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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迫出道

腊月下旬,山东海阳镇地方虽不大,但值此急景残年的时候,镇上十分热闹,街上走动着的人手上都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只有一个人例外,他便是秦山杰。

秦山杰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身材结实高大。这人什么活都能干,他干过木匠,干过水泥匠,还懂得吹喇叭。镇上有人风光大葬,吹打班子少一个吹喇叭的,便会去找他。

秦山杰也干跑单帮的,经常运些海鲜或咸鱼到内地去贩卖,回来时也不忘买些花布胭脂,所以他一直混得很好。镇上的人有的说秦家有福,出此奇才;也有人说他父母无福,因为秦山杰十一岁时父亲便病逝,十四岁时,他母亲冻毙在雪地上,他们都没能看到秦山杰今日的成就。

更有人说这是秦山杰命硬,当年如果不是他母亲冻毙,迫得他到外面混活,他这一身本领又怎能学到手?

秦山杰是在四年前回来的,经过两年的努力,他便建了一栋新房子,还讨了一个漂亮贤淑的老婆。他老婆正在坐月子,秦山杰手里有钱,雇了一个老妈子在家里料理家务,他则到镇上的黄财主家做家具。他赶了几天工,到现在才大功告成,所以他手上拎的不是年货,而是一瓶五加皮。

秦山杰走到十字街口,正想转进横街,忽然那边转出几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来,拦住秦山杰,道:“秦大哥,咱们喝酒去。”

这几个小伙子,秦山杰自然认识,几年来,他已成为海阳镇上青年的偶像,因为他除了有赚钱的本领之外,还有一身武艺,曾经将三个要强奸寡妇的悍匪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

“改天吧,俺今天有点累。”

一个下颚尖削的青年道:“秦大哥,你骗咱们吧?你是咱们海阳镇的英雄,干点事怎会累?”

秦山杰知道这几个人又要缠着他教武艺,他实在有点讨厌,他们有时热情得不知进退,所以笑笑道:“俺要回家去看老婆。”

一个脸上有痣的青年道:“秦大哥,今日咱们不是找你教武艺,是诚心请你喝酒的。”

秦山杰道:“你倒说说,是什么原因要请俺喝酒?”

“因为今日是俺生日。”

另一个忽然抢了秦山杰手上的酒,道:“秦大哥,俺替你送回家,顺便告诉大嫂,说你今天晚上不回去吃饭。”

秦山杰见他们盛意拳拳,便道:“好吧,你把俺的工具顺便带回去。”他把挂在肩上的工具袋子拿下,抛给那青年。

青年们欢呼一声,拥着秦山杰向镇上那家最贵的馆子“醉归园”走去。

秦山杰道:“这里的酒菜很贵,干嘛这般破费,到别家去吧!”

一个叫石城子的青年道:“秦大哥,咱们请小齐吃寿酒,你跟他都不用出钱,罗汉请观音,干嘛花不起?”

秦山杰道:“年轻人有钱应该存起来,用在有用的地方,胡乱花费不是正途,到别家去,要不然俺就回去。”

小齐道:“好好,俺也赞成,咱们去鲁园吧。”于是一行人便到斜对面的那一家馆子去。

酒酣之余,石城子问道:“秦大哥,你刚才说得有道理,应该把钱存起来,那么你该存了很多吧?”

秦山杰几杯酒之后,刚才的不快已烟消云散,含笑问道:“你这小子问这个干什么?”

石城子笑嘻嘻地道:“俺是怕你一有钱,会讨个小老婆。”

小齐道:“俺说秦大哥一定会做生意,秦大哥,俺可有猜错?”

秦山杰脸上升上一股渴望的神色,道:“俺二十岁那年便定下这个愿望了,希望明年能实现。”

狗熊问道:“秦大哥,你想做什么生意?请不请俺?”

狗熊姓熊,不过他的朋友从来不叫他的名字,都以狗熊称之。

石城子骂道:“秦大哥请我也不会请你这霉星!说真的,秦大哥,你想做什么生意?”

秦山杰喝了一杯高粱,道:“明年春天你们就知道。”

小齐道:“咱们是好兄弟,你就先透露一点吧。”

“不,秘密。”

狗熊压低声音问:“难道大哥要干见不得光的生意?”

小齐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说道:“他妈的,你狗嘴长不出象牙,秦大哥是这种人吗?”

秦山杰道:“等我筹备好后,一定先告诉你们,不过俺做的生意一定是见得光的。”

石城子举杯道:“咱们敬大哥三杯,祝你明春大展鸿图,发大财。大哥发了财,咱们脸上也有光。”

秦山杰忙道:“轻声点,要不然开不成时,要让人笑话。”

狗熊道:“一定开得成!来,大家把酒喝干!”

秦山杰跟石城子他们喝到十点,才带着七八分醉意回家。夜里北风呼呼,刮在脸上,肌肤生痛,秦山杰头脑清醒了一点,辨认一下方向,便快步穿过小巷,直抵家门。

大门已经关上,这是他意料中事,秦山杰伸手拍门。门拍了一阵,还没有人来开,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念头,忍不住叫道:“芬妹快开门,俺回来啦。”

过了半晌,大门才“呀”地一声打开,开门的是保姆梁妈,秦山杰不喜地道:“你怎现在才来开门?睡得这么死!”

