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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难得轻舟,终难自去;且别孤岛,却易伤怀

这在大海中的一叶扁舟上的海天双煞来说,从早上到晚上,这一段时间是极其漫长的。

而从黑夜到天亮,这一段时间自然就更漫长得像是永无止境似的。

天废焦劳一下又一下地划着手中的长桨,生像是他体内含蓄着无穷的精力,这当然也是因为他满含希望,期待着发现帆影。

但是,等他们已航行了一天一夜时,他们才发现自己陷入一个极大的错误里,他们带了一切在海上必需的用品,但是……他们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样:罗盘。

若此时海上是晴天,那么他们也可借着日间的阳光、晚间的星辰来辨别方向,但是在他们自以为非常幸运时,却有不幸的事。

此时海上竟是阴霾满布,白天没有阳光,晚间更没有星辰,风向也令他们捉摸不定。

尤其令他们担心的是:海上的风暴似乎快要来了!

这声名赫赫,横行一时的关中九豪之首,海天双煞兄弟两人此时也只得像一个粗犷的船夫一样不停地轮流划着桨,冀求能够在风暴来临、食水断绝之前碰到一艘海船。

但是他们迷失了方向,在大海中四顾茫茫,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灰蒙蒙地一片,水天同色,没有丝毫能够让他们辨清方向的东西。

他们从正午离开那孤岛,此刻已到了第三天的早上了。

这两个魔头心中也禁不住翻涌起恐惧的意味来,内力也渐渐显得有些不继了。

直到此刻,他们才知道世上最可怕的敌人就是“自然”,人力再强,但是也万万无法胜天的。

他们不知道自己这一叶扁舟究竟是朝哪个方向行去?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遇着救星?

于是他们也开始了解世上最大的恐惧就是对任何事都一无所知。

突地,正在划着桨的天废焦劳偶然极目之处,竟在一片灰蒙之中发现了一点小小的黑点,这毫无疑问的,一定是帆影了。

于是,他狂喜地将自己的这艘小舟奋力朝那点帆影划去。

天废焦劳内力煞是惊人,在这么劳累的情况下,这艘小船仍然被他划得其行如飞,长桨每一翻飞,小舟便在海面上滑过数丈。

等他实在累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天残焦化就立刻接替着来操桨,这艘小船到了这种武林高手手里,前行的速度直比平常快了数倍。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那点黑影已可清晰地看出是一条海船的影子。

这兄弟两人不禁透了口气,自己总算找着生机了。

于是他们鼓起余力,更加急地往这点帆影划去,眼睛自然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这点帆影,生怕它中途改变了航行方向。

他们每划一桨,便和那艘船影之间的距离行近了一步。

渐渐,他们竟然发觉驶来的这艘海船极为眼熟?等到他们更近一步时,他们赫然发现驶来的这艘海船竟就是他们自己驶去那孤岛的。

这一来,他们不禁大吃一惊!

但人们在已濒临绝望时所发现的一点希望,他们就必定会将这点希望尽往好处去想,因为任何人也不敢将这点希望毁灭:纵是世上最强的人,可也不能忍受绝望的痛苦呀!

海天双煞也是如此,他们不禁强替自己找了个最好的解释:“哈!这条船被咪咪纵走了之后,就一直漂流在海上,想不到此刻却又被我们发现了。”

心里虽这么想,甚至嘴角也笑着,但是不知怎地,在他们心目中却像总有着某些不祥的预兆?使得他们禁不住生起了一种难言的悚栗!

两条船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了。

海天双煞终于发现这条船头站着两条人影,正向自己这边眺望着,而他们终于又发现:站在船头的两条人影竟就是辛捷和咪咪!

在他们看清这两条人影的一刹那间,他们仅存的精神、气力、希望,便完全像一个肥皂泡沫碰着石头似的,顿时被炸得粉碎。

正在摇着桨的天残焦化再也支持不住自己,噗地一声坐在船板上……

小船剧烈地摇晃一下,长桨也落入海水里。

他仰视一眼,水天依然灰蒙蒙地苍然一片,他感到一切事都是这么不可思议,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会看到这艘船?看到这艘船上竟然有突然消失了而又重现的咪咪。

最奇怪的当然还是这艘船上竟然活生生地站着他们认为已必死的辛捷。

天残焦化垂下头来,沉重地叹出一口气,喃喃地低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呢?”

