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很是关注桑元帅,但愿桑帅一切以国事为重。”远从行在“临安府”来的内侍郑珪唠唠叨叨的叙说着。“至于桑帅和王彦之间的纠纷,唉,本是小事一桩嘛,毋须认真,咳咳,毋须认真。”
“微臣忠心一片,皇天可鉴。”“九头鸟”桑仲垂目屏息,现出肃穆的神情,在旁陪坐的张用与“一丈青”夫妇俩,却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桑仲偷偷瞪了他俩一眼,继续别着嘴唇说道:“其实微臣也并未把王老帅的挑构放在心上,毕竟我也在他麾下不少时候,素知他不能容物。只是朝中却有一帮人莫名奇妙,屡次在圣上面前骂我是贼……”
郑珪忙道:“没有的事!桑帅莫听传言,作不得准的!作不得准的!”
桑仲冷笑一声,续道:“这且不提,就拿我四弟张荣的事来说吧,去年大战‘缩头湖’,功绩如何,大家心里清楚得很。结果呢?”
郑珪连忙又是一阵好言相慰。
天子亲遣内侍前来抚问,桑仲这次可说已挣足了颜面,但他的野心尚不只如此而已,更大的图谋已在他心中成形,就像巍峨雄壮的襄阳城楼一般矗立于胸际。桑仲几乎可以看见自己官拜节度使,指挥六军北伐中原,成为郭子仪一流的人物。
郑珪回朝复命的那天,兀自向桑仲说了许多好话。桑仲该抱怨的都抱怨过了,该给的自也不会少给。郑珪满面堆笑,黄金入袋有多重,将来在天子面前对桑仲的评价便有多重。
张用等钦差走了之后,摇头笑道:“桑老二,做官还是你有一套,咱们旧日兄弟可都没这本领。岳大头近年来转战江西、湖东,虽也立了不少功劳,却仍只是个正六品的都总管而已,比起你来还差了一截。”
张用自东京撤退后,又横行了一段日子,巧不巧,竟在半路上遇见死了丈夫的“一丈青”马夫人,两人本就有些意思,便干脆将两路人马搅作一块儿,去年五月接受岳飞招降,屯驻江西路瑞昌一带,此次夫妇俩借着护送钦差之便,北上襄阳来会老友,眼见桑仲雄霸荆襄,控地千里,有众三十万,不禁暗自叹服。
桑仲哼道:“当初在‘崔府君庙’救了皇帝一命,难道还是白救的?如今他虽绝口不提,心里却是明白得很。”
张用暗忖:“难怪这小子有恃无恐,在钦差面前也敢抱怨这,抱怨那的。”
桑仲又唤来如今已倚为左右臂的“一丈青”李横,笑道:“两位‘一丈青’想必闻名已久,今日初次见面,莫要七搅八缠的变成了‘两丈青’。”
张用笑骂道:“鸟嘴硬是吐不出象牙来,大约是孤家寡人孤疯了!”马夫人哼道:
“还不急,等我生个女儿给他做老婆。”
众人哈哈大笑。桑仲传令大开酒宴,高呼痛饮,席间张用说起去年八月秦桧拜相以来的种种情形,不由得咬牙切齿,大骂不休。“这狗头一上任便恁恿皇上诏罢两河‘忠义巡社’,梁小哥他们那些河朔义军五年来洒了多少鲜血,拋了多少头颅,如今一纸诏令,抹煞得一乾二净不说,竟还不准义军渡河南归,若有守臣胆敢接纳,居然还被判罪,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刘豫分明是个无耻叛臣,受金国册封为子皇帝,咱们朝廷却还称他们做‘大齐’,叫得顺口得很,真不知是谁比谁无耻?”
桑仲笑道:“江南天气和暖,风景秀丽,物产丰饶,你可知这是个什么所在?”
张用、“一丈青”马夫人方一摇头,桑仲已接着道:“这是养懒人的大好所在!如今朝中有谁想打仗,你倒是说说看?张浚、李纲、吕颐浩、咱家、岳大头这些主战派,那个不被当成疯子?”
