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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年初二立春。 春雪融得快,已经让人感受到春的气息。

离开自己的家乡是忧愁的,但是,章天佑老爷子尽量保持快乐的心情。因为,同行的有他瞎了双眼的女儿,他不希望影响到章婉若的情绪。

章婉若果然一直都很快乐,虽然她也偶然说起:“现在百剑园不知道怎样了!”但是,大多数时间,她是和郑冷翠说说笑笑,在享受从未享受过的海阔天空。百剑园虽然占地宽广,但是那里比得上这外面的世界?纵然她的眼睛看不到,但是她能感受得到从未感受的开阔与自在。她在快乐之余,问得最多的两句话是:

“郑姐姐,那位神医余婆婆她会为我医治眼睛吗?她能医好我的眼睛吗?”

郑冷翠总是安慰着说:

“余婆婆是一位怪人,但是她有一颗慈爱的心,我会求她,相信她会答应。至于能不能医好你的眼睛,我不懂医道,不敢乱说,以余婆婆能博得赛华佗的美誉,我对她有信心。”

她拍拍章婉若的背,十分认真的告诉她:

“现在最要紧的是你自己的信心。”

章婉若也十分认真的说道:

“姐,我自己是有十分的信心。因为,我等着要看看这久未看到的花花世界。姐,你想啊!如果这次旅程,我能看得见,和你同行,那该是多好的事啊!”

只要是道路允许,郑冷翠和章婉若总是并辔而行,一方面有个照护,一方面可以随时谈天说笑,解除旅途的寂寞。

这天,是个阳光和暖的晴天,迎面吹来的风不再是那样凌厉如割。行旅之人,都会感觉到很舒适。

过了晌午,眼看前面有一处两三间草屋,屋顶上还在飘着袅袅炊烟。

章老爷子主张歇脚打尖。

来到近前,在两、三间草屋的前面,还搭建了凉篷,摆着桌凳,要是炎夏时分,这凉篷正是行旅客商歇午的好地方。现在,新春过年,就显得有几分荒凉。

三匹马系在凉篷外边老榕树下,三个人在凉篷坐完以后,郑冷翠一眼就看到靠边的桌子脚下,放着一只褡裢。

郑冷翠眼尖,看得清晰,褡裢是蓝布用密针缝得很细,上面绣的是一对麒麟。

草屋里走出来一位老大爷,满脸花白胡须,一身衣裳褴褛,但是却是干干净净的。

照例都是由郑冷翠吩咐照顾。

她叫了一声老大爷以后,说道:

“大碗茶来三碗,有什么可以吃的零食,先来两盘。”

老大爷是在大路旁从小到大、从大到老,见的人多了,对于眼前这三位路客,可不敢怠慢。连忙陪着笑说道:

“茶是新沏的,虽然是大壶大碗,都是上等毛尖。大过年的,不比平日,三位是来得巧了。零食有欢团、炒米、油炸麻花,马上就会送到,请三位客官品尝。”

老头动作俐落,很快就是上来一个大瓦壶、三只大花碗,随着说道:

“三位随便喝,新春里三位是第一批客人,小老儿表示一点儿意思。”

他后面跟着一个小媳妇,荆钗布衣,低眉垂目,端着两盘欢团和麻花,匆匆放下就回到屋里。

老头笑道:

“茶要趁热喝……”

郑冷翠拦住他说道:

“老大爷,你说我们是新春第一批客人吗?”

老头说道:

“方才不久也有一位客官在这里歇脚,因为他似乎有心事,急着赶路,既没有喝茶,也没有打尖,只是歇了一会,就又匆匆的走了。”

郑冷翠用手一指说道:

“他是坐在那边吗?”

老头说道:

“可不是,一个人低头不语,满脸沉重……”

他忽然“哎呀”叫了出来。

“那不是那位客人遗留下来的包裹吗?”

郑冷翠问道:

“老大爷,你确定是他的包裹吗?”

老头说道:

“没错!因为这个褡裢样子特别,像这种精细手工缝制的褡裢,现在已经不多见了,所以,我一眼瞧见,印象深刻。”

郑冷翠走过去提起褡裢,十分沉重,她用手掂了掂,说道:

“这里面如果是银子,至少也有五百两左右,只多不少!”

她唤来老头,和章老爷子一起,解开褡裢,老头不觉脱口惊呼。

原来褡裢里是一锭一锭的金元宝,每一锭是二十五两,褡裢两头各盛着十锭,一共是足赤五百两。

郑冷翠将褡裢照样缠好,提起来交给老头说道:

“老大爷,这一袋金子你暂时收起来吧!”

老头惊惶失措说道:

“不能!客官,小老儿可不能收这些金子。”

郑冷翠说道:

“老大爷,你只是暂时收下,因为遗失金子的人,一定会回来。因为我们要赶路,无法在这里等候,只有交给老大爷是最安妥的方法。”

她微有叹息之意继续说道:

“老大爷说,那人神情凝重,想必是有重大困难,才携带着如此多的金锭,如今一旦发觉丢失,恐怕命都活不成了!”

老头有些颤抖的说道:

“这位女客官,如果你们不是十万火急的赶路,就求你留下来等一等,想必那丢金的客人一定会赶回来。这些金子搁在我这里,如果一旦有了闪失,我可担待不起,那恐怕就不是一条人命了!”

章老爷子说道:

“冷翠,我们就留下来等吧!果真遗失的人关系重大,真的会出人命的。”

章婉若也说道:

“姐,反正我们不急……”

正说着,远处一阵蹄声,急促而来。

只见一匹快马,直奔草屋凉棚而来。

初春而且又是新年,虽然阳光普照,有一丝温暖,毕竟还是春寒料峭的天气,可是这匹马却跑得浑身如洗,马背上的人,满脸冒油。

来到凉篷附近,没等马停,飞身而下,抢步的到棚里,他先向老头一抱拳,口称:

“老大爷!……”

他的眼光立即扫到桌上褡裢。而郑冷翠的手正搭在褡裢之上。

他转过身来,朝着郑冷翠一拱手,急促的说道:

“这位姑娘,在下方才在此处歇脚,一时疏忽粗心……”

郑冷翠接口说道:

“遗失了褡裢是不是?”

这人长得浓眉大眼,满脸油汗,表情焦急,此时一听郑冷翠如此一说,惊喜交集,连忙说道:

“是!是!这褡裢关系着一家人的性命,小人不慎遗失,死有余辜,只是害了一家好人惨遭灭门,小人真是万死不足以惜!姑娘!……”

郑冷翠用手拍拍褡裢问道:

“你遗失的是这个褡裢吗?”

那人连声说道:

“正是!正是!”

郑冷翠问道:

“你当然知道褡裢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那人说道:

“褡裢里面是二十锭元宝,每锭足赤二十五两,总共是五百两黄金。”

郑冷翠随手提起来,将褡裢丢到那人面前的桌上,三十几斤黄金,落桌有声,说道:

“你且看看,是不是你的东西?”

那人解开褡裢,看了一遍,立即说道:

“正是小人所遗失的东西。”

郑冷翠说道:

“你不是急着赶路吗?如今东西已经拿到了,还在等什么?”

那人怔了一下,立即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说道:

“这位姑娘,你是乔恩的救命恩人。你不但救了小人乔恩,而且救了我家主人全家。只是这样的大恩大德,小人实在不敢言报。敢问恩人尊姓大名,乔恩回去也好报与主人,永立长生禄位……”

郑冷翠说道:

“你快些请吧!我姓郑。”

乔恩又磕了几个头,口中一直说道:

“小人也曾经在江湖闯荡过,见过不少高人,能像恩人这样视黄金如粪土的,真的不曾见过。小人住在高河港镇,小人的主人姓华,只要到了高河港镇,问到华大国手,没有不知道的。恩人等一行,如果路过高河港镇,务请知会小人一声,也好让我家主人表示一点点感谢之意!”

郑冷翠说道:

“乔恩,你既然是一位江湖客,就不要如此不够爽快,你请吧!赶路要紧。”

乔恩恭恭敬敬爬起来又深深一躬,道了一声“遵命!”刚要转身,一眼看到端坐在一旁的章婉若姑娘,突然转向郑冷翠问道:

“敢问恩人,这位姑娘是恩人的同伴吗?”

郑冷翠反应很快,立即问道:

“是啊!你有什么意见吗?”

