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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念回头 自获天佑

腊月,岁暮冬残,年关将届,贫富在这个时刻,分得非常清楚。穷人的感受是年关难过;而富人却是欢欣快乐,迎接新春。

郑家庄是忙碌的,杀猪宰羊,蒸糕酿酒,到了腊月二十二日这天,更是郑家庄忙碌的高潮,因为不只是为新年将到,迎春接福,而且是为了郑家庄老主人郑无涯郑大善人的六十大庆,就在明天。

郑家庄的前进花厅,悬灯结彩,灿烂辉煌,当中照壁上,一个巨大“百寿图”的中堂,迎面一对手臂粗细的红烛,左右摆开,至少有为数上百用红桌布铺成的席面,一式的银杯银盏,交相辉映得富丽堂皇。

忙碌的人们,都在作最后的检查。一切陈设,连摆在花厅两列大约有上百坛的汾酒,都已经拍去泥封,只等待明天贺客们的开怀畅饮。

尽管是如此的忙碌,却没有办法从忙碌人们的脸上,获得一点为喜庆而忙碌的笑容,让人感受得到的,只是凝滞和沉重。

在郑无涯的书房里,史金刚坐在郑无涯的旁边,对面坐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先生,白净面膛,微见髯须,一袭长衫,看去是一尘不染,手里正握着一柄不合时令的大折扇。另一位是个驼子,黝黑的脸上,有一双明亮有光的眼睛,经常挂着一副天真可亲的笑容,使人看不出他到底有多大的年纪。

郑无涯拱拱手说道:“这次金刚再三要邀请昔日老友前来帮忙,我是一再不同意……”

那位白净面膛的文人先生立即打岔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情,既然已经脱出昔日的是非窝,又何必再陷身泥淖,老实说,回头不易,而失足却是在一念之间。”

史金刚忍不住要说话,他刚叫一声:“季爷……”

那文人先生一摆手,郑无涯及时说道:“金刚!让奚文兄讲下去。”

这位季奚文倒是认真地点点头,微皱着眉锋,接着说下去。

“就如同我,随着郑大哥金盆洗手之后,我就离开了白山黑水,真正地隐姓埋名。但是,我跟郑大哥不同,第一,虽然我不再做一点坏事,却也没有做一件善事。因为,我以为,自己能够去恶向善,这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大善事,何必再去行善好施?……”

“奚文兄!这一点我要说明……”

“大哥!你让我先说完。第二、我不隐瞒自己的过去,我住的是一处渔村,开始他们并不接纳我这样的外乡客,后来,他们把我当作是当地人一样的看待,只有一个原因,我真诚,他们盘我的底,我是全盘照端。我发觉,只要出自至诚,没有人会在意我的过去,因为他们要的是我的现在。如果有人由于我的过去而歧视我,他得不到呼应,孤单的是他,而不是我。”

驼子坐在一旁,忍不住哈哈大笑。

“钱驼子!你笑的什么?”

“我笑你像三家村的老冬烘。别忘了,人家郑大哥千里迢迢,单单挑中我们两个人,邀请前来助阵的,不是请你来训人的。”

“我没有训人,我是说我自己。”

郑无涯站起来拱拱手说道:“奚文兄十年不见,果然高明,一言惊醒梦中人。我辈做人,难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撇开了这一点得失之心,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钱驼子笑嘻嘻地说道:“话虽然是这么说,人总归是人,你在此地做了十年的大善人,一朝揭开你原本是个胡匪,这对自己、对地方,都是一件难以适应的事。”

“我可离开太原。我敢说,有朝一日我离开了太原,太原府的人,怀念我的人,比咒骂我的人要多。”

钱驼子大笑而起:“好了!这一点心头障碍去掉以后,剩下的问题就好办了。大哥!金在鑫做了你两年的女婿,他究竟是什么来路,你一点也不晓得?”

史金刚插嘴说道:“驼爷!他伪装得很好。”

“虽然他装得很好,毕竟还是我们粗心。”郑无涯感慨万千地。“原以为远离关外,过了八年平静的日了,一切江湖上私缠,都已经远离我而去。这时候金在鑫出现了,无论人品、谈吐,都是让人欣赏的,最重要的他不是江湖中人,结果,唉……”

钱驼子笑道:“又来了是不是!过去的事,后悔无益。明天金在鑫在酒席筵前,出你老丈人的丑,你已经豁开了。剩下来的就是他要动手抢东西。”

史金刚沉重的道:“驼爷!他们那边来了不少古怪的人。”

“什么样的怪人,我们往日没有遇见过?再说,老季和我,在旁人眼里,何尝不是古怪十分的人。”

郑无涯摇摇头说道:“按说,一本剑招图解,一件珍珠坎肩,算不了什么。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实在不必为了这些身外之物烦恼沾身。”

郑无涯顿了一下接道:“只是……唉!金在鑫用的方法和手段,叫人难以忍受。俗话说得好,‘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我以为还有一点,你那本图解是真正的祸根,一日流落到像他这种人手里,后果是可以想见的,何况,金在鑫恐怕还不是真正当家作主的人。”

“奚文兄!如果不是这点,我真可以让开他算了。因为我永远不会忘记,当年我和戈平之间的诺言。”

钱驼子笑着说道:“戈总镖头如果在此地,他也会这么做的。”

季奚文忽然说道:“大哥!你为什么不请戈平来助一臂之力?”

“一直没有音讯……”

郑无涯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季奚文突然脸色一变,厉声叱喝问道:“什么人在外面鬼鬼祟祟?”

钱驼子几乎与这声叱喝同时而起,只见他从椅子一弹而起,单掌一推,窗户被震开,人就如同一溜黑烟,越窗而出。

季奚文拉开房门,刚一走到外面,立定脚步叫道:“老史!你堂灯来!”

史金刚掌灯来门外,看见地上有一滩鲜血。

季奚文和郑无涯都在灯光下怔住了。

“来的不只一个人。”

“而且还不是一路的。”

“是谁呢?”

一个无法解释的答案。

檐瓦一响,钱驼飘落而下,季奚文抢先问道:“驼子!有收获吗?”

钱驼子摇头,他也看到了地上的血迹,惯常脸上那份笑容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凝重的表情。

“不过,我看到的是两个不同的人。”

“果然是两个!”

“一个从前进花厅之外,准备了一匹马,飘身上马,我追赶不上。另外一个了得,我扑上屋脊,他还回头看了我一眼,相跑也不过十来步,就这样,我追丢了。”

在场的人,包括史金刚在内,脸色都变了。钱驼子昔日有一个外号叫做万里飞驼,那是说明钱驼子的轻功出众,脚程非凡。如今相距如此之近的情形下,竟然追丢了对方,这说明什么呢?不是说明钱驼子的功力不够,而是说明对方太强。

郑无涯强打着哈哈说道:“任凭他们是何等高人,我们接下来就是,只是拖累了二位千里迢迢跑到太原来,承担这分危险,对于这件事,我是歉疚难安的。”

钱驼子又恢复了笑容,点点头说道:“郑大哥!你不必说这些话,一则你我交情够,两胁插刀,绝不皱眉。再则我驼子绝不是怕事畏惧,而是我在想,金在鑫是何许人,他为什么能邀请到这些能人?”

