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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七女寻夫烟波里 一龙得意销魂中(上)

他们夫妻调情,外人自然不好置身其中。天地会群豪知道他们这位宝贝香主风流成性、不拘小节,便一个个地踱到了一旁。只剩下于阿大一人,孤单单地站立着,既不能走向韦小宝,也不好跟着玄贞道长他们。

钱老本看他极是尴尬,便招呼道:"于兄弟,你过来。"于阿大乖乖地走了过去。此人貌相憨厚、老实,从这个方面来说却不是习武的好资质。可他年纪轻轻,便练成了这等高深武功,使得玄贞道长这些老江湖,不由得疑窦大生。

钱老本一面招呼于阿大,一面向徐天川使了个眼色。

徐天川会意,待得于阿大来到跟前,倏地双拳齐出,一招"金鼓齐鸣",击向于阿大的"太阳穴"两侧。

"太阳穴"是人身至为娇嫩的死穴之一,于阿大如何不护?一怔之下,他本能地身形徽侧,闪避了这致命的一击。

但徐天川却已中途变招,"兰花指"带着强劲的"无相功",点向对手腰侧的"章门穴"。

"章门穴"是真气运行之所必须经过的穴道。"章门穴"若是被点,虽不至有生命危险,但高手对敌,真气窒息,也是必败无疑了。于阿大哪里会让他点着?身子"滴溜溜"一个"陀螺旋转",又避开了徐天川的攻击。

于阿大正想还击,忽觉得自己"命门穴"一麻,大吃一惊之下,未及解救,徐天川却是点到为止,跳出了圈外。

徐天川背负双手,悠闲自得,站立一旁,笑嘻嘻道:"于兄弟,老哥的这几招,还将就着使得么?"在天地会青木堂的兄弟们之中,武功高强的要数玄贞道长,心计慎密的要数钱老本,而武功驳杂、招数快疾则要数徐天川了。

徐天川人称"八臂猿猴",熟人都叫他"徐猴儿"。他攻向于阿大的第一招"金鼓齐鸣"迫使对手返身自救,真力就无法搬运;第二招以"无相功"催动"兰花指",点向对手的"章门穴",敌人只得屏住内息,哪里还能隔空点穴?第三招抓住了对手的"命门"大穴,敌手不但不能伤人,反而弄巧成拙,陷身敌人之手。

徐天川干脆利落地使了三招,招招都是攻敌之不得不防,自顾尚且不暇,怎能伤敌?'于阿大恍然大悟,忖道:"他们老哥儿几个找场子来了。方才在山洞旁边,自己成也太过逞能了些。不过若不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晴儿姑娘又哪能这般痛快地献出解药?"当下,于阿大双手抱拳,心悦诚服道:"徐师傅指点得极是。当时晴儿姑娘若是像徐师傅这样出招,只怕被点中穴道、躺倒在地的就不会是她,而是区区在下了。"玄贞道长道:"也不是这等说,于兄弟的武功,我们几个老不中用的,还是非常佩服的。于兄弟,青山常在,绿水常流,咱们后会有期。"于阿大谔然道:"前辈,刚刚与我二哥见面。怎么就分手了?晚辈年轻识浅,再待些时日,晚辈好好向前辈讨教几招。"玄贞道长对于阿大的谦恭极不舒服,道:"请转告韦……韦相公,请他一切小心在意罢。"韦小宝与七女说说笑笑,打打闹阑,眼睛一瞥,那边空空荡荡地只剩下于阿大一人了,便高声问道:"三弟,玄贞道长、钱师傅他们呢?"于阿大走了过来,道:"回韦爵爷的话,他们走了,要卑职转告你老人家,一切小心在意。"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我只道老子的七个老婆争风吃醋,原来大男人也会。"暗忖道:"他们走了也好,省得在老子跟前,不是劝老子复兴甚么天地会,就是编排些瞎话吓唬老子。好在老子有武功高强的义弟陪伴,也不怕丐帮再弄些甚么古怪。"韦小宝对于阿大道:"他们走了,咱们也走罢。"于阿大应了一声:"是。"远远地跟在韦小宝与七位夫人的后面。

