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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历劫余生

这一来,可大大出了裴珏的意料之外,他被五虎断魂刀孙斌半挟半抱地横搁在马前,望到这“孙老爹”已将那两本现在他已知道价值的奇书,用另一只手掖进自己的怀里。

他有许多话想问,但是却问不出来,他暗暗怒恨自己,为什么自己的命运却要让人家来摆布,自己甚至连一些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他纵然已经习惯了被屈辱,但此刻心胸仍不禁悲怆梗堵。

此刻天虽大亮,但官道上仍少行人,这两匹马放辔急奔,马蹄后扬起的沙尘,有如一条灰龙。

孙锦平本甚善骑,方才所骑之马被其父劈了一掌,此刻这匹马仍负痛急窜,她根本无法控制,虽仍不时扭头回望,但马行太急,虽尽力扭,却也看不出什么来,险些自己也因之坠马。

这两匹马都是千中选一的良驹,虽经长程奔来,但一点也显不出它疲劳,健蹄翻飞,马行如龙,片刻之间,已奔出老远。

五虎断魂刀孙斌也不时扭头回望,看到背后根本没有人追来,心中暗喜,两条腿到底跑不过四条腿的。用左手抚了抚怀中的两本海天秘录,看了看右手所掖持着的裴珏,贪念一生,良心便泯。

何况他起初收留裴珏,虽也有些恻隐之心,但也是因为自己正需要这么一个只做事不拿钱的帮手,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善意。

此刻他念头数转,嘴角微微狞笑一下,望了奔在前面的孙锦平一眼,倏地将右手往外一推——

孙锦平本多多少少猜着一些她爹爹的用意,但是她却绝未想到自己的爹爹连一个孤苦伶仃的残废少年都容不得。

蹄声纷沓之中,她只听到后面似乎有重物坠地的声音。

她连忙扭头去看,但是自己所乘的马后,却又被劈了一掌,这匹马旧痛未愈,新伤又起,仰首一声长嘶,奋蹄前奔,其急如火。

但是孙锦平却已看到她爹爹的马上已没有裴珏的影子了。

那么,她又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只是,这两匹马却不知道她的心情,也不肯为这可怜、无助,芳心已寸断的少女停留一刻,甚至比先前奔驰得更快了。

这条笔直的官道在前面略有曲折,这两匹马也霎眼失去了踪迹。

太阳,也像往常一样,缓缓地,但却有着一定的规律升上来,照上了树梢,照上了官道,照上了倒卧在道旁的裴珏的脸。

方才他被孙斌一掌从急驰着的马上甩下来,“砰”地,头撞在坚硬的石子路上,又翻了两个筋斗,落在道旁的丛生草石里,才停下来,而这历尽惨劫的孤星,自也失去了知觉。

此刻,他悠悠地醒转了过来,张目但觉阳光刺目,下意识他想伸手揉着眼睛,但四肢却像已被摔散了似的,一动弹就发痛。

他只得勉强扭头,避开由上面照到他脸上的阳光,这一瞬间,他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沌,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什么事都不愿想。

自从他有知识那一天开始,直到此刻,他所遭受的,似乎都只有不幸,但是他却并不怨天恨地,更不怨恨别人,他只是怨恨自己而已。

他只怪自己为什么不争气,为什么别人能做到的事自己却做不到,于是他又怨恨自己的愚蠢,对于别人所施于他的屈辱和不平,他却只是默默地去承受着,只希望有一天能让别人看得起。

报复,仇恨,这些字在他来说都是那么生疏,他只要别人不来侵害自己,便已心满意足,对于他自己,却绝不想去侵害别人。

虽然经过这么多日子的折磨,这么多次凄惨的遭遇,他渐渐已知道了些人心险恶,但是他仍然热爱着世人,也希望别人能热爱自己。

对那“孙老爹”,裴珏当然已知道他将自己推在路旁,是为了那两本书——他并不是笨人,了解得也许比别人都多。

但是他却不愿意去记住这些,他只愿意记住人家对他好的地方,只愿意记住“孙老爹”曾经收留过他,带他经历过一段他从未经历的生活,使他享受了一段有亲情的生活——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他甚至还感激人家不将自己杀死,而仅是将自己推落而已,因为人家假如要想杀他,那也是一样地非常容易。

