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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火青狼堡

阮天铎夜探青狼堡,还隔着里把路远近,即见一片火光升起,那火光越来越大,忙一催跨下青花马,不过盏茶工夫,已来到切近,并嗅出空气中有一股浓烈的硫磺气味,火光烟雾之中,更是人影纵横,叱咤与金铁交鸣之声,此起彼落,就知有仇家夜袭青狼堡,阮天铎一跃下马,停身之处,正是青狼堡的护庄河边,河岸右面,是一大片林子,阮天铎牵马入林,刚要将青花马拴好,蓦见一条人影窜过护庄河来,脚才一着地,已是一个跄踉,这人落脚之地,相隔不过三五丈远近,阮天铎看得真切,是一个小巧身材,似是受伤不轻。

那人扶着一棵树身,一扬脸,原来是个女人,阮天铎蓦地吃了一惊,虽是在伤创惊恐之下,映着熊熊火光,仍看得出那一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两道春山含翠的柳叶眉,眉目之间,和锦雯甚是相似,一来锦雯化名古白文时是男装,这又是陡然乍见,火光闪烁,夜色迷朦,阮天铎哪还等得,又见她已摇摇欲跌,忙甩马缰,一跃上前扶持。

阮天铎到得正是时候,那女人大概是因重伤之下,适才猛跃过河,力已用尽,扶着树身的手一松,晃悠悠的一踉跄,就要倒下,阮天铎一伸胳膊,接过正着。

那女人虽是在受伤近乎昏迷之中,可是阮天铎的手臂才一接触到她的娇躯,竟又身子一震,再又站直了,猛一扭身挫腰,斜向对面倒去。

阮天铎一垫步,右臂一抄,搂着她的腰肢,一时竟忘了改口,忙道:“兄……弟,是我,有哥哥我在,别怕。”

那女人虽是身不由己,但神志并未完全昏迷。竟在阮天铎的怀里猛一挣扎,阮天铎是不防,几乎被她挣脱怀抱,忙右手一紧,手掌无意中压在她那软绵绵的酥胸上,阮天铎心中一震,跳得好猛,忙一松手,那女人已向下滑落。

正在这时,哗啦啦一声暴响,青狼堡近护庄河的一栋房屋,已在大火中倒下,火焰陡地升起半空,眼前一亮,蓦地瞥见从护庄河对岸,追来两条人影,好快身法,两丈多三丈宽的护庄河,一跃而过,阮天铎敌友未分,顺势把她放倒地上,右手更从她的腿下一抄,两手一送,将她隐蔽在树丛后面,同时自己也隐着身形。

他这里刚隐蔽好身形,追过河来的两人,左右一分,已向林中包抄搜索而来,不大工夫,两人再又现身,同在两丈外停下。就听右边一人说:“明明看到那丫头进了林子,怎地不见。”

左边那人手中握着一对判官笔,略一沉思道:“那丫头受伤不轻,绝逃不快,我们别舍近求远,就在这左近搜搜看。”

阮天铎既知这两人正是锦雯对头,那还再等待,一长身形,袖中取出铁骨描金扇,唰的一声,将扇张开,踏方步,踱出树丛,两人陡见人影一晃,忙错身戒备,一看,面前站定一个文生公子,儒服飘风,潇洒出尘,这般十月天气,又是夜寒似水,却将描金折扇转着圈儿摇。

两人也不想想,青狼堡已成杀人放火场地,深夜林中,怎会有文生公子出现,般般怪异,兀自不觉,右边那汉子竟对另一个呵呵笑道:“这人不是梦游症,准是白痴,怎这般时候来到此地。”

随大喝道:“那呆鸟,来此怎的,还不快滚,你是不要命么?”

阮天铎见锦雯已受伤昏迷,哪有工夫跟这两人斗嘴,哼了一声,面色一沉道:“是不是你两人伤了我妹子,快说。”

那汉子一楞,随哈哈一声狂笑,竟未把阮天铎看在眼里,掉头对另一个汉子道:“敢情铁飞龙还有儿子,这叫天堂有路尔不去,地狱无门偏进来,老九,斩草不除根,明年又发生,我来收拾这小子,你搜那丫头。”

阮天铎一听,气往上撞,这不是平白给他找来一个老子么?再者,怕两人一分开,锦雯毫无抵抗能力,一声长啸,脱影换形身赛飘风,只一晃,描金折扇一领,左手骈指快似电闪,已点中那刚要移步的大汉右肩井田穴,连哼也没哼一声,已推金山倒玉柱般的躺下。

这一来,发话的那汉子不由一震,绝没想到面前这看似弱不禁风的文生,会恁地了得,同伙也是不弱,竟一照面,就被他点倒,这一来哪还敢卖狂,判官笔一分,霍地退后一丈远近,急忙戒备。

阮天铎不待他身形站稳,一晃身,已迎面而至,踏洪门走中宫,描金铁骨扇仙人指路,分心点到,这汉子的武功也了得,挫腰滑步,身子风车儿似的一转,让过这一招,左手笔猛袭描金扇,右手笔毒蟒吐信,点阮天铎左肋,阮天铎一声长啸,抖臂一圈,那汉子一只右臂就是一阵酸麻。

那汉子绝未想到阮天铎会以肉掌来硬接他的判官笔,而且手中笔几乎被震落,不由惊得来一身冷汗,更不敢大意了,慌不迭施展双笔精奇招术,错身再又进步,双笔翻飞,一点眉攒二撩阴,三扎盘肘,四分心,交掣疾转如轮,横扫卷地凉飙,瞬眼七八招。

阮天铎心说:“难怪我那妹子要受伤了,这汉子也了得。”

战得性起,展开天都老人传授的精绝扇招,风雷并发,那汉子顿觉四周尽是人影,略一疏神,腰上觉得一麻,判官笔坠地,人也倒地,阮天铎恨他伤了锦雯,更不留情,描金扇下砸,把那汉子的一只左臂废了。

这汉子却是秦岭双魔麾下的一个得力党徒,名叫彻地鬼吴华,双魔麾下九鬼,彻地鬼居三,双魔年前与铁飞龙有过节,二魔玉面人魔伤在铁飞龙掌下,调养了将近半年,才算复原,月前探知铁飞龙广散江湖贴,庆祝六十大寿,这才与大魔通天神魔,率领九鬼,要在众多江湖同道之前,报此一掌之仇,将青狼堡化为灰烬,结果虽然青狼堡是毁了,铁飞龙在双魔围攻之下,亦受伤逃去,但二魔玉面人魔也被铁飞龙的流云飞袖,揭去了半边头皮,当场重伤,九鬼中第六鬼逍遥鬼韩寿,七鬼捉挟鬼杜安,均当场身死,阮天铎先点了九鬼白日鬼焦赞的井田穴,这又废了彻地鬼吴华的一只左臂,从此也与秦岭双魔结下了不解之仇,从此多事。此是后话。

阮天铎了结了二鬼,举目一看,青狼堡已化成了一片火海,但人声反倒寂然了,只听得一声连一声的唿哨,此起彼落,阮天铎虽不怕再有人前来,但锦雯伤势甚重,亟应为其疗伤,再说,铁飞龙又虐待锦雯,不然她怎么会跑,又怎么被迫捕回来,自不愿管青狼堡的是非,忙抱起锦雯,上了青花马,回头迳向张家口驰去。

五里路,何消顷刻,青花马又驰跃如飞,不大工夫,已来到张垣南门,这时尚未到二更天,城门未闭,阮天铎催马人城,也不多加思索,迳奔明德大街,眨眼来到福隆居门口,阮天铎这时才看出情势业已大变,先前满街那些三山五岳的好汉,已踪迹皆无,福隆居亦已关上了店门,仅有一扇腰门开着,店堂也是空空的,先时那些横眉竖眼的汉子也不见于,阮天铎不由一声冷笑,心说:“消息倒传得真快。”

阮天铎跃下马背,也不管青花马,抱着锦雯,从腰门侧身而入,几个伙计见他抱着个血人进来,竟转身就跑,倒是和阮天铎熟识的那伙计,认出了阮天铎,畏畏缩缩地从柜房里迎出来。

阮天铎忙说:“伙计,快备一间房,门外招呼马,赶快打水进房。”

伙计先还畏缩,这一听阮天铎几声快语,不由心里一乐,反倒不怕了,心说:“都要快我得分成几块才行。”

心里虽是这么说,嘴里却连连答应。说:“阮爷,你那间北上房仍给你留着在,我这里马上就来侍候。”

阮天铎三步作成两步,将锦雯抱至北上房,房门末关,但房内漆黑,阮天铎住过这间房,知道床的位置,忙摸索着将她放在床上,心急,时间觉得更慢,伙计还未点灯来,阮天铎就有点忍耐不住,从离开青狼堡到这时,她连动也不曾动一下,一直在昏迷状态中,阮天铎武功虽高,但救伤却没经验,又不知她伤重到如何程度,不自觉地又伸手摸她胸口,手才一接触,又猛地一缩,觉得心里一阵猛跳,不是锦雯,是自己的心在猛跳,原因是手触处,软棉绵,柔嫩嫩,热酥酥,忙不迭缩手,心跳怦怦,连脖子也充了血,幸好伙计来得快,端来了油灯,阮天铎忙移灯近榻一看,锦雯口眼紧闭,面如金纸,一身是血,简直成了血人,随着血渍,找到衣服破裂处,原来身上竟有两处伤,一在肩背之上,一在大腿,虽不是致命之伤,但因在激战猛斗之后,又流血过多,故尔昏迷。

阮天铎这时可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分,只好通权达变,忙将天都老人诸葛天荪离别时赠给他救伤圣药,名叫九转神散,拨开牙关,用伙计送来的热茶灌下,然后拿一个枕头垫在她的背后,使她侧身而卧,急忙撕裂她背上衣服,露出一个比铜钱还大的伤口,阮天铎一看,就知是被判官笔点伤的,幸好不深,未曾伤及筋骨,正好这时伙计的送了水来,阮天铎挥走了伙计,忙撕了一件旧衣,替她洗洁伤口,上药止血。再撕了一块包袱布,来替她扎了伤口。

阮天铎为了看看背上是否还有伤,再把她的衣服撕裂得大一点,可怜她的整个背上,已成一片殷红,哪里还有一点白肉,阮天铎好生心痛,恨得来一咬牙!深悔自己适才未曾结果那彻地鬼吴华的性命。

阮天铎再撕了一块旧衣,将她背上血渍擦去,直擦到肚兜的边缘,再未发现伤痕,这才从背后取去枕头,将她身子平卧,这时锦雯仍是昏迷不醒,阮天铎不由心里发慌,忙试了试她的呼吸,觉得比适才强些了,才放了心。

再看腿上的伤,阮天铎顺着血渍上找,那伤痕竟是在右腿顶端部位,大胯之上,中衣裂开了两寸左右一个大洞,阮天铎虽是个不经事的童男子,也不由一迟疑,世间上的事情,没有生而知之的,惟有这男女间的事,却不须别人教,但她是在危急之时,实在也顾不得许多了,抑止着心的怦跳,两指捋起中衣破洞的边缘,把它小心的撕裂得更大一点,好奇怪,阮天铎这双连杀人也不曾抖的手,这下子竟会微颤,撕破衣没想到会用大劲,好容易撕开了尺来长一条裂缝,伤口以下的血渍已快变成了黑色,伤口的上部却露出了白嫩的肉,那年头,女人可不讲究穿三角裤,冷天不过多穿一条长的中衣在里面,外面再穿上夹的,或是棉的中衣,阮天铎忙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地掩着裂缝的左面,揭开右边,仅仅把伤口露出,在心跳,脸红,手颤之下,好容易洗伤,上药,止血,包扎,完了,阮天铎直起腰来,不不由长长地吁了口气,恰在这时,锦雯平躺着的身子微微一颤,嘴唇微微一启,吐出一声呻吟。

阮天铎惊喜无限,忙喊:“雯妹!雯妹!”

