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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善人大摆寿宴

枣庄是座大镇,在山东省南端,距离江苏省不过百余里路,地势平坦,又近微山湖,物产十分丰富,连带镇里的商业也十分繁盛,实际上它虽然只是一座镇,却具有城市的规模。

枣庄既然有其特殊环境,因此镇上的富翁富户不计其数,但若论到财产和声名,贾大存谦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贾大存早年的环境并非很佳,但发财之后,立品行善,镇上的公益事业,他不甘后人,所以别的富翁,人皆称为大爷,但却以善人称呼贾大存。

仲春二月,树梢已抽出新芽,天气也逐渐回暖,镇上的小商小贩忽然增多,而外乡人也突然增多,镇上的人都知道,二月二十一日,是贾善人的六十大寿!

大名鼎鼎的贾善人六十大寿,自然引起轰动,来道贺的,除了亲戚之外,还有生意上有来往的,慕名而来,远方之客和镇上的近邻。

贾公馆是镇上最大的建筑物,寿筵就摆在他家里,筵开百席,尚未至二十一日,镇上便热闹起来,宾客川流不息,贾大存一个人做大寿,却像是过新年般,全镇的人都高兴起来,甚至官府的人也一早将贺礼送去,这情况教其他富翁心里极不舒服。

贾大存不想在二十一日有乞丐上门,因此在二十日便着人先送钱给镇上的乞丐,而由镇外来的乞丐也人手一份,绝不落空,镇上一座收留孤苦老弱伤残的善堂,也泽及恩惠,在二十一日加几个菜!

二月二十一日,清晨的风依然叫人难受,但天上没一丝云彩,晨曦一早便光临枣庄镇,好一个晴朗的天气,连老天爷也来道贺似的!

贾公馆内外早已布置妥当,一对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晃,大门外一早已站着好些衣着新净划一的仆人,准备迎宾。

贾大存本人自然也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一早下床,盥洗更衣,丫头便捧上香茗,递上旱烟,这两件事是贾大存每天早上必做的事,就算天塌下来,也得等他喝了茶,抽了烟再说,今日自然也不会例外!

他呷了一口清茶,啣上烟嘴,丫头立即划火替他点烟,他长长吸了一口,再由鼻孔喷出一股白烟,眼前烟雾弥漫,内厅内的一切在烟雾中,也似更加华丽诱人了,酸枝架上的古董也吐新姿,贾大存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满足。

丫头见他那锅烟已抽得差不多,才敢道:“老爷,奶奶说,叫您完了之后去吃寿面,少爷跟少奶奶们都准备先向老爷拜寿!”这也是贾大存的规矩,抽了烟才去吃早饭,以前的寿辰也是如此。

不过这次贾大存忽然不满意了,烟杆狠狠在几上一敲,怒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叫奶奶先过来!”贾大存是一家之主,他家内的一妻二妾,平素都很怕他,那些子子孙孙就更不用说!

丫头不敢吭一声,向他行礼道:“奴婢这就去请三位奶奶过来!”

“等等,再替我装一锅烟!”

丫头替他装烟点火,然后出去,过了一阵,三个穿着红绸袄子,襟上插花,脸上涂着胭脂的女人,那年纪较大的周氏道:“大存,你今日改变主意?”

“今日是什么日子?”

贾大存的小妾潘氏道:“老爷,你这是明知故问!百里之内,有谁不知道今日是您的六十大寿?”

“知道就好,哪有要老夫出去接受下辈的祝贺,叫他们进来,他们不懂规矩,连你们三个也不懂,简直岂有此理!”

大妾祝氏忙道:“既然这样,咱们便去叫他们进来!”

“不用!”贾大存拍拍身边的位子,道,“你们都坐着,叫他们进来!”

周氏连忙吩咐丫头出去,随即坐在贾大存的身旁,她掏出一大包红封包来,道:“都替你准备好了!”