梁妈背着灯光,秦山杰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退后几步,秦山杰立即走进大门,正想回身关门,门后忽然有柄刀抵在他腰上。

秦山杰酒醉三分醒,身子不动,左臂向后一挥,掌沿便切在背后那人的手腕上,刀子“呼”的一声,跌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秦山杰陡地标前一步,右腿向后一踹,不料那人也非弱者,千钧一发之际闪开,秦山杰一个风车大转身,便见到那是一个满脸胡须茬子的壮年汉子。那汉子要弯腰去拾刀,秦山杰比他更快,将刀子踢飞。

汉子干笑一声:“秦英雄的身手果然了得。”

秦山杰知道来者不善,叫道:“芬妹,你有事吗?”同时飞前,一拳向对方的胸膛击去。

那汉子双臂一格,不料秦山杰听不到妻子的应声,心头大急,拳未收,膝头撞在那人的小腹上。

这一撞之力极大,那汉子喉底“胡”地叫了一声,几乎呕吐起来,全身的力量也似在这时候忽然消失,秦山杰在他胸上加了一拳,左臂一横,用手肱将他推到门上,怒道:“快说,你是谁?”

那汉子苦着脸道:“大家都是朋友嘛……咳咳,你先放手,俺才告诉你。”

“你再不说清楚,俺便打死你。”

忽然背后传来一个鼓掌的声音:“秦老七果然宝刀未老。”

秦山杰放了那个汉子,转身过去,眼光一闪,惊怒地喝道:“欧阳三,怎么会是你?”

只见厅里有个粗壮的矮汉,年纪已近四十。他一脚踏在椅上,手上夹着一根卷烟,看来十分凶悍。

欧阳三哈哈道:“老朋友,俺来探你,难道你不欢迎?”

“哼,你偷进俺家,这叫探?”

欧阳三又哈哈一笑:“算俺说错!嗯,你近来活得还好吧?”

秦山杰道:“俺肯卖力,又懂手艺,不愁吃喝。”

“凭你的手艺儿,这样快便能建这栋新房子,哈哈,你别当俺是三岁小孩。”

“以前的事,咱们早已‘洗干净’,你还来缠俺干什么?”

欧阳三道:“俺这次来探你,有两个目的,第一个目的刚才说过,第二个目的便是想帮你发财。”

秦山杰踏前一步,道:“你走吧,以后也别再来。”

“你连财神也想赶?”

“你那种财,俺这一生已不想再要,你再不走,俺便不客气了。”

欧阳三忽然自腰上抽出一柄快慢机枪来,道:“这东西你还认得吧?”

秦山杰吃了一惊,但随即挺起胸膛,道:“你有种就开枪吧。”

“你真不怕死?生命加上金钱,还不能打动你?”欧阳三冷笑道,“俺有点不信。”

他举着枪向秦山杰走去。

不料秦山杰也迎着他走去,欧阳三将枪管抵在他太阳穴上。秦山杰道:“俺的性子怎样,相信你不会不知道,四年前俺决定洗手不干,重新做人,便没有人可以再迫俺重操故业,你开枪吧。”

欧阳三微微一笑,道:“你听了俺的话之后,再说这种空话吧。”

“不必,你不开枪,俺便出手。”

欧阳三道:“你不怕死,这俺倒有点相信,道上的朋友,谁不知道你是出名的‘拼命七郎’?不过,你那芬妹她也跟你一样不怕死吗?”

秦山杰脸色大变,叫道:“你们将她怎样?”

“没什么,她还在房内,俺的弟兄没人动她。”

“俺要先见见她。”

“可以。”欧阳三叫道,“带那娘儿们出来。”

房门推开,一个汉子推着秦山杰的老婆出来,阿芬双臂被反缚,嘴巴里塞了一块手绢。欧阳三示意手下把手绢拉出来,阿芬立即哭道:“杰哥,他们将生儿抱走了。”

秦山杰转头怒道:“欧阳三,你连初生小孩也不放过,你是不是人?”

欧阳三沉声道:“这种话你少说,到底干不干?”

阿芬问道:“杰哥,他们是要你干什么事?”

秦山杰连忙安慰她:“芬妹,你放心,一切都会平安,生儿也一定会回到咱们的怀抱。”

阿芬道:“他们不是好人,我宁愿不要儿子,也不要你跟他们干坏事。”

秦山杰暗叹一口气:“今日俺不答应他,只怕咱们一家三口都过不了年。”

欧阳三示意手下将阿芬带进房里,秦山杰道:“假如俺答应你们的条件,你是不是立即放人?”

欧阳三说道:“办了事,咱们立即放人。”

“假如你们食言,那么俺不是做了傻瓜?”

欧阳三笑道:“假如俺现在便放人,你如果反悔,俺不也是个大傻瓜?”

“俺怎相信你?”

“这样吧,你答应之后,咱们便放了你儿子,等办好了事,再放你妻子,这是最后的条件,你不相信也得相信。”

秦山杰吸了一口气,道:“好吧,你说。”

“咱们有一船的大烟,就快到达,想请你帮忙。”

秦山杰跳了起来,说道:“这种事俺不干。”

“什么原因不干?”

“这种东西害人不浅,有点人性的人都不会干。”

欧阳三脸色一变:“你这是什么意思,拐弯骂人?你以前打家劫舍,难道便不害人?”

秦山杰好像泄气的皮球,忽然一屁股坐在椅上,半晌才道:“俺抢钱劫财却不害命,但大烟可会令人家破人亡,影响太大。”

“得啦!你跟俺也不过是五十步跟一百步之差,强盗也配讲道德?哼,你别忘记你妻儿在俺手上。”

“在码头上混的人不少,你为何不去找他们,偏来找俺?”