坐在他对面的天废焦劳寒冰似的丑脸上也不禁有了一丝扭曲,他正也在暗中问着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不过是海天双煞眼中的海市蜃楼吗?抑或是真实的?

原来那时辛捷退回那条裂隙之后,立刻就用掌中那件有些地方已被烧焦的长衫打灭了身上的火焰。

一面,他又从山壁上滑行而上,身上烧伤了的皮肉擦在山石上,发出一阵阵令他咬牙的痛苦。

满布的浓烟刺得他泪水盈眶,于是,他才开始有些埋怨自己,方才为甚么不在黑暗中偷偷一掌将天残焦化击死?以致此刻自己反而变得命在垂危。

他极快地又掠回洞穴,洞穴中也满充着呛喉刺目的浓烟。

他摸索着找到那支长竹竿,想再弄些水来润一润已被炙伤的皮肤。

他一面再次将长衫缚在竿头,一面却不禁自怜地忖道:“其实这又有甚么用?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一念至此,他又想:“索性再跃下去和那两个魔头拚上一下,纵然不成,死了反而痛快。”

于是,他急急地将长竹竿伸进那一尺见方的洞隙里。

心念忽地一转,他又急急地将这根长竹竿抽了出来。

“我为甚么不钻进这小洞里试试?”

一有了希望,他浑身立即又满塞了生机。

须知像他这样的武林高手,只要有他脑袋能够伸进去的地方,他全身就也能钻进去了。

他极力屏住呼吸,内运真气,只听他全身骨节发出格格一阵声响,那件他穿在身上本来颇为合身的衣裳就突然变得宽大了起来。

于是,他将头伸进那一尺见方的小洞,双手微按,他那已经缩小的身躯便像一条鱼一样地滑了进去。

但是他觉得有些东西在他身上格住,使他的身躯不能运行自由。

他只得再退出来,取出那两只玉瓶,却将里面的丹丸又塞了几粒入口,其余的放进袋里,抛掉那两只玉瓶,他再次滑了进去。

他四肢一齐用力,往前面爬了一段路,就闻到一股清冽的水气,使得他精神不禁又为之一振,呼吸也为之畅顺起来。

他一面调息着真气,一面再往里面钻,突地头顶一凉,原来那道暗泉由此流了下来,正好淋在他的头上,将他的头发弄湿了一大片。

稍稍退后了一些,他看到这道暗泉不知从哪里流下来?从另一条裂隙中流了下去。

此刻又得感谢他十年石室的锻炼,若换了别人,甚么都无法看到,因为这里黑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他发现这山腹中竟然裂隙甚多,原来这座孤岛地近火山,不知多少年前,有过一次极为猛烈的地震,是以才在山腹中留下如许裂隙,而这些裂隙此刻却救了辛捷一命。

他算准一个方向,便在这些裂隙中钻行着,有时遇着前面无路,便又得后退回来,重新来起。

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爬了多久,爬过多少路,但是他却知道自己距离死亡已愈来愈远了。

终于,他找到一条裂隙,久久都通行无阻,而且这条裂隙愈行愈宽,到后来,他不用施展缩骨的身法,都能在里面行走了。

接着,他听到由山壁之处传来海潮冲流的声音,他倒不禁为之一惊!假如他发现这条裂隙的出口竟是海底,那么该怎么办呢?

但是这念头尚未转完,他已发现一个极大的山穴了。

最怪的是这山穴中竟好像拴着一个体积极大的东西,他连忙从裂隙中钻出来,定睛一看,原来这里面竟放着一艘海船。

他不禁狂喜起来,一面不禁又暗中失笑,自己和海天双煞这些老江湖竟都被一个未经世故的少女骗了!

原来她并未将那条海船纵走,而是不知用了甚么方法,将它弄到这里来。

“到底是女孩子的心思灵巧些……”

他暗笑低语着,一面却又在奇怪:“但是她跑到哪里去了呢?难道她也被海天双煞那两个魔头害了?”

