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髯老者首先在椅上坐下,点点头道:“不错,今晚月色大佳,坐在院子里,比房中要凉快得多,和两位老弟品茗赏月,也是破解旅途岑寂之道,啥,伙计,你只要准备开水就好,茶叶老夫有自备的上好龙井。”
店伙应声退下,赵南珩和青衫书生也各自在椅上落坐。
一会工夫,店伙提着一壶开水和三个盖碗进来。
柳髯老者回头吩咐道:“丁全,你把老夫从杭州带来的茶叶拿来。”
中间房中有人应声走出,那是方才在大门口墙脚下画画的书僮,他手上捧着一个小锡罐,取出三撮茶叶,放入碗中。
店伙冲好开水,盖上碗盖,才行退去,赵南珩瞧到书僮,心中不由暗暗一愕,同时也有些纳罕。
因为这书僮,自己方才看到他身法俐落,就是此刻从房中走出,也步履轻捷,一望而知武功不弱。
但这一阵工夫,自己留神细看柳髯老者的举动神态,却不像是个会武的人,连眼神也只和普通人一样,不像练过功夫。
就是青衫书生除了眼睛明亮,也是一派斯文,难道自己错疑了人,在渡口杀害十戒大师的,不是他们?
那么老者的书僮,何以又有一身武功?他何以要在客店门口,画笔留记?
柳髯老者有意无意的瞧了赵南珩一眼,才道:“这是老朽从杭州带来的真正贡品龙井,两位老弟请品尝品尝!”
赵南珩乘机拱手道:“在下还没请教老丈和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如何称呼?”
青衫书生微微一笑,抬手道:“这位诺老丈是姓诸子百家的诸,尊衔文齐,文章的文,见贤思齐的齐,兄弟木字真,树木的木,宇宙的宇,真假的真。”
赵南珩腹中暗暗告诉自己,他们说的,只怕全是假名,自己何不也捏造一个名字?
不,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赵南珩就是赵南珩,何用化名掩饰?心念转动,慌忙抱拳道:“久仰久仰,在下赵南珩,落拓江湖之土。”
诸文齐手持柳髯,偏头微笑道:“落拓江湖载酒行,江湖自古多奇士,赵老弟以落拓江湖自侃,自然是多才多艺之士!”
赵南珩谦谢道:“在下屡试不第,江湖浪迹,老丈如此说法,在下惭愧得很。”
诸文齐目光望着他,摇手道:“老弟毋庸太谦,方才老朽瞧到店伙替老弟提着行囊剑铁进来,由此推想,老弟必精于剑道
赵南珩暗哼了一声,心想:这倒好,我正想探听你们来历,你倒先探起我的口气来了。
一面淡淡笑道:“在下学文不成,学剑又不成,一身之外,别无长物,这柄剑只是寒门传家之物,不敢奔去,才带在身边。老丈神目如电,一眼就瞧出在下身带宝剑,定是此中能手,在下正好讨教。”
他总算在江湖上多走了几天,说话也老练了许多。
诸文齐呷了口茶,呵呵笑道:“老朽性喜游历,年轻之时,窃慕朱家郭解为人,也着实结交过一些江湖朋友,听到见到的倒是不少,但对武功一道,却只是门外汉而已,老弟讨教之说,老朽愧不敢当。”
青衫书生木宇真双手捧着盖碗静静听着两人说话,此时忽然放下茶碗,朗朗笑道:“良夜苦短,品茗对月,老丈何妨说些听到见到的江湖掌故,也好使咱们增长见闻。”
说到这里,眼角斜斜瞟了赵南珩一下。
赵南珩不明他的意思,但也附和道:“在下也正有此意!”
诸文齐微笑道:“老朽年轻之时,虽结交过一些江湖游侠,但也算不得什么奇行异能之士,听到的也只是人云亦云的传说。
江湖上除了四大门派,就是五奇世家;但四大门派已不如从前那样声威鼎盛,五奇世家中人,也有多年不在江湖走动,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顿了一顿,又道:“只是最近却有两件骇人听闻之事,轰动江湖,咳,其实老朽也不过听人谣传而已!”