“码头方面的事不用你担心,你的责任是将大烟运到济南城去。”

“为何不用火车?”

“哼,你不知道现在山猫王森红遍半边天,他说一声要扫除大烟,车站码头便多了很多侦缉队员和刑警,插针难入。”

“就算如此也不太困难,你们可以在海边上岸,再用汽车运到济南。”

“汽车到济南附近便要接受检查,所以不能用汽车。”

“用马车运吧,这样大概可以避开他们的耳目吧?”

欧阳三道:“路程不短,怕在路上‘露了馅’。再说,一船的货可不少,最少也得有五七架大马车才行。”

“日期可有限定?”

“正月二十日之前交货。”

“假如失败呢?”

“失败?”欧阳三笑道,“只要你肯出手,绝对不会失败,要不,俺也不会来找你。”

“你别太抬举俺。”秦山杰道,“俺已收山四年,一切都不如从前。”

欧阳三想了一下,道:“假如你是尽力的,咱们一定放人,而且负责她母子的生活。如果成功,除了放人之外,咱们还有一笔赏金给你,足够你吃喝半辈子,不过俺要告诉你,如果故意‘露馅’,便要小心了。”

秦山杰冷哼一声,道:“路上的费用谁付?”

“皇帝不差饿兵,一切由俺付。呶,现在先付你的开支费用。”欧阳三拿出一沓银票在桌上。

秦山杰问道:“几时起程?”

“船还未到,船到时俺会派人来通知你,怎样?”

秦山杰深吸了一口气:“俺还有一个条件,这件事办妥之后,以后不许你们再来。”

欧阳三笑道:“干了这一笔大生意,俺也要收山了,谁还会来找你?就这样,咱们走了,半个钟头之内,你儿子一定回来,你妻子俺便要带走了。”

二十分钟之后,欧阳三已将秦山杰的儿子送回来。

秦山杰拿了一点钱给梁妈,吩咐道:“梁妈,请你带生儿回家,一个月后俺再去找你,若有人问起,你便说主母病了回娘家。”

梁妈唯唯诺诺,她家在镇外五里的一座小村,现在夜深不好出镇,但秦山杰却要她立即把生儿抱走,叫她先到亲友那里过一夜。

梁妈去后,秦山杰点了一根香烟,躺在床上久久不能成眠,他一合上双眼,往事便如图画一般,一幅幅在他脑海中翻过。

十四岁的秦山杰在邻居和远亲的帮助下,草草安葬了母亲。好心的远亲要介绍他到镇外去做牧童,但秦山杰人小志高,他不肯做那种没出息的牧童,便带着三个铜钱远走他乡。

也许是秦山杰的父母在天之灵保佑,秦山杰出镇不久便下起大雨来,这一带的地形他十分熟悉,便跑到附近的一座土地庙去避雨,不料里面竟有十余个粗壮的汉子比他早到,他们显然也是因为下雨才避到庙里去。

那些汉子正在说些闲话,秦山杰见他们肩上都背着工具袋子,便问道:“大叔,你们是木匠和泥水匠?”

一个头发半秃的汉子问道:“你想不想学门手艺?”

秦山杰大喜,忙跪下道:“请师傅们可怜俺父母早亡,无依无靠……”

那头发半秃的汉子将他拉起,问了他的身世,又见他身子长得结实,便答应他的要求,收他做徒弟,这半秃汉子的同伴们都叫他林鲁班,做得一手好家具,自此之后,秦山杰便跟他学做木匠。

那年头新做徒弟的,连锯子也摸不上,整日都要搬木板、抬砖块的。

秦山杰的父亲是乡下人,那里学武之风极盛,秦山杰的父亲自然不能例外,也学了一身武艺,他又将这身武艺教给儿子,因此秦山杰七岁时便开始学习扎马,十岁时已将他父亲的七套拳法、两套腿法全学了,当然经验和火候则完全谈不上。不过这也有个好处,穷人家的孩子都因吃不饱而皮黄骨瘦,但秦山杰则比别人高大壮健得多。

秦山杰在林鲁班的几个徒弟中,年纪不大不小,但干活最多,也最能干,因此颇得师传的欢心,他心眼儿又灵巧,不时在旁边偷看师傅和师兄们做手艺,半年之后,林鲁班便开始让他做些简单的粗活。

两年后,秦山杰已俨然是个师傅,这时候他们包了一位财主的后院的建造工程,整天与泥水匠混在一起,秦山杰有空时便跟泥水匠学艺。五个月后,那座后院已建好,那姓吕的财主对工人还客气,入伙时摆了十多席酒,还特别让出一席给各种工程的师傅们,秦山杰竟能敬陪末座。

那天秦山杰十分高兴,因为数十个工人,只有十个人能够赴宴,他能参加,深感荣幸,一早便换了一套新衣随林鲁班赴宴。

秦山杰哪里知道这次赴宴竟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酒过三巡,忽然有股流寇冲进来打劫,他们向天开了几枪之后便将宾客震住。

为首悍匪人称鲁老大,只见他大喝:“乖乖把金银财宝献出来,要不便请你们去见阎罗。”

吕财主不敢违抗,着人去账房拿了一大包大洋出来,不料鲁老大却嫌少,吕财主没办法,只好又封了一大包,说好说歹,都没法支开那股悍匪。

秦山杰见吕财主平日对工人十分客气,忍不住说了几句,鲁老大听到,喝道:“是谁在放屁,给老子滚出来。”

秦山杰毅然推席而出,鲁老大手上的盒子炮指在秦山杰的太阳穴上,冷笑一声:“小子,你不怕死吗?要你穷出头。”

秦山杰心中很惊,但那时候他才十七岁,正是血气方刚之年,心中虽怕,却一挺胸充英雄,道:“你用枪算得了什么好汉?”

