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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多好友翻脸成仇

五月上旬,天气已十分炎热,树上的蝉儿“知了”地叫着,叫得有气无力,仿佛在炎热的夏日里也恹恹欲眠。

可是树下一个二十三四岁、身材颀长的青年倚树而立,却毫无睡意,还不断踮脚眺望。

这是豫西熊耳山南峰的杀虎坡,坡上稀疏地长着几棵不大不小的树,嶙峋的怪石星罗棋布,风景绝不幽美,这青年却流连不去。

他身后一匹白马,蹦着蹄子,跑到一棵树下,低头去啃石缝中的野草。

那青年频频举头观望天色,喃喃地道:“午时已过,怎地志英兄还不来?莫非他在路上遇上了什么事?”只觉心头烦躁,走到马儿旁边,伸手在鞍上摘下一只羊皮水囊,拔开木塞,仰头喝了几口,饥渴稍止。

一会,他又喃喃地道:“志英兄为何约我在此相会?当真奇怪,信中也不写个明白,现在未时都已过了一半,他还不来,再等他半个时辰,若还不来,只得去他家内找着他。”一顿又道:“信上写明不见不散的,那么他终还是会来的,我若去找他,只怕半路上相左,反而不美了,但他为何逾时仍不至?好不让人焦虑也。”

说罢青年又跃上一块大石上,向远处眺望。过了半炷香工夫,只见远处一骑如飞而来,黑衣黑马,在烈日下格外显眼。那青年欢呼一声,跳下大石,跑到树下去解缰,轻轻在马头上一拍,道:“白马白马,志英兄来了,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吃草吧。”

青年拉马,马儿不知为何竟然不肯移动。青年有点诧异:“我都饿了,难道你不饿?”手腕上微一用力,那白马才轻轻迈着步子走动。

刚走了几步,那骑人马已至山坡下,马上的乘客看来比山坡上这青年年纪约大一两岁。

青年笑道:“吾兄年余不见,似乎发了不少福,听说大嫂替你生下一个儿子,小弟因俗务缠身还未去道贺哩。”

那黑衣青年脸色甚为难看,翻身下鞍,快步上坡。

山坡上那青年诧异地道:“志英兄,山坡上光秃秃什么都没有,你上来做什么?小弟等了两个时辰,早已饿了。”黑衣青年脸上闪过一丝难明的狡笑,冷冷地道:“这山坡果然是个好地方。”

那青年一怔,又见对方脸色甚为难看,不由讶然问道:“志英兄,你约小弟来此到底有何用意?又为何逾时赴约?可是路上发生什么意外?”

这黑衣青年姓萧,双名志英,双手各持着一杆短枪,闻言摇头道:“路上平安得很!”

青年又是一怔:“那么吾兄脸色为何这么难看?”

萧志英脸色一沉,声调略高:“赵守道,你当真要我说出来?”

那个在山坡上等候的青年,姓赵名守道,与萧志英是好朋友,两人自小便认识了,后来赵家虽然搬到别处居住,但两人不时都有来往。

当下赵守道心头诧异,怔怔地道:“吾兄不明言,小弟又如何能知乎?”

“当真是个善于造作的卑鄙小人,”萧志英厉声道,“赵守道,我萧志英的眼睛瞎了,才会看错了你!”

赵守道大吃一惊:“志英兄,小弟到底做出了什么令人不齿的事,你要用这种字眼来骂我?”

萧志英忽然狂笑一声:“装得真像呀,你不上戏台去客串一下,当真是一个损失!”

赵守道急道:“志英兄,小弟看咱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了……”

萧志英截口道:“误会?你知道我为何约你在此相会?”

“正想请教吾兄。”

“我且问你,此坡何名?”

赵守道一怔:“吾兄何必明知故问?你信中写得明白,此是杀虎坡。”

萧志英道:“阁下外号又是什么?”

赵守道脸色一变,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原来他有一个外号唤作“玉面虎”。

落凤坡死了个凤雏先生;杀虎坡莫非要埋只“玉面虎”?只听萧志英喝道:“不必多说,今日不杀你,萧某誓不为人。”

赵守道大叫:“即使小弟有该杀之道,但你也该把话说个明白,免得小弟做个冤死鬼。”

萧志英双眼似欲喷出火来,喝道:“欲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行事之时脸上蒙着黑布便没有人知道么?”声音忽然发颤:“我当真是瞎了眼睹才会当你是朋友,想不到你竟是个狼心狗肺……”

赵守道大声叫道:“你说什么,小弟全然不明白。”

“赵守道,你名不副实,须知朋友妻不可欺,你我以前既然兄弟相称,你怎能……怎能污辱了我的妻子!”

赵守道尖叫一声,满脸难以置信之色,气道:“小弟一直视你如兄长,你怎可如此侮辱我?小弟纵使不肖也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当日你被‘凶煞三刀’围困,小弟舍命相救,我为人如何,心想你也知道个大概……想不到……我竟然看错了你,当真令人伤心!”

萧志英一怔,半晌才道:“在此之前,我何尝不把你当作兄弟?只要知道你有危难,也甘心为你卖命,但你重色轻友,做出这种天人共怒的事来……以前你我的交情早已断绝。”一顿又道:“赵守道,你还不拔刀更待何时?今日你我两人只能有一人活下去。”

赵守道惊怒交集,喝道:“且慢,假如小弟真的做出对不起你的事,不用你动手,小弟也会在你面前自杀。”

萧志英双手一摆,一对短枪遥指赵守道:“饶你今日舌粲莲花,我也不会信你了。”

“想不到你还是一个糊涂虫,”赵守道怒道,“你既然知道那人蒙着脸,又怎么能证明是小弟干的?”

“证据确凿,不容你狡辩。”

“证据何在?”

萧志英忽然尖声叫道:“秀云生的孩子便是证据,那小子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就像是模子印出来的一般,连兆基弟及双河弟都认为长得与你一般……你还有何话可说?”

白兆基及黄双河跟萧志英、赵守道都是好朋友,以前萧志英未曾成家立室之前,他们经常出双入对。

赵守道凄然一笑:“你就凭此而定小弟之罪?既然连兆基弟及双河兄都如此说,小弟也不想再分辩了。”

萧志英听他这样说,妒火更盛,只道他因自己指出证据,便无言以对,是以手中短枪一摆,飙前几步,一招“双龙出海”,一取头部,一取小腹。

赵守道怆然一笑,也不拔刀,闪身一退,道:“你对我虽有误会,但我对你仍有兄弟之情,今日且让你三招,三招之后,你我之间便再无交情了。”

萧志英更怒,喝道:“谁要你让?你让与不让,我都把你当作仇人了。”腕一翻,左臂微收,飙前一步,右枪笔直向对方胸膛刺出!

赵守道双脚一错,斜闪一步。不料萧志英以前跟他不知切磋过多少次武艺了,对赵守道武功的路子十分熟悉,是以赵守道身子刚一动,左枪立时斜刺而出。

这一枪才是萧志英的杀着。只见其快如电光石火,势如苍龙归海。

赵守道武功本与萧志英在伯仲之间,空手让招有点冒险,不过他生性比较冷静沉着,虽在惊怒之中仍能镇定从事,目光一掠,右脚硬生生挪开半尺,在一块石头上一蹬,身子向后飘飞,堪堪避过了这一枪。

萧志英脚尖一点,如箭离弦,急掠追前,左枪刺空,右枪又出!

赵守道身在半空,喝道:“三招已过了,赵某也不客气啦。”右手一翻,宝刀已掣出手上,“当”的一声,刀刃砍在枪尖上,赵守道借力向上飘飞,凌空打了个没头跟斗,落在一棵树上。

萧志英大喝一声,身子也如大鸟般飞掠起来,手臂暴长,尖锐的枪尖直指赵守道的胸膛。

赵守道居高临下,宝刀一格,把枪荡开。但萧志英左手枪忽然一抡一扫,枪杆击在赵守道立足的树枝上。

这一枪蕴上八分真力,树枝立时一沉,越守道立足不稳,登时向下跌落。

萧志英这一枪是有备而发,自然料到赵守道有此一着,是以右手枪立时一沉,凌空刺向对方的肩头。

赵守道身子一弓,宝刀反手一挥,把枪架开,冷不防萧志英左枪又至,“嗤”的一声,枪尖在赵守道左肩上划下一道血槽。

这一枪若非赵守道急使“千斤坠”,伤势将更重,但落地时,因距离太近,一曲腰,肩膀已落地,只得拧腰一滚,滚开一丈,左掌在地上一撑,如豹子般弹跳起来,面对萧志英,宝刀斜横在胸前,冷冷地道:“年余不曾与你切磋,想不到你武功又更进一步了。”

萧志英喝道:“你少卖口乖,萧某不吃这一套。”踏前几步,双枪奇招再发,但见使到急处如双龙戏珠,只见枪影浪翻,不见人身。

赵守道喝道:“饶你比前进步,赵某又岂会怕你?”宝刀挥动,使出单刀破双枪的招数,见招破招,与对方杀得难分难解。双方以快斗快,眨眼之间,已互换了七八十招,仍是不分胜负之局。

激斗中,赵守道忖道:“他对我误会已深,我若是逃走,只怕更无洗雪冤情之日;但是再拼下去,又难免两败俱伤……除非,我能把他制服了,然后再放了他,也许他在气平之后,会听我的解释。”话虽如此,但双方实力相若,要想擒下萧志英,谈何容易?