张用大叹口气,摇头不语。
桑仲压低声音,又道:“尤其是皇上,听说建炎三年耶律马五偷袭扬州,把皇上的卵蛋都吓破了,至今还生不出个儿子……”
大伙儿忍笑不住,一齐做了个砍头的手势。桑仲吐吐舌尖,又道:“这也难怪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后生,平常养尊处优,怎禁得起那几年成天破人追杀?朝廷近日由绍兴迁至杭州,将杭州升为临安府,光只这个‘安’字,其心可知。其实嘛,这些都是纸糊的,宋国一厢情愿偏安江南,只怕人家不依。金国这两年来倾尽全力,用兵川陕,京东、京西、淮西等地只是无暇顾及而已,宋人莫以为从今以后便可长治久安。”顿了顿,又道:“不过,去年十月兀朮大败于和尚原,皇上可又有些心动了,我猜朝廷近日已有北进之谋,否则遣人来安抚我个卵?咱们这批人总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张用点点头道:“朝中主战、主和争议不休,总该有个了断。秦桧这个投降派的首领,非要除掉不可!”
桑仲道:“总有人会想办法去料理他,‘河北大侠’公孙羽……”
话没说完,却有小校来报,说是一个名叫燕怀仙的求见。
桑仲喜得跳起身来,亲自跑了出去,果见燕怀仙站在星光之下,神采奕奕,双目炯炯生辉,全身上下散发出难以匹敌的气势。
桑仲不禁暗忖:“这小子怎地修练得如此厉害?要论个人修为,我桑老二可连他的尾巴都摸不着了。”嘴里笑道:“五郎,一别两年多,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上前一把抱住,摇晃不休。
燕怀仙道:“二哥,气候愈来愈大了,位列三公想必指日可期。”
桑仲哈哈大笑,拉着燕怀仙进了大帐,众人本都是旧识,数年不见,倍感亲热。
桑仲道:“老四派人稍过信来,说你在‘缩头湖’大战之后,忽然不知跑到那里去了,他急得很,生怕你被那小狐……”猛地打住不言,将“狸”字硬咽回肚内。有关夏夜星之事,他也是看了张荣的信后才知道,连连大呼:“匈奴女王原来就是小师妹,怎地传言说她腰大十围,面如夜叉哩?”
同门师妹竟身为金国统领,这话自是不便在张用等人面前说起。
而燕怀仙提及自己过去一年的行踪,却吞吞吐吐,脸上现出困惑的神色。
桑仲寻思道:“五郎近年来老是这么阴阳怪气,则是着了那小狐狸的邪吧?”想起最近才听到的有关夏夜星的另一则传闻,更加暗自摇头不已。
却见张用手下一名亲信在帐外探头探脑,张用皱眉喝道:“作什么鬼鬼祟祟?”一边站起身子,走了出去,只闻一阵嘀嘀咕咕过后,张用厉声道:“你当真没有看错?”
紧接着便领了那人行入帐中,面上一片阴沉,望着燕怀仙冷然不语。
桑仲心知事有蹊跷,忙间:“张兄弟,怎么回事?”
张用依旧瞪着燕怀仙,道:“我手下这位兄弟名叫丁九光,本是湖州安吉县人氏……”
燕怀仙闻言全身一震,转眼向那丁九光望去,只见他满脸怒容,目中几乎都要喷出火来。
张用续道:“前年年初兀朮兵下江南,丁九光兄弟亲眼看见金军先锋部队中有一支汉儿签军,都提点也是个汉人,名字就正叫做燕怀仙!”
桑仲沉声道:“丁兄弟,你没弄错?”丁九光大叫道:“就是他!就算把他烧成了灰,我也认得出他来!那天晚上金军抓去了二十多个少女,供这狗淫贼玩乐,我大妹子就是其中之一!”
燕怀仙叹口气道:“丁兄弟,那时我实在身不由己,任人摆布……”
丁九光厉声道:“你放屁!又不见有绳索绑着你,怎地身不由己?你的舌头又没被割掉,那天在大街上难道就不会开口说句话?”