乔恩说道:

“既然如此,就请恩人屈驾和乔恩一同前往高河港镇,到小人主人那里去。”

郑冷翠问道:

“为什么?有什么特别原因吗?”

乔恩抱拳说道:

“小人主人华心今,是一位有名的医家,指下活人无数。曾经被人称之为活扁鹊,他和武林神医余松,号称为‘文华武余’,意思是说,文人医生华心今,武林医家余松,是为医界两绝,任何疑难杂症,莫不着手回春。小人当年就是因为……”

郑冷翠拦住他说道:

“乔恩,你是说华心今与余松是并称医界双绝?”

乔恩说道:

“是啊!只是小人主人华大国手既不身在武林,又不结交权贵,所以,在武林中就比不上个性怪癖的余松有名。”

郑冷翠问道:

“你的意思是……”

乔恩说道:

“小人见到这位姑娘眼睛……我就想到,何不前往高河港镇,请我家主人为姑娘医治。如果治好了,也算小人略报大恩!”

郑冷翠想了想问道:

“此去高河港镇多远?”

乔恩说道:

“约有一百二十里地,如果稍稍赶路,今天傍晚就可以赶到。”

郑冷翠向章老爷子和章婉若问道:

“老爷子,还有婉若,你们的意见如何?”

章婉若幽幽的说道:

“我听姐的!”

章老爷子说着:

“难得乔壮士有如此一番好心,既然有文华武余之称,想来也不是浪得虚名。我们不妨前去拜望这位华大国手,如果华大国手能够医好婉若的眼睛,岂不是美事一桩?”

他的话突然一转:

“不过,冷翠此行有要务在身,是耽搁不得的。”

郑冷翠倒是立即说道:

“那倒无妨,我自有打算,请老爷子放心!只是……”

她忽然对乔恩说道:

“乔壮士……”

乔恩连忙抱拳深深打一躬说道:

“姑娘是乔恩的救命恩人,千万不要这样称呼,直唤乔恩的名字就可以了。”

郑冷翠说道:

“乔恩,你说你有急事,华心今大国手急需这五百两黄金,你请赶路先行,我们……嗯,不能驰骋,随后就到。”

乔恩似乎又被提醒他是十万火急,连忙说道:

“姑娘顾虑得极是,乔恩就此先行,三位务必请莅临华庄。到了高河港镇只要一问华庄,没有人不知道的。”

他背上褡裢,又深深一躬,说声:

“乔恩告辞。”

他匆匆上马,立即飞奔而去。

章天佑老爷子忽然问道:

“冷翠,你看乔恩的话可靠吗?”

郑冷翠说道:

“乔恩面带忠厚,不是个擅于说谎之人。老爷子有此一问,想必有什么意见。”

章老爷子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章婉若却接口说道:

“姐,你不觉得乔恩的话,有很多难合常情常理的疑点吗?”

郑冷翠笑笑说道:

“婉若心细,不妨说说看。”

章婉若说道:

“姐,五百两黄金可是一笔庞大的财富啊!那乔恩说,这笔黄金不但关系到他的性命,也救了另一家人,这一家人想必就是华心今大国手的全家了。为什么?有什么急事需要如此多的黄金?还有,这笔黄金又是来自何处?如何让乔恩取得?”

郑冷翠突然说道:

“有一种情况,急需如此庞大数量的黄金,那就是华大国手全家人受到了胁迫。”

她对章婉若说道:

“婉若,如果我请你跟老爷子随后缓缓照常而行……”

章婉若抢着说道:

“姐,你要兼程赶到华庄去救华大国手全家,是吗?”

郑冷翠说道:

“如果‘文华武余’的说法是真的,这样一位医道高人是值得救的,再说,如果他真有医国之手,婉若的眼睛便不是难事。”

章婉若马上伸手拉住郑冷翠的衣角说道:

“姐,我可以随你一起赶路。”

郑冷翠说道:

“马上驰骋你……”

章婉若立即说道:

“骑马是我从小就练就的功夫,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只要紧紧跟姐你的马后,就不会有事的。”

郑冷翠望着章老爷子。

章老爷子说道:

“骑马倒不是问题,问题是怕到了华庄,果真是有恶人胁迫,少不得要有一场拚斗,只恐怕反而让冷翠分心,而形成负担。”

郑冷翠说道:

“既然如此,老爷子我们走吧!”

她付了茶钱,放在桌上,刚要叫“老大爷”,那老头从里面出来,拱拱手说道:

“三位是了不起的高人,五百两黄金视若粪土。小老儿这茶钱算得什么?方才说过,三位是新春第一批客人,就让小老儿表示一点点敬意吧!”

郑冷翠想了一下,收起钱说道:

“老大爷的盛情,我们会记在心里。”

她已经走到老槐树下,解开坐骑。忽然她又对那位仍然站在草屋门口的老头问道:

“老大爷还有话要跟我们说是吗?”

老头搔搔头说道:

“客官的眼睛可真是锐利,小老儿本来不打算饶舌,既然客官问到,小老儿只是想到另一件事,不知道当不当说。”

郑冷翠说道:

“老大爷有话请尽管说。”

老头说道:

“华大国手的名字我们也曾经听说过,华庄不止是高河港镇有名,远在一百多里以外,我们也都知道,据说家财万贯,珍宝无数,华大国手是一位富甲一方的医家。”

章老爷子说道:

“老哥哥的意思是说……”

老头说道:

“老爷子是贵人是客官,这种称呼可不敢当。小老儿的意思是说,一个家财万贯的人,为什么要从外地匆匆找来五百两黄金?小老儿真的不明白。”

郑冷翠一怔,随即说道:

“谢了!老大爷的指教,我们记在心里。”

老头弯着腰一直拱着手说道:

“小老儿饶舌多嘴,罪过!罪过!”

郑冷翠点点头说道:

“老大爷,改日再来请教。”

她先牵过章婉若的马,扶婉若坐妥,凑在耳边说道:

“婉若,你的骑术我信得过,只要凝聚心神,就算跑快一点,也会安然无恙的。”

章婉若微笑,摸着郑冷翠的手说道:

“姐,谢谢你让我同行,我尽量不要成为你的累赘。”

三匹马很快就上路了。

郑冷翠一马当先,章婉若居中,章老爷子殿后。冷翠一开始只策马小跑,一直到她感觉到章婉若跟得很好,便逐渐加快了速度,除了中间歇脚了一会,用过了午餐,人和马匹都休息够了才又继续上路。

傍晚黄昏,他们赶到了高河港镇。

高河港镇是一处水陆码头,十分热闹。虽然还是夜幕低垂,却都已经灯火通明,行人在街上摩肩接踵。

郑冷翠领头的三骑一进入市镇,立即引起众人的注目。一个冷艳如花的年轻姑娘,一个是清秀可人的瞎子,一个是苍劲矍烁的老者,这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三骑鱼贯而行。走不多久,就有人上前搭讪。上前拉着郑冷翠姑娘的马横嚼,嘻皮笑脸的说道:

“姑娘,远道来的是吗?歇下来吧!天黑了,人累了,马也乏了,应该找个地方歇脚。”

郑冷翠一眼瞧见那人,青头皮,油松辫子盘在脖子上,上身短棉袄,敞着领子,露出里面月白小褂。下身扎脚棉裤,双鼻梁棉鞋,脸上左颊长了一颗大黑痣,上面还有两三根黑毛,太阳穴贴着红膏药,一副地痞样子。

郑冷翠冷着脸冷冷的说了一句:

“让开!”

那人并没有松手,涎着脸说道:

“姑娘,前面就有一家客栈,我替你找一间上房,房钱酒饭,全都由我请客。”

此刻已经有人围在四周,有不少人嘻笑指点看热闹。

郑冷翠冷着脸叱道:

“再不松手,你要自找苦吃!”

那人笑嘻嘻的说道:

“我不松手,你打我好了!打是情,骂是爱,我在等着你打。”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见郑冷翠一扬手,只听得叭、叭两声,那人一阵苦嚎,跌坐地上。脸上一道血痕,手背上另一道血痕,带皮连肉去掉一大块,痛得那人坐在地上直嚎。

郑冷翠用马鞭子指着说道:

“我说过,不要自找苦吃!”

她兀自带动马缰,缓缓的前进。

这时候人丛里有人怪叫一声:

“打伤了人还敢走!”

