十六年前那一夜,电光乱闪,暴雨仿似苍天崩渍坍塌,倾盆而下。
峨嵋山,素有“峨嵋天下秀”美誉,但在这天象异变之夜,也同样化作鬼域一般可怖。
两个少女,披着蓑衣,在山道险峻的斜坡间,艰苦地走动着。这二人,都是峨嵋派女弟子,年纪略大半岁的,是大师姊纪绩萍,年幼一点的,是师妹戚雪珍。
这对同门姊妹都是峨嵋派掌门苦月师太座下弟子。
苦月师太,在八大门派掌教之中,以这位老尼对门下弟子的管教,最是松懈。她性情随和,从不喜欢强人所难,对外人如是,对门丁弟子亦复如是。
在这一天下午,纪峡萍悄悄带了配剑下山,原来是约了山下一名道姑比剑。戚雪珍知道了,也嚷着要跟随师姊下山。纪绮萍拗不过师妹,只好联换下山,跟那名道姑一决高下。
其时,二人年纪都在十七八岁之间,纪约萍跟那名道姑,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由小事引起的无聊之争,虽然相约在山下比剑,也绝不会是拼命的生死决战。
纪骑萍的剑法,原本不在那名道姑之下。但她心高气傲,瞧不起对手,一上来便大言炎炎,让那道姑先攻三招。
也就是这三招的相让,道姑一上来便占了先机。纪绮萍倾尽全力,始终未能把道姑反压下去,结果,纪绮萍吃了败仗,左肩给道姑的长剑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虽然并不致命,却也血流如注,狼狈万分。
私斗结束后,道姑趾高气扬地这标而去。纪绮萍虽然不忿,却也无可奈何。
姊妹二人只好悻悻然回山。但这时天色已黑,厚厚的乌云一块又一块浮在头顶上,终于一声霹雳,电光大作,下起雨来。
戚雪珍向一户相熟人家借取了两件蓑衣,各自披上一件,冒着狂风暴雨登山。
走至半山亭,纪绮萍肩上伤口疼得厉害,要坐在亭内喘息。戚雪珍眼见雨势越来越大,不禁有点担忧,便对师姊说道:“大雨中山道难行,说不定更有山泥倾陷,很是危险,倒不如向附近丁大妈的屋子借宿一育,明晨再行回去。”纪绮萍伤疲之下,点头表示赞同。
二人稍事歇息,不再向上攀登,改向半山右边摸索,不消多久,找到了丁大妈的房舍,见厅院内灯火通明,匆匆赶了过去。
戚雪珍走在前头,忽然左足尖踢中了一件物事,登时绊倒,半边身子掉落泥浆之上。
她雪雪呼疼,脾气发作,又一脚踢向那件物事。
那件物事给她狠狠的踢了一脚,忽然发出了一阵诡异的笑声,又有一个人在说道:“踢得好!踢呀!为什么不踢了!”
戚雪珍固然大大吃了一惊,纪绩萍也是给吓得魂不附体,师姊妹二人退至一株大树下,相拥骇然。
想不到威雪珍原来跟在一个人的身上。这人原本蟋伏在地上,给她又绊又踢,反而危颤颤地站了起来。
只见这人一身白衣,大半边身子却染满鲜血,虽然雨水也浸湿全身,但流出来的血太多,一时间并未把血渍冲洗得干干净净。
戚雪珍首先叫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是天下第一大恶人,人人得而诛之!”