鲁老大看了他几眼,道:“老九,你替他捶捶骨头。”

一个二十余岁、脸上斜挂着一道刀痕的青年应声而出,道:“小子,你有种的便尽快施展吧,要不等下可来不及了。”

秦山杰道:“且慢,假如俺打赢,你们便得立即离开。”

鲁老大眼老九都哈哈大笑起来:“行,答应你。”

秦山杰指着鲁老大道:“你得先发个毒誓。”

鲁老大见过不少人,人家远远见到他便夹着尾巴而逃,从来没人这样对他说话,所以他不但不怒,反而产生了好奇心,要看这小子有什么本领,当下便对天发下毒誓。

秦山杰解下外衣,又用绳子扎住裤脚,对老九道:“来吧。”

老九轻蔑地一笑,捋起衣袖向秦山杰便是一拳。秦山杰伸手一格,老九横脚一扫,秦山杰已经应声跌倒。原来他武功虽然不错,但毫无经验,自然吃亏。

可是秦山杰有股牛脾气,绝不轻易认输,他一滚又爬了起来,反向老九攻去,打了十多招,又被老九击中一拳,他咳了一声,仍不认输,向老九拼命攻击。

老九哈哈大笑,他实在没将这乳臭未干的小子看在眼中,不一阵又在秦山杰身上击中了两腿三拳,把秦山杰打得鼻青脸肿。

这时候,所有的宾客都暗暗替秦山杰担心,就连吕财主也忍不住替他向贼首求情。

他不求情犹自好,一求情秦山杰便打得更加凶悍。到后来他虽然嘴角淌血,但也打得老九暗暗心寒,他实在料不到世上还有比流寇土匪更加不怕死的人。

鲁老大忽然叫道:“停手。”老九恨不得他下这命令,立即后退。鲁老大问道,“你们说,这小子是不是输了?”

众宾客都默默无语,吕财主道:“小师傅,你认输求饶算了吧,不要再打了。”

鲁老大哈哈笑道:“按理今日老子意犹未息,要杀几个人玩玩,不过瞧在这小伙子份上便放过你们吧。”

宾主齐喜,就连秦山杰也觉得自己受伤没有冤枉,不料鲁老大接着道:“这小子俺便要带走啦,你们有谁反对?”

有谁反对?谁的脑袋敢跟子弹过不去?刹那间,百多个人的一座大厅,鸦雀无声,秦山杰忽然觉得自己原来是个傻瓜,自己跟土匪拼命,却没有人肯替他说句好话,他父母早丧,性子就有点偏激,当下索性一挺胸,道:“大不了你把我秦山杰一枪打死,有什么了不起?走吧。”

鲁老大哈哈大笑:“有种!大伙儿走吧。”

秦山杰以为此去必为土匪所杀,哪知鲁老大不但不杀他,而且邀他入伙。原来鲁老大看上他不怕死的性格,只须稍加磨练,必成一块“美玉”。

秦山杰气一过,便不敢违抗,因为知道若然反对,必为他们所杀,因此只好答应,心中告诉自己,要争取机会逃跑。

不料在他们回鲁山的半路上与省里的刑警遇上,双方互相枪战,秦山杰没有枪,加上那时候土匪们没时间看住他,秦山杰便悄悄溜走。

可是他的行动却为一个刑警发现,立即尾追不舍,在背后不断开枪。枪声惊动了鲁老大,鲁老大立即跟踪下去,结果将刑警杀死。这一来秦山杰水洗不清,更被刑警认为他是土匪。

土匪人多,斗了一阵,渐渐取得上风,终于突围而出,秦山杰便被鲁老大带上鲁山。

一路上土匪们奸淫掠杀,但官兵的行为比他们好不了多少,分别只是一边是“御准”的,另一边则是未经“御准”。是非黑白的分别竟是如此,使得秦山杰对土匪的看法有了改变。

在鲁山上,秦山杰跟土匪们逐渐稔熟,这才发觉他们很多都是劳苦的百姓,也有很多是被官兵迫上“梁山”的,在种种的原因下,便诚心加入土匪。

鲁老大的手下有个司号员,跟秦山杰是同乡,不过秦山杰的父亲后来搬至海阳镇才生下秦山杰,所以两人并不认识。但那司号员是个“老油条”,在土匪当中虽然混不上去,可是对土匪里的一切行当却十分熟悉,他有空的时候便将所知告诉秦山杰。由是秦山杰“入行”日子虽浅,但对山东的土匪情况却有一定的认识。

司号员老秦,本来是吹打班子的喇叭手,因为老婆偷汉,让他知道后,将奸夫淫妇杀死,然后投靠鲁老大。秦山杰闲时也跟他学吹喇叭,这便是秦山杰为何懂得吹喇叭的缘由。

秦山杰跟鲁老大混了一年多,逐渐崭露头角,受到鲁老大的重用。

秦山杰也是在这个时候认识欧阳三的。欧阳三并不是鲁老大这一股的,而是另一股土匪的老三。有一次他们合作夺取一个寨子,双方互派一队精锐人员,一方负责前寨,一方负责后寨。结果由于秦山杰的智勇,先由后寨攻入而得以成功。

