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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绸巾绣鞋惹起狮子吼 楚江涯追踪看把戏

楚江涯自洛阳东返,匹马孤剑,兴致颇为颓然。他先到登封县鲁家去看了看,见鲁家兄弟个个受伤,家中的女眷都天天哭泣。而鲁大爷吞山虎有一个儿子,名叫鲁雄,年十七岁,很是健壮,跟嵩山上少林寺的和尚学武已经四年,他也要往洛阳去给他的父亲,叔父们报仇,家中人不放心,对他百般地劝阻。楚江涯来了,为劝这个孩子,就费了很多的话。他在此居住了三天才走,再向东走,一路上看着春残夏至,处处落花,处处茂林丰树,燕语莺啼,他就更是惆怅。尤其晚间他住在客店里,于灯畔常打开他的行李,里面就有他在那夜与那黑衣少年争斗不敌,杀至洛河边他逃走了,俟至清晨,他又往伏牛岗去救那受伤的腾云虎,就由地下拾着的一双绣花的红缎子的睡鞋,并且在一棵树底下拾着的一条被风吹得飘飘的汗巾。这两件东西都是苏小琴所失的,凭他的心,原是想将这两件东西送回苏家,可是又怕苏家人不能谅解,一番好意倒许变成轻薄之名,而那个黑衣手持短刀的少年——他想那一定就是苏振杰,倘被此事又激怒了,找他来拚斗,他实在感觉得武艺不如,所以只好暗暗藏在自己的行李内。但偶一拿出来观玩,却又不禁立时生出一种爱慕惆怅之情,常常独自感叹,并自加奋勉,决定回到家中再练半年武艺,然后再往洛阳去会苏小琴。他耳边听人谈说的也都是苏小琴之名,脑中更时时不忘苏小琴的矫健的芳姿。风尘滚滚,约十月就回到了他的家乡中牟县,来到他的村里,邻舍,族人,和仆人庄丁全都欢迎他,说:“少当家的回来啦!”他带着笑含首,在门前下了马走进院内,他却又感觉一阵愁烦,因为听见他的妻子柏秀卿又在屋中打骂婢女。他走进屋内,才见他的妻子放下藤子棍,推走了炕前跪着的婢女春梅,来向他说:“你回来啦!在外边倒没叫人给揍了啊!也没叫什么野狐狸精给咬住腿呀!”楚江涯不由得皱眉说:“你看!我才回来,你就说这样的话?早知道如此,我还是不回来为是!”柏秀卿把两只三角眼睛一瞪,说:“喝,这次你回来,可长了脾气啦!也许是在外面作了高官啦!发了大财啦?”楚江涯坐在椅子上歇息,不言语。柏秀卿却逼过他来,又冷笑着说:“我是瞎担心,决没有那事!这辈子,官?哼!就等着死了睡棺材吧!人家二大娘家里的三兄弟,你走后的第四天,人家就把媳妇接走了,上任去了,虽然只是个典史,官儿不大,可是人家毕竟是个老爷,他的媳妇,别看长得那么蠢,人家可比我有福气,人家是官太太啦!柳大妈呢,儿子前天回来的,买卖听说很发财,还要买东村的那块三角地。咱们呢?咳!一年不如一年,你是成年由家里拿钱往外花,不见挣回家来一个大钱,带着一口宝剑满处胡撞,又不保镖,交一些个狐朋狗友,没事儿去找对头,说不定哪时候还就没了命,我在家连知道都许不知道!”楚江涯听了他妻子的前段话,虽然很是生气,可是听到后来,却也觉着自己有些愧对。本来,这样终年流浪,结交江湖,虽然是自己的生性使然,但也无怪妻子是要埋怨的,便低着头不言语。这时有仆人把他马上的宝剑跟行李都送进屋来了,柏秀卿突然又有点喜欢,就说:“我看看!你从外边给我买回来什么好东西啦?”过去就要打开那行李包儿,楚江涯赶紧上前拦阻,柏秀卿又瞪起眼睛来了,说:“怎么回事呀?难道里边还真有什么金元宝,银元宝,怕看花了我的眼睛吗?可是我觉着你这个包儿很轻,有点不大配!”楚江涯却严厉地说:“不要动!这里边有朋友送给我的要紧东西,你们妇人家不能看!”柏秀卿更诧异了,说:“哎哟!可了不得!这回你到外边去,真不定是……”忽然翻了脸说:“我偏要打开看!”楚江涯用力夺过来包裹,向屋外忿忿地就走。