锦雯先是睫毛微动,紧跟着眼皮也动了,接着一霎两霎,眼也眼开来了,睁大了,目光也由散而聚。

阮天铎微微一怔,心里感到有点异样。

哪知他刚才一怔神,她的目光注定在他脸上,刚回复了一点血色的脸,露出满脸惊疑,身子竟猛一抖动似乎要作势坐起,阮天铎忙一伸手,按着她的肩头,说:“雯妹,别动,我刚给你上了药,这是天都老人九转神散,再厉害的伤也会好,静静地躺个三五天,保你连疤痕皆无。”

谁知她竟不听他的,夹着一声呻吟说:“你是谁?”

阮天铎不由又是一楞,心里随又一痛,暗道:“我这可怜的雯妹,连我也认不出了。”

阮天铎手未离开她的香肩,轻轻的抚着,说:“雯妹,怎地连我也认不得了,你的大哥,是我呀,我是阮天铎,雯妹,忘了我们在草原上比脚程,斗四凶,在巴音毕戈那天晚上,你被他们追跑了以后,我好恨,想得我好苦,我这次下山来,就为了特地找你,雯妹总算找着你了,虽然你受了伤但不要紧,三五天后准会好,而且伤你的那两个贼子我已惩责了他,把他的一只臂废了。”

她怔怔的望着他,似乎还未认出他来,但脸上已无惊疑之色。像在沉思,阮天铎见她朱唇微启,嘴里竟连连呼唤着她自己的名字:“雯妹,雯妹。”

这一来,阮天铎不由惊惶起来,心说:“怎地她连自己也不知道了。”

天都老人诸葛天荪和钟千里,两人都深通医理,阮天铎听说过,有时人会在极度惊骇之后,会忘记自己的过去,不由心中害怕,心想:“这来怎好,若找着两位老人家,也许还能医治,但两位老人仙踪无定,哪里找去。”

阮天铎方在耽心,却见她眼皮儿一霎,眼珠儿一转,竟像忘了伤痛,嘴角浮出一点笑意,她说话了,但声音甚是低微,说:“若我不是你的雯妹,不是胡锦雯呢!你会替我医伤,也理我么?”

阮天铎惊得来倒退一步,心说:“原来锦雯姓胡,不姓古,白文两字是锦雯两字的一半,古字不她正是胡字的一半么?这姑娘不是胡锦雯,那么?她是谁?怎地和雯妹又如此相像。”

再一想,果然不是雯妹,胡锦雯笑的时候,脸上有两个酒涡,面上眉眼虽然相似,但这女人却没有锦雯丰满,胡锦雯是美而艳,这女人却美而秀。

阮天铎心中这般想,嘴里也道:“那么你是谁?”

那姑娘显得迟疑,并不搭理他,但两眼仍盯在他面上。

阮天铎又道:“你放心,你虽然不是我的雯妹,哪有见死不救的。”

那姑娘抿了抿嘴唇,半晌,才说道:“你得先告诉我,你是谁,秦岭双魔和你有什么关系?”

阮天铎心说:“是了,她怕我是她的仇人,因此不告诉我,但这一来,我还不是知道了大半,说不定你是铁飞龙的女儿。”

阮天铎要她放心,忙道:“我不认识什么双魔,但伤你的人,在我救你时,却被我打伤了,你还不放心么?”

姑娘又道:“那你是来给我爹爹拜寿的了。”说着,脸色竟又一沉。

这一来,阮天铎可是大惑不解,心说:“怎么说到给你爹爹拜寿的,你也不高兴。”忙道:“也不是来拜寿的,我问你,你的爹爹是铁飞龙么?”

阮天铎竟猜着了,姑娘果然是铁飞龙的女儿,而且是独生女,从小就由铁飞龙教授一身武功,和胡锦雯长得很相似,两人而且要好得赛似亲生姊妹,从小两人就是闺中良伴,两人的武功也不相上下,两人每日寸步不离,又是一般穿着,行止言谈,也互相摹仿,因此,不要说阮天铎见到胡锦雯时是穿的男装,就是在天色昏暗之际,连她俩身边的丫环仆妇,也常分不出谁是谁来,两人觉得这么好玩,因此更打扮得相似十分,有时竟连铁飞龙也分不清楚。

姑娘名叫铁若兰,名符其实,性若空谷幽兰,常不耻爹爹铁飞龙的作为,铁飞龙威震塞北,往来多绿林豪客,座中尽土豪恶绅,因此,姑娘虽然长在闺中,但见到这般人时,总是绷着脸,因此,这班人因她长得美艳,却又宝相庄严,就给她取了个美号,叫作塞北观音。

这塞北观音不耻爹爹所为,又知交往的多不是好东西,因此,提起给她爹爹拜寿的,脸色不由一沉。

塞北观音听说阮天铎也不是来拜寿的,竟似放心不少,面色一霁,眼里也露出感激之色。说道:“那么,你怎会去到青狼堡,是了,你刚才叫我雯妹,那你是来找胡锦雯的,是么?”

阮天铎一点头,心说:“怎么我竟把她给忘了,若是她在青狼堡中,那么?夜袭青狼堡的什么双魔,竟连铁飞龙和这么多的江湖好手,都不是敌手,青狼堡化为一片火海,若胡锦雯是在堡中,岂能幸免。”

阮天铎这么一想,惊得来一身冷汗,暗骂自己胡涂,忙道:“铁姑娘,我正是来找她的,她在堡里么?”

塞北观音见他急成这般模样,微微一撇嘴,欲言又止。其实塞北观音和胡锦雯顶要好,为啥撇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阮天铎见她闷声不响,急得眼睛睁得更大,张着嘴再也闭不拢来。

塞北观音过了半晌,才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她早就不在堡里,走了三四个月了。”

至此,阮天铎才松了口气,但失望随又袭上心头。这么说,胡锦雯并未被他们追回,但茫茫天涯,我向那儿找她去呢?

雯妹呀!雯妹,这不难为了我么?你虽然逃出魔掌,但形单影只,身上盘缠皆无,又要到处提防追踪,这不又苦了你么?

阮天铎这么沉思,一言不发,皱着眉儿,沉着脸儿,也是半晌,才叹了口气,不由自言自语道:“叫我上哪儿找去呢?”

他连声叹气,塞北观音也在叹气,阮天铎一抬头,塞北观音见阮天铎在望她,就对他微微一笑道:“你是在耽心找不到她么?放心,我或者猜得到她的去处,等我伤好,我带你去,但是你得先告诉我,你是不是我爹爹他们回来后说的那个少年,我问你,你们果真同房睡觉么?”

阮天铎道:“怎么不是,我们同了两夜房。”

阮天铎此语一出,见塞北观音脸蛋儿一红,才发觉话里有毛病,忙分辩道:“那时她穿着男人衣服,瞒得我紧腾腾的。”

塞北观音闻言,抿嘴一笑道:“要不呢?”

阮天铎道:“要不什么?”

塞北观音道:“要不瞒着你,要是你知道她是女人呢?”

阮天铎正容道:“要是我知道她不是兄弟,是妹子,我绝不和她同房!”

随又问道:“你说你猜得出她的去处,当真么?真的你能带我去么?”

塞北观音察言观色,已知道阮天铎是个诚实正直的少年,就点头道:“怎地不真,我也早就要去找她,她没告诉你么?我们比亲姊妹还要好。我也一直在惦念她,只是一直忍不起心离开我爹爹,而今……”

塞北观音说至此,眼皮一垂,眼角已滚动两滴泪珠,把下嘴唇咬得紧紧的。

阮天铎知道她心里未说出口的话,是说:“而今可以去了,却又家破人亡。”

阮天铎虽然为了铁飞龙追逼锦雯的缘故,对铁飞龙也恨,但并无冤仇,这时见塞北观音伤心,也不由黯然。

半晌,塞北观音又开言问道:“喂,你知我爹爹他们的下落么?”

阮天铎不忍她伤心,摇了头道:“我虽不知你爹爹现在何处,但我曾和你爹爹过招,凭他的绝顶武功,我想绝不致落败,要不,我替你打听去。”

塞北观音流露感谢目光,阮天铎走近床前,抖开了一床被去替她盖上,说道:“别耽心,你好好养伤,说话最伤神,天都老人这九转神散,有起死回生之能,别说你这点伤,再厉害的也不要紧,你好好养息,我这就去替你打听,有消息,我即来告诉你。”

阮天铎在塞北观音感激的眼光目送之下,替她带上房门。出来一看,好静,虽说天气冷,时光也不早了,但这般静却有点反常,就知不论是青狼堡的人,或是来拜寿的宾客,都已隐迹,不敢露面,不用问,准知青狼堡已经毁了,阮天铎找着伙计,在旁边另外开了一问房。伙计的这时见着阮天铎,更特别殷勤,也敢大声说话了,阮天铎容伙计的打来净面水,一面洗手擦脸,一面问道:“伙计,青狼堡有消息么?那铁飞龙怎样了?”

伙计的一楞,说:“阮爷,你是找我开心呀!我正想向阮爷打听呢?说实在的,阮爷,你敢是天神下降,不要说口北一带,就是北五省,谁敢碰青狼堡一草一木,哪知阮爷竟把铁堡主也打败了,而且把青狼堡也毁个彻底,我适才听他们悄悄说,铁堡主伤得不轻,还不知保得性命不,这一来呀!阮爷,谁不敬你是佛爷菩萨,替我们张垣的人,出了一口恶气。”

阮天铎知伙计误会了,因见适才自己打了铁飞龙的手下和贺客,后来又见自己前往青狼堡,因此才这般猜疑是自己与铁飞龙作对,见问伙计问不出什么来,也懒得分辩。挥走了伙计。

又歇息了一会,才又到塞北观音的房里去,轻轻地推开房门一看,塞北观音睡得正熟,鼻息咻咻,脸色也比先前红润得多了,知已无大碍,忙退出房来,见时间也已不早,即回房休息。

一夜无话。阮天铎第二天醒来,心中惦念着塞北观音,不待盥洗,即赶过塞北观音的房里来,果然天都老人的九转神散奇效无比。经过一夜的休养,塞北观音竟能坐起身来了,阮天铎进房时,她正坐在床上擦身,本来么?女儿家最爱干净不过,怎容得满身血污,大概她趁阮天铎尚未醒来时,即已命伙计的打水来洗擦了。

阮天铎因有昨晚和塞北观音肌肤之亲,竟想不起避讳,他这一硬撞进来,把个女中豪杰的塞北观音,羞得满脸通红,忙不迭掩胸拥被,阮天铎兀自不觉,说:“小心,别擦着伤口了,让我看看,也该换药了。”

别人这样还羞得来什么似的,他竟要看看,而且迳向塞北观音的床前走去,塞北观音就不但羞,而且急了,急促的说:“你,出去!”

