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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倦叩心扉数言招啼笑 争来舞榭交口赞坤伶

方梦渔的那篇稿子再也写不下去。他想不出芳霞刚才说的那些话是真“有所表示”,还是由于自己神经过敏。

不过方梦渔觉得至少这是一个预兆,长此以往,意马心猿,谁也没有把握的。他想:除了我赶快结婚,才能再和芳霞接近,不然我就听完了她的三天“打泡戏”,急速回上海,可是也不行,她不久真许也被邀请赴沪演唱,她还许一到了那里见着我,真就不回来。

伤风更重,脑子更乱,窗外的雨,下了一夜,又下了一天,到了这天是星期六,芳霞就在今晚登台了,风雨却依然不止。

当日,方梦渔的心更加紧张,虽然伤风转成了咳嗽,不住地吐痰,但是他的精神却十分兴奋,很早他就好好歹歹吃完了晚饭,坐在编辑室里看那个时钟,他恨这时钟走得太慢,他急不可待似的,好容易才盼到六点多钟,他知道这时候魏芳霞绝不能就出台,并且一定还没到戏院去呢,早去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然而他的心急,刚要走,几位上晚班的编辑和记者全都陆续地来了,一个个拿他开玩笑,说:“你怎么还不去呀?快去听听,回来把成绩快来报告我们。”他见大家现在都把他看作与芳霞是有密切关系的人,弄得他倒不好意思立刻就走了,以他今日的身体、精神,是应当去睡个觉才好,可是他无论如何也得挣扎着,今天是什么日子呀?是自己所期望的人发展才艺,一鸣惊人的日子,我是替魏芳霞把事情办到了,但她究竟能不能今天就挑帘儿红,抑或从此又摔下去,还不一定,今天也可以说是个赌博的日子,只恨这天气,太不作美!他又燃了一支烟。但才抽了两口,就掐灭了,走出编辑室,就见天色昏暗,小雨点还不住往他的脸上打,他心里真不禁地忧虑,又觉着冷,赶紧回到住的屋子,在他的大棉袄上又套了一件厚呢大衣,这才戴上帽子,拿了把伞,出了报馆,走到大街。只觉得冷冷清清,往来的车跟人都很少,他又为魏芳霞难过,心说:这天气,谁去听戏呢?“时不利兮可奈何?”他跟拉洋车的讲价钱,拉洋车的把价钱要得很贵,但是他赶紧坐上了,伞卸下来,洋车上的雨布把他包着,他就由着拉车的把他拉走,他的心里,对魏芳霞今天的戏,简直不敢抱着多大的期望,明天后天,这雨恐怕也不能够停住,简直完了,应当晨期再演才对。可是那么一来,广告费就都白花了,替她预先吹嘘的那篇文字也就都失效了,热闹的劲儿一过,那再成名更难。一路想着,到了那大戏院的门首,他还没有下车就看见大戏院的门前扎着彩牌坊,并用电灯组成了字,是“霞美卿”,旁边还有红绿的电灯一明一灭的沿着边儿,的确是一幅很美的图案,真是惹人注目的招牌,只是门前空有电灯而没有什么人,雨像丝似的千头万绪地向下不住的落。他下了车,几乎连车钱都忘了给,慌慌张张地拿着伞走进去,刚走到那售票的窗户前,就见冯亦禅站在那儿了,他说:“你还来买票干吗?芳霞早就给留着座位儿了。”方梦渔问说:“她来了吗?”冯亦禅说:“她不能这么早就来。”一边说着,冯亦禅就领着方梦渔进了剧场,这个戏院本来是新式的剧院,场子宽大,座位舒适,但是现在稀稀的,连一成“座儿”也没上,台上现在刚演头一场戏是“雪杯圆”,唱的一点“味儿”也没有。冯亦禅跟着茶房,把留下的座位替方梦渔找着,是在第三排,靠外,看戏既就近,出入也方便,实在是个好座位,可是两旁和前后全都没有人,方梦渔就说:“今天这雨可真下得讨厌!一定很受影响。”冯亦禅却说:“不一定,想听戏的下雨也要来的,由昨天开始卖票,已经卖出去三百多张了。”