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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杀手施计,父子遭殃

中秋已过,夜凉如水,弦月为乌云所遮,大地一片黑暗。万籁无声,忽然一阵风吹过,吹动了树上的叶儿,沙沙而响;夜风也吹散了天上的乌云,冷月斜照,隐见林后有一条淡淡的人影。

那道人影一动不动,几令人怀疑是死物,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难听的夜枭叫声。那人影一闪,跃上大树,也就在此刻,月亮又再被乌云裹住。

再一声夜枭叫声传来,这次比之上次已近了许多。

当第三声夜枭叫声响起时,已在大树附近,四周重归寂静。

俄顷,大树下“咕咕”的鸟叫声响起,大树上即传下“吱吱”的雀叫声,听闻树下有人道:“得手了没有?”

“还没有。”树上那人回答。

树下那人语气不甚善,声音亦极为喑哑难听:“你已取了订金,岂可不尽力?”

“某己在此守候了十三夜,由八月初七日起至今,他踪影不见,奈之何!”

树下那人冷哂道:“潜龙杀手之名不该是侥幸得来的吧?

树上那人语气依然十分平静:“阁下不曾提供任何数据,只说他每年中秋必回家过节,奈何他不回来,江湖上又打听不到他的去向,你能怪得我?”

树下那人语气更加不善:“假如他三年不回来,你便不杀他?”

“三个月之内,若取不到他的首级,我三倍订金奉还!”

“事先已说明不许退订。”树下那人一顿又道:“潜龙,风闻你杀人如拾草芥,这回不会毫无办法吧?”

“办法不是没有,杀死他父亲,还怕他不回家!”

“那你还不动手?”树下那人语气透着几分兴奋:“这确是个好办法。”

树上之“潜龙”道:“谁说这是个好办法?他父亲交游广阔,武功也高,杀他固然困难,而事后来拜祭的人定必很多,再杀其子,又添许多困难,那个价钱划不来,所以我宁愿慢慢等!”

“可惜咱们等不得,今日是八月二十日,你必须在十月十五日之前得手。”

“潜龙”考虑了一阵,道:“即使七万两银子也未必能办得到,你知道,杀了人而跑不掉,即使有金山银海也无福享受。”

树下那人道:“届时我派人来协助你,待你杀死了他父亲,我自然会再来找你;暗号依旧,你最好尽早行动,杀他父子两人合共七万两。”

半晌树上的“潜龙”才道:“原则上我同意,但我一向单独行动,绝不让人与我联合行动……”

树下那人道:“你大可以放心,我心目中要找的人,正好在这附近,他是你行家,而且跟你一样,亦不肯与人合作!届时你的任务是杀人,他的任务是拦阻追击,以便你逃出!”

树上寂然,树下那人忽然怪笑一声:“你若去杀人之后,立即被杀,对我是有好处;但万一落在他们手中,对我可就不妙了,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我一定会尽力保护你的安全!”

良久,树上方传来一句话:“好,就此决定,先再送一千两来!”

“四海通银票,接住!”

未几,月光又由云隙中洒射下来,且比上几次都要来得明亮,但大树上却已不见有人。

荆州当阳县北的百宝寨,因为地靠荆山,一向盛产山货,一边又临沮水,物阜民康,故有百宝之称,不过如今提起百宝寨,人们记得的已不是山货,而是董慕武。

董慕武人如其名,自幼即四出求师学武,先后从过十三名师,其中不乏名家,而难得的是董慕武并不以“学”为满足,他博采诸家之长,创下了一套拳掌兼备之绝艺,世称“百合”,意谓集合百家之长。

董慕武学艺三十年,创下这“百合门”

自此威名远播,俨然一代宗师,是以武林后辈许多人索性称他为董百合而不名。

董慕武五十岁即回家乡,但此人脾性有异常人,虽有绝技,并不正式收徒,有亲友送子求学,亦只授以普通拳掌工夫,并严禁师徒相称,不但如此,他还将其独子送往靑城派学艺。

对于此事,许多人都不以为然,但董慕武则认为“百合”两字实有过誉之嫌,学之虽可扬威武林,却未必足以独步武林,成为一代绝技,是故他还想再加以创造提高,遣其子往靑城学艺之意亦在乎此。

不管他说此话的真正动机是什么,但由于他向来谦虚,所以世人均深信之,也因此更得佳誉。

武林中若有人提起董百合者,莫不竖起拇指。

董慕武之子董小武,也许是受嘱于父,亦也许是虎父无犬子,在靑城派学艺十三年,今年才廿六岁,已博得莫大的声名,不但是靑城派第二代弟子的第一高手,且被誉为川贵一带小一辈的第一高手,更有人预测,靑城派将由他继承,亦必在他手中大放异采,挤掉点苍派,而成为武林七大门派之一。

董小武自然亦兼学乃父之家传绝学,难得的是他连父亲的谦虚性格,亦学到手,是故董家父子在武林中,甚得人缘。

董家有八十亩田,家内人口简单,生活朴素,所以不愁衣食,故而董慕武授艺绝不收学费,不过学者之父母则每早轮流在百宝寨这儿的唯一茶馆,请董慕武吃早点。

茶馆就叫百宝,点心只过得去,只是店内常有上好的茶叶供应,因此吸引本地和来往的船夫及商旅。

这天,董慕武照常出门,亦长年如一日地穿一套灰色的外袍,施施然去百宝茶馆。

今日请他的是本地的一位财主莫老爷,莫老爷和他的儿子小莫,一早已开了一壶茶在等他了。

董慕武进来,寒暄了两句,因都是相熟的了,便吃喝起来,正吃着烧饼,忽然河上小舟跳上一男一女来,那两人径直往百宝茶馆走去。

董慕武因为面向大门,他俩到门外,便见着了,他一瞥后便知道这两个人是练家子。恰巧那一男一女便坐在其邻座。

小二走开之后,那女的便说:“大师哥,咱们既然来到这里,要不要去拜访一下董百合?”

董慕武忙向莫财主父子打眼色,只听那男的说:“董家父子名扬千里,还少人拜访吗?咱们有事在身,就无须去趁热闹了,免得别人还以为咱们点苍派要去巴结他!”

女的道:“听说靑城聆竹道长有意将掌门传与董小武,也不知是真是假,靑城派门下虽然道俗相杂,但向来掌门都是由道人执掌的,若靑城肯为董小武破例,更令董老脸上有光啦!”

男的道:“管他什么道人俗人!为今之计,须速速找四师叔返回山,否则咱们点苍派有好几项绝技,可要失传了……”接着两人说的都是点苍派的事,董慕武亦无心偷听。

那两个点苍派弟子,只求塡饱肚子,匆匆吃饱,又买了好些烧饼,便又下船去了。莫财主已憋得好辛苦,见他俩去了,忙露出谄笑:“老董啊,这当真恭喜了!”

董慕武眉头一皱,问道:“喜从何来?”