桑仲忙道:“丁兄弟,说来你也许不信,江湖上制人的法子多得很。我姓桑的敢用项上人头作保,我这师弟燕五郎决非汉奸,更决不会做出那种猪狗不如的勾当!”他并不知燕怀仙近年来受尽了“寒月神功”的折磨,只当燕怀仙那时必是被人点了穴道,因问:“五郎,何方高人有此手段?金狗难道也会点穴么?”
燕怀仙又叹口气,不知要从何说起。
张用冷笑道:“拿什么点穴来推搪,世上那还真有点穴这门功夫?桑老二,你莫护短,我看这姓燕的眼神闪烁,说话支支吾吾,故意唉声叹气,根本就是心虚!”扭头吩咐帐外亲兵抬上夫妇俩的兵器。
桑仲皱了皱眉道:“丁兄弟,你大妹子翌日回家后,可有说我师弟曾经污辱过任何一个姑娘?”
丁九光傲然道:“说?她怎么说?是我们把她从井里捞上来的!”汉人素重妇女名节,以致妇女一旦贞节遭疑,往往以死自证。丁九光这句话可说得眉飞色舞,颇以妹子为荣。
“一丈青”马夫人怒吼一声,抢过亲兵手中捧着的双刀,向燕怀仙头顶劈来。张用也接过镔铁大棍,只一抡,立教营内灯火晃动不已,照准燕怀仙脑袋就打。
桑仲如今独霸一方,本不会容人在自己大帐内如此动刀动枪,然而转念却忖:“他们夫妇俩马上功夫不错,白刃近战却决非五郎之敌,且看看五郎近来的进境如何?”当即端坐不动,挥了挥手,制止住闻得声响冲入帐中的亲兵。
只见燕怀仙双肩一晃,早离座而起,闪开丈许。张用夫妇那肯放过他,双刀一棍紧随而至。燕怀仙只是闪躲,并不还手,也没半句分辨之词。
张用夫妇愈发以为他心虚,夹攻得更狠更紧,却仍连燕怀仙的边儿都摸不着。
桑仲笑道:“张莽荡,识相点,我兄弟若真要动手,你恐怕连半招都接不下。”
张用其实早已心知肚明,只是扯不下脸认输,再听得桑仲出言讥嘲,更气得半死,大喝一声,力贯双臂,铁棍如同车轮般飞转起来。帐内本无余地,吃他这么一搅,顿时大乱,旁观人众纷纷走避,桌椅杯盘四下飞散。
桑仲忍耐不住,喝道:“浑子小,中军大帐岂是客人撒野的地方?你也太不把桑某人放在眼里了!”外衣一披,就要动手。
此时燕怀仙已被张用逼入角落,铁棍暴砸,盖顶而下。
燕怀仙避无可避,只见他突然把手一伸,硬生生的接住铁棍。
张用号称“万人敌”,两臂少说有千斤力气,这一棍又是含忿砸下,即连铜人石像也禁受不住,岂料燕怀仙这个并不十分壮硕的小子,随随便便的一探手,轨将铁棍牢牢捏住,简直比捏住根筷子还容易。
张用惊得三万六千个毛孔都流出浆来,偏偏这一棍使得力猛,说什么也收势不住,一头撞将入去,却正撞上已然竖起的棍身,不禁“唉哟”呼痛不绝,翻跌在地。
燕怀仙手一松,棍尾倒甩,恰恰磕在马夫人随后砍来的双刀上,马夫人只觉双手虎口一阵奇痛,险些握刀不住,连忙向后跃退,铁棍棍端“哧”地插进地面,没入寸许。
桑仲笑道:“可知厉害了吧?咱们‘太行八侠’的名头可不是用吹牛吹来的!”
