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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甘凤池卖艺夫子庙 蝴蝶儿初会年羹尧

金陵城里的秦淮河,是六朝烟火的胜地。虽说在这时候最繁华的地方是扬洲。可是扬州不过是个商埠。江南的高官显贵,士绅世家,还都住在金陵。这时的秦淮河还依然是日夜笙歌。每一处妓馆,都装设得迷楼似的。不过,秦淮河的妓女自古有名,有才有貌的不计其效。但在这时候却是不多。使一般走马的王孙和挥霍的阔老,常有“找不出来一个出色的”之叹。如今,秦淮河边一家妓院,名叫艳春楼,就新出了一个名妓蝴蝶儿。

蝴蝶儿才一来到的时候,是一点也不出名。因为她是跟金老婆儿,那三个“孙女”一块儿来的。

照着规矩,她们虽然年岁都在二十岁上下了,可依然属于雏妓。因为是新人院的,还在学习期间。每晚最多陪客人谈几句话,其余别的事一概不做。大部分的时间是学习唱曲,吹笙,认识字的人还要学作诗,绘画。因为有了这些特别的才艺,方能够一跃而为名妓,能够得到高雅人士的青睐,方能够挣大钱。所以,这一带有专教这些技艺的师父。其中,教曲的柳玉笙,教画的翁彩笔,都是极有名的。像蝴蝶儿这样美丽聪明,他们就要用心来教,不料,蝴蝶儿却什么也学不会。

金老婆儿的那三个“孙女”,嫣香,只用了两三天,就会唱很好的几折《牡丹亭还魂记》了。喜宝也学会用笙吹一点(梅花三弄),绿眉居然会画一朵梅花。蝴蝶儿是什么也不会。

蝴蝶儿来到这儿,倒好像不是学作这种卖笑生涯,她不跟人争姘赛艳,她却只是看热闹。一到晚上,她就凭着楼栏,从那灯光里看那出入的一个个的走马王孙。有老的,有少的,有的是财大气粗,有的是轻薄可鄙。她简直一个都看不上跟。人家也都不注意她。因为,谁愿意来把钱花给她呢,她既不出名,又什么也不会。虽然有人发现了她的貌美,要招呼她,金老婆就赶紧给她借屋子——因为她自己还没有一个屋子。金老婆儿又给她引见,说这是什么王老爷,庞老爷,唐老爷,常老爷……反正只要是来到这儿的,才只是个十来岁的小荒唐鬼,也得呼为老爷。蝴蝶儿却一点儿应酬也不会,更不会做笑妆憨。她高兴了就也跟人家大谈大笑。她厌烦了,就把人抛下,她走了,又到楼栏杆旁看热闹去了。有时她还大笑的嚷嚷,指着说:“哎哟!快来看呀,那人原来是个瘌痢头,哎呀!我可不理他!”

她似乎不明白她现在做的是什么事,不想想这是个什么地方,也许她是装糊涂。可是就把掌班的花胳膊老六给招恼了。

说:“这是什么回事?弄来这么一个,算是干什么的?说她是干的她又不干;说她不是干的,她可又吃这儿的饭。这还行?把她关起来打一顿,饿她几天!”

幸亏金老婆儿是花胳膊老六的干妈,又是这艳春楼半个老板。她给讲情,这才使得蝴蝶儿免去了吃亏。但她依然是一点眼色也不懂,依然的贪热闹,好吃喝,不学着伺候人,金老婆儿虽然护着她,可也没法子往起来提拉她。只好叫她跟一些下等的妓女,在一块儿去混。

艳春楼中的妓女二十余人,可是却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的就是能诗会画,伺候的都是一些富绅和富家的子弟。中等的是必须会弹唱歌曲,至少也得会猜拳行令,善谈吐,能应酬。

他们交接的多半是一些巨贾富商。等而下之,属于最末的,就是几个姿色既不行,又没有擅长的,其中有的是过去颇有艳名,如今却已是人老珠黄不值钱了。譬如这里有个叫雅娥的,还有一个年虽已近四十,可还叫小玲宝的。她们就是属于这种下等,末流。她们住着樓下的小房子,吃的是粗饭。能够跟她们交往的不过是一些跟班的、镖头和江湖术士。既是这些人,也很少自动前来,必須她们常常的外出招引。