此刻他静静地倒卧在草地上,有马蹄的声音从官道上奔过,从地底传过来,但是他却一点也听不到。

同时他觉得非常宁静,在这一瞬间,他已不属世人,世人更不属他,天地虽大,但却仿佛只剩下他自己一人,无人理会。

这是一种多么寂寞的感觉,他不禁暗暗感激上苍,还赐给他一双眼睛,让他能看到大地,因为,直到此刻,他仍然热爱着生命——对于一个勇敢的人说来,生命是永远可爱的。

草石间有一条蚯蚓,从地下钻出来,蠕动着身躯,有一只蚂蚁爬到它的身上,竟在它身上停留了下来。

裴珏不禁暗中微笑一下,他知道只要这条蚯蚓翻个身,那只蚂蚁便得立刻被它甩落,甚至被它压在下面,裴珏不禁自问:“这条蚯蚓是不愿翻身,抑或是不能翻身,还是已经麻木到不知道这只蚂蚁的存在?”

可是在他这问题没有得到答案的时候,那条蚯蚓又钻回地下去,那只蚂蚁却还停留在地面上,但是,突然——

就像一阵风来时那样突然,一只脚突然压到那只蚂蚁的身上——

那是一双穿着粉底朱履的脚,随着那银灰长衫的下摆赫然又进入裴珏的眼帘,裴珏不用看,就知道这双脚是属于什么人的。

但是他仍然忍不住悄悄扭回头,顺着这双脚往上看,仍然是银灰色的长衫,落拓而倨傲的面孔,潇洒而冷漠的神情,而那一双凛然带着寒光的双眼,也正在望着裴珏。

他一俯身,把裴珏从地上拉了起来,随即放开手,裴珏虽然被这突来的一拉,使得本已因方才那一跌而摔得像散了般的四肢更加痛楚,但是他仍然咬着牙,强忍着使自己不倒下去。

那是因为这银衫人嘴角所带的那一份轻蔑,使得他即使忍受世间任何痛苦,也不愿在这人面前丢脸,他宁愿被欺凌,被压害,但是他却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视,不能忍受别人将他看成个无用的懦夫。

现在,他终于一抬眼就能看到这银衫人的脸了,而不用由下面仰视。

因为他现在已站了起来,能够面对面地和这人站在一起,现在即使有一只千斤铁锤要打到他的头上,他也不会畏缩地倒下去。

那银衫人上上下下地朝他打量着,他也挺直了胸膛,面对着这银衫人宛如利剪的目光,他无所畏惧,因为他此刻胸中坦荡。

然后这银衫人突地一伸手,便已托住他的手肘,他就觉得自己的身子像是突然轻了很多,那银衫人一转身,他竟也随之转了个方向。

那银衫人潇洒地一迈步,便已跨到路上,裴珏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飘飘荡荡地,随着那人前行,就像是自己的身子已经附在人家身上,自己竟不再有丝毫控制自己的力量。

他不知道这银衫人要带自己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人家将要对自己怎样,但是他仍然一无畏惧,他虽然热爱生命,但却不畏死亡。

无论在任何一种恶劣的情况下,他只有感觉屈辱,而从未感觉过畏惧,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乐天的人。

但是,他却知道自己从未灰心过,在那猥亵而黑暗的小楼里,面对着那色情狂的胖子;在那荒凉的郊外,面对着那一群无赖少年;在客栈的店房中,面对着“冷大叔”立刻便能将自己制死的手掌;在屋檐下,面对着来日的灰暗和生活的困苦——