于是他不禁又忧郁了起来。

他忽喜忽忧,沿着这条海船走了半转,身形一展,就掠了上去。

只见这条海船虽然不大,但却建造得极为坚固,船舱也不大,但却贮满了食物和清水,正是足以飘洋过海的好船。

但是这种已无虑久困此岛的欣喜,却不能盖过关心咪咪的忧郁,他在船上略微看了一看,就又跳了下来。

哪知目光动处,却不禁又喜极而呼!

在这山洞的一个角落里,正蜷伏着一个人,长发垂肩,面目如花,不是咪咪是谁呢?

辛捷的忧郁似乎完全过去了。

微一提气中,他的身躯已如燕子似地掠了过去,一面呼道:“咪咪!你在这里干甚么?”

但咪咪却像睡得极熟,面孔红得像是秋天的落日似的。

辛捷掠到她身前,在她肩头上摇了两摇,却仍然摇她不醒。

辛捷不禁又暗吃一惊!伸手一探她的鼻息,也微弱得很。

他大惊之下,目光四下一转,竟看到在这山洞最阴暗的角落里并排着两根白银色的小菌,小菌的下部却长着一圈似叶非叶,似根非根的绿色东西。

他心中一转,目光转回咪咪身上,果然看到这美丽的少女那只有如玉葱般的玉掌里还拿着一些那种翠绿色的根叶,而那根叶上的白银色小菌显然已被她吃下肚里去了。

咪咪这些天来为甚么不见行踪的谜,辛捷立刻便自恍然。

而他此刻看着这又像是晕迷,又像是熟睡的少女,却又不禁为她担心。

他想以内力为她推拿一番,却又自知无用,把了把她的脉息,倒正常得很,只是她若永远这样沉睡不醒,那又该怎么办呢?

外面海潮冲击的声音愈来愈大,此刻正是涨潮的时候,片刻之间,海潮竟将这山穴前面的地都弄湿了。

辛捷赶紧掠到前面一看,原来这山穴的入口虽极开阔,然而却正面对大海,最妙的是穴洞上面竟突出一大片山石来,从上面下望,再也看不到下面会有这么一个山洞。

但是如要从海面上趁着涨潮的时候将一艘船弄进来,却是容易得很。

辛捷不禁暗叹造物之奇,偏偏在这孤岛上造出这么一个洞穴来,又偏偏让咪咪发现,是以她能将这艘船藏起来,而别人却寻找不到。

这时候海潮愈涨愈大,卷着白色的浪花,澎湃翻涌而来。

辛捷不暇多做思索,一拧身又翻进了洞,将晕睡在地上的咪咪抱上了船,安置在睡舱里的一张床上,又掠下船,拔起本来插在地下的铁锚,心念一转,又将角落里那两根白银色的小菌连根拔了起来,用布包好,带上了船。

这时海浪汹涌,洞穴中已满是浪潮,辛捷拿起船头的长蒿一点山壁,这艘海船就随着潮落之势出了山穴,浮到海上。

遥望海天交接之处,辛捷但觉自己有如出笼之鸟,入水之鱼,心胸间舒畅已极,此刻他唯一牵萦挂怀的只有咪咪为何晕睡不醒?而海天双煞这两个深仇的影子却反而变得极淡了。

心胸豁达的人,每每将“恩”看得比“仇”重得多,只有器量偏狭的人,才会将复仇看得比报恩重要。

但是,这并不是说辛捷已忘了他那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只是认为无论如何得先将咪咪救醒,其余的事不妨暂缓一步。

这艘船随着潮水往外退了老远,但下一个浪头冲来,它便又随着朝岸边靠近一些。

辛捷微一皱眉,急步掠至船头,抄起那只铁锚,单臂一抡,嗖地风声一凛,这只重逾百斤的大铁锚被他这一抡,立刻飞向岸边,竟插在山石里,船身立刻便为之顿住。

辛捷负着手在船头的甲板上踱了半晌,突地双眉一展,往怀中掏出一本书来,却正是那本毒经。

须知毒君金一鹏学究天人,对于毒之一门尤有心得,普天之下,无论任何一种毒虫、毒草以及毒瘴一类的东西,他这本毒经上全都记载得详详细细,几乎一样不漏。这种白银色的小菌,在这本包罗毒之万象的毒经上面自然也有记载。