阮天铎一楞,心说:“怎么了,我来给你换药,怎地赶我出去?”

但见她急得什么似的,虽是满心不高兴,也只好掉头就走,那知他尚未走到门边,却又听得塞北观音叫道:“喂!回来,把药给我。”

阮天铎不由一攒眉,心说:“大概女孩儿都是这般的。”

你道他为何这么想,虽说阮天铎不十分懂得温情,但和那薛云娘从小在一块儿长大,薛云娘总是任性十分,从不让他半点儿,不高兴时赌气撇嘴,高兴时呢,任她呼来使去。

说得好听点,大概爷们都喜欢这个调调儿,说得不好听呢,可是男人的劣根性,阮天铎还是真听话,回转身来,但却不掏药。

说:“你自己能上么?”

塞北观音脸又红了,红得来像玫瑰,杏眼儿一翻,嘴儿一撅,说:“你别管。”

阮天铎没奈何,从怀中出药来,赌气连瓶儿也扔给她,说:“看你肩背的创口怎么上药,不管就不管。”说罢掉头就走。

他这么一说,果然把塞北观音问住了,不得已,又在他身后叫道:“回来,你这人,既知我背后不能自己上药,怎又走了。”

阮天铎心说:“要我走也是你,要我回来也是你,娘儿们可真难侍候。”

心里虽是这般说,但还是回来了,走到床前,塞北观音已侧身卧倒,把粉脸儿深深地埋在枕头里,这就是俗话说的,叫做掩耳盗铃。

阮天铎给她换好了药,说:“好了,现在你自己换啦!”

塞北观音白了他一眼,伸手接过药瓶。阮天铎回身,一眼瞥见床头一堆血污的衣服,知是塞北观音换下来的,心想:“我何不趁这时去给她买一身衣服。”

阮天铎回房带上散碎银子,就上街而去,今天这明德大街和昨儿的情形大不相同,不要说那些三山五岳的好汉踪迹不见,而且行人少得出奇,固然时间还早,天气又冷,但仍看得出,这张垣的人怕事,没有要事的,能不出来就躲在屋子里了,从这情形看来,不问可知,青狼堡是毁了个彻底。

阮天铎估量着塞北观音的身子,给她买了两套衣服,顺便捎了点儿吃食回来。

塞北观音见他大包小包的送进房来,不由感激地对他一笑,即没说什么。

从这天起,塞北观音足足在福隆居养了三天伤,这其间,阮天铎被塞北观音请求,四出打听她爹爹铁飞龙的下落,但除了仅仅知道铁飞龙并未丧命外,却再也探听不出什么来,阮天铎并且还为她去过一次青狼堡,但除了仅剩下一片瓦砾,竟连半个人影皆无,青狼堡庄客,和铁飞龙的手下徒党,也正合了一句俗话,树倒猢狲散,躲藏的躲藏,隐匿的隐匿,再也找不出一个人来,知道这情形,不但塞北观音伤心,而且阮天铎也十分感慨。

到了第五天上,塞北观音不但伤完全好了,而且落了疤,伤口连一些儿痕迹皆无,这五天来,除了出外和睡觉,阮天铎都守在塞北观音房内,陪伴着她,渐渐地觉出塞北观音与胡锦雯,有甚多相似处,不但容貌长得像,而且性情儿也是一般纯真、活泼。

阮天铎曾暗中把她们两人作着比较,觉得唯一有差别的,还是她两人的眼睛,胡锦雯更显露凌厉的英芒,这塞北观音,却目光柔媚,柔似水,媚似蜜。

其实阮天铎何曾知道,塞北观音亦是巾帼女杰,女中丈夫,世间上有一种东西最是厉害不过,称得起无坚不摧,百炼精钢碰着它,也会变作缠指柔,那就是情爱,塞北观音在这口北荒凉之地,何曾见到过这般俊美人物,讲性情,讲心性,论武功,论人品,比铁飞龙交往的一般江湖人来,那就好比星星与月亮,说他是鸡群之鹤,当空之月,一些儿不夸张,何况塞北观音这时已满十七岁了,情窦已开,又和他伴守了五天五夜,更加有救命之恩,疗伤之情,床前问暖,饥渴伺意,起坐扶持,软语慰藉,饶你塞北观音是百炼精钢,岂还不变作缠指柔。

而且,何况,女孩儿家的身子何等珍贵,塞北观音不但在阮天铎面前裸露过,疗伤时有过肌肤之亲,而且,而且,那女人家最最隐私之处,连对自己的父母也不能显露的方寸之地,阮天铎不但眼光接触过,冤家,而且他那手儿,他的手儿,并且触过、摸过。

那年头儿,若是一个未曾出嫁的姑娘家,无意中对一个男人作了并不如这般彻底,而仅是保留又保留的暴露,若是不嫁给他,唯一的的一条路,就是自尽。

你想,有以上的这些缘故,那塞北观音对阮天铎,就不仅是感激,爱恋,简直就是非阮天铎不嫁了,但这心思她怎能说得出口。

不但说不出口,而且还在形迹上十分矜持,只有她那目光,却再也无法掩饰,因此,你说罢,塞北观音的目光,怎又不柔似水,媚似蜜。但阮天铎这傻小子,都懵然不觉。

且说阮天铎见塞北观音铁若兰伤已大好,这几天来,他早已心中焦急不耐,只是塞北观音的伤势未好,不便表露,这一见她大好了,哪还等得,就说:“铁姑娘,我们几时动身。”

塞北观音听他这称呼,先就不悦,嘴儿一撅说:“要你别这么叫,你偏不听话。”

这姑娘两字,是古时对未出嫁的女人尊称,有似现今称的小姐,阮天铎一楞,说:“那么,要我怎样称呼?”

塞北观音头儿一低,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两手将衣角折来折左,欲语还停,说:“叫我的名字,你又不是不知道。”

阮天铎没法,只好叫道:“铁若兰。”

瞧,阮天铎叫她的名字了,塞北观音仍是不高兴,气道:“谁叫你提名带姓的。”

阮天铎可作了难,尊称姑娘不是,叫名字也不对,塞北观音低着头儿一声不响,阮天铎怔怔地想了半晌,这个弯儿可给他抹过来了。就别别扭扭地叫了声:“若兰。”

塞北观音嗯了一声,随又噗哧一笑,白了阮天铎一眼。才问道:“刚才你说什么?”

阮天铎道:“若兰,你伤已大好了,我说,我们几时动身?”

塞北观音一怔道:“动身,我们上那儿去?”

阮天铎道:“怎么你忘了,你不是说,也要去找那胡锦雯么?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带我去么?”

塞北观音心中不高兴,那是十分自然的,自己的一颗心儿全心向着他,他却念念不忘另一个女人,这女人虽是自己闺中伴侣,亲如姊妹,但情爱的眼中,怎揉得进一颗沙子,虽说心中不高兴,塞北观音可不是世俗儿女,自己说过的话绝不能说过不算,而且就是不高兴,也只埋藏在心中,抑止着不把它表露出来,其实她虽是这么着,她那形态上还是把心中的感情表露无遗了。

塞北观音点了点头,阮天铎兴奋无比,忙带着银两,去为塞北观音买马配鞍,忙了半天,回来时已是晌午时候,一见塞北观音穿的,仍是自己为她买的一身衣服,阮天铎从未买过女人的衣物,自是很不合身,先前塞北观音镇日躺在床上,还不觉得什么,这一下了地,连阮天铎也看不过去了。

铁若兰从小锦衣玉食,又何曾穿过这般粗衣素服,自是不惯,只是不好出口,阮天铎提议替她备办行装,怎不满心欢喜,这时距双魔夜袭青狼堡,已过了五天,阮天铎每日打探,再未见双魔与九鬼露面,当然已离开张垣,回老巢秦岭去了。

因此也不用怕再与仇人碰面,午饭后,就陪了塞北观音上街,由她自个儿选衣购服,这一耽搁,又去了半天,要想再走那还成,只好在这福隆居再住一日。

第二天,阮天铎一早起身,将两个包袱并在一起,仍是一身儒衣儒服,袖藏描金铁骨扇,提着宝剑,过到塞北观音房里来,阮天铎进屋,霍地眼前一亮,塞北观音已早打扮停当,盈盈地站在面前,口角噙香含笑,无比的俏丽风流,又是英姿飒飒,只见她头上发覆绿云,戴着顶绣花小帽,不但俏皮,而且别有风致,里面穿的是玄色紧身反边皮袄,玄色中衣,足登鹿皮小蛮靴,外披一件金线滚边,一口钟的红呢风衣,眼比秋水还澈,眉赛春山更翠,唇似涂丹,莲脸生波,桃腮带靥,美艳十分,阮天铎看得瞪了眼,正是:美色人人爱,谁不羡花娇。

塞北观音见他这般凝呆模样,噗哧一声,嫣然一笑,随又啐了一口道:“你这么盯着我看怎地,难不成一夜不见,就不认识了。”

阮天铎被她这么一笑一啐,满面飞红,手足无措,他以为塞北观音生气了,谁知她却正在心中得意,女为悦己者容,能赢得意中人喜爱,那还不得意。

塞北观音道:“还站着不动怎地,别见了新人忘了旧人,你不是要找你的雯妹吗?走啦,我脸上又没长着花儿?”

阮天铎被她这么一说,更不是意思,讪讪地,右手一伸,将手中剑递过,说:“这剑给你。”

塞北观音接过宝剑,说:“剑给我,那么你呢?”

阮天铎从袖中取出那描金折骨扇,刷地一声,将扇张开,说:“我有这个。”

塞北观音这几天听阮天铎说过,曾得过天都老人诸葛天荪的传授,并且从爹爹铁飞龙口中,也听说过诸葛天荪其人,不但轻身功夫天下无双,手中折扇不但专破各种各式暗器,而且招术精绝,想来这折扇定是天都老人传授他的了,传给他,可没传给她,可是塞北观音却无限心喜,从阮天铎手中索过扇来,觉得手中一沉,一大意,几乎坠落,心里吃了一惊,说道:“怎地这么重,就算全是铁铸的,也不应如此重法。”

阮天铎笑道:“你哪里知道,这扇骨是缅铁之精打就,扇面也是缅铁抽丝,和金线编织而成,不然怎能破得暗器,即使是削铁如泥的宝刀宝剑,也别想损得它分毫。”

塞北观音闻言,好生惊奇,把折扇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天,爱不释手。说:“喂,你得把扇招教给我。”

阮天铎见她十分喜爱,就道:“等有空,我教给你就是,天已不早,我们也该上路了。”

两人这才离店,店伙早已得到阮天铎知会,将青花马及昨儿新买的一匹马,备好了鞍,牵到店门口等,塞北观音一见青花马,蓦地一惊,想不得这匹爹爹的爱马,失踪了几个月,会在阮天铎手中。

阮天铎见她见着青花马发怔,知她认识此马,就说:“这马是胡锦雯遗留在旅店里的,我替她代养了几月,见着她,我就要将此马交回给她。”

塞北观音默然不语,那青花马却认主,马头一低,前蹄一踏,竟蹩到塞北观音身边去,阮天铎见马如此,就要塞北观音骑上青花马,塞北观音也不稍让,当即翻身而上,阮天铎也随即上了马。

阮天铎也曾问过塞北观音,要找胡锦雯,得进关奔北京,进关却应出东门,哪知青花马竟奔南门而去,阮天铎忙在后面喊道:“若兰,走错了,我们不是该出东门么?”