“你适才没听到?令郎就快当靑城派掌门了。”

董慕武似有满怀心事,茶也不喝了,起身道:“多谢莫老,小弟家里今有事待办,请恕失陪!”

说罢匆匆出店而去,剩下摸不着头脑的莫氏父子。

武林事又岂是他这种只懂刻薄长工佃户的财主所能了解的?

董慕武却不同,他在武林中纵横了三十年,见过多少风浪?闻过多少事故?靑城派虽然道俗相杂,但道家弟子人数远比俗家弟子为多,且靑城乃道教开创地之一,素为道家称为“第五洞天”,岂有由俗家弟子掌教之理?

虽说当今靑城派聆竹道长素来钟爱自己的儿子,但恐难服众,聆竹在生犹自可,一旦驾鹤西归,后果堪虞!

董慕武恨不得立即回家修书,托人带上靑城,着爱子万万不可接聆竹之位,执掌靑城。

正行着间,路上有两个人起争执,拦在路中,瞧两人的打扮,其一是船夫,另一荷锄的料是本地农夫,两人拉拉扯扯,使董慕武过不了路。

那荷锄的道:“你别胡闹,你瞧,咱村的董百合来了,就请他评个理!”他说着身子一旋,肩上的锄头,自然而然地向着董慕武脸上撞去。

董慕武岂会被锄头撞及?他上身向后一仰,道:“有话慢说!”话音未落,那农夫袖管里突然滚落一柄锋利的钢刀,他五指一合,抓住刀柄,立即往其下腹送去。

由于董慕武仰身使“铁板桥”,双眼根本看不到胯下,待那刀尖插进腹内方醒觉!

这剎那间,他还是呆了一呆才醒觉不妙,董慕武的确不同凡响,转眼间已闪开两步,直起腰来,双脚一落,便向那农夫扑去。

那农夫似已料到他这一着,以锄头勾住船夫,一抖一推,便将船夫送过去。

这一着又大出董慕武之意料,他恐伤及无辜,电光石火之间,急忙卸劲,伸手扶住船夫,不料那农夫,十分狠毒,突然飞起一脚,踢在船夫后胯上;那船夫不由自主向董慕武撞去,董慕武虞不及此,又被钢刀戳撞进体内五寸。

霎时间一但觉小腹火辣胀痛,他勉力推开船夫,喝道:“你为何要暗杀老夫?”

那农夫手上又多了一柄钢刀,也不打话,持刀急攻。他刀法之快,无以伦比,瞬息之间,已砍出足足二十五刀。

若在平时,董慕武也未必会被其制住,奈何受创甚重,闪腾艰难,还击无力,左支右绌,勉强应付了二十五刀,农夫又一脚飞起,蹴在董慕武腹上的钢刀刀柄上。

剎那间,钢刀深入没柄,连董慕武亦跌了两步!直至此时,那船夫才定下神来,发出一声尖叫。

尖叫刚起,农夫脱手将掌中钢刀抛出,飞射中船夫的胸膛。只见农夫双脚一跃,飞身跳落河中,河面上水花一溅,已不见了踪影。

水花尚未完全消失,董慕武与船夫已同时仰天跌倒地上,在远处偷窥的路人,这时候才敢慢慢走上前观看。

对于他们来说,这件事实在太突然,亦太快,且董慕武是他们心中的大英雄,他居然在转眼之间,被人杀死,实难相信!因此还有人怀疑这只是一场梦!

不管你相不相信,董慕武的而且确已死了。这个消息,很快便传遍武林。

董慕武家内除了一个妻子之外,还有一个女儿,其他的都是丫环和仆人,总数也不过七个人而已。他死讯传出之后,百宝寨立即哄动起来。

寨内的人都在议论这一件事,他们虽然不了解武林中事,亦知道那一个农夫,绝不是普通的农夫,问题是董慕武不但谦虚,也不与人争执,怎会有人买凶杀他?甚至有人至今仍不相信这件事是真实的。

不过看过董慕武尸体的人,见那柄有坑的钢刀,只能摇头叹息,任何人被这么一柄刀由前腹,刺到后腰,都不可能活命。

消息传出之后,首先赶来的不是孝子董小武,也不是武林中人,而是蝗虫一般的乞丐。乡村里一有红白两事,乞丐便如蚁慕膻。董慕武是方圆百里的大人物,前来吊唁的必众,换言之“生意”亦多,因此自四面八方的乞丐都涌去百宝寨。

这里面既有丐帮弟子的,也有其他游兵散勇的,壁垒分明,自各占了半条村子。站在村口的其中一个老丐,身子颇为健壮,见他后背没有布袋,即知不是丐帮弟子,事实上他亦没有资格加入丐帮。

这人便是杀了董慕武的凶手:职业杀手“潜龙”徐晋阶。

徐晋阶与其他杀手不同的地方,是他常在人们意料不到的时候出现,得手之后即逝,当真是来去如风,如神龙之见首不见尾。也因此他才得了“潜龙”的外号。

江湖上的职业杀手有两种,一是集团式的,有人控制,一是单独行事的。徐晋阶属于后者,他固然不是乞丐,年纪亦不大,才廿八岁呢!

廿五岁至四十岁,因为有了一定的经验,加上脑筋和身手依然十分敏锐,属于杀手的黄金时期,徐晋阶当杀手已经五年,因为从未失过手,在行家之中,声名甚响。

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他的突然冒起,就像一股旋风,吹遍武林,与其他杀手不同的还有一点,徐晋阶不是有钱便请得到,他挑生意做,不接没把握的生意。

这宗生意,他是八月初接下的,杀人的目标是董小武,如今杀了董慕武,只是为了令目标尽快出现,以便下手。

今年初起,包括靑城派弟子在内,没人知道董小武去了何处,但一般人都相信聆竹带他到一秘密地方学习靑城派的绝学:“三淸神爪”。

据说这项绝技,因为比较霸道,不合出家人使用,因此一般情况下,除了掌门、掌门弟子及少数长老之外,其余弟子一律不许学习。由于恐其他弟子偷窥学习,故此授与教均要在秘密地点进行。

而习“三淸神爪”亦非一年半载即能成功的,据称现任之靑城派掌教聆竹道长,当时便学了两年多,方掌握了基本功夫及变化精粹。

杀死董慕武逼董小武现身,是最佳的办法,因为任你董小武如何权迷心窍,也不会不回家奔父丧。只要他回来,徐晋阶便有机会完成他的连环计。

本来最佳的办法是在路上等他,再候机杀之,可是徐晋阶不知董小武会走哪一条路,迫于无奈,只好在百宝寨守候。

董慕武被杀之日,正好是九月初一,而今日已是九月初七,徐晋阶候了数天,不见董小武来,反而迎来了许多武林赫赫有名的高手,不由有点失望。

百宝寨没有客栈,那些武林高手,无处可居,而董家空房又少,只好向农夫租赁屋子居住,对这些大酒大肉,无拘无束的武林人来说,实在不方便。董家早已派人去靑城报讯,但董小武至今未到,因此董慕武的尸体仍然停放着,最后实在等不及了,只好先下殓,再用桐油和石灰封密棺隙,以免臭味溢出。

如此又过了七日,董家派出去的人已回来三天了,但董小武仍未回来。有些远道而来的武林人等不及出殡,便纷纷吿辞。

已来吊唁的武林人,以有湖广大侠之称的“镜心铁剑”楚开南地位最为尊崇,较次的还有“靑龙追魂剑”的始创人卓远,华山派掌门师弟殷峻、洞庭湖十一寨总瓢把子“蛟胜龙”江蛟、“新桃园兄弟”刘堂、关翊、张汉,另还有董慕武的授业师父和同门师兄弟,再次一级的人就更多了。

当下楚开南问那家丁董朋:“老家人,你可曾见到聆竹道长?”