潘氏道:“老爷,咱们三姐妹趁现在先向你祝寿吧!”

潘氏年纪最轻,也最娇俏,深得贾大存喜爱。贾大存笑道:“小乖乖,今天晚上你们再为我祝寿吧!今儿晚上,俺要一龙跨三凤!”

周氏白了他一眼:“老不正经,都一把年纪了,还不懂得爱惜身子!”

“翠娘,你怕老夫应付不了你们三个?”贾大存转头在祝氏耳边道:“告诉你们,大前天楚总管由上海替俺捎来了几件宝贝!”

潘氏笑着问:“是什么宝贝?”

“秘密,晚上才告诉你们,但那瓶龙凤酒可真的顶用,俺喝了两晚,今早已差点把裤子撑破!”贾大存老尚风流,说至高兴处,言词越来越粗俗。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周氏连忙示意噤声,贾大存三个老婆,每人都替他养了几个儿女,那几个大的男的娶妻,女的也都嫁人去了,不过那三个出嫁后的女儿,这几天都已带着丈夫回娘家。

当下儿孙媳妇,由大儿子贾庆国率领,他们一个个轮流上前拜寿,贾大存每人都派一封红包,当最后一个小孙儿拜了寿,贾大存才笑呵呵地道:“好吧,大家都出去吃寿面!”

他看着那满堂的儿孙,念着庞大蓬勃的事业,觉得以前的努力、奋斗、挣扎,完全是值得的,他要让贾家永镇枣庄!

贾大存除了爱财,爱女人之外,还十分注重名声,所以他选了国家民族、强大兴旺、千秋万岁三句,替他的儿子取名,而女儿则以贤惠娴淑、百里知名取名。

贾大存除了有良田万顷外,在镇上还有许多生意,甚至他的生意远在外省,他到底有多少生意,外人不得而知,而其财产,恐怕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楚。

长长的鞭炮爆响之后,大厅里弥漫着硝烟的气味,硝烟中,每一张脸庞都绽开笑容,贾大存更加笑得合不拢嘴来,今日不但是他的大喜日子,也是他检阅实力的一天,看到那一大群有头有脸的贺客,他便看到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实力!

楚总管忽然叫道:“镇长到!”

贾大存长身走出大厅,口中说道:“有迎!”

话音刚落,镇长已走了进来,道:“不敢劳烦善人!”

贾大存道:“请镇长上座!”

“魏老板到!”

贾大存又走下石阶迎接,那位魏先生穿着西服,一把头发梳得油光滑亮,浓眉大眼,蓄着一撇浓密的短髭,襟上插着一方白色的丝手绢,袋表的链子,耀眼生辉,与金丝眼镜同样令人注眼,背后还跟着两位衣着同样西化的汉子,在座的宾客都觉得此人十分陌生!

魏先生脱下帽子,弯腰道:“小弟来迟,请恕罪!”

他一开口,宾客们便知道他来自上海,果然贾大存道:“魏老板千里迢迢来替小弟脸上涂金,贾某不胜荣幸!请上厅,来人,替魏老板泡一壶好茶!”

魏老板道:“且慢,小弟还未为您拜寿哩!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年年有今朝,岁岁有今日!”

贾大存大笑:“多谢老弟!”他拉着魏老板的手上厅,对他背后那个人,只点头为礼,“来,贾某替大家介绍一下,魏老板是上海的大亨,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他由上海赶来枣庄给我拜寿,那是贾某三生之幸!”

魏老板没有凌人的盛气,和蔼有礼地向厅上宾客拱手,贾大存又为他介绍枣庄镇镇长齐声远!

厅上宾客中的富豪,自魏老板出现之后,都交头接耳起来,因为他们虽然未见过魏老板,但也知道上海有位棉布大王魏云,魏云肯由上海特地来山东给贾大存拜寿,不但是给他的面子,也间接说明贾大存的实力,起码他在上海的生意也必十分可观!