这些遭遇,虽然凄惨,但非但没有令他灰心、失望,反而更激起了他生命的勇气,他要为生命而挣扎,他更绝未因之颓废。

此刻,像往常一样,因为他认为将来降临到他身上的是任何一种遭遇,他都有一份勇气来接受,都可以凭着这份勇气来挣扎的。

车马甚多,这条官道本是通衢要道,行人看到裴珏和这穿着银灰长衫的文士,都不禁横着眼睛来看,须知穿着这种银灰长衫的人本就极少,再加上这人神情的特别,别人自然难免注意。

走了一段路,前面是个三岔路口,裴珏身不由己地随着那银衫人走到右面那条路,他也不知道这条路是通往哪里去的。

哪知方往前走了两步,那银衫人忽地又退了回去,站在那三岔路口,竟不走,裴珏心里奇怪,可又不能问句话,偷眼一看那银衫人的脸色,仍然是带着他惯有的那种冷漠与轻蔑,这份冷漠与轻蔑,就像是一层寒冷似的,将他一切情感都埋藏在下面。

裴珏不禁暗问自己:“他难道是没有情感的吗……唉!我若能像他多好,如果我什么都不去想,那么我岂不是任何烦恼都没有了吗?”

他到底年纪还轻,不知道有些人外表愈是冷漠,内心的烦恼却越多。

这银衫人望也不望裴珏,两眼上翻,望着天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裴珏也只得抬头仰望,只见苍天碧蓝,白云苍狗,飞转奔流——

“多好的天气——”

裴珏的思潮,悠悠地又飞了开去,飞到远远的地方,飞到他们熟悉的人们身上,少年,少年的时日本该多么可爱,然而裴珏……

远处蓦地响起了嘹亮的呼喊声!

“龙飞,威扬——龙飞——”

是趟子手喊镖的声音,若裴珏能够听见,这喊镖的声音也是他所熟悉的,江湖,无论黑、白两道,一听这喊镖的声音,也立刻就会知道,正是目前江湖上首屈一指,无可比敌的“飞龙镖局”走镖的队伍来了。

片刻,靠左边那条路,烟尘大起,车辚马嘶声中,当头驰来一匹健马,到了路口,马上的骑士一带缰绳,那马长嘶一声,一扬蹄,“刷”地,转了个头,又忽律律地跑了回去。

这骑趟道的趟子手一过,接着就缓缓来了两匹马,马上人顾盼之间,颇为自得,一眼望去,就知道是押镖的镖头到了。

那银衫人面色丝毫未变,等到这两匹马来到近前,才横跨一步,挡在路中,原来他老早就听到有喊镖的声音,是以才从另一条路上回头,等在路口,为的却只是想问镖队借匹马骑。这当然是因为他身侧带着裴珏,骑马自然比行路方便。

他这一突现身形,骑在马上那两个镖师却不禁为之面色骤变,须知若非上线开扒,或者架梁生事,决不会有人挡住镖队的去路的。

这两个镖师自然大惊,银衫人目光冷冷地将他们打量一眼,冷然说道:“两位请将胯下的马借给在下一用,一月之后,在下一定将这两匹马送回贵镖局,两位自管放心好了。”

马上的两个镖师也正在上下打量着他,忽地看到他身侧的裴珏,不禁为之一愕。

裴珏自也早就看到他们,肚中正暗暗叫苦,他自逃出飞龙镖局之后,就再也不愿看到镖局里的人,尤其是在这样落魄的时候。

而这两个镖头,裴珏本甚熟悉,原来这两人在飞龙镖局里颇得龙形八掌檀明的亲信,尤其其中一个叫快马神刀龚清洋的,更是檀总镖头手下的红人,他们出入内宅,自然也认得裴珏。

裴珏私逃出镖局的事,龙形八掌曾大为震怒,这两人一见裴珏,惊异之下,那银衫人说的话,就根本没有听进耳里。

快马神刀龚清洋和他身旁的八卦掌柳辉互视一眼,“刷”地,这快马神刀竟跃下马来,哈哈一笑,朝裴珏走了过去,朗声道:“裴老弟怎地跑到这里来,教檀总镖头想得好苦,裴老弟,我看你还是回去吧!江湖险恶,你要是上了坏人的当,那才叫苦哩。”