她们几乎每天要打扮得花枝招展,藉名是出外游玩,实在是招徕顾客。蝴蝶儿既不肯往上流社会去学,金老婆儿只好就叫她天天跟着小玲宝出去。也是想:她一个生在乡间的孩子,没怎么见过世面,不如叫她多出去玩玩。她见的世面多了,自然就能够增加她的虚荣和欲望,以后也就顺乎了。金老婆儿半辈子不知养了多少成名的干姑娘和干孙女,她很有自信心,相信凭着蝴蝶儿的绝世容貌,别看现在还没有什么人注意,将来是金堆、银垛、珠箱、宝库,一定都能给她挣来,不用着急。

秦淮河里,画舫昼夜不断地往来,河畔上的一些阔老,大少也不计其数。蝴蝶儿还嫌这里不熱闹,她几乎天天要跟着雅娥和小玲宝,去游夫子庙。夫子庙在这康熙年间,就已经是一座熱闹的场馆,也是一家挨着一家,并且也有不少的卖艺的江湖人,有的是相面、打卦,有的在卖膏药、捉牙虫。有的讲评书、唱花鼓,有的是打棒抡拳。这些人大多是流浪的人,然而他们各有各的技艺,各有各的顾主,各有各的朋友,各自也都能够空着肚皮来,而饱着肚皮走。

这些人里就有小玲宝的客。她叹着气,说:“相面的张铁口,已有半个月没上我那儿去了,前几天遇着他,他说他近几日生意不好,其实他是这儿看相最有名的。一天也不知有多少人找他,他哪能够就没有钱?他一定是发了财啦,又在别处另有新相好的啦,把我给抛啦,今儿我倒得看看他。”雅娥也是前天来这里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穿得很阔,像是很有钱的人,直看她。她希望再遇见那个人,今天非得别把那个人放过,一定得让他跟着到艳春楼。那么以后他就是个花钱的客了,有这么一两个,就不愁能置几套夏天穿的衣裳。

这时的天气已经很热了,蝴蝶儿现在穿的是金老婆儿新给她做的,一身豆青色绸子的长裤,小袄儿,鞋也是豆青色的。

摇着新买的一柄洒着金面儿,白骨头上嵌着蚌壳骨儿的小折扇,不住地一下一下的,往人丛里扇她那脂粉的香气。

忽然,看见围着一大圈子人,各个都拥挤着,探头翘足的。不知是向那里看什么。蝴蝶儿好奇心盛,不住的往里去挤。小玲宝就拉她,说:“你看什么呀?这没什么好看的。”她可是不听,凭她的力气,哪能够挤得进这密不透风的圈子呀?

可是因为她是一个妇人,这里的这些人全是莽男子,见她来了,不由得扭扭头,动动身子。这么一来,她就挤进去了。挤进去,她又后悔了。再想出去也不能够了。四周围一层层的都是些男子,只听有人大喊一声:“开!”真跟霹雳似的,把蝴蝶儿吓了一大跳。同时,就见这卖艺人用手掌将这一块西瓜大青石,劈成了好几瓣,石屑飞溅,几乎溅到了蝴蝶儿脸上。这卖艺的巨掌不但不受伤,仅由旁边捉住了一只锡酒壶,放在掌里

一捏,这锡壶就如同面做的似的,当时被捏扁了。并且团成一个球,再用手一捏,“锡拉”就从他五个手指缝儿涌出。这时,四周的人都惊得不住的咋舌。有的大声叫好,还有的在窃窃的说:“真是神力!倒底是甘凤池,名不虚传!”