欧阳三就是在那一次认识秦山杰,秦山杰也因这一役而得到“拼命七郎”的外号,因为那时候他在鲁老大那里坐第七把交椅。

欧阳三事后曾邀秦山杰另投他们那一股,他的理由是秦山杰应该坐第四把交椅,而不应坐第七把,但是秦山杰拒绝了。

不久,秦山杰在一次抢掠之中,听到一个老翁的拼死痛骂,使他大觉惭愧,已经尘封了的良心逐渐显露出来,他开始受到责备。

秦山杰看看又有机会攀升上去,这时候鲁老大却因为风流病而死,他立即乘机请辞。本来这是极难达到目的的,不过新老大因忌他功高,他肯自愿离开,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因此一口应承。秦山杰办妥了手续便离开了土匪。

秦山杰下山之后,立即返回生长地海阳镇,由于他一向在鲁中活动,所以海阳镇这一带,没人知道他的过去,也因此秦山杰得以过新生活。

这一切都很理想,偏偏在这个时候,让欧阳三插了进来。本来他是万死也不肯再走回头路的,不过他热爱他的妻儿,也热爱他的家庭,为了这一切他只好重作冯妇。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决定此件事情过后便立即搬家,改名换姓,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

天亮之后,秦山杰便醒来了。醒来时,头还有点痛,他胡乱洗了个脸,正想出去吃早餐,大门却被人拍响。他以为来的是石城子那伙人,有点讨厌,便不理他。

不料门声越来越响,他只好去开门,想不到拍门的竟是昨夜被他踢了一脚的那个汉子,他冷冷地道:“你来干什么?”

那汉子露出一个笑容,道:“俺叫大方,是三哥叫俺来的。”

秦山杰让他进来之后,探头出去看了一下,然后将门关上,道:“什么事?船到了吗?”

“船是到了,但不敢靠岸。”

“是码头上有问题?”

“不是。”大方点上烟,道,“三哥叫俺来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

“什么消息?”秦山杰脸色“刷”地变白,“是俺老婆……”他忽然标前一步,扭住大方的衣领,“你敢动她一根毫毛,俺就杀了你。”

大方忙道:“七哥,你别冲动,你放手,这件事跟你老婆没有关系。”

秦山杰松了手道:“那么你快说。”

“咱们听到一个消息,官府里面已经接到消息,说有一船大烟要从海路进山东。”大方道,“他们一定会加派人手检查的。”

秦山杰怒哼一声:“这消息其实你们昨晚已经知道,所以才找上俺是不是?哼,何必对俺来这一套!既然风声这样紧,谁还能干得了?”

“别人不能,但你能。”

“少来这一套!你们是‘吃定’了俺呢!”

大方笑嘻嘻地道:“你说错了,三哥是看得起你,要不还敢把这笔大生意押在你身上。”

秦山杰吐了一连串的粗言秽语,大方捺熄烟蒂,道:“船准备在离这里十来里的凤城靠岸,到时就得看你了。因为卸了的货,不能多作停留,一定要转移。”

“什么时候?”

“明天下半夜,今天晚上三哥会再派人来找你。”大方看了他一眼,又道,“你最好在今天想好办法。咱们要跟他们斗快,时间就是胜利。俺走啦。”

秦山杰送走了大方之后,独个儿抽了两根烟,然后才出去吃早点。茶寮里的人都有点奇怪,因为秦山杰平日早上绝不上馆子,都是在家里吃的,不免问长问短。

秦山杰只好告诉他们老婆回娘家过年,因为他接了一单生意,要去烟台。

茶客们纷纷要跟他聊天,秦山杰哪有心情?匆匆吃饱便去找梁妈,他知道她在镇上只有一个亲戚,所以很快便找到了。

梁妈见到他,便问道:“老爷,不用俺带少爷离开了?”

秦山杰将她拉到没人的地方,轻声道:“昨晚儿的事,你有没有告诉别人?”

梁妈道:“你知道俺一向嘴紧得很,俺一句也没告诉别人。”

秦山杰又取出一沓钞票来,塞在她手中,道:“梁妈,这几个月俺对你不错吧?俺这次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够回来,这些钱你拿去吧!万一有事,你跟生儿也可以生活好几年。”

梁妈要再推搪,却让秦山杰按住:“别让人看见,算是俺拜托你,你就把他当作是自己的亲人吧。”

梁妈今年四十多岁,是个寡妇,孩子周岁就犯天花死了,所以也很疼爱生儿,当下她收了钱便道:“老爷放心,有我就有他。”

秦山杰拍拍她的肩头,道:“俺去雇辆马车送你去。”

秦山杰办好了这件事才回家,将家里的储蓄藏在床下的暗格,这是他建房子的时候弄的。床下地上的一块大红砖是活动的,下面有两尺深的暗格,这暗格只有他俩夫妇才知道。

由于今早大方的报讯,使他有点心惊肉跳起来,心中老是想些不祥的事,这是他从未试过的,所以便预作打算。

他将钞票、首饰和贵重的物品,还有一把驳壳枪都收藏好后,然后躺在床上,望着帐子冥思。

风声紧张,有什么办法可以瞒过官府的耳目,平安将“货”送到济南?