他这样一说,戚雪珍反倒笑了起来:“真是具美!你若有资格成为天下第一恶人,也不会像是死狗般躺在路上。”
白衣人用力摇头:“不!你说错了,我是恶人中的恶人,是天下间最可恶的大祸胳!就连亲生娘亲,也要把我一刀杀掉。”
戚雪珍不肯相信:“胡说,世上焉有做娘亲的要毒杀自己的儿子,你少胡说八道。”
白衣人却蹲了下来,抱头痛哭。戚雪珍初时骂他装神弄鬼,但隔了好一会,听见他的声音越哭越是悲切,到后来更是顿足糙胸,大蓬血水自胸口间直喷出来,方始相信这人绝非作伪。
戚雪珍心中一软,歉疚之意陡生。她靠了过去,低声说道:“很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声音不大,偏偏适逢雷声大作,白衣人连半个字都听不见,仍在惨痛号哭。
这时,纪绮萍已走入丁大妈屋子里。
只见厅院中一人倒卧在血泊里,一双眼睛似已僵硬,但却还有气息,这人正是久居于峨嵋半山的了大妈。
丁大妈本是个性子随和,一如当今峨嵋掌门苦月师太般的人。但这时候,她的眼神忽然在僵硬中变得极是凶厉,嗓子也叫得嘶哑恐怖骇人。她叫喊的是:“你做了魔教教主,我再也不是你的娘亲,我要再给你一百刀,一千刀,为天下苍生除害!”手里果然紧紧抓住一柄明晃晃的尖刀,刀锋上梁满了血渍。
过了片刻,丁大妈又道:“我要杀了你之后自杀!你该死!我也不要活下去!你吃一刀!我也吃一刀!咱们母子一起到丰都城吧!”纪绮萍听到这里,为之心胆俱裂。
不久,丁大妈就咽了气,戚雪珍也扶着白衣人,脚步蹒跚地走了过来。
纪绮萍忽然拔出长剑,一言不发便刺向白衣人的咽喉。戚雪珍大吃一惊,护着白衣人,把他远远推开之后,也横剑向着师姊,道:“师姊,你疯了吗?这人已饱受重创,你怎能在这时候乘人之危?”
纪绮萍厉声道:“难道你没听见他的身份吗?他是魔教教主,是峨嵋,武当、少林、以至是整个正道盟逾万高手的头号大敌,我要杀他,又有什么不对了?”
成雪珍拼命摇头,道:“我不管他是谁,这人已身受重伤,要是我们在这时候落井下石,又与江湖歹类何异?”
纪绮萍怒道:“胡说!快滚开!”
戚雪珍道:“不!这里是峨嵋山,你若在这里胡乱杀人,对峨嵋派的声誉定然大有损害,我决不能让你铸成大错。”
纪绮萍更怒,一招“萧萧落木”,在暴雨之下刺向师妹的胸膛。
戚雪珍急急应对,当的一声,双剑相交,纪统萍向后退了一步。
但她决意要杀白衣人,腕劲一凝,刷刷刷一连三剑,这一次再也不是刺向师妹,而是刺向白衣人咽喉要害。先前两剑,没有刺中,但到了第三剑直刺出去之际,白衣人竟不回避,更把身体向前扑出,以咽喉迎向纪绮萍的剑尖,这一着,无疑是自寻死路。眼看他立时便要死在纪绮萍剑下,在这千钧一发间,威雪珍竟以左掌直挥抢在前头,为白衣人挡住这致命的一剑!
这一剑,直把戚雪珍的左掌掌心贯穿,但也在这刹那间,白衣人突然一掌击在纪绮萍的额角上。
白衣人这一掌,全然是为了戚雪珍而发。
纪绔萍中了白衣人一掌,羞愤交集,倏地一剑割向咽喉,戚雪珍急急抢救,已是返魂无术。
在这雷雨之夜,纪绮萍再也回不了峨嵋师门。戚雪珍放声大哭,哭了大半天,回头再看内衣人,只见这人倒卧在血泊中,全身僵硬不动。
戚雪珍费尽力气,把白衣人扶持到房舍中,把身上仅有的金创药,全都敷在他的伤口。
胡乱地搞了两三个时辰,知道白衣人仍然活着,但想起师姊再也活不过来,又再放声大哭。
哭至筋疲力竭,依偎在一个人的胸膛上。她可不知道,她依偎着的,正是那个伤势极是严重的白衣人。
朦朦胧胧之中,她在白衣人怀中沉沉地睡着了觉。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感到眼前一亮,勉力睁开眼睛,原来已是旭日东升,一场可怕的雷雨也已停下。
但也在这时候,她听见了一把尖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雪珍,你好大的胆子,竟然为了一个淫贼,杀了丁大妈,更杀了大师姊!”
