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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回到客栈,又一连要了几间上房,将洪如鼐夫妇安置在最严密的一间。

鹳上人说道:“你们统统去吃喝,让我一个人来处置。”

仲彬哀求道:“大师!我……”

鹳上人想了想,点点头说道:“也罢!你就留下来陪我,老实说,帮忙是帮不上。你们其余的人,统统都给我喝酒等消息去!”

看样子老毛病又犯了,没有人敢留下来。

说实在大家都已经饿了这么久,也该吃饭去了。

房里只剩下鹳上人和仲彬二人。

他叫仲彬搬张椅子坐在门里,不让任何人进来。然后他卷起双袖,端坐在床前,神情肃穆地望着床上躺的洪如鼐、邱千屏夫妇。

他们二人都是刀伤在右肩锁骨之下,刀长不及三寸,是一种很小的匕首,没有拔下来,那是行家的处理,毒刀上身,只要一拔,见血封喉!

创口的衣服已经被剪开,流着奇臭的黑水。

洪如鼐和邱千屏只剩下一丝丝气息,人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脸皮焦黑。真正是气如游丝,命在旦夕。

洪如鼐的情形,要比邱千屏还糟,差不多已经是一个死人。

鹳上人叹口气说道:“真是命中注定,再有几个时辰,神仙也无能为力了!”

仲彬流着泪,怯怯地问道:“大师!我爹娘他们……”

鹳上人讶然地问道:“你爹娘?小哥!你不是剑神的孩子吗?”

他刚问到这句话,便又笑笑说道:“想必说来话长,这时候你没有心情说,我也没有心情听。回头再说。”

他打开药囊,取出一个玉色的浅盘,叫仲彬舀浅浅一盘子水来,倾倒进一种块色的药末,然后再用鹅毛沾着药水,先在伤口的外围四周,一点一点地涂扫着。

鹳上人涂得十分细心,慢慢地,慢慢地,将药水涂得十分均匀。

渐渐药水涂到创口附近,只剩下刀口周围半寸的地方。只见那创口的肉,逐渐地偾肿起来,开始向外流黑水。

鹳上人一见仲彬双目注视一瞬不转,便道:“你过来!”

他拿起一把小夹子,又从身上撕下许多块布。

他交待仲彬:“看到流黑水时,就用夹子夹着布,轻轻地揩去,不停地揩,随时换布。但是,你千万不要沾上那些黑水,那些都是很毒的毒液!”

仲彬果然依言,小心地、不停地揩着黑水。

鹳上人仍然用鹅毛蘸着药水,在创口四周,不停地涂刷着。

当床边地上堆了一堆沾满臭水的布条,当鹳上人和仲彬的外衣都被撕得差不多的时候,洪如鼐和邱千屏二人的创口已经没有再流黑水了。

可是,那两柄小匕首,仍然插在他们二人的肩上。

仲彬急着问道:“大师!现在怎么还没有动静?”

鹳上人笑道:“别急!别急!第一步已经见效了,现在要借重它了。”

仲彬说道:“借重谁?”

鹳上人没有答话,从药囊里又小心翼翼地捧出白玉蟾蜍,轻轻地放置创口上。

那双长得十分丑恶的白玉蟾蜍,在鹳上人的手上,咯咯咕咕直叫,仿佛是闻到了美味佳肴,已经使它垂涎欲滴似的。

鹳上人一松手,白玉蟾蜍就跳了下来,一跤跌在洪如鼐的身上,笨拙地翻转身来,一跳一跳地跳到洪如鼎肩头,又阔又扁的大嘴,正好对正那柄匕首插着的伤口,便伏着一点也不动了。

说也奇怪,只短短地一会工夫,洪如鼐的肩头,连腐肉都被蟾蜍吸进了腹内,那柄匕首也失去了黑色,变得雪亮,而创口竟流出了鲜红的血。

鹳上人手法纯熟而快捷,捧起蟾蜍,拔去匕首,又将蟾蜍放在邱千屏的创口。他让蟾蜍蛰伏不动的时候,立即从药囊里取出一个玉瓶,倾出一撮白色的药末,洒在洪如鼐流血的创口,随手又撕下一块衣襟,很快地将洪如鼐的伤口包扎起来。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是以极快的手法做完的,没有丝毫的停搁。

他摆平下洪如鼐,只顿了一顿,说道:“小哥!撕下你最干净的一片衣襟。”

仲彬连气都没有吭一声,立即撕下自己靠后背的一大片。

鹳上人说道:“方才我包扎的方法,你都看清楚了?”

仲彬点点头:“都看清楚了。”

鹳上人很欣赏地笑笑:“很好!你要记住是怎么做的。”

就是这么一会工夫,那白玉蟾蜍的肚皮,胀得十分怕人,就如同是一个大球,肚皮胀得发光。

邱千屏的创口也开始流出鲜血的时候,鹳上人小心翼翼地捧起白玉蟾蜍,随手关在药囊里,很快地为伤口拔去匕首洒下白药。

他回头对仲彬一示意:“开始包扎。”

仲彬虽然显得有些紧张而笨拙,但是,很快地他的双手就熟巧灵活起来。

等仲彬为邱千屏包扎妥当之后,鹳上人舒了一口气。他叫仲彬:“你将这些脏布,小心捆妥拿出去埋掉。”

仲彬依言捆绑妥当,拉开房门,正要出去,门外站着小彬和小真,一眼瞥见,小真首先惊叫出来,又连忙掩口不迭。

仲彬低头一看,自己不觉满脸通红,慌忙退回到房里。当他全神贯注于医疗过程,根本已到了忘我的境界,他那里知道,他和鹳上人几乎已经成了半裸的人。

仲彬退到房里,面对着小彬叫道:“大哥!抱歉得很,我真失礼!我忘了……”

小彬伸手握着仲彬的肩,说道:“这堆脏布要拿出去丢掉,是吗?”

仲彬点点头,但是立即又说道:“是要埋掉!”

小彬点点头,伸手去取。仲彬叫道:“大哥!小心有毒!”

小彬笑笑说道:“我知道,我曾经被毒过,对于毒我有了经验和戒心,你放心在这里等着。”

他拿着衣襟碎片走了。

此刻的房里,鹳上人从药囊里又取出一个紫铜小香炉,取出几支檀香,再放上一些药末。他这个药囊,真像是百宝箱,可以取出千奇百怪的东西。

取出镰刀火石、纸煤,敲着火,点起檀香,立即有一股很特别的香味,弥漫在房里。

仲彬问道:“大师!我爹娘他们……”

鹳上人微笑着说道:“现在我要告诉你,他们二位已经无碍了。”

仲彬嗫嚅地说道:“大师!可是……可是……他们现在还……”

鹳上人说道:“小哥!如果我说得不错,令尊令堂中毒至今,至少也已经过了十天以上。十天不吃不喝,仅靠一些防毒的药物,只能迟缓毒性的发散。慢说是人,就是钢铁也会生锈了。现在靠着白玉蟾蜍,吸去体内的剧毒,一时还无法苏醒过来,这是很正常的现象。”

仲彬急着说道:“大师!还要等多久呢?”