原来这种小菌叫做“银伞”,生在极为阴寒潮湿的地方,而且还要吸收大量盐分才能生长,其性如酒,食之与人并无大害,只是却要沉醉旬月,若要解此,说来却容易得很,只要将它那翠绿的根叶捣烂,和在水里服下,立时便可清醒。

辛捷一面看,一面不禁暗暗叹服那毒君金一鹏的渊博。

须知任何事虽然一经说穿,便像是不值一笑,但在未经说穿之前,而能探索出这种秘密的人,却一定是个绝大的智者。

他自然很容易地将咪咪救醒转了,一切事不用咪咪解释,他却已可猜到,于是他也将自己这两天以来的遭遇向咪咪和盘道出。

咪咪轻抚着他身上的火烧之伤,将那些还留在辛捷怀里的丹药嚼碎了敷在上面,这份温柔和体贴,使得辛捷又为之慰然情动。

于是他们又并肩掠上了岸,发现海天双煞已然离去,也发现还留在石屋里的一些食粮。

咪咪双睛眨动了一下,辛捷却在鼻孔里冷哼一声。

这孤岛虽无值得留恋之处,然而咪咪生长于斯,一旦要离开,而且很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她徘徊在那小屋之前,一时之间,竟不忍离去。

但这是应该离去的时候,两人都未操过船,手忙脚乱的将船起了锚,扬起帆,随风而去。

他们也希望能遇着一艘海船,找两个熟悉海上生涯的船夫,否则他们还真无法将船驶回去。

在水面上漂流了一日,他们果然发现一艘船,只是他们也料想不到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在这艘小船上的竟是海天双煞。

第十一回 天网虽疏而不疏 鲸波千丈 难渡双煞 恩仇已了复未了 云天万里 易念伊人

这一天来,辛捷已将行船的性能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此刻他将船梢的舵用一条粗绳绑定了,让船顺风直驶,而他和咪咪则并肩站在船头。

海风强劲,吹得咪咪那长长的秀发随风飘舞,发梢如柳,轻轻地拂在辛捷的脸上。

辛捷清清楚楚地可以看到海天双煞在那艘小船上的情景,不禁暗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两个魔头终究还是落到我手上。”

一霎时间,新仇旧恨,如浪如潮;这海天双煞在他心底烙下的伤痕却还远远要比在他身上留下的炙伤要令他痛苦得多。

这份痛苦,他已忍受得太久了!

人们忍受了太久的痛苦,往往会有一种麻木的感觉;可是等到这份麻木的感觉再次被刺激得奔放、爆发时,那么,这份痛苦和仇恨就自然变得更为强烈了。

仇恨,杀父的仇恨本已是极其深邃的了!但辛捷对海天双煞除了仇恨之外,还有着一份屈辱,这份屈辱也是亟待洗刷的。

因为他曾亲眼看到他亲生的母亲受着这两个魔头野兽般的凌辱,而他的父亲却因着他,忍受了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欺侮,最后终归还是一死。

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此刻又涌起于心。

他本已苍白的面色,此刻变得愈发没有血色了!

咪咪也知道这原因,因为辛捷曾经对她说过。

一阵海风吹过,她轻轻依偎进辛捷怀里,仰视着他苍白的面色,微张樱口,却不知该说些甚么好……

海天双煞兄弟此刻全部瘫软地坐在那艘小船的船板上,似乎连操桨的力量也都没有了。

辛捷披襟当风,突地纵声狂笑起来,高亢的笑声,在这辽阔的海面上四下飘散,直欲穿云而去。

咪咪被他这突发的笑声惊得微微一愕!悄悄伸出玉手,想去掩住他的嘴巴,哪知辛捷笑声突顿,立刻面如寒霜,指着海天双煞兄弟喝道:“你真的还要我费事动手吗?盏茶之内,你兄弟两人若不立刻自决,恐怕就要死得更惨了!”