“不见得是金在鑫邀请的。”季奚文突然肯定地冒出一句。

“老季!你是说……”

“我是说,今宵来人能在驼子紧追之下脱身,这份功力自属高人,但是,并不见得就是我们的敌人。”

“我不懂。”

“你会懂的!驼子!今天晚上有两个人来到了郑家庄,其中一个功力较差的,是金在鑫派来的,在偷窥之余,想要弄鬼,却被另一个功力高的制住,受伤流血,这时候被我们发觉了。”

“这样的解释勉强合理。”

“有一点奚文兄没有说明。”郑无涯接着说道:“既然不是我们的敌人,而且暗中拔刀相助,分明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有这样的朋友吗?”

大家都默然了。昔日的伙伴,多已飘零四散,而且大都已年华逝去,垂垂暮年,恐怕再也找不出这样身手矫捷的人了。

一分感伤,夹杂着一份沉重,使得四个人都说不出话来。就在这个时候,从外面冲进来一个人,一看到郑无涯和客人站在门外,匆忙中收住脚步,满脸惶然。

“有什么急事?”

“回史爷的话,庄外来了十几匹马。”

“哼!说下去。”

“他们指名要会庄主。”

史金刚一怔,他回头望着郑无涯。

郑无涯突然张臂仰头哈哈大笑说道:“奚文兄!你说得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是有人逼着你不让你放下屠刀;又岂奈他何?我郑天寿做了十年的郑无涯,我让宝剑沉在水底十年,我做了十年的善事,今天有人还放不过我,我还能期待着什么?”

他说着话,当年的豪气,又立即洋溢着全身,他摆摆手对季奚文和钱驼子说声:“二位请!”大踏步走向前进花厅。这情形看在史金刚的眼里,使他想起十年前,他的主人挥动着宝剑,吆喝着“哥儿们!上呀!”这位忠心耿耿的汉子,是个胸无点墨的人,此刻,他真正的迷惘了,“善”与“恶”究竟应该怎么区分?又应该如何选择?

情况不容许他想这些,老实说他也想不透这个问题,他只晓得找出主人的剑,又要去闻那久已没有闻到的血腥味。

此时已经深夜,寒冷与岑寂,笼罩住周围的一切,只有郑家庄前的空旷广场上,燃点十余支火把,把附近照得一片通明。

迎面十几匹马一字排开,当中为首的正是郑家庄的乘龙快婿金在鑫。

从郑家庄花厅里走出来的四个人,在形势上是孤单了些,但是,郑天寿怀抱宝剑向场中一站,金在鑫的马打了一个喷嚏,很自然地退后一步。金在鑫没有下马,只是在马背上抬抬手刚开口叫了一声:“岳父……”

“住口!”郑天寿喝住他。“你这样的叫一声,对我们传统的伦常,该是多大的侮辱?

你不如直接了当叫我的名宇还来得恰当些。”

金在鑫冷冷地笑了一笑:“那也很好,郑无涯,本来我们之间翁婿关系,就是一种利用。”

“告诉你,金在鑫!从我踏出大门那一刻起,我不再是郑无涯,我是郑天寿,剑出鬼愁郑天寿。”

他用右手扣指轻弹,剑作龙吟。

金在鑫仍然是那样冷冷地笑了一笑:“郑天寿!你亮出剑出鬼愁的名号,也挽救不了你的命运。本来我等是明天来的。”

“可是你们今天来了。”

“那是给你一个机会,一个保持你郑无涯郑大善人的令誉的机会。因为你今天晚上死了,死的原因没有人知道,死的方式没有人知道,你十年的伪善,太原府还有人怀念你。”

“哦!要是你明天来,我连这一点机会都没了!”

“如果是明天,寿筵之前,我们要当着太原府的有头有脸人物,宣布你是杀人无数的胡匪,是假冒伪善的强盗,让太原府的人看看他们所尊敬的人本来真面目。”

“这么说,我郑天寿还要感谢各位的慈悲与大恩大德。”

“那倒也不必,只要你接受一个条件,你就可以获得这个机会。”

“说说看,是什么条件。”

“将那本剑招图解和那件珍珠坎肩献出来。”

郑大寿笑了,纵声的大笑,张着双臂,笑得十分豪放,左手那柄宝剑,在松脂火把的照耀下,一闪一闪地发着光芒。

郑天寿笑得够了,他回过头来朝着季奚文和钱驼子两人笑道:“你们两人看看,天下居然有这种机会,要我们自动拿出宝藏,不是拿,而是献出来,然后再自动引颈受戮,天啦!

这比胡匪还要狠毒十分。”

钱驼子笑嘻嘻地说道:“你还没有问问人家,如果不领情这个机会,又该怎么办?是个是死的方法要特别一些?我这个人事事喜欢尝新,就连死也不例外。”

对面有人跨马越众而出,在马上指着钱驼子说道:“钱驼子!你不要故作镇静,就算你是万里飞驼,今天晚上你也难逃一死。”

钱驼子微仰起头来看了一看,回头对郑大寿说道:“天寿大哥!我驼子一向是慢鸟先飞,就是死,也要抢先一步。”

他向前走了两步,半仰着头,冲着对面马上的人一点头。

“阁下能叫得出我驼子的绰号,对我驼子的一切,想必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驼子一生做事,从不按常理……”

这“不按常理”四个字刚一出口,只见他一个猴跳,窜出去直扑马头。

马背上的人,知道对方一发动攻势,就会全力抢攻,必须要争取这出手一瞬的机先;可是,当他左手微带偏缰,右手刚一探拔腰际兵力,马儿忽地一扬前蹄,一声长嘶,倒在地上。

马背上的人身手不弱,趁着马倒下来的一刹,甩蹬撒缰,右脚顺势在鞍上一点,侧滚背翻,落地滚开五六尺,腰间的弯刀,已经拔在手中,动作十净利落,周围的人正要为他喝采,孰料他哎唷一声,人是翻身躺在地上,右手弯刀撒手甩在一边。

在场的人都只看到马倒、人翻、甩腕、丢刃,没有人注意到钱驼子在什么情形下,伤马伤人,只看到他在原先站立的地方,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

郑天寿喷喷说道:“老驼!没有想到相隔十年,你的功力非但没有扔下,而已愈老愈精。看样子今天晚上我郑天寿一时半刻还死不了,真是叫各位扫兴。”

钱驼子笑道:“郑大哥!你这样一激,恐怕我驼子死得快了。”

“你们不要得意,阎王注定三更死,不会留你到天明。

你跑不了的。”

对面有人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五短身材,外八字脚加罗圈腿,上唇留了一小撮胡子,一身劲装穿在他身上,透着几分滑稽相。右手提着一柄长弯刀,腰间插着一柄短剑,一摇一晃地走出来。

钱驼子刚要说几句逗人的笑话,郑天寿抢上前一步,说了一句:“老驼!对不起,这回让给我。”

对方见郑大寿抢上前来,立即拔刀出鞘,双手紧握着刀柄,一双眼睛盯着郑天寿的脸上不动。

郑天寿抱剑在怀,沉着脸色问道:“你是龟太郎的什么人?”