他心念转动间,不由稍为分神,萧志英乘机急刺几枪,抢占上风。

俗语道:“刀如猛虎,剑如飞凤,枪如游龙。”刀是以沉、狠、快见长,枪法以灵活、招式连绵不绝、专事寻隙抵缝为主,刀走中路,枪走偏门,赵守道一口刀让萧志英双枪压住,不能发挥所长,立时陷于危机。

萧志英叱喝连声,左右双枪如风车般刺出,他步步进迫,把赵守道迫至斜坡边沿。

赵守道见后无退路,斗志陡长,喝道:“你我兄弟之情既绝,小弟便跟你拼了!”身子一拧,避过对方的右手上手枪,手腕一沉,斜劈萧志英的下盘!

萧志英急忙跃跳五尺避过,不料赵守道这一刀藏有后着,手腕一翻,刀刃翻上,向上急撩。

这下假如萧志英让他劈实,就算能逃得过下腹加刀之厄,双脚也得残废。

幸而他右手枪虽然来不及回护,仍有一杆左手枪!

只听“当”的一声,枪尖及时挑开宝刀!与此同时,由于他身处半空,没处着力,这一挑,身子登时向后斜飞。

赵守道冒险攻其下盘,正是要他如此。只听他尖喝一声,身子如葫芦般在地一滚,白光一闪,再一刀劈向萧志英双脚。

此刻两人苦斗二三百回合,加上太阳猛烈,都已是汗流浃背,衣裤都因汗水的关系而紧紧贴着肌肉。萧志英双脚落地太急,早已站立不稳,加上裤管黏着大腿,行动不便,不由一个跄踉,险些跌倒。

说时迟,那时快,阳光下,但见赵守道宝刀挟着一溜耀目的光芒,闪电般贴地劈至。

萧志英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切间无暇多想,仓猝又是一跳!

只听赵守道大喝一声,手腕一翻一提,“唰”地一声,刀光过后,一抹鲜血应声洒出!原来萧志英的小腿已让他劈掉一大块皮肉。

赵守道正欲翻身弹起,那边萧志英左手枪一落,插在地上,整个人便挂在半空,右手枪也及时刺下!

赵守道一招得手,心头大喜,斗志立时一懈,料不到萧志英的枪来得如此快,加上他正向上弹起,无疑把身子向对方的枪尖凑上去。

日光映枪尖,寒芒一闪,赵守道这才惊觉危险至极,急忙向旁一闪,虽如此,仍已不及,枪尖自赵守道左肩靠臂之处刺入,鲜血立即迸出。

这一枪刺得极深,几乎伤及筋骨,痛得赵守道大叫一声,下意识向下一缩,只见枪尖离肉时曳起一串串似琥珀珠儿的血珠。

越守道身子落地,触及伤处,更是疼痛难当,忍不住在地上一滚。

不料仓猝间未曾看清楚,身子撞及一块石头,立时被抛起。

刹那间,只听“飕”的一声,萧志英第二枪又至,却因他这一抛,而侥幸避过了。

千钧一发之间,赵守道的冷静早已烟消云散,落地之后,又忙向旁一滚,只望及早远离对方,岂料,他已滚至斜坡旁,立时如檑木般向下滚落。

待得他心知危险,已经来不及了,眨眼间已滚落二十余丈,前面是块巨大的岩石,只要让其撞及,立即脑袋迸裂而亡。

山坡上的萧志英把这一切看得分明,眼看仇人即亡,心头却没来由地泛上一股惆怅落寞之感,全没胜利之喜悦。

“铮!”火星飞溅,原来千钧一发之际,赵守道及时振腕劈出一刀,刀刃砍在石头上,饶得手中宝刀是百炼精钢所制,刀口也自翻卷了,但身子下落之势立即一遏,再一挪动,以背抵住大石止住去势。

赵守道虽然由死而生,但全身的气力都似已被磨尽,倚在石旁,如离水的鱼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上的汗水似山溪般汩汩流下,汗珠淌过伤口,但觉火辣辣地疼痛,连心房也灼热起来。

萧志英见状大感意外,连忙提步追下来,可惜他自己腿上之伤也极重,只走了几步,让地上的石头一绊,也应声跌倒了,幸而他身仍在坡上,没有滚下去。

两人睁开双眼瞪着对方,粗浊沉重的呼吸声,盈塞岩石缝隙,半晌,赵守道才挣扎着爬了上来,撮唇一啸。

山坡那匹白马闻啸,立时奔下来。萧志英转一转身子,脱手把右手中枪向白马抛去,可惜此刻他拼杀过后气力不继,短枪还差一尺才能及物。

白马“希聿聿”一声长鸣,停身在赵守道身边,拿嘴咬扯他衣角。赵守道吸了一口气,挣扎着爬上马鞍,轻轻叫道:“白马白马,不要太快。”

那白马似乎十分通灵,知道主人身负重伤未能策缰,遂踏着小花蹄慢慢走下山坡。赵守道抬头向上一望,双眼充满怨毒愤恨之色。

萧志英急促地喘着气,五内均为妒火所焚,睚眦欲裂,嘶声叫道:“赵守道,今日之事情犹未了结,咱们走着瞧!”

叫声一落,忽觉自己既不能保妻子的贞节,又不能手刃亲仇,心头一酸,不由扑簌簌流下几滴英雄泪,但觉天地间除了仇恨之外,再无他物。

良久,他重新燃起复仇之火:“我一定要替秀云报仇……我一定要报仇!”复仇之火,使他产生极大的意志力,以枪作杖,挣扎着站了起来,走前拾起另一条枪,蹒跚走下山坡。

到得山下,赵守道一人一马,早已不知去向,自己的坐骑却停在远处吃草,他不由暗骂一声:“畜牲,你就不会过来,难道黑马不如白马乎?”只得走前,爬上马背,由原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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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坠,红霞如火如血,大地景物在夕阳的渲染下,全失却本来的颜色,只见一片彤红。

赵守道左肩的伤口仍在滴血,他在上了马之后不久,便已晕死过去了,所幸他在昏迷中仍能紧紧抱着马头,是以才没跌下。大量的失血,以及饥渴交迫,使他一张脸在残阳映照下看来仍然殊无血色。

那白马虽然不敢快驰,但两个时辰的慢跑,仍驰去数十里之遥。眼见路旁有座小村落,白马忽然向旁一拐,走向村落。村口竖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乐山村”三个字。

白马走至一所土房前,用前蹄轻踢木门。

“咯咯咯……”木门终于打开,开门的是个颔下蓄着三绺长髯的老者,目光一及,他显然吃了一惊,心头甚觉诧异。

那马要往内走,老者踮脚一望,微“噫”一声,道:“原来马上有个伤者。”走过一旁,抱下赵守道,只见他脸白如纸,双眼紧闭,伸手一探鼻息,若有似无,暗吃一惊:“这是谁下的毒手?幸亏这马通灵,找上了老夫。”

他一边抱着赵守道向内走,一边叫道:“凤丫头,快拿我的药箱过来。”

白马十分通灵,轻嘶一声,倒退而出,在外面吃青草。

老者把赵守道放在床上,伸手把了一下脉,摇头道:“好险,再拖一时三刻便没救了。”

正在沉吟间,只见内堂走出一个黄衫少女,明眸皓齿,虽不施脂粉,但双颊红扑扑,甚逗人喜爱。少女目光一及,问道:“爹,这人是谁,伤得这般重?”忙把手上的药箱打开。

老者默不作声,取出一把剪刀把赵守道上臂的衣衫剪开,道:“凤丫头,拿一盆清水来,再倒一杯温水来。”

这两父女便开始忙碌起来了,直至华灯初上,老者才喘了一口气,道:“总算捡回他一条小命了,怕还得将养十天八天才下得床。”

少女捧出两碟小菜,又拿出一锅稀饭。老者道:“他还吃不得东西。”

少女笑道:“爹,他吃不得,难道你也吃不得?”