可是看的人虽都称赞,给钱的人却很少,“甘凤池”这个名字,蝴蝶儿觉得似乎听谁说过似的,她就不禁地细看这个人。咳!这个人的模样可是真怪。他的身材不算高,可是十分的雄健,双肩尤其宽厚,两只胳臂如同铁棒子一般,两条腿却像石头桩子,那般的结实有力。他的年纪也不过四十,但却须髯如戟,乱蓬蓬的,眉目十分的端正而英爽,头发是挽成了个髻,像是道士。穿的只是背心似的一件衣裳,短裤,光着腿赤着脚,连鞋也没有穿。可见这人是很落魄的,却又有这样大的本事。不过他的本事也没有多大的用,因为练了半天,把石头拍碎了,还赔了一只锡酒壶。结果,地上扔着的钱还不到二十文,他这样大力的英雄。还得猫着腰,一个一个的去捡。蝴蝶儿看着,不由动了一点怜悯的心,就回身向小玲宝问道:“你有钱吗?借给我一点!”小玲宝随手从身边掏出约摸三十文,蝴蝶儿伸手全拿过来了,随之向甘凤池尽数一抛,“哗啦啦”地洒了一地,有的还撞到甘凤池的腿上。甘凤池——这个大力而潦倒的卖艺人,就惊讶地向扬钱的人瞪目一看。这时小玲宝正在抱怨蝴蝶儿,说:“怎么?你把我的钱一下子都给了他了?我就是那点钱,我还想买东西呢!并没有想全都供给你呀。”

蝴蝶儿却说:“得了,以后我还你一块银子,这钱你就别心痛了,给人家的不算多,人家这么大的力气,这样的一位英雄,咱们还不应当帮助人家点钱吗?”说着,她微笑着,跟小玲宝,雅娥两个人拉着手,就一同走了。这时这个场子,四周围的人,虽在刚才甘凤池跟大家要钱的时候,一大半是早就逃得很远了,而这里却还留十几个人,都是等着看甘凤池练的。蝴蝶儿扔钱的时候,他们看了也特别惊异,谁也不认识蝴蝶儿。可有人认识小玲宝和雅娥,就笑着说:“这是秦淮河边的!”又一个说:“对啦,是金老婆儿那儿的,她们天天在这儿乱串,也为的是拉买卖。”又有一个就叹惜说:“你别看她们,她们挣钱有多难呀!可还真慷慨,肯帮助人!”甘凤池拾起来地下的钱,耳边听说了这些话,他就更是发怔。他的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显出来一种忧郁的深思,待用手摸着乱蓬蓬的胡子,神情懈怠,仿佛无心再卖艺了。待了一会,他就收了场子。

蝴蝶儿跟小玲宝、雅娥,在夫子庙闲了一天,结果倒是遇着了雅娥的一个熟客,并带着两个朋友,请她们到一家小饭馆里叫了晚饭,然后一同回“艳春樓”,都到雅娥的屋里,这个客本想把他的朋友和蝴蝶儿拉拢,那个朋友自然是求之不得。

金老婆儿虽然见那人并不是太有钱的人,未必能对蝴蝶儿怎样的报效,可是也不妨叫蝴蝶儿借此练习,陪一陪人家,学着说点话儿,也是好的。可不想蝴蝶儿当着人就沉下脸来,说:“我也没屋子,没地方让人,再说我也没那兴致,你们玩吧,我可走了!”说了这话,她一摔手就走出了屋子。金老婆儿追着地,用手指点着她的脸,说:“你陪不陪人家倒不要紧,要这脸蛋给谁看?你看个干什么的?这是个什么地方?你吃的是谁?你都知道吗?你要是当千金小姐,为什么不在你家里当去呀?你既没有那个命,就得呆在这个地方乖乖地听说,想法得给我去挣元宝。”蝴蝶儿说:“妈妈!妈妈!你听我把话说明白了,我也不是不愿意给你老人家挣元宝呀,可是你看那三个人,他们有元宝吗?他们那个穷样子,大概是个现世宝,我才看不上眼呢。妈妈您待我不错,可是你既要挣元宝,就得挣那顶大顶大的元宝,小一点儿的我都不屑去挣。”金老婆儿说:“你净说,快给我去挣啊!连个屁也给我挣不来!”蝴蝶儿倚着楼栏,拭着眼泪说:“您不用忙!早晚我能够找几个有钱的。像早先跟我们在一路上走的黄四爷,那样有钱。”金老婆跺着脚说:“哪儿找他去呀?他到底上哪儿去啦?你也不知道。”蝴蝶儿说:“天下难道就是他一个人有钱吗?比他有钱的多啦!金陵城这么大的地方,有的是,我一定能够找得到。那时我挣来钱全是你的,现在这么个穷鬼。我要理了他们,就是贬低了我的身价了!”金老婆儿一听,觉着她说的这话,也很有点道理,但是还不愿意承认,还不能夸奖她。所以就用手指头戳了她一下,说:“你不用哄我,等你找着有钱的主儿,大概也就,也就,哼!死了!”说着就走开了。这蝴蝶儿脸觉得被戳得生疼,她可是倒不怎样太伤心,拭了拭眼泪,就依然倚着樓栏杆站着。