方梦渔喜出望外的说:“那就不错呀!”冯亦禅说:“成绩大概不能坏,因为广告和剧评的宣传总有些力量。芳霞在东安市场茶楼走票的日子虽然不多,可是已经有了不少的观众了,现在都知道霞美卿就是她了,还能不来捧捧场吗?只要今天的收入够了前后台的开销,就算是成绩好,明后天要是晴了天,一定能多上些座儿,就可以往下唱下去,总之,大概咱们计划得并不错,你的眼力也准确,芳霞算是时来运转了。”方梦渔听了,更觉着欢慰。冯亦禅又走往别处去了,方梦渔在这里擦鼻涕,咳嗽着,本想闭上眼养足了精神,待会儿好看魏芳霞的“霸王别姬”。他倒要看看还有人来没有,渐渐地有穿西装的,有穿中装的,还多半是偕同着眷属,这前边的几排快坐满了,方梦渔就对这些人,仿佛非常感谢似的。这时台上已换演了武剧“白水滩”,锣鼓猛敲一气,剧中人的“十三郎”扮相虽然英俊,可是乱打一气,真吵人,真最有意思,方梦渔就想起早先芳霞当然也就是去这种角儿了,一个女的,要是在台上抡着棍儿乱打,也实在不大好看,难怪她受了淘汰,今日以“坤旦”的身分登台,确实令人耳目一新。她走的这是正途。我帮她的这个忙,帮得实在是有价值!越想越是高兴,仿佛连伤风也忘了,这时有两位报界的朋友也来了,跟他闲谈了一会,他听人都说魏芳霞大有希望,他就更喜欢,忽然冯亦禅又来找他,说是“芳霞来啦,你不到后台看看她化装吗?”方梦渔一想:虽然只要是有熟人,就可以到后台去看一看,而且,因为是男女合演的关系,更不会像是早先坤班的后台,在小门上挂着“坤角后台闲人止步”的牌子,不过魏芳霞可究竟是一个女角,她一定还特有一间扮戏房子,她现今,也许正在穿着贴身的卫生衣,对镜扮戏呢,我何必去扰她,显着熟吗?或是显得有特殊的关系吗?那就有点讨厌了。于是他就摇摇头,说:“我不想到后台去看她啦。我就在这儿等着她出台啦!”冯亦禅就又走了,台上的武戏完了,就是胡秋声的“洪羊洞”带盗骨,胡秋声虽是二流老生,然而现在很进步,学谭派,唱得非常够味儿,做工也好,他要是跟魏芳霞合演“四郎探母”,一定可听。方梦渔靠着椅子坐着。微用着眼睛听完了选出“压轴子”的戏,这时他转头向四下里一看。楼上楼下坐的人真不少,至少上了有八成座儿,票价不算便宜,外面又下着雨,一个新角,竟有这么大的号召力,就可以说很不容易了。此时,锣鼓齐鸣,“霸王别姬”就开了场,配角都很“称职”,去霸王的武生王振飞,身材魁梧,脸勾得也好,唱念做打,颇有“杨小楼”之风。及至一挑帘,魏芳霞的虞姬环佩叮当的一出了台,当时台下鼓掌喝彩之声,腾起来了一片,电灯下的灿烂戏装的魏芳霞真是“翩若惊鸿”,曹子建笔下描写的那“洛神”,也没有她这样的美丽,“嫦娥”,或是“杨太真”,也不若她这样丽质天生,而且仪态万方。尤其是做,做得细腻,身段儿漂亮;唱,唱得更是宛转清丽,合板合眼丝毫不苟,而且腔调极新,随着她的唱,起了无数次的彩声掌声,她一人将台下差不多一千多的观众的注意力,全都吸住了,方梦渔更是直了眼睛,觉得她简直是活虞姬,不怪楚霸王到了英雄末路,还对她难以割舍,她大概比当年的虞姬长得更美十分,假若当年楚霸王的帐下美人不是姓虞而是姓魏,是她,那韩信的兵马恐怕早都销了魂,也不致适得她先自刎,霸王也丧了命,她真是个绝世的美人,是舞台明星,是坤伶首座……方梦渔一边这样幻想,一边注目去看。他也忘了疲倦,及至到了虞姬舞剑的时候,他简直站起来了,只见魏芳霞手执光芒闪闪的一双宝剑,随着“夜深沈”琴鼓的节奏起舞翩然,身段之美,剑法之熟,真叫方梦渔意想不到的好。而且一点也没露出“武生”的样子来,大概还因为她的武工底子好,所以剑也舞得“干净”紧凑,身段及脚步一点也不显着拖泥带水……台下不住的掌声如雷。