楚江涯向外院走去,听见身后他的太太还在喊嚷着,他心中真是烦恼,回到书房中,就把包裹放在书柜里,锁上,他就往木榻上一躺,长长叹息了两声。他生到如今二十余岁,向来是自命不凡,他的太太柏秀卿虽然性情与他不能调合,但他也没象今天这样觉着讨厌。可是他的太太刚才说的那番话,他倒认为相当有理,自己真真是不中用,没出息!本来他的祖上都是作过官的,“翰林楚家”在当地无人不知,他的太太柏秀卿也真是一位孝廉公的女儿,道地的千金小姐。他呢,坏就坏在他父亲的身上了,他父亲作过一任知州,因为得罪了一位权贵,竟被仇人几乎害死,幸遇侠士“镇三峡”仗义援救,得以重生,因此他父亲才灰心仕途,景慕侠义,叫一个素有“神童”之誉,七岁即能诗文的独生子弃文学武,并且化了很多的银两,特雇专人,把他送到湖北武当山上投拜名师,学了三年“内家剑法”,因是才造就出来一个楚江涯。然而,如今老头儿也死了,儿子成了一半少爷,一半江湖侠客,成年遨游江湖,挥金结客,不事生产,敝屣功名,家道遂一年一年地衰落,小夫妇的龃龉也一天一天地增多。不过往日楚江涯的心里还有个安慰,相信自己的“凌霄剑客”之名到处被人敬仰,内家剑法也举世无双,可是没想到这次归来,他竟十分感觉得沮丧,因为在洛阳,洛水畔,伏牛岗前,简直就算是栽了个跟头。那手执短刀的青衣人实在比自己高强十倍,而美剑侠苏小琴以一妙龄女子,力战三人,那精而熟的技艺,也使他回想起来,不能不深深地惭愧而自感弗如。当日他就恍恍然,总没有精神,又怕他的太太再向他耳边叨瞒,他就一天也没敢再到里院去。至夜二更以后,仍睡不着觉,于书房中,就挑亮了银灯,又开了柜子,取出那条白绸汗巾,一双绣鞋,挨近灯来把玩,更觉着不禁情思倍生。

正在看着,忽听窗棂外发出“哼哼哼”的一阵冷笑,他吃了一惊,急忙将汗巾跟绣鞋往身后去藏。可是窗上糊着的纸就“嗤”的一声撕开了一个大洞,露着一只三角形的眼睛,还冷笑着说:“你还藏什么呢!我早看了多半天啦!快开门吧!”用拳头“咚咚”直捶门,又说:“难道愿意叫我在院里大嚷嚷,叫仆人们都听见,给你丟脸吗?门开不开吧?”楚江涯先赶紧把汗巾绣鞋放在柜子里,锁好了柜门,藏起来钥匙,这才去把屋门的插关拉开。柏秀卿闯进来,就先去用力拉柜门,拉不开,她又“哗楞哗楞”地砸那个锁,并转头说:“快把钥匙拿来!拿出来叫我看看!不是你从外面给我买来的吗?也许是你想先收着,到我生日那天再给我,可是我的生日离着现在还远呢!腊月初十,我也许活不到那一天。你快拿出来给我看看,那条汗巾是罗的还是纱的,系在我的腰上一定很俏皮,那双小鞋不知是湘绣还是顾绣,要穿在我的脚上,不是更能给你露脸吗?快!拿出来!给我就完了!别让我真说破了,杵你的心窝子!这回,怪不得你一到家里来就丧魄游魂的,我要看你的包裹,你死也不让,抄起来就走,一天也不见我。原来你在外面结识了野女人啦?还带回来那些个东西气我?好!好!”她的眼泪直流,把头向着楚江涯就撞,楚江涯却说:“你不要急!先听我说!”