这时灯都点上了,樓上樓下各屋里的姑娘们全都梳好了头,含颦蓄笑的等待着顾客,那些走马王孙,风流阔少,都是三五成群,摇扇摆头,嘻嘻哈哈地来到了,忙了掌班跟伙计们,一边高喝着:“打帘子呀!”一边叫着姑娘们一个个的芳名。有的客人来此是初结新欢,有的是来寻旧识,其中就以蝴蝶儿那三个干姐姐人缘最好,各个的屋里都有高贵的客。而且还弹唱了起来,所以金老婆儿这时更是一点功夫也没有了。蝴蝶儿在这儿倒没有人管她了,并且她所站的这个地方也不妨碍別人的事。因为是二层楼上靠边的一个角落,她的眼前是这些浮华的景象,身后却是敞开的一面窗。那窗外就是烟波浩荡,月色迷茫的秦淮河。那里现在还有画舫,游船,还有笙歌处处,还有未散的筵席,未尽的华灯,蝴蝶儿在此颇有一些感想,她想,我是已经堕落到这环境里了,也挣扎不出了,但是,谁是赏识我的,而怜悯我的人呀!恐怕一些有钱的,有身份的,不是像姓黄的那样无情,就是像路民胆那样轻浮,鲁莽,哪能找到个像我想像中的一个人呢?恐怕永远也没有了吧!想到这里,这才使她真的伤了心。她不自觉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

她并没有听见旁边有什么声音,但她突然察觉出来,身后站着一个人。并且好像这个人已经在她身后站了好半天了,是一条很大的,仿佛头上有毛似的、无声的影子。这可使她害了怕,她想着:这莫非是个鬼吗?为什么一点也不喘气呀?这个幻影就像一只黑手似的捂住她脸,她也不知是怎么样,就蓦然回身、惊叫着说:“哎哟!你是谁呀!”突然,她又看出来了,这个人原来就是今天她在夫子庙看见的那个卖艺的。那满脸都是胡子的甘凤池,她就更惊叫着说:“你!你在这儿干吗呀?”

甘凤池却一伸手就把她的胳膊揪住了,这就仿佛是老虎捉住了一只耗子,真是一点也不费力,蝴蝶儿一丝也不能挣扎,可是她口里更是大声地尖锐的喊道:“你这是干吗呀!哎呀!你也配!你一个穷卖艺的还要到这儿来……”甘凤池却压着声音,沉挚而恳切地说:“你不要胡嚷,我来是想带着你走,因为我看见你是一个好女子,不应当呆在这地方!”蝴蝶儿依然嚷道:“我愿意在这儿,你管不着!你叫我上哪去呀?”甘凤池仿佛要用手捂她的嘴,又急急地说:“你别错认为我有坏心,我是江南有名的侠客,我专拯救孤弱,抱打不平,你是一个女子,你不应在这里,跟我到我家里去……”蝴蝶儿却要往地上去坐,依然大喊道:“凭什么我到你家里去?你也配!哼,你死了这份心吧!”甘凤池急急地辩说:“我不是恶意,我是要救你,跟我走!到时你自然知道……”