魏云的出现,贾大存在枣庄富豪心目中的地位也突然抬高,以前纵还有对他不服的,现在也口服心服!

自魏云出现之后,贾大存便只陪着他说话,偶尔有“大人物”到,他也只是长身与之点点头而已,这也难怪,环顾在场诸豪,有谁能及得上魏云一半?

快要入席之时,外面又有人喝道:“朱市长驾到!”

这次贾大存可不敢托大了,忙道:“这是济宁城的市长,老弟,你先坐一坐,等下再为您介绍!”

魏云一把拉住贾大存,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贾大存连连点头,随即下厅向大门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叫道:“国儿、家儿,你俩也随为父出去迎接!”

济宁城市长朱真志,五十左右的年纪,身材瘦长,但满脸红光,长衫布鞋,只在上身加了件马褂,带着一个卫兵,轻装而至。

贾大存抱拳道:“贾某寿筵竟然惊动市长,实在不敢当!”

朱真志道:“济宁与枣庄相隔不远,而朱某也正好在附近巡视一下,公私两便也!”

“市长政务繁忙,抽空莅临,贾某一家上下,没齿难忘!”

朱真志笑道:“贾善人为善不甘后人,地方上的绅民无不赞誉有加,值此盛会,朱某能不来乎?小贺,将礼物呈上!”

贾大存不敢接。“市长亲临,蓬荜生辉,怎还敢收礼物,就怕菜粗酒劣,委屈了市长!”

朱真志道:“朱某来此,是敬你这个善人,你不用客气,就将我当作常人,不可特别招呼!这点意思你若不收,我还敢进去吗?”

“那贾某就大胆收下了,市长请进!”贾大存亲自带路,厅上的宾客见市长来到,都站了起来。

朱真志道:“真是盛会也,朱某来迟了!”

霎时间,大厅里响起一片拍马奉承之谄词,朱真志忙道:“诸位请坐下,今日的主角是咱们的寿星公贾善人!”

一个富翁说道:“市长和蔼可亲,没一点官架子,真所谓官民一家亲了,为官的,若都能跟市长一样,就是天下百姓之福!”

“不敢当!”朱真志拱手道,“假如天下富人能多几个像贾寿星那样的善人,咱们做官的也轻松许多!”

众宾客都一齐闭上了嘴,贾大存请朱真志上座,朱真志推辞了一番,才在魏云身旁坐下,贾大存道:“魏老板,这位是济宁城的朱市长!”

魏云长身伸手,说道:“朱市长,幸会!”

贾大存忙又道:“市长,这位魏老板是上海的棉布大王,特地由上海来给小弟贺寿,盛情令人感动!”

朱真志伸手与魏云一握,说道:“魏老板千里迢迢来此,这份友情真教人感动,想来魏老板也跟贾善人一样是性情中人了!”

魏云道:“贾老板对魏某帮助甚大,他六十大寿,我如果不来,那便不够朋友了!”

“魏老板没一丝大富之豪的脾气,叫人意外!”

“请坐!”魏云递上一根雪茄,“不知市长抽过吕宋烟没有?请尝试一下!”

朱真志含笑道:“朱某曾点过一根,这烟虽然名贵,但朱某天生劳碌薄命,抽后反觉不对劲,谢谢您的好意,俺有烟!”他自身上掏出一包土烟来。

魏云收起雪茄,笑道:“魏某自十六岁开始,抽了二十多年的烟,还未抽过山东的烟……”

朱真志敬他一根,又递向魏云的手下,两人很快便熟络起来,半晌,朱真志忽然大笑起来:“魏老板办厂救国的理想令人钦佩!”

魏云也道:“朱市长平易近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精神,更令人敬佩,上海为什么没像你这样的好官!”听两人的话,大有相见恨晚之势!