“老奴只见到看竹道长。”

看竹道长是聆竹道长的师弟,常代聆竹主持派内事务。

楚开南道:“看竹道长有何话说?”

“他只说会立即通知少主人,却没说要多久才能回家,亦没说少主人去何处。”

楚开南眉头一皱,转头道:“大嫂,楚某内弟月杪成亲,楚某必须出席,若令郎两三天内不回来,便请恕楚某无礼了!”

董慕武之妻张氏,闻言忙道:“犬子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耽误了诸位大侠的宝贵时间,未亡人十分过意不去。诸位已尽了礼貌和道义,盛情令人感动,请回……未亡人见识浅陋,礼仪不周,尚请原谅!”

“新桃园兄弟”刘、关、张得过董慕武的好处,坚持再等,但其他人倒散去了一半,就连乞丐也少了不少。

徐晋阶见此情况,心头暗喜,人少方容易混进董家行事!这些日子来,他心情一直十分紧张,因为他不能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已是九月廿七日,董小武还未回来,这时候,留在百宝寨的群豪,开始咒骂靑城的道士,认为不近人情。

太阳已开始下山,百宝寨炊烟四起,村内开始寂静。徐晋阶端坐在村口那块大石上,一边捉虱子,一边望着大路。

忽然河上驶来一艘渡船,小舟未泊岸,一个白衣人便由船上跳起,凌空横掠,临岸一个没头筋斗翻下,姿势潇洒利落。

徐晋阶目光登时一亮,这是靑城派驰名西南武林的轻功:“云游四海”!再看那白衣人之年纪二十之间,眉宇间充满悲伤之色。徐晋阶心头暗叫一声:“你到底回来了!”

董小武回家奔丧的消息,在傍晚时分,已传遍了百宝寨,几乎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兴奋。

徐晋阶当然例外,因为董小武既然回来了,他就得亲手将他杀死。他每天都数着日子,至今距限期只有十八天。

刚才他本就想在村口动手,奈何“新桃园兄弟”刚巧要出村去买酒,使他错失了良机。徐晋阶估计董小武会留在家内一段时日,初步打算,待出殡之后,吊客散掉,要下手便比较容易了。所以这一夜,村内闹哄哄的,徐晋阶反而睡得极为香酣,事实上他已半个月未曾好好睡过,必须养好精神,才可一击即中。

可是出乎徐晋阶意外的,次日一早,聆竹道长居然亲自率了六七位道俗弟子来吊丧。

徐晋阶一看,如同跌落冰窖里,假如董小武在出殡之后,随乃师回靑城,则他几乎没有成功的机会。

徐晋阶混在乞丐群中,到董家外观察动静。守了半天,只知道随聆竹老道而来的靑城派第二代弟子,道人的以抱石武功最高,俗家的则以薛雄为最,至于这两人武功到底有多高,则无从稽考。

到黄昏,董家仆人才出来通知村人,董慕武将于第三天出殡。

徐晋阶心头一动,在晚饭之后,故意走近董家,只听厅内有人在议论。

一个苍老而平和的声音道:“董施主与人无仇,即使有亦极少,此次被刺,应该不难调查。”张氏道:“有关先夫生前之事,未亡人一概不知,他平素也不喜未亡人过问。”

一个年纪较轻的男人道:“伯母,凶手是怎生长相的人?”

张氏忙道:“众说纷纭,未亡人也不淸楚,只知道那人年纪约莫中年,农夫打扮,皮肤黧黑。”

“难道没一个人看得淸楚吗?他使的是哪一派武功?”

那声音苍老的,估计是聆竹,只听他轻斥道:“抱石,出家人岂可急躁?慢慢问才是。”

只听刘堂道:“道长,据咱们事后调查所得,当时在附近的,全是村内的农夫,无一个是学武的,因此至今对凶手仍然一无所知。”

聆竹沉吟了一阵,道:“刺杀董施主的,可能不是仇家……”

张汉淡淡道:“不错,根据描述,以那人之杀人手法,观之必是职业杀手无疑。”

“贫道的意思是,要杀董施主的人,未必是其仇家……也许他另有目的。”

卓远问道:“那有什么目的?”

“这个贫道便不知道了,如今贫道担心的是他还会来……”

张汉大声道:“他还敢来,我老张第一个不放过他!就怕他没这个胆量!”

聆竹又沉吟了一阵道:“不但女施主要小心,连小武亦须提防,也罢,贫道便在此多留几天,事毕之后,小武即随贫道回山。”

张氏道:“未亡人之生死,不需道长担心,犬子有道长照顾,未亡人就放心了,先夫泉下有知,亦会感激。”

徐晋阶听至此,连忙离开,以免打草惊蛇,他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暗自思量,聆竹果然是块老姜,董小武在他们靑城众人拱卫保护之下,自己根本没有下手之机……

黑暗中,忽见他双眼露出神光,只见他跳了起来,向外急飞而去。

次日下午,徐晋阶重新到百宝寨,虽仍是乞丐的打扮,却换了一副面孔。

傍晚,董家已传来一阵铜钹声,原来在做法事,出入的人也多了起来。

徐晋阶又走至村外无人处,换了一套村人常穿的衣服,暗中藏好兵刃,守在路口。

未几,即见一个人挑着两大坛酒快步而来,徐晋阶连忙迎了上去,见酒坛上写着三醴酒庄的字,便含笑问道:“这位大哥,可是三醴酒庄的?”

那伙计走了好一段路,气喘如牛,放下担子道:“正是,你是董家的人?”

“是的,不敢麻烦你,俺替你挑进村去。”徐晋阶塞了一锭银子给他

那伙计忙道:“酒钱已经付了的。”

徐晋阶吃吃笑道:“大哥真老实,这是给你的赏钱!俺以前受过董老爷子的恩惠,一直无机会报答,今日就让我替你挑酒吧!”他在他肩头拍了一拍,又道:“做人最要紧是心安理得,你说是不是?”边说边将扁担抢了过来。

伙计在这种情况下,岂有反对之理?只好道:“那就多谢你啦!”说着取了银子,喜孜孜地回去了。

徐晋阶又戴上一顶竹笠,然后挑酒坛进村,直趋董家,走的却是后门,董家因为要款待法师及吊客,后堂忙碌得很,徐晋阶一进门便道:“三醴酒庄送酒来了!”