老者呵呵一笑,道:“为父竟然忘记现在天色早已晚了。”忽地心头一亮:“那匹白马如此通灵,必甚引人注目,这青年受伤又如此沉重,料是被仇家所伤,万一让他的仇家追上门来,可就麻烦了。”

心念一动,连忙出门。那白马在远处,见他出去立即跑了过来。老者显然亦十分钟爱它,伸手抚抚它的鬃毛,随即把它牵入柴房,又拿了一盆清水给它喝。

弄好这一切,老者才进食。刚吃了一半,忽闻一道呻吟声传来,忙放下碗走了过去,原来赵守道已醒了,声如蚊蚋地道:“水,水……”

老者把他扶坐起来:“丫头,拿灯拿水过来。”

黄衣少女应了一声,一手掌灯一手捧杯走了过来。刚才老者只顾着替他疗伤,没有仔细打量过他的相貌,此刻在灯光下才把他瞧了个仔细,目光一及,心头蓦地一跳:“咦,这青年怎地如此面熟?我是何处见过他?”细心一想,自己隐居于此已逾廿载,又怎能见过他,可是那念头始终未能去掉,忖道:“莫非他是哪位故人之后?”

老者接过水,慢慢灌落赵守道嘴里。赵守道喝下了水之后,精神稍振,肚子登时咕咕乱响起来。老者笑道:“小哥,你大概饿了吧?丫头,拿碗稀饭来!”

赵守道脸上微微一热,沙着声道:“多谢老丈相救之情!”

老者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哥何必客气。”又喂赵守道吃稀饭。

俗语云:人是铁,饭是钢。这碗稀饭下肚,赵守道精神又恢复了不少。老者转头道:“丫头,你把碗箸收拾起来吧。”待他女儿走开才问道:“小哥是否可把姓名相告?”

“老丈自鬼门关口救下小辈,恩同再造,老丈既然见问,小辈敢不将实相答乎?晚辈姓赵,贱名守道……”

老者轻轻吟道:“赵守道……嗯,令尊是谁?家居何处?”

“家父赵立早,本居嵩县,后来迁往南阳居住。”赵守道嗫嚅问道,“老丈认识家父?”

老者一怔,随即笑道:“老夫乃山野村人,长年蛰居乡曲,哪里认得令尊?随口问问而已,小哥不必多疑!”心中却不断叨念着“赵立早”三个字。

赵守道喘了一口气,道:“老丈乃晚辈之救命恩人,晚辈却如此糊涂,还未请教您的大名。”

“山野村夫有什么好名字。老朽有个外号叫‘半死老人’,小哥若不嫌弃,以此相称又如何?”

赵守道心中一怔,忖道:“半死老人?这外号好怪!看来他是不想让我知悉他的真姓名!”口上却道:“老丈施恩不望报,高风亮节,果真令人钦佩!”

“老朽是个草药郎中,救死扶伤乃本分应为之事,小哥不必记在心上!”半死老人微笑道:“你失血过多,身体甚弱,不宜多言,早点休息吧。”说着把赵守道扶卧落床,又替他盖了张薄被,然后离开。

赵守道看到他的背影,心中也浮上一种熟悉的感觉,但迅即摇头:“这位老前辈我的确未曾见过,为何……”心念只稍动一下,便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待他醒来时,已是红日满窗,房子内静得落针可闻。赵守道挣扎着坐了起来,探头一望,不见半死老人两父女的人影。正想下床,忽听“呀”的一声,房门打开了,那黄衣少玄叫道:“你醒来啦?我爹爹吩咐,叫你不可下床,伤口还未合缝哩!”

赵守道轻咳一声:“多谢姑娘关怀,嗯,令尊何处去了?”

“我爹爹去替人看病,顺便上山采些草药,他要到日落黄昏时才回来。”

黄衣少女说毕拿了一张几子进来,把它放在床前,然后又拿了两碟小菜、一锅稀饭来。她替赵守道盛了一碗,放在几上。

赵守道忙道:“不敢劳烦姑娘,让在下自个来!”

黄衣少女抿嘴一笑:“你左肩伤口极深,只要那枪再刺进一分,手筋便断了,这一双手也就废定了,你还能操劳?”

赵守道道:“姑娘怎会知道在下是被枪刺伤?”

黄衣少女笑笑道:“一看伤口也就知道啦,刀枪剑戟,形状不同,它所造成的伤口自然也就不同了。”

“姑娘当真聪明。”

黄衣少女粉脸忽然浮上一层红晕,长睫低垂,樱桃小口似笑非笑,露出一排白玉般贝齿来。赵守道看得心头一荡,忍不住问道:“请问姑娘贵姓大名?”

黄衣少女粉脸更红。赵守道忙又道:“在下绝无冒渎之意,只因在下伤势沉重,看来非在此住上几天不可,姑娘如肯见告,日后也好称呼。”

黄衣少女道:“我,我姓朱,单名一个凤字……”

“朱凤……好名字,姑娘果然是人中凤凰!”赵守道话一出口才觉得有点不妥,初次见面,便顺口赞誉,只怕要让人误会自己轻薄,是以烧红了脸,也说不下去了。

朱凤更是羞得脸红如霞,垂着螓首,一双玉手不断在玩弄衣角。半晌她才醒起一事,捧起那碗稀饭,怯生生地道:“稀饭快冷啦,趁热吃吧。”说着舀了一勺来喂赵守道。

赵守道颇觉难为情,闭着眼,张开嘴,目光不敢看她。朱凤也是一声不吭,一口气喂他吃了三大碗。朱凤一看,锅内已空,叫道:“我再去煮。”

赵守道脸上一热,忙道:“朱姑娘,在下已饱,不必再煮了……你煮的小菜真好吃,在下不知不觉吃了三碗。”

朱凤嫣然一笑,把碗收去,屋内只留下一阵花香。赵守道不知为何心头忽然泛上一股甜滋滋的感觉。发了一会怔,才霍然一醒:“原来半死老人姓朱,看他的样子绝不像是个普通人,脚步起落十分沉稳,九成是个练家子,只不知他为何隐居于此。”

正在沉思间,忽觉香风盈室,只见朱凤翩翩地走了进来道:“你……你那匹白马……”

赵守道道:“在下那匹白马十分通灵,请姑娘割些青草给它吃。”

“我家有些生虫的旧豆,不知它吃不吃?”

“吃,小白什么都吃。”

朱凤笑道:“原来它还有个名字。”说罢又跑了出去。

过了一阵,赵守道忽听一阵鸡鸭的惊叫声,心中暗道:“这个朱姑娘还喜欢养鸡?”

午饭又是朱凤喂他,两人交谈了一阵,朱凤那少女心性好奇心重,难免会问起赵守道是被谁杀伤的。

赵守道脸上神光一黯,叹了一口气:“在下是让一个好朋友杀伤的。”

朱凤一怔,脱口道:“他既然是你的好朋友,又怎会伤你?”

赵守道说道:“因为他对在下有了误会。”

“那人行事一定十分鲁莽,否则又怎会冤枉你?”朱凤说罢脸上又是一红,须知此言无疑暗赞赵守道是个行为端正的君子,话说出口,才感到自己如此赞誉一个陌生人,有失姑娘家的矜持,登时羞得说不下去。

赵守道见她羞态撩人,一时之间竟然看痴了,心中暗道:“想不到山野之中,也有这等漂亮的姑娘。”

朱凤乜斜一望,见赵守道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连忙长身道:“我刚才宰了一只鸡,准备炖汤给你喝,爹爹该快回来了,我也要先生火了。”说着转身而去,不敢再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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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死老人在日落之前便回来,他不但锄了不少草药回来,还捕了一只山鸡,兴冲冲地叫朱凤下锅,又调了一些药材,不一阵房内便盈塞着一股药味及香味。

赵守道见他能活捉一头山鸡,心中对他更加生疑:“这老丈一定是个异人,大概遇上什么伤心事,是以才隐居于此,又自号半死老人!”

半死老人替赵守道换了药,又跟他闲谈一阵,两人虽都不谈自身的经历,但仍谈得颇为投契。

一连几天,半死老人每日都上山狩猎,或是野兔或是山鸡,佐以补药熬汤,给赵守道饮用。第五天,赵守道伤口已合缝了,也能下床走动。

半死老人父女都甚高兴。赵守道表面上十分高兴,但心中每次想及萧志英,眉头便深锁起来。他因此而与多年的好朋友反目成仇,只是其中之一,重要的是自己从此背上这个黑锅,传之出去,将到处为人唾弃。

七天后,伤口已渐结痂,举动已不太疼痛,他便向半死老人告辞。

不想半死老人脸色一沉,喝道:“你真是不怕死呀,早知老朽也不救你了。”

赵守道一怔,嗫嚅地道:“老丈,晚辈实有急事需要去处理,请老丈见谅。老丈救命之情,晚辈自后必谋图报!”