韦小宝仔细地揣摩玄贞道长的话,又觉得并非全是瞎编出来的:"甚么《四十二章经》,甚么宝藏,天地会除了我师父知道一些,玄贞老杂毛他们可是一概不知的。他在小树林里能说得出那番话来,显见确实是听到了风声。"又想起洪安通的话,更是不寒而栗:"乖乖不得了,老子自作聪明,可纸里包不住火,迟早要露馅儿。洪安通长胡子知道《四十二章经》,荃姐姐也就知道:真太后知道《四十二章经》,小皇帝也就知道:我师父陈总舵主知通《四十二章经》,保不准玄贞老杂毛也就知道。《四十二章经》弄得漫天风雨,风雨漫天,知道的人越多,韦小宝的日子越难过。说不定甚么时候,韦小宝就要变成无头小宝了。这样想着,越发觉得离不开于阿大了,便招呼道:"三弟,快来一块儿走,这些都是你嫂子,你躲躲藏藏的做甚么?"于阿大赶走几步,涨红了面孔,道:"这个,卑职不敢当。"韦小宝皱眉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官场气?过来,大伙儿见过。以后再不许说甚么卑职、大人的了。"好在七个夫人都是江湖中人,对世俗之论也并不在乎。苏荃笑道:"于兄弟,快来给嫂子磕头,嫂子保管给你找一个好媳妇儿。"一行人说笑着,走到了山下小镇,于阿大模样粗豪,心地却细,看夫人们在道上行走极是不雅,便雇了几辆牛车给她们坐了。于阿大徒步跟随,韦小宝一会儿钻到这辆车里鬼混一番,一会儿钻到那辆车里鬼混一番,倒也并不寂寞。

公主想要韦小宝回京城,韦小宝却想去河督府看看,至于其余的几个夫人,都没有定见,只是觉得伯爵府烦闷得紧,倒不如在江湖上吃酒打架快活。是以任从老牛拉破车,慢慢吞吞地向北走。

这样一天才走了几十里,晚上到了安平镇,便将一家干净些的小客栈包下了。

晚饭之后,韦小宝钻进了双儿的房里,扑上去便要搂抱,说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双儿身子一闪避开了,道:"相公,你还是去陪陪公主罢。"韦小宝皱眉道:"提那个臭花娘做甚么?她一见到老子,不是揪老子的耳朵,便是踢老子的屁股,老子不愿意见她。"双儿陪坐在韦小宝的身边,道:"你也得多体谅她一点儿。她是金枝玉叶,从小尊贵惯了的,嫁了你,你又偏偏与她半真半假,她心里也是气苦。"韦小宝拥着双儿,道:"好双儿,你老是体念别人。"在她下唇上一吻,站起身来,道:"我听亲亲好双儿的就是了。"说完,踱了出去。

大伙儿都困乏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有六位夫人起来了,惟独不见双儿。建宁公主大是不乐,道:"臭小宝,死小桂子,就是偏疼双儿死丫头,昨晚又在她房里歇息了,也不害羞,太阳晒着屁股了还不起来,我叫她去。"敲了半天的门,也没有人应声。公主火了,一脚将门踹开,里面却空空如也,她大叫一声道:"来人哪!快来人哪,小宝与双儿不见啦。"众女一齐跑来,一看,门闩是从里面插起来,被公主踹断了的。房间里果然空无一人,后面的窗子大开着。公主骂道:"双儿这个小没良心的,定是她拐了小宝私奔啦。"苏荃喝道:"你胡说甚么?有自己的老婆拐了自已的男人私奔的理儿么?快,快请于大爷来。"于阿大就住在七女与韦小宝的对面客房里,公主的一声喊叫,他早就听到了,也早就来了。听得苏荃的话,急忙进屋,看了看房中情景,他身形一晃,已自窗中直窜出去。

片刻之后,他又从窗外跳了进来,道:"诸位夫人,韦爵爷他们只怕是被劫持了。昨天夜里,一共来了三个人,内中倒是有一个顶尖高手。"公主撇嘴道:"胡吹大气,你怎么知道他是三个人,不是四个人五个人?你怎么知道内中一个顶尖高手,不是半个,不是两个?"于阿大也不生气,道:"外面的脚印,有两个极重,一个极轻,轻得不在意便看不出来,显见他的轻功绝佳。"公主道:"哼,我倒说那两个脚印极重的武功绝佳。他力气大啊,武功强明,走道脚步自然重了。"以公主的身份,于阿大也不敢与她抬杠,垂手道:"是。"心里却是大不以为然:"那两个人的脚印重则重了,却是又歪又斜,显见脚底不稳,又是甚么高手了?"公主极为得意,道:"于阿大,你既识得他们的武功路道,那他们是甚么帮派的?"于阿大不假思索,道:"盐枭。"

明、清时期,盐课甚重,贩卖私盐,获利极大。便有些亡命之徒纠集一起,成帮搭伙,贩卖私盐。这些人极是凶悍,便是缉私盐的官兵,等闲也不放在眼里,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

公主冷笑道:"你是神仙,能掐会算?"