蓳朋道:“这位小哥,烦你将酒挑进去。嗨!暗廊那里有间放杂物的房子,且将酒放在里面!”

徐晋阶大喜,心中暗道:“真是天助我也!”他将酒挑进那间放杂物的房间,见廊上没人,忙将门掩上。一跃踏在桌上,抽出利刀来,斩断承尘的榫子,推开一角,先将扁担挺上去,人随即跳了上去,再将承尘合好。

他沿着承尘轻轻爬动,这时候,下面已掌灯,隔着一层牛油白纸,下面情景隐约可见,但下面的人,却难以发觉承尘上的情形。

徐晋阶小心翼翼爬动,绝不敢粗心大意,以免惊动下面的人。他先找到张氏的寝室,在靠边的地方,悄悄挖了两个小洞,一可观察下面的情况,二可透气。

宾主都在吃饭,房内没有人,徐晋阶趁这时候,爬至邻家承尘上,找寻董小武的寝室。张氏隔邻是书房,现已改为客房,客房隔邻便是董小武的卧房了,照房内的情景,便知道因为骤然多了许多吊客,不止一人在此房睡,但徐晋阶仍然耐心地等候机会,他知道在此情况下,董家无人会理会一个酒家的伙计,是否已经离开,因此只要他不露身,便没有危险。

时间慢慢过去,厅内的说话声,遂渐疏落,徐晋阶估计宾主已先后吃饱,纷纷回房。又过了一阵,下面房内却传来脚步声。

徐晋阶忙将呼吸放轻,未几,下面即亮起灯来,董朋在门口问道:“道长吃茶么?”

房内那人应道:“也好,就麻烦你了!”

徐晋阶认得是抱石道人的声音,便将头俯低,凑眼在纸洞中望下去,只见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年轻道人正在脱履。这道人生得方头大耳,隆鼻厚唇,相貌堂堂,一眼便给人一个老实方正的感觉。董朋送茶进房,抱石道:“老施主,等下三更请唤醒贫道,贫道须代薛师兄陪董师兄守灵!”董朋应了一声便出去。

那抱石道人喝了两盏茶,脱下道袍,亦吹熄灯就寝了,徐晋阶既知董小武今晚守灵,等到抱石睡着,便慢慢向大厅那里爬去。

厅内尚有许多人声,细听一下,竟然有六七个之多,其中有聆竹,徐晋阶更加不敢大意,将呼吸尽量放缓,他心中却十分心焦,假如今夜聆竹亦陪董小武守灵,则下手之机,微乎其微。

看看又过了两顿饭工夫,下面那些人仍无散去之意,只听张汉问道:“道长,张某闻说贵派近日要委任新一代掌门,未知是否事实?”

“贫道确有此意,望能在风烛之年,摆脱俗务,潜心研究敝派几项失传的绝技。”

张汉又问:“未知谁是未来的掌门?”

刘堂斥道:“三弟,此事岂可在此时问?这不是要为难道长么?待新掌门上任,自然天下皆知!”

聆竹道:“刘施主所言极是。”

徐晋阶甚是不耐,承尘上又闷又热,极为难受,他以无比惊人的毅力忍耐着。

就在此刻,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骤的脚步声,张汉立即喝道:“来者何人?”

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峨嵋派掌门苦茶师太和川中双英林氏昆仲驾到!”

厅内的人立即起了一阵骚动,须知苦茶师太地位固然尊崇,而川中双英林英元及林英光亦是声名显赫,地位崇高之大侠,夤夜赶来送殡,隆情盛意令人感动。

当下聆竹立道:“快出去迎接,小武,你也去!”剎那之间,大厅内走得一个不剩。

徐晋阶嘘了一口气,暗道:“真是天助我也!”他立即扳开一块承尘,向下望去,厅内果然不见有人,而下面正是停棺之处,他轻轻跳落棺上,拉回承尘,方跳落地。

适才在上面一瞥之间,他已认定最佳的藏身之所有两处,一是纸人之后,二是灵堂白幔之后,可是当他刚跳落地,走廊上己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一急之下,立即钻进棺木下面。

董慕武那具棺材是架在两张板凳上面,棺盖上覆了一张红毡,毡长垂下,虽然盖不到地,但人藏在棺下,仍不失是个隐蔽之所。

他刚藏好,便闻董朋喃喃自语的声音:“怎地去得一个都不见?”见字尾音已在屋外,不久,又传来一阵杳杂的脚步声,徐晋阶估计聆竹已将苦茶师太等人迎进来,心头一阵紧张,这时候若被人发现,必死无疑。

果然是聆竹等人回来,双方寒暄了一阵,董小武道:“董朋,快吩咐灶房煮面!”

只听一个女人的声音道:“贫尼若非遇到林大侠和林二侠,还不知道董大侠遭遇不幸,也真可说孤陋寡闻,吊唁来迟,尚盼小施主原谅!”

董小武忙说:“师太贵为一派之尊,肯千里赶来送葬,先严泉下有知,必大感安慰,晚辈则更是五内倶铭!”

林英元道:“敝兄弟因为事务缠身,一时无法分身,未能及时前来,实在失仪之至。”

董小武又谦虚了一番,靑城与峨嵋,因为接近,两派来往颇密,彼此十分熟落,聆竹与苦茶闲话家常,群豪对苦茶师太亦十分敬重,盖此尼菩萨心肠,慈悲为怀,为蜀人做了不少好事。

过了一阵,董朋进来问道:“少主人,面食已煮好,请问是否在厅内款客?”

苦茶急道:“贫尼来迟已是罪过,岂可再在此进食,冒渎董大侠之灵!”

董小武看了师太一眼,道:“如此便去饭厅吧,诸位都请到内厅宵夜。”

刘堂道:“董少侠,适才吃饭你吃得太少,也去吃一点吧!”

“多谢刘三叔关怀,小侄实在吃不下,师父,烦你代徒儿招待师太!”

聆竹心想屋内尽多高手,料不会出事,点点头便请诸人去内厅。

董小武又道:“薛师兄你也去吧!”

薛雄道:“师弟,若有事请呼喝一声!”霎时间,偌大的厅堂只剩下一位孝子,一位杀手。

这真是天赐良机,徐晋阶一颗心兴奋得怦怦乱跳,正想办法一刀结果董小武,忽然耳际听到一道似有若无的呼吸声。

他心头一跳,凝神屏息再听了一下,肯定厅内除了自己与董小武之外,并无第三个人。

为何呼吸这般奇怪?徐晋阶心里又泛上疑云,轻轻将一柄薄而窄的刺刀抽了出来,紧紧握在手中。

董小武见枱上之白腊已将烧尽,忙换上一对新的。回身之际,目光扫过棺材,心头又一阵悲恸,忍不住泣道:“爹!你死得好惨,不孝孩儿发誓替你报仇!”