回头一望,最少有十把寒光四射的长剑,把自己和白衣人重重包围。
这十余人,全是峨嵋派高手,为首的是苦星师太,是峨嵋掌门苦月的师妹,性子暴烈胸襟狭窄,对纪绮萍,戚雪珍素来视如眼中钉、背上刺。
戚雪珍急急分辩,但她才开口,已蓦然发觉自己一直和那个白衣人紧靠在一起。再看者眼前形势,知道自己就算怎样分辨,也是白费唇舌的。
在这危急关头,除了师父苦月亲临之外,再也没有人能救得了自己。可是,跟随着苦星一起到这里的女弟子,已有人忍不住说道:“雪珍师妹快走,你师叔已把掌门杀了!”这名女弟子冒死说出峨嵋派近百年来最可怕的丑闻,苦星岂肯将她轻轻放过?一剑回刺,刺入她的眉心,当场惨死。
戚雪珍这一惊非同小可,震怒地喝问:“师叔,你真的下了毒手?”
苦星师太冷冷道:“你师父勾结魔教中人,证据确凿,就算我不杀她,她也绝对逃不过正道盟的刑部裁决。”
威雪珍听了,眶毗欲裂挺剑顽抗。但她还没发出第一招,长剑已给白衣人夺走。
只听见白衣人道:“昨晚全凭你救了我的性命,到了今日,你要我怎样,我便怎样。”
戚雪珍咬了咬牙,道:“这女尼是我师叔,但她杀了我的师父,你……说说应该怎样?”
白衣人道:“只要你高兴,我可以把她杀了,也可以把她的一身武功完全废掉。”
戚雪珍哭道:“我不要杀师叔,也不要废了她的武功,你是魔教教主,是正道盟的头号敌人,但我宁愿跟着你离开峨嵋山,以后再也不会回来。”
白衣人道:“好,你是峨嵋派的弟子,要跟着魔教教主,本是一个十分错误的决定。但人生在世,又有谁不会做出错事?”说到这里,把丁大妈的尸身背起,又牵着戚雪珍的左手,边战边走。
苦星师太乍闻白衣人竟是魔教教主,为之半信半疑。但是这人一身血污,显见曾经受创不轻,就算他真的是当今魔教的大首领,也是绝对不足为虑。
但她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白衣人虽然曾受重创,但他复原速度极快,经过一夜养息,非但并未“重伤不治”,更精神奕奕,一出剑便怪招纷呈,精采百出。
峨嵋剑法,固然誉满江湖。苦星师太在峨嵋派中,更是第一高手,功力犹在掌门苦月之上。
但这时面对着白衣人的剑招,竟是缚手缚脚,全然屈居于下风。
白衣人虽然背负着丁大妈的尸首,又掩护着戚雪珍撤退,但苦星师太竟是始终难越雷地半步。最后,白衣人终于带着威雪珍远远离开了峨嵋山,以后再也没有回来。
在这一天黄昏,白衣人在峨嵋山东南八十里一座山谷里,哀伤地把丁大妈埋葬。
戚雪珍也同样地难过。白衣人痛哭,她也痛哭。白衣人道:“我叫杨缺,命运的安排,令我成为明教教主,但我娘亲知道之后,把我视如死敌,她极恼怒,要杀了我然后再自杀。”
戚雪珍道:“你们魔教中人,固然是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但怎么我师叔……她是怫门中人,也会像你们这些大魔头一样,总是满手血腥罪孽深重?”
杨缺突然伸手,抓住了威雪珍的手腕,道:“天下间任何门派,都会有枯枝,都会有败类。魔教如是,名门正派也不能例外。但人们总是把名门正派中人视如神抵,把魔教中人一律现如妖滋,你认为这样公平吗?”