他弯身将蝴蝶儿抱起来,但蝴蝶儿依然哭着,嚷着,要往地下躺。这时候,她的嚷嚷声早被楼下听见了,当时,掌班的花胳臂老六,还同着几个伙计“咚咚”地跑上楼,怒气冲冲,捋胳膊,挽袖子地说:“你是怎么回事?你这小子是从哪儿来的?好呀,你竟敢欺负我们这儿的姑娘?花胳膊老六颇有些蛮力,而且也学过几手拳脚,当下就朝甘凤池扑来。但他被人拦住了,因为这个伙计已经看出来,抱蝴蝶儿的这个人,正是甘凤池。他见过甘凤池在夫子庙卖艺,也听人说过他的大名,所以赶紧把他的掌班拦住,悄声说:“这就是甘凤池,比牛的力气还大,可惹不得!”花胳臂老六却不听这一套,骂着说:“什么他妈的甘凤池?我就没听说过。小子!看你这个长相,就像个强盗,这个地方是花钱的大爷来的,不是你这样的人来的,你快点把我们的蝴蝶姑娘撒了手,要不然,你可认得我?”说时一拳打来,甘凤池却用手将他挡住,说:“你不要这样!我不是不讲理的,你听我说!”花胳臂又一脚踢来,然而虽然踢中了甘凤池,可竟像踢到铁柱子上一样,不但甘凤池的身躯不动,他的脚丫子反倒生痛。但他仍然不服气,说:“你还有什么说的吧!跑到我们这里来揪住姑娘,小子你有钱吗?有钱也得先回家去换一身衣服。瞧你那胡子……”甘凤池却正色说:“听我说!我甘某向来不到这种地方,今天我是看见她真是一个好女子,不该在你们这里,所以才来的,想把她带到我家中……”花胳膊说:“吓!凭你这长相,还想从这儿接人从良呢?可是你想接人,先得掏出银子来。”甘凤池慷慨地说:“银子我想法子借来给你,你要多少我给多少。我接她出去,不是想作别的,是想叫她做我的妹子,在家里伺候我母亲。”花胳膊嘴一撇,说:“看不出来,你倒是个孝子,干脆叫你的娘也上我们这儿来吧!”他这句话,可真招恼了甘凤池,就如同是触了虎须一样,当时甘凤池大怒,眼睛蹬起,大喊一声:“胡说!”就像空中响了一声劈雳。同时他的一只手抓住了花胳臂老六的后腰,花胳膊还要抡拳打他,却被他一掼,就整个从楼上扔到了楼底。这时,有许多人齐声惊喊:“哎呀!”蝴蝶儿却依然挣扎着嚷道:“快放开我吧!你把人都摔死了,还不快跑!”甘凤池却将她的身子高高举起,扛在肩上。蝴蝶儿依然手脚乱动。这时,那几个伙计都跑了,喊人去了。金婆直叫唤:“这还了得!这不是没有王法了吗?宝贝儿们,你们可千万别出屋子!各位老爷们可别看热闹了,快点进屋里去吧!哎呀!甘凤池!难道一个穷卖艺的有点名声的甘凤池,就没人敢惹,也没人敢管吗?”她由楼上跑到了樓下,张着两只手嚷嚷。这时候,楼下的人倒是不少,连外面的人也都挤进来看热闹。那掌班的花胳臂已经摔得半死,被人扶起来,还不住的呻吟,说:“快去报衙门!快去报衙门!”金老婆儿当时就叫人去报官,可突然被一个人挡住了。

这个人是才进的门,长身子穿的是闪闪的绸缎,有些胡子,年纪约有四十余岁,一看这模样来历就不小,身后边带着四名小厮,全都是青衣小帽,一样的打扮。这个人就摆手说:“你们都要静坐!我认识甘凤池,我到樓上去看看他。”说着一直朝楼上走去,金老婆儿战战兢兢的,心说:这是一位官老爷呀!官职还一定不小。她于是赶紧跟在后面,又上了楼梯,说:“哎哟!老爷还是请你到那边屋子里去坐吧!别惹那个姓甘的,他有力气,又不讲理。”这位老爷却一言也不发,脚步轻快而有力,他先上了楼,就叫着说:“凤池……”

甘凤池因为楼下的人太多,便肩扛着蝴蝶儿,正要由那楼窗跳出去。也许是想一下跳到秦淮河里浮着水再走。蓦然听得这人一叫,他当时就怔住了。这人又说:“你这件事办的不对,快把人家放下!”甘凤池当时就把蝴蝶儿放下了。