悲恸中,突然发现棺盖上之红毡有一对鞋印,不由一怔,随即走了过去,低声道:“是谁如此大胆在上面践踏?”他伸手去扫红毡,同时下意识地拾头向上望。

千载难逢的机会,徐晋阶岂会放过?他立即运气于臂,伸出快刀,用力横劈。

但闻“喀嗤”一声,董小武双脚齐踝而断,惨叫一声,随即倒地。

徐晋阶自棺底下窜出,一俯身,利刀便向董小武戳去!

好个董小武,不愧是靑城派未来的掌门,虽骤然被袭,又身受重创,在此生死系于一发之际,仍能拧腰滚开。

可是徐晋阶亦不是省油的灯,一刀落空,左脚一抬一落,立即踩住董小武的小腹。

董小武上身一弓,双手齐出,向其左足抓去!与此同时,徐晋阶的快刀又闪电般刺戳下来,直透进董小武的心房。

徐晋阶心头刚一喜,左脚便传来一阵剧痛,知被董小武双手抓中,急切之间,抽刀一挥,劈断其手臂。

由他在棺下劈出第一刀开始,到临危不乱斩下董小武手臂,连续几个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其间充份表露他的机智、武功和鎭定功夫。

这些事写来虽慢,实则疾如白驹过隙,待徐晋阶收回左脚,内厅那边才传来一下喝问声。徐晋阶哪还敢逗留?忍着左脚的剧痛,腿上犹嵌着董小武的一对手掌,亡命向外飞奔!

他刚越过两栋土房,便闻董家方面一阵惊呼声。

张汉叫道:“快追,凶手还未跑远!”

徐晋阶瘸着左脚逃命,急奔如丧家之犬,忽然背后又隐隐传来一声叫声,他心头奇怪,却无暇寻思,向沮水方向跑去。

能顺利杀死董小武是他的好运,但得手之际,左脚被其所伤,又是他的歹运!不过他的运气还是很好,居然让他平安跑到沮水河边。

徐晋阶喘着气,向四周看了几眼。深秋中夜,无星无月,四周一片漆黑,但徐晋阶还是感觉到自己没有走差了方向。

昨天晚上他已悄悄在这附近藏了一艘小舟,乘船逃跑比在陆地上安全得多了,他水性极佳,真不行还可以借水逃遁。

徐晋阶在草丛中找到那艘小舟,解下船缆,急急将船推落河中,就在此刻,夜风送来了一阵脚步声和呼喝声,徐晋阶大急,提起草丛中的竹篙,忙不迭跃上小舟。

说时迟,那时快,岸上突然现出一道黑影,随即向小舟跃下!

徐晋阶原是立于船尾,左手持竹篙,用力一挣,右手挥刀向其撩去。

那人来得极快,徐晋阶刀至时,他手中亦多了一柄剑,刀剑相撞,发出“当”的一声响,在寂静的深夜,格外响亮。

徐晋阶心想只此一刀已可将其逼落水,不料,那人借那刀剑相碰之力,凌空翻身窜前,越过徐晋阶,恰好落在船头。

他姿势之飘逸轻快,目光之准,落地之稳,大出徐晋阶意料,这无疑是个劲敌!他右手横刀于胸前,左手持篙再用力一撑,小舟如箭,顺流又窜出几丈。

岸上的呼喝声,不绝于耳,声音不散,但亦没有迫近,证明小舟速度不慢于岸上人之脚程。

那人立在船头,同样横剑于胸,并无迫来之意,徐晋阶轻吸一口气,道:“阁下最好立即上岸,否则在下不客气了!”

那人声音听来十分斯文,淡淡地道:“我与你是同路人,你还是将气力花在竹篙上吧!”

徐晋阶心头一跳,忍不住低声问道:“什么同路人?”

“若无我为你阻拦追兵,凭你伤了一只腿,还能跑得过聆竹和苦茶?”

徐晋阶想起那夜雇主的话,再记起适才那一阵惊呼声,便相信了他的话,半晌方道:“你刚才亦潜进董家?藏在那里?”

“纸人之后!”

徐晋阶不再问,那人亦同样惜话如金,但两人手上的兵刃始终紧握着。

徐晋阶单手持篙,不但速度慢,且困难。

那人忽然收了剑,盘膝坐在船头,悠悠地道:“要摆脱聆竹和苦茶,可得加把劲!”

徐晋阶十分谨愼,以牙咬住快刀,双手撑篙,果然速度快了许多,过了一顿饭工夫,岸上的呼叫声逐渐远离,终至微不可闻。

徐晋阶仍不敢放松,再急撑三十来篙,自信已将对方抛远,才敢喘息,那人却在这个时候,振衣跃上岸去。

徐晋阶收了刀,再撑了一阵,坐下点亮火折子,只见董小武那双掌十只指头都嵌住自己的小腿肉,心头骇然,难怪靑城派立例“三淸神爪”不得随便传授。

他用刀慢慢挑开董小武之断掌,将手掌抛在河里,撕下衣襟,用力扎住左脚,再撑了一阵,亦弃舟上岸去了。未几,天色渐明。

天虽已亮,但满天云朵,灰灰沉沉的,教人心头难畅……

立冬已过了好些天了,天气变得很快,吹来的风已带着寒意,尤其是晚上,已使人有寒冷之感。

今夜星月也是被云遮住,远处传来夜枭叫声,同上一次一模一样,但地点已与上次不同,不过还是有一棵大树。

夜枭叫声、鸟叫声、雀叫声之后,树下有个沙哑难听的话音:“潜龙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佩服佩服!”

“董小武已死,而且是死在我手中,相信你己知道!”树上传来徐晋阶的声音:“我已完成任务,但你还未完成!”

“放心,银票我已带来,不过我还要问你,你是怎样杀死董小武的?”

“先砍下他一对足踝,再在他心房上刺了一刀,最后斩断他双臂,你还有什么疑问?”

树下那人脸上幪着一块大黑布,只听他奸笑一声:“你误会了,我岂会怀疑你的能力。”

“既然如此,银票何在?”话音一落,徐晋阶已自树上跳下来。

“不急!”那人十分鎭定:“我还有话问你。”

徐晋阶是在左脚完全痊愈后才约他这位雇主的,他向来谨愼,这时候手掌已紧握了刀柄。

那人好像没有看见,自顾自地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雇你杀人的,杀人的目的你亦不欲知道?”

“我不想知道,亦不许你说。”

那人哈哈笑道:“这就奇怪了,好奇之心,人皆有之,难道你连一丝好奇心也没有?”