那矮子努着一双眼睛,没有回答。

郑天寿认真的说道:“我第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你是倭人。你要是多喜龟太郎的门人,我对今天晚上的事情,又有另外不同的看法。”

那矮子不再说话,突然侧步一跳,手中弯刀一撇,斜斩不段,杀法快极了,寒光一闪,斩向郑天寿的双腿。

郑天寿向后一个倒纵,让开五六尺,就在他落地脚尚未站稳,对方“呀”一声怪叫,弯刀挥舞着变换了方向,人凌空一个纵跳,刀光斩向郑天寿的项脖。

这种杀法极快,极怪,而且凌厉十分,郑天寿再也没有办法闪躲,左手宝剑上挑,斜封侧面,右脚后撤,弓步存身,只听得呛嘟一阵金铁交鸣,火花迸发,郑大寿左手虎口一热,几乎执剑不牢,赶紧借这一震的间隙,仰身落地,翻开五六尺以外。

矮子似乎丝毫不让郑天寿有喘息的机会,刀光一闪,“呀”地一声怪叫,又是一招下段杀法,人到刀到,斩向郑天寿的齐腰。高手过招,只要一着失去机先,着着受制。对方刀法奇特怪异,每挥出一刀,凌厉快速,再配以呀哇怪叫,十分吓人。

郑天寿只有就地十八翻,滚得非常狼狈,但也滚得非常技巧。接连几个翻滚之后,借势一个鲤鱼打挺,一跃而起,宝剑已经交到右手,振腕一抖,剑光晃出碗大的剑花,上身前倾,使出第一剑。双方都是向前进攻,闪躲已是不及,呛啷一声,刀剑二次硬接,这回是那矮子桩步浮动,噔、噔、噔一连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郑天寿没有追赶,站在那里用剑指着对方说道:“如果你是龟太郎的门人,我就知道金在鑫的幕后指使者是谁。本来那本剑招图解,对我毫无用处,金在鑫如果不露出狐狸尾巴,他继续等下么,那本图解自然是他的,可惜他伪装的火候还不够,现在情形不同了。如果你们不能将我们四个人杀死在现场,郑家庄藏的图解,你们将永远看不到,因为,我不会把这本中原武林难得一见的不传之秘,流失到东瀛去。”

金在鑫的眼光停留在那矮子身上,只见他气息不平,脸色红白不定,分明方才一招硬拼,伤了内力。他回顾左右,又有四个人跃下马来,各人手里持用的都是剑,分从四面,朝着郑天寿合围过来。

季奚文和钱驼子,还有史金刚,也都从后面迈步上前,眼看着就是一场群殴的场面。

郑天寿一摆手说道:“不必!”

他将宝剑交到左手,抱剑入怀,气停山岳,缓缓地说道:“群斗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情,对面来的四位朋友,敢于冒这样的批评,想必是平素以联手合斗见长。我郑某人习艺不精,倒是愿意凭手中剑,领教各位几招。”

这几句话,听在季奚文耳里,怔住了。他轻轻地向钱驼说道:“驼子!郑大哥十年不见变了,他的武功有何进益,我不敢说,单凭这种气势,我敢说,对方不敢轻率地发动攻势。”

果然,四个人四柄剑,各守一方,迟迟不敢发动。

就在双方彼此僵持的时刻,忽然一匹马狂奔而至,来到金在鑫的身旁,贴耳说了几句话。

金在鑫哈哈大笑,挥着手说道:“四位请回吧!现在用不着劳动四位的大驾了,现在有两个人可以让郑天寿俯首贴耳,乖乖地听命。”

那四位剑士果然撤回,郑天寿沉着脸色问道:“金在鑫!你在弄什么鬼?”

“我不是弄鬼,只是向你提出最后一次忠告,请你把那本剑招图解和那件珍珠坎肩,马上拿出来,你虽然难逃一死,可是你死了还是郑无涯郑大善人,太原府的人还会怀念你。”

“痴人说梦话,我已经听腻了。”

“我劝你不要仰仗你那柄剑就可以过得了今大这一关。”

“你邀请来的高手尽管上,光凭嘴说是不行的。”

“现在我只要凭嘴你就会听我的!”

“你能说的我都听过了。”

“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我在听。”

“只要你献出图解和坎肩,你虽然死了,你还可以留得一脉香烟,你姓郑的不会绝后。”

郑天寿浑身一震,眼睛睁得好大,厉声喝道:“金在鑫!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金在鑫诡谲地笑笑。

“郑天寿!你说过,察颜观色就知道真假,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不!金在鑫!我要你再说一遍。”

“好!我再说一遍,你站稳着听好,只要你拿出我要的东西,然后你可以饮剑自刎,我就可以让环翠和你那宝贝儿子回到郑家庄,继承你的一脉香烟,每年清明寒食,有人到你郑大善人坟上祭扫。我说的够清楚了吧!”

郑天寿浑身发颤,嘴唇发抖,半晌说不上话来。

史金刚在一旁忍不住大骂:“金在鑫!你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我先宰了你。”

郑天寿伸手一拦:“金刚!你退到一旁去。”

他再三调整了呼吸,以平静地语气问道:“金在鑫!我不相信你的话。”

“你要证据?”

“空口说话,没有人能相信你。”

“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你等着,证据很快就会来的。”

金在鑫得意地在微笑着,远远已经听到有马车声,转眼间,一辆四轮马车驶到郑家庄的广场。

金在鑫挥手叫道:“火把拿高些,好让你们庄主爷看清楚。”

他喝令将马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两个女人,前面是郑天寿独生女儿郑美宜,后面是姨娘环翠,怀中抱着的正是刚刚满月不久的儿子。

郑美宜姑娘刚一露面,就嚎叫一声:“爹!”

人要奔扑过来,却被人拦住。

郑天寿满头嗡地一声,人几乎晕了过去。季奚文和钱驼子抢上前扶住,两人在贴近郑天寿的同时,都斩钉截铁地说了两个字:“稳住!”