从人丛里窜出一人,拔出匕首,跳到郑冷翠马前,拦住去路。

郑冷翠朗声发话:

“高河港是个大地方,应该有人懂得待客之道。如果再让这些不肖之徒为非作歹,传到外埠,会是笑谈。”

她的话,是对四周的人说的,并没有把马前的汉子放在眼里。

马前的汉子狠声骂道:

“你伤了人,还敢如此放话,识相的,下马磕头陪礼,就饶你的小命!”

郑冷翠没有答话,正要一带缰绳,催动坐骑,忽然人丛中有人说话:

“朱老三,你是愈混愈回去啦!自己招子不亮,还想在地头上啃地皮吗?”

随着说话的声音,人丛中走出来一位中年汉子,一样的短对襟棉袄,头上戴的却是兔毛圆顶暖帽,约莫三十来岁,步履之间,很有点气派。

那持匕首的朱老三一见来人,立即收刀哈腰说道:

“七爷!这娘儿们伤了我们的人!”

这位七爷笑笑说道:

“我说过,在地头上混,招子要亮。你们是狗咬吕洞宾,不识真人,自讨苦吃,怪不得别人。”

他倒是转过身来,对郑冷翠一拱手说道:

“姑娘,每个地方都有混世的,高河港也不例外。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他们算了吧!我代表高河港向姑娘说抱歉。”

郑冷翠问道:

“尊驾上姓是……?”

那人说道:

“小人姓何,人可何。”

郑冷翠说道:

“何七爷,人在外面走,任谁都不想惹事,不过今天的事,是事到临头,想躲都躲不掉。”

何七拱手说道:

“姑娘请吧!天黑了,也该歇店了,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如果姑娘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何七在高河港人头熟,大小还可以拿个主意。”

郑冷翠点点头说道:

“谢谢七爷的解围,说句难听的话,强龙不压地头蛇,一个外地的过客,纵使强煞,还是以不惹事为宜。如果不是七爷,今晚高河港,我们会过得很不愉快。”

姑娘的话,可说得有筋有肉,不亢不卑。何七赶忙拱着手,一直说着:

“言重!言重!何七在高河港是个小人物,正好碰上这种事,只好不自量力出头排解,难得姑娘明理,何七佩服!”

郑冷翠说道:

“请问何七爷,华庄怎么去法?”

这两句话一出口,何七显然是一阵惊诧,而且是相当的震撼。他连忙问道:

“请问姑娘,要到华庄见什么人?”

郑冷翠说道:

“去见华庄的主人大国手活扁鹊华心今华老庄主。”

何七脸上惊惶之色愈是明显了,他紧跟着又问了一句:

“姑娘与华爷相识?”

郑冷翠摇摇头说道:

“素昧平生。”

何七“哦”了一声说道:

“请姑娘恕我何七放肆,姑娘既然不认识华爷,如此前来见他是为了何事?”

郑冷翠说道:

“路过此间,久仰华大国手医道通神,所以前来拜见。”

何七说道:

“姑娘对华爷了解多少?”

郑冷翠说道:

“不多。但知他医术精湛,特来求医。”

何七问道:

“是听说吗?不过姑娘来得不巧……”

郑冷翠说道:

“是华大国手不在华庄吗?还是另有原因?”

何七说道:

“华爷今天是他六十初度,他在今天寿筵上已经正式宣告,从今天起,他告老归隐,不再行医。所以我才说姑娘来得不巧。”

郑冷翠闻言一怔,回过头来对章婉若说道:

“怎么会有这种事?为什么会这么巧?”

章婉若倒是很安稳的说道:

“姐,你何必为这件事烦心?我们本来就没有打算在高河港镇求医,今天在镇上歇一宵,明早上路,就当作没有发生这件事。”

郑冷翠说道:

“不对,乔恩为什么没有说?他不是一个说谎的人,而且他也没有说谎的必要啊!”

何七在旁边一听,大惊一惊连忙问道:

“姑娘,你方才说的是乔恩乔爷吗?”

郑冷翠说道:

“是呀!今天早上在路上遇到乔恩,是他建议我们前来华庄的,并且他说他是华大国手的身边……”

何七没等她说完,忙着拱手说道:

“姑娘,何七方才骂别人招子不亮。现在自己才是有眼无珠,不知姑娘是乔大爷的朋友,请吧!请三位随着我来。”

郑冷翠问道:

“七爷,你也认识乔恩吗?”

何七拱手连连说道:

“何七是华庄的小脚色,不知道三位是乔大爷邀来的,失礼至极!请吧!回头向三位赔罪,请三位千祈休怪!”

他一面说话,一面引导着郑冷翠一行三骑,绕过大街,沿着一条小溪,没有灯光,沿途黑暗看不清楚,一路走来。约走了两三里路,小溪之旁,有一栋瓦房,何七推门进去,里面有一位壮汉,刚叫声:

“七爷!”

何七挥手吩咐:

“快去请乔大爷,说来了贵客。”

进得屋里,陈设非常简单,两间房屋,里间一几一榻,外间一张方桌,几张椅子,除此以外,屋内可以说是空无一物。

何七一再说抱歉,他说:

“这里实在简陋,不是待客的地方,不过今情形特殊,只好委屈三位贵客。”

郑冷翠问道:

“七爷,华庄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可否相告?如果不方便,我们还是回到高河港到客栈暂住一宵,以免增加华庄的麻烦。”

何七连忙急道:

“姑娘,请千万不要生气。我方才已经说过.何七在华庄只是个小脚色,华庄的事,轮不到我来说,我已经派人去请乔大爷,他来到这里以后,自然会细说从头。”

人家既然这样说,自然不好再问。

突然外面门响,乔恩大踏步进来。进门便深深为礼口称:

“恩官!”

郑冷翠拦住他说道:

“一切客套免了吧!我们正要请教……”

乔恩说道:

“既然姑娘如此执意,乔恩就遵命,放肆之处,尚请原谅。三位想必早已饿了,先将就请用一些,一切等到明天就好了!”

他拍拍掌,从外面进来两个人,提着食盆,放在桌上打开,里面装着四样腊味,一钵子稀饭,一盘子煎饼,一盘银丝素卷。

乔恩一直在抱歉:

“真是对不起!华庄今天情形有些紧张,一切都走了样,这些粗食只是暂时为恩官填饱肚子,实在不是待客之道。”

郑冷翠说道:

“论年龄,我称你一声乔大哥,不算过份……”

乔恩惶恐不安,搓着手说道:

“这……太不敢当,太离谱了!乔恩说什么也不敢这样不知进退!”

郑冷翠说道:

“我已经说过,大家都是在江湖上闯荡的人,不要太过拘泥。我们现在吃饭,不瞒你说,我们实在饿了。”

乔恩歉意无限的说道:

“为了乔恩的事,让三位如此赶路,高河港镇上我又没有安排好,足见我办事不牢,三位请用,乔恩回头有下情禀告。”

虽说是粗食,实际上是十分可口,三人吃得非常舒适。

饭后,乔恩已经恢复正常,他说话的嗓音很大,是个爽朗的汉子。

他吩咐送上盖碗茶以后,挥退何七和进来伺候的人,他端一张凳子,靠门口墙边坐下,看样子他是在满怀警戒之中。

他拱手说道:

“遵照姑娘吩咐,乔恩不再尊称恩公。不过,乔恩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满怀尊敬之心,不敢有一点欺骗。”

郑冷翠只是淡淡的说道:

“我们在听。”

乔恩说道:

“今天的事,各位一定疑窦重重,五百两黄金是疑问的关键。但是,根源不说,是难让人相信的。三位大概没有想到,乔恩在十年前,是一名盗匪……”

章婉若惊呼出声,又掩不迭。

郑冷翠淡淡的说道:

“这也没有什么,现今官府之中,种种贪赃枉法、欺压善良百姓的行为,是另一种形式的盗匪,或者说,连盗匪都不如。”

章老爷子说道:

“盗字下面不一定就是匪字,如果盗字下面是一侠字,则胜过伪善的人多矣!乔兄恐怕就是有道之盗。”

乔恩苦笑说道:

“老爷子和郑姑娘的宽宏大量,不以乔恩曾是盗匪见弃,乔恩感激!”