张用灰头土脸的爬起,又羞又怒,反手拔出铁棍,掉头就走。“一丈青”马夫人喘了口气,冷笑道:“桑老二,你尽管护着这个奸贼,别叫他再被咱们碰上!”紧跟着丈夫出了大帐,一声吆喝,率领随从亲兵如飞而去。
燕怀仙摇摇头,叹道:“不想竟连累了二哥,万一……”
桑仲笑道:“不打紧。张莽荡本就是这副鸟德性,回去仔细想想,必也知自己不对,怕他怎地?”又问起燕怀仙受制于人的原由,燕怀仙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桑仲听得师父叶带刀原来竟是那么个大恶人,似也并不大觉意外,只冷笑了笑,道:
“我早知师父不是个简单人物,只没想到他竟这般心狠手辣。你和那小狐……小师妹也真够冤,不过还好,还有一线希望。”
面上忽然现出少有的严重神气。“那次在‘大名府’附近遇见的怪人,原来就是师祖‘战神’孟起蛟?这可妙了,这可妙了……”反反复覆的说了十几遍,脸色益加难看,忽道:“你跟我来。”
领着燕怀仙来到帐后,只见大床上躺着一个面容青黑,显然身受重伤之人,竟是“河北大侠”公孙羽。
燕怀仙吃了一惊,急急趋前。“公孙大伯,你怎么了?”
桑仲低声道:“他被一种极阴寒的掌力伤了内腑,性命无忧,但恐要一两年才能完全调复过来。”
燕怀仙心头猛震,忙问:“他是怎么被人伤的?”
却见公孙羽微张开眼睛,挤出一丝笑容,道:“五郎,你来了?去年你不告而别,音信全无,大侠儿都急得很……”燕怀仙道:“大伯,你是被谁伤的?”
公孙羽叹口气道:“大约就是在‘缩头湖’茭城中遇见的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
他尚不知那来去无踪,形如鬼魅的怪人,便是自己昔年最为尊崇的“战神”孟起蛟,否则纵没被打死,气也要被气死。
公孙羽面色红润了一些,精神也来了,续道:“自你离开泰州,我又在四师侄那儿多待了几个月,才告别南下,想要刺杀秦桧那狗头,不料秦桧竟已在八月间拜相,宅第守卫甚是严密。我在附近窥探了不少时候,方才寻出一丝破绽,偷偷溜了进去。”
公孙羽眼前似乎浮现出那夜景象,双目竟都有些发起直来。“那是个暗无星月的晚上,我四处逡行,正不知秦桧那狗头的寝室在那里,忽见回廊上一簇灯火缓缓游来,却是几名侍婢拥着一个貌美绝伦的年轻女子……”说到这里,突然望了燕怀仙一眼。
大约总是因他眼神怪异,燕怀仙胸口立刻一窒,胀闷闷的翻搅不休。
公孙羽续道:“那女子我曾见过两次,一次是五年前在‘鹰愁峰’上开‘太行大会’之时,另一次则是在‘缩头湖’挞懒大寨……” 燕怀仙脱口叫道:“兀典?”怎么想地想不通她跑到秦桧府中作什。
公孙羽道:“那姑娘姓夏是吧?那日在‘缩头湖’,我就奇怪她怎地会在金军阵中,只是不便问你和四师侄……”
燕怀仙暗忖:“兀与和我们师徒之间的关系复杂多端,外人看在眼里真不知作何想法?”
公孙羽又道:“那夜我眼见她在秦府中出现,当然更是疑惑,便偷偷跟在后头,只见她行至东首院落的一间偏房之前,便吩咐婢女退下,自己推门走了进去。我又等了一会儿,才悄悄凑到窗边,想要看看她在那屋里干什么,不料窗纸都还没戳破,就先听到一阵男欢女爱之声……”
燕怀仙如遭锤击,差点昏过去,勉强结巴着问:“你没听错?”
