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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深夜怪事

院中几个师兄全都垂下了头,只有胡华官(七头)还满高兴,悄声对谢琴说:“师父叫咱们走,那才好呢!我要上终南山去,那儿有仙桃仙果;只要吃一个,就永远不死。还可以另找一个师父学仙;将来脚踏祥云,爱上那儿去,就上那儿去。……咱们一块儿走,你干不干?”

谢琴却摇头说:“我不干!你这叫瞎说,世间没有那事儿。师父要是不要咱们,咱们就还得投别的班学戏去,干别的不行!……”他正在说着,吴三贵在屋里就叫:“谢琴官!来!”谢琴应声,独自进到师父的屋里。

吴三贵坐在一条板凳上,把他叫到眼前,就说:“我这戏班,是一定散啦!饿死我,这碗饭我也不再吃啦!那么跟我学戏的你们这几个徒弟们,以后也都不能在我这儿住啦!因为,我以后都没得吃的啦!自然也不能养活你们这些闲人,这是没法子的事!咳!别人倒还不要紧,他们还多半都有爹有妈。我只是不放心你,你哥哥把你送在我这儿,他就走啦!现在也找不着他啦!你人又这么老实,你就是在街上要到了饭,也得叫别的乞丐抢了去——我对你真不放心!”

“我教戏这些年,只遇到你是真够个学花旦的好材料。平常的日子我不能跟你说,恐怕你骄傲了。我跟你厉害,那也是假厉害;因为当着别的人,我不能显出偏向着你。连他们说,你调戏你的师嫂,我都觉着你委屈,因为你不是那种坏孩子!我本想留下你,可是不行,你在这儿要是吃闲饭,更得受我那混蛋儿子的气。把你送在别的班里去吧?可是那你更得受委屈,遭排挤啦!不如你去自寻生路。”

“我也没什么盘缠给你,不过多少我还有一两件破衣裳、行头什么的。你若想要,就可以自己挑选两件,拿到路上去变卖。将来能够找着你的哥哥那更好啦!要是找不着,你或者去给人作个书童,或者去当个店小二。年轻的人,说不定将来总有一天时来运转。切记住了!像我儿子那样的人不要交,嘴甜心辣,笑里藏刀的人千万莫要接近!”

谢琴不由得掩面直哭。

吴三贵又说:“你也不要难过。我说了这话,是叫你心里先留下一个谱儿。自己没事儿的时候,仔细寻思寻思,到别处还有什么投靠没有?我并不是立刻就赶着你走,因为我家里还有几十斤粗米;戏箱、帽盒,几样“砌末子”若是变卖了,对付着也能够供你们吃些日子。将来咱们分别之后,我这么大的年纪,算全完了。我那个儿子也指不得。可是你们只要肯好好儿的干,那就不发愁找不到前程!”

谢琴听了,哭得更是厉害,可是他也不说一句话。

当日,除了七头还跟没事人似的,其余的人全部都垂头丧气。谢琴大概连饭也没吃,吴铁肚是直到天黑还没回家,吴三贵依然时时提心吊胆。他总是回想着今天早晨的那件事,尤其飞钩伍降龙说的那些话,简直是句句是刀,越想越打冷战,而更觉得谢琴可异。心说:莫非是这孩子给招来的?这孩子虽说是像个孩子,但是来历不明,也不能不叫人起疑呀!

谢琴一个人还是在厨房里睡觉,天气是热得像是要下雨。七头等几个人,这两夜本来都没敢在院里睡觉,第一是怕受了夜寒,伤了风,嗓子喊不出来,要挨师父的打。第二是怕半夜下起雨来,那时还得跑进屋去。同时大师哥的疑心病又多,谁敢招惹他那“铁肚子”呀?今天,大家更不敢在院里睡了,安安份份的吧!所以就都在那存放戏箱,“砌末子”的那屋里去睡觉。

好在戏班也快散啦,把那大戏箱当作卧铺也不要紧;那面画着车轮的那块布,就可以当作被单。七头把一个破椅垫子就当作了枕头,四壁挂着土地爷的小鬼脸、竄而墩的红“髯口”。戏台上遇到“真龙出现”时用的那个龙脑袋,还有装老虎的时候用的虎套,上元节唱“应节新戏”用的全份骨牌灯“么二”、“长三”全都有;还有唱“水帘洞”时布置水晶宫、“天河配”百鸟搭桥时所用的道具,一大堆,占了半间屋子。这些东西,都将要与他们分别了。