“老朽救你是要你报答乎?不过你既有仇家,现在身子未曾复原便要出去,万一在半路碰上,你说你还能有命么?这不但浪费了老朽的一番心血,也浪费了一条性命。”半死老人脸色忽然沉重起来,“小哥,性命是最美好的,健康也是最重要的,你年纪还小,自然难以理解。唉……”

半死老人似有无限的感慨,赵守道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同情之心,只觉那老人眼尾的皱纹,每一条都包含着无限的辛酸,一时之间竟然无言以对。

良久,半死老人又一声长叹:“孩子,你明白老朽的意思么?”

一句“孩子”,使赵守道心头一热,随即点头表示明白。半死老人露出一个微笑:“现在你该可以告诉老朽了,你是因何受伤的?”

赵守道脸上立即升起了一股痛苦的神色,吸了一口气才把经过说了一遍。

半死老人沉吟不语,旁边的朱凤忽然插嘴道:“你真的是被冤枉的么?”

赵守道脸色一正,大声道:“姑娘怎地也怀疑在下?难道在下的人格真的如此低贱么?”

朱凤粉脸一红,半死老人轻责了女儿几句,转头道:“老朽相信你是冤枉的,因为假如真有其事,你必然羞于启齿,也不会把实情相告了。”

赵守道心头一暖,大觉受用。须知身负冤情之人,最希望能得到别人的同情及谅解。

隔了半晌,半死老人问道:“小哥是否另有兄弟?”

赵守道摇摇头:“在下是独子,既无兄弟亦无姐妹。”

半死老人道:“这就有点奇怪了,嗯,恕老朽大胆问你一句,你与萧志英的妻子又是否经常见面?”

“萧志英的妻子周秀云是萧志英的表妹,晚辈等几个人自小便认识,对她绝不陌生,时有同桌饮酒取乐,但每一次都有萧志英在场,晚辈未与伊单独相处过。”

半死老人抓抓头皮,良久才道:“依老朽看,你还是去问问白兆基及黄双河,看看是否如萧志英所言般。”

“晚辈正有此意。”

“老朽相信天下间任何冤情必有大白天下之一日,小哥千万不要灰心。”

“是的,有的冤情是在受屈者死后才能大白于天下!”赵守道凄然一笑,“而且今后晚辈如何在江湖上行走?”

半死老人脸色一沉:“小哥文武双全,资质上乘,前途锦绣,千万不可因一时之挫折而失却信心,现在你惟一要做的事是先把身子养好,以后的事,等痊愈后再说。”

自此赵守道果然只字不提离开之事,养病期间,日夕蛰居房内,幸而有个朱凤陪他解闷,两人不知不觉间已暗生情愫。

不知不觉已在土房内住了半个多月,赵守道伤口在半死老人的悉心照料之下,已长出新肉。他一边感激半死老人父女的照料,一边又惊诧他医术的高明。须知那天赵守道已是奄奄一息,如今不但伤口愈合,尚且体力也已恢复了大半。半死老人见他好得这般快,也暗暗惊奇:“看来这小伙子内功的根基已颇扎实,否则不克臻此。”

他猜测得不错,赵守道的内功的确已颇具火候,但有一点是他不知道的,赵守道日夕与朱凤相对,情怀暗开,心情大佳,伤势自然也好得特别快。

这天赵守道再度向半死老人告辞。半死老人知道这次再也不能挽留住他,便道:“请小哥稍待一下。”返身走入他的炼丹药房。

不久,他拿了三个小纸包出来,一包黄色,一包红色,另一包白色。“老朽没什么好东西相赠。但这几包东西对小哥大概还有用处。”

赵守道诧异地道:“老丈,这是什么东西?”

半死老人取起那包红纸包道:“这里面有两颗老朽自制的强身健体丹,你此去很可能又会与仇人碰上,高手厮杀搏斗,体力最为重要,现在体力只恢复了八分,这两颗丹药吃下,对你是大有好处。”

赵守道感激道:“多谢老丈无微不至的爱护,晚辈没齿难忘,必粉身图报。”

半死老人又打开另外两包纸包,道:“这是老朽精制的易容粉,以水和之,涂在手脸上,肌肤颜色便变了,人也会显得丑陋一些,行走江湖很多时候用得着,尤其你现在是要去暗作调查,更为方便。”

赵守道心中一股热流向上一涌,双眼模糊,霍地跪在地上,恭敬地向他叩了三个响头:“老丈大恩大德不敢言谢,老丈若有所需,一纸相告,晚辈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半死老人哈哈一笑,伸手把他扶起:“老朽几时要你报答了,你若认为愚父女还能交个朋友的话,有空请来住几天!”

“一定一定!”赵守道暗中忖道,“老丈手劲奇大,看来他必然是个隐居山野的武林高手无疑,只不知他到底是谁。”

心念一动,脱口问道:“请老丈把真姓名相告,日后晚辈回家也好禀告父母,好让他陪晚辈来亲向老丈致谢。”

半死老人脸色微微一变,挥手道:“老朽的名字早已忘记,而且我也不想见到陌生人,天色已不早,快去吧!丫头,送赵公子一程。”

朱凤粉脸一红,倒也落落大方,替赵守道牵马出门,两人默默走了一段,朱凤幽幽地道:“你还会来么?”

赵守道心头一热,忍不住伸手抓住朱凤的一双玉掌,道:“待我洗脱了冤情,就来看你。”

朱凤脸如红霞,低着头,双睫垂眼,轻声道:“假如你不能洗脱冤情呢?”

赵守道目光一黯,低头长叹一声:“假如洗不脱冤情,你……你只怕再也见不到我了。”

朱凤玉手一挣,道:“别人冤枉你,难道我也会怀疑你么?江湖风险,哪及得山村的平静恬淡生活?一个人但求能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良心,又何必斤斤计较名与利?我……我不计较……”

赵守道心头激动,把朱凤的手握得更紧:“凤妹,你、你真好,我……无论如何,一年之内,我必再来看望你!”

朱凤粉脸更红,胸膛不断地起伏,赵守道只觉她喷出来的气,如兰似麝,令人心胸为之一荡,一时之间竟似着了迷般,怔怔地望着她。

良久,朱凤才霍然一醒,用力挣脱赵守道的掌握,娇声道:“天色已不早了,你早去……早回吧,保重!”

赵守道定过神来,也是颇有窘态,半晌才道:“你也请保重……我,我去了!”依依不舍地跳上马鞍。

朱凤忽然走近一步,道:“你到了落脚处,先把易容粉涂上才可再前进,若要洗掉药粉,只需在清水中加一点熟油,用毛巾抹之便可!”

赵守道喉头梗塞,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提缰催马前进。那白马似对朱凤亦有无限的依恋般,转首向她长嘶一声,然后才缓缓前进。

走了一程,赵守道回头一望,只见朱凤仍立在树下,踮脚眺望,就像是多情的妻子去送丈夫上征途似的。

赵守道心头一沉,不敢再望,忙拍马驰出乐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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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到了一座小镇,赵守道开了一个小房,先付了账,然后把易容药涂上,拿铜镜一望,只觉自己脸色焦黄,眉毛稀疏,好一副病容,与往昔的翩翩风度大不相同,心中暗暗赞叹半死老人易容药的神妙:“不知那包白色的药粉涂之,又会变成什么模样的人。”

吃过午饭,赵守道便策马上途了,那店小二年纪颇大,见多识广,见他变了个模样,也没过于惊诧。

赵守道决定先至黄双河及白兆基家查询一下,白兆基跟黄双河都住在嵩县东北二十里处的田湖乡,赵守道连夜赶路,天刚亮便已到了田湖。

田湖在伊河河畔,颇为富庶,乡人都是务农,以前赵守道来过几次,自然驾轻就熟。

白家在南,黄家在北,两家在当地都有点名气,家财虽不太大,只因两家人都能善待乡人,更兼白兆基及黄双河学得一身武技,好打抱不平,甚得乡中青年尊重。

赵守道决定先去白家,因为白兆基为人心直口快,心中藏不得一件事。刚走到附近,老远便听见一阵强劲的吆喝声。

赵守道跳下马来,轻轻走前一看,只见一个青年赤着上身,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正在打拳,他每打一拳,踢一腿,都开声吐气,大喊一声以助拳势,果然拳风呼呼,气势勇猛!

这个青年,不正是白兆基?赵守道待他一套拳还未使完,便自树后走了出来,也不惊动他,一边看一边暗道:“四弟的功夫是益发凶狠了,看来他练得很勤。”

赵守道虽然没敢惊动他,但白兆基刚好一拳自这方打出,目光一抬,便看到他了,喝道:“哪来的病鬼,竟敢偷瞧少爷练拳。”双脚一错,如猿猴般跳了过来,叫道:“且先吃我一拳。”

“呼”的一声,斗大的拳头径向赵守道脸前击来。赵守道知他家拳力道凶猛,不敢硬接,斜闪一步,叫道:“四弟,是我!”