“我珍惜我自己的性命,远远强烈过我的好奇心!”徐晋阶踏前一步:“做咱们这一行的,有两点是最重要的,一是尽量了解目标,二是不可追查雇主的一切,非如此不能保住性命。”

“好好!”那人连声说好,又道:“阁下的职业道德令人敬佩,银票在此,请你点收!”他由怀内掏出一垒银票来,递向徐晋阶。

徐晋阶又踏前一步,双目烱烱望着那人,左手倏地探前,将银票抓在手中,随即转身向外掠去,那人忽然叫道:“慢,下次雇你,如何联络?”

徐晋阶倏地住脚,头也不回地道:“依旧留信给『千杯少酒店』的劳掌柜。”言毕再度掠去,眨眼间,已消逝在夜色中。

“飕”的一声,树下突然多了一个人,道:“此人使人放心!走吧!”

先前那人双眼仍望着徐晋阶的去向,喃喃地道:“他是个聪明人,非常聪明,而且心思十分周密。”

后来那人轻轻一声:“老大,你很少如此盛赞一个人。”

那人仍喃喃地叹道:“他实在太聪明了……”

徐晋阶当然十分聪明,否则他最少已经死过二三十次了,他敢在刀口上舐血,而又还能好好地活着,便已证明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有些人只有小小聪明,便让人察觉,有些人一点点的聪明,使人觉得极其聪明;有些人其聪明不在表面,只有细心的人,或者是聪明人才能发觉,徐晋阶便是这种人。

徐晋阶给人的感觉只是稳重谨愼,少有人发觉其聪明,如此别人对他亦没有戒心,也因此他才能长命百岁。

徐晋阶的确聪明而又谨愼,他由大树前方跑去,却兜了半个圈子,来到大树后面二十丈左右匿伏,当他刚藏好身,便见到两个黑影在其附近掠过。

他怔了一怔,但由后面那位黑衣人的身形上,认出正是自己的雇主,这才松了一口气,证明雇主并无杀人灭口的意图。

这一点,任何一个杀手却不能不提防。

徐晋阶又再等了一顿饭工夫,见四周毫无异样,这才向大树掠去,到树下行动便变得谨愼起来,轻巧地跃上树,原来他在树上置了四把钢弩,分别对着树下几个方位。

万一雇主刚才要杀徐晋阶,他便可利用带在身上的小石块,抛射树上的钢弩,震动机关,发矢反将雇主射杀。

这便是徐晋阶小心之处,他小心翼翼收了钢弩,然后才离去。七万两银子可以够他花费大半生,加上以前所赚到的,他这一生已可不愁吃喝,非但如此,还可以过着奢华的生活。

十一月中旬,西北寒风如刀刃,北风吹来,刮得黄沙蔽天,但长安却有另一番现象。

在西北,长安是个得天独厚的地方,不但风沙少,而且气候亦比其他地方好得多,也因此,历代皇朝许多建都于此。

古都长安虽已无昔日之繁盛,但仍不失大城之风韵,热闹而多姿多采,包括章台路,仍具昔日之姿采。

长安章台路是唐宋两朝最着名的花街柳巷,几许名妓出自此处,直至如今,许多自负风流的才子,仍响往此处之旖旎风光,不远千里来寻芳。

如今章台路最具盛名的烟花楼,便是寻芳院,寻芳院里姑娘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能歌善舞,有的还能吟诗作赋,是故收费亦最昂,出入此院的,非富即贵,而有点学问,囊中有金的公子哥儿,就更喜欢来这里了。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正是此处之写照。

不管院里的姑娘才气如何,鸨母和龟奴,始终是认钱不认人,也所以徐晋阶也慕名而来了。

腰缠十万金,骑鹤下扬州。扬州他已去过多次,就未曾出过潼关。他已决定不再当杀手,好好玩乐一两年,然后找个地方安居下来,就像一般人,娶妻生子,置房买地,守家立业。

少不风流只为贫,孝子多金,不寻快活自在,徐晋阶又何需当杀手?何况当今立志亦只求此。

外地来长安之风流人物,多如恒河沙数,故此车行便备有各种车,以应顾客之需。

当掌柜知道徐晋阶要去寻芳院,立即命一个穿着整齐光鲜的车夫,带他到一辆豪华的马车前。

“公子满意否?”

徐晋阶从未乘过这般豪华的马车,还能不满意?他付了钱,车夫便将他送到寻芳院大门外。

车夫问道:“公子几时再用车?”这是问他过不过夜。

徐晋阶虽是头一遭来长安,可也不是乡巴佬,抛了一锭银子与车夫,道:“明日巳时来接。”

守门的龟奴见状,立即把腰弯得低低的:“公子请!”

徐晋阶双眼望着前面,但见此院占地极广,琼楼玉阁,栉次鳞比,假山花园点缀其间,就像一座迷宫,他又取了一锭银子与龟奴,缓缓地道:“带路。”

那龟奴引他到大堂─先向鸨母耳语一番,徐晋阶也不管他们,浏览墙上挂的书画。

寻芳院果然不比寻常,墙上挂的书画,都是名家所作,非一般庸俗之辈能及。

鸨母堆下笑容,问道:“公子贵姓?”

“龙。”

“龙公子,头一遭来长安?可有慕名之姑娘否?”

“请妈妈推荐,价钱不论,但求好的,且要过夜。”

鸨母笑道:“这有何难?请公子随老身来,敝院的香莲姑娘可真是个人才,寻常人莫说相见,就是要替她挽鞋也不能。”

徐晋阶道:“你无须多说,只须合眼缘,价钱合理,便无问题!”

香莲住在莲花楼,楼前楼后都有水池围绕。鸨母亲自引徐晋阶进厅,道:“请公子稍待,老身上楼请她下来相陪。”

未几鸨母引一女子自楼上下来,徐晋阶抬头一望,只见那粉头凤眼琼鼻,果有沉鱼落雁之貌,难得的是妩媚之中不失端庄;艳丽又不失淸秀。徐晋阶不由暗赞了一句,随即向鸨母点头表示满意。

鸨母去后,香莲便向徐晋阶裣衽行礼。

徐晋阶道:“姑娘请坐!”

香莲道:“香儿,快送香茗来。”

一个侍儿捧着香茗上来,替他俩斟了一杯,香莲问道:“未知龙公子吃饭否?”

“尚未,请姑娘吩咐下人一下。”

香莲打点香儿去后,便与徐晋阶闲话起来,初识未熟,先说起长安之名胜古迹,再说些风流韵事。未几,香儿送上酒菜,香莲举杯邀饮。

徐晋阶见墙上挂着两幅字,有诗有词,不由问道:“闻说寻芳院的姑娘,都能吟诗作赋,莫非姑娘也是个中能手?”

“贱妾只硬记住几首古人之诗词歌赋罢了,教公子见笑!”香莲又为徐斟一杯酒。“公子祖籍何处?”

徐晋阶随口道:“在下原籍武陵。姑娘何不吟一诗以助酒兴?”