塞北观音听是听到了,却不理他,反而一踢马腹,那马即扬开四蹄,向南门方向,顺着明德大街奔去,阮天铎也只好催马紧跟,出得南门,青花更四蹄如飞,风驰电掣而去,阮天铎的马怎及得青花马,晃眼已落后了二三十丈,容得阮天铎到得林边,青花马早已失去了踪影,至此,他当然已知道塞北观音是要回青狼堡,堡虽是毁了,但从小生长之地,怎能不凭悼即去。

果然,阮天铎到得离青狼堡一望之地,已见到塞北观音驻马护庄河边,正在频频拭泪。

阮天铎去到她的身边,她也不觉,过了半晌,才道:“若兰,走吧!等打听出你爹爹的下落,还怕不能报仇么?别伤心了。”

塞北观音虽是恨双魔夜袭,把青狼堡化为灰烬不算,爹爹也不知下落,但这还不是她最伤心之事,因为她从来就不满爹爹所为,青狼堡虽是广厦万间,但却是不义之财,毁了,塞北观音并不觉得心痛,她伤心的是今后自己孤苦无依,茫茫前途,何所归依。阮天铎这一出声劝慰,使她倍感亲切,竟失声啜泣起来。

阮天铎好容易劝止了她,两人这才缓缓上路,向东南奔关内而去。一路上阮天铎和她说东道西,使她开心,软语低声,就像大哥哥哄小妹妹般,百般顺意,好容易哄得她脸上绽出了笑容,阮天铎不由长长吁了口气。说:“我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塞北观音听他念佛,而且正是自己的绰号,不由噗哧一笑。阮天铎心说:“要赢得你这一笑,可真不容易。”

塞北观音已“喂”了一声,说:“你叫我怎地。”

阮天铎道:“谁叫你了。”

她这才告诉他,她的绰号就是“塞北观音”。阮天铎闻听,不由也笑了。

两人一路谈谈笑笑,时光过得快,途中打了一次尖,晚上即已到了宣化府。

第二天两人又一早起身,在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晓行夜宿,饥餐渴饮,何消三五天,这日来到北京城,阮天铎来过多次,塞北观音几年前也曾随铁飞龙来过不少次数,因此都不感到陌生,两人在西直门大街落了店,店名天星栈,是个不小的客栈。

伙计见两人穿得华丽,不待吩咐,将两人往上房里领,这上房是一明一暗两间,明间是起坐之用,里间是卧室,伙计以为他们是小两口,因此把他们安置到这房里来。

阮天铎进房一看,就知是伙计的误会了,正要掉头招呼伙计,另外换两间房,塞北观音已跟踵进屋,见这情形,她可没认为是伙计的误会,心里一阵猛跳,白了阮天铎一眼。

阮天铎没好气对伙计道:“伙计,换两个单间。”

伙计陪笑脸,说:“相公爷,这可是我们天星栈最好的房子,你看,卧室是卧室,起坐间是起坐间,可不是我吹牛,北京城虽大,可找不出这样的几间来,这里院又清静,相公爷和相公娘子住在这里,可说是最好也没有了。”

阮天铎一听,尴尬十分,塞北观音也羞得柳眉一竖,但她却不好发作,忙躲出房去,阮天铎这才喝道:“你满嘴胡说些什么,这位铁姑娘是和我同道进京,还不去再开一个单间来,这房也留下好了。”

伙计见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一缩脖子,转身就溜,阮天铎请铁若兰进房,塞北观音兀自还脸红,撇着小嘴,又白了阮天铎一眼。

不大工夫,伙计把包袱送了来,大概先前那个伙计不好意思,这会送包袱来的,又是另外一个伙计,这伙计放下包袱,堆下满脸笑,呵腰道:“相公爷,你才来呀!你老好久没来照顾小店了。”

阮天铎点了点头,随又一怔,说:“伙计,北京城我虽是常来,你们这店我可没住过。”

伙计的见话不投机,讪讪的一笑,退出房去。这一来,把铁若兰和阮天铎都引得笑了。塞北观音仍然心里有气,但却笑着道:“几曾见过这般贫嘴的伙计。”

阮天铎道:“这确也难怪他们这作伙计的,不过是想讨个好儿,套个近儿,这可与那磨搅讹绷摸点儿,赚点儿的又自不同,不外是想多得点儿外赏,这北京城五方杂处,龙蛇混迹,你往下瞧吧,花样儿还多着哩。”

塞北观音听得顶好玩,倒没气了,阮天铎就让她住在里间,自己另外在隔壁开了一个单间住下。

两人梳洗已毕,这时光可不早了,已是上灯时候,若照阮天铎的意思,即要连夜去打听胡锦雯的下落,但见铁若兰已有倦容,就不好开口,本来么?虽说塞北观音武功好,但何曾这般长途马上奔波过,因此说不出口,饭后,两人即分房休息。

第二天两人都起得早,阮天铎是惦念着找人,铁若兰过去虽来过北京,但那时年龄小,早就淡忘了,这次随同阮天铎前来,一切都有一种新的奇的感觉,想看看这天子脚下,究竟恁地繁华。

塞北观音铁若兰今儿加倍的修饰,自不用说,阮天铎亦换了件蓝缎子的长袍,头戴蓝缎描花文生巾,飘带绕后,脚踩粉底皂靴,这还是在张家口买的,虽不华丽,但奕奕精神,秀挺潇洒,齿白唇红,朗朗星目,即使不疑是子都再世,亦应是檀郎重生,阮天铎对镜一照,也自觉得意,哪知塞北观音铁若兰一见,竟又一撇嘴,哼了一声,故意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阮天铎也没在意,说:“若兰,我们这就出去么?向那儿打听,要不要叫伙计的来问问道。”

铁若兰眼珠儿一翻,咬着嘴唇,半天才道:“你先告诉我,你究竟找她怎地,什么事,这般急迫?”

阮天铎知她又犯了小性儿,忙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么?为了要送还她的马和包袱。”

铁若兰道:“那青花马可是我的,一个包袱有什么紧要。”

阮天铎很想告诉她说:“那包袱里的金珠还在其次,里面还有人家最最重要之物,关系血海深仇。”

但一想到铁飞龙在巴音毕戈追赶胡锦雯,他们之间究竟是甚关系,自己并不清楚,要是那铁飞龙正是胡锦雯杀父的仇人,这铁若兰又是铁飞龙的女儿,告诉她,岂不是对不起我那……雯妹么?这么一想,阮天铎话到嘴边,又住了口。

阮天铎不惯说假话,因为为难,心里一急,脸也红了,塞北观音铁若兰其实明知阮天铎与胡锦雯,并没有什么不可告诉之事,她这么刁难,不过是一种女儿家的酸性作用,见他急得什么似的,就噗哧一声笑道:“看你急成这样,我不过说着玩儿,走啦!我包你今儿给你个雯妹就是了。”

阮天铎问明是前门天福胡同,从西直门大街前往,要经北大街、南大街,再出正阳门,甚是不近,两人出了天星栈,阮天铎即叫了辆骡车,赶车的车把式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头上戴着顶破毡帽,身上的棉衣破得来露出了黑棉花,腰上系着布巾,但精神可顶好,笑呵呵的跳下车来,呵腰说:“公子爷和奶奶上那儿,请上车。”

本来么,两人年岁相当,又是一般秀美,那年头,若不是带着小媳妇,姑娘家很少跟人上街,阮天铎一皱眉,塞北观音虽说这样称呼有些刺耳,但听在心里,可是有些儿甜甜的,两人装作不曾听见,阮天铎让铁若兰上了车,才挤身进去,铁若兰一转身,拿背朝着阮天铎,说:“讨厌,都是你。”

阮天铎心说:“这又不是我叫你,生我的气怎地。”他正在车门里躬着背,不知坐好,还是不坐的好。铁若兰又噗哧一笑,把身子微微挪了一挪。

阮天铎坐定了,轻轻叹了口气,心想:“大概天下的女人都是这个样儿。”

他这一想,不由又想起薛云娘来,神色一黯。不知她入了侯门,成了什么样儿,正是佳人已属沙咤利,义士今无古押衙。

随又心中一恨,心说:“我还想她则甚,她这般无情无义,不然,凭她的本事,远走高飞还不容易么。”

塞北观音以为阮天铎生她的气了,细想起来,确是自己闹小性儿,不由对他一笑,说:“别气了,你不想,这有多气人。店里街上,都这么称呼人家,怪难为情的。”

这时马车已转入北大街,十月末快下雪的天气,早晨很冷,街上行人不多,阮天铎很想问明白,是胡锦雯住在天福胡同,还是先向那儿打听她的下落,但阮天铎可不敢问。

骡车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出了正阳门,前面已是天桥,阮天铎曾经来过这儿,看那走江湖卖艺的,跑吗头耍把戏的,卖膏药的,说书唱曲儿的,卖冰糖葫芦的,择字算命的,乱哄哄正在拉篷摆摊,铁若兰看得挺有趣,对阮天铎说道:“回头我们也来逛逛好么?”

阮天铎知此地距天福胡同不远了,越近,心里越急,闻盲支吾道:“好”,那知塞北观音铁若兰这一动了玩心,逛天桥,竟生出不少事故,把个北京城闹得来地覆天翻。

且说骡车三拐两弯,已在一个胡同口停下,阮天铎知已到了地头,和铁若兰下了车,付过车资,赶车的老头儿也跳下车来,说:“公子爷和奶奶找哪一家,我可是挺熟,这一带的人家,我挨着门儿也数得出。”

阮天铎道:“那敢情好。”可是他却答不上话,直到现在,仍不知道,塞北观音肚子里卖的什么药,一提到找胡锦雯,就成了金人三缄其口,所以掉头望着她,等待她来回答。

铁若兰这才道:“你知道有个卖花的老婆婆,姓谢,人家都叫她谢姥姥的。”

赶车老头儿呵呵笑:“我道两位找谁,原来是她,我不但认识,而且和她挺熟。喏,就在这胡同里面左边第三道门便是。”

赶车的老头儿还顶热心,话一完,就向胡同里奔去,还未到门口,就听他嚷道:“谢姥姥,谢姥姥,在家么,有人找你来了。”

等到阮天铎和铁若兰到得门口,那木门已吱呀的一声打开来,一个精壮的黑小子出到门口一站,说:“谁来找。”一见赶车的老头儿,就笑着说:“原来是你,怎么这早就出来赶车。”

赶车的老头儿用手一指,说:“这位公子爷和这位奶奶来找你娘,还早呢?都快打午炮了。”

那黑小子一看,一楞,转身就跑,铁若兰叫道:“小黑子,你娘在家吗?”随叫随向屋里走去,阮天铎也紧跟在后面,才进屋,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怎么铁姑娘来了,还不快请。”

随见里面颤巍巍的走出来一个老太婆,看年纪总得六十以上,鬓发赛雪,皱纹堆面,满脸慈祥,一见铁若兰,就说:“哟!铁姑娘,几年不见,你竟长得这么高了。”

掉头又对阮天铎一打量,又道:“怎么?铁姑娘,你已有了姑爷了,嗳哟!好体面的一位公子爷。”

铁若兰一跺脚道:“姥姥。你怎么乱说。”一个脸儿比先前羞得来更红。

那谢姥姥以为铁若兰怕羞,就说:“谁家姑娘不出阁,有甚害臊,铁姑娘你是几时大喜的。”

她这么唠叨不休,把个塞北观音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连声急呼道:“姥姥,姥姥,你敢是老疯癫了,我几时……人家是阮公子,是找雯姊来的,你还不叫雯姊出来。”

阮天铎先前见两人一问一答,铁若兰臊得来连连跺脚,心里是说不出的一种滋味,这时见她提到胡锦雯了,忙趁前一揖道:“姥姥,不知胡姑娘可是住在此地么?”