于阿大道:"启禀公主,盐枭长年累月与盐打交通,身子上盐腥气极重。窗棂上,也有他们不经意撒落的些许细小盐粒。"公主还要反驳,苏荃道:"三弟,盐枭虽说凶悍,可与江湖人物极少结怨,为甚么要劫持小宝和双儿妹子?"苏荃是"老江湖",知通盐枭们看似凶恶,其实并不惹事。便是平日与百姓交易,也是较为公平的。

公主道:"这有甚么不懂得的?死小桂子风流成性,保不准偷了人家的姊妹啊老婆啊……喂,于阿大,你是做甚么的?连我们几个的周全都回护不了,要你有甚么用处?"于阿大垂手道:"是。"心中却是万分委屈:"他们自己不小心,我又有甚么法儿?两口子睡觉,难道也要我在一旁护卫么?"于阿大的推测不错,韦小宝确实是被盐枭绑架的。

头天晚上,双儿劝韦小宝去公主的房间,这等温柔,更激得韦小宝对她的倾心。与双儿温存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向房门走去。

他的手刚刚搭到了门闩上,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声,扭头一看,大吃一惊:不知甚么时候,房间里出现了三个人。以双儿的武功,竟然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就被点了穴道,倒在床上。

韦小宝喝道:"你们……"却眼睛一花,那个笑嘻嘻的瘦长挑子已然欺到了身后,掌椽贴在韦小宝的脖颈上,笑道:"韦爵爷,你身边有个极为厉害的保镖。我们爷儿们可惹他不起。没法儿、只得一掌切掉你的脑袋啦。"韦小宝只觉脖颈辣辣地如火灸一般,心道:"辣块妈妈不开花,这爪子甚么路道,这等火烫?内力如此,若要切下老子的脑袋,只怕容易得紧。"韦小宝历来信奉"好汉不吃眼前亏",一见情势不妙,立时放低声音道:"尊驾贵姓啊?有甚么指教啊?有话好说,这等狠霸霸地也没有甚么好玩。"笑嘻嘻的瘦长挑子道:"韦爵爷,你老人家敢情要招妹婿么,打听我的贵姓?你的帮手太多,我的贵姓却是不能告诉你。"韦小宝在嘴头上从不吃亏,也笑道:"是啊,我在扬州有好多好多的妹子,都等着招些英雄好汉做女婿呢。"心里道:"丽春院越做越旺兴,姑娘们多了,你便去丽春院做婊子的女婿罢。"笑嘻噶的瘦长桃子道:"夜长梦多,韦爵爷。只得委屈你啦。"韦小宝笑道:"好说,好…"

笑嘻嘻的瘦长桃子忽然将手在韦小宝的"哑穴"上一点,韦小宝顿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手一挥,同来的两个人架起双儿,他自己只是挎住了韦小宝的胳膊,一行五人,便"嗖嗖"地窜出了窗外。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夜暗里。

笑嘻嘻的瘦长挑子轻功果然了得,挟持着一个大活人,依然奔跑如飞。出了这个小镇,三个人却兵分两路,架着双儿的两条汉子向西边的一个小山冈奔去,韦小宝却在笑嘻嘻的瘦长桃子的挟持下,奔向扬子江边。韦小宝大急:"你们将双儿弄到哪里去?"然而"哑穴"被点,哪里说得出声来!