语声其冷澈骨,天残焦化听在耳里,只觉一股寒意澈骨而来。这横行一时,杀人不会眨眼的魔头,竟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冷颤。

因为他还记得,这姓辛的少年此刻向自己所说的话,正是十余年前在辛家村里自己对“滇桂双鵰”辛鹏九夫妇所说的,如今却轮到人家向自己说了,虽说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句话他早就听过,但是他却想不到如今竟这么现实而残酷地轮到自己身上。

他目光一转,悄悄望了立在那大船头的辛捷一眼,只见这少年胸膛挺得笔直,目光寒意森森,端的英气勃勃,而自己千方百计想据为己有的少女,此刻也正温柔地依偎在这少年身上。

他再向自己望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着的这套衣裳,此刻已是破烂污秽,瘦污短小的肢体扭曲地横在船板上。

相形之下,自己和人家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过悬殊,而自己此刻气力已尽,人家却仍然精力充沛。

自己处身的这条船,只要风浪一来,转瞬就得翻覆,而人家却安安稳稳地站在那艘建造得极为坚固的海船上。

天残焦化心里翻涌着千百种滋味,然而却又全是苦涩的!妒、羡、恨、怒,这些情绪在他狭窄的心胸间冲击着。

辛捷厉笑一声,又冷冷喝道:“姓焦的,我要是你,就趁早跳往海水里。”

他心念一动,嘴角突地泛起一丝冷笑,又喝道:“可是我还是给你一条生路,只要你将你弟弟点上百会穴,抛到我这艘船上来,任凭我处置,我就再给你些食粮清水,让你逃走。”

他身侧的咪咪嘤咛一声,悄然闭起眼来。

天残焦化目光动处,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突地站起身来,大喝道:“咪咪,十几年来,要是没有你大哥我,你早就在孤岛上饿死了,哼!想不到你现在却来这样报答我?”

他目光一转,瞪到辛捷的脸上,接着喝道:“姓辛的小子,你不用耀武扬威,现在站在你身侧的女人,是我姓焦的养大的,你坐的这条船,是我姓焦的制造的,你算得了甚么东西?你有甚么资格敢在我面前卖狂?”

辛捷再次仰天一阵狂笑,忽地脚下一浮,船身一荡,原来一个巨大的浪头打过,天色此刻竟变得更为阴暗起来,而那艘小船上的海天双煞,情况自然更是狼狈。

经过这一阵海浪,两条船之间的距离便又拉得远些。

海风愈劲,天色愈暗,海浪愈大,海上的风暴眼看就要来了。

天残焦化知道,只要风暴一来,根本不需辛捷动手,自己也是凶多吉少,十成中,连一成活命的希望都没有。

他双手紧紧抓住小船的船舷,又大喝道:“姓辛的,你这算甚么英雄好汉?你要报仇,就得凭着真本事和我姓焦的见一见高低,你这样算得了甚么报仇?哼!想不道辛鹏九那等英雄,却生出你这种不争气的儿子,除了倚仗别人之外,自己连一点本事也没有,你简直是个懦夫!”

掉转头,他又向咪咪喝道:“咪咪,大哥我对你哪点不好?你现在这样对我,你……”

海风愈来愈大,他说话的声音似已声嘶力竭,渐渐被浪涛声和风声所掩。

一个浪涛卷来,竟比海天双煞所乘的那艘船要高出许多,浪头打过之后,海天双煞的浑身已然完全湿透了。

他兄弟两人虽然使尽功力稳定着船身,但是他两人气力本已不继,何况即使你功力绝世,却又怎抵敌得过这海浪的威力?

天残焦化双手扳住船舷,仍在嘶声大吼着,只是吼声的内容已由讥讽、激将,变成哀告、恳求了。

这魔头两人平生所杀的人不可胜数,而且更每每借着别人临死之惨状而引以为乐,可是等到他们自己真切地体验到死亡时,他们的一切自尊、骄横、狂妄、残暴便却都辗得粉碎,而只剩下深存于其本性的卑微和鄙贱。

须知愈是凶残之人,当他面对死亡时,这份潜于生命之内的卑微和鄙贱就会暴露得更为明显。

咪咪幽幽地长叹着,一个浪头打过,船身又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她伸手挽住辛捷的臂膀,目光望着那艘惊涛骇浪中的小舟,轻轻道:“捷哥哥,我们先把他们救起来吧,他们……他们在岛上的石屋里,还为我们留下一半食物哩,我……我不忍看到他们这副样子。”