再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贾大存往正中那张太师椅一坐,宾客们轮流上前拜寿。

今日来此的贺客,在一千之数,能够坐上大厅的,只有五分之一,其他贺客有些甚至连贾大存的脸也见不到,便被安排在中院,内厅则坐着女家的亲戚。

鞭炮声一止,礼乐声又起,贾大存父子招呼宾客入席。贾大存有很多生意都放手给最大的那四个儿子打理,他们在枣庄地界也出了名,因此也有些朋友和生意上的主顾。

寿筵的菜分三等,大厅的是头等菜,内厅二等,其他的则是三等,头等的菜,说不尽的珍贵的山珍海错,每瓶酒都是陈年佳酿,十六道菜,无一不美,就连三等菜色的,也叫人闻到香气便垂涎三尺!

杯斛交错,欢笑声此起彼落,贾大存觉得就算做皇帝,也不过如此!人生多么美好啊,往后的日子还会更好哩!他现在最大的希望便是永葆健康,活它一百岁!要不他可不甘心!

这一顿酒足足吃了三个钟头,宾客才酒足饭饱,挺着肚子,靠着椅背直喘气,有几个酒量较浅的,早已醉倒被下人扶进客房休息。

朱真志道:“贾善人,幸好朱某来,要不今生可吃不到这样好的东西!”

魏云接道:“不错,就算在上海,也不一定能吃得到!”

贾大存呵呵笑道:“两位替小弟脸上贴金!”

一个姓古的老头,在枣庄的家财仅次于贾大存,闻言立道:“贾兄,这些菜的材料,固然难以搜集,但更难得的是烹饪的手法,府上厨师的手艺儿,真教人大开眼界,想当年大内御厨也不过如此!”

贾大存笑道:“古兄你有所不知了,负责烹饪的厨师,不是舍下的厨子,是特地到各地大酒家聘请来的!”

“难怪!像这样的大手笔,也只有贾兄才开得出!”

其他人也都乘机奉承起来:“要不是贾善人豪气,咱们这一生都无机会,一口气吃得齐各地的名菜!”

贾大存笑道:“诸位盛情可嘉,贾某敢不略尽寸意!今晚还有一顿,务请诸位留下来尽欢!”

能够留下来的宾客,自然不多,除去大厅跟内厅那三百个人,余者在宴后都纷纷告辞了。有资格留下来赴晚宴的,除了少数住得太远几家中有事的,无不欣然从命。

贾大存心知午饭宾客都吃得很饱,所以饭后奉上浓茶、瓜果,晚宴则至七时半后才排上来,魏云自然也留下来,难得的是朱真志在贾大存的挽留下也答应留下。

贾大存对他俩另眼相看,下午安排他们在书房内弈棋,打发时间,他则挺着大肚子周旋在宾客之中。

晚宴的菜色,跟中午的又不一样,精美之处,则更有过之,详细情况不必一一细表。

宴会之后,夜已深,宾客纷纷告辞。由于能赴晚宴的人不是至亲,便是有头有脸的人,所以贾大存亲自率领妻妾儿子在大门口送客。

有一点出人意外的是朱真志,竟然婉拒贾大存之请,不肯留在贾家过夜,而魏云与他的两位保镖则留下来。

宾客去后,贾公馆一片寂静,贾家上下劳累了一天,都疲倦欲死。贾大存亲自送魏云进客房,便回去休息了。余下后事,便交由他几个儿子处理。只是他几位妻妾仍陪娘家亲戚闲话家常。

灯火辉煌的贾公馆,跟其他的一样,也陷于黑暗中,只有门外那两盏红灯笼,仍发出鲜血似的光芒,但这时候红光并没有令人与喜事扯上关系,而是令人联想到危险!

最豪华的寿筵,最有意义的一天,贾家上下的兴奋,枣庄镇居民最热闹的一天都随着黑暗的降临而消逝!

明天呢?明天的日子又是否仍有欢乐的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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