郑美宜和环翠以及怀抱中的幼儿,只出来一露面,就很快被人送进马车里,马车似是特制的,车门可以上锁。驾车的人戴着一顶破帽,脸被遮去大半截。

郑天寿毕竟是历经过风浪的人物,一旦情绪平静之后,表现得益发的沉着,站在那里纹风不动,心里在盘算着如何应付当前的危机。

金在鑫没有等到预期中的惊慌失措,没有看到呼天抢地的场面,没有听到撕心裂肺的痛嚎,他是有些失望的,但是,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占的胜面,他会把握机会趁胜追击。

他坐在马背上耍着马鞭,轻松地问道:“怎么样?郑天寿!时间不多,我等待你的答复。”

“我要保证。”

“你还要什么保证?”

“环翠他们三个人生命安全的保证。”

“哈!郑天寿你知道吗?现在你是输家,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我有条件。”

“哦!说说看。”

“你可以将郑家庄翻过来,你没有办法找到那本图解,你没有办法向你的后台老板交差,你的下场跟我一样,甚至于比我还要惨。而且,你也可以衡量,在场我们四个人以死相拼,你们有多少胜利的把握?即使你还隐藏着高手,恐怕还要大费周章。”

“啊!你不会那样做的。”

“我会,绝对的会。”

“郑天寿!你忘了一件大事,有你的命根子在我们手里,你要那样做,后果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你们会杀死环翠和那无辜的小儿。”

“你不在意?”

“所以说你估计错了,告诉你,我不在意。不错,环翠怀中的小儿,的确是我的命根子,我郑某人老年得子,其重要性是可以想见的。但是,正因为如此,我需要保证,如果没有保证,我凭什么相信你?我又凭什么听你摆布?怀中小儿反正都是一死,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要挟?”

“郑天寿!你……”

只此一席话,郑天寿原本处在受制的情形之下,立即转被动为主动,原本是一个大输家,现在几乎是立于不败之地。

季奚文在一旁淡淡地说了一句:“金在鑫!如果我是你,我绝不做这种傻事。我是在提醒你,你这样受人利用,到头来有什么好处?即使图招到手,你也只是恭恭敬敬转手交给别人,你落的是什么?是逆伦犯上,无人性无情义、杀岳父、弃妻子,根本就算不得人,这就是你的收获。”

“住口!”

“我的话说到你心窝里去,对不对!”

“姓季的!你……”

“金在鑫!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还来得及。只要你一念悔悟,我可以保证,你的岳父还会以半子之谊接纳你这个女婿。”

钱驼子笑着插嘴说道:“老季!你这些话虽然说得有道理,金在鑫听在心里也听得进去,只可惜他不能听。”

“为什么?”季奚文故意反问。

“因为金在鑫空有七尺之躯,此身不能由己,他只要稍有不听主使者之意,立即就有杀身之祸,说来也真是可怜啦!”

金在鑫阴阴地说道:“你们两个徒逞口舌之能,我先叫你们尝尝刀剑加身之苦。”说着话,他的手一挥。从他的身旁两边马上跳下两个人,手中各持一柄长剑,同时拔剑出鞘,寒光耀眼,左手领诀,右手握剑斜指,神情、气度、步履、身形,无一不是第一流的击剑高手。

行家一动,便知深浅。郑天寿心里一惊,暗自忖道:“怪不得金在鑫有所恃仗,果然他请有能人,单凭这两位击剑高手,恐怕今天晚上难逃凄惨的后果。”

季奚文和钱驼子自然也识得对方是劲敌,哪里还敢嘻笑,收敛心神,准备迎敌。

双方距离慢慢接近,各站在五步开外,静立相峙。

突然,从金在鑫的地方,发出两点寒星,朝着两位剑手的肩井打来。

金在鑫大叫:“小心身后暗算。”

已经迟了,因为这两位剑手正是全神贯注对付当前季奚文和钱驼子,他们做梦也没有料到身后有人暗袭。及至闻风知警,那已经太晚了。肩并大穴各中一枚暗器,手中长剑呛啷落地,季奚文和钱驼子那里还会放过这样好机会,闪电欺身,各以兵刃抵住对方。

金在鑫让这样的意外怔住了。

但是,只一瞬间,他立即大叫:“将车上的人带过来。”

他手里还捏着有这一着杀手锏,只要车上郑美宜、环翠以及怀中婴儿掌握在手中,郑天寿即令他真的豁出去了,也不能没有顾虑。

他这声大叫,立即有两匹马朝着马车冲过去。

两匹马刚刚冲到车旁,正要翻身下马,坐着赶车子戴着破帽的人,摹地一长身,右手一挥,长鞭活如灵蛇,只听得叭、叭一连两响,两个人从马背上翻着筋斗摔下来。

这个意外是全场的人都没有想到的。大家还没有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驾车的人一声叱喝扬鞭一响,赶着马车朝着郑家庄大门口冲过来。

只那么一转眼的工夫,马车稳当地停在门口,车把式跳下车来,一掀帽,朝着郑天寿一点头:“郑伯伯!请你将车上的人接下来吧。”

郑大寿呆住了,这个变化无论如何是他所没有想到的,任凭他历经了多少大风大浪,此刻他也只有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史金刚在一旁看得清楚,他有些口吃地说道:“你……你不是那天……在客店中……”

驾车的人微笑说道:“怎么样,我不是你所想的坏人吧。”

郑天寿回过神来了,他又恢复了镇静。

“金刚!打开马车。”

史金刚赶紧过来,用力扭开马车的门,郑美宜、环翠抱着婴儿,惊魂未定,下得车来一齐扑到郑天寿身上。

“爹!”

“老爷子!”

郑天寿老泪纵横看着自己的骨肉,没有说话,只是拱手对驾车的人谢道:“壮士!郑天寿不敢言谢,只是此生此世……”

驾车的人一躬到地连忙说道:“郑伯伯!晚辈叫戈易灵。”

“戈……?”

“郑伯伯!此间说来话长,那边事情尚未了结。”

郑天寿一惊,可不是尚有大敌当前,哪用能闲情详述,他挥开环翠他们三人,只说了一句:“金刚!照顾他们。”

他持着手中长剑走过来。金在鑫脸色有如死灰,口中喃喃说道:“他……到底是谁?为什么……”

他的身后有人冷冷说道:“为什么?因为你笨,因为你太自我得意。”

只见那人一扬手,金在鑫哎唷一声从马背上翻落下来,那人一招手,剩下的几匹马,立即掉转马头,蹄声起处,立即消失在黑夜尽头。

郑天寿赶过来察看,金在鑫的背上插了三寸长的一柄小剑,嘴角在流着血,他看到郑天寿,闭上眼睛,眼角溢出一颗泪珠。

郑天寿忍不住骂了一声:“畜生!”