鹳上人说道:“我在焚着一炉香,这香不是普遍檀香,可以使人定神安魂,可以清涤内腑一切不洁之气。经过一个时辰之后,令尊令堂不但可以苏醒,而且还可以神清气爽,剩下来的事,就是如何补补他们元气了。”

小彬正好此时送进两套衣服,说道:“大师!来不及缝制,只能将就穿过今晚,明天再做处置。换过衣服,我们还是在等着大师和仲彬,只是大师手到毒除,我们的酒才喝得舒畅。”

鹳上人哦了一声,难得的满面笑容,似乎对于赵小彬的这番话,十分满意,出得房门,将门紧闭。

仲彬正要说什么,鹳上人摇头说道:“不必在此等候,一个时辰,他们不会醒过来,你尽管过去吃饱了肚子再回来。”

过得这边上房,四支巨大的烛台,点着明晃晃的蜡烛,将房里照得一团喜气。

赵雨昂首先向鹳上人道过辛苦,说道:“大师满面笑容,自是手到成春,不知他们二位现在情形如何?”

鹳上人笑笑说道:“庸医可以害命,神医则可以救人。你们不是称我为大师吗?自然是着手成春,药到毒除了!”

难得鹳上人是如此的风趣,立即引起大家的喜乐与欢笑。

赵雨昂一拍桌子说道:“大师!就凭你这句话,我们要为之浮一大白!”

他斟了一杯酒,叫道:“仲彬!”

仲彬立即双手捧过,跪在地上。立即被鹳上人一把拉起说道:“年轻人!千万不要膝盖着地。”

他接过酒杯,对仲彬点点头,又对小彬说道:“还有你!还有小梅姑娘!华老大的千金!陪我老人家一杯。”

四个年轻人还有什么话好说,各自斟满了酒杯,捧过头顶,再又一仰头,干得滴酒不剩了。

有了一个快乐的开始,这顿饭吃得真快乐。

赵雨昂在席间说道:“仲彬!方才云甫再三不肯说,他一定要让你自己说,告诉我们大家,洪如鼐夫妇都是高人,而云甫和你也非等闲之辈,何以发生了这种情形?”

仲彬站起来,神情黯然。

赵雨昂连忙说道:“仲彬!如果你有困难,尽可不说。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再痛苦的伤害,都已经成了过去的回忆。我的意思是希望让这次经验,作为今后的借鉴。”

仲彬连忙说道:“爹!我只是觉得这次的灾难,造成如今这样的结果,真是一次惨痛的教训,一时心头激动,倒没有什么不可说的。”

他便把岳州之行,说给大家听。

朱云甫红着脸说道:“真正惭愧的是我,打了一辈子的雁,到头来被雁儿啄瞎了眼睛。一个不小心,被人挟持,作为要胁洪前辈的手段。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那一次吃亏上当,哪里能够顺利地见到洪前辈,又哪里能够这么快就天伦团聚?”

他不好意思笑了笑:“错打正着,聊以遮羞!”

朱云甫厚着脸逗得大家都笑了。

赵小彬接着问道:“仲彬!当我们到了扬州排帮总坛,想必你也早就到了岳州,为何中途又……”

他把话缩了回去,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就是因为中途出了事,才耽误了五月初五的约期呀。

仲彬缓缓地说道:“大哥!事情是非常意外的。”

原来赵仲彬会见了洪如鼐、邱千屏夫妇,与亲生父母团聚,那份快乐与欢欣,自是意料之中的。

但是,洪如鼐了解,岳州绝不是久留之地,乐如风绝不会就此罢手,在岳州多留一天,就多一天麻烦的机会。洪如鼐自然不是害怕,他觉得老天能让他在短短的一天之内,夫妻父子团聚,了却了二十年的憾事,他已经心满意足,他应该珍惜这份上天的赐与,不要让麻烦破坏了完美的欢笑。

因此他决定悄悄地离开岳州,他有足够的时间,沿途纵情于山水之间,补足二十年疏隔的亲情。

他们一行四人,趁着当天天色未明,悄然离开了洪如鼐的别庄,踩着晓露,顶着残星,踏上旅途。

三月上旬,在岳州虽是暮春,却有初冬的寒意。

他们一口气走了几十里,才买了一辆车、三匹马,除了邱千屏,大家或车或马,不赶路,没有固定的歇足处,真正是随遇而安。

从草长莺飞的三月暮春,走到蚕桑才了,灌水插秧的四月初夏。

一路之上,最快乐的是邱千屏,最安慰的是洪如鼐,最是善解人意的是赵仲彬,虽然说复姓归宗,还要等到和剑神赵雨昂夫妇见面之后,但是,父母与子女的亲情,不是这种形式上的承诺所能限制的。

尤其是邱千屏,二十年的煎熬,如今不但夫妻团圆,而且平地冒出这么英俊挺拔的儿子,这份满足,就别说有多惬意了。

洪如鼐的内心总是还有一丝丝歉疚之意,如果当年能够忍下一口气,这种天伦之乐,不就是可在二十年前就能享受了吗?

因为他内心有歉疚,所以,他对妻子份外的体贴,对儿子仲彬则是特别的爱顾。

再加上朱云甫满心得意,因为,这一出父子会,多少要归于他的安排。

沿途四人,由于心情快乐,从容于道上,喝不完沿途佳酿美酒,吃不尽沿途名菜佳肴,游览不完各地的名胜古迹。

这真是一次愉快的旅程。

离五月初五不过只剩下二十天不到,一行来到了镇江这个滨江的大城。

洪如鼐说道:“今天在此地歇脚,好好地休憩,明天起,不能再这样游山玩水了,要好好的赶一赶路程,五月初五以前,一定要赶到鼋头渚。”

一宿无话。第二天大家漱洗已毕,正要准备启程,店家却来到上房,一直拱手抱歉,满脸惶惶不安地说道:“诸位客官!真是对不住!你们的四匹马,昨天夜里都已经被人毒死了。”

大家一怔,洪如鼐立即问道:“店家!你怎么断定我们的马是被人毒死的?”