戚雪珍想了一想,不住地在摇头:“不公平!完全不公平!我这个师叔,为了争夺掌门之位,把我师父杀了,她便是名门正派中的妖魅,最少……比你这个姓杨的大魔头还更可怖百倍。”
杨缺道:“我是魔教的大首领,凡是正道盟中人,都把我视作草前人命的杀人狂魔。你和我走在一块,务须千万小心。”
戚雪珍道:“这个自然。”际此劫难重重时刻,虽然正在说笑,但两张脸孔谁也浸法子真的笑将起来。
自此,戚雪珍跟随着杨缺,双双在江湖上走动。
杨缺是名惊五湖四海魔教教主,但他行踪飘忽,宛似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般武林中人,都只是闻其名而从未见其面,因此,二人在各大城都往来穿插,也没有遇上太大的麻烦事。
不止一日,二人来到了终南山。
终南山有终南剑派,掌门“南剑帝君”左敦整是杨缺相识十余载的老朋友。故人重逢,杨缺喝了不少酒,酒醒之后,左敦整的脑袋已给悬挂在牙床。
此时,戚雪珍身在终南剑道场百剑院西厢一间房子中,终南剑派显遭仇敌寻衅,连左敦签也被狙杀,杨缺心念戚雪珍安危,急向百剑院西厢直闯。
末至西厢,已在剑道场看见熊熊烈焰,戚雪珍被绑在一根木柱上,方圆不足三丈堆满木料煤炭,火光越来越是猛烈,境况危如累卵。
左敦笙已死,终南山早已乱成一片。杨缺恼恨自己怎能醉得一塌胡涂,直至这时候才醒过来。过了很久,他才知道,左敦笙曹在酒中下了迷药,又把他收藏在一处极隐秘的小室,分明是不欲好友卷入这一场凶险的杀涡漩。
但这样一来,戚雪珍却也因此而落在敌人手中,更被绑在木柱上,随时会给熊熊烈火无情吞噬。
杨缺不顾一切,扑入火场内,把绑住戚雪珍的牛筋索,以“日月神指”戳碎,戚雪珍的脸庞早已给烟火前得一片通红,但在杨缺眼中,又是另一番永志难忘的美艳。
成雪珍轻轻咳嗽着:“我知道你一定会把我救出去。但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很是危险……”
杨缺道:“只要是有你的地方,小人水里来火里去,又怕什么危险了?”抱起峨嵋剑派最漂亮的小师妹,轻轻掠出火阵,一脸都是无限的怜爱。
这一次,倾师围攻终南剑派的,是忘情堡七十余高手。忘情堡,位居大雪山,堡主“何必有情”何必杀,与左敦笠本是同门师兄弟,何必杀是大师兄,左敦签是三师弟,中间还有一个二师弟,那是终日游手好闲,什么事情也做不来但偏偏武功远在二人之上的“雪山破落户”
米二公子。
米二公子姓米,名稳健。但其人行事作风,最是轻浮不羁,米家本有百万家财,在米稳健手中,不到半年花个一文不剩。
但米二公子倒有一大长处,便是永不借贷。他常对友人笑说:“穷不要紧,死也不要紧。要是欠下某某一屁股债,便是死了也不安宁。”
在身无分文之时,米稳健经常挨饿。肚子饿了,不吃三两天食物,尚属小事,但他嗜酒,在酒瘾发作之时偏偏身无分文,才是更难熬的事情。
但米二公子再破落再倒霉,还是绝不借贷。既不惜人一文钱,也不赊借一碗面、一樽酒。
但有一天,这位米二公子冒着寒风大雪,前往忘情堡,一开口便向大师兄何必杀借取黄金一千两。
何必杀恼很师父“天枢真人”席萨神偏袒二师弟,把“天枢地降九重神功”只是单独传授给米稳健,多年以来,一直对这二师弟心存妒意,自然不会把千两黄金借出,更冷嘲热讽,极尽刻薄之能事。
米二公子求借不遂,失望他离开大雪纷飞的忘情堡,随即连夜兼程,赶往终南山向师弟在敦笙求借。
左敦笙为人疏财仗义,旁人有难,尚且倾力帮忙,二师兄有求于己,更是责无旁贷,立刻把千两黄金借出,而且不问半句情由。
米稳健接过千两黄金,连“多谢”二字也欠奉,便匆匆离开终南山。