他喘了一口气。

“十年前,在白山黑水之间,红胡子大盗乔飞,凭着一杆马刀,一匹快马,纵横在关东,无人敢当其锋。有一次被官兵快枪队围捕,身中七枪,骑马冲出重围。最后,马儿跑得力竭而死,人也跌在路旁,奄奄一息……”

郑冷翠说道:

“结果正巧华心今华大国手路过,救了乔飞的性命。”

乔恩叹口气说道:

“真是天可见怜,华大国手正好携眷到关外游览,马车路过,看到一个浑身是血,已经濒临在死亡边缘的人。”

章老爷子说道:

“华大国手不是江湖中人,他面对这种情况,对方身分不明,他居然敢伸出援手,真是难得。”

乔恩说道:

“这大概是出于他医家侧隐之心,不会见死不救。”

郑冷翠说道:

“华大国手医道果真通神,这身中七枪的乔飞,当然是会获救的。”

乔恩说道:

“华大国手救了乔飞,而乔飞也坦白说出自己的遭遇……”

章婉若接口说道:

“这一下大概把华大国手吓坏了吧!”

乔恩说道:

“大国手倒是很沉着,他问我:伤势会在十天半个月以内,完全恢复健康。康复后会再回到山林为盗吗?”

章老爷子叹道:

“问得好!而且问是时候。乔兄,你当时是如何答复他的!”

乔恩说道:

“我自忖做了几年盗匪,做的是为劫富济贫的勾当,从来我的马刀没有杀过人,任凭这样,最后还是挨了七枪,几乎把命送掉,可见得这盗匪之事,是不能做的。所以,我是决心不再回到山林了。”

章老爷子脱口赞了一声“好!”接着又问道:

“于是华大国手就请你到华庄来?”

乔恩说道:

“是我请求的,事实上这些年,除了抢劫,别的都不会。华大国手接受了我的请求,随他到华庄,帮他采药,也是算是为自己赎一点点罪。就这样,乔飞转变为乔恩,在华庄一待就是十年。”

章婉若问道:

“这五百两黄金又是怎么回事?”

乔恩叹气说道:

“这件事还是由我而起。”

郑冷翠问道:

“十年洗面革心,难道还有什么纠葛不成?”

乔恩叹道:

“当年在关外为盗之时,我给自己定下四个约定。第一,绝不杀人,除非贪宫污吏,其实贪官污吏用不着我来杀他们,自有国法或者是侠义之士来替天行道。我自己的行为已经是在该杀之列,那里够资格杀人除害?”

郑冷翠说道:

“第二个自我约定又是什么?”

乔恩说道:

“第二个约定是以十年为期,十年以后,金盆洗手,归隐田间,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因此,我每次抢劫之后,除了周济贫穷,剩下来的都变换成黄金,藏在山林秘密之处,以待十年之后,生活费用。”

郑冷翠问道:

“就只有五百两?”

乔恩说道:

“存够五百两就再也存不起来,即使抢劫得富豪,总是有意外之需花费掉了。”

郑冷翠没有再问,章老爷子也闭口不言。乔恩也觉得自己有五百两黄金,与华庄全家人的性命安危,丝毫扯不上关系。

他想了一下,说道:

“一个月前,我在山上采一株难得一见的多年生、高乔木的决明子,无意碰到一个头陀,他是我当年关外做胡匪时的伙伴。”

章老爷子脱口叫道:

“糟了!别人他乡遇故知是喜或乐事,乔兄恐怕不是乐事了!”

乔恩说道:

“可不是吗?当年他逃脱之后,改装为头陀,自称是铁头陀……对不起,我似乎尽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章老爷子说道:

“事有始末,乔兄尽管慢慢说。”

乔恩说道:

“这个铁头陀知道我有五百两黄金的事,他在见面之后,便向我要这五百两黄金。”

章婉若问道:

“乔大哥,你没有打算给他?”

乔恩叹气说道:

“金钱是身外之物,何况我在华庄过得丰衣足食,那里还在意这区区五百两黄金?”

郑冷翠问道:

“可是当时你拒绝了他,对不对?”

乔恩说道:

“有道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五百两黄金虽然是不义之财,也算得是血汗钱,那里能这样平白送给他?再说,这笔钱,我一直有一个打算,准备开一家药铺,邀请名流主持,做一些施药救人的事,如果平白给了铁头陀,非但不能做善事,恐怕还会助纣为虐,帮助他做坏事。”

章婉若问道:

“那个铁头陀会放手吗?”

乔恩叹气说道:

“他确实是不会罢手的,我千不该万不该将我在华庄的事告诉了他……”

章老爷子连声“糟了!糟了!”说道:

“那个铁头陀一定会找到华庄来,像华心今这种人,最怕的是惹上江湖人士,铁头陀知道了你在华庄,就等于挖到了一个大宝藏,他一定不会放手。”

郑冷翠问道:

“乔大哥,请恕我冒昧,这个铁头陀虽然是你当年的伙伴,他的武功你当然知道,比你如何?”

乔恩说道:

“郑姑娘,乔恩方才曾经夸口,当年以一柄马刀、一匹快马,称雄白山黑水之间,这铁头陀既是我的从属,武功当然不如我,要不然他是头儿我是属下。但是,我错了!”

郑冷翠说道:

“十年岁月,使你们之间有了很大的改变?”

乔恩叹息的说道:

“十年岁月,我在华庄过的是一个普通人的生活,除了偶尔活动活动筋骨,我几乎没有练过功,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而且我也厌恶再弄刀弄枪的。再说,在华庄,也不允许我耍刀弄枪的!可是铁头陀不同,十年,不知道他是从何处练得一身好功夫,完全不是当年关外马贼的身手了。”

章老爷子问道:

“你们已经交过手了吗?”

乔恩说道:

“就在我回到华庄的第二天,铁头陀来到了华庄,他不但要五百两黄金,而且还要将华庄废掉,盖成一座庙来供养他,当然不能让我忍受,是在我实在不愿意的情形下,我们就在华庄门外,打了起来。”

郑冷翠说道:

“结果是你输了!”

乔恩叹了口气说道:

“实不相瞒,那根本不叫做比武,出手不到一招,就被他一掌打得我吐血。”

章婉若问道:

“乔大哥,于是你就屈服了?”

乔恩说道:

“章姑娘,乔恩就是做过马贼胡匪的人,在刀头舔血过生活,性命根本不放在心上,何况我已经在十年前算是死过一次,所以,铁头陀打败了我,威胁我的性命,是达不到他的目的的。”

郑冷翠说道:

“他可威胁华大国手全家。”

乔恩说道:

“华大国手为人一生忠厚,如今为了救我的性命,却惹来全家人性命危机,天理难容。所以我完全屈服。说是完全屈服也不见得,我跟铁头陀说,只要他不伤害无辜的华家,五百两黄金我亲跑一趟关外,取出来送给他。”

郑冷翠说道:

“铁头陀会接受这种条件吗?”

乔恩说道:

“他似乎很在意那五百两黄金,居然答应只要黄金到手,他可以放过华家,也不要在华庄建庙。”

郑冷翠轻轻的“啊”了一声,她对这样的承诺显然是有些意外。

章老爷子说道:

“边塞据说有一种教,特别重视黄金,这位铁头陀为了五百两黄金,而放弃了其他要求,是不是就是这种教派?”

乔恩说道:

“以下的事,三位都知道了。只不过,三位来到高河港,我不希望卷入这场无谓的纠葛。所以,何七带三位到这里来,这里只是乔恩平日独思的地方,实在不能待客。”

章婉若说道:

“乔大哥,如果我们说要去华庄看看呢?”

乔恩一怔,立即说道:

“当然可以,乔恩不能说大话,三位前往华庄,华大国手一定待以上宾之礼。只是,目前因为铁头陀……”

章婉若接着说道:

“如果我们愿意去见见这位我相未除、贪念仍在的铁头陀呢?”

乔恩一阵错愕,只挣扎得一句:

“那……万一那铁头陀……”

郑冷翠说道:

“婉若说是见见这位铁头陀,实际上我们是去看他究竟想做什么?如果只是为了五百两黄金,拿钱走路,那也就没有什么,只恐怕他不会这样轻易放过华庄。”

乔恩怔了一下,说道:

“如果真是那样,乔恩唯有一死而已。”

章老爷子说道:

“乔兄,你离开江湖太久了,你还看不出郑姑娘有意插手来管这件事吗?”

乔恩大惊以后,又是大喜,站起来说道:

“乔恩有眼无珠,只知道三位是临财不苟的君子,原来还是侠义之士,华庄有救了!”