“郑伯伯!”不知何时戈易灵站在郑大寿的身旁,“你这声畜生骂出了你的感情。”

“这位戈……”

“我叫戈易灵。郑伯伯可以叫我的名宇。”

“戈老弟!我们的关系情份,待回头再说吧。我要向戈老弟请教,你说我骂出了情份,我听不懂。”

“郑伯伯!你不会对一个普通人骂他作畜生,因为你仍然当他作女婿。”

“唉!他实在不能算是人。”

“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换句话说,人都有不得已的错误。只要有悔恨之心,都应该原谅他。”

“他这样的人能有悔恨之心吗?”

“人之初也,性本善,郑伯伯!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唉!”郑大寿长叹一声,自己不觉地流下眼泪。

“郑伯伯!他的运气好,不像客店里那位老板,这一剑尚未致命。你若不救他,你就有伯仁之憾。”

郑美宜站在一旁,不敢说话,丈夫的所作所为,爹爹的恨意,夫妻的情份,使她痛苦地流泪,连一句话也不敢表示。

郑天寿黯然地低下头,低低说一声:“金刚,把姑爷小心抬进去,用我的上药……”

郑美直跪在地上,痛哭失声:“爹!他是死有余辜的,但是,女儿……”

“女儿!我懂得你的感受……”

戈易灵在一旁微笑着说道:“郑伯伯!你不懂得令爱的感受,令爱是了不起的。”

郑天寿眼看着史金刚招呼着人将金在鑫抬进屋里,平静地说道:“戈老弟!多谢你的夸奖,自己的女儿,我不能那么夸她,她品格大抵是不错的。”

“不!郑伯伯!你不了解令爱!”戈易灵很郑重地说道:“令爱在父女之爱、夫妻之情、姐弟之爱之间,作了正确而勇敢的抉择,太难为她了。郑伯伯!你应该问问环翠阿姨,她可以告诉真象。”

郑天寿疑惑地看着环翠。

环翠抱着婴儿走过来说道:“老爷子,我和宝宝的性命,要不是姑奶奶,早就遭了毒手了。”

郑天寿惊讶地望着郑美宜,口中不经意地说道:“是吗?”

环翠抱着小儿,眼神里流露着虔诚的感谢。

“儿子还没有满月以前,姑奶奶就来告诉我,姑爷鬼迷心窍,要害死我们的宝贝。这个消息可把我吓死了,可是姑奶奶要我不能告诉老爷子,她说只要老爷子知道这件事、这个家就完定了。”

“哼!后来呢!”

“姑奶奶告诉我,一切有她照顾,出不了事的。可是到了儿子满月那天,姑奶奶说事急了,姑爷在今天就要下手,只有一个办法,找个地方将我母子先藏起来,等待将来姑爷回头醒悟了,再将我母子接回到家里来。在目前老爷子当然是要着急的,但是,只有这么做,既能保全我母子的性命,又能保全你翁婿之间的感情。”

“能做得到吗?真是傻女儿。”

“不是令爱傻,而是处在她的立场,一边是亲生父亲,一边是结发夫婿,你要她怎么做?”戈易灵轻轻地为郑美宜辩白着。

“你们藏在哪里呢?”

“老爷子的田庄上。”

“咳!我怎么没有想到?”

“姑奶奶不让任何人知道,只有田庄一位老嬷嬷照料我们母子生活起居。几个月了,除了挂念着老爷子,怕你着急,我母子过得很好,姑奶奶照顾得无微不至。”

“可是,为什么今天又被人抓到这里来了呢?”

戈易灵插口说道:“郑伯伯!这件事的后半截该我来说了。环翠阿姨失踪之后,你找,金在鑫也在找。碰巧今天令爱趁着金在鑫不在,令爱知道事情紧急,趁黑驾车到田庄准备再作安排,就在这个时候,被金在鑫的手下盯上了……下面的事,用不着再说了。”

郑天寿望着郑美宜,点点头,流着泪说道:“女儿!真难为你了,也苦了你了。”

戈易灵接着说道:“郑伯伯!小侄我要重复地再说一遍,令爱最难能可贵之处,是她在亲情、爱情、友情之间,作了最周全的选择,将一件本是腥风血雨,惨绝人寰的事,转变成如今这种收场,是最美好的安排。”

郑天寿长叹一声:“女儿是好的,只可惜是遇人……”

“郑伯伯千万不要说下去,你不能期盼每个人都是圣贤,当有人用威胁利诱,控制你的时候,最好的表现是站稳立场,坚守原则,但是,你不能期望每个人都有这种道德修持。郑伯伯!你已经有了一个超越常人的女儿,你还期望每个人都像她一样?郑伯伯!奢望的本身就是一个不太合理的东西。”

“哈!哈!哈!戈老弟,你真会说道理。”

“郑伯伯!那是因为你最会听道理。我想此刻郑伯伯的心里,一定非常快乐,海阔天空,鸢飞鱼跃,因为你的心里没有了恨意。郑伯伯!还有什么比祥和更好的东西?”

“哈!哈!戈老弟!你简直可以做我的老师。”

“郑伯伯!你折煞我了。”

“美宜!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进去看顾照拂在鑫的伤势。”

郑美宜含着眼泪,那是感动的泪、感激的泪,拥着环翠姨娘和怀抱中的弟弟,走进庄里去。

郑天寿双手把住戈易灵的肩,诚恳地说道:“戈老弟!……”

“郑伯伯!你看,现在已经是黎明时刻,正是你寿诞之辰,想必太原府的官商人等,稍后就要来拜寿,趁着现在正是一段清静的时候,小侄有两点意见,向郑伯伯提出,不知郑伯伯可容许小侄放肆。”

“戈老弟!你就是太过客气。”

季奚文和钱驼子笑道:“一个自居晚辈,一个硬要作忘年平等之交,让我们站在旁边的人,听起来别扭。”

戈易灵说道:“待小侄说完之后,一切都听郑伯伯和两位前辈的决定。第一、太原府只有郑无涯大善人,没有郑天寿这个人,人在一念之间,就可以成佛,郑伯伯苦海回头,行善十年,在这样光洁如新的德行上,不容许再有任何一滴点足以影响的阴影。”

“老弟!我不在意人家说我的过去,我不打算隐瞒了。”

“郑伯伯!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太原府所有的人,为什么不能为他们留下一个完美无缺的形象,又为什么要将已经建立在人。动中的完美形象,抹上不必要的污点呢?何况这个形象本身就是完美的。”

“戈老弟……”

“对!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郑伯伯!你不能叫我老弟,因为先严是威远镖局总镖头戈平。”

“啊!”郑天寿几乎跳了起来,他激动地冲上前:“老贤侄!你为什么不早说,老朋友有后人如此,真叫人高兴。”

刚一说到此处,郑天寿蓦地一震,睁大着眼睛。

“老贤侄!你方才……方才……说什么?说先严……?”

戈易灵黯然答道:“郑伯伯!先严已经于两年多以前去世了。”

郑天寿张大了嘴,半天才嚎出了声:“戈爷,戈总镖头!”

“戈大哥!”