店家满面赔笑说道:“这位大爷责问的极是,可是,小店槽头饲养了不下五六十匹马,其余的都无恙,唯独大爷你们的尊骑,倒死在槽前,这显然是受人毒死,绝不是普通的意外。”

朱云甫上前说道:“店家!你很有眼光。”

店家说道:“不瞒诸位,小的在这家兴隆客栈已经将近三十年,阅历多少人事,总得有点分辨事理的能力。比方说,四位客官,就不是等闲之辈。”

洪如鼐微微笑道:“这回你可看走了眼了。”

店家也微微笑道:“那就算小的看走了眼吧!只是客官尊骑死在我们小店的槽头,当然我们要赔,但不知各位可有什么特别条件?”

洪如鼐笑笑说道:“几匹劣骑非但没有特别条件,而且我们根本就没有打算要你赔。”

店家躬腰说道:“自然要赔!自然要赔!”

朱云甫说道:“店家!你说过槽头有五六十匹马,唯独我们四匹马被毒死,显然这是针对我们而来的,与你们根本无关,岂有让你赔偿的道理。”

店家惶然说道:“诸位是高人,可是小店是百年老店,从不……”

朱云甫伸手拦住他说下去:“店家不要再说,不过我们今天都要赶路,没有坐骑是不行的,你立即替我们买四匹马,钱多少没有关系,要快办。我知道镇江靠江行水,多的是船只,马匹要买不易,你快去吧!”

店家哪里敢再多说话,喏喏而退。

赵仲彬忍不住问道:“朱叔!这是怎么回事?”

朱云甫望着洪如鼐。

洪如鼐沉吟了一会说道:“莫非来自燕京的计谋!”

邱千屏说道:“我如果能看看马儿中毒的模样,就应该可以知道使毒的人是什么来路了。”

赵仲彬说道:“爹!既然是燕京派来的,为什么到现在才盯上我们呢?为什么不公开露面?”

洪如鼐微微笑道:“仲彬!凡事离开不了一个‘理’字。爹在岳州,是个重要人物,如今弃他们而去,乐如风受不了,孛罗也受不了,如果他们不作严厉的制裁,他们就没有办法维持他们那样庞大的组织。因此,如何抓住我,公开地杀掉我,是他们目前一项最重要的事。”

邱千屏不禁拉住洪如鼐的手说道:“如鼐!”

洪如鼐笑笑说道:“夫人!不必要为我担心,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他转向仲彬说道:“虽然我们离开岳州,走得很隐秘,但是,要不了两天,岳州的人,自然知道。”

仲彬说道:“可是他们并没有追杀!也没有盯梢!”

洪如鼐笑道:“追杀要有本领才行,他们除了向京里飞鸽传书,报告情况之外,他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盯住我们。你是没有看到而已,像他们这种盯梢,可以隔上几十里,甚至于盯在你的前面,就是不让你发现。”

赵仲彬愤然说道:“爹!我们等着跟他们拚上。”

洪如鼐说道:“马匹被毒,表示他们已来了援兵,用不着我们等,他们会跟我们碰面的。”

他深深地望着邱千屏,缓缓地说道:“夫人!我真怕从现在起,破坏了我们游山玩水的情调了。”

邱千屏微笑着说道:“如鼐!旅途之中,太过平淡,不也令人觉得乏味么?况且你跟乐如风这笔账,迟早要算的,如果她能自己来,那才是一了百了,免得以后牵肠挂肚的。”

仲彬说道:“我们就在这里苦等吗?”

朱云甫笑笑说道:“放心!他们不会让我们在这里清闲的。”

言犹未了,店家已经满头大汗地跑进来,一面揩着汗,一面说道:“总算把事情解决了!没有耽搁各位客官的路程。”

他带着兴奋的口气,告诉洪如鼐客栈本身没有马,槽头五六十匹马,都是客人的。而镇江很难买到马,常言道是:南人乘舟,北人骑马。在镇江买一艘船,指顾之间,可是要想买一匹好马,却是难上加难!

店家正是忧心忡忡的时刻,有四位客人临时要买舟从水路南下,四匹马要贱卖。

事情巧得令人难以抑止兴奋,店家赶紧跑来告诉这件他认为好的消息。

朱云甫插口问道:“是什么样的客人?是什么样的马?”

洪如鼐呵呵大笑,说道:“有人卖马,我们买马,管他是何等样人?”

他吩咐店家:“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见面,马我们买了,价钱多少?谈定了之后,付钱上路。”

店家搓着手,赔着笑说道:“小的方才说过,小店是镇江的百年字号,客官的马无故毒死槽头,我们丢不起这个人。多蒙客官不追究,小店感激不尽。这四匹马儿算是小店赔偿,只要客官不计较,对我们来说高情隆谊,永志难忘。”

洪如鼐说道:“这件事与你们无关,我们买马,自然要由我们付钱。”

他没有理会店家的不安,只是吩咐仲彬:“我们上路吧!”

他说得很轻松,但是他的眼神已经告诉了大家:“此去要一切小心。”

四匹马都系在店门口,听说卖马的主人,已经到码头下船,从水路走了。

即使是外行人,可以看得出,四匹马都是上等健马,而且都是来自口外的好马。可是店家却说,只花了二十两银子,价钱离谱。

洪如鼐笑呵呵地说道:“这真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们被人毒死了四匹劣马,却获得四匹良驹,看来运气不坏。”

他的笑声很豪放,仿佛是笑给另外许多人听的。

他大踏步走到第一匹马旁边,伸手抚摸那发亮的毛皮,再看看那擦得雪亮似银的踏蹬,毫不迟疑地扳鞍上马,回头对邱千屏说道:“我们走啊!”

他等着邱千屏和朱云甫都上了马,才对赵仲彬说道:“给他们留下四十两银子,我们不能白骑人家的马。”

撇下店家一脸惊愕,和无助的挥手喊叫“客官”,一行四骑,很快地跑出大街,走向南下的官道。

这一程,大家都没有说话,一口气跑了三十几里,领头的洪如鼐扬鞭指着前面:“到那座树林前缘,歇一歇脚。”

转眼来到的是一座不小的树林,沿着树林向里长上去的是一个平平的小山丘。

来到林前,将马系好,席地而坐。

朱云甫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包裹,解开几层,透出油纸包,打开油纸包,丝丝热气飘出。

洪如鼐“哟”了一声,笑着说道:“千层荷叶饼,还有肴肉!”

朱云甫笑道:“千层荷叶饼不十分道地,肴肉则是如假包换。”

洪如鼐伸手拿了两张,包上肴肉姜丝,递给邱千屏。

“朱老弟!亏你想得周到。”

朱云甫笑道:“趁着店家在那里又拱手、又点头,感谢不尽的时刻,我交代帐房打上十斤荷叶饼,带上五斤肴肉。要不然,这一路上没有什么可吃的,万一有了敌人,我们总得要有力气拚上几十回合。”

洪如鼐被说得呵呵大笑。

赵仲彬也裹了两张饼说道:“爹!真的会有人来追上吗?”