多么温柔的语调,善良的心肠!这少女虽然心智万分灵巧,但天性却仍是善良而温柔的。

辛捷的手也正紧紧抓在船舷上,船身虽然摇晃得极为厉害,但他的身躯却仍站得笔直。

此刻他低下头,目光凝注处,正是咪咪那一对明媚的眼睛,而此刻这对明媚的眼睛里,已经满满孕育着晶莹的泪珠了。

他本想冷眼看着这两个魔头在惊涛骇浪中挣命,藉以洗刷这么多年他刻骨铭心的仇恨和屈辱,但此刻却不知怎地,他心底又生起一种难言的情感,蓦地转回头,避开咪咪那孕育着晶莹的泪珠的目光。

又是一阵浪涛打过,他们这艘船一个起伏,朝前面一窜。

而海天双煞那艘小船却陡然颠簸一下,打了个圈,险些翻了过来,但却和辛捷所坐的那艘海船行近了些。

此刻海天双煞所处之境界可谓危殆已极,这海上的风暴正是方兴未艾,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大的风浪?

天残焦化抓着船舷的手一松,朝他弟弟打了个手势,身形一长,他竟猛地朝两丈开外的那艘海船上窜去。

辛捷目光一凛,左臂微微一抖,抖开了咪咪的手,双掌一圈,往外一吐,竟以“双撞掌”朝那想硬闯上船的天残焦化身上劈去。

天残焦化本来知道自身的功力已成强弩之末,绝不是辛捷的对手,是以便不敢往上面硬闯,但此刻风浪愈来愈大,他知道自己若在这艘船中容身,绝对无法捱过这场风暴,而冒险往海船上硬闯,虽也凶多吉少,却有万一之望。

这两丈多的距离,在他这种武林高手的眼中看来,仅不过有如常人眼中的一尺半尺而已,他身形动处,已堪堪掠至船侧。

但辛捷的双掌已满蓄劲气向他袭来。

天残焦化心中暗叹一声,也自挥出双掌,准备和他硬接一下。这时自己正是凌空下击,虽然内力已尽,却在这方面占着些便宜,因此也许能够一击成功也未可知,何况除此也别无退路。

辛捷目光中泛出杀机,真力内运,掌上加上十成劲,眼看着他和天残焦化的两只手掌就要互撞,激烈的掌风已交击而响。

但辛捷这时竟突然觉得有一股奇异而强大的力道,温和但却不可抗拒地由身侧向自己袭来,自己的身躯被这种力道一托,竟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滑开了几尺,连半丝抗拒都来不及发出。

而天残焦化却已藉此落在船头上。

辛捷剑眉一轩,目光动处,看到咪咪正垂着头玩弄着衣袖。

那天残焦化则像只猴子似的半蹲在那里,一副全神戒备的样子。

目光再一瞬,那边小船上的天废焦劳也自做势欲起,但这时那艘小船和这艘海船的距离却又因浪涛的冲击离开很远了。

在海船上的这三人,关系可微妙得不能用任何言词表达。

辛捷剑眉轩处,突地瞠目大喝道:“姓焦的,今天你不死在我掌下,就是我死在你掌下!”喝声住处,双目火赤,缓缓向天残焦化行去。

咪咪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垂头走了过去,脚步稍微停顿了一下,但终于走到舱里。

天残焦化一言不发地往上一长身,嗖嗖发出两掌!

他功力虽然不继,招式仍是绝妙。

辛捷身形微矮,双掌交错而下,掌心外露,全是至阳至刚的进手招数,专找天残焦化的双掌往上硬撞。

天残焦化一咬牙,脚下微一错步,大拧身,右掌一挥,左掌一圈一吐,双掌连环拍出,施展起他浸淫多年的掌法,和辛捷拆在一处。

一开头十数个照面,天残焦化还未露出甚么败象,尤其是因为浪涛之猛烈,使得船身起伏摇晃甚剧,辛捷的武功也因此打了个折扣。

但这种内家高手的过招,仍然是剧烈万分!尤其这两人正是拚命决斗,生死更是间不容发,他们自然不会分心旁顾了。

而此时,天废焦劳所乘的那艘小船被一个巨大的浪涛打起丈余高,再落到海面时,竟已船底朝天,船上的天废焦劳早也落入万丈洪涛里了。

辛捷呼呼两掌,分别劈到天残焦化的双肩,天残焦化一招“雷针轰木”方才施到一半,猛地往后一撤掌,硬生生将身形拧了回来,脚步微错,右掌一翻一转,突地骈指如剑,指向辛捷直乳二胁端一寸五分间的期门穴。