一年后,同样是大雪纷飞的日子。一名刀客,挥刀硬闯忘情堡,连杀十余高手。最后,遇上堡主何必杀,又再激战逾百招。
何必杀占有地利,堡垒中机关重重,刀客武功虽高,终于还是中了机关暗算,直堕十二丈深之毒蛇穴中。时值酷寒天气,一般蛇类必然处于冬眠状态,但这毒蛇穴中,有一种“雪山金冠蛇”,虽在隆冬天气,仍然十分活跃。
刀客堕入此毒蛇穴,再无幸理,给十余条“雪山金冠蛇”狂咬,半个时辰不到已然剧毒攻心,惨死于蛇穴之内。
刀客虽死,但忘情堡同样伤亡惨重,最今何必杀心疼的,是其爱妾“雪山剑他”洪人风,也在这一役死于刀客之手。
何必杀立刻追查凶徒来历。结果,凭刀客遗下的一把“东海艳阳刀”,知悉此人竟是东海大盗“怒海魔刀”费拈来。
费拈来虽然是江洋大盗,亦是骚人墨客。他本名雁侠,但酷爱诗词,遂易名“拈来”,冀盼自己文思敏捷,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能“信手拈来,皆是绝句。”
费拈来文有文采,武有武德。虽是官府巨贾眼中十杀不赦之江洋大盗,但其人劫富一百,济贫九十,余下之数,也不是他自己独白花掉。
何必杀沿着费大盗这一条线索,苦苦根查,又再揭发另一秘隐。
在一年前,费大盗在福建泉州失手被擒,但却并未提堂公审。原来泉州知府大人吴智海是个大贪官,虽把大盗擒拿,但也同时收了一笔贿金,为数约莫黄金三百两。
只是,这三百两金子,只能把这一件大案拖延百日,若要吴知府放人,还须再付黄金千两。
付出三百两金子始能把这一桩大案拖延审讯的,是费拈来的同父异母弟弟费狄。
费狄手足情深,但财力已尽,再也付不出千两黄金贿赂吴知府,费煞思量之下,终于想起了六年前费拈来的一位朋友。
那是家中有金山银海,视钱财如类上的米二公子。
在费狄心中,天下虽大,也就只有这位米二公子,才能把兄长救出脸境。
费狄历尽艰辛,终于找到了米二。但眼前的米二,再也不复当年的气派,相反地,米二公子已沦落至身无分文,直与叫化无异般的悲凉田地。
但费狄还是把来意道出。米稳健听了,着今他立刻回泉州等候音讯,在百日期限未满之前,一定能带备千两黄金营救费拈来。
泉州大牢,不比一般地方官府的牢狱。不但建筑深沉,更有当今天下最难惹的“鬼捕”
姜僵尸把守,如欲劫牢,实属妄想。
米二公子毋俱孤身犯险救人,但权衡形势,最后决定放弃这个念头。他不怕死,费拈来同样不怕死,但米稳健这一次是要救人,要是救不了费大盗,纵使与“鬼捕”姜僵尸拼个同归于尽,也是大违本愿的。
只好赶赴忘情堡向大师兄求助。
何必杀断然拒绝,在二师弟眼中,那是不可思议的。但也因为此事,他明白了什么叫世态炎凉。
要不是为了营救费拈来,米稳健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向任何人开口借贷。尚幸,人情虽有冷酷的一面,但也同样有暖热的时候。
千两黄金,来自终南剑派师弟之手。
有钱能使鬼推磨,费拈来终于从黑暗大串中重见天日。但米稳健早已飘然远去,并没有和费拈来见面。
得人思果千年记。费拈来深深感激,也同时在江湖上打探米二公子的下落。
他找不到米二公子,却探听了一些有关米稳健的江湖传闻,尤以他曾经前往忘情堡求情被拒受辱一事,更在黑白二道之上,传闹的沸沸扬扬。
费拈来找不到米二,又知道了前事种种来龙去脉,不禁怒火上涌,决定怒闯忘情堡,向何必杀大兴问罪之师。
但他甫闯堡门,已遭堡中高手无情地斩杀。费拈来也是怒意难掩,终于在堡中掀起一场可怕的浴血战。
何必杀性情暴烈而胸襟狭隘,这一笔帐,自然要算在二师弟米稳健身上。
但米二已是无根浪子,要找寻此人,恐怕犹如大海捞针。
何必杀苦苦思量,又想起了把千两黄金借给二师弟的老三左敦空!