他们挤在一块儿睡觉,有的是梦见发了财,手捧着一只金元宝;而有的则梦见了跟苏三一样的戴上枷了。各人的心绪不宁,所以做的梦也全都很怪异;不过倒都“呼噜,呼噜”的直打鼾。

另一间屋里的吴三贵,虽没觉着臭虫比往日特别的咬人,可是他翻来覆去的总是睡不着。半夜里他起来了,因为他发愁的想:铁肚儿大概是没回来吧?别是在外出了什么事!……所以他就拖拉着鞋走出了屋,忽然看见了厨房里有灯光,他就不禁更为生疑,心说:且慢!谢琴这孩子,半夜里点着灯,到底是干什么?……于是他就压着脚步儿轻轻的往那边走,探着头一看。因为厨房的门没关着,屋里有两条人影,是一男一女,男的是谢琴,女的是他的儿媳妇纪湘娥。

他可当时就气起来,心说:好么,这样的不识羞耻!果然有这样的事,还怪我的儿子吗?……刚要发作,自己却又把自己拦住。心说:这可不是玩的,万一他们狗急了跳墙,就许要我这条老命。正倒霉的时候,别再出事儿;我还是过去先偷听一听,到底他们是在说些什么知心的话儿;明白了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好再想办法。反正,谢琴这忘恩负义的孩子是再也要不得啦!

因此,他的脚步更轻,就走到厨房的门旁。这时天空打了一个大闪电,照得跟白天似的那么亮,把他吓了一大跳。接着可又“轰隆”的一声雷。他缩了缩头,然后侧耳往厨房里去听。

只听他的儿媳妇正在说:“……你到现在还不跟我说实话吗?你瞒我不要紧,你还瞒得住伍降龙?今天早晨他就为你来的,我劝你快点走。我有几个贴己钱,可以借给你作盘缠。你现在要是不跑,明天早晨或许跑不了。我倒不是怕你连累我——你连累了我公公丈夫,也连累不着我。可是你这么年轻,有这么瘦!……”

谢琴的声音似乎更为娇细,不急不慌的说:“本来我心里没愧嘛!我又不是贼,伍降龙要捉我就叫他来捉我吧!”湘娥却又长叹了一口气。……

吴三贵倒不禁在暗中点头,心说:儿媳妇猜想得对,我也是有点这么猜想。谢琴你到底原来是个干什么的,你何妨快一点说呀!……听了半天,屋里的谢琴还是不认账,并且呜呜的低声哭了起来。吴三贵偷眼看看儿媳妇的那个影子,好像也在揉眼睛。就听她说:“其实你要被人捉去,我管得着吗?不过因为你是个苦命人,我也是一个苦命人!……”

吴三贵心里想说:我的命比你们更苦啊!可是这时,忽然天空又打了一个比刚才更亮的闪电。他蓦抬头,见对面墙头坐着一个人,穿着黑衣,穿着黑衣,垂着腿儿;模样儿还没容他看清,那闪电又缩回去了。这可把吴三贵吓的几乎趴在地下,两腿哆嗦哆嗦。心说:“我的家里大概是要出滔天大祸,怎样半夜里还有人坐在我的墙头上凉快呀?莫不是,谢琴倒真是一个好孩子,这墙头坐着的才是贼!这位贼大爷,难道我得罪过他?……”

刚一这么想,忽见墙头坐的那个人,嘴里一亮一亮的抽起烟来了,还倒真不避人。此时又一个闪亮,吴三贵赶紧乍着胆子仰脸一看。这一回他可看清楚了,墙头坐的原来正是飞钩伍降龙,手拿着烟袋,好像还向着他笑了一笑。

吴三贵就更是害怕,知道这件事情不小,伍大老爷是钉上了我这个家了。其实纵使我的徒弟之中有贼,我也不至于就有死罪;只是我的儿媳妇现在正跟那个小子谈知心话儿,这种家丑,可是瞒不住伍大老爷啦!我现在可怎么办呢?把他们打散了,不行,伍大老爷在墙头也许看得正入神,别叫他看白戏呀,请伍大老爷下来喝茶吧?谁知道伍大老爷现在愿意不愿意人理他?咳?千思万想无计奈,我只得转回家!——于是他又慢慢的走回了自己的屋里。