由凤城到济南足足有八百里路,可真不短,即使风声不紧也不容易办得到。

秦山杰想了十个方案,都立即让自己推翻了。

中午,他胡乱热了一碗冷饭吃了,又躺在床上苦苦思索,床前已洒了一地的烟蒂,却还没有一点办法。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大门又被人拍响,秦山杰嘟囔了一声:“操他奶奶的,天还没黑就来了,俺可不是神仙。”他没好气地走去开门。

不料拍门的并非欧阳三的人,而是石城子他们,秦山杰板下脸来,道:“你们又来干什么?”

石城子笑嘻嘻地道:“咱们刚才听一壶春茶寮掌柜的说你要去烟台发财,咱们想求你……”

他话还未说毕,秦山杰便把门板推上,可是由于石城子一脚已踏了进来,门关不上。秦山杰又将门拉开,粗声粗气地道:“你们滚吧!”

小齐苦着脸道:“大哥,你发什么脾气?咱们听说大嫂回娘家,特意买些酒肉来,想孝敬你。”他扬一扬手上的东西。

狗熊道:“大哥,有事跟咱们说说吧,说不定三杯下肚,火气就消了。”

秦山杰没办法,只好让他们进来,没好气地说道:“你们要吃就得下厨。还有,吃了晚饭就得滚,要不以后就别再来见俺。”

石城子他们一齐推举“娘儿文”下厨。阿文因为平日举止都像女人,所以有了这个外号,他倒也常下厨,也不反对,乖乖拿了食物到厨房里去。

小齐问道:“大哥,到底什么事儿让你光火?”

秦山杰懒懒地道:“没什么,说你们的吧。”

石城子道:“大哥,你知道咱们吊儿郎当的,都找不到事干,希望你过了年之后,带咱们发财去。”

“发财?”秦山杰哈哈地笑了起来,“能发财,俺还干木匠?”

小齐忙道:“石城子说话就喜欢夸大,咱们只求能有三顿一宿,不用再向家里伸手就行,你带咱们跑单帮去吧。”

“俺考虑一下……跑单帮你们有本钱吗?”

“咱们先替你干活,等赚到了钱,再自己干。”

“好吧,过了年再说。”

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娘儿文将饭菜端上来了,大家坐下一齐喝着酒,狗熊忽然道:“有件事你们可能还不知道……”

石城子截口道:“别臭美,有话你就说吧。”

“听说有一条到青岛的船在海外翻了,死了不少人,有的还是内陆的人,听说棺材店连夜开工,赶着过年前把尸体运到死者家里。”

小齐呸了他一口:“这种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狗熊白了他一眼,说道:“谁说跟咱们有关系?俺只是说出来,让大家知道而已。”

石城子也道:“这种事有什么好知道的?”

另一个叫曹彪的接道:“现在是寻欢作乐的时候,这种倒霉事还是少提为妙,大哥你说对不对?”

众人都转头望着秦山杰,只见他好像傻了一般,手上那杯酒停在半空,一动也不动,就像让人点了穴道。小齐讶然问道:“秦大哥,你在想什么?”

秦山杰听不到他的话,狗熊忍不住大叫一声:“秦大哥,你在想些什么?”

秦山杰霍然一醒,忙道:“没什么,没什么……”

小齐笑道:“俺看秦大哥九成是惦记着老婆儿子。”

秦山杰只好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又让你猜对了。来,大家快吃吧,俺今日头有点晕,想早点休息。”

众人见他这样说,都兴趣索然,匆匆吃饱饭,将碗筷收拾去。秦山杰点上一根香烟,他的神情令人一望便知道他正在考虑一件大事情。

狗熊轻声对石城子道:“秦大哥好像变了,以前他不是这样的,是不是讨厌咱们?”

“不会。”石城子道,“依我看秦大哥是在想生意的事。”

秦山杰忽然抬头问道:“你们真的想跟俺去跑单帮?”

小齐兴奋地道:“秦大哥,你肯带携咱们?”

石城子、狗熊和“娘儿文”也都兴奋起来,问长问短。

秦山杰道:“大老板不是俺,到底他肯不肯还得去问问他,俺可不能作主,但你们的父母都肯让你们去吗?”

曹彪道:“干嘛不让咱们去?咱们的爹娘也希望咱们有出息呀。”

“但这一趟可能赶不回来过年,而且时近年底,路上不靖,可能有危险。”

石城子一拍胸膛,大声说道:“一定可以。”

狗熊问道:“秦大哥,你的大老板是谁?”

“这个你们别问……嗯,你们走吧,因为连俺也还没决定,接不接这生意。”

“因为你怕有危险?”

秦山杰干笑道:“俺已有家小,跟你们不一样,你们先回去,让俺好好想一想,有消息就通知你们。”

石城子喜孜孜地道:“那咱们也不再打扰了,大哥早点休息。”

那些小伙子兴高采烈地去后,秦山杰继续抽烟,他自他们身上想到一个妥善的办法,不过觉得利用了这些崇拜者,心中有点不安。

深夜十一点,秦山杰正等得焦虑,大门又被敲响了,敲得又轻又巧,秦山杰却似豹子般自床上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至门后轻轻问道:“谁呀?”

“是老三。”门外传来了欧阳三的声音。

秦山杰忙将大门打开,来的除了欧阳三之外还有两个汉子,一个是昨天晚上已见过的,另一个则十分陌生。

秦山杰关上门,欧阳三便道:“老七,俺来替你介绍,这是‘青龙帮’的老大楚龙,这是俺的弟兄白永安,你已见过。”他又替楚龙介绍,“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拼命七郎’秦山杰。”

楚龙抱了个罗汉拳,道:“七郎的大名,楚某久仰,今后请多多指教。”

秦山杰不肯以江湖礼数相见,伸出右手,道:“欢迎朋友光临。”楚龙微微一怔,终于伸手跟他握了一下。

秦山杰伸手道:“三位请坐。”他倒了几杯茶,又递上卷烟,一切都似平常百姓待客。

楚龙哈哈一笑:“七郎真的不屑跟咱们称兄道弟呀!”