白兆基有点愕然,闻言瞪了他一眼,骂道:“你这病鬼竟敢占我便宜,谁是你四弟?”再一记勾拳,斜砸向赵守道的后颈。

赵守道右手一格,喝道:“老四,你怎地如此鲁莽,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

白兆基收拳指着赵守道,道:“你,你莫非是赵三哥?”

“正是愚兄。”

白兆基叫道:“你怎地变成一个病痨鬼?”

赵守道长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愚兄正有事来找你!”

白兆基甩手弹掉身上的汗珠,道:“既然说来话长,三哥跟我进去再慢慢说吧。”顺手取起夹在树枝缝中的上衣,热情地拉着赵守道的手,笑道:“三哥,一年不见,你在做些什么?也不派人捎个信来,正教小弟好生不乐。双河哥他酒量又浅,志英哥生了儿子又少来往,这一年来小弟十分没趣。”

赵守道听他提及往时的兄弟,触动心头隐痛,登时不言。白兆基毫无所觉,仍然问长问短。入了庄,便大声呼叫家丁备酒!

“三哥,小弟今日跟你喝个痛快!”

原来萧志英、黄双河、赵守道及白兆基四人,自小便是好朋友,四家家长都有通家之好,所以他们虽无结义之实,却有兄弟之情。由于白兆基跟赵守道年纪较接近,是故两人的感情最好。

白兆基把赵守道引入内厅,两人坐下,家丁便送上美酒,另外还有两盘下酒物,无非是些酱牛肉、卤水蛋之类的冷盘。

白兆基斟了酒,举杯道:“来,三哥,咱们先干一杯!”赵守道心情烦闷,举杯一口喝干。白兆基也是酒到杯干,嘘了一声道:“一年不见,三哥酒量依然如旧,再来一杯!”

两人一口气喝了三大杯,才夹了几片肉放在嘴里咀嚼。白兆基连呼痛快,转头一望,道:“三哥,你生小弟的气么?小弟去岁腊月曾去府上找你,令堂说你出远门去了!”

赵守道道:“去年春愚兄已告诉你不必去找我,愚兄又怎会怪你?”

白兆基把牛肉咽下,问道:“三哥,这一年你到底去了哪里,这次来,非得在小弟家内住上一两个月不可。三哥,你不知道,自你去了之后,小弟好生寂寞。大哥最近不知怎么,整天愁眉苦脸的,问他又不说,令人气闷;二哥最近也阴阳怪气起来。只小弟一人每天在家内打拳解闷,想来想去还是三哥待小弟好!”

赵守道热血一涌,忖道:“四弟性子始终没变,他这种性格将来定要闯祸。”

白兆基一怔:“三哥,你又有什么心事?倒像大哥一样啦。”

赵守道吸了一口气,问道:“四弟,愚兄问你一件事,你要照实答复,而且我今日来此,也不可告诉别人,你能否答应愚兄?”

白兆基又是一怔,抓起酒杯一口喝干了,叫道:“变了变了,连三哥你也变了,小弟几时不老实?你几时问小弟的话,我却没照实答复你?你今日样样透着古怪,真让人以为认错了人。”

赵守道脸上微微一热,道:“是愚兄的不是,四弟莫怪。”一顿问道:“大哥做了父亲之后,你有去看他么?”

“有哇,弥月去一次,做四个月时又去一趟。”

赵守道又吸了一口气,不知如何问起,半晌才嗫嚅地道:“大哥的儿子长得如何?”

“很好哇,白白胖胖的,不过奇怪的是大嫂并不很高兴,大哥也好像不大高兴,弥月及四月都只请几个好朋友而已。”他看了赵守道一眼:“你没去找大哥么?”

赵守道呻吟似的一叹:“我没去找他,但他来找我。”

白兆基一怔:“这还不是一样!”

赵守道脸色一沉,道:“你是不是对大哥说,他儿子跟愚兄长得一模一样。”

白兆基奇道:“你怎会知道的?啊,一定是大哥告诉你的,说来也是奇怪,那小子跟你长得真是相像,连二哥也认为是哩。”

他见赵守道脸色越来越难看,又道:“不过后来大哥不高兴,二哥还骂了我一顿呢,其实这是事实嘛,小弟又不是有其他意思。”

赵守道怒道:“你就是鲁莽,说话之前就不会先想一想!”

白兆基不服地道:“自家兄弟,若连说话也这么拘谨,还有什么意思?三哥,这到底又有什么不对?”

赵守道举杯把余酒喝干,道:“跟我去见老二。”

白兆基自然兴致勃勃地道:“把这壶酒喝干再去吧。”

“不,现在就去!”

白兆基无可奈何披上外衣,陪着赵守道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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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家离白家不远,只一忽,两人已立足在黄家门外,守门的认得白兆基,也不经禀告便把他俩引了入去。

不久,黄双河闻报而来,见到赵守道不由一怔,把眼瞥向白兆基。

白兆基笑道:“二哥,你且猜他是谁?”

黄双河心头一动,仔细看了赵守道几眼,问道:“你,你莫非是守道弟?”

赵守道道:“正是小弟!”

黄双河忙道:“请两位贤弟到小弟书房内一坐。”

三人入了书房,黄双河问道:“守道弟,别来无恙乎?”

“托福……”

黄双河叹了一口气:“贤弟身体复原,小弟十分高兴!”

赵守道一怔,脱口问道:“双河兄你……你为何知道的?”

黄双河长叹一声:“志英兄那天负伤来小弟家,还是小弟替他裹伤的,他住了两夜才回去。”

白兆基叫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怎地小弟什么都不知道?三哥,你跟大哥怎会受伤的?”

黄双河斥道:“四弟,你轻声一点好么?”

赵守道涩声地问道:“志……志英他如何说?”

“他把与你拼斗的经过告诉小弟。”

赵守道吸了一口气,道:“如今小弟来此,只想问你几句话,萧志英的儿子样貌是否长得跟小弟一样?”

黄双河沉吟了一下才道:“贤弟不要生气,这的确是事实,四弟也看过了,不过,天下间样貌相像的也大不乏人,贤弟又何必介意?”

赵守道倒抽一口冷气,须知黄双河在他们四兄弟中城府最深,他表面上说得不偏不倚,但赵守道便知道他也认为自己甚有可疑,当下勃然变色,道:“想不到连你也不相信我!”

白兆基叫道:“你们到底打什么哑谜?怎地我一句都听不懂!”

黄双河没理他,仍冷静地道:“守道弟,你我兄弟一场,愚兄怎敢怀疑你的人格,问题是这件事的确怪不得志英兄!”

赵守道听他如此说,脸色稍霁,问道:“小弟但闻其详!”

“忐英兄成亲已有多久?”

白兆基插腔道:“四年有多!”

“对,为何到今春才产下一子?”

赵守道一怔,问道:“难道还有什么内情不成?”

“正是,因为志英兄不能生育,这是‘赛扁鹊’虞三帖断的症!”

“赛扁鹊”虞三帖的医术与江南的“洞庭医圣”程子务齐名,他断的症,自然没人敢怀疑。

黄双河吸了一口气,续道:“而去年初夏大嫂被一个蒙脸人玷污了身体,之后便怀孕了,如今产下的孩子,样貌跟你一般,你说志英兄怀疑是你所为,有否道理在内?”

赵守道道:“有道理,不过,我跟他的感情非同一般,他不应该怀疑我,而应该去作仔细的调查才是。”

黄双河道:“换作你我位置互换,愚兄也会这样子回答,可惜志英兄身罹奇疾,这种事又如何启齿?”

赵守道道:“若是小弟,仍会先去调查。正如你所说,天下虽大,无奇不有,人有相像,物有相似,本就不太奇怪。”

黄双河长叹一声:“可惜你没有见过那孩子,他跟你简直如一个模印出来般!若是让外边人看见,十之八九必言你是孩子的父亲。”

赵守道大叫一声:“但小弟确未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

“这只有天、地以及你三个知道。”

赵守道脸色大变,冷冷地道:“原来连你也不相信我,你我往昔的交情,自今日起一刀两断,今后再度相逢,便是陌路人。”

说罢跳了起来,一阵风般冲出书房。黄双河忙叫道:“守道弟,你先听愚兄一言。”

赵守道双脚一慢,头也不回地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那天愚兄听志英兄之话意,他好像要请人去对付你,请贤弟小心。让愚兄说句老实话,我既不偏袒你,也不偏袒志英兄,最好是能相安无事。”

赵守道一声长笑:“我肯不与他计较,但他肯放过我么?多谢关怀,告辞。”

“守道弟,再听我一言!”黄双河奔前几步,道,“愚兄已替你想过,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证明你是否清白。”

赵守道本已想离开,闻言立即转身说道:“请说。”

“只要贤弟能找人证明去年初夏你跟他一直在一起,这样便可以证明那个蒙脸的采花贼不是贤弟你。”

赵守道道:“去年小弟整年都跟着家父。”

“可惜!”黄双河道,“除了世伯之外,难道再无别人?”