洪如鼐不经意地说道:“这种事有两种说法。第一、有人窃听到了我们的谈话,知道我们要在五月初五赶到无锡鼋头渚。第二、就是沿途之上被人盯住了,等待到了燕京派来了高人,才发动攻击。”

赵仲彬问道:“这四匹马又是怎么回事?”

洪如鼐说道:“毒死我们的马,再送给我们四匹马,只有一个情况,向我们示威,告诉我们,一切行踪,都已经落在他们监视之中。”

邱千屏摇摇头说道:“如果说单单为了警告我们,方法很多,最直接的方法,在毒死我们的四匹马之后,根本就不卖马给我们,短时间迟滞我们的行动。但是,他们卖了马,让人猜不透。”

洪如鼐说道:“不会多久,就会知道。在他们现在的情形看来,仿佛是恶猫在戏鼠,我们已经落入他们的手掌之中。”

朱云甫说道:“除非乐如风前来,别人应该知道洪爷的功力,就算是乐如风亲自前来,她也不敢如此猖狂。”

洪如鼐微微笑说道:“我大概在他们的眼里,已经老了。可是他们疏忽了最重要的一点。”

他转向邱千屏笑道:“夫人!他们没有料到我会有你这样功力深厚的高人相助。”

他又对朱云甫说道:“还有,朱老弟!阁下这身功力,那柄变化莫测的折扇,威力无比……”

朱云甫笑道:“洪爷!你是前辈,这种笑话说不得。”

洪如鼐说道:“我不说笑,就是仲彬一柄剑在手,衡诸当今武林,又能几人胜得了他呢?”

他说到这里,仰头哈哈大笑说道:“他们断没有想到我有这样的力量,他们要想追杀我,乐如风要想拿我去明正典刑,达到她杀一儆百的目的,够她努力的了。”

他的笑声,在树林中激起回荡。

仲彬说道:“爹!你是不是已经发觉到了什么迹象么?”

邱千屏说道:“吃吧!孩子!吃饱了才有力气。”

朱云甫真是想得周到,根本没有去理会四周的情况,自顾从马背上又解下一个包裹。

打开包裹,里面用棉褥子捂着一个铁罐子,旋开紧密的盖口,冒着热气,飘着香味,他居然还带着两口陶碗,倒满了两碗,跟仲彬分别端给洪如鼐、邱千屏。

洪如鼐喝了一口,大赞:“原来是鸡汤!”

邱千屏说道:“朱爷!你也喝吧!吃饱喝足,有力气杀人!”

朱云甫躬身谢道:“洪夫人!你尽管放心,没有人敢骚扰我们喝早点。”

他在说着话,伸手从腰际,抽出那柄大折扇,“唰”地一声,扇面抖开,突然一翻身,嗖、嗖两声,两根扇骨疾出如电,只听得有人哎唷苦叫,翻身倒地。

就在身后不远,两个二十多岁的汉子,刚从树上摔下来,拿着刀,蹑手蹑脚,要偷袭洪如鼐夫妇。

朱云甫要在洪如鼐面前露一手,南海弟子,自然不是弱者。

两根扇骨,如同两柄匕首,穿喉而过,两个人倒在地上,只翻滚了两下,蹬腿气绝。

朱云甫朗声说道:“赶快亮相吧!如果再想偷袭,这两个人就是榜样。”

这时候,林里有了回响,从树林里缓缓走出十个人,为首的是一位赤面无须的大汉,在他的身后,紧跟着两个瘦子,披着一身飘飘的长衣,一双贼亮亮的眼睛,和一双细巧白嫩的手。

再看身后,也走出五六个人,为头的是一位虬髯暴眼的胖子,紧跟他身后的,是两个娇小玲珑的姑娘,梳着一圈小辫子,装扮奇异。

洪如鼐轻轻“啊”了一声,说道:“乐如风真有能耐,居然把这两个恶人都给弄出来了!”

邱千屏说道:“不是乐如风,是孛罗。乐如风没有那么大的胸襟,因为这两个人不会听她的。只有孛罗,以倾国之富,去邀请四塞八荒那些凶神恶煞出来。”

洪如鼐说道:“如果是这样,恐怕乐如风已经失势了。一个获得宠信的人,经不起接二连三的失事,尤其是小梅姑娘……”

邱千屏说道:“还有你!”

洪如鼐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说道:“迎接一场拚杀吧!夫人!对面的人,要多借重你的力量。”

朱云甫问道:“洪爷!对面这个赤脸大汉,可是来自南疆蛮峒的大狮王么?”

洪如鼐说道:“没有人见过他,只是听到这么说,想必不差,此人一身金钟罩,已经臻于化境,任何宝刀宝剑,伤不了他分毫,要特加注意。不过,一般练外五门硬的人,最难练的地方……”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从林里又出来一人,长衫冠带,白袜云鞋,年纪不过三十左右,一脸笑容,越过大狮王来到不远前面站住。

洪如鼐皱上眉锋。

他看看邱千屏,只见她也是摇摇头。

朱云甫轻声说道:“如果此人是武林同道,我们就输了,因为,从他身上看不到丝毫练的迹象。击功练到这种地步,当今第一人。”

洪如鼐沉着脸色,走过去拱拱手问道:“尊驾是冲着我来的吗?”

那人拿着折扇,拱拱手说道:“蓝爷!在下是专门向阁下说理来的。”

洪如鼐说道:“我自姓洪,尊驾贵姓?”

那人说道:“敝姓李,单名一个鲁字,我在相爷台前任职当差,老实说,我只是一位文笔师爷,并不是蓝爷你们道上的人。”

洪如鼐“啊”了一声,和朱云甫对视了一眼,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李鲁又说道:“因为我久仰蓝爷……”

洪如鼐立即朗声说道:“李爷!我姓洪!”

李鲁呵呵笑道:“你看!这就是你蓝爷坚持一个‘理’字的最切实的说明。一旦复姓归宗,绝没有更改的余地。好!洪爷!在下只想请教洪爷一个问题。”

洪如鼐说道:“请说吧!”

李鲁微笑说道:“请问洪爷,你离开岳州,理由何在?”

洪如鼐说道:“那是我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

李鲁摇着头、带着微笑,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道:“洪爷!你这就不对了!”

洪如鼐厉声说道:“李爷!你究竟想干什么?我可没有工夫跟你在这里闲磕牙!”

李鲁笑笑说道:“洪爷!我什么都不干,只是要跟洪爷你讲理。你洪爷方才说,离开岳州,是你自己的事,这就是不讲理。因为加入我们相爷麾下,是你洪爷自己找来的,而且是经过我乐都总管推荐的,你在岳州,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在说来,你是万人之上,没有在任何人之下。相爷待你不能谓之不厚,乐都总管待你,更是敬重有加,你说是吗?洪爷!”