他正待要双膝跪下,却被郑冷翠伸手拦住说道:

“乔大哥,章老爷子说得对,你离开江湖太久了,已经没有了江湖客的豪气,天下事天下人管,有什么可谢的。”

她伸手拉住章婉若。

“何况,救了华庄,大国手更会尽心医治婉若的眼睛,我们岂不是正好扯平了吗?”

她转过来又补了两句:

“当然,如果我们斗不过那个铁头陀,算是我们无能,也不会增加华庄更大的伤害,事情就是这样。”

乔恩一再打躬拱手的说道:

“姑娘请不要再说了,乔恩无知,真是惭愧无地自容。但现在……”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外敲门声甚急。何七在外间叫道:

“乔大爷,事情紧急!”

乔恩开门,何七满面焦灼的说道:

“那贼头陀突然翻脸,要带走华庄的全部珍藏,不然的话,他要放火烧屋。”

乔恩还没有说话,郑冷翠说道:

“乔大哥,你先去稳住局面,请何七爷带我们前去华庄。我说过,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快去,我们随后就来。”

乔恩称谢之后,匆匆而去。

他赶到华庄大厅,只见铁头陀大模大样坐在当中,华心今大国手站在一旁,他的身后站妻小,满脸惊惶,不知所措。

乔恩赶到之后,喝叫道:

“储老五,你这是做什么?”

铁头陀笑笑说道:

“称呼我铁大师,你还把我当作是当年关外马贼拉杆子的储老五吗?”

乔恩刚要说话,铁头陀喝道:

“叫铁大师!”

乔恩只好称呼“铁大师”,然后说道:

“我们讲好了的,你要的五百两黄金,已经全数给你。你在华庄这段时期,我们全心招待不敢有一点怠慢,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变就变?做人总要讲信用!”

铁头陀呵呵笑道:

“信用?信用是什么?乔飞,你已经完了,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谈条件?告诉你,华老头平日行医,搜刮了不少珍宝,如今献给我,算是一桩功德……”

这时候外面有人接口说道:

“这个世间,还有这样要功德的吗?”

铁头陀抬头一看,门口站定三个人,前面站的是一位冷酷而美貌的年轻姑娘,后面并排站着一老一少。

铁头陀问道:

“你们是华庄的什么人?”

站在前面的是郑冷翠,她左手握着一柄剑,右手叉腰,自然有一种慑人的气势。

她望着大厅里的铁头陀,高大、粗壮、一脸落腮胡子,扫帚眉,牛环眼,一双朝天鼻灶,龇着嘴,露出一嘴的黄板牙,穿着一身火红的袈裟,样子长得十分凶恶。

特别使人注意的是他左手边一张紫檀木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小面盆一般大小的木鱼。黑黝光亮,是铁铸的,少说也有五六十斤重。

铁木鱼的旁边,挂着一根木鱼槌,光是槌头就有饭碗大,约有两人多长。

能够使用这种铁木鱼的人,不用说横练外五门的功夫,很有火候。

郑冷翠心里盘算,难怪乔恩不是对手,一般高手恐怕也难以为敌。

她这样一思忖,铁头陀立即喝道:

“既然你能出头,为什么洒家问你的话你不回答?”

郑冷翠心里已经拿定主意,微微一皱眉头说道:

“不是我不说话,而是我不想回答你的话。一个出家人如此粗鲁无礼,恐怕垂眉的菩萨也会变成怒目金刚了。阿弥陀佛!”

由郑冷翠认真的宣了一声佛号,真是有够讽刺的。

铁头陀呵呵笑道:

“你在逞口舌之能,待一会让洒家超脱于你。说吧!你们是华家的什么人?”

郑冷翠冷冷的说出:

“说出我们是谁,你也不会知道的,又何必要说给你听,不过……”

她语气一变,加重了严肃的表情。

“我可以告诉你的,我们是前来取回那五百两黄金的。”

铁头陀一瞪眼问道:

“什么,你在说什么?”

郑冷翠说道:

“你是真的无知?还是假装不懂?告诉你,乔恩那五百两黄金本来应该是我的,但是,他说是捐献出做功德,为佛祖塑造金身,这是好事,所以我还给了他。可是,如今才知道是你这种佛门败类起了盗贼之心,那就不如将黄金要回来,且另做功德……”

郑冷翠的话还没有说完,铁头陀大吼一声,随手拿起铁木鱼,腾身而起,直扑门外。

铁头陀的身体粗壮而且略为肥胖,可是当他腾身直扑,却是轻盈如燕,而且来势极快,起落之间,大约有三丈开外。

就在他这样怒气冲天,直扑而出的同时,郑冷翠一伸手,抓住章婉若的手,一声断喝:

“走!”

章老爷子也有默契。如此一声叱喝,三人同时起身,横扫而过,落身在华心今大国手家人前面。

郑冷翠笑了笑说道:

“头陀,你已经失去了有力的依恃,如果你把持着华大国手全家作为人质,我们缚手缚脚,今天晚上谁是赢家,就很难讲了!”

乔恩此时立即跑到华心今大国手身边,低低的说了几句话。

华心今对郑姑娘拱拱手说道:

“郑姑娘,侠义为人,华某人有幸一会。”

郑冷翠笑笑说道:

“华大夫,待事情处理完毕以后,我们再叙礼,虽然如此,我仍然为鲁莽前来,向华大夫说声抱歉!”

她这里一说话,已经扑到门外的铁头陀,已经不是那么暴躁了。

他原来用意是一扑之间,将对手一举击毙,免得多啰嗦。

他万万没有想到,如此全力凌空一扑,竟然扑了个空,他的心里有了警惕:来人不是弱者,绝不是乔恩之流的功夫。

铁头陀沉下心,敛住气,朗声说道:

“出来吧!只要你能赢得了洒家,五百两黄金就是你的,洒家转身就走。”

郑冷翠说道:

“你输了还想全身而退么?”

说着话,她便缓缓的步出大厅。

忽然,乔恩叫道:

“郑姑娘!”

郑冷翠停下脚,转身看时,只见乔恩压低声音说道:

“铁头陀的武功,我已经大略说过,只是他还会放毒,起手之间,毒气毒粉,中者非死即伤……”

华心今却于此时插口说道:

“郑姑娘尽管前去,如果他真的放毒,我自有办法对付。”

郑冷翠点点头。

她昂然迈步,走向大厅之外。

门外,铁头陀左手持铁木鱼,右手持木鱼槌,蓄势以待。

郑冷翠仍然是左手执剑,剑未出鞘。缓缓而前,站在相距七八步的地方。

天黑,从屋里涌出几十盏圆灯,高高挑起,想必那是乔恩出的主意,站在郑冷翠身后二十来步的地方,围成半圆弧形,将场子照得通明透亮。

这时刻,有阵阵微风,带来寒意,增加了场内一股肃杀之气。

郑冷翠用右手戟指,朗声说道:

“乔恩当年是你的首领,待你如同兄弟手足,算得上是患难生死之交,居然为五百两黄金,不念故旧,那里有这样唯利是图的出家人?当他在念佛陀尊者圣号的时候,你能心无愧疚之意吗?”

铁头陀呵呵笑道:

“你错了!你以世俗的眼光来看问题,本末不分,轻重不明,还在这里逞什么口舌之能?”

郑冷翠说道:

“世俗眼光看你抢故交好友的黄金是错的,看你恃狠胁迫无辜,也是错的。难道你们学佛的人会认为这是对的吗?”

铁头陀呵呵笑道:

“说你不懂就真的不懂,待洒家开示于你。乔飞和华心今都是不义之财,这种钱,最适当的用途就是做功德。洒家现在要盖一座寺院,要用纯金塑造佛像,要用纯金覆盖屋项,所以,五百两黄金只是替乔飞赎罪,至于华心今的钱财,也是用来换得黄金,为他做功德!”

郑冷翠说道:

“用抢劫胁迫的手段来取得别人,那不是功德,是作孽!”

她一挥手说道:

“不管你说的真假如何,算你手段卑劣而用心可恕。你走吧!

请你离开华庄,多加反省。否则,你躲过今天,也逃不过明天,会有高人来收拾你的!”

铁头陀呵呵笑道:

“你这样的说话,也不觉得令人好笑吗?”

他放下左手的木鱼,一横右手木鱼槌。

“你手持宝剑,自然是江湖客,尽说废话,不能解决问题,既然你已经插手,就不会善罢干休,来吧,待洒家会会你!”