方梦渔一点也不感觉头晕了,心里实甚快慰,他认为魏芳置的这出“别姬”,比得上梅兰芳,比那天在茶社清唱的“别姬”又进步得多了,再也想不到头一天的成绩竟是这样的好。这是我的成功,我的眼力值得自傲,我的目的是完全达到了。

台上已看不见魏芳霞的影子,电灯却依然光辉照耀着,观众们拥挤着全都向外去走,很多是在互相谈论着,都说是“好!”方梦渔也站起来,那两位报界的朋友赶过来,跟他又夸奖芳霞一番,他一边咳嗽,一边不住地笑,他也说:“好!我早就知道她一定成功,这回还不能说是挑帘红吗?”随说随也往外走着,忽然见由楼上下来几个女的,其中的一个就是小碧芬,方梦渔想过去跟她谈谈,听她对芳霞的批评,可是因为眼前有许多人挡着,没容他赶过去,小碧芬就走了。他又要找冯亦禅,可是把头东转西转,这些个人,那里找得着冯亦禅呀?又想:要不要这时到后台给芳霞道一道喜呢?她成功了,这还不是喜吗?可又想,暂时不必,索性她唱完了三天之后,我再一块儿给她致贺,还许得叫她请我呢!于是他迈步向外去走,手里提着雨伞,走到戏院门外,看见雨下得更大了。汽车,洋车,所有的车都叫人雇去了,还有些雇不着车的人着急,埋怨这天气,可又赞美今晚这戏听得值。门前的电灯还很亮,照得被雨淋湿的柏油路,如镜子似的,然而除了这戏院的门外,一切都是黑忽忽的,铺子早就都关了门。他站立了一会,想着芳霞这时一定还在后台呢,她回去的时候至少得由汽车行叫一辆汽车,冯亦禅必定是揩她的油,叫汽车先把他送回家去,我就不可以坐坐吗?但又想:这个小便宜我也不必沾,我的宗旨就是——对芳霞尽十分的力,然而绝不希望她给我一点报酬,这才对,这才是我这个人!于是他就一狠心,撑起雨伞来。在雨下,泥涂中,吃力地走回了报馆。

回到他住的屋内,衣鞋尽湿,咳嗽得更厉害,他就自己铺被窝,要睡下,再细想刚才听过的戏。忽然间,又是那种高跟鞋的声音,厮熟的声音,自外面来了,他不由得一阵惊讶,心说:“芳霞今天这时候绝不能还来找我呀?回头一看,屋门开了,果然是芳霞来了,她穿得很漂亮,也没披雨衣。一见着了方梦渔,她就说:“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我们找了您半天啦?”方梦渔惊讶地问说:“是有什么事情吗?”芳霞笑着说:“没事,我是想着您一定得跟我一块回来,可是没想到,我下完了装,汽车也来啦,可是怎么找也找不着您啦,真叫我著急了半天,冯先生说您一定回来啦,我还不信,我这才坐着车来看看您!”方梦渔问说:“你还没回家啦?”芳霞说:“没有吗!本来您病着去看我的戏,万一要是再出了什么舛错?”方梦渔笑着说:“我这么大的一个人,那能就出什么舛错,我是没敢搅你,所以我就自己走回来啦。”芳霞惊讶地说:“您是走回来的?”方梦渔说:“因为雇不着车了吗。”芳霞皱着眉说:“您可真是……”又笑着问:“您看我今天怎么样?泄了气没有?您说真的,给我一个客观的批评。”方梦渔说:“完全成功,并且这早就是我意料中的事。”芳霞一笑,表现出来她的得意,又表现出来一种感激,更表现着一种情意,就说:“我没有别的事,就是为来看看您,我这一天可也真累啦!”方梦渔说:“对啦!你快回去歇着去吧!”芳霞又笑着说:“那么?明儿见吧!我盼着到了明天,您的病就好啦!”说着,她急忙走出屋,随手把门带上,一阵急促的高跟鞋的声音消逝了,外面又有一声汽车的喇叭响,窗外的雨声依然细细地响着。