赵南珩心头一动,忙道:“老丈说的,不知是什么骇人听闻之事?”
诸文齐徐徐说道:“这是老朽在江南听到的传闻,四大门派失落多年的绿王金莲千手如来,最近已在江湖出现。为了这尊千手如来,武当门下两个俗家弟子开设的八方镖局,一行人都在山东地面上遇害。
后来又有少林十戒大师。洪泽湖神爪孙杰、和形意门燕南双杰等人,也一夜之间,在徂徕山下遭人杀害。而这些人据说全是死在‘血影掌’下的……”
木宇真偏头道:“血影掌不是鼠狼湖山东怪的独门功夫吗?”
诸文齐望了他一眼,脸上飞过一丝笑意,好像是说:你木老弟只是一个文弱书生,怎会知道“血影掌”是鼠狼湖山东怪的独门功夫?老弟这会可露出马脚来了!
赵南珩心中也有同样的感觉。
木宇真呢?话一说出,也自觉失言,是以说到一半,便忽尔住口。
诸文齐接道:“木老弟说的不错,只是八方镖局和少林十戒大师。空中飞鱼等人,虽丧在‘血影掌’下,却非东怪商绶所为,不仅此也。
据说接着有人在扬州附近瞧到华山派摩云剑客和师弟费希仁两人尸体,身中‘搜魂针’,却也不是南世侯所杀,同时又传出瞎鬼婆苏如珍也死在‘归元指’下,为她胞弟鬼手仙翁所发现……”
木字真道:“这些人既然都是死在独门手法之下,老丈如何知道不是东怪,不是南魔,不是北鬼下的毒手?”
他这次说得较技巧,装出一脸不信之色,但语气之中却不无愤意。
诸文齐笑了笑道:“老朽也只是听人传说罢了,到底如何,老朽也不得而知。”
赵南珩因他说的几件事,自己差不多都曾亲眼目睹,是以急于想听第二件,这就抬头问道:“老丈方才说有两件骇人听闻之事,那么还有一件呢?”
诸文齐道:“还有一件,更是离奇,哈哈。少林、武当、峨嵋、华山,这四大门派,虽然渐趋式微,总究是江湖上声势浩大的门派,但最近却传出四派掌门人突告失踪的消息,而且……”
他目光徐徐从两人脸上掠过,低声道:“而且据说还是被人家在人不知鬼不觉的劫掳去的!”
“哦,有这等事。”
赵南珩情不自禁惊哦出声。
四大门派的掌门人会被人掳去,当真是骇人听闻之事!
乍听之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证之十方大师以少林寺膳堂住持的身份,居然化装离寺,踏上江湖。然则少林寺发生了重大事故,甚至其是方丈失踪,才会使十字辈高僧,出来查访,也确有可信了。
那么十方大师的遭人杀害,莫非是他查访到什么线索所致?
不过他说的四大门派掌门,最多是三派掌门才对,因为自己刚从峨嵋伏虎寺下来,峨嵋派业已封山,老师傅正在闭关之中,当然不会被人劫掳!
也许人们口中叫惯了四大门派,即使只有三派出了乱子,也会连峨嵋一起说上。只不知掳三派掌门人的,又是什么人物?居然会有这等手段,心念转动,正待开口。
木字真已忍不住问道:“老丈可曾听说这劫持四大派掌门的人究竟是什么人?”