柏秀卿顿脚说,“我不听你说,我就要你拿出来给我看!”楚江涯说:“你也得先容我把话说明,那两件东西实在并非是什么女子给我的表记,实在是我从外面拾来的。”柏秀卿啐着说:“谁信你这放屁的话。”楚江涯说:“真的!实因为我这次外出,遇见一个女子。”柏秀卿说:“你就迷上她了?是不是?”楚江涯说:“胡说!她持剑与我比武。”柏秀卿狠狠地说:“她为什么不杀下来你的头!”楚江涯说:“她的武艺真比我高,我们交手之后,我竟输了。可是她,不知为什么就遗下了那两件东西,被我拾着了。”柏秀卿啐了他满脸的吐沫;说:“你去骗傻子,傻子也不能信你这话!”楚江涯只是叹息着不说话,柏秀卿也因为丈夫今天才回来,觉着不可把他太逼急了,所以只又冷言冷语地说了几句,便走回卧房里去了。楚江涯想了半天,也觉着自己这样的单相思,很是不对,所以也就赶紧去找太太赔不是。他们夫妻本来一向感情还好,春宵漫漫,销除了他们之间的小小误会,那白绸汗巾和红睡鞋的事,也就都不再提了。但是楚江涯心里可并没有忘,他在梦里,还梦见了那婀娜的英姿!美剑侠苏小琴。由此,楚江涯就在家里闲居,初夏的天气,槐树成荫,春花俱落,天又长,闲得真是苦恼。他家在城里本来开着一个钱庄,因为一向就是交给别人经营着,是赔是赚,他们都不知道,反正买卖近年来是很不见强,如今,柏秀卿就催着她丈夫到城里去照料,说:“本来是自己的买卖,自己可不去看着,永远交给人做还行?人家都自己在家里买了房子置了地啦,咱们可一个钱也落不着,就吃喝着这一点死水,你还没事儿满处去闲游,不定花了多少冤钱,买来那么一双鞋跟一条汗巾,拿回家来气我,这样长了,就是不把我气死,也得把这份家当花光了,难道将来去要饭?求人?”楚江涯也很惭愧,便不加以辩驳,遵着太太的话,他就天天进城,亲自照料买卖去了。他家这个开设在中牟县城里的钱庄,本来资本就有限,尤其天气渐渐炎夏了,客帮都不来,各行生意都很清淡,借钱的既不多,汇款的人更少,柜上几个伙计,一个写账先生,整天全都闲着。他来到这儿,也是天天坐在柜外边的一条长板凳上,喝着清茶,挥着折扇,向大街上看别人往往来来。他在城里的朋友只有一个陈文悌,陈文悌家里是贩卖木料的,在南阳也开着分号。这一次,他二人在洛阳都碰了钉子,陈文悌是尤其懊恼,所以是在那天没等到天亮,就骑着马离了洛阳,既不跟楚江涯一块回来,也没向楚江涯辞别,现在他还没回家,他家里的人都很着急,不知道他上哪儿去啦。楚江涯自然知道他不会因羞恼而去寻死,可是也很不放心,常常为此也叹息。这中牟县是后汉时陈宫“捉曹放曹”之地,如今楚江涯无聊得很,他就在柜台前,时常地大声唱起来:“一轮明月照窗下,陈宫心中乱如麻,悔不该心猿共意马,悔不该随他人去到吕家,……其实他是借酒杯,浇块垒,唱着这个,想的却是那一幕月下与小琴比剑的景象,心猿意马,真是难收,嘴里唱着“吕家”,想的却是那隐凤村的苏家。不过又想:“人家苏家是有贞节牌坊的,我怎可以净想着人家的小姐呢?不过,老拿着人家小姐的红睡鞋,白绸汗巾,也实有损阴骘,这似乎是应当想个法儿还给人家的?……”因此,他更把这当作了一件大事了,更是天天的想来想去,弄得精神恍惚。一连又过了许多日,天气更热,这条中牟县的大街上,往来的人都显着不多了,对门的“魁元老店”也是生意萧条,本来这么热的天,谁还出门,所以那店里的房屋,也多半闲着。