赵守道摇摇头:“只怕单只家父一人,难令志英兄一家信服。”

白兆基忽道:“小弟替三哥证明。”

黄双河白了他一眼。“你去年跟他在一起?”

“小弟虽没跟三哥在一道,但我相信他,我才替三哥作证。”

赵守道感激地握一握白兆基的手,道:“四弟,咱们走吧。”

黄双河声音自后传来,“守道弟,最好不要用武力解决。”

赵守道回头问道:“假如要动武,你站在何方?”

黄双河一怔,说道:“愚兄只好袖手旁观。”

白兆基道:“小弟帮你。”

赵守道双眼一红,呜咽地道:“愚兄十分感激,不过你也应该袖手旁观,免得得罪了萧家。”

两人出了黄家直赴白家,一路上白兆基不断替赵守道抱不平,赵守道却默不作声。

到了白家,赵守道取了马便道:“愚兄走了,四弟保重。”

白兆基道:“三哥准备去哪里?”

赵守道道:“愚兄尚未有去向,待此事解决,愚兄再来找你,届时才跟你痛饮一番。”

白兆基道:“三哥,若用得着小弟的话,请派人送一封信来,小弟……”

“不必了……”

“不!”白兆基叫道,“这件事若不是小弟多言惹祸,大哥也不会误会你。”

赵守道哈哈一笑:“即使你不当场说出来,他迟早也会来找愚兄,呀!”一夹马腹向村口处急驰而去。

出了官道,才刚交午时,日头已十分猛烈,赵守道狂驰了一阵,情绪逐渐冷却,忖道:“我该如何调查?刚才鲁莽,忘记问双河兄,当时那个采花贼是否有留下什么线索。”

回心一想,还是先回家,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以免萧家上门理论,无词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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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面虎”赵守道返回南阳家已是五月底,树上的蝉声令人心头烦躁。他策马自北城门驰入,一路上遇到的熟人脸上神色都十分奇怪,赵守道心情欠佳,也没留意。

到了家外,隔远见到大门上贴了一张封条,心头一怔,急忙纵马蹿前。只见两个官兵把长枪一拦,道:“赵公子,府上已被府台大人封了,若无缪大人的同意,恕小的不能徇私。”

这两个官兵跟赵守道都不陌生,是以语气颇为客气。赵守道急问道:“两位大哥请了,请问缪大人何事封了寒舍?”

一个官兵叹了一口气,道:“原来公子还不知道,府上六十四口,不知为何中了厉害的瘟疫,一个不漏,全部……是以缪大人严禁生人牲口进去,免得……”

赵守道大叫一声:“家父家母呢?”

官兵神色黯然,摇摇头道:“其实令尊及令堂死得有点蹊跷……”

赵守道又是一声大叫,身子忽然自马鞍上飞起,意欲越墙入内,不料那两个官兵素知他有飞檐走壁之能,一直都防备着,赵守道身子刚一动,两杆长枪都同时向上一举,把赵守道前路拦住!

赵守道飞落地上,怒道:“两位大哥,小弟往昔跟你们多少还有一点交情,你们不相让,难道小弟真的没办法进去么?”随即把宝刀抽出。

一个官兵着急道:“小的怎敢与公子您为敌,只是大人有令在先,不敢知法犯法。赵公子若是进去,小的两个可担当不起!

另一个道:“公子,铁捕头曾经吩咐下来,叫公子回来先去见他!”

赵守道略一沉吟,问道:“铁捕头如今在何处?”

“大概在他家内!”

赵守道重新跃上马背,用力拨转马首,“呀”地叫了一声,催马前进。

白马十分通灵,立即撒开四蹄飞去,路人见马来得快,都纷纷闪开,赵守道很快便已到了铁捕头家门口。

铁捕头今年已四十八岁,是本城人氏,家内还有妻子儿女,他大儿子铁小虎也是衙门内当捕快的,跟赵守道还是好朋友,他家内赵守道也不知来过多少次,是以也不叩门,便自马上飞起,翻过围墙跃了进去

赵守道身子落在院子内,铁捕头的女儿正在洗衣裳,抬头一望,粉脸先是一红,继而轻声道:“你回来啦?”

“妞儿,你爹呢?”

铁妞道:“爹跟大哥去衙门内听候差遣,还未回来……”话音一落,赵守道已转身欲去,铁妞忙叫道:“赵大哥,爹叫你回来后先在此等他!”

赵守道心急如焚,闻声回身问道:“妞儿,你知道我爹爹是怎样死的么?”

铁妞小心翼翼地道:“小妹也不大清楚,你还是等爹回来再问他吧

“谁来啦?妞丫头!”内屋传来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

“娘,是赵大哥来了。”

“那快请他进来喝杯茶,你爹就快回来了!”

铁妞瞟了赵守道一眼:“赵大哥,我娘的话你该听到了吧?”

赵守道自从知道铁妞暗恋自己之后,便尽量减少跟她单独见面,只是如今情况特别,只好随铁妞入厅。也不知铁妞她娘是有意让他们单独相处,还是另有其他原因,她一直在里面没有出来。

铁妞面对心上人显得十分拘束,赵守道更是不想说话,由于心情激动,胸膛起伏急促。

铁妞轻声道:“赵大哥,你先喝杯茶吧,不可弄坏了身体!”

赵守道低头谢了一声,端起茶杯,一喝而尽。就在此刻,门外面忽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咦,这白马可不是赵大哥的坐骑么?”

一个比较苍老的声音说道:“你赵大哥一定已在里面!虎儿,你先把他的马拉着……”

赵守道听见声音,抢在铁妞之前,奔落院子把大门拉开,门外站立的是铁捕头父子。

“铁叔叔,家父家母到底……”话至一半已说不下去了。

铁捕头道:“有话慢慢说!道侄儿,事情既然已发生,心急气躁便更加不能细心求证了!”

“细心求证?”赵守道道,“我爹不是死于瘟疫?”

“当然不是,咱们上厅说吧!妞儿,去弄些酒来吧!”铁捕头衣襟敞开,说道,“令尊及令堂的尸体我叫人用药水浸洗过,还未安葬,你们赵家的家丁丫环,则全部葬了!”

铁小虎刚拴好马匹,走入大厅,接道:“他们都是中毒而死的!因为这是本城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件下毒案,缪大人惟恐人心惊惶,是以对外宣称是中瘟疫而死的!”

赵守道急问:“家父及家母也是中毒而死的?”

铁捕头道:“依我估计,令尊及令堂是先中毒,然后再被人杀死的!你家内的一切,铁某已下令不得移动,专等你回来仔细观察推敲!”

“多谢铁叔叔!”赵守道长身道,“请您带小侄去看看先父母的遗体!”

铁捕头道:“不急,午时已过,先吃了饭再去!”

“小侄实在无心进食……”

“不行!你不吃,咱们也得吃!”铁捕头寒着脸道,“再说,尸体放了这么多天,可能已腐烂了,这个时候空着肚子去看不适合!贤侄,说句不客气的话,一个人对父母是否有孝心,该在父母生前有所表现,而非在死后,你认为铁某这句话如何?”

赵守道神情逐渐平复。吃过饭,铁捕头仍然好整以暇,直至交了申牌,才领着赵守道及儿子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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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守道父母的尸体停在衙门殓房,铁捕头先叫儿子在里面点了一束薰香,然后才进去。

铁捕头走至最里面的一张石床之前,把白布扬起。石床上横放着一具尸体,赵守道一见,奔前哭道:“爹,你死得好惨呀!”

铁捕头忙伸手抓住他的后衣,不肯让他触及尸体:“令尊尸体上有毒,不要沾及!”

只见赵立早双眼圆睁,额角上有一个伤口,却非致命之处,使赵立早致命的是咽喉上的那个伤口,除此之外,身上再无伤痕,只是皮下有层淡淡的蓝气。

赵守道的娘亲施氏,情况也是大同小异。

铁捕头道:“看清楚了没有?”赵守道点点头。铁捕头问道:“令尊是被什么兵器刺伤的?”

赵守道再仔细看了几眼,半晌才颤着声道:“好像是枪伤。”

“铁某也认为是枪伤!”

赵守道神情忽然一呆,接着身子便颤抖起来。

铁捕头不愧是个仔细的捕头,见状忙道:“道侄有话请到外面再说!”