季奚文和钱驼子也都为之戚然。

郑天寿流着眼泪问道:“老侄!我那戈大哥他是什么时候……”

“不晓得。因为我全家惨遭灭门之时,我被寄放另一个地方。”

“什么?惨遭灭门?竟有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老贤侄!

你当时知道了这件事,应该到太原来找我。”

“郑伯伯!先严在日,从来不提江湖上结识之事。”

“那么这次你来太原……?”

“是另外一个人告诉我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径来找我?”

“郑伯伯!我来太原之初,并不是前来投奔,而是前来报仇的。”

“啊呀!可是后来你为什么变了主意?”

“晚上我听到郑伯伯和两位前辈的谈话,我知道我是受了愚弄。”

钱驼子拱手说道:“原来晚上夜行人就是戈老弟台,功力之高,令人好生钦佩。”

郑天寿突然说道:“老贤侄!有一句话我必须问清楚,你说你到太原来是为了报仇,仇家到底是谁?”

“就是郑伯伯!对不起!郑伯伯!我是受了愚弄,而且不止一次了,但是,血仇在身,所有一切可资追寻的线索,我都必须查证的。”

“你是说有人告诉你,我郑某人是戈总镖头满门血案的凶手?哈!哈!哈!”郑天寿放声笑了,但是他笑的尾音是凄凉的。

“郑伯伯!”

“老贤侄!这真是一次极恶毒的陷井。我郑天寿如果不是令尊戈总镖头,不但无有今日,恐怕早就埋骨白山黑水之间。不但是我,在场的季钱二位,都要深感戈大哥的再生之德。老贤侄!从一个胡匪,转变到一个为善地方的人,这是一次脱胎换骨,是从一个世界跳到另一个世界,除了戈大哥,我不相信有人能办得到。”

“郑伯伯!小侄有一个请求。”

“说吧!贤侄!你的事就是我郑天寿的事,不要说请求二字。”

“谢谢郑伯伯!请郑伯伯把当年和先严结交的经过,为小侄叙说一遍,这其中蛛丝马迹,不难找出何人生计陷害,甚至于可以找出何人灭我满门的主因。”

郑天寿点点头说道:“老贤侄!任何有助于缉凶复仇的事,我郑天寿都是义不容辞,过了今天,我要摒挡一切,重入江湖……”

“不!不!郑伯伯!千万不可以。”

“老侄台!你不晓得我和令尊的情份。”

“过去我不晓得,如今我深刻地了解,正因为我了解,我要请郑伯伯不要辜负先严的一番苦心。如果郑伯伯因此而重入江湖,先严在九泉之下也要不安的。”

“如果我郑天寿知道戈总镖头家中发生如此重大变故,而不闻不问,我就不只是不安,而是不配做人。”

“郑伯伯!你关心,你激动,你并非不闻不问。郑伯伯!你休要忘了,今日的一切,正是对友谊重视最好的说明,如果你硬要重入江湖,小侄不敢阻拦,只有就此告退。”

说罢落地一躬,就要跃身上马。郑天寿上前拦住,摇头叹道:“说一不二,就跟当年戈总镖头一样。当年……”

郑天寿眼神凝视着遥远的地方,遥远的地方正是黎明前的一片迷蒙,微风冷雾,寒意正浓。

这“当年”两个字,把正待上马的戈易灵留下来了。

她悄悄地将马系在门前不远的石桩上,再悄悄地搬来一张太师椅,让郑天寿坐下,然后悄悄地站在郑天寿的身旁,凝神注目,静静地在听这“当年”的情形。

郑天寿的声音是苍老而软弱,因为回忆带不回人的青春活力,他说:“当年,在白山黑水之间,剑出鬼愁郑天寿的名号,是相当响亮的。一匹马、一柄剑,使多少人怕我,也使多少人跟随着我。我曾经自豪的说,我郑天寿的脚顿一顿,长白山的雪都要提早融化。但是,这种自豪,这种狂妄,到了有一天,彻底地崩溃了,这一天就是遇见你爹,戈平,戈总镖头。”

“郑伯伯!我爹他在南方的金陵啊!”

“老侄子!你真问得傻,他在金陵难道就不能出关来到边塞吗?”

“哦!我爹保了一趟镖,你劫他的镖,于是你们不打不相识,想必是。”

“对了一半。过去我对别人都是这么说。对你,我要说真情。”

“郑伯伯!”

“你爹身为镖局总镖头,亲自出马保镖,这种情形是很少的,据说是替一家王公显贵保了一趟珠宝,丝毫无损,到了锦州。对方大为欣赏,除了如数付钱,额外送了你爹一件礼物。”

“还有这种事。”

“有钱的人只要高起兴来,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送件礼物算得了什么?问题就出在这件礼物上。”

“难道对方送给我爹的礼物价值连城?”

“对平常人来说,也算得上是贵重,但是对一个武林中人或者是一个江湖客而言,这件礼物应该是无价的。”

“啊,是古物神兵吗?”

“不!是一件真正珍珠穿织而成的坎肩。这种珍珠坎肩是用人发配鹿筋穿织的,里面再衬以鹅绒人发作垫,穿在身上,轻软舒适,冬暖夏凉。最重要的可以防避刀剑砍刺,简直就是一件奇特的防身甲。”

“郑伯伯!于是引发了你想获得之心。”

“老侄台!这一点你可将你郑伯伯看走了眼了。”

戈易灵惶然红了脸,连忙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了。”

郑天寿呵呵笑道:“老贤侄!当年你郑伯伯是个不折不扣的胡匪,做胡匪的还有不要珍珠宝贝的吗?不过,如果说为了一件珍珠坎肩,匹马只身,来到锦州,那倒还不至于。不过,当时江湖上传出了你爹来到锦州,金陵威远镖局总镖头,一柄七孔丧门剑,少遇敌手,还有千杯不醉的酒量,使我动了见识见识的心,于是,珍珠坎肩就成了最好的理由。”

“于是,郑伯伯就来到了锦州。”

“没有,我取了一个折衷的办法,我派人给你爹送上一份大红请帖,邀请你爹北上七道沟王爷庙,跟我比赛两件事,较量五百招剑术,喝上十斤烧刀子。”

“为什么要选上王爷庙?”

“我从长白老岭南下,跟你爹从锦州北上,到七道沟王爷庙,是个中点站,谁也不吃亏。”

“郑伯伯!五百招剑术和十斤烧刀子,分出上下之后,又该如何?”

“问得好!因为我和你爹谈不上有任何恩怨,这比赛较量,无非是好强斗狠而已,话虽然这么说。总得有彩头。我在请帖上注明,如果七孔丧门剑和十斤烧刀子,都败在我的手下,就请你爹把那件珍珠坎肩交给我。”

“郑伯伯!如果你输了呢?”