封何必杀而言,左敦签同样是心腹大患。
何必杀总是认为,师父“天枢真人”席萨神,把最好的武功传授给老二,把次一等的武功传授给老三。而他自己,在师父身上得到的“好处”,是三人中显微不足道的。
因此,何必杀除了苦练师父传授的剑法之外,也兼练其他门派的武功,认为只有自强不息,才能令忘情堡和自己的本领,一天比一天更强大起来。
为了要为自己的爱妾报仇,何必杀决定血洗终南山。他自信能把终南剑派剑道场一草一木悉数夷为平地,先行命人奉上血书示威,到了指定日子,果然率众来犯,下手极是狠毒无情。
左敦笙不欲杨缺卷入漩涡,在酒中下了迷药。普天之下,能把魔教大首领在酒液中将之迷倒的,左敦空可说是前无来者的第一人。
究其原因,并非迷药特别厉害,而是杨缺绝对不曾防范,左敦笙竟然会有此一着。
左敦笙虽然并非正道盟中人,但终南山剑道场,向来都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又有谁知道,左、杨二人之间竟能有如此深厚的交情?
忘情堡,却是名满天下一宫二谷三堡其中之一。
何必杀并不知道,魔教教主杨缺竟然会在终南山剑道场作客。只是探听到音讯,知道左敦整这两天正在招待一位稀客,但这稀客是谁,却没法子可以查出来。
这一日晨曦时分,忘情堡大举进攻。左敦签苦战中惨死,项上首级给大师兄何必杀亲自割了下来。
成雪珍被绑在往上,四周燃起烈火。何必杀也很想知道,和这少女一起到终南山剑道场的稀客,究竟是何方神圣?
终于,他知道了。但却太迟。他做梦也想不到,这稀客竟然是魔教教主杨缺。
在杨缺眼中,身边所有敌人,都不能算是“人”。眼前只有戚雪珍的一颦一笑,才是他最关切的。
事已至此,何必杀再无选择余地,他绝不能放走杨缺,也不能就此逃回大雪山。谁有一举把杨缺这个大魔头杀了,始有活命的希望。
忘情堡有四大阵法。一阵是“元符”、二阵是‘四象“、三阵是”斗魁“、四阵乃”挂榜“。
要杀杨缺,必须四阵连环,首尾阵法互相衔接,彼此互为奥援,始有胜望。
霎眼间,杨缺已陷入连环四阵之中。
杨蚀性情豁达,从不把世俗礼教法条瞧在眼里。虽在众目睽睽之下,仍然把戚雪珍抱起不放。
既是众目睽睽,也是强敌环伺。每一道目光都像是利箭般射向二人,每一件兵刀都布置着天罗地网,誓杀杨缺这盖世大魔头。
杨缺却只顾对成雪珍道:“这些歹人,欺负你这个弱质女子,可知道我瞧见你给这些猎狗不如的东西绑在木柱上,心中有几疼痛?”
戚雪珍浅浅一笑,在他左胸上揉了两下:“都是我不好,要是平时努力一点练功,也不致轻易落在敌人的手里。”
杨缺道:“你以前练的武功,虽然很是不错。但内力不足,再上乘的武学也不能发挥出来。但不要紧,将来你跟着我到了明教总坛,我一定教晓你最上乘的内功,只消假以时日,这里所有人加起来都决不会是你的对手。”
忘情堡中人听见“明教”这二字,都是不禁脸上变色,但除了何必杀之外,谁也不曾见过明教教主,自然决计想不到,这白衣男子竟然便是杨缺。
四大阵法早已布置妥当,何必杀为免夜长梦多,立刻下令元符剑阵首先出击。
元符剑阵,暗藏九九八十一种凌厉杀着,阵势一发,但见剑影如山,剑刃齐齐颤动,嗡嗡有声。
阵内剑手,一剑狠似一剑,杨缺身陷剑网之中,却淡然挥手,从敌人手里夺过一把精钢长剑,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把那人的脸上刺了一个血洞。
戚雪珍道:“这时拼命的时候,你怎能老是把我抱着?”