方梦渔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精神上不再紧张,但是心理上另有一种滋味,说不出来,芳霞似是一瓶子甜蜜,在引诱着他,他想吃,而又怕人笑话,同时也确怕不能消化,或是只要一沾手,就擦不掉。

他知道芳霞愈成名,自己愈不敢跟她谈爱情,她越阔,越显出来我穷,她越有前途,越显出我是不中用,等到她成了鼎鼎唯一的大坤伶,我要想娶她,就是布置个小家庭,恐怕也得需要“巨款”,她能跟着我过苦日子吗?她的这件玻璃雨衣坏了,或是不时兴了,我还能不另外给她买一件吗?那我就买不起。纵使她跟我结婚以后,她还唱戏,挣得钱更多,我也不能就叫她养活我,作一个“霞美卿先生”,那还不如当现在的我好,所以,她尽可跟我表示好感,我却得当心眼前的这条茫茫的爱河,我是决定不往里边掉的。

他一夜回忆着大戏院台上的那出“霸王别姬”和芳霞特来看他的那种深情。

第二天的报上广告,“霞美卿”三个字又大了一倍,今天的戏是“四郎探母”,方梦渔想着今天可不必那么早就去了。他坐在编辑室里,跟几位同事的闲谈,但还没到七点钟,芳霞就给他打来电话,在听筒里发出那呖呖的娇音,说:“方先生!您是预备着去啦吗?待会儿我叫车来接您,您等一等吧!今天觉着怎么样?您的伤风好了一点啦吧?”又恍惚发出一点笑声,说:“好吧!待会儿见!”方梦渔挂上了听筒,还有一些神驰,同事都向他问:“进行得怎么样啦?”并说是:“她现在唱红了,同时你们就应当订下婚约,别人好给你们道喜,也可以揩揩油,以后就免费听戏。”方梦渔听了这些话,心里虽也就像受了人恭维似的那样喜悦,然而口头上是极力的否认,说:“永远不会有那种事,我们是纯粹的友谊,谈不到爱情的关系,与婚姻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不信你们将来看吧!”大家有的笑他说话不坦白,有的却给他贡献意见,说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应当牢记着这两句话。”方梦渔却摇头说:“我绝没有任何意图。”然而,到了八点钟左右,魏芳霞就叫汽车来接他来了,并且还是芳霞自己来的,现在外面雨大概也住了,所以她也没再穿雨衣,但是又换了一件华贵而艳丽的新旗袍,她的打扮已是极端的贵族化,耳边,指上,胳臂之间,全都是闪烁的贵重首饰,她美丽得有如仙女,富贵得像是王妃,但她没有架子,见了谁,都含着笑,微微鞠躬,她把方梦渔拉住,说:“走吧!您还穿大衣不穿啦?不冷吗?”其实方梦渔的大棉袄真臃肿,这天气就说是“雨后春寒”的天气吧。恐怕谁也不能像他穿得这么多,他的胡子有十天没刮了,礼帽虽是新的,可被雨淋湿了,至今没有干,扣在他的长头发上。他还直咳嗽呢,一块擦鼻涕的手绢,永远在手里拿着,可是魏芳霞拉着他,他们就像是一对情侣似的走了。