公孙羽咧嘴笑了笑。“五郎,我又不是未经人事的小伙子,那种声音怎会分辨不出。
而且,当时我怀疑那男的就是秦桧,便凑眼朝房内一望……”
燕怀仙想问“果真是她么?”,话语却堵在喉头,拚死命也榨不出来。
公孙羽又咧了咧嘴,只是这回变得难堪无比。“我双眼不花,瞧得千真万确,只见两个赤条条的人体在床上缠成一团,男的面貌一时未能瞧清,女的可是看得清楚得很,因为她正压在上面……”
桑仲搔了搔头,干咳道:“那个小狐狸!”又搔了搔头,颇有点坐立不安。
燕怀仙却呆若木鸡,连心跳彷佛都已停止。
公孙羽道:“我正想冲进去杀掉那对狗男女--宋国之人竟与金军统领通奸,反正是个该杀的东西--不料房内二人已然惊觉,爬下床来。我才一进房,就感到一股掌力迎面扑至,不但阴寒难当,劲道之强更是我这辈子首次碰见,简直比昔年天下第一高手,你们的师祖‘战神’孟起蛟还要强出几分……”
桑仲、燕怀仙互望一眼,那还答得上话?
公孙羽续道:“房中一片漆黑,依稀只见那人面白如纸,形貌朦胧,如同幽灵一般。
我拚尽全力接了几招,实在抵敌不住,只好翻身逃出房去,那人竟也未再追赶……”
桑仲心忖:“衣服还没穿上,怎么追法?”
公孙羽道:“我逃到屋外,只听得那人在房内阴森森的道:‘相国府侍卫统领的房间也是你来得的么?这回放你一马,休要再来找死!’听那口音,大约就是在‘缩头湖’茭城中遇见的那个黑袍怪人……”
燕怀仙四肢麻痹,双眼昏花,心中不断寻思:“兀典怎么会和师祖干那苟且之事?
师祖又怎么会当起秦桧的侍卫?那日他大喊‘我想投降’果真不假!但兀典……兀典怎么会……怎么会……”只觉一股比死亡还难受的滋味袭卷全身。
公孙羽又道:“我逃出秦府,初时还不觉得怎么样,但一路北行,愈走愈觉不对,来至襄阳见到桑老二后,便再也支撑不住。那厮好毒辣的掌力,真叫我废掉了半条命!”
说完,喘息不已。
桑仲道:“大伯,你再多歇歇,静心养伤,不消几个月,包你又生龙活虎。”站起身来,拉着傻子似的燕怀仙行出帐外,边走边道:“五郎,看开点,没什么大不了,别再去想它。”说着说着,却又不禁“沙沙沙”的搔起头皮。“那个小狐狸,真不象话,竟压在男人上面,什么世界嘛这是?”
燕怀仙镇夜翻来覆去,脑中尽是夏夜星荡笑着、赤裸着、摆动着的影子。“究竟怎么回事?”燕怀仙不愿相信刚才听见的话,极力回想夏夜星往日天真烂漫的音容笑貌,然而那甜美的少女形像,似乎已一去不返了。
燕怀仙心头滴血,紧咬牙关,身体如同虾米一般扭曲痉挛,以免自己叫出声来。他真想马上就去死,永远离开这充满了痛苦折磨的世界。
睡在身边的桑仲却忽然翻了个身,咕哝着道:“公孙老儿的眼睛一向不好,牛都会看成羊,谁晓得他那晚黑漆漆的看见了什么鬼东西?说不定只是两条肉虫在打滚哩。”
燕怀仙明知他是安慰自己,心中却仍不禁一动。“公孙大伯只见过兀典两次,当然可能看错人。”就像溺水者紧抓住浮木一般,死也不肯放手,但令人战栗的黑暗魔影依旧盘踞心底,时时现出嘲弄的本相,一下子就把他从天堂掀入地狱。
希望与绝望相互交替,思念与痛愤重垂浮涌,在接连下来的几十天里,燕怀仙恍若一个白痴,整天在营内到处走动,不说、不笑、毫无表情,只偶尔茫然环顾四周,彷佛忘了身处何处。
三月初,朝廷颁下一纸振奋人心的诏令,命桑仲节制军马,规复伪齐所置州郡,且令翟兴、解潜、王彦、陈规、孔彦舟等镇抚使为桑仲后援。
桑仲顿时如同机簧一般蹦跳忙碌起来,进取中原的计画早在腹中,协调各路军马却是令人头疼。各个镇抚使本就谁也不服谁,难制得紧,如今桑仲虽然身受王命,地位已大大不同,却仍难教他们俯首听派调遣。
桑仲可也太明白这一套,冷笑道:“我桑老二现在已经不是‘贼’啦,世局倒反过来啦。那个敢不听我的,我就先讨那个‘贼’!”