杨缺道:“只有把你抱起,我才能清清醒醒地迎战。这把剑你拿着,要是有人敢把你欺负,便在他的胸膛上刺一个透明的窟窿。”
把长剑塞入戚雪珍手里,以仅余下来的左臂迎敌。
他的右臂,一直牢牢地抱住成雪珍,便是天打雷劈,也决不放手。
其时,何必杀心中暗道:“姓杨的自大狂妄,这一战定必死在四阵联手夹击之下。”想到名震天下的魔教教主,竟然会在这一役死于忘情堡四大阵法之内,不禁神情亢奋,踌躇满志。
杨缺以单掌大战忘情堡数大高手,也当真狂做得惊人。但他艺高人胆大,竟能抱着心上人在众多高手无穷凶险杀着之中来去如飞,围绕在他身边的敌人,更一个一个地倒了下去,何必杀身在“挂榜”阵中瞧见,心头越来越是沉重。
不到半顿饭时光,杨缺已连破三阵,只余下何必杀亲自押阵的“挂榜”,发发可危地面对着杨缺这个可怕的大魔头。
却在这时,戚雪珍在杨缺耳边轻轻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伙人已给你杀得七七八八,不如就此罢手,你说好吗?”
杨缺听了,不住的在点头:“你的说话很有道理。既然你不喜欢瞧见我不断地杀人,咱们这便离开终南山。”抱住戚雪珍,说走便走,旁若无人。
在他眼中,本来就只有戚雪珍才是“人”!什么叫“目无余子”,至今戚雪珍总算是亲眼目睹。
何必杀虽然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但依然心有不甘。他知道,凭自己的本领,无论怎样决不是杨缺这个大魔头的对手,但只要能够想个法子出奇制胜,未必便没有机会把这大魔头一举歼灭。
三天后,杨缺携着戚雪珍,自终南山向西北直走,这一日黄昏,到了咸阳。
咸阳位于渭河平原中央,因地处九峻山之南,渭河之北,皆为阳面,故名咸阳。
咸阳是著名古都,地大物博,戚雪珍初到此城,很是愉快。杨缺见她高兴,便在一间景致优雅的客店,包下了半边厅院,天天陪她浏览风景,夜夜烛光之下对奕,弹琴,指点她种种武功。
二人身处繁华古都之中,雅致厅院庭台楼阁之内,过的是神仙般愉快的日子。
一天,阳光明媚,戚雪珍为杨缺亲手烧了几道小菜,但最后一碟酱爆小羊肉还没端上,已给一名突如其来的老妇点了几处要穴,当场掳走,不知所踪。
杨缺久久不见雪珍,心中悬念,但四处找寻,那里找得到她的影子?
杨缺急煌已极,坦三天过去了,谁也没有瞧见戚小姐。
到了第四日清晨,厅院外忽来访客。
竟是在终南山一役幸存性命之忘情堡主“何必有情”何必杀!
杨缺心念电转,想起这人在终南山到道场的种种所为,本该出手杀了他为左敦竺报仇,但因为戚雪珍的几句说话,让这种卑鄙小人活至今日,终于酿成了可怕的祸胎。
只听见何必杀哈哈一笑,道:“杨教主,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戚小姐刻下已在咱们手里,你若要见她,今日午时,务须前往城外西北二十里外的一座树林,届时自有分晓。”
杨缺冷冷一笑,道:“何堡主,你公然与本教为敌,胆子倒也不小。”
何必杀道:“何某本来就是正道盟中人,你我之间向来壁垒分明,谁也用不着假惺惺作态加以掩饰。”
杨缺道:“好一个壁垒分明,但你暗中掳走一个弱质女子,难道这便是光明正大的手段吗?”
何必杀眉毛一扬,道:“戚小姐是峨嵋派苦月师太座下高徒,又怎能算是弱质女流?再说,把她带走的也不是何某,其间种种关节,只要你今午到了树林,便能明白。”
杨缺道:“我是一定会赴会的,但你这颗头颅首先放下。”
何必杀冷然道:“你若敢动我分毫,何某保证你以后再也不能瞧见那位峨嵋派的小师妹。”
杨缺道:“美珍姑娘既非落入何堡主手里,我便是把你挫骨扬灰,境况也是一样!”