今天大戏院的顾客比昨天可多得多,几乎卖满了座,方梦渔依然是坐在前三排。戏院的大经理还特意过来,跟他谈了谈,表示着魏芳霞很有叫座的能力,三天打泡戏唱过去之后,还要烦请她继续演唱,因为依此情形来看,就是一连唱一个月,叫座力也不会衰减。方梦渔见这位大经理满脸都是笑容,并且仿佛把他看作了是魏芳霞的“掌柜的”,先得征得他的同意,芳霞才肯续合同,多演唱。方梦渔就说:“我是绝对赞成的,她大概也没有什么不乐意的,待一会,我见着她同问她吧!”戏院经理觉得方梦渔的答复很满意,就对他更客气,茶房给他送来热茶,拿来卷烟、水果,方梦渔倒觉着旁边的人都直在注意的看他。

“四郎探母”出了场,这出戏还是以老生为主,胡秋声扮的杨延辉,很博了一些彩声,然而还不如魏芳霞扮的铁镜公主,她一出场,还没有启唇唱那:“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台下就已经掌声如雷。这边也叫好,那边也叫好,引得方梦渔倒发生了反感,他觉得这些人也欢迎得过火啦,这不是纯听戏的,这多半是捧角的,这对于芳霞倒是一种侮辱,如此看来,姑娘们唱戏,民得不好是不能出名,长得好了环境实在是复杂,什么人都有,慢慢的就许出事,这也不好。将来还是得劝芳霞拟订一个期限,至多或唱半年,或唱一年,得了名,攒下丁钱,就赶快“急流勇退”,给剧坛上留下一个永久的记忆,也就够了。女人的前途还是得结婚,——虽然不可以跟我结婚,但是她是得结婚的,第一步我帮助她成了名,第二步我就得劝她结婚了。