扬子江里,远远地停泊着一叶小舟,模模糊糊地随着风浪起伏颠簸,离开岸边至少二十余丈。笑嘻嘻的瘦长挑子脚步不停,到了岸边,力透指尖,已然点了韦小宝数处穴道,接着便将他顺手向小舟扔了过去。韦小宝不但口不能言,身子也是一动不能动了。

韦小宝在江面上腾空而起,耳边响起阵阵风声。下面,是汹涌翻滚的滔天浊浪,犹如吃人的妖魔张大了嘴巴。韦小宝吓得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暗道:"都是他奶奶的茅十八,甚么浑号不好起,给老了起了个江湖绰号小白龙。老子这一回可要真正的做一条小白龙了。还有于阿大这个王八蛋,发誓要与老子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如今也不知躲到甚么地方去了。"胡思乱想间,身子一沉,却落在了小舟上。落下时轻轻的,好似有人托着自己,轻轻地放到船舨上一般。显见笑嘻嘻的瘦长挑子的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

韦小宝惊疑不定地睁开眼,就见笑嘻嘻的瘦长挑子如一只巨鸟腾空飞落,也站在了船舱上。掌椽在船边上轻描淡写地一划,拳头粗细的缆绳便如刀切一般,齐唰唰地断了。

小舟失去了铁锚的羁绊,箭一般地向着下游疾漂而去。

韦小宝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乖乖隆的冬,笑嘻嘻的瘦长挑子若是真的将老子的脖子当作了缆绳切下去,韦小宝连小白龙也做不成,只能做无头小宝了。"小舟顺流而下,笑嘻嘻的瘦长挑子也不与韦小宝说话,往韦小宝身边并排一躺,顿时鼾声震天。

韦小宝却哪里睡得着?浑身动弹不得,心里害怕之极:"这么一只小船在江上漂着,一个大浪也能将它击得粉碎。亏笑嘻嘻的瘦长挑子还睡得着。这小于武功可是高明得紧,不知是甚么路道,又捉了老子做甚么?"夜风阵阵,带来了一丝凉意。忽然,韦小宝的鼻子里嗅出了一股咸而腥的味道,正是自身旁的笑嘻嘻的瘦长桃子身上散发出来的。

韦小宝的眼睛一亮:"盐枭!"

扬州是水陆通衢,是扬淮盐集运之所,是以也是盐枭毕集之地。盐枭们极为富有,冒死贩卖私盐之后便醉生梦死,在妓院子里花天酒地。韦小宝在丽春院里长大,对院子里的"常客"——盐枭身上的咸又腥的气味异常熟悉。

可是,盐枭在江湖上并不惹是生非,干么捉了自己?

想了想,韦小宝忽然感到后怕:十多年前在扬州丽春院,曾帮着茅十八伤了几个盐枭,难道他们今日寻仇来了?

可是,人是自己与茅十八两人伤的,与双儿何干?双儿被他们弄到哪里去了?他们要拿她怎么样?…思念至此,双儿的种种好处,瞬间尽皆涌上心头。韦小宝只得迁怒于茅十八,在心里骂道:"他奶奶的姓茅的,好汉子做事好汉子当,你杀了人,叫老子挡灾,你他妈的做缩头乌龟么?"笑嘻嘻的瘦长挑子武功高强,睡觉的功夫也是独特。

小舟在水里漂泊了三天三夜,他竟整整睡了三天三夜的觉。韦小宝起初心里害怕而睡不着,后来则是又渴又饿而睡不着了。

他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最后头晕眼花,昏昏沉沉地似乎要失去知觉。也不如又过了多少时辰。忽然,他觉得脸上麻蔌蔌的,人也清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原来小舟置身在芦苇荡里。夜风扫动青青苇叶,弄得脸上又麻又痒。

小舟旁边,又多了一只小舟。捉拿韦小宝的盐枭,与另一只舟里的一个人背转了身子,两人将手握在长衫下面,一个道:"就这价钱,再也不能多啦。咳,咳。"韦小宝一听"咳、咳"声,不由得叫苦不迭:死不了的痨病鬼小叫花!真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了!

盐枭道:"买卖要看货色,有道是一分钱一分贷,你老出这个价钱,上哪儿去买这上等货色?不瞒你老说,十万八万银子,我还不放在眼里。一趟私盐,也就出来了,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痨病鬼小叫花道:"那你给开个价罢。"

盐枭的手指在长衫底下动了动,道:"低于这个价钱,我回去实在无法向弟兄们交代的。"痨病鬼小叫花道:"咳,咳,就这货色,能值这么多么?再给你加上这个数,够哥儿们义气了罢?"说着,手指也在长衫下动了一动。