七算八算之后决定的第一着棋,便是去郢州调兵。
“一丈青”李横谏道:“郢州守将霍明向来不服咱们,老在暗里使坏,主帅最好不要亲自前往。”
桑仲笑道:“霍明那小子有谋无胆,谅他不敢有什么举动。郢州控扼汉水中游,正好遮断咱们的后路,若不藉调兵之名,先把他剪掉,咱们如何能安心北进?”乃命李横留守襄阳,自己只带了一千精兵,启程南下,因见燕怀仙镇日失魂落魄,便强拉着他一道,也好散散心。
燕怀仙反正无可无不可,木偶般任人摆布,上了马也不知马头马尾,只管跟着人家走。
不一日来到郢州城外,霍明早已率队在道旁恭候,柳条儿似的打躬哈腰,满口“桑帅”、“桑帅”的叫个不停。
桑仲心忖:“这小子的死期到了,还在这儿卖乖哩。”面上却甚是和气,说了许多慰勉奖励的话。
主帅既来,照例要人城升帐点兵,夺下霍明的兵权也就在此时。霍明却似浑然不觉,必恭必敬的徒步奉桑帅入城。
桑仲意气飞扬,在马上指指点点,向身边的燕怀仙笑道:“五郎,我从小便知我这辈子必定会位极人臣,列侯封疆,如今这已不再是个想头,手一伸就可以拿得到了。五郎,不是我说你,咱们师兄弟之中就数你最懵懂,他们几个的想头不管对不对、可笑不可笑,最起码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唯有你,始终拿不定主意。其实他娘的说穿了,人生在世不图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还要图什么呢?”说时已进了郢州城门。
忽闻城头上一声梆子响,燕怀仙顿觉眼前一黑,急抬头看,只见十几块磨盘大的石头盖顶砸下。
燕怀仙虽然心神恍惚,反应仍甚神速,一个翻身倒纵出去,胯下马匹已被巨石打得稀烂。桑仲近年来南征北讨,过的尽是铁马大枪的生涯,小巧功夫几乎全搁下了,且又正在得意头上,戒备警觉之心大减,待到发现不对,闪躲已是不及,竟被一块大石扫中头颅,倒跌下马。
燕怀仙大叫:“二哥!”飞身抢来,只见桑仲双目紧闭,头盔都扁了一大块。
燕怀仙连忙将他夹在腋下,拔出钢刀,回头欲朝城外去奔,城门却早已关上,将桑仲队伍前头的几十骑封截在城内,四下伏兵大起,冲杀而至。
燕怀仙此刻方才从那延续了几十天的昏梦之中完全惊醒过来,所有的愤怒、绝望、痛苦、磨难倏然间全都集凑一处,化为一股熊熊烈焰,直贯入脑门。
郢州守兵但只得一声不若人类的嗥叫,扎得众人耳鼓撕疼,紧接着便见一条人影拔地冲上城头,地狱寒光连连闪动,一波波血柱挟带着四分五裂的人体,犹如下雨降雹一般,将半壁天空涂洒得变了色。
守城兵卒几曾见过如此凶恶的势头,哭爹叫娘不绝,争相逃命。
燕怀仙斩开城门,放出残余的桑家军,自己则从墙头上跳出城外。
桑仲麾下的副将眼见敌方势大,弓箭石块不断打来,料如此城急切难攻,商议道:
“且先后退,再派人回去禀告李副统制,多调人马,非要把这郢郭州城踏破不可!”
当下挥军退出五里,燕怀仙才将桑仲放下,只见他面色惨白,鲜血不停从头盔中渗出,顺着脖项滚滚滴落。
燕怀仙心中刺痛,便咽着叫道:“桑老二……九头鸟……”
桑仲微睁开眼,望了望燕怀仙,安心了些,眼光扫过空际,彷佛看见了什么。“五郎……好玩……”
当他断气时,脸上兀自挂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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