他这样想着,同时直着眼向台上去看魏芳霞,但现在的魏芳霞却是穿戴着绮丽的旗妆,头上是青缎的“两把头”,两边垂着绒穗,当中一太朵牡丹花,两鬟还压着海棠花、月季花和粉红的绒凤,耳坠是两串珍珠,穿的这才是真正的“旌袍”,满绣着金线的花朵,下面穿的是高底的镶金嵌玉的华丽旗装坤履,在北京城二十年前大概还有这样的“少奶奶”。现在她就是一位少奶奶,不,已嫁的公主,她的北京话也说得那么柔润,比平常说话的时候更好听,唱了几段,也都流丽、宛转、嘹亮,处处讨好,与昨天的别姬,好像不是一个人演的。然而这个戏,这是一出“喜剧”,旦角的动作要细腻,唱要流丽,道白要俏皮,身份要稳重,所以更能够表现出她的天才,因此,这出戏她又唱成功了,然而方梦渔直听到了“回令”,还觉着她的戏太少,而没使他听够,可是他已经打了呵欠了,到散戏的时候。他没好意思又走,就等着,待了会儿,冯亦禅来了,领着他到后台,这时芳霞在“扮戏房”里正在卸妆,卸去了她的那身“铁镜公主”的戏装,又恢复了她的本来面目,刚才像一位旗人家的贵少妇,如今又是“摩登女郎”了,她真是怎么打扮怎么好看。尤其,她今天喜欢极了,直说:“连我也想不到,成绩还这么好!”冯亦禅说:“你现在也成了名伶了,绮艳花大概也快回来了,希望你们表姊妹以后能档合作才好。”芳霞摇头着说:“我绝不跟她争,她要是气恨我,我也不理她,好在北平的地方儿大,她要是在西城唱,我就上南城唱去,她要是在南城露演,我再躲开,我决定不跟她打对台,并且同天不唱一样的戏,我让着她还不行吗?”冯亦禅说:“今天咱们这儿估计着上的座儿,已经越过了八九成,除却两廊的紧后边,简直没什么空座儿了,我知道绮艳花跟小碧芬,她们也都在这园子里唱过,从来也没有过这么好的成绩,你真得特别的努力,保持着这光荣。还有今天我听说‘金牡丹’那边,连四成座儿也没上,大概所有的北平城听戏的人,都到这儿来了,可见你的魔力!”这“魔力”两个字,方梦渔听着觉着有点扎耳朵。他认为运用的太不恰当,芳霞却听了脸也一红,斜着眼看了看方梦渔,笑着说:“您听!冯先生把我说的?我竟成了魔啦!”冯亦禅也笑着说:“你们别挑字眼,反正我觉着你们两人的心里比我都喜欢,等到绮艳花回来,我还真得躲着你们点。”芳霞说:“怎么?您还怕她吃……”醋字没有说出来。冯亦禅说:“我老头儿啦,没人说我什么,只是别叫她想着你的名声都是我给帮起来的,你跟方梦渔这么要好,是我给拉着的纤,因为,无论如何,她叫我干爹。”芳霞说:“我也叫您干爹,行不行。”冯亦禅说:“你倒是也叫得着,可是因为梦渔的关系,我就觉着有点当不起。”旁边还有那个当配角的小坤角,还有跟包的正在收抬戏衣,听了这话都不住的笑,芳霞也脸红了,又偷眼看了方梦渔一下,方梦渔倒觉得很难为情,只说:“亦禅大概又喝醉了酒啦,不然不能够这么胡说八道。”芳霞仿佛生气似的说:“不理冯先生啦!咱们走吧!”拉着方梦渔就要走,方梦渔那好意思就让她拉着走呀,又招呼冯亦禅,一块儿走。冯亦禅却摆手,笑着说:“你们先走吧!我还得等着陈神仙,他上厨所去了,待会儿就回来,这戏院的经理还在柜房等着我们呢,为给你续合同的事。”芳霞说:“干爹可别忘了!我顶多唱到这个月的月底,我能唱什么戏,我师父都知道,您跟他商量商量就替我作主好了!”冯亦禅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好!你们回去歇着去吧!”芳霞跟方梦渔走出了后台,她的手还挽着方梦渔的胳臂,到了戏院的门前,二人一同上了汽车,汽车外还站着不少的人,大概都是听完了戏还在这儿等着看“霞美卿”,一个个的“拜倒于石榴裙下”者的眼光,自然是都投在芳霞的身上,但同时也都投在方梦渔的大棉袄之上了,方梦渔赶紧钻到了汽车里,连头也没敢抬,车就开走了,先到报馆,幸亏方梦渔给拦住了,不然,看芳霞的意思,仿佛她还要进去再跟他谈会子“闲天儿”才好,她是那么喜欢的,恋恋的,又说了声:“明儿见!”方梦渔回到自己屋里。累得简直连两眼都睁不开了,然而他心里很着急,精神很受刺激,觉着芳霞的态度今天可太明显了。难道她爱上了我?究竟我有什么可爱呢?她莫非要以爱情来报答我给她借的那钱?这正不必。也许她觉得我人好,我虽不漂亮,但是热心,是她的知己,是她的恩人。她就不自禁的要跟我讲恋爱?要一同掉在爰河里!这,我可真应当考虑了,是就这么“弄假成真”呢?还是——退身是很可惋惜的事,然而就这样“掉”下去,却又真仿佛有点儿荒唐。