洪如鼐点点头。

李鲁立即说了一声“好”,又接着说道:“果然洪爷是个人物,不含糊,是非分明,令人佩服。既然洪爷承认相爷跟乐都总管待洪爷情深义重,洪爷如此甩手一走了之,在‘理’字上,是不是缺了点儿?”

李鲁说的是一口京腔,说话轻松自然,给人就有一种说服力。

洪如鼐那里知道这李鲁是孛罗面前的第一号利嘴师爷,满肚子孤拐主意,卖弄的就是唇枪舌剑。

洪如鼐被他这样一说,顿时张嘴结舌。

李鲁察言观色,顺杆儿就上,微笑说道:“洪爷!你是明理而且是讲理的高人,请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你是相爷,你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嗯!”

洪如鼐还没有说话,李鲁又说道:“相爷治下何止万千江湖上的好汉,如果处理不公,何以服众?如果人人都像洪爷,随时要来就来,要走就一甩手走掉,这个局面如何维持?洪爷是明人,何以教我?”

洪如鼐哪里是这种人口舌之敌,一时说不上话来。

“因此,在下特地向相爷讨下这份差事,专程前来……”

洪如鼐眼神一迸光芒说道:“前来拿我?”

李鲁呵呵笑道:“错了!洪爷!要拿你,数一千个人也数不上去,我是手无缚鸡之力,我只要你洪爷一根小指头,就可以横尸眼前。”

洪如鼐问道:“那你来做什么?”

李鲁说道:“在下前来,只是请洪爷进京,见过相爷。当面说清楚你的心意。常言说得好:三军可以夺师,匹夫不可以夺志。相爷英明,他听到洪爷如此说明,自然是无法勉强。大家好聚好散,人生何处不相逢,留待后日好见面。洪爷!你说对吗?”

洪如鼐沉吟了一会儿。

李鲁说道:“洪爷担心进京以后,万一对洪爷有所不利时,怎么办?其实洪爷了解,相爷的地位,岂可食言。再退一步说,果真有如此一天,凭洪爷的盖世武功,自诩剑圣,又有谁能耐得洪爷何?”

洪如鼐突然说道:“好!我可以随你进京。”

李鲁笑道:“洪爷果然高人………”

他言犹未了,邱千屏和赵仲彬几乎是同时叫道:“如鼐!你千万不可以。”

“爹!你千万不要听他的话。”

李鲁笑笑说道:“洪爷!是你说的算数,还是别人?”

邱千屏立即上前厉声说道:“是我说的算数!”

李鲁故作轻松地“哈”了一声。

邱千屏说道:“姓李的!你不要故作潇洒,像你这种巧言令色的人我见得多了!告诉你,燕京城那里的一套,我比你知道得多,乐如风和孛罗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了解得深刻。”

李鲁皱眉说道:“请问这位……”

邱千屏刚要说话,洪如鼐说道:“千屏!你不要……”

邱千屏说道:“如鼐!二十年的岁月,给我们的创痛还不够深吗?难道今天你还不能让我为我和仲彬的权益说几句话吗?”

洪如鼐说道:“千屏!我只是说……”

邱千屏温柔地说道:“如鼐!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天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分开我们了!你说是吗?”

洪如鼐黯然而有歉意的点点头。

邱千屏转而向李鲁说道:“虽然你是明知故问,我还是要告诉你,你方才听到我们的说话,应该知道我是洪如鼐的妻子。”

李鲁“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是洪夫人!失敬!失敬!”

邱千屏说得非常的冷峻。

“我说过,对于燕京城里那一套,我了解得真切。如鼐是我的丈夫,我当然不会让他前去冒险!这一点合理吗?还有我的孩子,不愿失去他的父亲,这一点合理吗?”

她突然提高了声调:“就算如鼐当年是自动加入你们,可是如今他已经发觉你们的残暴野蛮,如鼐要离开你们,这也是人之常情,又不是请客赴宴,有什么可告辞的?何况,如鼐当年加入你们,他本是别有用心!”

李鲁脸色一沉,立即说道:“啊!别有用心!请问是什么用心?”

邱千屏说道:“燕雀岂知鸿鹄之志?”

李鲁冷笑了,方才那份彬彬有礼的态度没有了。

他的脸色变得发青,他向洪如鼐问道:“洪爷!你是真的别有用心?你是真的不随我进京城的了?”

洪如鼐走到邱千屏的身旁,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说道:“千屏有权利这么说,她有理由不让丈夫冒险,何况你本来的存心就不善,只不过你的巧辩可以惑人罢了!”

李鲁突然一阵冷笑,声音有如夜枭。

他指着洪如鼐说道:“洪如鼐!不要以为你是剑圣,现在就有人来秤你的斤两了。客人不做你要做犯人,怪不得我。”

他的话说到此处,对那个赤脸无须的大汉一点头。

站在大汉后面的两个瘦子,就立即跨步上前,两个人四只白嫩纤细的手,张开来贴在腰上。

那赤面大汉一伸手止住他们,自己大踏步上前,他的每一步,几乎踩得地都在动。

他走到洪如鼐面前不远,站住,右手从自己右肩一探,反腕一抽,一柄很奇形的月牙斧,握在手中。

这柄斧不但前有刃,上下有钩,刃后还有五寸余的长刺,是一柄难入兵器谱的奇形厉害兵刃。

洪如鼐已经拔剑在手说道:“大狮王!”

赤面大汉一怔说道:“你认识我?”

洪如鼐微微笑说道:“大狮王威名满边陲,纵使没有见过面,也曾听说过你的容貌,而且我们还听说,大狮王一身横练外五门的功夫,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十分了得!”

大狮王略现得意地问道:“你还听说什么?”

朱云甫在后面接着说道:“我们听说大狮王威震边陲,无拘无束,从来不受人的号令与指使,使我们奇怪的,为何今日大狮王会听命于元人,这令我们难以相信。”

大狮王沉声问道:“你们还听说什么?”

朱云甫说道:“听说大狮王的手下,有两名高手,最擅长暗器,双手一伸,就有满天星雨。听说这两个人从来不离开大狮王的身旁,因为,他们为的是防止别人偷袭大狮王的罩门。”

大狮王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朱云甫微笑说道:“我说方才大狮王在如此一迈步之间,我们有绝对的机会,可以袭击你的罩门,就像这样……”

他侧身一举手……

就与他的同时,邱千屏五指齐弹,循着朱云甫抬手侧身的方向,闪电流星,飞出去五点劲风,三丈开外,钉上一棵树杆的是两根扇骨、三枚银针。

朱云甫笑笑说道:“我们没有这么做,因为,我们知道大狮王是孛罗用珠宝请来的,而且还用了骗术。因为单是珠宝,请不动大狮王,他们是利诱加欺骗,这叫做君子可以欺其方!”

