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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巷

蜘蛛巷在山东青岛市,它不是一条巷,而是由几条大小不一,纵横交错的巷子,所组成的一个小区域。这区域,即使是青岛市内的居民也是大部分未曾到过,因为蜘蛛巷内密布着明娼暗娼、膏子铺(鸦片烟馆)、赌馆,住着各式各样的三山五岳的人马,所以一般人也就望而却步了。

就算长年在蜘蛛巷出入的人,也认不完区内的人,因为在外面杀了人的、贩土烟而被人发现的、犯了重案的人,每至风声紧张,都视之为庇护所而住进来,待风声平静之后,又搬了出去,任你是自小在此长大住惯的人,也认不了多少个。

蜘蛛巷在青岛市内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般,这里面的屋子有旧式的,也有新式的;有旧的,也有新的,杂七夹八地矗立着,即使手上拿着街名门牌,也不好找。

天色全暗了,蜘蛛巷口已很静,内头却热闹得很,不时传来吆五喝六,猜枚调笑的声音。

已是十月下旬,夜风极大,一向在巷口卖烧肉包子的朱老三,觉得今夜的生意忽然出奇的清淡,正想把担子挑回家,早点上炕寻梦,忽然听见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传来。

“希望这是个主顾吧!”朱老三怀着最后的希望。

巷口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朱老三那盏有着圆盘盖的煤油灯照不到他的脸,似乎见到那人嘴上衔着一根烟卷儿,烟头上冒着青烟,腮边胡须茬子青惨惨地吓人。

朱老三心头一沉,忖道:“敢情又是个死犯,跑来避难的。”连忙收拾担子准备回家。

那人走过来了,步子跨得极大,只三几步便走到朱老三脸前,伸手揭起盖子,伸出一只大手抓起一只肉包子,吐出烟卷儿,伸脚往地上一踏,在包子上吹了一口气,往嘴里一塞,那包子只剩下一小半。

朱老三不知怎地心头忽然感到一阵寒意,怯生生地道:“大爷,两个铜子儿一个,您……”

“替俺包四个,七个‘芝麻’(铜币)卖不卖?”那大汉声音有点模糊。

“卖,卖,反正俺也要收担回家啦!”朱老三嘘了一口气,一颗心至今才定了下来。

“大叔,俺有一句话问你,安庆馆子的老板住在哪一条巷子?”

“咳咳,这俺也不大清楚,呶,你何不到安庆馆问一问?”

“哼!这个还要你说?”

“这个俺可帮不了你,请包涵。”

其实朱老三是知道的,但他知道在这里讨生活,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少管闲事,那安庆馆是爿膏子铺,能在里面做掌柜的人,谁没有几下子,谁背后没有几个人?他朱老三能在蜘蛛巷平平安安过了三十多年,凭的全是这一点。

说也奇怪,朱老三见过的人也不知凡几,但就是不敢抬头去看他,只是斜着眼,瞄了他两下,那大汉跟他说了这许多话,还说不上他到底是长成怎么个模样。

好不容易待那大汉掏出七个“芝麻”抛入担子上的竹筒里,抓起那包肉包子往内走去。

朱老三待他去远,抬头向他背后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这汉子寒天中仍然穿一件薄短褂子,晃晃荡荡的朝一条小巷走入去,绝不是去安庆馆,亦不是去安庆馆的老板王麻子的家。

朱老三挑起担子向另一条小巷蹒跚地走去。不料,刚走到街口,只见街角又走来一个汉子,头上那顶礼帽拉得低低的,把大半张脸都遮住。只见嘴上的一根烟卷儿在黑暗中闪着暗红色的光线。

朱老三心头又是一揪,低着头疾走过去。那汉子把背在墙上一靠,伸出一只脚一拦,随即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摔:“老大,借问一句,王麻子住在什么地方?”

朱老三心头一跳:“怎地又来了一个要找王麻子的?”口上却一个劲地道:“俺不知道,请大爷去问别人吧!”

不料那大汉手腕一翻,亮出一把明晃晃的“狮子”(刀)来:“再说一句不知道,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朱老三大吃一惊,张嘴欲叫,想不到那大汉轻轻地一跳,已至他跟前,接着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左手已叉住他的喉管,恶狠狠地道:“相好的,俺这一生已经杀过十七个人了,你是不是要做第十八条好汉?”