谢姥姥对阮天铎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阵,显得很迟疑,一言不发,塞北观音见她不说话,急道:“姥姥,怎么不说话,雯姊不是来你这里么?”

谢姥姥闻言,先且不搭理,竟叹了一口气,这一来,阮天铎和铁若兰同时一惊。

这时那黑小子已捧出茶来,谢姥姥请他两人坐下,才又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道:“锦雯这孩子忒也命苦。”随又掉头对铁苦兰问道:“你爹爹好么?”

铁若兰闻言,蓦地醒悟,心说:“是了,我先不说明,想来她也不会对我说真话。”

随黯然说道:“姥姥,雯姊虽说命苦,但还有你疼爱,我……”

塞北观音随将双魔夜袭青狼堡,爹爹铁飞龙生死下落不明,自己现在已落得形单影只,一一说明,随又说道:“姥姥,你请放心,不要说我和雯姊是一块儿长大,比亲姊妹还要好,就是我爹爹的作为,我何尝不深痛恶绝,姥姥千万不要多心,若雯姊在此地,请即叫她出来相见,这位阮公子亦是兼关万里来找她,要将她的东西交回给她,姥姥,我那雯姊在此地么?”

谢姥姥闻言,似有无限感慨,这才慢慢道出一番事故。

你道这卖花婆是谁,原来正是胡锦雯遗留下来的包袱里,那张变色的纸条上,所称的乳母,胡锦雯幼年即是由谢姥姥奶大的,那时谢姥姥还不过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胡锦雯的父亲名叫胡伦,家住宛平城内,早年原与铁飞龙同师学艺,师父是名武师绵掌关胜,师兄弟两人的性格大相迳庭,胡伦诚朴务实,铁飞龙却刁钻诡猾,为人阴险十分,胡伦是师兄,对这位师弟却很友爱,因此倒能相处。

绵掌关胜有一个女儿,虽不是十分人才,但确也亭亭玉立,是一个标准的小家碧玉,平时也跟两位师兄同在一起练武,胡伦待这位师妹像亲妹妹似的,从未起过爱念,但铁飞龙却对她纠缠不休,哪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位师妹的一颗芳心,偏又绾注在胡伦身上,对铁飞龙是敬而远之,恰巧绵掌关胜又只有这么个女儿,不愿女儿远离膝前,想为她招赘女婿,而铁飞龙却有家有口,胡伦则不但心性人品都好,而且家里仅胜下他一人,家道也富有,因此,绵掌关胜就面许婚姻,将胡伦招赘在家。

这一来,把个铁飞龙气得不得了,就在胡伦结婚的前一天,不辞而去,事后发觉,还都以为铁飞龙遭到了什么意外,事久大家亦已淡忘,哪知在胡伦结婚后十多年上,铁飞龙竟突然回转家乡,而这时绵掌关胜老两口均已去世,胡伦这一见铁飞龙返乡,师兄弟情深,不胜之喜,坚邀铁飞龙搬来同住,铁飞龙返回故乡时,父母早已去世,只落得孑然一身,胡伦这一邀他同住,正合心意,胡伦哪里知道,铁飞龙把师兄师妹恨之入骨,他愤然离乡后,十几年来,已学得一身惊人本领,此次返乡,正是含恨而来,因此假意谦谢了两句之后,即日搬到胡伦家中去住,胡伦素性淳厚,哪里知道他这是引狼人室,还像亲兄弟般待他。

这时胡伦的妻子已十月临盆,不多天生下一个女儿,这就是胡锦雯,铁飞龙更恨得来咬牙,心说:“要没有你,这女儿还不是我的。”

胡伦的妻子生下胡锦雯后,产后失调,不幸得了发产热,缠绵床褥达一年之后,竟一命呜呼,胡伦伤心已极,铁飞龙的计划也被破坏了,原来他是想害了师兄,再夺回师妹的,眼看这一计划破坏了,更把一腔戾气向师兄胡伦身上发泄,这时期胡伦伤心过度,不久也病倒了,因家中无人,平素又把铁飞龙当作亲兄弟般,因此就把一份家业都给铁飞龙替他掌管,铁飞龙掌管了师兄的家业后,更大吃一惊,平日胡伦省吃俭用,谁知竟有数十万贯家业,胡伦原本就富有,师父师母死后,更承继了不少财产,再经过胡伦十多年的,经营,家财也就直线上升。

铁飞龙浪荡江湖半生,从未过过一天安乐的日子,向来为人心术又不端,那还不起觊觎之念,更加速了害胡伦之心,若凭武功,铁飞龙是易如反掌,但他一想,抢夺而来的,仅是一点浮财,胡伦的财产大半是田地和房屋,若明着把胡伦杀害,怎能归自己所有。

因此趁胡伦病倒,就在他的药中,下了慢性毒药,从此胡伦即躺倒在床,再也不曾起来过,拖了一年多才死去。

铁飞龙表演得非常到家,简直如丧考妣,而在胡伦病倒的这一年多时期内,铁飞龙尽量收卖了人心,对仆妇示惠,在外更结交官府,等到胡伦一死,偌大的家财,还不都入了铁飞龙手中。

铁飞龙狼子野心,阴谋恶念得遂,得意十分,他哪里知道,任何坏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胡伦临终之前,胡锦雯的乳媪,无意中发现了铁飞龙的阴谋恶意,骇得来魂飞天外,惧怕万分,趁铁飞龙不在家的时候,赶急把铁飞龙的阴谋告诉胡伦,但可惜为时已晚,胡伦已奄奄一息。

胡伦早已知道铁飞龙阴险狠毒,但因为是师兄弟的原故,总想以诚待他,慢慢将他感化,谁知不但胡伦一片心思白费了,而且一条命也送在他的手中,这时知道,已嫌太晚了。

胡伦知自己命在旦夕,这才强挣起来,留字交付锦雯的乳母,并把锦雯重托给她,并解下随身佩的一块祖宗遗下的汉玉,一并交付乳母,要她在锦雯长大成人之时,交付给她。

谁知胡伦本来仅有旦夕之命,这一气恼,更加速了他的死亡,书未尽言,已坠笔而逝。锦雯的乳母赶紧将字条与汉玉收好,躲过一边,家下仆妇人等发现胡伦死尸时,胡伦早已死去半天了。

自此,铁飞龙阴谋得遂,踌躇满志,作了新主人,更因为自以为作得缜密,阴谋恶计无人知晓,胡锦雯又年才三岁,并不把她放在心上,而且更要掩饰众人耳目,因此,仍然让乳母留在家中,并且反而加倍给予锦衣玉食。

再一原因令铁飞龙宽宏大量的是,铁飞龙返乡后半年,锦雯之母还未病逝,胡伦见他漂泊半生,尚未成家,就为他娶了锦雯之母的一个堂妹为妻,一年后也生了一个女儿,这时亦已满两岁了,即是现在的塞北观音铁若兰,铁飞龙也交给她带着,无巧不巧,铁飞龙的妻子,本来就体弱多病,产后不久也死了,铁飞龙并未再娶,铁若兰也就离不开乳母,这才能容得乳母和锦雯留在身边。

铁飞龙虽是狼子野心,但作贼心虚,宛平城中胡伦虽无近亲,但却有远戚,铁飞龙深谋远虑,慢慢地将家人仆妇遗散了,将田地房屋变卖成了现金,带着乳母和两个孩子,远走关外,在张家口南门外青狼堡落了户。

以他的武功财势,不数年已威震塞北,一转眼就是十多年,铁若兰和胡锦雯都已渐渐长大成人,出落得水葱儿似的,那胡锦雯更有些肖母,而且更美,看着她,铁飞龙就不禁想起了师妹,淫心未遂,色心又起,就想等她长大成人后,将其收入房中。

铁飞龙心中邪念一起,那还不形诸于外,但鱼儿挂臭,猫儿叫瘦,铁飞龙再无法五天,却还不敢明目张胆,杀人放火江湖中不当一回事,但淫人妻女,却会为江湖所不耻,铁飞龙名声越大,这点越不敢乱来,心想:知道自己和锦雯出身来历的仅有乳母一人,而且这时她年约六十,老态龙钟,因此,就给了她一笔钱,将谢姥姥打发回家。

谢姥姥十多年来,不负故主胡伦临终之托,将锦雯抚养成人,见自己责任已了,谢姥姥老家在北京天福胡同,是以卖花为业,家中尚有子侄,人老了,也想落叶归根,虽然是爱锦雯若女,万分难舍,但此间也已不能久留,只好含泪而去。

在临走的前一天晚,才暗中把胡锦雯的身世告诉她,不但财产都是她家的,而且她一直认为恩养她的人,正是她的杀父霸产仇人,胡锦雯闻听之下,恨得咬牙切齿,痛哭失声,谢姥姥赶快抚慰制止她,若让铁飞龙知道其早年的阴谋已泄露,两人的性命难保,教她忍耐复仇,伺机杀贼,千万别动声色。

谢姥姥离青狼堡回北京去后,铁飞龙已无顾忌,对胡锦雯的野心更日益明显,胡锦雯这一觉察铁飞龙不但人面兽心,而且丧心病狂一至若此,更羞愤万分,但不要说自己的武功是铁飞龙传授的,而且那铁飞龙身边,日夜都有江湖高手环绕,要想报仇,何异蜻蜓撼树,若以色诱暗算,虽然也许可以报得此仇,但自己清白女儿身,确也不愿,千思量万思量,这才打定主意,逃出青狼堡,誓要访名师,练好武功后,然后再来报此杀父霸产之仇。

于是胡锦雯连夜盗得青花马,和大量金珠,偷偷的出了青狼堡,原意以为铁飞龙必定会认为她逃进关去,所以反向而奔,向蒙古而去,哪知胡锦雯虽说无人认得,但青花马在这口北是第一匹名马,因此一行一止,均未逃过铁飞龙的耳目。

胡锦雯还未到巴音毕戈,已为铁飞龙的爪牙追到,铁飞龙自己也随后赶到,还幸上天有眼,胡锦雯终为一个江湖异人所救,才能逃出魔掌,后文书中自有交待,此处暂且不提。

且说阮天铎与塞北观音铁若兰两人,骡车叩胡同,找到了胡锦雯也是自己的乳母谢姥姥,谢姥姥先还迟疑,这一听说恶人虽说生死尚未明,但已遭恶报,不由满心痛快,这才说道:“你那苦命的雯姊确曾来过,但一宵未住,即已南下,临行时告诉我,说是和什么神尼到江南去了,究竟是哪儿,可没说出准确去处。”