大狮王站在那里,手中斧头已经垂下。

朱云甫说道:“大狮王!我们无怨无仇,如果彼此相拚,我们中原有一个寓言,叫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大狮王瞪着眼睛,瞧着朱云甫。

朱云甫笑笑说道:“大狮王!你要拚斗找洪爷,我是小脚色,不是你的对手,我不会惹你!”

洪如鼐抱剑在怀,朗声说道:“朱云甫兄是南海高人,说话虽然诙谐,却是句句实情。只要大狮王跟我们没有积怨,我愿意交你这样的朋友。”

大狮王怔了半晌,突然举起手中斧,一个旋身,斧头朝着身旁一棵树劈去。

这棵树至少有海碗粗细,好几丈高,而且长得枝叶茂密。

大狮王如此一斧下去,如同削中腐朽,斧刃轻易而过,就在树杆倒下来的瞬间,他倏地纵身而起,左臂凌空一挥,那样一棵大树,竟被他一掌推开,倒向另一个方向,飞开好几尺,溅得飞砂走石!真是吓人!

单就这股力量,在场的人没有人能抵挡得住。而且他的身手十分矫健,纵跳之间,真个是身轻如燕。像他这样横练的人,是超越一般人的。

他一句话没有说,大踏步踩起阵阵灰尘,朝原来的方向走了。

跟在他身后的两个瘦子,紧紧跟在身后,一步一趋。

李鲁一直面带着微笑,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大狮王走远了。

李鲁这才朝着洪如鼐说道:“真想不到啊!洪爷!你不但武功高,心计也是高人一等,真是了不得!特别是这位……”

朱云甫笑笑说道:“别尽在那里较上嘴劲了,有什么花招,尽管来吧!不过来以前,先得掂掂自己的斤两。”

李鲁冷冷地点点头说道:“放心!会有的。你阁下等着吧!”

这时候那位虬须暴眼的胖子,偕同两个满头小辫子的姑娘,从后面绕到身前。

朱云甫悄声说道:“洪爷!武林中玩毒的人不在少数,可是如果说以毒的剧烈,以及放毒的技巧来说,这位自称毒郎君的人,恐怕要独步当今了!”

洪如鼐微笑说道:“朱兄台!你说溜了嘴,你忘了这里还有一位钻研毒技的高人!”

朱云甫一听,连忙拱手说道:“该死!该死!我忘了洪夫人……”

邱千屏微笑说道:“弄毒不是什么好事,忘掉也好,不值得朱兄说该死二字。事实上,说的都是事实,毒郎君玩毒,已经到了举手投足,言谈应对之间,比方说现在……”

她淡淡笑了笑说道:“如果不是我事先作了一点小小地准备,他这么一走过身旁,就有人要倒下去。”

洪如鼐啊了一声,眼光里流露出感激之意。

邱千屏悄声说道:“对付这种人,只要两个字:快杀!也就是说,不给他有任何反击的机会,而且下手要狠,不可稍存仁心。”

洪如鼐正要说话,邱千屏已经在分派:“仲彬和朱兄,专对那两位姑娘,注意!那两个姑娘浑身是毒,出手要快。我和如鼐合击毒郎君,我们务必要一举击灭。”

正是他们要同时出手的瞬间,李鲁笑笑说道:“洪爷!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嗯!”

洪如鼐还没有来得及答话,李鲁接着说道:“洪爷!无论就眼前,或者从将来而言,你们都已经没有了指望。”

洪如鼐哦了一声,他对邱千屏看了一眼,邱千屏的微笑,给他很大的信心。

洪如鼐笑着说道:“我倒要听听看,为什么我们目前和将来,都没有了指望了呢?”

李鲁说道:“这位毒郎君你们认识吗?”

洪如鼐说道:“别兜圈子,快说下去!”

李鲁说道:“毒郎君已经在你们的四周,洒下了毒粉,你们已经中了毒,除他给你们服解药,你们是没有活路。”

他说完话,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

“大狮王的横练功夫,被你们三言两语给说跑了。毒郎君你们就不要再打如意算盘了。你们的结果只有四个字:束手待缚。不过……”

他眯起眼睛,带起一份邪恶的微笑。

“看在洪夫人花容月貌的份上,我还是准备一切从宽处理。”

他这几句话,引起了洪夫人邱千屏的杀机,她冷笑一声,说道:“该死的东西!”

仲彬立即说道:“娘!这种爪牙走狗,你跟他一般见识做什么?回头我会收拾他!”

这时候毒郎君已经转过来,和洪如鼐相对面,那两位满头小辫子的姑娘,分站在两边,双目低垂,双手合掌,如同老僧入定。

毒郎君没有说话,只是一掀长袍的下摆,那是一件披在短装外面的类似大披风的长衣,刚刚一掀起,邱千屏立即尖啸一声,断喝:“出手!”

她和洪如鼐以及赵仲彬、朱云甫一齐弹身疾扑,展开苍鹰扑兔的搏击方式,凌空而下,劲风起处,兵刃都已经出了手。

包括毒郎君在内,断断没有料到会如此突然扑袭而来,几乎是一点防备都没有。

毒郎君的毒,是天下知名,但是他的武功,却不能与毒技相提并论,即使他的武功不弱,也经不起洪如鼐和邱千屏如此联手全力扑击。

毒郎君已经低身盘旋,准备使出剧毒,掩护他躲过这一阵突袭,但是已经晚了,哎呀之声尚未出口,两柄宝剑已经穿入胸膛。

使人难以相信,毒郎君身上流出来的血,竟然是紫黑色。

那两位满头辫发的姑娘,垂眉闭目阖掌站在那里,朱云甫折扇出手毫不留情,立即穿过咽喉毙命。

可是赵仲彬有不忍之心,如要他杀这样丝毫没有抵抗能力的一个姑娘家,实在难以下手。就在如此一游疑犹豫的瞬间,只见那位姑娘一摇头,双手一抬,竟飞出一片黑线和两点寒芒来。

原来她头上的辫发,都是细细的黑色小蛇,如今在她一摇之下,有如蝗虫般地飞出,直扑赵仲彬。

而那两点寒芒,却是两柄极薄极小的飞刀,飞向洪如鼐和邱千屏。

这个情况太过意外,赵仲彬一缩步,落地一滚,手中剑丸旋起一层剑幕,护住自己。

站在附近的朱云甫手中折扇立即煽起一股劲风,帮了赵仲彬一个忙,那些细小的黑蛇线,在剑丸的锋利剑幕上,纷纷削成几段,洒出一片毒液,又被朱云甫的扇子煽出的劲风,挥去多远,没有让赵仲彬沾上一滴。

可是,另外两柄飞刀,太过意外。

洪如鼐和邱千屏全心全意对付毒郎君,慎防他利用任何时机放毒。所以,他们合力一举击毙。

他们断没有想到赵仲彬会有如此一瞬间的犹豫,更没有想到对方如此对他们袭击。

双方距离又是如此之近,这样的袭击,等到他们发觉时,已经绝对地来不及了。

两个人只有几近本能地,一偏身,两柄飞刀各中肩头。

这刀的本身太毒了,一上身,洪如鼐立即倒地,邱千屏也只挣扎得一句:“不可以拔刀,用我的药……”

也立即噤口翻身倒地。

赵仲彬倒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和朱云甫抢过来,只见洪如鼐和邱千屏倒在地上,只剩下心头一口气。

赵仲彬慌了主意就要自杀,他认为错误是发生在他的身上,不可以原谅。

朱云甫一把拉住,怒叱道:“你怎么这么愚蠢!他们并非无救,即使真的无救,你的责任更大,怎么可以如此糊里糊涂,要一死了之?”