然而,在这一天的下午,忽然来了一大群人,个个都拿着刀枪剑棒,牵着马,还扶着一个病人,齐往魁元店里投宿去了,占了很多的房间。楚江涯一看见这些人,他不由得又精神兴奋,当时就走到对门店里,店掌柜的就向他带笑招呼,说:“楚少当家的,还没回去歇着啦?你那里坐。”楚江涯却摇头说:“你们不用招待我,你们忙着吧!”这时,这店里的几个伙计已然忙得手腿不停,那约莫有八九个——还许是十多个呢,因为楚江涯没有细数——一个个的大汉全都在凉棚下,这个喊着:“伙计!快来!”那个又叫着:“店家!妈的你为什么听不见?”楚江涯站在院里,把他们一个个的瞧,见一个秃头的在那里洗头上的疮,一个撅嘴的在喝茶,一个黄脸的掮着蒲扇,敞着胸,说:“他妈的真天热!”又有一个像貌倒很威武而不十分凶恶的少年人,是喝了两碗茶进屋里去了,另一个圆眼睛的小伙子却不住地向楚江涯,怒目而视,自言自语地说:“妈的!看他妈的什么?找你的娘,找你的爸爸吗?”他们这些人之中,只有一个女人,而这女人是很年青,二十多岁而十分的浪漫风骚,长的也不难看,穿的是绿绸子的短小褂,纽子扣的不齐,露着点红抹胸,下穿着玫瑰紫色绸子的肥裤,因为骑马自远方来之故,已经磨脏了,大松辫挽在头顶,鬓边还插着一朵石榴花,汗水冲得脸上浓厚的胭脂红一块,白一块,嘴里吃着甜瓜,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当着众人,她就裹脚,旁边放着白亮亮的一口短刃。圓眼睛的小伙子“吧”的一摔茶杯,跳起来向楚江涯发起了威风,说:“还没看够吗?走吧!回家去看你家的饼子贴好了没有吧?孙子!”女的却说:“叫他看吧,他一定是自小儿就没看见过他的老奶奶跟他的娘,我倒不怕人看!”楚江涯岂能受人这样当面侮辱,他就也忿然说:“这是店,谁爱来谁来,我也没看你们,你们说话可客气点!”圃眼睛的小伙子扬拳扑过来大怒说:“你叫谁跟你客气?你是他妈的什么东西?——我揍你!”店掌柜惊慌慌地赶紧前来劝解,说:“这是我们对门钱庄的东家,楚少当家的!”那女的脚才裹好,还没穿上鞋,就蓦地抄起了短刀,也要过来,尖声骂着说:“他当家,他当忘八,都到他们家里当去!在这儿,看姑奶奶我,就不行!”那秃头,那撅嘴,那黄脸的,也都握拳忿忿地走过来,嚷嚷着说:“揪他!揪他!揪他!……”楚江涯也当时把袖子一挽。但,这时由马棚那边急急走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黑大汉,摆着手说:“别打!别打!出门在外都是朋友,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为什么事?”圆眼睛的小伙子说:“这孙子进来了就站在这儿直着眼睛看咱们!”那女的一面去穿鞋,一面又尖声嚷嚷着说:“他还直看我!”楚江涯却冷笑着说:“我只是觉着你们一大群人都带着家伙牵着马,不知你们是干什么的?”黑大汉说:“我们都是卖艺的,从此路过,假若这贵地有人捧场,我们还想在这儿练一练呢!”楚江涯点头说:“这就是了!我明白了就是了!你贵姓?”黑大汉说:“免贵,我姓姜,朋友你多关照!”楚江涯说声:“打搅打搅!”转身就要走,那女的却“当”的一声,把短刀向板凳上一拍,一个箭步又蹿过来,说:“难道就这么便宜叫这小子走了吗?我得问他看够了没有?还不能白看。”