裴珏垂着头,根本听不到他说的话,若不是他左肘被那银衫人所托,生像是有种吸力吸住他似的,让他根本动弹不得,否则他早就溜得远远的了,此刻他垂着头,正好望着他脚上穿的那一双已经绽了线,穿了洞的粗布鞋,自惭形秽的心里不禁更难受。

那银衫人剑眉一轩,脚步一错,他和裴珏的身躯便同时弹开三尺。

是以他便又正好挡在这快马神刀的面前,冷然叱道:“朋友,我讲的话,你听到没有?”

快马神刀眼神一错,面前就换了个人。他自然又微吃一惊,但是这老江湖毕竟沉得住气,望着这银衫人哈哈又一笑,抱拳道:“阁下想必是我们这位裴老弟的朋友,我们这位老弟年纪轻,不懂事,多承阁下照顾,回去敝镖局龙形八掌檀总镖头知道了,必有补报阁下之处。”他一回头,竟又朗声道:“柳兄,你叫后面腾出辆车来,你我兄弟就把裴老弟送回去吧!”

这银衫人此刻面寒如水,目光凛然瞪在这快马神刀的脸上,龚清洋只觉他这两道目光就像两把刀一样,不禁又干笑一声,道:“小可快马神刀龚清洋,保的这趟镖,正好是要回京城的,不知阁下是否有兴,和小可一齐走一趟,要不然的话……咳!咳!”

他又干笑了两声,接着道:“阁下如果身上不便,小可多多少少,也得送阁下些盘缠,也不枉阁下老远把我们这位裴老弟送回来。”

这银衫人有如坚冰的面色,突地绽开一丝笑容,这笑容越展越开朗,最后竟纵声大笑起来。

快马神刀心也一定,须知他本对这银衫人的来意有些嘀咕,此刻见这银衫人一听自己提到盘缠,就笑了起来,心遂大定,以为这人不过是个打秋风,敲竹杠的人物,把先前的嘀咕之心,全抛得干干净净,一伸手,掏出半锭十两重的元宝来,托在掌心,送到这银衫人面前,又笑道:“兄弟出门在外,身上也带得不多,戋戋之数,就请朋友将就买些酒喝。”辞色之中,自也已远不如方才的客气了。

这银衫人笑声突敛,目光转到他的手上,突又微微笑道:“这是给我的吗?”

龚清洋打了个哈哈,连声笑道:“不成敬意,不成敬意,朋友千万不用客气,不过足够上石家庄的醉月楼去吃一顿了。”一回头,又朝他身后马上的柳辉笑道:“柳兄,昨天夜里我们几个吃的那顿,恐怕还不到五两银子呀。”

裴珏眼角偷瞥这银衫人一眼,看见这从未露过笑容的银衫人,此刻满面春风,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心里不禁大为奇怪。

那快马神刀伸着手,托着银子,眉梢眼角,已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来,心里暗暗骂道:“若不是大爷在这官道上不想生事,不一脚踢扁了你才怪!”

那银衫人右手托着裴珏的左肘,左手慢慢伸了出去,一个道:“阁下既然见赐,那我就拜领了。”

语声一落,他左手疾伸,已将快马神刀那只托着银子的手一把擒住,面上笑容仍自未变,左手一拧,一抖,只听得这快马神刀一声惨呼,他的一只右手,竟被这银衫人似闻所未闻的手法,在这快如闪电的一刻里,一拧一抖之下,竟硬生生将他这只托住银子的手掌齐腕地扯了下来。

快马神刀纵然是硬汉,此刻可也挺不住了,腕间的鲜血直往外冒,他惨呼一声,双眼瞪得血红,一咬牙,竟疼得晕过去了。

这一来,裴珏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冷颤,那泰然自得地坐在马上的八卦掌柳辉,也不禁面色骤变,变得灰白,厉喝道:“朋友,你这是干么?”一抬脚,飘身下了马,一个箭步窜到龚清洋身侧,将他从地上抄了起来,回头又吆喝道:“快来人呀!”又叫道:“抄家伙守住镖车!”