不料赵守道出了殓房却一言不发,铁小虎焦急地问:“赵大哥,你想出是谁下的手否?”

赵守道道:“天下间使枪的人颇多,小弟一时还未能想出下手的人是谁?”

铁捕头道:“如此咱们再到府上勘察一下吧!”

三人带着两个衙差直奔赵家,那两个官兵打开大门,赵守道首先奔入,院子内一切井井有条,只有几盆花因久乏人照料而干枯。

大厅上的桌、椅、几东歪西倒,连墙上的一幅中堂画也被刀切成两半。

赵守道知道那是自己的父亲造成的,除此之外,寝室之内也有打斗的迹象,看来打斗是由寝室开始,而在大厅终结的。

铁捕头说道:“可惜事故发生之后,过了几天,因邻居嗅到尸臭才报官的,由于尸体有毒,加上天气炎热,很快腐烂,是以连老朱也没法鉴定令尊确实的死亡时间!”

老朱是个极有经验的仵工,也是处理尸体的高手。

赵守道睹物思情,坐在地上痛哭起来。铁捕头及小虎任得他哭。赵守道哭了一阵,心情比较开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使自己头脑清醒一点,顿了一顿,问道:“请问铁叔叔,对方是把毒下在哪里?”

“铁某已经查验过,毒是下在井水中。据说五月十七日曾有一个磨刀的老头入府上工作,只可惜没人对他有深刻的印象!”

铁小虎问道:“赵大哥,你准备如何查办?”

赵守道抬头望向铁捕头。铁捕头道:“按说这案子该由铁某合力负责缉拿凶手,但对方手段如此毒辣,计划如斯周详,武功如斯高强,连令堂令尊都不是其对手,铁某可没有把握,官府的办事速度道侄你也知道!”

他顿了一顿才续道:“假如你家的财帛仍未失,铁某建议你聘江北总捕头沈鹰沈神捕来调查,铁某相信没有什么案件可以难倒他!”

赵守道道:“寒舍的财帛倒没有失去,不过这报仇的事,还是由小侄亲自来进行,若是请人代办,便没意思了!”

铁小虎还想再说,铁捕头向他摇摇头,道:“既然如此,还是先替令尊及令堂准备后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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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彦章夫妇的后事三日后便办好了,赵守道立即动身北上。他早行夜宿,催马急进,不一日便到了嵩县。

他认为到自己家内下毒的人必是萧志英派来的,萧志英因为误会自己污辱他妻子,又杀不了自己,是以才下此毒手!

而杀死自己父母的人,必是萧志英的父亲“夺命枪”萧日生!

赵守道虽然明知凭自己一人之力绝对报不了父母之大仇,但他仍抱着拼死之心,准备反向萧府兴问罪之师。

赵守道并非鲁莽粗心之辈,他先易了容在萧府外面走了一匝,发现萧家并没有加派人手在外面防备,然后再回客栈吃饭歇息,务求尽速恢复体力。

三更时分,赵守道离开客栈,街道上行人稀疏,赵守道一身黑衣与黑暗融为一体。他十几个起落便来至萧府外面,抬眼一望,四周静悄悄,不见一人。

赵守道轻吸一口气,飞身跃入围墙,墙内似乎是另一个世界,黑得如九幽地狱,静得如同荒山野境般。

赵守道“呛啷”一声抽出宝刀,慢慢向前走去。一阵夜风吹过,赵守道忽然嗅到一股血腥味道,他心头刚一怔,不知如何双脚绊得一物,几乎跌倒地上。

这刹那,赵守道心头一震,觉得事有可疑,转头一望,整座萧府就像除他之外再无别人似的。赵守道摸出火折子,迎风一晃把其点亮。

火光一起,赵守道目光一落,几乎失声叫了出来。只见地上倒着一个家丁,脑袋被人用硬物砸破,鲜血脑浆洒满一地。

赵守道心生寒意,随即转头四望,但周围并无别人,此人到底是被谁杀死的?其他人呢?他把火折子高举,隐约见到前面地上似乎还倒卧着一个女人。赵守道快步向前,地上那人是个丫环,同样是脑袋迸裂,死于非命。

赵守道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莫非萧府的遭遇跟自己家内的情况一样?霎时间,一股寒意自他脚跟直冒上头顶。

萧家对他虽然是莫大的误会,但两家的关系非比寻常,此刻赵守道早已经忘了自己此行来的目的,见萧府发生意外,非但没有喜悦之心,而且深为萧家父子安危而担心。

夜风渐烈,庭院中充满血腥味,赵守道打了个寒噤,硬起头皮向内屋走去,刚走了几步,在一排花树丛中又发现了几个家丁的尸体,死况一模一样。

大厅上椅桌东歪西倒,尸体布满石阶,赵守道用火折子点亮蜡烛,大厅内的情景更加一览无遗了。他目光一及,立即奔前,只见地上倒着一个中年汉子,可不正是萧志英的父亲萧日生?

只见萧日生也是脑袋破碎而死,一对银枪飞出老远。这刹那,赵守道心头泛起两个疑问:有谁能够如此轻易杀得了萧日生?对方来了多少人?

杀死萧府一家的凶手,是否也即是杀死自己父母的凶手?

赵守道当然是没法知道。他一手提刀,一手提着蜡烛,向内堂走去。暗廊上躺着萧日生妻子的尸体,再进去又看见萧志英的尸体。看来萧家是全军尽殁了,比自己家更加悲!赵守道蹲在萧志英的尸前,瞪着眼望着,只见萧志英双眼圆睁,牙龈紧咬,一看便知他临死前心情之激愤,实在无以复加。

赵守道心头悲哀,萧志英在上个月还与自己在杀虎坡拼命,如今却已命丧黄泉!在此之前他们还是一对好朋友!赵守道忍不住伸手在萧志英眼盖上揉动了几下,然后把其眼皮拉下。此刻赵守道又发现另一件事,萧志英的尸体竟然尚有微温,分明惨案的发生绝不太久。

同时他又想到另一个问题:萧家这么多人,而且附近也有邻居,为何拼杀声没有惊动别人?若果惊动了邻居,一定已有人报了官!

“只有一个原因,萧府的人也是先中了一种毒,有异于本家所中之毒,这种毒不能致命,只能使其全身酥麻,使不出气力,而任由人鱼肉!”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人是谁,为何如此残忍?”

想到此,赵守道又打了个寒噤,缓缓站立起来,心想还是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吧!正想吹熄蜡烛,蓦地一个念头升起:为何不见萧志英的妻子周秀云?

刹那间,他心头忽然升起一股探究的冲动,很想看看这个怀疑自己污辱她清白的女人的下落。但此念一起,随即为自己的理智所控制,觉得事已至此,看与不看都已没有关系,是以连忙吹熄蜡烛,自来路退了出去。

街道上依然静悄悄,看来萧府的意外还没人知道,赵守道踏着沉重的脚步返回客栈。

当他正在宽衣之时,心中那股冲动越来越盛,今日之一切莫非都由周秀云的事引起?杀人者是否便是污辱周秀云的那个采花贼?还有,周秀云的儿子呢?

赵守道觉得无论如何都得再去萧府查探一次。心头有了决定,连忙又重新插好宝刀,推窗跃了出去。

由于他已知道萧府的人已全部死绝,是以行动便不太过谨慎,仗着路熟,又刚来过,大踏步直接走向大厅。

赵守道依稀记得蜡烛的位置,正想伸手去摸索,猛觉后腰一股冷气袭来,心知厅内有人,不由吃了一惊,所幸他如今伤势已痊愈,行动丝毫不碍,急切间拧腰一闪,接翻转身,抽刀急斩,三个动作一气呵成。

“当!”宝刀触及一件兵器,溅起几颗火星子来,可惜看不清那人的脸,以及兵器的式样,不过凭感觉,赵守道知道对方使的是重兵器!

心念未了,黑暗中那人又再攻至,而且攻势极猛,赵守道略退半步举刀相迎。

赵守道跟对方哑斗了十多招,觉得对方虽然攻得急,但武功显然不在自己之上,心头略定,一边抵挡,一边问道:“阁下到底是谁?”

“老子把你劈成两片!”那人喉头似被什么东西梗住,声音又沙又重。

赵守道冷笑一声:“阁下杀了萧府一家,还嫌不够?”

“老子什么人也不杀,只想杀你!”那人猛一声大叫,攻势更急,迫得赵守道连退两步。

赵守道心头火起,喝道:“你道少爷怕你不成?你也吃我一刀试试滋味!”身子一让,闪过对方的攻势,听声辨位,宝刀立即斜劈过去,斩向对方的手臂!