圓眼睛的小伙子一伸手,就要来揪楚江涯,却被姓姜的拦住了,同时由那边屋里又走出一个年龄较长,微有髭须,约有四十多岁的人,穿着一身黑色暑凉绸的裤褂;说:“算了吧!咱们还有咱们的事呢!哪能到一个地方就得跟一个地方的人捣麻烦?”这人一说,当时这些人就全都住了手,可还是都忿忿地向楚江涯看着,直看着楚江涯走出了这店房。楚江涯回到对过柜上,坐在长板凳上,发了半天的怔,生了半天的气,他就决定了主意,先向这里的写账先生教了一大套诳语,嘱咐他明天到自己的家里,当着太太柏秀卿去说。他又向那魁元店门里望了一眼,大声自言自语地说:“喂!那些练玩艺的,你们听着点!只要你们肯练,你们走在哪里,我楚某要跟到哪里,将来再说!”说完这话,他就走出了城,兴奋地走回家里去了。当日,他跟他的太太特别表示着亲爱,一桌吃饭时,同床睡眠时,他几次想要对他的太太说明:“我要再出去走一硝,因为有一点事,还得去办……”可是他总是不敢说,恐怕柏秀卿听了,脸一翻,当时又得大吵一回架,那真叫家里的仆人丫鬟们都笑话。可是他也辗转反侧地总是睡不着,怎么想,怎么觉着城里住的那几个“卖艺的”,都不象好人,尤其那个小娘儿们,那一定是个久历江湖,杀人不眨眼的女强盗,他们那些人,不定是要去寻谁,要作什么恶事。我自学艺完成,专走各处管闲事,打不平,救人,可是还没有怎么出大名,成大功,现在,因为家境中落,买卖需要自己去经营,太太又这样干涉我,——她干涉得可也有道理,不过以后我恐怕不能再走江湖,再去帮人的忙了。可是目前的这件闲事,我还得要管管,大概明天那些人就要走,我得去跟着他们,看他们是要去欺负什么人,去作什么歹事。那时我必拔剑相助,轰轰烈烈地再干一回,以留下永久的名声,并且还得到洛阳再去一趟,把白绸汗巾,红睡鞋,得还给人家姑娘,那才算——把事情办了,回来,我也心安啦,一辈子也不想苏小琴啦,也不再管什么闲事了。主意又决定了一回,就悄悄地爬起来,下了床,偷偷地出屋到了书房,收拾行李,并开了柜门,拿出那白绸汗巾,红睡鞋,都藏在行李包袱里,系好,然后再偷偷摸摸地回到太太的床上。银灯黯黯,见柏秀卿睡得正香,那双三角眼睛,虽然闭着,可还象带着厉害,他就心说:“这个妒妇!要不是你,我早就找苏小琴去啦!”决定明天跟她实说,明人不做暗事,反正我居心无愧,我只是必需给人家送回那两件东西,并不是再去娶一个老婆。于是就坐在床上等着,不觉着窗上已现曙色,又待了一会儿,竟然大亮了,鸡也叫过了半天,睡态惺忪的柏秀卿,这时才睁开了她的那双三角眼,就生气地问说:“你没睡觉吗?在这儿坐着干吗啦?又犯了什么相思病啦?”楚江涯说:“我是要告诉告诉你。”遂把昨天所见的那几个凶横的“卖艺的人”,以及受了气的事情说了,并且还追述了前次到洛阳去,见了苏小琴,打过架,也拾来那一幅白绸汗巾和两只绣花的红睡鞋的事情,都说了,并且说:“我只再走这一趟,我决定不跟那些卖艺的人拚命恶斗,我只是想看看他们究竟要往哪里去。同时我到洛阳,这回也只是专为还东西,决不去见苏小琴的面。”宛转地说着,随时还提防着太太会在床上乱滚着大闹,却万也没想到,柏秀卿的神色倒很平和,只是仿佛斟酌了半天,笑了一声,点点头说:“那么你就走吧!反正我也知道这些日,你在家里连觉都睡不好,我劝你是劝不成,拦又拦不住。好吧!你要打算今天走,你现在就收拾去吧!你要早把话说明白了,我早就叫你走啦,我还真能够拴住捆住我的丈夫吗?”