他自然心里还在跳,觉更睡不着,然而也不敢再出屋。屋外闪电一下一下的照耀,雷声也隐隐的响,下了一会儿雨,可就住了,不觉天就明了。

昨夜,也不知道儿媳妇跟谢琴的结果如何,更不知伍降龙是什么时候走的。吴三贵忍隐在心,是一句话也不再提,更显出来垂头丧气。关上街门,不让徒弟们练习,可也不放徒弟们走——现在更不敢叫谢琴走了!咳!真是想不到,他那样聪明而又温柔的孩子,怎么就……咳!难说,难说!不敢想!不敢想,不敢想!

谢琴倒还是跟往日一样,只在那俊俏的小脸儿添上一层忧愁,而人却更规矩了。吴三贵也不多看他,更不愿意也像是不敢似的多跟他说一句话。这样就过了一个上午。

到了下午两三点钟时候,忽然吴铁肚回来了,吴三贵这才放了心。同时,却又见儿子吴铁肚喜欢、兴奋得了不得,散开怀还把他那淌着汗的大肚子,不住的用扇子扇着说:“爸爸!我给你搅来了个好生意,你快点预备着,明天就去走堂会。”

吴三贵一听有人要邀走堂会,这可以挣些钱呀?自然也很是喜欢。可是转又一想,就把头摇摇说:“算了吧!戏还唱什么唱?在家里忍着,都许要出漏子;要是再一去走堂会,那就许全都回不来啦!”

吴铁肚却说:“这不是别人家里邀,正是柳树井辅侯爷辅大人家。”

吴三贵一听当时又吃了一惊,腿又有点发抖。吴铁肚说:“不是因为劫皇纲的贼人,清夜盗他宅里去栽了赃吗?那个贼可也真笨,他却不想,那就能够叫皇上办辅大人的罪吗?那真是错打算盘啦!皇上知道了,反倒想起辅大人早先立下的那些功劳;不但没降罪,反倒把辅大人给大大夸奖了一场,赏了皇上御笔写的一幅匾。哈!这么一来,可把辅大人那老头儿乐疯啦!全家更是欢天喜地。恰巧下月初十,就是他老人家的七十整寿。明天也是初十,早办一个月;庆祝皇恩,外带着庆寿,所以要大办一场。明天是唱对台大戏。”

吴三贵听到这里,就忍不住探着头问说:“邀的都是那家戏班?”吴铁肚说:“邀的有昇平班……”吴三贵一听,就不由得心里发生妒嫉,因为昇平班是现在最大的一个戏班,班里人才济济,尤其他们那个唱小旦的杨锦官,红得简直都有点透着紫啦!

吴铁肚又说:“还有就是咱们这个戏班。这生意不是我给拉的,是辅大人亲自发下的话,传给了江苞。江苞就叫癞子卢大到镖店去找我,吩咐咱们明天务必全都去,得好好儿唱。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另外还有赏钱。”

吴三贵一听,乐得实在有点闭不上最,心里却又发愁,暗想:昨儿跟着飞钩伍降龙一块来的,就有江苞;他府里本来就出了大案,大案的贼,据说又跟戏班有连带。现在可又要叫到他的宅里去唱戏,万一要唱出祸来,可怎么好?……

他正在犹豫不决,他儿子吴铁肚又说:“这件生意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凑不齐人,也得向外拉去。反正明天得给人家去唱,人家这是赏脸!癞子卢大还指出咱们这儿有个小娘们似的徒弟,大概就是琴官,叫他明天一定得去登台。爸爸可得嘱咐他,唱不好,就要他的命!”

吴三贵更疑虑起来了,昨夜的事他不能说,但是明天是谢琴的福呢?还是谢琴的祸呢?他是福是祸倒不要紧,可千万别把我也拉上啊!……发愁了半天,他的儿子吴铁肚都看不过了,说:“爸爸!你倒是怎么样啊?快预备呀!明天都给人家预备什么戏呀?”