照铁头陀的性格,早就出手,如今这样慎重而来,显然是为了方才那一击落空,使他心生警惕。

他抢两步上前,双手握住铁木鱼槌,迎头就是一击。

这样迎头一击,招式简单,而且没有变化,但是,铁头陀出招快速,电光石火一般,直如泰山压顶,声势十分惊人。

郑冷翠并没有还招,也没有封势,只一闪身,人影不见。铁头陀出招既重又快,郑冷翠比他更快,在灯光之下,但见一溜烟,便失去了踪影。

铁头陀心里一惊,右脚拄地,双手持槌收招至中盘,猛的一个回旋,铁木鱼槌带起一阵凌厉的呼啸,攻势又带有守势,果然是高手过招,不同凡响。

等他回旋定身,只见郑冷翠站在对面,气定神闲。

铁头陀冷冷笑一声说道:

“果然高明!请接这一招!”

这次他快速盘步,胖大的身躯轻盈灵活有如捷豹,飞快扑将过来,手中的铁木鱼槌改为单手抡动,另一只左手,箕张五指,随着铁木鱼槌分成两路抢攻。主要是阻止住郑冷翠的角度穿身闪让。

郑冷翠觑得对方铁木鱼槌抡动如飞的瞬间,倏的一个垫步,凌空拔起,而且不高不低,正好与抡起的铁木鱼槌一般高。只见她艺高人胆大,单是一点铁木鱼槌,借劲使力,“嗖”的一声,人影再度冲天而起,硬生生的拔起两丈五六尺高,人在空中霍然一个翻身,悠然飘落,停身在铁头陀的身后。

这一招,无论是时间、落点,都把捏得丝毫不差,在险煞人的刹那间,却又是如此优美的身形。在场的人,不论是不是懂得武功,都为郑冷翠这一式身法,喝采如雷。

铁头陀一连两招落空,恼羞成怒。当时大喝一声:

“你再接下这一招!”

铁木鱼槌又改为双手抡使,这一招既不是砸、又不是捣,既不是击、也不是擂,而是平直送出,两尺多长的铁木鱼槌,当作白蜡杆子使用,倒是少见的招式。

因为铁木鱼槌可以当作锤用,也可用当作判官笔制人,如今却舍此不图,而要当作长枪用,事属反常。

郑冷翠心生警觉,左手宝剑并未出鞘,只是及时挥舞起一阵劲风。

就在这个时刻只听得叮叮哨哨,溅起一阵阵的火花。

待她收住宝剑时,地上散落着五支亮晶晶的长钉,钉作三角形,约有两寸余长。

彼此相距不出十步,而且又是事出偶然,郑冷翠似乎是洞烛机先,抢得一瞬间的先着,将铁头陀从铁木鱼槌中劲射弹出的五支钢钉,一一扫落到地上。

这不只是功力够,而且反应机敏。

四周的人,几乎忘了身在危境,大家又是一阵如雷的采声。

铁头陀站在那里,神情凝重,已经没有方才那种潇洒自如的哈哈笑声了!

他缓缓收回铁木鱼槌,望着郑冷翠问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郑冷翠说道:

“我已经说过,我姓郑,是一个路客,也是对华大国手慕名而来的病人家属。”

铁头陀说道:

“你为什么要横插一脚?作为一名路客,应该要少管闲事为是。”

郑冷翠说道:

“路见不平,不能不管。尤其是你对于一位与世无争而又活人济世的大夫,如此勒索强求,是令人看不过去的。”

铁头陀说道:

“拔出你的剑来吧!既然你要管,咱们今天就拚个你死我活。”

郑冷翠说道:

“我不愿意拔剑。”

铁头陀问道:

“为什么?是不屑于拔剑,还是另有原因?”

郑冷翠说道:

“我的剑有一个习惯,一旦出鞘,见血始归。不论如何,你从外表上来看,还是佛门弟子,让你流血横尸,有失厚道!”

铁头陀突然呵呵仰天大笑,指着郑冷翠说道:

“好狂的女人!这是洒家出道以来,所听到的最狂的话。”

郑冷翠很冷静的说道: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如果你现在撒手就走,只当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你和乔恩之间的恩怨,相信乔恩不会记在心上。当然……”

她的脸色一沉,语调加重:

“如果你不肯走,换句话说你是执迷不悟,就算你是真的受戒的佛门禅弟子,我也要为佛门除孽障了。走,或者是不走?全在于你一念之间了。”

铁头陀收住笑容,阴沉下脸,望着郑冷翠的眼睛,冷冷的说道:

“你的武功的确不错,但是,你太狂……”

郑冷翠立即接口说道:

“不是我狂,而是对你这种没有道德良知的盗匪,尤其是披着佛衣的盗匪,我绝不假以颜色。跟你这种披着羊皮的狼,我能讲礼貌、讲谦虚、讲仁义吗?”

铁头陀点点头说道:

“很好!很好!”

他连说两声“很好”,忽然落地盘坐,将放在地上的铁木鱼放在自己面前,然后他盘膝而坐,垂眉阉目,左手立掌于胸,右手拿着铁木鱼槌,缓缓举起,然后倏的落下,敲在铁木鱼之上。

这一下敲下去,“咚”的一声,那不是敲木鱼,而是平地响起了一声炸雷。

现场四周所有的人,都不自觉的震撼了一下。

铁头陀的铁木鱼,继续一下一下缓缓的敲下去,那一声一声咚、咚、咚……,仿佛是用大钉锤敲打在心上,又仿佛是用长铁钉一下一下钉进耳鼓里,让人觉得五腑六脏都在翻腾,特别是耳朵里有如江海沸腾,让人觉得天旋地转,而且要呕吐。

还没有敲到五六下,四周掌灯的人,都已经全部倒下,风灯摔得满地,引起遍地火苗。

郑冷翠也没有想到铁头陀居然将内力运用到铁木鱼上,而且内力修为是如此的深厚,连她自己也感到一阵心跳不宁。她在想:该不该拔出剑来,把铁头陀杀了。

同时她也在担心,这个时候她拔剑上前,能不能杀得了铁头陀!

正是郑冷翠内心犹豫未决的时刻,躺在地上的人一个个都已经蜷缩成一团,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再回头看时,华心今和他的家人,也都倒在地上。

郑冷翠觉得自己不能再等待了,即令是冒险,这个险也应该冒。

正当她的手搭上剑把时,突然,有一阵笛声,悠然而起,笛音非常的柔和,在一声一声的铁木鱼声中,显然特别动听。

木鱼声还在敲,但是,笛声中似乎是在配合着节奏,抑扬顿挫,快慢有致,听起来非常的祥和。

郑冷翠心头一喜,回头看时,原来是章婉若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管玉笛,正在忘情的吹着。

铁头陀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微有一声叹息,废然放下手,木鱼声停了,笛音仍然在悠然飘送。

躺在地上的人爬起来了,灭了地上的火焰,立刻已有人提着风灯赶到现场,又恢复了正常状态。

乔恩匆匆从里面跑出来,在他的后面跟着四个人,合力抬着一个黑色的鼎,约有两人多高。鼎放在门口,里面飘出阵阵轻烟,袅袅上升,顷刻之间,有一股淡淡的异香,飘散在全场。

乔恩上前说道:

“储五,你知道这鼎里烧的是什么吗?是华大国手研制的氤氲消毒散。华大国手说,任何毒气毒粉,只要遇到这氤氲消毒散,就会中和毒性。你知道这中和毒性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化有毒为无毒,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储五,你要不要试试看?”

铁头陀默然放下铁木鱼槌,低下头不作一语。

郑冷翠说道:

“铁头陀,你认输吧!我代乔恩作主,五百两黄金既然对你是如此重要,你带走吧!不过你在临走之前,发下重誓,永远不来骚扰华庄,我们今天的事,就此结束。”

铁头陀低着头,一直默默无语,现场的气氛有一点僵,而且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情形要僵到什么时候。

章婉若突然缓缓说道:

“看来事情都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这管玉笛是我离家时仅有的心爱之物,一阕‘阳春白雪’也是我唯一下过功夫的曲子,我也不知道音乐能够如此化暴戾为祥和……”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铁头陀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拾起地上的木鱼和木鱼槌,只见他大吼一声:

“你这个该死的瞎子,坏了我的大事!”