“哈!哈!哈!老贤侄!你郑伯伯还不会输打赢要的,我在请帖上说,如果输的是我,尽我所有,任凭你爹选择,只要是我能付得出的。”

“我爹自是准时赴约了。”

“是的!你爹不愧是名震江湖的戈总镖头,单身一人,带着一柄剑,准时到了七道沟王爷庙。”

“于是,郑伯伯和我爹就比较了剑术,但不知胜负结果如何?”

“没有,一向我对人都说我和戈总缥头对拆了五十招,实际上,今天我对你说实情,我们没有比剑。”

“为什么呢?可以说是千里迢迢前来相会,为的就是较量双方的剑术,为什么又取消了呢?是有了变化吗?”

“有了变化。你爹和我见面后的几句话,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气度、胸襟、修养、谈吐,都是让人折服的。他说,剑出鬼愁的大名他是久仰的,比剑,他的输面占多,万一在剑下受伤或至死,这十斤烧刀子,就没有办法喝,先喝酒吧!即令有一方先喝醉了,酒醒了还可以再比剑的。你爹最后笑嘻嘻地告诉我,他的酒量比剑术似乎要略胜一筹。”

“你们就先喝那十斤烧刀子。”

“你爹说话坦诚自然,一点也看不出是他谦虚,于是我们一对一杯,两人盘坐在王爷庙前,喝着真正的烧刀子二锅头,我从老岭专程带去的。”

“谁先醉了呢?”

“谁也没有醉,十斤烧刀子喝下去,你爹头上发湿如洗,显然他是和我一样,喝酒根本没有品到酒的味道,一杯一杯倒进喉咙里,运用功力把酒变成了汗。”

“呀!这真是从没有听过的奇谈。”

“凡是千杯不醉的人,大体上说来,不是从头上出汗,就是从脚下出汗,有的人是天赋异禀,有的人则是运用自己的功力。十斤烧刀子没有分出高下,剑术上却分出了高低。”

“终于你们作了五百招的拼斗?”

“没有,这是你想不到的。”

“可是,郑伯伯!你说已经在剑术上分了高低。”

“就在我们一杯一杯对饮的时候,从不远的地方来了一个人,赤脚草鞋,大袖和服,脸色发青,没有一点表情。左手提着一柄倭刀,那样子我永远忘不了,踢拖踢拖草鞋走到我身旁不远,突然,一拔刀,唰地一声,刀鞘甩开老远,双手握刀,对着你爹吼叫着,他要你爹拿出珍珠坎肩,看样子他已经盯了很久的梢,等我们喝完了十斤烧刀子的良好机会。”

戈易灵本来听得十分用心,此刻他越发地全神贯注,只轻轻地插嘴问了一句:“是个倭人吗?”

“是倭人。等他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后,我才知道他是东瀛有名的剑道高手,名字叫多喜龟太郎。龟太郎近几年在白山黑水一带,很有一点名气,有不少江湖上的高手,都栽在他的倭刀之下。”

“这次他有备而来的。”

“可不是吗!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不会让你爹出手的,第一,会让人怀疑我郑天寿输不起,埋伏了杀手。第二,说实在七道沟还算是我剑出鬼愁的势力范围之内,有人来耍威风,传出去了我丢不起这个人。于是,我拔剑了。”

“龟太郎是很厉害吗?”

“出刀快,杀法狠,而且落刀沉,我和他交手不到五十招,就感觉到自己恐怕不是对手。剑出鬼愁一世英名,毁在一个倭人手里,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窝囊,虽然当时我还没有露出败象,我自己知道再有五十招,我一定落败。这时候,你爹突然大喝一声:‘双方住手’。”

“我爹这样半途加入合适吗?”

“你爹说,珍珠坎肩在他身上,找错了人岂不可笑,就这样你爹轻易地就把这场拼斗接了过去。龟太郎的刀法杀得十分勇猛,但是,你爹只是闪躲,长剑并没有出手,蓦地只见他闪过龟太郎的上段杀法迎面一刀,他弹身一跃,人从龟太郎头上掠过,就在这个瞬间,寒光一闪,龟太郎头上的髻,落在地上。”

“啊!”

“这是剑术中的上等击技,伺机一击,旋乾转坤,不过你爹存心厚道,让剑锋略高一丝,以髻代替了头颅。”

“郑伯伯!那个龟太郎呢?”

“在这种情形之下,倭人只有切腹自杀一途。他没有,他居然说了一句我们中国江湖场面上的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且,他还说,他付出的一分代价,要十倍还本。”

“郑伯伯!你还记得龟太郎当时的年龄吗?”

“练武的人不容易看出实际年龄,但是,人的年龄在手和脖子上是掩藏不住的,我看他当时也应该在五十出头,或者在六十以下。”

“五十出头,六十以下。”戈易灵喃喃地在念着:“搁到现在,应该是七八十了。”

“老贤侄!你不问你爹和我比赛的结果吗?”

“你们没有比出结果啊!”

“你错了!输家是我。”

戈易灵瞪大眼睛望着郑大寿。

郑大寿笑了笑说道:“老侄台!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无论是饮酒和剑术我都输给了你爹,我是心说诚服地认输,如果不是你爹,龟太郎的倭刀,不一定会斩在我什么地方。”

“郑伯伯!对不起,我要多嘴问一声,当时你输给我爹的是什么呢?”

“一句话的承诺。”

“我不懂。”

“你爹见我诚心认输,他就像今天你一样,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着我,良久,良久,他才说,如果我是真心自认输了这场比赛,他只需要我说出一句承诺,就代表他赢到的一切。”

“什么承诺?”

“是万万想不到的,是万万想不到的。”

郑大寿连说了两句“万万想不到的”,那脸上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现场,惊讶、意外,而又有几分愧然。

戈易灵轻轻地问道:“是我爹提出了不合道理的要求吗?”

郑天寿回过神来笑了一笑说道:“你休要乱猜,你爹如果是位不讲道理的人,到今天我还会怀念他吗?他请我放弃胡匪生涯,离开江湖是非,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求一个心安理得的下半生。”

“郑伯伯!你答应没有呢?”

“这是令人无法答应的,我根本没有办法一甩手一走了之。这大概是做错事的人一种惯用的借口,事实上也是如此,一旦失足之后,再想回头,谈何容易哟!”

“于是,郑伯伯你拒绝了我爹的要求。”

“江湖客讲究的是大丈夫说话,如白染皂,我有承诺在先的。”

“你为难了?最后……”

“你爹高明就在这里,他说他没有赢,因此我跟他之间也没有任何承诺,不过,他是站在一个朋友的立场,向我做这样冒昧的建言,他劝我不必为这个问题为难。为了表示交朋友的诚意,你爹将那件珍珠坎肩,双手递给了我。”

“啊!”

“意外吧!跟我当时一样,我被你爹这种豪气与真诚深深感动。我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这么做,大概就是一般所说的‘缘’吧!其实这还不算意外。”

“啊!还有什么意外的事呢?”