阮天铎闻言好生失望,铁若兰这一见到乳母,回想起自幼和胡锦雯一起,姊妹情深,倒不因她不在而高兴,反而感到怅惘。两人虽说扑了个空,但也无法,只好辞了谢姥姥。

两人出得胡同,阮天铎怅然不知何处去好,那江南之地十万八千里,人海茫茫,何处找去。

塞北观音见阮天铎低头不语,知他未找着胡锦雯,觉到失望,虽说感到心里有些不自在,但却一反常态,低声软语的找话儿来跟阮天铎,说东道西,问这问那。

这正合了俗话所说:“十年风水轮流转”,何消十年,天半也无,这会子轮到塞北观音来陪小心了。

找不到胡锦雯,是她的错么?要她来陪什么小心,但铁若兰却没来由的引起自咎。

两人也没叫马车,三转两拐,不知不觉地已来到天桥,这时已是中午时光,天桥好不热闹,左一堆右一伙的,全是人丛,阮天铎也久闻天桥之名,他到过北京城不仅一次,但从未来过此地,因此,他动了好奇心。

其实阮天铎找不到胡锦雯,虽说很失望,但两人间并无半点情愫,只为胡锦雯的大量金珠,和重要之物留在他身边不能交回,感到责任太重而已,见塞北观音铁若兰这般软语慰意,反倒有些不安,先前铁若兰要他陪着逛逛天桥,因此也就借此答意,放慢了脚步,陪着她在人丛中穿来穿去。

其实这时天桥并不是在最热闹的时候,说书唱戏的都尚未登场,有的不过是测字摊儿,卖零星吃食儿的,有一个两处耍把戏的,也不过是借名儿卖膏药,也无甚好看,两人转来转去,蓦闻铜锣铛铛声响,循声一看前面围着厚厚的的人墙,从那人头上,露出一个少女的半截身子,扭扭捏捏地在空中移动,两人同感新奇,就向那边走去。

刚走了两步,见那女人又跳下去,隐没在人墙里面了,随又听锣声铛铛地一阵紧敲,塞北观音和阮天铎紧走几步,阮天铎在前,两臂向人丛中一插,轻轻一分,说声借光,两边的人不由自主的让出一条肉胡同来。

阮天铎昂然含笑,将头连点,侧身而入,铁若兰也紧跟着到了里面,两边的人刚要骂,一见阮天铎穿着华丽,气概不凡,这北京城是藏龙卧虎之地,大来头的人不少,别看这天桥是下等游乐场所,但王孙公子却时有乘兴前来的,一看阮天铎这般穿着举止,要骂的话也咽回去了。

两人来到里面,只见场子里站定老少两人,男的在四十岁岁左右,穿着一件破旧的青布大棉袄,头上戴一顶毡帽,手中提着一面锣儿,绕着场子敲打,那女的年纪很轻,不过十七八岁,也有五七分姿色,头上梳着两个抓髻,云鬓堆鸦,身边插着一只绢做的玫瑰花儿,身上穿着一身绿,腰间系着白罗巾,虽是江湖绳妓的打扮,但风致甚佳,俏丽妩媚。

两人才站定身子,就听那穷汉一面敲着锣儿,一面念道:“小小锣儿转悠悠,五湖四海访朋友,南边去来北边走,北边去来南边游,南北两边都走过,又到京师贵码头。”

几唏念罢,两手夹着锣儿,转着向空中一抛,随又接着,将铜锣再敲了两下,才又说道:“常言说得好凤凰不落无宝地,我和我这大闺女,怎敢比作凤凰,不过是只老乌鸦和小乌鸦,但也愿找个有宝的地方落,今天举眼一看,在场的都是老师傅财神爷,没别的,我父女孝敬各位几套功夫,练得不好,还请多多原谅,若练来还能博各位财神爷和老师傅一笑,有钱的,请帮个钱场,有那出来得匆忙,忘了携带银钱的,也请帮个人场,我说,闺女哇。”

那场中的姑娘就脆生生的答应了一声,穷汉随又说道:“你看着怎地,各位老师傅财神爷,都已到齐了,还不赶紧练一套功夫,来孝敬孝敬爷们。”

穷汉话一完,那姑娘已走到场中,踢腿伸拳,打了几个架式,确也干净俐落。随在场上插的两根枪杆中一站,那两根枪头深深地插在土中,枪杆的头上系着根粗绳,绷得又直又紧。

随着铛铛地锣声一停,穷汉又说道:“我这闺女孝敬的第一套功夫,有个名堂,名叫喜鹊登枝倒卸花,这玩艺儿可不好练,练得不好,请多多包涵。”

穷汉的话才完,已将锣儿连敲,一面又念道:“父女逃难到京城,”铛!铛!“京城果是好京城,八仙庆寿笑腾腾,”铛!铛!“蟠桃会上显奇能。”刚念了句:“那张果老骑驴绳上走。”

穿绿衣的姑娘腰肢儿一拧,嗖的一纵身,已俏生生的站在绳上,果然像那喜鹊登枝,上绳后又一狂风摆柳,娇躯左晃右晃,但阮天铎和塞北观音行家眼里,看得出她下盘甚稳,不过是故意做得这般惊险的样儿,随着那穷汉继续念道:“韩湘子吹箫把凤迎,铁拐李葫芦乾坤大,蓝采和的花篮献瑞征……”随着锣儿紧敲,那姑娘的一双莲足,已在绳上灵巧地移动,袅袅娜娜,恰似迎风花枝翩飞的蝴蝶,四周的人墙就暴喊起好来,那穷汉的锣儿也敲得更急,念得更快:“曹国舅的鼓板呆咚响,汉钟离的扇子呼呼声。”随锣声念词的节拍,只见那姑娘:燕子翻身鹰展翅,仙人照掌虎扑腾,剪腕点睛双架笔,柳腰儿轻转,玉手儿频挥,宛转似飞燕,快捷似流莺。

竟在绳上打了一套拳,到了最后一招,穷汉猛一敲锣,姑娘似被一惊,失足坠下,四周围观的人一声啊呀!以为一下定跌得不轻,那知她竟是故意跌落,莲足一勾,已挂着绳子,身子风车儿似的一转,已旋身复又站在绳上,转着身儿对四围的观众一裣衽,这才轻轻地跳下地来,场子四团顿时暴起一阵好来。

穷汉这时将铜锣翻转,正要向观众讨钱,蓦见人丛中走出一人来,一摇三摆,只见他头戴武生巾,身穿锦袍,身后还跟定两个家奴,这人生得兔耳鹰腮,三角眼,扫帚眉,进得场子,背着手,朝那姑娘上上下下盯着打量,眼儿一眯,露出一脸急色相,随哈哈一笑,破嗓子沙喉咙,但笑声却令人随起一身鸡皮疙瘩,一转身,对身后的人道:“把这妞儿带回府去。”

本来围观的人正在喊好儿,他这一露面,顿时鸦雀无声,刹时间并已溜了大半,那说话的神态更是嚣张无比,阮天铎和塞北观音铁若兰本来正看得高兴,见他进场打扰已是不悦,这又见他如此跋扈,不由心中有气,倒要看看他要怎的。

那武生身后的两个奴才,听到吩咐,这时已走近前去,在那穷汉身边一站,说:“老哥,恭喜你啦,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富贵,拾掇拾掇,跟我哥儿俩走。”

那穷汉跑江湖卖艺,招子岂有不亮的,一看就知先前说话的武生大有来头,但穷汉别看他穷,骨头却硬,忍着怒一抱拳道:“不敢动问,两位老哥要我们上那儿去?”

两个奴才一挺胸,大姆指向背后一翘,说:“威远侯府,北京城你大概是初来乍到,连我们二公子也不认识,老哥,人要是走了运呀,可是挡也挡不住,我哥儿俩以后还得请你的大姑娘多关照走啦,别耽搁,我们公子爷可是性急不过,要是他一不高兴了,这塌天的富贵可就成了空。”

穷汉哼了一声,脸一沉,道:“我们走江湖卖艺,虽是吃的开口饭,可是凭玩艺儿博爷们一笑,随爷们赐,祖宗虽没积德,但还不敢辱及祖宗,卖艺可不是卖身,我们没福,也不稀罕富贵,两位请吧!请告诉公子爷,说我们没福消受。”

穷汉这么说,两个奴才不由一楞,心说:“别在爷们面前假正经,去与不去,岂由得你。”脸也一沉,也哼了一声,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我们公子爷一怒,那时你可吃不了,兜着走,我告诉你,靖远将军,现任的九门提督,你打听打听,是我公子爷的岳父大人,一张二指贴儿一送,你衡量衡量,是要塌天的富贵,还是牢狱之苦。”

两个奴才越说越有精神,口沫四溅,哪知穷汉却是个威武不能屈的硬汉,说道:“这可是天子脚下,朗朗乾坤,还会抢人吗?不去就不去,你们这要怎的?”

两个奴才平日狂妄,狐假虎威惯了的,哪把这穷汉放在心上,怒喝道:“抢人就抢人,你这叫自讨没趣。”伸手就抓。

穷汉虽说气愤不过,但还不愿惹事,一退步让过,谁知这奴才不知进退,竟上步伸手再抓,恼得穷汉性起,右手一圈,搭着那奴才手腕,右手一抛,脚下一勾,那奴才就躺下了。旁边那奴才要抢过来帮,穷汉似是横了心,未待他上前,迎上去一伸手,这种奴才平日不过狗仗人势,哪会什么武艺,也同样趴下了。

那威远侯的二公子并没走远,在一旁见两个恶奴吃了亏,连声喊道:“反了,反了。”挽袖子抡胳膊,还真像那么回事,就要上前,但却又欲前又止,大概是怕当场出丑,吃眼前亏。

阮天铎早已听得清楚,这人正是威远侯的二公子,靖远将军的女婿,薛云娘的丈夫,正是夺爱之人。

本来心中有气,这一来却说不出的难过,阮天铎虽说恨云娘别嫁,但的确并非她的心愿,心中难过,是替薛云娘难过,没想到她嫁了这么个丈夫,不但人物猥琐,而且新婚才数月,竟会抢夺民女,薛云娘得这么个丈夫,岂不堪怜,阮天铎对薛云娘并未忘情,因此甚是难过,也就默然不语。

塞北观音见他挽袖子抡胳膊,气势凶凶,却又不敢上前,先前见他蛮横,心中有气,现在却笑出声来,铁若兰笑起来声若银铃,那二公子闻声一看,浑身酥麻,三角眼儿瞪着瞧,连霎动也不能够。

铁若兰见他竟敢色迷迷地盯着自己,脸儿一红,柳眉儿一竖。阮天铎却越是难过,说道:“若兰,别理他,我们走。”

铁若兰以为阮天铎怕事,哼了一声,嘴儿一撇,脸似寒霜,斜眼一看,那跑江湖的父女两人,正在忙忙收拾家伙,一个恶奴却已不知去向,一个似乎跌得不轻,一溜一拐的向那二公子身边移。