人在吼叫,右手铁木鱼脱手飞出,砸向章婉若,左手铁木鱼槌随着跃起的身形,凌空扑击,挥向章婉若。

事出突然,而且铁头陀又是在猝不防中全力施为,大家一阵惊呼,眼睁睁的看着章婉若就在这样一砸一挥之下,要变成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结果。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突然人影一闪,随着一声叱喝,一道闪光,一声金铁交鸣,又是一声惨呼,现场倒下了一个人。

距离章婉若不到一步,铁头陀倒在地上,一只左臂连同铁木鱼槌,断在当场。再看那五六十斤重的铁木鱼,斜地里飞出去三十几步远,噗嗵落在地上。

郑冷翠已经纳剑入鞘,回头对乔恩说道:

“乔大哥,他人可以不仁,我辈做人不可不义。念在你们曾经共过患难,你可以拿华大国手的金创灵药,替铁头陀包扎创口。”

她一面在说话,一面飞身上前,运脚如飞,在铁头陀的上身连踢数脚,截住血脉,暂时止住血流。

她这才从容回到章婉若身边,搂住婉若的肩,轻柔的说道:

“一切都过去了,婉若你和章伯伯到门里去,见过华大国手。”

她更不稍停,又来到铁头陀身前,但见他双目紧闭,满身血污,虽然是描金大红袈裟,也可以看到血染了一大片。

乔恩在用心的替铁头陀上药包扎。

郑冷翠沉声说道:

“铁头陀,我已经再三不愿意伤你,如今你却要伤害一位善良无辜的人,饶你不得。不过,我还是念在你是身披佛衣的人,只断你一臂以示惩罚。如果你恶性不改,只怕我能饶你,别人也不会饶你。”

乔恩非常熟练的包扎完毕,他心有不忍的说道:

“储五哥,这件事……”

铁头陀一睁双眼,一张嘴,一口血痰啐了乔恩一脸,厉声骂道:

“乔飞,只要我一口气在,在笔血债一定要你加倍的偿还!”

他此刻居然还笑得出来。那种笑比哭还要难看,他望着乔恩说道:

“乔飞,你知道什么是加倍偿还吗?将来我要砍掉你两只胳臂外加两条腿,洒家说话算话,你给我等着。”

郑冷翠当时双眉一蹙,沉声说道:

“铁头陀,我已经说过,念你是身穿佛衣的人,虽然你不是真正的佛门弟子,我还是宽宏大量,饶你一条命。若以你的所作所为,真正是死有余辜,既然你仍然不知悔悟,像你这种罪孽满身的人,留你何用?”

说着话,右手一搭剑把,正待拔剑,乔恩一转身,双手握住剑鞘,单膝跪下,诚恳的说道:

“郑姑娘,请千万息怒,请千万不要拔剑出鞘。”

郑冷翠有些诧异的望着他。

乔恩眼睛里泛着泪光,恳声说道:

“正如姑娘方才所说,储五有十万个不是,毕竟他当年曾经和我共过患难、同过生死,我们在一起拉杆子做马贼的时候,情同手足,虽然说如今他……”

他说到这里,想了一下,让自己把泪水忍回去,然后一扬头,说道:

“姑娘方才说的,宁可他不仁,不可我无义。储五日后寻仇,也算是正常心态。乔恩日后死在他手里,也是命该如此,死而无怨。姑娘,请你剑下留情。其实……”

他提高了声调。

“乔恩当年当马贼,虽然不曾杀过人,难保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当年没有死于官兵围剿,是华老爷子让我多活了这些年,如今,这多余的生命,死在昔日同伙之手,也算是天理循环,命该如此,也是给那些想做坏事、或者正在做坏事的人,一些警告,做人,是不能做坏事的,即使今日不报,也逃不过来日!”

乔恩这一番话,说得坦诚直率,毫不掩饰,而且语意动人。

在场的人,都深深为之感动。

郑冷翠虽然对于宽恕铁头陀这种人而留下后患无穷,颇不以为然。但是,她也实在不忍心驳回乔恩的心意,她的手搭在剑把上,并没有放下来。

手没有离剑,随时都可以拔剑出鞘,随时都可以溅血横尸。

乔恩单膝跪在地上,并没有起来,他似乎害怕郑冷翠挥剑而斩。

现场的气氛是紧张的。

有人希望看到铁头陀伏尸眼前,恶人的下场理应如此。

也有人觉得乔恩真了不起,以德报怨是真了不起,应该成全他。

大家都在等待下一刻,不知道会出现何种结果。

正在这时候,忽然一声悠长的佛号:“阿弥陀佛!”声音宏亮,划破了夜空。

大家一齐朝声音来处看去。

但见从大门外缓缓走进广场的一位老和尚。

头顶光得发亮,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两行戒疤。须眉皆白,面目慈祥,身穿一件灰色僧衣,白袜芒鞋,胸前挂着一串黑漆发亮的念珠,个头不高,瘦小却有精神。方才那一声宏亮的佛号,仿佛不是从这样瘦小的老和尚所念出来的声音。

郑冷翠第一个上前两步,朗声问道:

“请问老禅师如此深夜莅临此处,不知有何指教?”

老和尚双手合十,深深稽首说道:

“老僧特来此地向施主求情。”

郑冷翠“哦”了一声,回头看一看铁头陀,这才说道:

“老禅师是为这个佛门败类,满身罪孽的人讲情么?”

老和尚垂眉台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郑冷翠说道:

“老禅师是一位有道的高僧,怎么会……”

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那意思明显的是指老和尚怎么会与这样的盗匪之徒扯上关系?难免有失察之过。

老和尚很庄严的说道:

“师徒之情,理应有此一求。”

这更让郑冷翠大吃一惊。

她所以吃惊有两个原因:其一,老和尚怎么会收这样的人为徒?简直就是荒谬,那已经不止是失察,简直就是昏聩。其二,如果老和尚说的不假,这师徒之情会不会让和老和尚插上一脚?铁头陀已经具有这样的功力,做师父的不用说武功和内力更是不凡,要是老和尚要替徒弟找回面子,这场拚斗就难知结果了。

老和尚见郑冷翠半天没说话,又低宣了一声“阿弥陀佛!”沉声说道:

“施主想必是大感意外了!”

郑冷翠很直率的说道:

“实不相瞒,老禅师,我确实是太意外了。像铁头陀……”

老和尚接口说道:

“小徒皈依后取名悟善。”

郑冷翠的声调提高了,她几乎是朗声说道:

“我不管他叫什么,他的行为连盗匪都不如,盗匪还要讲义气,守信用,他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老禅师,这种人就休怪我要杀他。”

老和尚说道:

“老衲只是向施主求情,绝无怪施主之意。施主且先慢些为老衲哀叹不值。佛门讲的是普渡众生,这‘普’字正是我佛慈悲之处,众生是不分善恶的,凡是众生都是佛门要渡的对象。尤有甚者,悟善他能在老衲门下皈依,说来都是一个‘缘’字。”

郑冷翠一直闭口没有说话。显然她在心里没有接受老和尚的说词。

老和尚似乎并没有在意郑冷翠的表情,只是缓缓的说道:

“悟善本性不坏,他的为人乔施主知道得很清楚,不乱杀生,就是有善根,要不然乔施主就没有今天的善果。”

郑冷翠说道:

“为了五百两黄金,几乎毁了一堆人。”

老和尚念了一声佛号说道:

“差一点他就留不住性命,老衲能适时赶到,让他留命在千钧一发之际,就是因为他还没有真正的杀人。郑施主,一念之间,善与恶、生与死,就是只差那么一点。”

郑冷翠想了一下说道:

“老禅师,我并不是嗜杀之人,但愿从今天起,铁头陀能在佛法感化之下,善悟人生,获得正果。”

老和尚双掌合十当胸,高宣一声“阿弥陀佛”说道:

“施主慈悲为怀,老衲为施主祈福!”

他缓步上前,望着委顿在地上,正在挣扎性命的铁头陀,低沉缓声说道:

“悟善,随老衲回去吧!”

铁头陀居然缓缓而起,随在老和尚身后,一步一趋朝门外走去。

老和尚经过铁木鱼附近,左手顺势一捞,轻轻松松将一个五六十斤重的铁木鱼提在手上,看得众人骇然。

郑冷翠不禁高声叫道:

“老禅师,请留步!”

老和尚立定脚回身说道:

“施主有何事未了?”

郑冷翠说道:

“请问老禅师法号怎么称呼?不知日后是否还有机会向老禅师请益?”