这一招,他的掌式在中途的那一转折的确妙不可言,竟从辛捷的漫天掌风中硬穿了出去,使得辛捷不得不往后撤身。

辛捷目光动处,却看见那艘覆舟了。

他冷笑一声,进身拗步,倏然又攻出一掌,口中却冷冷道:“姓焦的,你自己可跑上船来了,可是你弟弟呢?”

手下故意缓了缓,使得天残焦化于已落败象之中仍能侧目而望。

那艘已经船底朝天的小船正被这种声威渐更惊人的浪涛抛掷着,再过片刻,船身只怕都要被击碎了。

天残焦化大喝一声,双掌忽地外击,身子却往后而退,退到船舷,俯身而望,一个浪涛打来,已高过他的头顶,这种浪涛里,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海天双煞虽然心狠手辣,但兄弟之间却是一体连心,情感之深,比之世上任何一对兄弟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残焦化望着这惊涛骇浪,只觉脑中一阵晕眩浑沌,自他有知那天开始,他就和他弟弟一起,可是此刻,他那须臾不分的兄弟,却已永远和他分开了,此后,这世上就真正是寂寞的了!

因为海天双煞从来没有一个亲人,也从来没有一个朋友,茫茫天下,除了他们兄弟彼此之外,就不再有一人是关心他们的,也不再有一人能被他们关心。

这叱吒江湖不可一世的关中九豪之首,此刻竟伏在船舷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辛捷目光中又露出那种难言的情感,这种情感中又搀混了一些轻蔑。

他突然觉得这原本声名赫赫的魔头,此刻竟变成孱弱得不堪一击;他甚至希望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是个较强的人,此情此景,他纵然能一掌歼灭,又有甚么痛快?

辛捷愕了半晌,突然一挥衣袖,也转身走进舱里。

这时海浪使得船身摇晃极为剧烈,但是他行走在船面上,步履却仍从容得很:只是他的内心却是紊乱矛盾,绝不像他步履这般从容而已。

舱里堆放着的东西,此时已零乱不堪。

咪咪双手拖着腮,坐在一张椅子上,两条白玉般的小腿向内交叉着,长长的秀发从两边披落下来,直垂到腰下,使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似的。

她悄悄一抬眼,看到辛捷,轻轻问道:“他被你打死了吗?”

辛捷摇了摇头,拿起一张已经翻倒了的椅子,坐到她对面。

这时他才知道,咪咪此刻虽像是非常安闲地坐在那里,其实却已用了极高深的内力将椅子定住,否则便再也无法在这惊浪中的船上坐得如此安稳。

咪咪眼睛突地睁大,又问了一句:“你没有打死他?”

辛捷沉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一朵欣慰的笑靥立刻泛上咪咪那纯情绝美的面孔,她笑得像春天第一朵开放的百合似的。

随着这笑容,她轻俏地站了起来,温柔地伸出双臂,俯身抱着辛捷的脖子,无限动人地说道:“捷哥哥,你真好,不但我感激你,他也会感激你的。以前他要是对你做了不好的事,以后他一定会终生后悔,这样岂不是比杀了他要好得多?你假如杀了他,反而变得你不好了。”

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淡淡的甜香散入辛捷的鼻孔。

从她口中说出的这种虽然像是极为天真,然而其中却包含着至深至奥哲理的话,散入辛捷的耳朵。

在她这一双满含柔情的手臂里,辛捷的心情一霎时像是已突然开朗,一霎时却又像是仍然紊结,对他自己此刻究竟该做甚么?该想甚么?该说甚么?他自己也无法告诉自己。

他脑中也变得一片浑沌,再也不会以雄浑的内家真力在这摇晃得如此激烈的船上稳住自己的身形。

于是,当船身再次起了一阵巨大的颠簸的时候,他的身形也随之往前栽倒了。

咪咪只觉得一个温暖的男性躯体钻入她的怀里,她的内力虽已到了无庸自己费力便能自然运用的地步,但此刻她觉得自己竟连一丝内力也运用不出来,自己的全身都像是已处于春天的太阳里,有一种甜蜜的暖意。