一夜他也没睡好,次日他倒很有精神,把发也理了理,胡子也刮干净了,到了晚间,他依旧坐在编辑室里,等着芳霞的电话。他想着芳霞今天一定还能够用汽车来接他,但是都过了八点钟了,芳霞的电话没有来,汽车也没有来,旁边的同事虽没有说什么,但是他很觉得难为情,又着急,到门口站了半天,仍然看不见一辆汽车的影子,他就想:芳霞也许直接到了戏院去了,本来没有订好今天她还同我一块儿去么,逐就走了一段路,雇上了一辆洋车,往戏院去了,来到戏院的门首,就见那“霞美卿”三个字的电灯广告,亮得特别刺眼,门前的汽车就停了一大排,大约有三四十辆,洋车更是无数,人都往里去拥,那售票房儿的窗前也挤满了人,倒好像是配给什么日用必需品似的,买票都买不上。方梦渔好容易才挤了进去,迎头又遇见了冯亦禅,然而冯亦禅挤得站也站不住,冲他摆手说:“这儿来!”方梦渔挤到近前,问:“什么事?”又要同说:“芳霞来了吗?”不想冯亦禅反倒问他:“你们没有一块儿来吗?”方梦渔诧异地说:“怎么?芳霞还没有来到?”冯亦禅说:“我也着急,她应该来啦,胡秋声的‘失空斩’,马上就要出来啦。完了就是她的头二本虹冕关,她要是误了场那可真糟糕,你看今儿来了多少人呀?现在楼上楼下就都满啦,待会儿非得加凳子不可!”方梦渔摇头说:“我想她等待会儿就来,绝不能够误场。”冯亦禅说:“汽车可去了半天啦,还没回来,她家里又没个电话。我想赶紧派个人去催一催她去。”方梦渔说:“不要紧,你不要多疑惑,她又不是个外行,那能不知道唱戏的规矩,误了场还行?”冯亦禅说:“不过她可也别选时候就端起来名伶的架子呀!”方梦渔摇着头说:“不能,绝不会!”虽然这样说可是他的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的,觉得芳霞确实应当来了。莫非她的家庭出了什么事?莫非她病了?她就是病,也得先来个信儿呀?因此疑虑万分。他也不能进戏场里去了,但是回头向戏场里一看,见观众们真是万头攒动,大概早就满座了,可是人还不断的往里边拥。售票房儿早就关上了窗子不卖票了,但许多人还在那里挤着,嚷嚷着。门外还不断有人来,有些太太小姐们埋怨说:“早知道人这么多,今天上午就来买票就好了,这怎么办?白来了一趟!”又有人喊着:“茶房!茶房,你给我们补几张临时票行不行?多给几个钱也可以!”然而,这时三十几个茶房全都忙得很,喊也喊不来,方梦渔看着这种情形真紧张,同时他真愉快,这真是伟大的成功,尤其——又回想起来近两日来,芳霞对他那种爱情流露的样子,更觉得是一种荣幸,是一种“奇异的收获”,可是芳霞这时候怎么还不来呀?“失街亭”都快唱完,紧接着就是“空城计”了。虽然胡秋声扮的孔明还得什么城楼弹琴哩,还得挥泪斩谡,再有一点钟也唱不完,然而魏芳霞也应当来了。他和冯亦禅就像收票似的,都站在大戏院的门首,又来了几辆汽车,看见下来的全都不是魏芳霞,街上虽然没下雨,很热闹,但是对门有几家铺户都已上了窗户,冕红灯也灭了,冯亦禅真着急,就说:“一定是有事,梦渔,你赶紧叫一辆汽车,上她家里去找她去吧!无论她的家里是有什么事,你也得叫她马上就来!”方梦渔却依然犹疑着,虽然也着急,可是也不愿意到魏芳霞家里去。幸亏在这时候,就有一辆汽车飞快的来到了,冯亦禅说:“车回来了!车回来了!”他认识这辆车,可是还不知道车里有没有芳霞,所以他就要下台阶,过去问那汽车司机,但是,他还没有走下去,汽车的门就开了,魏芳霞匆匆地由车里走出来了,方梦渔这才算完全放下了心,但是,注意的去看芳霞。在灿烂的电灯光下,看出今天芳霞穿的衣裳却不怎么灿烂华丽,里边的旗袍上罩着在家常穿的蓝布褂,外边穿着紫红色的大衣,她的神色也不正常。冯亦禅说:“我正要叫梦渔去催你,怕你误了场。”她说:“是吗?我也是赶着来的!”说着急匆匆地走进去,就直往后台那个小门去了,并没有跟方梦渔说一句话,就好像没看见似的,方梦渔觉得倒有点惆怅,可是心里的狐疑倒灭去了。因为她已经来了,既是来了,必定就是家里没有什么事,也证明了她没生病。

一转眼的工夫,冯亦禅就没有影儿了,大概是追着芳霞上后台去了,方梦渔本想也跟了去,可又怕自己在前排特订的那个座位被人占了去,还是看戏要紧,今晚的这些人谁不是因为知道了“霞美卿”突露大名,为争睹她的色艺才来的,尤其今天她将要演的是名剧——旦角的重工戏,头二本的“虹霓关”呀!