何必杀冷哼一声,道:“正道盟处事,自有正道盟的规矩,杨教主要是不相信,何某这条贱命,又何妨陪着那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一起共赴黄泉?”
双方一拈斤两之下,何必杀果然不是省油的灯。杨缺投鼠忌器,最终还是让何必杀离去。
正午,杨缺赴会。
树林内,人影绰绰。
江湖有言:“逢林莫入。”但杨缺无惧一切。
林内早有布置。一座高台,矗立于两株参天古木中间,戚雪珍果然被辅,缚于高台的一张大椅上。
台上还有一名老妇,灰衣白发,脸上皱纹错综复杂,手中一把利剑,衬托得老妇这张睑更是阴沉可怕。
台上就只有这老妇和戚雪珍。但在台下四周,却有逾百武林人物。
这些武林人物,装束各自不同。有僧有俗,有尼姑有叫化也有四肢残缺不全之人,竟是当今八大门派中人无一或缺。
除了少林、武当、昆仑、峨嵋、点苍、峻们、华山及恒山八派高手之外,也有其他帮会人物,诸如天下第一大帮之丐帮、神武宫、鬼王谷、以至是忘情堡,也有若干高手置身这座树林之内。
反观杨缺,他是魔教教主,固然是名震宇内,武功盖世,但却形单影只,孤身赴会,更有人质落在敌人手中,投鼠忌器。这一战,他又能有几分把握?
一阵雨点,把林内景物抹上一层轻轻的灰黯,杨缺白衣袖袂飘飘,眼神却凝重如山。
教他感到凝重的不是敌势强大,而是威雪珍为了自己而受到了委屈。而群豪目睹这大魔头杀入林内,每一双眼睛也同样是凝重的。
人人都只待畅教主开口,看着他第一句要说的是什么话儿。杨缺没有令众人失望,他又不是个哑巴。他本来就有数不尽的话儿要说。
那是他早已很想亲口告诉戚雪珍的万语千言。他道:“珍儿,你为我烧的几道小菜,我是在摘得冰冷之后才有功夫下咽的。”此言一出,群豪全都为之怔呆不已。
杨缺对逾百道惊诧的目光,显得毫不在意。他只是痴痴地望住台上被缚的“珍儿”,道“没有你在身边,自然是食而无味的。但一想起这是你亲自下厨为我烧的小菜,便吃得津津有味起来。
“就算把你掳走之人,在小莱里放下了毒药,我也是照吃不虞的。
人生在世,生生死死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找个生死不渝的知音人。
我很幸运,居然在大难不死之后,给我遇上了你。但我是谁?你要是早早知道了,也许绝对不希望会交上我这么一个朋友。
“我是杨敏。是西方魔教的大首领。在世人眼中,我比任何洪水猛兽还更可怕千万倍。
这也难怪,咱们明教中人,做事总有明教的规矩。
“在明教,是崇拜天地、日月的。咱们喜欢穿白的衣服,吃的是素菜,必须戒酒,死了之后,该当有如初生婴儿般,赤裸而来,身无寸缕赤裸裸地下葬。
“但我这个教主,向来做得不太好。我喜欢喝酒吃肉,也不是经常穿着白色的衣服。你亲手做的菜,里面就有不少猪牛羊肉,我全部吃了,连酱汁都吃得干干净净。
“珍儿,很对不住。为了我这样的一个人,连累了你。在峨嵋山,你为了我,在那些尼姑面前身败名裂,这都是我的罪孽。
“到了这一天,你什么话都不用说,这伙人也许可以把我杀了,但无论如何,我一定能够带着你脱离这一座活见鬼的黑暗树林。”
虽然在八大门派、以至是正道盟群豪目光灼灼注视之中,但这位当世第一大魔头,竟然对着峨嵋派的一个女弟子,公然地说出一大堆绵绵情话。群豪听了,都是不禁面面相观,作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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