她便也随着栽倒了。

海风呼啸,海涛汹涌。

这艘海船就像是一只羽毛球似的,被一个个此起彼落的浪涛踢来踢去,若不是这艘船的帆上得并不牢,因为辛捷根本不懂扬帆,早就被风吹落,此刻这艘海船怕也已翻覆了。

在船头甲板上的天残焦化十指如钩,都插进船舷里,他的身子便也依附在船舷上,再大的风浪也无法将他摔下去。

他的两只眼睛瞪得火也似地红,凝目远方,也不知在望着甚么?

叭地一声!暴风将船桅吹断了一根,斜斜地落下来,险些打在他身上,他也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似的,仍然动也不动。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生像是世上的任何一种变化都不再能影响到他的身上似的。

接着,暴风也落了下来。

天变得几乎像墨一般地黑,铁一般地沉重。

暴风吹得像是厉鬼的呼啸,海水奔腾得像是壶中的沸水。

船舱中的两个人呢?

他们互相依偎在一起,也生像是天地间的任何变化都完全与他们无关,只要他们能在一起,纵使天崩地裂,又有何妨?

在危难中的人们,是最容易互相依赖的;互相依赖着的人们,也是互相安慰的;互相安慰的人们,却是最容易互动真情的。

有时候,人类情感的迸发,绝不是任何人能够控制得了,也绝不是自己能够控制得了的。

此刻辛捷的确早已忘记了金梅龄,忘记了方少堃,忘记了张菁,因为他根本连自己究竟是否存在都忘记了。

他若不忘记自己的存在,他便会感觉到死亡已离他非常近了。

辛捷,他竟有三次在水上遭难,这三次灾害都非常接近死亡,人力若是能够违抗天命的话,辛捷就绝对会反抗天命对自己的安排。

海上的风暴,去时永远和来时一样突然,片刻之间,海上立刻又恢复了安详;这竟有些像一个人的面皮皱了一下,等他面皮恢复原状的时候,他脸上便再也找不着一丝起皱的痕迹了。

阴霾退了,西方现出晚霞,绚丽的霞影中冉冉漂流一艘船影。

这艘船虽然已被风浪摧残得面目全非,但是它坚固的构造,却仍经得起一次相同的风暴哩。

船舱中并肩踱出两个人来,遥望西天绚丽的云霞,心胸中默默交流着一股温暖的情意:经过患难的情感,不是最最温暖的吗?

他们自然就是辛捷和咪咪了。

船,平稳地滑出去一段路,辛捷轻轻摔开咪咪的手,走到船舷。

那天残焦化仍然瞪着双睛,紧紧地抓住船舷,浑身的衣服已被浪涛冲成一条条的碎片,头上的头发有如一堆水草。

这是一件很难令人置信的事,这丑恶、狼狈、疯痴的侏儒,竟然就是在武林中跺跺脚便使人闻名丧胆的关中九豪之首。

辛捷微皱剑眉,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对这丑恶的侏儒究竟是怜悯、是厌恶、是轻蔑、还是这些情感的混合?

他只知道,此刻自己对这侏儒已不再痛恨,因为这侏儒已变成一个真正的“残废”,他已不再值得任何人痛恨了。

一只海鸥飞来,在他们之间盘旋了一下。

辛捷默默的向着西天的彩霞跪了下来,他在默祷着自己父母在天之灵的安息,他相信他父母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这时,咪咪悄悄地行了过来,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指着远方,说道:“捷哥哥!你看,那是甚么?”

辛捷站了起来,凝目望去,只见海天交接之处,隐隐约约的,已可看到一片陆地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经过这么多灾难、折磨之后,已将要可以回到自己生长的地方。

于是,微笑在他心里开了花,一些他所熟悉的影子,又从他心里涌现;梅叔叔、侯二叔……这些人影,像是走马灯似的,在他心中翻来覆去的转动着。

他暗暗问着自己:“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呢?他们都在想我吧?唉……我是在想他们呀!”

侧顾咪咪一眼,看见她正在痴痴地望着自己,不禁一笑,道:“那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已经快回家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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