蝴蝶儿这时头上的钗环都掉了,她哭泣着,头也发晕,脚也发软,她斜卧在楼栏杆旁,仰着流了眼泪的脸儿去看这人。

她感到非常的惊讶,因为这人说话的声音,是北京的“官话”,跟那黄四爷(允贞)几乎是一样。不过,这人比允贞的说话声音更显出有威力。她不由得就赶紧用袖子擦擦眼泪,借着灯光去细看。见这人鼻高而且钩形,双目有棱,炯炯放光,真和一只神鹰相似,而他的胡须也衬托出他的威仪。他只用两句话,就把那力大无比的甘凤池,完全给镇慑住了。甘凤池一声也不语,就好像他的仆人似的,那样听从他。他又说:“你走吧!今天的这事我也不怪你,明天你到我那里去,有什么话再对我说。”甘凤池答应了一声,垂着胡须,低着头,既懊丧又畏惧的下楼去了。他一下楼,许多的人都赶紧躲开。他又瞪起眼来,忿忿地说:“这回事,不许你们胡乱批评,我甘凤池也是好汉子,今天来到这里是为救那个女子。可是她不明白。她想错了。只有年二爷知道我。我冲着他,我现在先走,明天我还要来!说着,昂然地、又抑郁地走出去了。”

这时,楼上的金老婆儿赶紧向那位老爷道谢,并笑着问道:“老爷贵姓呀?”那四个小厮之中,有一个代替他回答说:“这是年二爷!”金老婆就赶紧拜了拜,说:“哎呀,年二老爷,我眼真拙,大概你早就来过吧?您认识的是我的哪一个宝贝呀?”小厮在旁边说:“我们老爷几时到你们这儿来过?你别胡说!今天我们老爷是从这门口儿过,要不是听见这儿嚷嚷甘凤池,我们还不进来呢!”金老婆说:“哎哟!敢情那姓甘的也是老爷手下的人哪!我们可真没得罪过他,他那个人,今天作的事太怔了!我这个宝贝儿叫蝴蝶儿,她本来是个小孩……”这时蝴蝶儿已经扶着楼栏杆站起来了,她掠掠头发,又擦擦眼泪,不住的看这位老爷,而同时这位年二老爷也不住的看她,金老婆儿聪明,赶紧就说:“我给您找间屋子吧?请年老爷坐着歇一会,让我们蝴蝶儿姑娘服侍年老爷喝一壺茶,给年老爷道谢!”年二爷没有表示不愿意,于是金老婆儿就赶紧给找屋。

蝴蝶儿本来自己没有屋子,这是临时金老婆给借的嫣香的屋子。嫣香的客早就吓走了。此时嫣香先陪着,她是一个新出名的妓女,她艳丽得跟一朵花似的,她这屋子也锦绣得像一座花房。然而这位年二爷却一切不看,一切不理,坐在椅子上似乎很发急的等了会。那洗干净了脸,重擦好了粉,再梳好了头的蝴蝶儿,穿的是嫣香的一身衣裳,玲珑娇小的才姗姗走来。

此时,金老婆儿不单殷勤的伺候年二老爷,还抓个空儿,出去要招待那四个跟来的小厮。小厮都站在屋门外等着。其中的一个说:“你不用应酬我们,你只好好的伺候着我们老爷吧!可要小心一点,我们老爷的脾气可暴!”

金老婆儿一听这话,不由得很害怕。同时她仔细又一看,几乎吓掉了她的魂。原来这四个一样打扮的小厮,在青坎肩下面,都系着青丝带。那带子上是每一个人都带着小刀一把。金老婆不由得身上打哆嗦,赶紧又进了屋,就见嫣香往屋里间去了。蝴蝶儿正在陪着二老爷说笑。这位老爷也直笑,好象一点也没有脾气,并且从怀里掏出一块——至少有二两重黄澄澄的金锭,向桌上一放,说,“老婆儿!你把这个拿去,给那个刚才被甘凤池打伤的人吧!”老婆儿心里喜欢,手可连连摆着,俏声的说:“哪用得了这么些个?就是把那花胳臂摔死了,他也不值这些金子呀!”旁边蝴蝶儿却皱着眉,不耐烦地说:“妈妈你就收起来吧!”金老婆又连声的答应着,两只手哆嗦嗦地把金子拿起,又到了里间,把那因为人家不理她,惹得她直生气,把整个屋子都让给了蝴蝶儿,心说:随她去吧!反正我已有了这锭金子,什么我都不管了!这位老爷,真还不知是一位什么老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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