韦小宝自小混迹市井,知道"牙行"(庸注:特指专门贩卖牲口的经济人)们在贩卖牲口时,便是将手握在长衫底下讨价还价的,奇怪道:"他们俩在买卖甚么牲口,这等贵重,十万八万还嫌少?"忽然间自己省悟过来:"他奶奶的,一只乌龟一只王八将老子当牲口买卖啦?笑嘻嘻的瘦长挑子盐枭,老子的一条命,仅值十万八万银子么?开这么低的价钱,在客栈里,老子自己就能将自己买下了,何必要你兴师动众地跑到这里来?笑嘻嘻的瘦长挑子笑嘻嘻道:"你老再升一升,升一升。"痨病鬼小叫花道:"不升了。你愿意卖便卖,不愿意卖,你就弄回去罢。咳,咳,就这等货色,丐帮花钱去买,在江湖上已是大大地失了身份了。你不卖正好,丐帮有本事自己捉了他来。"盐枭叹了口气,道:"那好罢,吃亏就吃亏,咱们自已人,今后盐枭行里仰仗贵帮的地方还多着呢。"痨病鬼小叫花抽出手来,一拍巴掌,道:"就是这话。生意不成仁义在,何况咱们的生意做成了呢?胡老板,你这次吃亏了,今后敝帮有甚么买卖,我总作成了你便是。"盐枭摆手道:"不要下次,不要下次。就这一回也就够了。这等买卖不能做,做不得。姓胡的还是贩卖私盐,来得稳妥些。"痨病鬼小叫花点头道:"也说得是。咳,咳,江湖上刀头上舔血的勾当,也实在没有甚么好玩的。咳,咳,这是十八万两银票,胡老板,你可要当面点清了。咳,咳…"痨病鬼小叫花一边递出银票,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憋得通红,拿银票的手也微微颤抖着。盐枭顾不得接银票,去扶痨病鬼小叫花的肩头,关切地问道:"你老怎么了?不碍事么?"痨病鬼小叫花边咳嗽边道:"不碍的,老毛病了,咳、咳……"韦小宝的心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暗道:"盐枭要糟!"果然,痨病鬼小叫花眼里精光陡现,倏地一掌,击中了盐枭的面庞。盐枭"啊"了一声,脸上立即印上了五根黑色的指痕,已然中了剧毒了。

盐枭武功高强,虽遭暗算,也是临危不乱。中了毒掌之后,只是身形一晃,一把揪住了痨病鬼小叫花的脖领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道:"无耻的狗贼,咱们同归于尽罢!"痨病鬼小叫花没想到盐枭极是强悍,中了剧毒之后尚能拼死一搏。又是一记毒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了盐枭的胸口,只听得"咔咔"声响,盐枭断了几根肋骨。

盐枭一口鲜血喷在了痨病鬼小叫花的脸上,紧接着一把死死地抱住了敌手,双脚一蹬,小舟翻了个底朝天。

"扑通"一声,痨病鬼小叫花与笑嘻嘻的瘦长挑子一块落入水中。只见水里冒出了一串串的水泡,不一会儿,水泡消失了,芦苇荡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韦小宝心中大喜道:"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打得别别跳。小乌龟与小王八一块儿见龙王了,老子这条小白龙,可就要失陪啦。"韦小宝又想着:"大约是笑嘻嘻的瘦长挑子盐枭在暗中见了丐帮费劲捉拿老子,便偷偷地乘老子不备,见财起义,将老子掳了来,想卖给丐帮。岂知丐帮的痨病鬼小叫花却又财迷得紧,舍不得十八万两银子,又将笑嘻嘻的瘦长挑子给做了。笑嘻嘻的瘦长桃子倒也是凶悍得紧,临死捞了个垫背的。两人拼了个你死我活,我死你活,大家一块儿见阎王。哼哼,臭叫花子太也不知好歹了,老子堂堂一个爵爷,卖你十八万两银子,太也卖得贱了。哦,双儿大约也被他们卖了,不知卖了多少钱?你便卖得贱些,也千万不要将她卖到堂子里,若是接了客,有朝一日老子虽说赎了她出来,只怕帽子也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绿油油的了。"过了好一阵子,水底都没有了动静,那只小舟底朝天,一动也不动,想是两人同归于尽了。