他虽在问话,脸上并没惊奇之色,似乎这类江湖上事,和他并不相干;但也可以使人联想到他对四大门派掌门人的被掳,或许早已有了耳闻。
赵南珩见他提出的问题,正是自己想问的话,才不再开口,两只眼睛不期盯着诸文齐,静静的等他回答。
诸文齐举起茶碗,喝了口茶,润润喉咙,才道:“老朽也是前几日,在茶楼酒肆中听人说起,目前江湖上兴起一个神秘帮会,好像叫做四方教。”
因为该教行动诡秘,还没有人说得出他们的内情,但组织严密,实力雄厚,则是事实。
正好四大门派掌门人就在这时候离奇失踪,于是大家怀疑可能是该教所为。
“四方教?……”
赵南珩最近也遇到不少事故,但从没听说江湖上还有这么一个组织,口中不禁低低沉吟着。
木宇真忽然“哦”了一声,抬头道:“经老丈一说,倒叫兄弟也想起一件事来,不久以前,兄弟因事路过岳西,无意之中,听几个江湖上人,说起长江一带,也出现了一个秘密帮会叫做朱雀旗,专门掳人勒索,无恶不作。据说主持这朱雀旗的是几个凶名久著,久已不在江湖走动的厉害人物,四大门派掌门人不要就是被朱雀旗掳去的也未可知。”
赵南珩越听越觉惊奇,从诸文齐口中说出四方教,如今木宇真又说长江上下流又出现了一个朱雀旗,而且还是几个凶名久著的人物在幕后主持。
自己只当江湖上除了四大门派,就是五奇世家,原来还有这许多名堂!
他总究江湖经验,还嫌不够,听不出老少两人针锋相对的话中之意。
诸文齐听完木宇真的话,只是淡淡一笑,持须叹道:“江湖上的事儿,谲云诡波,永无宁日,老朽和两位老弟,既非武林中人,茶余酒后,说的只是道听途说之言,哪想弄得清个中是非?哈哈,两位老弟请喝些茶水,润润喉咙,老朽这龙井茶叶,乃是真正贡尖,不同凡品呢!”
他虽然措饮茶为由,故意岔开话题,但赵南珩已从他口中,听出这位老人对江湖上的事情,好像知道得极多,一时哪肯放过机会?
随手取过茶碗,略一沾唇,作出品尝模样,然后拍目笑道:“老丈熟悉江湖掌故,在下有一疑问,要想请教。”
诸文齐目光一转,含笑道:“老弟把我当作了老江湖,其实老朽知道的并不多,大半也都是辗转传闻而来,老弟有何疑问,不妨说出来听听。”
赵南珩道:“在下近从成都出川,路上听人说起四大门派的峨嵋派,已在一年之前宣布封山,据说封山的原因,是为了两句流行四川的俗语,叫做‘罗髻开,峨嵋闭’,在下实在想不通堂堂正派的峨嵋派,为什么为了两句俗话,就会退出江湖?老丈能不能赐予指教?”
诸文齐呵呵一笑,点头道:“好,赵老弟这一问题,算是问对了人,老实说,老朽年轻之时,生性好奇,当年也因听人说起峨嵋封山之事,觉得奇怪,曾打听过不少江湖朋友,但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后来无意之中,才听到一些原委……”
赵南珩不觉精神一振,喜道:“老丈果然知道!”
诸文齐持项道:“老朽纵然知道一点,却也不敢说完全正确……这件事不但说来话长,而且还关连着百数十年来武林中三家兴衰……唔,此事如要说的详细,该从一柄古代神兵倚天剑说起!”
赵南珩见他目光瞧着自己,忽然提起倚天剑来,心中不期“咚”地一跳。
只听诸文齐接着说:“倚天剑原是几柄古代留传下来的神兵之一,不但斩金截玉,吹毛主断,锋利无匹,而且全长四尺一寸,比普通宝剑,几乎长出一尺,如果非剑术精湛之人,还不易施展得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柄倚天剑剑柄之上,多了一块玉坠,镌着的是一位前代武林奇人的一套奇奥剑法叫做‘飞龙剑诀’。倚天剑辗转流传,落在四川万县一家姓万的家里,已有数代,因为这万姓人家是世代书香门弟,家传古剑,也始终不为外人所知。
直到一百多年以前,万家一位裔孙,屡试不第,动了学文不成学剑之念,竟被他发现倚天剑玉坠上刻着的正是一种高深剑术,但可惜玉坠右角,生似被利剑切去了一小半,恰巧正是‘飞龙剑诀’最重要的心法部分……”
赵南珩脱口问道:“老丈说的此人,可就是峨嵋开谛大师!”