朱老三喉管上胡胡地乱响,抛下担子,双手乱摇。

“快说,若故意骗大爷的,回头再来收拾你。”

朱老三点点头,那汉子把手指叉子松了一点,朱老三拼命吸了两口气,才轻声道:“大爷,王、王老板住在水井巷十六号……大爷,您千万别对他说是谁告诉您的呀!”

那大汉看也不看他一眼,走了,但刚走了两步,忽然一慢,随即把手一扬,抛来一枚“芝麻”,说道:“这个给你买杯酒,压压惊。”

朱老三见他真的向水井巷的方向走去,一颗心早就被吓得七上八落,没了主意,怔了一下,挑起担子赶快跑回家,哪里还敢拾那枚铜板?

这一夜,朱老三躺在床上一个劲地发着噩梦,一会儿梦见伸长了舌头的吊死鬼,一会儿又梦见一具无头尸体。一惊而醒,过了好久才蒙蒙眬眬睡去。

朱老三今年六十有二,老伴早已过世好几年了,早前时一个儿子跟人去上海,却一去如石沉大海,是以他那房子只住着他一个人。

刚睡了不久,忽被一阵拍门声吵醒,朱老三又吃了一惊:“今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莫非是那死犯来找晦气?”沉着气不敢吭一声。

那拍门声越来越响,直似擂鼓般,朱老三又怕惹火了煞星,让他撞破门板进来,更加吃不消,他吸了一口气,念了几声喃呒观世音菩萨,然后颤着声问道:“谁呀?三更半夜里大惊小怪的干什么?”

“朱老三?”门外有人问:“咱是局子里的人,快开门。”

一听见局子里三个字,朱老三一颗心才稍为平静下来。提着一盏油灯,一边走去开门,一边唠叨地道:“俺又没有犯法,三更半夜的来拍什么门?”

“呀”的一声,木门拉开,带进一股寒气,朱老三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噤,抬头一望,这人他也认得,是局子里的侦缉队长,有个外号叫“傻豹”。

“傻豹”人并不傻,只是他办起案来,有股傻劲,不到绝路绝不罢休,而且他干劲冲天,像豹子般凌厉,所以局内的同僚及相识的人都叫他为傻豹,傻豹也不以为忤,从此之后,他的名字反而没人知道了。

“是爷您,早哇。”

“早你个屁,天还未亮哩。”傻豹一头大汗,连寒风也吹不干:“干什么拍了这许久的门,你却不开?”

“俺睡着了,请问爷有什么贵干?”

“巷子内发生命案了,请你跟我去一趟。”

“俺是个无拳无勇的苦哈哈,发生命案跟俺沾上什么关系?”朱老三这次可真的自心窝惊出来了:“爷,总不是跟俺开玩笑吧?”

傻豹大眼睛一瞪:“俺吃饱等拉屎呀?没事会来找你?今晚有人看见你跟一个陌生人交谈,那人还给了你一枚铜板,是不是?”

“但俺可没拿。”

“他要你做什么?你若不是跟他有了交易,人家会给你钱吗?怎不送给俺喝老酒?”

朱老三一惊,手上的油灯儿几乎跌落地上,暗道:“这次完了,九成是那死囚犯了案,却拖了俺下水。这次当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傻豹瞪了他一眼:“俺没说错吧?乖乖地跟俺去一趟。”

朱老三连屋也不回,呼地一声吹熄油灯,把灯儿放在地上,带上木门,便跟着傻豹去了。

到了局内,两鬓花白的局长跟管档案的老周,早已坐在长案之后等他了。

局长姓施,名子胜,是个老青岛,蜘蛛巷那边的情况他也颇为熟悉,他对朱老三是颇有印象的,反而朱老三对他却无甚印象。

施子胜见他满脸紧张,便堆下一个笑容:“老乡,你别害怕,咱只是请你来协助查一件案子而已。”

朱老三见他说话和和气气,心头松了一半,嚅嚅地问道:“爷,俺有什么可提供的?”