“哪里,俺高攀不起。”

“楚老大的势力由丁家港到白沙滩沿海一带,无人能及。”欧阳三道,“老七,你想到办法没有?”

“办法是有一个,不晓得你们办不办得到。”

楚龙大剌剌地道:“世上无难事,只要七郎说得出,楚某人就敢办,也能办得到。”

秦山杰心中暗暗冷笑,嘴上却道:“这就容易得多,你们都知道青岛翻船的事吧?”

楚龙立即接口道:“海面上的事,没一件能瞒得住俺,但这件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你能不能在丁家港外也弄一件这种事故?”

楚龙眉头一皱,道:“这跟咱们发财有关联?”

“当然有,要不俺怎敢劳动楚先生?”秦山杰叹了一口气,道,“俺是从这件事想到一个办法,咱们也照样来一次,然后假装把尸体运走,而大烟就放在棺材里面,这样……”

他话未说毕,欧阳三已拍着桌子道:“妙!真是妙计!包管天不知地不知,那些吃公饭的都是些饭桶,更不会知道。”

秦山杰白了他一眼:“你要让邻居都知道?”

欧阳三尴尬地笑笑,楚龙却沉着脸道:“但青岛那里可不是咱们的范围……”

“谁叫你在青岛外弄?是在丁家港外弄。”

“丁家港没客轮,只有客船。”

秦山杰叹了一口气,道:“你还没听清楚,俺是叫你在港外弄,俺问你,从上海到烟台的船是不是要从丁家港经过?”

楚龙道:“客轮体积大,而且是铁壳的,不容易下手。”

“你如果能想到别的办法,那更好。”秦山杰语气不无怨懑,“总之俺认为利用棺材运‘货’最安全,但先决的条件一定要有一件事故发生,这样才不会引起外人和官府的注意。”

欧阳三道:“楚老大,你就想想办法吧。”

楚龙苦着脸说道:“时间这么急,叫俺怎想出来?”他狠狠地抽着烟,半晌抬头问道,“七郎,你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秦山杰道:“这件事并不太难办,以楚先生之能及‘青龙帮’的势力,相信绝无问题。”

欧阳三也道:“老楚,你也别推推搪搪的,这笔大财赚了大家都有份。”

楚龙道:“俺若想得出来,还要来找他?”他向秦山杰一指。

欧阳三道:“老秦,全看你的了。”

秦山杰道:“办法不是没有……嗯,把货运到青岛附近,再弄个横额,上书海难者引魂回故里,这样就行。”

楚龙道:“那么别人也会参加……”

秦山杰接口道:“就是要他们参加,这样更加不会引起官府的注意。”

欧阳三又叫道:“妙计!妙计!俺总算没找错人!”

秦山杰道:“不过一切要弄得风光一点,找人到青岛组织,再请道士引魂带路,咱们的货装在棺材里面,混进去。”

楚龙点了点头,说道:“这个倒是有办法。”

“不过最好找些面生一点的去搞,要不难达到目的,而且还要快,最好明天就去。”

欧阳三问:“那你什么时候去?”

“俺后天带一班吹打,还有九个人赶去青岛。”秦山杰道,“运货的马车要用咱们的人,俺这里有两位车夫。”

欧阳三道:“俺信得过你,你能找到的,就由你找,俺那边的人不好露面。”

秦山杰道:“就这样吧,可别耽误时间。”

欧阳三与楚龙走了之后,秦山杰又想了一些细节,然后上床。第二天,他照常去茶寮喝茶,然后去找石城子,因为石城子家里没人。

他叫开了门,石城子才刚睡醒。秦山杰将门关上,说道:“把你那些弟兄都找来。”

石城子大喜,问道:“大哥,你肯带携咱们?”

“回来再说。”秦山杰卷了一根烟,悠悠地吸着。石城子连脸也不擦一把,就开门出去了。

二十分钟之后,房子里已多了六个青年,狗熊紧张地问:“大哥,大老板肯让咱们去?”

秦山杰心情有点沉重,沉吟了半晌才道:“你们要考虑清楚,这一趟……绝大多数不能回来……过年……”

“没问题,有钱赚就行。”那些小伙子们兴高采烈地应着。

小齐问:“大哥,咱们能赚多少?”

“先发三个大洋,回来还有。”

小伙子们都跳了起来,娘儿文问道:“是干什么活,这样好赚钱的?”

秦山杰心头一阵揪紧,他正沉吟着怎样回答,曹彪已抢着道:“他妈的,你要是不去的,就别问,要是去的就少问。”

秦山杰道:“这件事得先告诉你们一下……嗯,就是青岛翻船那件事,有人要成立一个‘死难者引魂回乡委员会’,把各地的死难者运回其家乡……”

石城子截口道:“咱们要做押棺的工作?”