方梦渔这才走入了戏场中,台上的诸葛亮虽还段有“斩谡”,却已经“坐帐”了,整个的广大的戏场,坐的也是人,站立的也是人,烟卷腾起来的烟雾,凝聚着,好像在四周围遮住了薄纱的帐幕,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方梦渔找到他的那个座位,一看,已经被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太太给占据住了,他跟人家说明白了这个座位原是他的,可是无效,这位胖太太连理也不理,只管捏着烟卷看那台上的孔明。他想:恐怕我拦地方坐了,但又确实不愿意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跟--个女人吵闹。他站着发了发怔,就想索性到后台去看芳霞吧,这前台,再待会儿恐怕连个站的地方也没有啦,正要回身,这时来了个茶房。说:“方先生!您的座位叫人占去了,您来吧!我再给您找一个地方。”方梦渔就跟着他走,原来还得上楼,楼的正面有一个包厢似的地方,这里也坐满了人,其中就有小碧芬。另外还有几位女客。这个地方坐的大概都是跟前台或是后台有关系的贵宾,方梦渔被安置在这里,觉得地点虽然适中。可惜距离着戏台太远,恐怕芳霞出得台来,而在这里看不清楚,听也不能听得真切,方梦渔净想着这些问题,那小碧芬直跟他没话找话,还向旁的女客努嘴,并且悄声谈论,方梦渔也都不大注意,他把眼睛直直瞪在那台上,好容易才盼得“斩马谡”下了场,而锣鼓又响了一大阵,“虹霓关”就出了台。

“虹霓关”是隋朝虹霓关的守将辛文礼被唐朝(那时李世民可还没有当皇上)的勇将王伯当(瓦岗寨的好汉)一箭射死,守将的太太东方氏颇婀弓马,率兵替夫报仇,她的丫环为她打着的一支旗子,上面就写着“替夫报仇”四个大宇,东方氏身穿着白绸子的小衣裳和白绸子的长裤,发上也系着白绸,脚下穿的是白缎和白绒穗子的鞋,表示出来是穿着丧服。然而这么一打扮——“要带俏,三分孝”,所以更显得魏芳霞漂亮了,直如一树的梨花,素洁清秀,愈形妩媚,她拿着一杆枪,这枪是两头都有银枪尖,垂着素缨。枪杆也是完全用白条缠裹,舞了起来,更如梨花纷落,她的武工真是纯熟,当然的了,因为她学过武生,所以更显得干净,俐落,但同时她的一切姿态又极为苗条,既是一位绝世的美人,又是一位阵前的女将。

她的对手是王伯当,也是一员白袍小将,手中使的枪跟她那枪本是一对儿,两个人就对枪,同时,就相互的钟情起来,一面打着,魏芳霞就用秋波不住的撩那员小将,又恨又爱心理交战,被她给刻划得极细腻,台下楼上,早就那喝起彩来,方梦渔也出了神,并且想着:“她,她能够不懂得爱情吗?谁信……”看着虽觉好,心里却又斟酌起来了,好像自己就是王伯当。然而王伯当虽然是一条好汉子,但结果被魏芳霞一枪挑下马去,连她的丫环一齐上手,就把这战俘也是情俘的王伯当,给捉进虹霓关去了。

这演的才是“头本”,魏芳霞饰东方氏,已经博得满场夸赞,在方梦渔的旁边有两位先生,看那样子还都是“内行”,全都不住地点头。小碧芬也说:“幸亏我不唱戏啦,要不然,谁还听我的呀?谁不来听她呀?真好吗,连我听着都过瘾!”也不知道她是故意说给方梦渔听的,还是她心里的真话,但是方梦渔就因此很高兴,更有精神,因为,以后的想像,至今日是完全实现了,并且还超过了想像,成了!芳霞已经成了超等的著名坤伶了,完全成功了,可以安慰她了,我也可以因此而骄傲了。

小碧芬又说:“咱们再听她的二本吧!听听她的那段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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