那银衫人手里拿着那只血淋淋的断掌,鲜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将地上的沙石染了一片黯红,他面上竟仍带着笑容,道:“阁下的厚赐,我恭敬不如从命,只得拜领了,至于这锭银子嘛——哈哈,那还是还给阁下好了。”他手掌一翻,嗖地,一点银光微闪,他竟把那只断掌上的半锭银子,打了出去。

这半锭银子其去如矢,风声微凛间,八卦掌柳辉,只见这点银星已打到眼前,正是往自己鼻梁正中打来,自己竟连躲都无法躲,这半锭银子从这银衫人手里发出来,竟比那种装有机簧的铁弩还急。

他心魄俱丧之下,哪知这点银星这么快的来势,到了他面前,竟突然掉了下去,就像是有人突然在下面一拉似的,这半锭银子就突然消泄了力道,轻飘飘地落在那已晕过去的快马神刀龚清洋身上。

这点银星虽然没有打着八卦掌柳辉,可比打着他还让他吃惊,八卦掌柳辉今年年已不惑,闯荡江湖也有二十年了,武林高手,他也见过不少,可是像这银衫人这种发暗器的手法,他可简直没有看过,甚至连听都没有听到过。

这银衫人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张像是油纸般的东西,竟将这只断掌仔仔细细包在里面,又仔仔细细收进怀里。

那本已面如土色的八卦掌柳辉见了这一举动,心中微动,突地想起一个人来,手一发软,竟连他扶持着的龚清洋都把持不住了,“噗”的一声,本来倚在他手臂上的龚清洋,此刻竟倒在地上。

此刻,已有两三个趟子手、镖伙赶了过来,微勒马缰,都翻身下了马,跑到这里了,那银衫人含笑望着他们,可是他此刻脸上的笑容愈是开朗,那八卦掌柳辉却像是怕得更厉害。

他浑身竟微微有些颤抖起来,站在一旁的裴珏又惊又怪,平日他所见所闻,知道不但“龙形八掌”在江湖中可算是领袖人物,“飞龙镖局”里每一个镖师,在武林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可是这八卦掌柳辉,此刻却露出这种惧怕的神色来,生像是这银衫人一抬手,就可以将他置之于死似的。

这银衫人微笑之间又道:“方才那位龚大镖头的厚赐,在下已拜领了,阁下是否也有东西见赐呢?”

那八卦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突地长叹一声,说道:“小可有眼无珠,方才没有看出老前辈是谁来,不过晚辈们实在也没有想到老前辈会突然在这河朔道上现身,现在晚辈已经知道老前辈是谁了,老前辈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晚辈无不听命。”

这银衫人突地又长笑起来,那几个趟子手此刻却瞠目结舌,不知道这八卦掌柳镖头怎地会说出这种泄气的话来。

银衫人长笑声住,冷然道:“你既已认出我来了,我也不再难为你,不过这还要借你之口,传言江湖,就说我千手之数,已将凑满,可是还未凑满,江湖中手上还染着血腥的朋友,可要留意些。”

他话声一顿,又道:“今天我要暂借贵镖局两匹健马,回去告诉姓檀的,这姓裴的少年,我也要带回去,他若有什么话,只管冲着我来说,这三个月里,我都留在平山城外的集贤山庄,姓檀的要问我要人要马,我都在集贤山庄恭候大驾。”

这银衫人冷然说出这些话,八卦掌连声唯唯,一句话都不敢反驳,那几个趟子手也都是老江湖,一听这话,也赶紧低下头去。

因为他们此刻都知道了银衫人竟然就是名震天下的千手书生,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对千手书生说出的话,就从未有违抗过的,他们奇怪的只是,江湖中久已未露行踪的千手书生,此刻怎地一反常态,竟将自己落脚的地方都说出来了。