香莲想了一下,道:“有了,贱妾便吟一首『送周韶落籍』诗,就教于公子。”

“不敢,未知此诗是何人所写?”

“宋时杭州名妓龙靓所作,虽与公子同姓,却无胡讥之意,只求应景。”香莲吟道:“桃花流水本无尘,一落人间几度春;解佩暂酬交甫意,濯缨还见武陵人。”

徐晋阶因外号“潜龙”,故此诈称姓龙,他第一宗生意,是杀武陵的一位恶霸,对他颇有纪念性,因此答以武陵,香莲以龙靓之诗,吟见武陵人,足见心思敏捷,徐晋阶不太了解诗意,只为此称好,随即邀香莲连饮一杯。

“贱妾量浅,未能相陪,请公子原谅,不如由奴弹曲助庆?”

美人弹琴,持杯聆听,确是风流,徐晋阶岂有不允之理,香儿取来一具瑶琴,放于长几上,香莲吿别一声,即趺坐于地,轻轻调弦,香儿取板拍和,未几琴声即起。但见香莲轻启朱唇,唱曰:“故人别我出阳关,无计锁雕鞍,今古别离难,兀谁画峨嵋远山?一樽别酒,一声杜宇。寂寞又春残,明月小楼间,第一夜胡思泪弹。”

声沥如莺莺,幽咽宛转,极合曲词,神态楚楚可怜,徐晋阶再也按捺不住,抛杯过去,携玉手登楼入房去也。

帐里几回透春,香莲倦极而眠,徐晋阶将之拥于怀中,未几亦入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内承尘上突然传来一道轻响,徐晋阶瞿然而醒,立即伸手到床前踏几上取刀,说时迟,那时快,承尘上已跃下一个黑衣人,恰落在床前,只见他足尖一扫,将几上之刀踢飞,随即一剑向帐里刺去。

一道尖锐的惨叫声响起,随又闻木裂之声,黑衣幪面人一掌扫开帐子,但见床上正躺着一个血人,却是香莲,又见一个只穿内裤的男人自床后跳出,击窗而逃。

黑衣幪面人身子一弓,亦穿过大床,左手在窗台上一按,飞身跃下。

只见徐晋阶越过水池,向假山那方飞去!黑衣幪面人武功似不在徐晋阶之下,穷追不舍,徐晋阶回头见剑气森森,心胆均裂,顿足往一栋小楼奔去。

这是他聪明之处,他震开窗棂,越棂而入,房内红烛未熄,床缘坐着一男一女,那女的倚在男的怀内,那男的正以嘴哺酒给粉头尝,骤见有个男人撞窗进来,大惧,喉头一呛,喷了那粉头一脸的酒。

徐晋阶回头见黑衣幪面人亦已跃上窗口,顺手抄起烛台向他掷去,同时震开暗廊的窗子跳出去了。

暗廊之上亦有一排向外的窗,只是夜晚风大,全都关上,余晋阶横前一步,再一掌震开窗子!回头一望,拔身而起,伏在梁上。由于他只穿一件内裤,飞动时没有衣袂声,这一下,当真做到点尘不惊。

徐晋阶刚伏下身,黑衣幪面人已由房内冲了出来,经暗廊绕到楼后。徐晋阶飞身跃下,几个起落,又来至莲花楼前,再度拔身跃起,窜进房内。他不能不来,并非回来取衣服,而是他身上的十多万两银票,全收藏在腰带里。

徐晋阶迅速披上外衣,扣好腰带,再穿上靴子,然后,俯身去摸地上的刀,只要那把刀在手,他便不怕。可是就在此刻,他忽然感觉房内多了一个人!没有衣袂声,只有徐晋阶这种人才感觉得出。

剎那间,徐晋阶停止一切动作,连呼吸也屏住,转头游望。他一对眸子在黑暗中闪闪生光,忽然他发现床间也同样有一对闪闪生光之眸子!霎时间,四道目光同时敛去。

徐晋阶伸手到几边上摸索,风声一响,他连忙翻身滚开,一柄小小的飞刀落在刚才他的位置上,紧接着床后闪出那个黑衣幪面人来。

徐晋阶喝出一句他向来认为没有意义的话来:“你是谁?谁派你来杀我的?”说话当中,他身子巳弓起,窜射向窗子。

人在半空,背后风声急响,徐晋阶身子急沉,顺手抄起一张椅子往身后一格,“笃笃”两声响过后,徐晋阶将椅子往后抛去,身子仍向前奔,穿窗飞下。

适才那几个动作,看似简单,实则已展尽徐晋阶所能,只要他慢半分,不死亦将受伤,只要他稍为慌张,亦不可能奔离莲花楼。

当徐晋阶跃落水池旁边,但见院子里火把光亮,七八条汉子手持兵刃站在那里,原来这是寻芳院的护院保镖,他们是闻声过来的。

徐晋阶一落地,便闻一人喝道:“上前将他捉住!”一个持棒的汉子立即扑上,长棒一击而下。徐晋阶喝道:“混账,俺是你们的主顾,刺客在楼上!”边说边闪。

那人道:“先抓了他再说!”

徐晋阶恐黑衣幪面人进来,则自己腹背受敌,便得伏尸靑楼,当下不再解释,错步一闪,一拳击在那持棒汉子的胁下。

但闻一阵“勒勒”声响,那汉子肋骨断了几根,长棒也被徐晋阶劈手夺去。

与此同时,背后风声又起,徐晋阶大惊,一式“白鹤冲天”急跃而起,长棒四面乱舞,他以为又是那黑衣幪面人用飞刀暗算自己,不料拨下的竟是长箭,只闻院里锣声急响,到处都有人喝捉拿强盗。

徐晋阶惊怒攻心,长棒在假山上一落,再借力腾飞,落在七丈之外,拔身向围墙奔去。

院内护院虽多,但哪有人有此能耐,只能眼睁睁望着他,越墙逸去。

徐晋阶爬过墙头,落在长街上。

此时三更已过,长街寂静无人,只有飕飕的寒风。徐晋阶四顾无人,仗棒向古城客栈奔去。

古城客栈离寻芳院不远,徐晋阶穿过两街一巷便到了,此刻他神态狼狈,不欲引起小二的怀疑,爬墙而入,走到房门外,先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房内寂静如死,徐晋阶刚放下一颗心,房门突然被拉开,徐晋阶大惊后退,只见房内窜出一道黑影,一把长剑挟风刺到。

好个徐晋阶临危不乱,只见他持棒的左臂,猛地一用力,身子便如离弦之矢向后急射。

那黑衣人一身武功当真不弱,身子看似已去尽,但手臂竟似还能多长几寸,只闻“嗤”的一声响,幸而徐晋阶势快,只割破衣裳,不伤丝毫皮肉。

他再一退,至假山旁,右手在假山上一按,一个“鹞子翻身”,已翻出围墙,向一条小巷跑去。

徐晋阶穿过两条小巷,见有一所大院,咬咬牙飞身跃进,匿在屋椽下,直至此时他才定下神来。

一定神,心底便泛上一阵难过的滋味,这五年来,只有他刺杀、追杀别人,几时试过被人追杀的滋味?