赵仲彬哭着说道:“都是我不好……”

朱云甫说道:“此刻少讲没有用的话,我去对付那个姓李的坏小子,你从洪夫人身上找解毒的药,千万记住,刀不可以动。”

整个情节,讲到此地,赵仲彬泪流满面,充满了羞愧之意。

他站起来捧着酒杯向鹳上人说道:“若不是大师妙手回春,晚辈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鹳上人笑笑说道:“你也毋须自咎过甚,我倒觉得有两点,是给你们很好的启示。”

仲彬连忙说道:“晚辈敬谨恭听!”

赵雨昂笑道:“大师高人,他的意见岂止是你要恭听,在座的人哪个不要听?”

鹳上人笑笑并没有说客套或谦虚的话,他停顿了一下,点点头说道:“对付敌人不能仁慈,尤其是在双方对峙,性命交关的时刻,任何一点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酷。请注意,这并不表示我们不讲仁心,而是要分清楚敌我。当你有本领一剑穿心的时刻,你却不忍,而改为伤他一臂算了,可能就因为你一念之仁,给予敌人一个最好反击的机会,而因此送掉自己的性命。”

赵仲彬满脸羞惭,连声称:“是!”

鹳上人却又接着说道:“个人对敌如此,要想成就救人救世的勋业,也是一样,应该让你的敌人付出代价的时刻,你却不能乘胜追击,后果可能就是你自己要付出更重的偿付。”

紫竹箫史不觉站起身来,说道:“大师真是高人,以出世之身,能发入世的谠论,令人佩服。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对我们立志驱逐鞑虏的人而言,启示太大,获益太多。”

鹳上人笑笑说道:“这就是跳到局外不在局中的好处。另外一件事,我倒觉得仲彬小友十分难能可贵的……”

赵仲彬立刻又站起身来,满脸惶然不安。

鹳上人说道:“洪如鼐夫妇中了毒刀,老实说,早已经没有希望了,那辆马车等于是拉着两个死人。实则今天碰到老朽,如果不是恰巧有白玉蟾蜍,也是束手无策。……”

紫竹箫史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吉人天相!”

鹳上人说道:“固然是吉人天相,但是,最重要的是赵仲彬小友和朱老弟,永远不放弃希望,永远不认为是绝望,你们仍然坚持着慢慢地向鼋头渚前来,他们这种永不放弃的信念,真正了不起。结果呢?正由于他们这种坚持不动摇的信念,在山穷水尽之后,出现了柳暗花明!”

赵雨昂叹道:“大师慧眼,看到旁人所不能看到的地方。”

鹳上人说道:“因为各位都是做大事业的人,这个事例的启示,就更有价值了。各位的事业,前途艰难,是可以想得到的。但是,只要凭着不屈的信念,不动摇的决心,任凭是如何的艰苦,哪怕是到了绝望的关头,只要大家不放弃。就如同仲彬小友一样,明明知道已经无望了,但是,他不放弃,他不死心,结果,他竟然碰上我这个神医……”

说到“神医”二字,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风趣,也引得在座的大家,一齐笑起来。

鹳上人又说道:“不要把这一切都归之于命运,固然太过于巧合,只能解释为命运!但是,如果仲彬小友不能坚持,则一切条件仍然一样:我也在这样,白玉蟾蜍也在这样,结果呢?就完全不一样了。”

冷梅夫人忽然低低地说了两句:“坚持下去就可以生存,坚持下去就可以成功!”

鹳上人击掌叹道:“赵夫人的两句话,为老朽的话,作了最好的结论。”

他忽然向赵仲彬说道:“小哥!你知道吗?你在最艰难、最绝望的时刻,人都几乎要崩溃了,结果,你咬着牙,坚持下去,这是多么了不起!那是什么原因?那是基于你对爹娘的爱,你对真理的执着,你不相信两位老人家会如此惨死,你对人生前途的信心,相信你会成功,这是很了不起的!”

一向说话都很不在意词汇的鹳上人,这一段说得如此句句动听,充分说明他对赵仲彬是如何的赏识了。

本来听讲的人,都是静静的,鹳上人的话,引来一阵掌声。

尤其是赵小彬和赵小梅同时过来,握住仲彬的手,同声说道:“仲彬!你好了不起!我们真为你高兴。”

仲彬也感动地说道:“谢谢哥哥姊姊!”

朱云甫突然说道:“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讲?”

紫竹箫史说道:“今天在座的,都是生死至交,同时也都是事业伙伴,有什么话还不能说呢?”

朱云甫说道:“就在洪前辈夫妇中毒匕首的同时,我抓住了那个巧言令色的李鲁……”

小彬说道:“朱叔!不是说他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吗?抓住他有什么用处呢?”

朱云甫说道:“当时也只能说是病急乱投医罢了。我在想,李鲁成天和毒郎君这样浑身是毒的人在一起,难道他没有一点防护吗?我的意思是说,毒郎君会不会给他一点解毒的药,以防万一?”

赵雨昂说道:“不错!你这种想法不无道理。”

朱云甫说道:“如果能从姓李的身上逼出一点解药,岂不是好事一桩么?”

仲彬说道:“朱叔!你当时并没有对我说呀!”

朱云甫说道:“来不及!而且也没有弄成。不过我后来打听到了一桩事,就是现在我要告诉各位的,那就是关于文相爷的!”

这句话引起大家同声惊呼。

紫竹箫史立即追问道:“云甫!是关于文相爷的什么事?”

朱云甫说道:“我用折扇抵住李鲁的咽喉,要他交出解药,可是他却笑着跟我说了两点:第一、毒郎君没有所谓解药,他的解药,就是更毒的药。第二、他居然在那种情况下,反对我说:你们最好不要再闹了……”

仲彬问道:“朱叔!什么叫做不要再闹了?”