“你爹说,珍珠坎肩是送给我防身的,因为刀头舐血的日子,难保没有兵刃加身的时刻,这时候他又从身上取出一本图解……”

“啊!难道就是今天金在鑫一再强索的那本剑招图解?”

“你爹说,七孔丧门剑一共有三十六招、七十二式,他自己用心绘制成图,谈不上是什么稀世秘籍,只是一套很完整、很有威力、很有创意的剑术搏击的招式,天资好、功夫勤的人,可以练成比图解中更具威力的技击之术。”

“郑伯伯!我不懂我爹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也不懂,最后我听了他的临别赠言,我恍然大悟了。他说,珍珠坎肩是防身的,剑招图解是攻击的,这对于做胡匪的人,都是一种助纣为虐的行为。但是,如果这两件东西作为一种友谊的表示,却表示了真诚、永固。”

“啊!我爹也真是的,为什么要拐弯抹角地说这些呢?”

“像我这种人直言规谏我能听得进吗?你爹当时说话,态度是那样的诚恳,对我是那样的信任与尊重,我是顽石也应该点头啊!老侄台!这就是郑天寿变为郑无涯的原因与经过。”

“郑伯伯!你真了不起!”

“哈!哈!哈!你拿郑伯伯开玩笑。”

“小侄不至于那样无礼,苦海回头,这是需要多大的决心与勇气,郑伯伯!你的行为给我们年轻人一个最好的榜样,最重要的,你为我指出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你的意思是指龟太郎!”

“只是个线索罢了,我将会继续求证下去,而且我也更会小心,因为我发觉有一个人,神龙屡现地在我身旁,我却不晓得他是友是敌。”

郑大寿吃惊地问道:“老贤侄!你是说你已经被人盯上了?”

戈易灵点点头说了一声:“是的!正是如此。”

言犹未了,戈易灵猛一旋身,屈腿一蹬,整个人像箭一样的疾射而出。

郑天寿、季奚文和钱驼子三个人都是行家,三个人的眼光一齐向庄前望去。庄前广场石凳之旁,正有一个人弯着腰 在整理什么,这人一身蓝色布衫像个做粗工的,但是绝不是郑家庄的人,因为他的衣着显著的不同。

戈易灵这样弹身一扑,接连两个起落,人就如同鹰隼凌空,超越过石凳,拦住来人的去路。孰料那人没有等到戈易灵扑至,一矮身形,化作“落叶随风”,沿着地面一掠,穿身出去,竟然尘土不扬地掠过去两支有余。

蓦地他又一长身,冲天拔起,翻身一个转折,准确、飘然,落身在一匹马上,鞭声响处,四蹄齐飞。等到戈易灵赶到,一步之差,马已经泼开了四蹄,掷起一股黄尘。在尘上飞扬中,马上的人一回头,戈易灵看到的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郑天寿和季、钱二人也追了过来。

戈易灵苦笑了一笑,摊开双手:“追不上了。”

郑天寿急着问道:“认识吗?老侄台。”

戈易灵摇摇头说道:“戴着人皮面具,如果我猜得不错,在金陵我曾经见过他。而且,今天他帮了我很大的忙,如果不是那两枚暗器,我的马车不会那么顺利跑到庄门前。”

“如此说来,这个人是朋友。”

“朋友为什么又这样藏头露尾呢?”

“有什么疑问吗?”

“总有解开谜底的一天。”戈易灵很有信心地说:“到了谜底解开了,戈家的血仇也就真象大白。”

此时,天已大亮,郑家庄的火把已经熄灭,庄上的人在史金刚指挥之下,开始忙碌,准备接待宾客。

在通向郑家庄的道路上,已经开始有车马走动。

戈易灵突然于此时转身向郑天寿深深一躬,说道:“小侄此刻要向郑伯伯以及两位前辈告辞。”

此言一出,郑大寿始而一怔,随即大叫:“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老侄台!你这简直就是骂我郑某人是老混球……”

戈易灵立即拦住说道:“郑伯伯!小侄确是因为……”

“易灵贤侄!令尊和你两代都对我郑天寿有再造之恩,我不敢说报恩,至少我请贤侄台在小庄盘桓三、五个月,聊表我内心的一点谢意。如果你这样一走,叫我如何能够心安!”

戈易灵恭谨地说道:“郑伯伯!你千万不要再提一个谢宇,你是长辈,我不敢说任何一句假话,先严和郑伯伯的交情,不要让世俗礼情给冲淡了。如果不是灭门血仇在身,小侄一定在郑家庄好好住上二年五载。可是如今,在任何一地我都没有住下的心情。”

季奚文走上前一步说道:“大哥!戈老弟说的也是实情。”

郑天寿一沉吟:“对!对!方才说过,你和令尊一样,说一不二 既然如此,留过今天如何?”

戈易灵说道:“小侄就在此地恭贺郑伯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她就地深深拜下去。郑天寿忙扶不迭,他忽然一顿足说道:“贤侄台!请稍待。”

说罢他如飞地跑进庄内,又飞快地回到广场之前,手里捧着一个包袱。“贤侄台!这件珍珠坎肩和这本剑招图解,原本是令尊之物,如今物归原主。”

戈易灵连忙推辞,可是郑天寿脸上立即不悦说道:“贤侄!如果你连这两件东西都不愿意收回,郑戈两家的交情,就到此为止。”

戈易灵只有深深谢过,再三行礼,牵过自己的马匹。郑天寿拉住缓绳,有些黯然地嘱咐叮咛着:“我郑天寿老了,已经不能为朋友尽力了,老贤侄!你要多保重。”

钱驼子忽然插嘴问道:“老弟!你如今意欲何往?”

“不一定,原本要去高唐的。”

“老驼子本来就是四海为家,如今毛遂自荐,跟在老弟马后作个助威壮势的伴可好?”

戈易灵拱拱手谢过:“实在不敢当!如果将来真的要请前辈帮忙,我会来找郑伯伯。”

她再三拱手,拉马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

“郑伯伯!有两句话,最后想说给伯伯听,如果有失礼冒昧之处,伯伯体要见怪。”

“你看!又说客套了。”

“郑伯伯!我希望从今天起,再也没有人提起剑出鬼愁的名号,让郑无涯大善人永远受太原府远近尊敬。我希望金在鑫兄不但能医好他的剑创,更能医好他的断腕,尤其希望能医好他的品德和心志。天下可能有医不好的外伤,却不会有不可挽救的人。再见!郑伯伯!”

她落地一躬,扳鞍上马,迎着道路上一群一群前来送贺礼的人,戈易灵发自内心的一阵愉快,她忍不住用手抚摸着扎缚在鞍后的包裹,触摸里面的木剑,心里暗自说道:“师爷爷!到现在为止,我没有违背你的训示,但愿未来,也都能如此,告慰你老人家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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