“不错,是做运棺的马车夫和吹打的乐手。”

娘儿文道:“俺这两项都不懂……”

秦山杰道:“打鼓吧,那很简单,我教你。不过俺顾虑你们家长不会让你们去,因为这种事一般人都不爱做嘛,何况时在年底。”

石城子道:“俺完全没有问题,相信他们也不会有问题。”

小齐道:“咱们回家只说跟秦大哥去跑单帮,一定没问题。”

秦山杰脸上并无笑容,又道:“你们回家再考虑一下,因为可能会有点危险……”

娘儿文忙问:“大哥,你怕那些冤死的会……显灵?”

曹彪擂了他一拳:“去你的,俺建议秦大哥不要让他去。”

秦山杰道:“他们这样大张旗鼓的,俺怕船小与官府不高兴,要不他们也不会出这么高的工钱。”

石城子道:“咱们都不怕。”

秦山杰道:“回来的时候,咱们再办一批货来卖。好吧,你们都回去吧,俺要去跟吹打的联系。”

第二天早上,石城子、小齐、狗熊、娘儿文、曹彪和一个绰号“三只手”的青年一齐来找秦山杰,表示家里都赞成他们跟他去跑单帮。

秦山杰心头如铅重,他知道自己是在利用他们,利用他们的无知,利用他们对自己的崇拜,利用他们的生命。他说:“好吧,咱们吃了早饭就上路。不过以后你们一切行动要听俺的。”

石城子等人满口应允。

秦山杰带着石城子、小齐、狗熊、曹彪、娘儿文、三只手,另外还有六七个吹打的,乘五辆马车赶去青岛。

路上,秦山杰叫娘儿文和三只手跟吹打乐手学习打响盏和鼓的技俩,他不断催促车夫,但仍走了两天才到达。

秦山杰找了客栈,又给钱他们去吃饭,自己则去找欧阳三。

他在一家小客栈里找到欧阳三,欧阳三一见到他便埋怨道:“老弟,你怎地到现在才来?急死俺了。”

秦山杰冷冷地道:“俺老婆在你手中,俺敢不来么?”

欧阳三干笑一声:“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你带了多少个人?”

“连俺一共十四个。”秦山杰道,“老三,咱们先小人后君子,在未谈工作时,先谈谈俺老婆的事。”

“你放心,咱们对她好得很,把她当作皇后,你不相信的话,以后见到她时可以问她。”

“不是这个问题,俺要问你,当俺完成任务之后,你是不是一定放人?”

“这个自然。”欧阳三咬牙切齿地道,“那天俺已发过重誓,赚到这笔钱后,俺也要到别处去享福了,绝对不会再难为你。”

“假如俺不能完成任务呢?”

“只要你能尽力,人质照放,绝不食言。”

“假如俺让吃公饭的人打死呢?”

“俺负责抚养你的妻儿。”欧阳三道,“老七,你也知道俺一向说话一是一,二是二。”

秦山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颇有诚意,略为放心,递了一根烟给他:“老三,你也知道俺的为人,你守信用,大家留点情面,如果不守信用,俺发誓你跑到天涯海角,也要跟你作对到底。”

欧阳三哈哈一笑:“谁喜欢跟你作对?好啦,说说正经事吧。”

“你那里准备得怎样?”

欧阳三笑着说道:“想不到你的计划竟然大受欢迎,现在已有十多个人报名,还交了钱,愿意让咱们替他们的亲人运棺回去。”

“几时起程?”

“两天后吧,楚龙答应两天后将货运到他家附近等咱们。”

“官府里的人对咱们这个举动有什么反应?”

“派了人来看过,没有什么表示。”欧阳三问道:“你还有什么好办法?”

“楚龙将货放在棺材里?”

“是的,等咱们去到时才将货物搬上车。”

“不好!你立即派人通知他们,要装作是‘引魂’的,半路再跟咱们会合,还得找人扮孝子贤孙,沿途痛哭,这才不会引人注意。”秦山杰将烟捺熄,续道,“咱们由这里出发,可能也会有家属跟在一起,一切要小心,不能露出破绽。”

欧阳三喜道:“都听你的。”

“明天俺便带人去跟他们会合,届时大家装作不认识……”秦山杰附在欧阳三耳边说了一阵子话。

欧阳三道:“明天俺去找你。”

“不,俺那些人不知道情况,咱们最好约定在一个地方见面。”

“好吧!明午在四方镇碰头,到时再商量。”

秦山杰回客栈时,石城子等人都紧张地问他的情况,秦山杰道:“别紧张,工钱已经收了,还怕他们不给咱们干活?现在先睡觉吧。”

第二天中午他们到四方镇,欧阳三便迎了上来,忙招呼道:“秦老弟,俺久等了。”

秦山杰道:“俺昨天到城内去找你表弟,才知道你在这里。”

“吃了饭你们先休息一下吧,黄昏俺才来找你。”欧阳三道,“俺请客。”

“这怎行?要你介绍工作,还要你破费。”

欧阳三笑笑,道:“过了年俺去海阳找你,到时候再好好地喝一顿吧。”他说着挥挥手便去了。

石城子遂问道:“大哥,他是介绍人吗?”

秦山杰唔了一声,带他们去吃饭,饭后到附近闲逛,黄昏才回镇,一进镇又看到欧阳三了,秦山杰忙迎上去。

欧阳三轻声道:“楚龙已把货搬上码头,今夜出发,明早便扮孝子送葬,你们去胶县会合吧。”

“青岛那方几时起程?”

“明天午时,在码头拜祭之后,便开始出发。”

秦山杰道:“那么叫他们走慢一点,要不然青岛那方的赶不上。”

欧阳三道:“这个不用你吩咐,俺一切已安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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