那人喝道:“老子跟你拼了!”也不避闪,挥动兵器尽力一格!“当!”又是一蓬火星子飞起,赵守道忽然惊呼一声:“你,你,你是……”一话未了,身子突然向后飞去。

那人喝道:“小贼,你还想逃?”撤开大步追来。

但赵守道身法极快,加上地形熟悉,占了不少便宜,那人始终追不及他。两人在大厅内团团乱转起来,一追一赶,赵守道默不作声,那人却叱喝连天。赵守道心中暗道:“对,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转了几个圈,赵守道脑海中灵光一闪,心生一计,抓起地上的椅子,不断向那人抛去。当他抛出四张椅子之后,脚尖一点,飞上横梁,随即向承尘后一伏。由于那人不断挥动那兵器砸毁椅子,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是以把赵守道的衣袂声掩去,故此并不知道赵守道已伏在梁上。

“小贼,有种的便跟老子见个真章,躲躲藏藏的算是什么好汉?”

赵守道自然不应他,那人嚷了一阵,大概因为找不着赵守道,便亮起火折子来。火光一起,赵守道将头望下去,目光一及,心中大叫一声:“果然是他!”

只见那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浓眉大眼,满脸怒气,一手提着铜锏,一手提着火折子,赫然正是白兆基!

赵守道心中暗道:“萧家之人全是脑袋迸裂而分明是被铜锏击碎,好个白永寿(白兆基的父亲),竟然违背当年誓约而来此行凶,白四弟,这回我真是看错了你。”

白兆基十分粗心,一直没有抬头望向横梁,他随便看了一阵,便吹熄蜡烛向外走去。

赵守道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淌下两行泪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守道才霍然一醒,立即跃落地上,奔向内堂。

内堂既没其他生人,也找不到周秀云及她儿子的尸体,他心头忖道:“莫非周秀云还未死?”

刹那间,白永寿父子、周秀云以及一个蒙面男子(污辱周秀云的采花贼)如走马花灯似的在赵守道脑海中转来转去,他忽然觉得这件事可能比自己的想像更加复杂,也更神秘。

×

×

×

天还未亮,赵守道终于返回客栈,虽然他一夜未睡,但此刻哪里还有睡意?

假如杀死萧家的人是白永寿父子,那么自己是否该上白家理论,为萧日生父子讨回公道?而自己家的仇恨是否因萧家的人突然死亡,而已经了结?

赵守道心头一片惘然,坐在床上呆呆地过了一个上午,午饭也没心出去进食,只叫店小二替他买一碗面。

吃了面条,脑袋似乎稍为清醒,赵守道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萧家既然找不到周秀云的尸体,她是否还未死?那么她会不会返回娘家?”

一想至此,赵守道如豹子般自床上跳了下来,连忙结账出店。由于他的马匹十分引人注目,是以向店小二讨了一些锅灰,把其涂在马身上,乍眼望去,白马已变成灰白相杂的劣马。

周秀云娘家在城南三里,以前赵守道也曾陪萧志英去过,是以知道下落。出了城,赵守道立即催马驰去,不一刻便到了周秀云娘家居所的那座村子。

不料,一到村口,便见到白兆基自村内走了出来,还骑着一匹良驹。白兆基的神色似乎有点儿沮丧,低着头任由马匹轻驰,哺喃地道:“大嫂不在娘家,又去了哪里?”

赵守道心头一跳,忖道:“这小子原来并不傻,还比我早一步去了周家,咦,周秀云既然没返回娘家,她去了哪里?”

正在想着心事,忽见白兆基“呀”的一声怪叫,策马向南急驰而去。赵守道决心暗中跟着他,看他要去哪里,是以立即跟了下去。他不敢过于接近白兆基,一直都保持相当的距离,幸而官道笔直,视野极佳,也不虞会追失了人。

白兆基似乎十分焦急,沿途若遇城镇必入内换马,而且,日夕赶路,像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待办般。

赵守道心头疑云更盛,更加不肯改变跟踪他的念头。

白兆基一路南下,竟然驰向南阳城。赵守道冷笑一声:“你们白家杀了萧家尚不心息,还要去杀我赵家?可惜已慢了一步!”

心念至此,忽又是一动:“咦,莫非爹跟娘也是白家下的毒手?那天我上白家把萧家对我的误会告诉白兆基,他们故意立下此计,杀了爹娘,却把一切嫁祸于萧家?好毒的心思!”

心念未了,白兆基已自北城门驰入去了。赵守道怒火暗生,忙也催马驰前!

入了南阳城,白兆基果然是望着赵家的方向驰去,赵守道暗暗冷笑:“你想不到少爷反在你后面吧!”

赵府仍被官府封闭,门外那两个官兵一见白兆基来至便把长枪一搁,喝道:“干什么的?”

白兆基道:“老子要找赵守道。”

官兵不答反问:“你跟赵公子是什么关系。”

白兆基喝道:“吠!你们到底让不让开?”

官兵自然不肯,并且大声叫嚷起来。赵守道心头一动,拨马驰向铁捕头家。

铁捕头不在家,赵守道把马交给铁妞,又用清水把脸上的易容药洗掉,换了一套铁小虎的衣裤,然后出去。

一出小巷便见到白兆基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赵守道装出一副惊喜的神色,叫道:“白四弟,你几时来的?”

白兆基见到赵守道,也是欢呼一声,奔了过来。可是两人一至跟前,又双双停步了,脸上的表情却十分生硬。

赵守道轻咳一声:“四弟为何赶来此城?”

“小弟是特地来找你的!”

“哦?不知四弟有何急事?”

白兆基一怔:“难道我有急事才能来看你?”

赵守道一笑:“愚兄只是有点奇怪,咱们上个月才见过面!”

白兆基道:“三哥,你家门外为何有官兵把守?”

“寒舍被官府封了。”

“啊?这是什么原因呢?伯父及伯母呢?”

赵守道暗自冷笑一声:“你装得倒像!”嘴上却淡然道:“寒舍因受了一场瘟疫侵袭,家父家母及家人都已过世……”

白兆基脸上的神色显然因大吃一惊而变化起来,怪叫一声道:“怎会有这种事的?”

赵守道眉头一掀,问道:“四弟认为不是这样,那会是什么原因?”

白兆基一怔,无言以对。赵守道心头暗暗冷笑,又问:“四弟,你是直接由家里来的么?”

白兆然脸色微微一变,结结巴巴地道:“是的……三哥,你现在住在哪里?”

“愚兄四处为家,不过现时住在客栈内,嗯,你吃过饭没有?”

“小弟还未吃,三哥你呢?对啦,你不是说要去找萧大哥么?见到他没有?

“愚兄根本没有去找他!”赵守道一边领着白兆基走向酒楼,一边冷冷地说道,“愚兄不想再见到他!”

白兆基心中也是暗暗冷笑:“他家人都让你们赵家杀光了,还能见得到么。我以前一直以为三哥为人最爽快,想不到他心机比萧二哥还奸诈,杀死了萧大哥,抢走大嫂及儿子,却假装什么中了瘟疫……哼哼,瘟疫会只发生在你们赵家么?”

须知白兆基虽然粗豪,但却非呆子。

他认为萧家之死一定与赵家有关系。

原来他跟赵守道几乎同时进入萧府,不过赵守道是由前头进入,而他却由后面进入,到赵守道再次入萧府时,他刚好自内而至大厅,双方才发生误会,不过白兆基却不知道那人便是赵守道。

但赵守道有更充分的理由认为萧府之灭门必与他们白家有关系。这两人都是暗怀鬼胎,一顿饭吃得毫无味道。

饭后,赵守道才问道:“四弟,白叔叔呢?”

“家父在家内。”

“你是何时离家的?”

“三哥离开了三日,小弟便出来看你了!”

“可惜寒舍已被官府所封,未能款待你,实是遗憾!”

白兆基哈哈一笑,斟了一杯酒,道:“小弟敬三哥一杯,祝三哥大功告成!”

赵守道住杯问道:“四弟,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白兆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谁不希望大功告成?”

赵守道也冷冷地道:“愚兄也祝你大功告成!”

白兆基一怔,但并没有再问,仰起脖子把酒干尽。赵守道陪他喝了一杯,又问:“四弟准备何时回家?”

白兆基心头泛起一阵悲哀:“想不到他是个如此无情无义的人。”当下抛杯道:“小弟现在便立即回家!”说罢长身而立。

赵守道道:“恕愚兄有孝在身,不便陪你回去!”

白兆基沉声道:“不必。”迈开大步出店,飞身跃上马,淡淡地道:“后会有期!”左掌在马臀上一拍,纵马而去。

赵守道望着他的背影,忖道:“这小子分明不怀好意,否则为何不到爹爹坟前上一炷香?哼,待少爷跟你回去看看!”

想至此,赵守道立即返回铁捕头家,取了马匹匆匆上道,去追白兆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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