吴三贵点头说:“好!好!这就预备着,明天的戏自然得唱些吉祥戏啊!……”

吴铁肚说:“净唱些吉祥戏,也没有什么大听头儿!反正人家大人邀咱们唱,是瞧得起咱们。凭咱们这破班,也要跟昇平班对台,本来就是不够,角儿、行头,无论那一样也比不上人家。可是您得嘱咐他们唱,也不用怎么露脸,因为那时做梦。咱们这几个破角儿尤其是琴官,他上了台能唱出来就是好的,只要不现眼就行。要是唱砸啦,不但您这戏饭一辈子别想吃啦!连我吴铁肚也得跟着丢脸。一定得叫人说:你还保镖呢!你们家的那个戏班都是凑合事,保镖还会保得好?”

吴三贵一听,又默然了半天,更显得发愁。自觉着自己这戏班,瞎唱戏可以;要跟昇平班打对台,是实在得招人见笑。谢琴又是刚学,如何能跟人家那个大名鼎鼎的杨锦官比!不过……他又想:是得给儿子铁肚做一做脸。人家邀我,大概还是冲着儿子的面子;何况,钱也一定不少哇!有一个多月没开张啦!现在有这么好的买卖上门,为什么不打起高兴来去唱一天?先挣到银子是真的。有祸叫谢琴官去顶,反正他也不是我的儿子。

因此,吴三贵就又打起来精神,一声喊:“你们都来呀!……”喊了两声,才把七头、赵华五、秦华奎全都叫来。原来这几个孩子这两天都没有学戏,却整天蹲在院里的墙根下掷骰子。一叫来,他们还都彼此挤鼻弄眼的。谢琴正在厨房帮着师嫂择韭菜,听了呼唤,也赶紧跑来了。吴三贵就说:“我本来想把班子散了,可是买卖又来啦!明天柳树井辅大人家里邀堂会,人家还邀了昇平班,你们知道么?……”

他把两只眼睛一瞪,接着说:“要跟咱们唱对台!生意倒是一件好生意,昇平班我也不怕。我才来到北京的时候,那时候他们那个班子还提不起来呢!我教的戏,敢保说规矩,不像他们净要个杨锦官唱粉戏挣钱。咱们明天,倒要跟他们打个对仗。唱好了是咱们的荣耀,以后我们还都许发财呢!你们也都用不着去改行啦!可要是唱不好,泄了气,那可就算真吹啦!我把你们都赶走,我把大门一关,谁应该饿死那可就凭命了!”

吴铁肚也说:“明天你们都得打起精神来好好给人家唱呀!唱坏了,回来我就拿下来你们的脑袋!”几个徒弟一听了这些话,知道又唱戏了,当时就全都高兴,七头喜欢的更厉害。

吴三贵当时就打发他跟赵华五,赶紧分头去找那已出了师的:于贵官、赵贵长、秦贵如;还有没出师,因为在这里养活不起,不唱戏的时候就在外做小买卖的徐华禄、柳华保等几个人。‘文场’拉胡琴的、‘武场’打鼓的、打锣的,连‘龙套’、捡场的,都是由秦华奎跑去通知。这里只留下谢琴一人,吴三贵就很和善的问他说:“明天你能登台么?你头一回就遇见这么大的堂会,你敢登台么?”

谢琴只是点点头,旁边站的吴铁肚厉声说:“你既点了头,明天要是别人都唱得好,只有你泄气,那可不行!我可饶不了你!”

吴三贵向儿子摆摆手,吴铁肚依然瞪着两只凶眼睛说:“还有一件事,我得嘱咐你,到了人家府里,你可得规矩,台上说什么话,都得按着戏词。别瞎添、讨俏!下了场就好好在后台待着,别满处乱转。因为人家侯爷府里有好几位少奶奶、小姐,还有姨太太呢!你只要是拿眼睛瞧一瞧人家娘儿们,那你可就小心着点!人家就是不当时挖下你的眼睛,回来我也得剥你的皮!”

吴三贵又摆手说:“你也不用再说啦!这孩子他自己也明白。反正他来到这儿这些日,我待他也不错,他绝不能安心害我。明天他要给我丢了脸,拆了班子,砸了饭碗,都不要紧;只别给我惹出漏子来,就得了!”

当时大家很忙,七头、赵华五、秦华奎他们给找的那些人,先后全都来了。派戏、分配角色、收拾行头、预备演唱,真忙到半夜里十二点多钟才散。有的走了,有的回到屋里就倒头睡去。倒好像没再有什么惊人的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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