朱云甫说道:“后来我了解,他所说的不要再闹了,那是指我们大家从事驱逐鞑虏,光复华夏的事。”

赵雨昂说道:“这个时刻他说这种事情,岂不是莫名其妙吗?”

朱云甫说道:“他说了一番话,使我非常意外。”

大家都把眼睛盯着他,等待他说明。

朱云甫说道:“他说:自从兵马司有人窥探之后,孛罗已经知道了江湖上的高人,有很多人参加这个行列,起先孛罗不在意,以为用江湖对江湖,可以把这件事消弭……”

紫竹箫史说道:“这就是相府里养了许多武林高手的原因。”

朱云甫接着说道:“可是到了后来,他发现问题不是那么单纯,他想到一个关键人物,那就是文相爷。”

紫竹箫史急忙问道:“他想怎么样?”

朱云甫说道:“他说:孛罗的做法,先是严厉整饬纪律,仍然以江湖对江湖,对付武林人士的活动。另一方面他要杀掉文相爷,以绝后患!”

紫竹箫史急问道:“他还说了些什么?”

朱云甫说道:“照他的说法,孛罗以为,江湖上这些人所以活动,那是因为文相爷的影响,只要把文相爷杀了,就可以绝了江湖上这些人的希望,就自然烟消云散。”

紫竹箫史哼了一声。

赵雨昂说道:“他们哪里知道文相爷的用心良苦?”

朱云甫说道:“对!他们不知道文相爷要以一死唤醒国魂的决心,但是有一句话,倒是非常现实。他说,本来孛罗是不打算立即杀文相爷的,准备让文相爷再活个三年五载,甚至于根本不杀他,让文相爷在京城里就这样活下去!可是,现在孛罗看到文相爷对人心的影响,准备很快就将文相爷杀掉。”

这句话虽然是大家早就可以预料得到的结果,但是如今一旦说出来,还是令人心头震动的。

紫竹箫史沉重地问道:“他跟你说这些,用心何在?”

朱云甫说道:“他的意思,只要江湖上的人,不再闹下去,文相爷就可以活下去;如果江湖上的人还是这样闹下去,那就是等于是文相爷的催命符!”

这一段话,说得大家沉默无言,因为每个人都不便于讲话。

朱云甫停顿了一会,又说道:“这个姓李的我后来放了他,让他走了,我告诉他几句话,要他转告孛罗。”

紫竹箫史问道:“你对他说些什么?”

朱云甫说道:“我要他回去告诉孛罗,文相爷是大宋的忠臣,自古忠臣不怕死,文相爷如果怕死,他早就投降了,不会吃苦到今天。”

紫竹箫史说道:“你说得很好!还说了些什么?”

朱云甫说道:“我告诉他:江湖上志士仁人,有志一同,为的就是要驱逐鞑虏,光复华夏。有文相爷在,他们要致力于此,文相爷死了,他们一样的干,他们除了要驱逐鞑虏之外,还要为文相爷复仇!”

紫竹箫史叹道:“云甫!你说得好极了!这件大事不能受到个人生死的影响。”

话说到这里,房门呀然而开,洪如鼐、邱千屏夫妇双双站在门外。

赵仲彬大喜,冲过去笑道:“爹!娘!你们……”

他如此一叫出口,又禁不住回过头来,望着赵雨昂和何冷梅,脸上显出惶恐之色。

赵雨昂立即走过来,拱手说道:“恭喜洪兄无恙!”

何冷梅也走过来,握住仲彬的手,笑向邱千屏说道:“仲彬复姓归宗,真是贤伉俪双喜临门!”

赵雨昂让进来之后,一一为洪如鼐夫妇引见。

洪如鼐说道:“多蒙各位搭救,我和内人终生感激!”

他转身特别对鹳上人躬身为礼说道:“大师再造之德,不敢言谢。”

紫竹箫史站起来说道:“今天晚上在无锡的小聚,喜事重重,太值得庆祝了。重新整治酒菜,我们要好好地欢叙一番,因为……此时不讲,我们先尽情欢乐再说。”

这家客栈倒真是生意兴隆,虽在深更半夜,重新整治酒菜,很快又是新的一席。

大家尊鹳上人首席,然后依次坐定。

紫竹箫史站起来举杯,说道:“今天大家都是主人,但是我请大家让我以主人的身份来说几句话。首先我们庆贺洪如鼐贤伉俪三喜临门……”

何冷梅说道:“夫妇重逢,父子母子重逢,脱离中毒大难,当贺!”

紫竹箫史再次举杯说道:“在座每一个人,都要向鹳大师致谢,几乎每个人都蒙受过他的再造之恩。”

赵雨昂连说:“当谢!当谢!”

大家连喝了两杯酒之后,紫竹箫史按住酒杯,望着大家一圈之后,说道:“第三杯酒要共同为我们的前途祝福!”

她为自己斟满一杯酒,先干了,然后说道:“因为从明天起,我们又要各分东西,各奔前程!”

这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是如今说出来,引发大家惜别的情绪,使得酒席筵前,气氛顿时低沉。

紫竹箫史说道:“我有一个预感,我的堂兄文天祥,将会被元人处决。”

大家的心又是向下一沉。

紫竹箫史正色而严肃地说道:“我们固然难过,但是,这正是他追求的目标。也就是他所说的,以他的大宋朝最后一位丞相之尊,斩头流血壮烈的牺牲,以唤起民族魂,求仁得仁,如果因此而唤醒国魂,我堂兄就死得其所了。”

大家的热血又开始沸腾。

紫竹箫史说道:“我堂兄死后,如何在江湖上纠合人力,振奋人心,那就是我们这些后死者的责任了。因此,我的意见,让我们分途北上燕京,希望能赶上我堂兄文天祥为国殉难的日子,让我们在柴市口,献上我们的心香!”

她说着自己已流下了眼泪。

但是,她很快擦干眼泪,说道:“我希望文天祥流的血,能坚定我们百折不回的决心,他死了,我们会有更多的人,为光复华夏而献身。来!让我们干一杯,共誓此言!”

大家一齐干了这杯酒;紫竹箫史从身上取出真正打制而成的金环,分给各人,每一枚金环都有九个小环扣在一起,她说,这是象征着九九归一,终底于成的意思。

天色亮了!紫竹箫史说道:“天总是要亮的!暴政终归要成为历史的陈迹。只要我们锲而不舍,我堂兄文天祥的血绝不白流!”

第二天,白日青天,正是阳光普照的好日子。大家各自分途,互道珍重。大家摇着九扣金环,互诉着无言的信心。

后记:文天祥囚于燕京后的第三年,终于遇害于柴市口,留下感人肺腑的遗言于衣带之内。他的死,果然震撼了人心,忠臣的血,不但光辉了历史,也为后人写下了典范,更为反抗暴政的大业,埋下日后光大的火种。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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