老和尚右掌立胸微微欠身说道:

“老衲无垢,是个行踪不定的出家人,不过,如果有缘,还会与施主有机会见面。”

郑冷翠突然也抱剑合掌,躬身为礼口称:

“多谢老禅师点化。”

无垢老和尚宣了一声佛号,低声缓缓说道:

“人与人无非一个缘字罢了。老衲今日有幸与施主结缘,来日自然有缘相会。施主是有慧根的人,将来前途未可限量。只是稍敛杀气,功德无量。阿弥陀佛!”

说完话,转身出门,消失在夜幕之中。

郑冷翠站在那里,良久没有移动,心中一时思虑千缕,翻腾不已。

直到华心今趋前,深深躬身为礼,口称:

“郑女侠,不但救了华某性命,也救了华庄,大恩大德,永生难忘!”

郑冷翠心神一敛,这才微笑说道:

“我有两件事相求。”

华心今立即说道:

“女侠有何事尽管明说,相求二字,就太不敢当了。”

郑冷翠说道:

“第一,我不是女侠,我也从来不曾被人称作女侠。我姓郑你是已经知道的,我名叫冷翠,什么称呼都可以,千万别叫我女侠,那会让我不安的。”

华心今连忙说道:

“敢不遵命!”

郑冷翠说道:

“第二,你说无法报答我救命之恩,眼前就有一桩。我的好友情同手足章婉若,因为受坏人所害,双目失明。婉若是位好姑娘,老天若有眼,她就不应该失明。华大国手医道通神,如果能治疗我小妹婉若的眼睛,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华心今立即说道:

“章姑娘的事,乔恩已经跟我讲过,慢说有冷翠姑娘吩咐,就是姑娘没有交代,华某自当尽心尽力。请吧!今宵夜已深,一切等到天明时再说。”

华庄果然豪华,一呼百诺,再加上乔恩的刻意伺候,无论是食宿,都是十分妥贴,招待得无微不至。但是,虽然关注入微,却又不会让人感到奢靡,在舒适的招呼中,使人心安。

翌日清晨,郑冷翠一起床,就有人伺候漱洗,而且很适时的告诉她:

“主人有请姑娘。”

早餐是安排在名叫“梅舍”的独立小屋里。四周种植着各种梅树,已是梅花盛开的季节,暗香溢室,使人为之神怡。

在座的还有章天佑老爷子,唯独不见章婉若。

华心今先开口说道:

“冷翠姑娘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没有见着婉若姑娘?”

郑冷翠还没有说话,章老爷子就接口说道:

“冷翠,华大国手真是古道热肠,昨天夜里已经替婉若仔细察看过了……”

郑冷翠急忙问道:

“她的眼睛有救是吗?”

华心今郑重的回答说道:

“有救。但是需要时间。”

郑冷翠问道:

“这话怎么说?”

华心今说道:

“章姑娘的眼睛是受了一种有毒的粉末侵入,由于当时没有立即用明目的草药薰洗,日子一久,眼睛上长了一层白翳,所以从外表看上去,白白厚厚的一层,眼睛看不见。”

郑冷翠急道:

“那该怎么办?”

华心今说道:

“用锋利的刀,刮去眼睛上面那一层白障,再敷上药草,就可以恢复光明。”

郑冷翠当时为之骇然问道:

“用刀刮眼睛?那……”

华心今接口说道:

“对!那是非常危险的事,动刀的人只要稍一不慎,就会造成终身遗憾,但是,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的方法可以让章姑娘复明。”

郑冷翠忽然问道:

“华爷,你是名重杏林的大国手,你有多少把握?”

华心今很严肃的说道:

“这种事我能随便说话吗?有一半的希望,没有人敢说有十成的把握。”

郑冷翠顿了一下问道:

“当前盛传‘文华武余’是两大国手,如果换过余婆婆又有多少把握?”

华心今说道:

“我说过,没有人敢说有绝对的把握。我治不好的病,余松大概也没有能力治得好。”

郑冷翠说道:

“华爷,你的意思是……?”

华心今说道:

“冷翠姑娘昨天说得非常清楚,华心今要报答姑娘救命救家之恩,唯一的方法,医好章姑娘的眼睛,所以迫不及待,昨天夜里就为章姑娘的眼睛作了一次检查。”

郑冷翠说道:

“结果是一半希望?”

华心今说道:

“如果认真一点,我有七成把握。问题是这种病不比平常,不能有一点点差错,要有十成十的把握才行。”

郑冷翠问道:

“华爷,你的意思是……?”

华心今说道:

“章姑娘昨天夜里给她服了安睡的药,现在睡得正稳。我请章爷和冷翠姑娘前来,是应请两位决定。”

郑冷翠问道:

“华爷,你说只有七成把握,那三成是什么?可以说吗?”

华心今说道:

“在医理上我有十成把握,那三成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这种经验。”

郑冷翠转向章天佑。

章老爷子立即恳声说道:

“冷翠,你对婉若的关切,绝不逊于我这个做爹的,冷翠,我老了,下不了决心,我要听听你的意见。”

郑冷翠毅然说道:

“华爷,我们相信你,虽然缺少经验,但是加上你的用心与敬业,仍然是十成把握。你就开始吧!”

华心今站起来对郑冷翠和章天佑各打一躬,很严肃的说道:

“感谢二位给我如此的信心,我不能保证什么,但是我要说明的就是全力以赴。”

郑冷翠和章天佑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说道:

“能有华爷这句话就够了。”

华心今说道:

“虽然二位是如此的相信我,还有两件事必须容我向二位说明。”

郑冷翠说道:

“华爷,你尽管说,你要我们做什么,只要是能做得到的,我也同样要说:全力以赴。即令是做不到的,我们也要全力以赴。”

华心今说道:

“第一件事,请二位容我把医疗的过程叙述一下……”

章天佑连忙说道:

“用不着了,我们绝对相信华爷。”

华心今很坚持的说道:

“不!我一定要让二位知道。我们大都晓得自古以来有两位名医,扁鹊与华佗,前者对内科有独到的功夫,曾经大胆用两碗毒药,让病人喝下去,吐出两盆勾虫,治好了大肚怪病。”

章天佑和郑冷翠静静的听着。

华心今继续说道:

“而后者华佗擅长外科,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家喻户晓。

后来曹操偏头痛,华佗要为他开脑治病,被多疑的曹操将华佗下狱,以谋杀罪名处死。”

郑冷翠禁不住道声:

“可惜!”

华心今说道:

“我说这些故事是要二位知道,我要用金锟刀锋,刮去章姑娘眼睛上层的白障,不是荒谬,而是古有此术。”

章天佑说道:

“华爷,我已经说过,我们相信你。”

华心今说道:

“金锟刮去白障,用关外雪山独特的黑山羊的奶,浸泡百年以上老黄连的根,用干净棉花浸湿敷在眼上,时干时换,如此三天以后,保证章姑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重新看到这个多彩多姿的花花世界。”

郑冷翠忽然问道:

“华爷,在你为婉若动这样精细的手术时,她是清醒的吗?”

华心今说道:

“问得好!在我动金锟之前,我用一碗麻汤,让章姑娘熟睡,直到全部手术完成。她清醒的时候,两只眼睛在清凉的湿棉花敷盖之下,她可以很舒服的跟你们二位交谈。”

章天佑激动得老泪纵横,连声说道:

“华爷,你真是神仙!我真不知道应该如何感激你。”

华心今淡淡的说道:

“章老,我华心今不是神仙,只是一个医家,有道是医家有割股之心,何况华家受郑姑娘救命救家天高地厚之恩,无从报答,这只是聊表寸心而已。”

郑冷翠说道:

“华爷,千万不要再提报恩二字……”

华心今正色说道:

“姑娘,我辈做人但知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以报,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我说这种话,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让二位了解:华心今为章姑娘动眼睛手术,是十分虔诚的全力以赴。”

章天佑抹着眼泪连连拱手说道:

“华爷,你太言重了!”

华心今接着说道:

“第二件事,吃过早饭以后,请二位到客居休息,自有乔恩在侍奉二位饮食起居。我要从今天上午开始,在静室打坐静心定性,因为动这种手术一定要心静如水,才能不出丝毫差错。儒家说的定、静、安、虑、得的修持功夫,正是医家所需要的。所以,在为章姑娘眼睛治疗以后,才能和二位见面,我怕二位误会,才特别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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