只是他们心里虽奇怪,口里可不敢问出来,八卦掌柳辉和旁边的趟子手低语了两句,那趟子手就立刻跑了过去,牵来两匹健马,停在这千手书生面前,然后倒退着走了开去。

千手书生手掌微微一托,裴珏只觉得自己生像是凌云驾雾似的,不知怎的已落在马上,直到此刻他还不知道这银衫人究竟是谁,也不知道他对自己有何用意,可是他已猜出这银衫人必定和那两本奇书有着关系,他看了这银衫人行事手段之冷酷,只希望孙锦平和她的爹爹不要被这银衫人捉住。

因为他不用推想,就知道假如孙锦平父女被捉之后的惨况。

千手书生目光冷漠地在那八卦掌和趟子手们的面上扫了一下,身形一动,八卦掌柳辉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清,他已倏然坐到马上,其轻灵巧快,简直不是世间任何言辞可以形容的。

直到他和裴珏所乘的两匹健马都在另一条道上消失的时候,八卦掌柳辉才透出一口气,将重伤的龚清洋扶到一辆车上。

于是镖车再次前行,只是那趟子手喊镖的声音,已远不如先前的响亮了。

骑马,对于裴珏来说,的确是一件苦事,他虽然在镖局中生长,却从来没有骑过马,此刻,他咬着牙,坐在马上,两条腿紧紧夹着马腰,马行甚急,他只觉这两条腿火辣辣地痛,往常他看到别人骑马的样子,总觉得非常羡慕,现在他却感觉到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甚至已不像他在骑着马,而像是马在骑着他了,因为他丝毫不能控制马,反得让马控制着他。

只是他将一切痛苦都忍在心里,他身侧的银衫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做过一个手势,甚至连看都没有向他看一眼,但是却像已主宰着他的命运,这种遭遇,却的确是太痛苦了些。

两匹马兼程又驰骋了一段,突地路势一转,这条路往右面绕了过去,裴珏只觉得这条路越来越宽,行人却越来越少。

往这条路上只走了半盏茶的时候,前面就是个大树林子,这时候还是夏天,浑身冒着汗的裴珏,一进了这树林子,才透出口气。

树林子里竟也有一条碎石子铺成的路,这条路走了一半,裴珏放眼望去,只见里面隐隐约约地,竟露出楼阁的影子来。

裴珏自从那天自镖局的后墙上跃下之后,所遇的事可说都是极为离奇的,但是他感觉到最离奇的,还是此刻。

裴珏无法猜出这银衫人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若说他对自己有着恶意,他根本无需费这么多麻烦,只要一抬手,便可解决自己,若说他对自己并无恶意,却也万万不会对自己这般做法。

这少年屡经惨劫,凡事都不敢往好处去想,而事实上以他这种处境,和他眼中所见的这银衫人的行事,也不允许他往好处去想。

坐在马上,他心念数转,不禁暗中叹了口气,忖道:“这人一定是将我带到这里来,追问那两本书的下落,可是这两本书现在究竟已被‘孙老爹’带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呀。”

马一进了树林,就越行越缓,此刻竟停了下来,原来那银衫人竟将胯下的马横在裴珏所骑的马首前面,目光再次凛然落在裴珏身上,右手突地一垂,宽大的袍袖中,随即落出两本书来。

千手书生竟将这两本书送到裴珏眼前,裴珏一眼望去,血液不禁立刻为之凝结住了。

这银衫人手中所持之书,竟然就是那“孙老爹”从裴珏手中夺去的两本,这两本书用黑桑皮纸做的封面,裴珏不知看过多少遍了,此刻他根本毋庸看第二遍,就丝毫再也没有疑问。

他脑中不禁一阵晕眩!这两本书已落到这手段冷酷的银衫人手上,那么“孙老爹”父女的命运,自也可想而知。

刹那之间,孙锦平的那两只明亮而妩媚的眼睛,亲切而温柔的眼波,似乎四面八方地流到他身上,流入他心底,他骑在马上,只觉得身子虚飘飘地,脑海的思潮,也为之停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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