诸文齐瞧了他一眼,摇摇头道:“不是,他是开谛大师的父亲。”
接着继续说道:“他自从发现这块玉坠上的武功之后,就潜心苦研,花了几十年工夫,虽给他参悟不少奥秘,总因失去心法口诀,难期大成。但就在他五十大庆之日,忽然有人待了半片古玉,登门求售,开口就索一万两银子……”
木宇真听得入神,不禁插口道:“那是玉坠上切去的半片了!”
诸文齐点点头道:“不错,他发现这半片古玉,正是梦寐难求的另外半块玉坠,自然欣喜若狂,毫不考虑的买了下来。”
赵南珩喜道:“这真是天缘凑巧,多年夙愿,终于得偿!”
诸文齐道:“老弟说得恰好相反,在他买下半块玉坠的当晚,就遭人杀害,连那柄倚天剑,也同时失去。”
木宇真拍了一掌,哦道:“不错,普天之下,只有持有倚天剑的人,才会知道那半片古玉的价值,这就无异告诉了人家,他是另半块玉坠的主人!”
赵南珩听他一说,恍然大悟,不由暗暗钦佩这位木兄心思缜密。
诸文齐续追:“那时万悼云,就是后来的峨嵋高僧开谛大师,他还只有十三岁,因自幼得到乃父的熏陶,从小练武,此时身遭巨变,他久闻江湖四大门派之名,就只身寻上伏虎寺,拜在灵山大师门下,灵山大师说他孽缘未净,只允收录,不肯给他剃渡。万倬云在伏虎寺一待十年,尽得峨嵋真传,他心切父仇,别师下山之日,在佛前立下重警,只要大仇得报,就身入佛门,终身戒杀。”
赵南珩皱皱眉道:“他当日连仇人姓名都不知道,茫茫江湖,又到哪里去找?”
诸文齐道:“就是咯,他仗剑江湖,一晃三年,足迹踏遍大江南北,连仇家一点影子也没有找到。”
赵南珩“唉”了一声,心头大是替他师祖着急。
只听诸文齐接着说道:“有一次,他经过大凉山,恰巧天色昏黑,向山下一家夷人投宿,那大凉山的夷人,平日里经常出山打冤家,打冤家就是掳掠汉人去做他们的‘娃子’,万倬云不知就里,自己送上门去,当晚就给夷人拿迷药蒙翻”。
“啊”赵南珩情不自禁,惊啊出声。
诸文齐续道:“等万倬云醒转,身上已被牛筋绳捆了个结实,只见眼前男男女女的围了一大堆人,举灯在他脸上照了又照,好像众口交誉,称赞着他人品英俊,于是有人提议,把他送到夫人那里去……”
“夫人?”赵南珩双目乍睁,截着诸文齐话头,大声问道:“他们口中的夫人,想来就是西妖罗髻夫人了?”
木字真原是听得出神,给赵南珩大声一嚷,脸上神色不禁微微一变。
诸文齐没有理会两人,只是继续说道:“于是万倬云被人蒙上眼睛,连夜送上山去,不知经过多少路程,才到地头,等到有人替他松去绳索,揭下蒙面黑布,已置身一所华丽大厅之上,眼前坐着一位宫装老妇,看去面目慈祥,向他亲切招呼。
不多一会,又从屏后走出一个二八年华的绝色少女,那老妇人自称罗髻夫人,绝色少女小名瑶姬,是她待字闺中的长女……”
赵南珩哼道:“果然是罗髻夫人,哦,后来呢?”
诸文齐道:“那是第十代罗髻夫人,她详细问了万倬云出身来历之后,就直截了当的提出有意招他为婿,问万倬云愿不愿意?”
赵南珩想起龙姑婆向自己提亲的一幕,心中暗暗哼了一声,道:“他没有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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