此时天色微明,金黄色的晨曦撒进了茂密的芦苇荡里,鱼儿轻轻腾越,不知名的鸟儿穿梭般飞来飞去,找寻着食物。

韦小宝一阵宽心之后,忽然又觉得难为起来:"这两只甲鱼,你拼命不要紧,得先解了老子的穴道才是啊?如今将老子一个人扔在荒无人烟的芦苇荡里,不能喊也不能动,饿也要将老子饿死了。…忽然小舟轻轻游动了起来,似有人于水底推动一般,在芦苇荡中曲曲弯弯地穿行。又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只见芦苇越来越密,小舟也是越行越艰难。最后,芦苇密得几乎没有了一丝儿线缝,小舟强挤进去,过去后芦苇便合拢了起来。终于,小舟动也不能动了。这里看来是极为隐秘的处所,芦苇密集地倒伏了下来,将小舟遮盖得严严实实,连一丝儿光线也透不出来了。只听得旁边有划水的声音,几乎是紧贴在小舟的旁边,忽然传来痨病鬼小叫花的自言自语声:"咳,一忽儿的工夫,这小子躲到哪儿去了?难道插翅飞了么?咳,咳。"韦小宝更是大气不敢出。显见痨病鬼小叫花在水底摆布了笑嘻喀的瘦长挑子,这才重又出来寻找韦小宝了。

痨病鬼小叫花停了片刻,又轻轻地划着水,向别处游去。

韦小宝心中大是得意:"老子命不该绝,你能怎么得了老子?"太阳渐渐地升了起来,自芦苇的线缝中撒下些许,使得韦小宝更加头晕目眩。一只牛虻飞了来,停在了韦小宝的脸上,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你当老子是没长椅角的老水牛么?"韦小宝伸了巴掌,"啪"地一下,将牛虻打了个稀烂。

惊喜之下,韦小宝几乎叫出声来:"穴道解开啦!老子的穴道解开啦!"身子一跃,小舟颠簸起来,几近翻了。

韦小宝又轻轻地坐了下去,第一件事,便是找吃的。

初夏,芦苇荡里植物虽多,也没有甚么果实可以果腹。韦小宝饥不择食,折了芦苇,便放在嘴里咀嚼起来,连绿色的汁液和甜滋滋的渣滓,一块儿咽了下去。

这么吃了几根芦苇,看到小舟旁边有几片荷叶,也折了吮吸里面的汁液,却是麻麻的。又掬了两捧水喝了,这才觉得肚皮稍稍好受了些。

韦小宝得意地自言自语道:"老子的武功,越发精进了。笑嘻嘻的瘦长挑子盐枭这等身手,也封不住老子的穴道啊。"他武功低微,甚至连最为基本的武学道理也弄不明白:除了被敌人点了死穴之外,人的穴道被封,一般过了十二个时辰都当自解。他的穴道却过了四天之后才自行解开,一方面是笑嘻嘻的瘦长桃子的内力太过强大,一方面是韦小宝的内力太过微弱了。

韦小宝伸手入怀,一模,一迭随时都不离身的银票,用厚厚的油布包裹了好几层,好端端地在怀里;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好端端的插在靴统里,乘火打劫偷的痨病鬼小叫花的不怕剧毒的手套,好端端地在怀里;"含沙射影"的暗器,也在怀里。

韦小宝顿时大感放心,他赖于行走江湖的所有宝贝,一件不缺,都好端端地存放着,他还害怕甚么?无往而不胜。韦小宝重又躺下,他要养精蓄锐,待得夜暮降临之时,逃出芦苇荡。

一觉醒来,忽听得岸上传来一声响亮的吆喝:"大开香堂,推选第十九代帮主!"接着便是数百人齐声高呼:"大开香堂,推选第十九代帮主!"微山湖在山东境内,历来是强人出没的地处、好汉如云的所在。

微山湖上有座微山岛,高三十余丈;由此远眺,只见碧波千顷,渔帆点点,芦苇遮天蔽日,小荷装点其间。水天相接处,群山浮动,浩淼无际,煞是壮观。

丐帮的总舵,便设在微山岛上。

丐帮自两年之前,原帮主成龙遇害身亡,雯儿叛逃出帮,下落不明,帮主大仇没有报,是以一直没有推选继任帮主。群龙无首,这个"天下第一帮派"也日渐衰败。

是以帮中几位德高望重的八袋长老便在今日,决定推选帮主。

人选只有一个:晴儿。

由于成龙过世之前,便属意于在晴儿、雯儿两姊妹之间挑选一名帮主。而雯儿被控忘思负义、杀害帮主,晴儿却大义灭亲,四处捉拿妹妹雯儿,并且夺回了被雯儿抢夺去了的丐帮镇帮之宝神龙鞭,为丐帮立下了如此重大的功劳。帮主之位,更是非她莫属了。