“昨夜安庆馆的王麻子让人给杀了,连头也不见。有人看见你跟一个陌生汉子交谈,那汉子向你问路,是么?”

“但俺并……并没有……”

“不要怕,咱们只要你说出那个陌生汉子的模样。”

朱老三苦着脸,道:“老实说,那人杀气大,俺一直没敢正眼看他,他到底长得如何,俺根本不清楚,长官,俺说的可是真话。”

傻豹怒道:“你怎会如此窝囊,连人也不敢看?”

老周一边记录,一边向傻豹打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可鲁莽。施子胜花了极大的工夫,才勉强把话问清楚。所谓清楚也只不过是个大概而已,连想画张画分发给下面的人员暗中留意、跟踪、认人都办不到。

朱老三回家时,天已亮了,心中不断忖道:“哪会这么巧?昨晚刚梦见一具没头尸体,今早王麻子的头便不见了。咳咳,莫非那天杀的做的?喃呒阿弥陀佛,俺告诉他地址,莫非王麻子死后要来找我的晦气?”

想到这里,他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紧一紧衣襟,正欲快步回家,没料到被人自后拍了一下肩头,如皮球般弹了起来。

一回头,见是熟人石狗子,松了一口气后又埋怨说道:“小子,幸亏我老头平生没做一件亏心事,要不然倒要给你吓死了。”

石狗子是朱老三邻居,今年二十多岁,只因长得猴脸尖腮,近三十岁的人还没能讨上一房媳妇儿。这石狗子也是在蜘蛛巷内做小买卖,他却不像朱老三那样,一直只卖烧肉包子,而是春卖花生,夏卖辣汤的,没有一个准。

当下石狗子脸上带着几丝诡异的笑容,问道:“大叔,今早俺北局内的傻豹来找你,敢情是有什么关照?”

朱老三嘘了一声:“小子你别坑人,这种话可是能乱说的么?”

石狗子眨眨眼:“大叔,你年纪也一大把啦,只怕不够棺材本,难道还怕死不成?听说局内每日发三块白银聘请线眼,你……”

朱老三生气了,骂道:“天杀的,你这张嘴真比‘铁管’(枪)还厉害,俺是什么人?都几十岁了,还分不出轻重?俺还没活够,会去为三个‘瓜子’(白银)讨死?小猴子,俺告诉你,你若敢随便乱说,俺就跟你拼了。”

石狗子口中啧啧有声:“俺说大叔你不用生这么大的气,一只脚都踏进棺材啦!还敢跟人拼命?”

“就算死,”朱老三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涎沬:“俺做鬼也不放过你呀!”

石狗子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噤,边走边陪着笑道:“俺只是跟你说说笑而已,你干么生这么大的气?”

说着已走至石狗子家门外,他见朱老三满脸怒容,忙道:“好啦!算俺没说过,俺要回家了。”推开木门,闪了进去。

朱老三心头一跳:“准是这小子通风报讯的。”原来他昨夜正是在这里给那个凶神恶煞的大汉伸腿拦住的。

朱老三抬头看了一下,石狗子家的窗子正对着这里,九成是让他在黑暗中瞧见了,命案发生后,便向局内通风报讯。

想到这里,心头又是一动:“瞧啊,他劝我做‘线眼’,莫非他自己做了?”越想越觉有理,心想这人还是少惹为妙,连忙回家。

每日早上,朱老三都要去买肉,准备做馅,今日他一回家便躺到床上去了,饭也不吃,肉也不买,九成是准备歇业了。

望着那发霉的横梁,他叹了一口气:“挣这许多钱干么?人一死,什么也不知道了,管他棺材厚不厚?干脆草席儿一卷,还省事得多。”

朱老三跳下床,自床下拿起一个铁盒子,倒出一个“瓜子”,准备今日把它花掉!他对蜘蛛巷忽然厌恶起来,不上平日经常光顾的瑞祥酒楼,却老远的跑去外面了。

磨到天黑,朱老三才踏着醉步回家,蜘蛛巷内一切如常,十分平静,经过石狗子家门时,他还特意抬头向那窗子望了一眼,窗板子紧紧地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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