阮天铎早已看得清楚,溜走了的恶奴,定是叫人去了,众目睽睽之下被捱了打,怎肯甘休,阮天铎并非怕事,而是碍着云娘,就又催着铁若兰离去。

塞北观音道:“你怕,你走,他要再无理,今天我要教训教训他。”再一看那二公子,仍在瞪着眼向她瞧,见她对他回过脸来,三角眼一眯,慢慢放下袖子,长袖拂了拂尘土,两手一背,好大胆,竟向铁若兰身边走来。

阮天铎见他不知死活,心说要糟,才要拉塞北观音走时,那二公子已来到切近,仍然眯着眼,一脸急色相,说:“美人儿,你这一笑呀……”

塞北观音哪容得他嘴里不干不净,一声清叱,拍拍两声,给了他两个嘴巴,打得挺重,不但下巴落了臼,而且血已往外流。这一来,那还再能说话,呵呵连声,捧着脱臼的下巴,痛得直转。

塞北观音仍不放手,莲脚一勾,右掌猛地打出,结结实实的打在胸上,这二公子本来就是掏空了的身子,哪里禁受得起,身向后倒,还未倒下,已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中间还夹着白白的东西,原来是牙齿,因为先前下巴脱了臼,不曾吐出。

阮天铎要阻拦已是不及,心说:“只要不打死他,替云娘管教也好。”

塞北观音见他倒地,连转身也不能,痛得来身子乱颤,冷笑了一声,睇了阮天铎一眼,那意思是说:“他就是王孙公子,我打了他,岂又能奈我何。”

蓦地十几匹马如飞奔来,晃眼已来到当场,当先一匹马上,正是那被打跑了的恶奴,后面跟随十数个劲装汉子,一齐滚鞍下马,见那二公子已被打倒在地,忙都奔了过去,掺的掺,扶的扶,没有走的那个恶奴,见人多势众,可神气了,公子爷是被塞北观音打的,但他却吃了穷汉的苦头,就指挥来人逮捕穷汉父女,谁知那父女已趁来骑纷乱当口,早已溜得没了影儿,这才一指塞北观音和阮天铎,喝道:“围着他们,别让他们跑了,那雌儿扎手,但可别伤着她,公子爷还要受用的。”

阮天铎见十几骑前来,怕事情闹大,才示意塞北观音忍耐退避,已有十来人奔到,抽刀的抽刀,扬棍的扬棍,把二人一围。阮天铎见事已至此,怕事也没用了,而且阮天铎又何尝怕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给他们一顿教训。打定主意,冷笑一声道:“你们待要怎的?”

就见一人走近他来,头戴六瓣壮帽,一般短衣窄袖,但身上多披了一件英雄氅,一看就知是这些人的头儿,那人来到阮天铎的面前一站,扬着脸,用手一指道:“看你文绉绉的弱不禁风,竟敢行凶,把侯爷的公子也打了,今天乖乖地随我回府,听候公子爷发落,也许还能饶你们一条狗命,要不然,教师爷可要先教训你。”

阮天铎哼了一声,心说:“大概平时你也为虎作伥,狐假虎威,我先就不饶你,打你个榜样。”

阮天铎随想,随即出了手,一声冷笑,一跨步,飘身直踏洪门,左手两指一晃,右手掌猛贴他的小腹,一托一送,敢情这位教师爷只是口硬,武功却稀松,阮天铎并未用大劲,但那教师的身子却飞起二丈高下,拍达一声,跌出三丈以外,还幸阮天铎手下留情,右掌是平托推送,跌下来时是屁股先着地,不然他哪还有命在。但也被跌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磐。

这一来,激怒了一班恶奴,刀棍齐举,暴吼连声,猛往上围来,阮天铎因塞北观音寸铁未带,怕她难于自卫,袖中虽有折扇,但对这般恶奴还不愿出手,身形一晃,快似飘风,只见一缕黑烟左盘右旋,就听恶奴们怪叫连声,瞬又寂然,寂得好突兀。

塞冯观音一看,阮天铎仍站在他原来站的地方,两手分握着十来件刀棍。

阮天铎瞥了众恶奴一眼,又哼了一声,两臂暗运真气,霍地一声狮子吼,手中刀棍全都断成了两截。

阮天铎施展脱影换形,夺下众恶奴的兵刃,恶奴们哪曾见过这等功夫,早楞在当地,这又一力断十数件刀棍,那还不被镇住,心中害怕,但脚下却移动不得。

阮天铎不想伤人,不过要显点功夫给他们看看,使这般恶奴知难而退,见他们已被震住了,才回头道:“若兰,我们走。”

塞北观音知阮天铎武功了得,但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他出手,没想到阮天铎的武功竟臻这般化境。说不出心中是羡是爱。就对他含情脉脉的一笑,不自觉地牵着阮天铎的手,身儿一倚,就贴着阮天铎的肩头。

铁若兰是情不自禁,但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可把个阮天铎窘得忸怩不安,一张俊脸儿也红了。

且说阮天铎与铁若兰离开当场,才发觉原是那么热闹的天桥,瞬已冷冷清清,两人头也不回,也不怕那恶奴变什么花样,出得天桥,就街边叫了辆骡车,迳返西直门大街而去。

铁若兰不知是痛惩了那候府的二公子,打了恶奴,心中感到痛快呢?还是别的,返回天星栈后,一改常态,也没再犯小性儿了,又活泼又温顺自夸烧得好菜,定要作几样菜给阮天铎吃,阮天铎只要她不闹别扭,虽没受宠若惊之感,但却真还却之不敢,就由她作去,其实内心也不无感动。

塞北观音借客栈的厨房烧好了菜,叫伙计送来一壶白干,她虽滴酒不沾,但却亲为阮天铎斟酒,殷勤劝饮,一直温顺伺意,浅笑低颦,若有人撞见了,定会认为他们是新婚燕尔的小俩口。

阮天铎有生以来,还真不曾尝过这般美味,又见她陡然变得这般温柔可爱,因此更连声赞美,阮天铎越是赞好,铁若兰也更高兴更得意,心中越是得意,也更显得妩媚,深情脉脉的眼波,总没离开阮天铎的俊脸儿。

铁若兰没喝酒,可是一张粉脸儿却比阮天铎的还要红,红得来像破绽的桃花,像笼烟的芍药,阮天铎的目光一接触到她脸上,准会碰到她的视线,心里就不禁怦怦直跳,烫悠悠,晕淘淘。

两人正在这未醉若醉、似醒还迷的当儿,蓦听店外隐隐传来人吼马嘶之声,两人一惊,因为阮天铎知道事情不会就这么了,怕这人吼马嘶之声是为他而来的,忙起身欲出外看个究竟,才出得房门,就见店东在前,伙计在后,气急败坏的奔来,那店东更是哭丧着脸,见到阮天铎即深深一揖道:“阮爷,请可怜我这个小店,我们可是安份守已的作买卖……。”

阮天铎忙道:“店东,你别说了,什么事我们自己承担,绝不与你牵连。”

阮天铎也顾不得多和店东纠缠,即叫塞北观音赶急收拾,自己也赶紧回房,把包袱斜肩一系,袖中取出描金折扇,出得门来,塞北观音也已脱下披风,也是斜肩背着包袱,手中提着阮天铎的那柄青钢剑。

阮天铎在前,塞北观音铁若兰在后,两人迳奔店门而来,这时房客和伙计的都已躲得没了人影,一看,店门外一骑马上,一个军官手握长枪,耀武扬威,正要指挥兵丁进店,阮天铎一露面,也许是大出那军官意料,不由勒马倒退了几步。

阮天铎心中暗笑,凭你这个胆子也敢来拿人,昂然不惧,大踏步出得店门,在门口一站,描金折扇一指,说:“你是……你是……”几个你是还说不出名,就见那军官的马后,畏畏缩缩的溜出一人来,向阮天铎一指道:“正是他,江洋大盗,还打伤了威远侯爷的二公子。”

阮天铎认得,这人正是在天桥惩责的恶奴之一,哈哈一笑:“打不死的奴才,你们待要怎的?”

那军官见阮天铎全不把他看在眼里,威风何在,一摆手中长枪,大喝一声道:“儿郎们上。”

同时两腿一夹马腹,一个冲刺,红缨飞处,枪尖直指阮天铎胸口刺到。

阮天铎不避不闪,微微一声冷笑,容得枪尖离胸口仅有数寸,左手一抄,齐红缨一把抓住,左手描金折扇猛向枪杆上磕去,咔嚓一声,枪杆已断作两截,那军官虎口已被震裂,血向下流,几乎从马上摔下来,胯下马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了。两边的兵丁本来已向前涌,这一来那还敢动。

阮天铎又哼了一声,描金折扇一指道:“国家养兵,旨在保国卫民,怎么尔等竟为虎作伥,反而听信抢劫民女,无法无天者指使,蔑指良民为盗,尔等既不顾法纪,可怨不得我扇下无情。”

这马上的官儿是一个把总,说大不大,但威风却不小,怎容得阮天铎这般当面指斥,虽知凭武功不是他的敌手,但仍仗着带来得有百十个兵丁助威,先把马又倒退了几步,直退到列队的兵丁后面,才一声大喝道:“反了!反了!弓弩手何在?”

喊声才住,兵丁队形一变,刀斧手退后,弓弩手上前,箭已在弦,开弓如同满月。

那军官适才吃了苦头,威风扫地,为要挽回颜面,喝声:“放箭!”

口令一下,雕翎若飞蝗,箭去似流星,刀斧手更呐喊助威,一时繁华似锦地,顿作杀人场。

阮天铎哪把这点阵势瞧在眼里,描金折扇“刷”地一声张开,这折扇是专破箭弩暗器的兵刃,扇招展开,雕翎碰着便飞,箭弩逢着便折,塞北观音也挥剑拨打。

阮天铎恼得性起,描金折扇搂、拂、磕、扫,大半箭羽竟被反震回去,弓弩和刀斧手,遇着便伤,碰着即亡,嗳唷连天,纷纷倒地,一时队形大乱,有那不曾受伤的弓弩手和刀斧手,就再也不敢放箭了,那领兵官儿还算见机,早已退后,不然也必受伤。

阮天铎并不想伤人,也是他第一次用扇来接打暗器,连他自己也未想到会有如此威力,现在人已伤亡了这么多,本来没罪的,现在反倒有罪了,杀官拒捕的罪名那还了得,而且又是在京师之地,天子脚下,趁兵丁停止放箭的当儿,忙一拉塞北观音,拧身上房。一前一后,向西翻房越脊而去。

西直门大街尽头,即是西直门,很近,哪知来到当地,城门已关闭了,城门两边站满了抱刀的兵丁,大街上的铺户,也正纷纷关门闭户,再向后一看,人吼马嘶之声也越来越近,再一看那城墙之上,更尽是刀山箭林。

阮天铎要硬闯,这些岂能阻止得了他,但他却顾忌前后受敌,自己虽是不怕,塞北观音确甚堪虑,再者,适才伤人是无心,若要硬闯,难免要再伤人,当兵吃粮的谁也有父母妻儿,怎忍心伤害,因此,阮天铎一拉塞北观音,折向北奔得胜门而去。

两人也算快捷的了,哪知来到得胜门,一般儿城门也已紧闭,城墙上也站满了抱刀张弓的兵丁,阮天铎也不禁惊心,心说:“京师果是不凡,这般升平时期,兵马竟也出动得如此快法。”

塞北观音见阮天铎迟疑,并不越墙出城,就说:“你怎地如此胆小,量这些摆样的兵丁,也阻不得我们,让我来开道好了。”

说罢,手中剑一摆,就要越前而去。

阮天铎忙阻止她,说道:“该杀的是那般仗着父兄之荫,仗势欺人,横行不法之徒,这些兵丁何辜,我们这一闯,岂不有伤亡,一般儿有父母妻子,他们吃粮当差,又是身不由已,又何忍杀伤。我们且暂避其锋,俟防守稍懈,夜晚出城便了。”

塞北观音眉眼儿一挑,心里想说:“你怎么这般婆婆妈妈的。”但嘴里却道:“那么这还有大半日,我们到哪儿去?”