"开香堂"是江湖帮派员为隆重的仪式,丐帮尤甚。特别是推选帮主,四袋以上在帮中有职分的弟子,统统赶来总舵,参加这个盛典。是以微山岛上,张灯结彩,犹如过节一般。

微山岛上有座张良墓,丐帮弟子早在十数日之前,便在墓前堆起了高台,搭起了棚子。因数日前,年事已高的执法长老不幸过世,智信分舵的舵主魏至心被推举继任执法长老一职。他年纪虽说并不太大,却素以公正著称,在帮中威信不低。是以开香堂的仪式,便理所当然地由他主持。

待弟子在各自的位置上坐定之后,魏至心双手棒着神龙鞭,稳步定向台来,朗声道:"神龙鞭子神又神。"众丐跟着念道:"上打天子下打臣。"

魏至心接着念道:"扫尽天下不平事。"

丐帮弟子却没有接口,全场鸦雀无声。人们的眼睛,全都盯着台后,只见一个年青美貌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走上土台,轻启樱唇,道:"也打丐帮变心人。"声音极是娇柔,如百灵鸣春。虽是不高,却是以浑厚内家真力送出,在场众人,听得极是消楚。原来,在推选帮主的香堂上,丐帮数百年来流传的"切口"(暗语)的最后一句,却是要由帮主的继任人来说的。

魏至心神态庄重,双手将神龙鞭高举过头,朗声道:"巧帮十八代帮主在上,经弟子等公推,第十九代帮主为成晴儿成姑娘担任。成晴儿姑娘,请跪下接神器。""神器"便是神龙鞭了。却见那姑娘并不下跪,也不接神龙鞭,微微一笑,道:"你那根神龙鞭是假的,我为甚么要它?"魏至心蓦然心惊。双脚不动,却如在地面滑行一般,瞬间倒退数步,喝道:"你、你是雯儿姑娘?!"来人果真是雯儿。她与晴儿是双胞胎,生得极为相像,等闲分不出来。只是晴儿多些暴戾之气,雯儿却温柔和顺而已。

雯儿笑道:"魏长老果然精明。"

魏至心道:"故成帮主大仇未报,你却亲自寻上门来。雯儿姑娘,你的胆子当真不小啊!"雯儿道:"是啊,成帮主大仇未报,你们倒是迫不及待地推选帮主。魏长老,你是何居心?"魏至心稍稍沉吟片刻,道:"雯儿姑娘,看在曾经同是本帮中人的份儿上,今日是丐帮大喜的日子,只要你退出这个台子,本帮绝不与你为难。至于你与本帮的过节,待得新任帮主接任之后,听她的示下,再行定夺。如何?"在魏至心看来,已然给足了雯儿的面子。岂知雯儿并不买帐,说道:"谢谢魏长老给小女子留了退路。不过,小女子今日就是来了结这段过节的,咱们何必拖着?哼哼,你们不是到处追杀小女子,要情理门户的么?小女子送上门来啦。"魏至心亲眼看见雯儿在山洞之中驱毒疗伤,怎么四五天的时间,就赶来了丐帮总舵?还有,昨夜丐帮所有八代使者与他一起,亲自同睛儿商议今日推举帮主的具体事宜,甚么时候晴儿变成了雯儿?

他的脊梁上冒出了冷汗,豁然色变,道:"睛儿姑娘呢?"雯儿道:"我姐姐没有神龙鞭,不好意思接替帮主之位,躲起来了也是有的。"魏至心凝视着雯儿,忽然朝台下丐帮弟子一揖,道:"诸位兄弟,魏某人斗胆,今日借本帮镇帮之宝神龙鞭一用。"两年来,丐帮不借人力、物力,四处追杀雯儿,以替原帮主报仇。岂知雯儿竟自送上门来了,便有许多弟子道:"魏长老,替成帮主报仇,还用客套么?""出手毙了这个小妖女罢!"然而大部分丐帮弟子都不吭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雯儿孤身一人,敢来丐帮捣乱,没有惊人艺业,她敢么?为保险起见,还是慢些说话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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