想起适才的情况,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原来一个人在生死关头,都同样会说些无意义的话。他问黑衣人是谁,在当时虽是无意义的一句话,但此刻推敲之,则是重要的。

黑衣人的一切,如走马灯般,在他脑海里盘旋,毫无疑问,他是自己的行家,也是一位职业杀手。

他为什么要杀自己?是有人雇他?是自己不小心将财帛露出,惹他垂涎?

想想自己一向杀人干净利落,而且行事时都先行易容,料江湖上无人知道自己的底细,又怎会有人雇杀手杀自己?

他想到天亮,仍没有结果,天亮之后,那人自然不能像在晚上那么毫无顾忌,而且此处亦不能再耽下去,徐晋阶纵身跃出围墙。

走出东大街,淸晨寒风扑面,徐晋阶忽觉肚皮上一凉,禁不住低头一望,不由叫一声苦也,此刻他才知道黑衣人那一剑虽然没要了自己的性命,却令他倾家荡产。

外衣被割穿有何打紧,重要的是腰带不见了,徐晋阶发疯般向古城客栈奔去。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潼关无故人。

此诗句含意极浅白,但对于徐晋阶来说,却完全相反,西出潼关时,囊中多金,裘衣宝马,意气风发,自觉是浊世中之神仙,但东进潼关则另外一副景象。

黄土道上,寒风瘦马,一落魄靑年,无精打采地坐在马上。马劣人瘦,虽不至于肌瘦面黄,但是其脸上表情,忽忧忽怒,还不时回头,显露惊叹之色。他便是“潜龙”徐晋阶。

仅两旬之时日,便有如斯之变化,难怪古人有云一夜白头,信哉斯言!

自长安东进,徐晋阶便一直觉得自己被人跟踪着,就像背附芒刺般,使他寝食难安,造化也真会弄人,剃人眉者,人亦剃之,徐晋阶万料不到自己终年打雁,也会被雁啄眼,这报应也来得真快。

直至三日前,他被跟踪之感觉才消失,连忙抢了一匹马,急赴潼关,他必须赶在对方之前进关,否则再难摆脱其纠缠。

一入潼关,风沙便骤然减弱,徐晋阶不断张望,道上之行人,个个皆似闲人,亦个个皆像敌人,徐晋阶长长吸了一口气,一颗心仍难安定下来,这一回当真吃尽了苦果。

走了一程,一个念头翻上心间,不由忖道:“徐晋阶啊徐晋阶,你昔日之勇气胆量,全去了何处?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逃不过,有什么可怕的?”当下振作一下精神,放马而驰,未几即折入山道,沿崤山东行。

徐晋阶在路上劫了几家猎户,方有钱到洛阳城。他在洛阳城内住了两天,无时不在戒备中,确定无人跟踪自己,便开始物色对象,准备夜劫。

他一向认为杀手高过盗贼,可是囊中羞涩,路上又破了戒,便准备做一票比较大的,然后再重操旧业,再过几年才隐退归田园。

第三天晚上,徐晋阶潜进一家盐店的老板家里,没想到那姓黄的盐商,竟然深夜在宴客,而客人居然又是江湖中人。

徐晋阶暗叫一声倒霉,又动了好奇心,伏在梁上偷听下面说话,下面四个人,一主三宾。只见主人对面那个虬髯客道:“黄香主,近来生意似乎不如前,是何原因?”

那姓黄的盐商咬牙道:“属下正想吿诉郝堂主,城内这三个月多了两家盐店,其中一家叫信义盐号的最可恶,把盐价压低,抢走了顾客。”

郝堂主眉头一皱,道:“谅此只是一时之计耳,商人岂有不想多赚之理?”

黄香主咬牙道:“可恨的是他一减三个月,属下迫得跟他减,而他却一减再减,到后来即使同价,顾客也不来咱们店光顾;郝堂主,你最好想个办法警吿他一下,要不以后生意将更差。”

郝堂主考虑了一下,道:“帮主叫你兼卖官盐的意思,便是求一个长远之策,若去警告他,反倒令人生疑。”

左面那个额上有块金钱斑的汉子道:“堂主,依属下之见,不如一刀将他杀了,反倒干净。”右首那白面汉子也道:“不错,杨兄说得对,咱们假装大盗,潜进他家,将其杀死,再掠去钱财,便没有人怀疑到黄香主头上。”

郝堂主颔首道:“这倒是个可行之策,事不宜迟,如今便去,黄香主,他家在何处?”

“就在白杨巷内那所大屋,出此转左即见。”黄香主道:“梁帮主五十大寿,准备如何庆祝?”

“腊月廿七在帮内举行万鸡宴。”

黄香主拍掌道:“好一个万鸡宴,帮主外号有蜈蚣两字,鸡乃大敌,实宜杀之庆祝,届时属下必亲赴庆祝。”

徐晋阶心中忖道:“姓梁的帮主,外号有蜈蚣两字,莫非是专运私盐的『银沙帮』帮主『毒蜈蚣』梁景升?哼!瞧不出这姓黄的,竟是『银沙帮』的香主,好极了,老子今日做你一票,可也心安理得。”

寻思间,那三人已长身取兵刃欲行,郝堂主道:“不必相送,以免被人看见。”

三人去后,黄香主打了个呵欠,也不叫人收拾,便往房内走去,料他的身份对下人也保密,一早遣走他们,徐晋阶悄悄跃下,看看无人便上前叩门。

黄香主紧张地问:“谁?”

徐晋阶捏腔,模仿郝堂主的声音道:“黄香主,请开门,适才忘记问你,信义号的老板叫什么名字?”

黄香主连忙开门,徐晋阶一指封住他的麻穴,随即将刀架于其颈上,冷冷地道:“别嚷,老子只是来发点小财而已。”

黄香主兀自不服:“你是谁?胆敢跟咱们作对……”

徐晋阶低笑道:“剃人眉者,人亦剃之,快拿来。”他一手将他推进房内,隐约见到床上还躺着一个人,徐晋阶又封了黄香主的哑穴,然后亮起火折子。

火光一起,便见床上躺着一个女人,睡得正沉,徐晋阶走前封了她的晕穴,又走至黄香主身旁,解了其哑穴。

黄香主道:“钱都放在柜里。”

徐晋阶搜那柜,只有千五两银票,和十来锭银子,如何肯相信,黄香主苦着脸道:“适才郝堂主他们来,便是来取钱的。”

徐晋阶估计他不会诓自己,封了其晕穴,将他抱放床上,施施然离开。

虽然那千五两银子得来甚容易,但徐晋阶无意做盗匪,他有信心再干几年,仍可积蓄一大笔钱,足够其下半生花用,因此他离开洛阳,便放马去“千杯少酒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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