阮天铎未想定去处,蓦地街道上十数匹快马已如飞追来,后面隐隐地人声沸腾,原来这大白天,两人虽在房上,但却无法掩蔽身形,因此,他两人走到那里,后面也追到那里。

时不可待,阮天铎举目一看,不远处有一条小河,两岸有不少树木,房屋也较少,比较荒僻,这河正是绕紫禁城,注入中南海的御河,两人不敢怠慢,几个纵跃,飞身下屋,阮天铎容得塞北观音奔出数丈远去,回头一看,追骑已见到了,这才一伏腰,快似脱弦急弩,瞬息工夫,两人已隐没于夹岸树林深处。等到追骑到了河边,哪还有两人踪迹。而且人马也一时过不了河。

两人摆脱了追骑,沿着河岸奔驰,前面已来到一个岔流,塞北观音就要向左,阮天铎却反而领她向右,越过河去。

塞北观音道:“我们这不是反而迎上去了么?”

阮天铎道:“你没见我过河时,故意让他们见到我们过河么,他们一定已过河来追赶,我们现在再又过河去,不是正出他们意料。”

果然,过得河来,并未碰到追骑,但两人仍然藉树林掩蔽着身形,不敢大意,不大功夫,前面陡地短墙阻路,那短墙沿河而建,占地甚广,里面隐现出亭台楼阁,气派非凡,一看就知必是王公府第的花园,阮天铎一想,若借此园隐身,倒是最安全不过。

阮天铎和铁若兰一商量,塞北观音也认为如此最好,两人也不怠慢,一看停身之处,墙里正有一棵大树,枝叶荫拂,从此入园,正好可防园内有人发觉。

一耸身,单肘一挂墙头,探头四望,园内空荡荡,并无人迹,回头一招手,即飘身而入,塞北观音也跟踵到了里里。

两人借大树隐身,仔细对园内一打量,好个园子,但见楼台耸云起,绣阁映冬阳,玉阶连朱户,雕栏绕茜窗,园内大有数亩,虽时届初冬,但秋菊竟艳未衰,腊梅已吐芬芳,松竹常青,绿波澄澈,了无冬令的萧杀。

两人隐身之处,前面是一个荷池,池水是墙外河水引入,池的左面,堆土作小山,山上有亭,朴实无华,绕亭疏竹迎风,阮天铎未上去,但亭高,想必墙外景色定可一览无遗。再一看,亭上有匾,题着“听雨亭”三字,阮天铎回头见池中残荷未除,不由点头赞叹,这名字取得不俗,“留得残荷听雨声?”想必这园主定是个雅人。

阮天铎和塞北观音两人,贴墙绕过土山,见墙边有两间小屋,前有丛竹隐蔽,但门前并无人常走迹象,知是管园人存放整理园亭工具之所,一看四下无人,两人一闪身穿过竹丛。两间小屋门扇均未上锁,即推进而人,果然所料不差,只是并无桌椅,屋里也显得很零乱。

塞北观音长长吐了口气,霎眼一笑说:“此地倒不坏,难为你怎么找得到,只是缺茶少水,好生不便,真是晦气,好端端的惹这场是非。”

阮天铎解下背上包袱,笑道:“江湖上不平的事多着呢,不要说惹到了我们头上,就是路见不平,我们也要伸手,今天我不过存心仁厚,不然,躲避他们怎地。”

塞北观音瞥了阮天铎一眼,嘴儿一撇,说:“别说得好听,午前在天桥,你怎又阻止我出手。”

阮天铎怔怔地望着她,半晌,叹了口气,说道:“这又当别论,你怎知……”

阮天铎叹了口气,没有接着说下去,这会子反倒是塞北观音一怔,猜不透阮天铎有何心事,而且见他楞楞地望着窗外,双眉紧锁,咬着下唇,半天,又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好教塞北观音费猜疑,左思右想,总想不出他不痛快的原因来。

正在发楞,蓦见阮天铎一闪身,躲到窗户一边,塞北观音知阮天铎定有所见,也一伏身到了窗下,探头一看,那花径之中,走出一个女人来,是一个少妇装束,好美,但美而不艳,似是重大忧戚,两手不断交握,十指不断扭屈,似乎心乱如麻,痛苦万分,渐走渐近,更看出她那剪水双眸,蕴漾波光,看来正柔肠百折。

那少妇来到池边,并不停留,竟绕池向小屋方面行来,这荷池本来就不大,眼看她即要来到竹丛边上,塞北观音心说要糟,忙一瞄阮天铎,哪知他这时不但未躲避,而且直挺挺的站在窗前,两眼望着那少妇,一瞬也不瞬,竟似发了呆。

塞北观音心里好不自在,心说:“原来你竟是这样的人,见不得漂亮女人,呸!她不见得就比得下我去。”

塞北观音又犯了小性儿,哪知就这一瞬工夫,那少妇并非向小屋行来,而且连小屋看也未曾看一眼,竟从竹丛前面向小土山走去,显然是要到那亭上去。

塞北观音一颗紧张的心才要放下,哪知耳边风声飒然,塞北观音猛惊回顾,不由一咬牙,心说:“好呀!原来你竟是个色胆包天的狂徒。”

原来塞北观音一惊回顾,身边已不见了阮天铎,忙向窗外一看,阮天铎已飘身穿出竹丛,拦在那少妇前面。

那少妇一声惊呼,霍地退步撤身。

塞北观音也是一惊,敢情这少妇也有一身武功。

那少妇看清了面前之人,显得十分慌乱,忙回头四顾,似是见园中无人,这才回首,吐莺声,声音喘急。说:“阮相公,你!你怎么来到此地?”

就见阮天铎一声冷笑道:“想来这是侯府了,你是说:我不配前来此地么?”

那少妇原来是绿珠,薛云娘的丫鬟,塞北观音自然不认得。就听她急促的低声说道:“阮相公,你还没见到小姐么?”

阮天铎哼声冷笑道:“大将军的千金,侯府贵妇,我这江湖人那配也。”

只见那少妇急得一跺脚,说:“嗳呀!阮相公,你辜负了小姐一片苦心了,就在你走后的第三天晚上,小姐已追赶你前去了。嗳哟,小姐从来大门未出,孤身在江湖中行走,又未找到你,这来怎好?”

阮天铎听得绿珠一说,瞪圆了一双朗目,半天,才说了句:“当真?”

绿珠急得连连跺脚,又气又急道:“谁还骗你,你呀,原来这么狠的心,那夜你来了,不分青红皂白,使气即走,害得小姐好苦,这几月来,小姐不知怎么苦法,吃了多少苦头。”

阮天铎闻言,竟木然,一动也不动,半天才又问道:“那么绿珠姐,你怎会在此地?”

此语一出,绿珠黯然低头,眼里又闪动波光,一咬香唇,那泪珠儿就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流下,声音哽咽的说道:“我作了小姐替身,代她出嫁了。”

阮天铎“嗳……”的一声未叫出,竟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正不知心中是恨,是爱、是痛、是感、是悔。

恨是恨自己太过孟浪急躁,辜负了薛云娘一片爱心。爱是爱薛云娘情真意真,为了爱,竟违背父母之命,不顾大将军的家声,不顾关山险阻,千里迢迢,前去追寻自己。痛是痛薛云娘一向锦衣玉食,怎受得了餐风饮露,江湖奔波之苦。

感是感这绿珠忠义,竟顶替作嫁。悔则悔:若知那侯府的二公子,是绿珠的丈夫,恁怎么也不该将其打伤,若那二公子有个三长两短,绿珠作了未亡人,这不是恩将仇报么?

阮天铎万感交集,心乱如麻,怔怔的望着绿珠,不知说什么才好。那绿珠也低头垂泪,一语不发。

两人正这般相对无言,万感交集,柔肠百折,蓦听得身边一声冷笑道:“好呀!原来你们是旧相识。”

绿珠惊得一抬头,见两人身侧正站定一个玄衣少女,几疑琼玉山头见,恍若瑶台月下逢,美是美极,但却一脸冰霜,眼透凌芒,嘴儿撇着,鼻儿皱着,眉儿挑着。

绿珠惊向阮天铎问道:“她是谁?”

阮天铎心烦意乱,瞥了塞北观音一眼,说:“她是铁姑娘,和我同道进京的。”

绿珠见她酸溜溜的样儿,又见阮天铎答得随便,以为她和阮天铎定已搅在一起,不由脸色突变,恨道:“好呀!我说你怎么没和小姐在一起,你是早把小姐丢在脑后了,没想到你竟是这般绝情寡义。”

阮天铎忙道:“绿珠姊,你说什么?谁绝情寡义?”

绿珠哼了一声,斜眼瞥塞北观音。

阮天铎这才明白绿珠的意思,急道:“绿珠姐,你别误会,这位铁姑娘是和我同道进京,前来访人,我们认识不过才几天。”

哪知这一来,又惹怒了塞北观音,心里恨道:“原来你竟是这么无情无义,我这清白女儿身,你…………好呀,你竟说得轻松,说得没关没系。”

塞北观音气得一跺脚,一言不发,拧身飞上墙头,晃眼跳出墙外。

阮天铎又是一怔,有心不管她,但两人同道进京,又是同道惹了事,外面又追捕得这样紧,若她这一使气出去,被官兵逮捕了,怎么说得过去。

阮天铎忙向绿珠道:“绿珠姐,我这里谢谢了,我忘不了你的恩义,我这就去找云妹。”

说毕,忙对绿珠深深一揖,也一拧身跳上墙头,回头忙又对绿珠一拱手,这才翻身而下。

塞北观音一怒而去,阮天铎忙忙追赶,看在绿珠眼里,不由又咬牙一跺脚,心说:“看来男人家都是靠不住的,说是没关系,怎又急急赶去了,小姐呀,小姐,可怜你的一片痴心,可惜你的一片痴情。”

绿珠正在恨恨不已,蓦见墙头人影一晃,阮天铎又已来到跟前,急急忙忙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粒红色药丸,递给绿珠道:“绿珠姐,我几乎误了大事,这两颗药,快给二公子吞下,只要静养一月,保证无妨,事出无心,还请绿珠姐原谅。”

绿珠惊道:“原来是你。”

阮天铎忙又深深一揖道:“事前实在不知,我阮天铎羞愧死了,绿珠姐,我们后会有期。”

说罢,阮天铎又奔进小屋,抓起放在地上的包袱,出门遥对绿珠一拱手,身形一晃,已失去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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