楚江涯遂下了床,说:“你既这样度量宽大,我倒无话可说了!我只有早点回来就是。”柏秀卿皱着眉说:“得啦!还说什么呢!别的都不要紧,我只盼着你一路平安,别再出什么事情就得了!”言下有悲惨之意。楚江涯发誓似的说:“你就放心!决不能再有什么事。我说句叫江湖笑话的话;我心里已经改变主意了,跟着那些个卖艺的人只走一两程,我就决不再跟了。到了洛阳我是决不去亲见那苏小琴。”柏秀卿说:“见不见随你,我才不管呢!”楚江涯笑着说:“我想见人家也见不着,自从那夜伏牛岗比剑,她早把我看成仇人了。我也许不到洛阳,在路上若遇见往那边去的靠得住的人,我就把汗巾绣鞋都包好,托人给带了去,也不露出我的真名姓!”柏秀卿笑着说:“我料你自己也是不敢把那东西给人送到家门!不过你托谁送去,谁也得准挨打,因为,这不是羞辱人家的姑娘吗?”楚江涯也怔了一怔,又笑着说:“到时再说吧!”柏秀卿说:“我因为怕你弄成个痰迷心,我才不敢再拦阻你啦!得啦,就由着你去吧!就由着你的命闯吧!咳!”楚江涯此时却又有一点犹疑。忽听窗外有仆人嚷着说:“柜上的先生来了!”楚江涯说:“请他进屋来吧。”自己先出外屋去迎,柏秀卿在里间下了床,放下了绸门帘,那钱庄里的写账先生一进来就气恼地说:“少当家的,你说这事有多气人!柜上的人到归德府去了三四趟,都没见着他,敢则又跑到北京城去了,这不但是赖账,简直是逃账,想要不认了。两千银子不算少数,咱们柜上一共才多少本钱?凭着势力他就把咱们坑了?不行,少当家的!只有你去辛苦一趟吧!那人就怕你。你快走一趟北京吧!”楚江涯说:“得啦得啦,你就说实话吧!魁元店里住的那几个卖艺的人到底走了没有?”写账的先生一听,倒呆住了,答不出来一句话。

楚江涯就把话说明了,说:“我已跟家中的人商量好了,只要那几个人一走,我就随后去追!”写账先生说:“他们已经走了,天刚亮,城门才开的时候,就都骑着马带着刀枪走了!”楚江涯一听,不由得惊讶地说:“啊!……”写账先生又说:“我听魁元店的掌柜说,他们也不象是卖艺的,大概是往远方办案的官人。可也不象。四通镖店的千里腿陈润,昨日也去看了一看他们,他只认出其中的一个人。”楚江涯赶紧问说:“他认识哪一个?”写账先生说:“他叫你小心,他认得那个小娘们,那可不是好惹的,那小娘们武艺高强,她是三十年前黄风山寡妇寨云二寡妇黑魔女的女儿,她名叫云媚儿,外号叫小魔女。”楚江涯冷笑着说:“好名字,既有这个贼女在其中,可见那些人都是强盗?”写账先生摇头道:“也不一定!不过,少当家的你可要提防点那小娘们!听说她也直跟魁元店的掌柜的打呀你的姓名。”楚江涯看见他太太正扒着帘缝往外偷听,他就赶紧催着说:“你就快回去吧!我就去追赶他们。不过,若看出他们是江湖上的小贼,不值得一斗,那我也许只追二三十里地,我就回来。”他把这个写账的先生送出屋去,顺便就叫仆人给他备马。他又回到屋里,柏秀卿却只惊疑地向他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怎么又出来了些黑魔,小魔,二寡妇跟小娘们呀?”楚江涯笑着说:“那都是卖艺的人的外号,其实都是些男子,没有女的。”柏秀卿又“哼”了一声,楚江涯却匆匆地洗脸,穿衣裳,到书房拿宝剑,提包袱。走出了门,他的马已在门前备好,柏秀卿带着一个丫鬟两个仆妇送他出来,眼泪荧荧地望着他,他就上了马,说:“我回来得一定快!”挥鞭就走了,出了村口,他还回首望了望,然后就决心催马走去。蹄声得得,尘烟滚滚,找着了大路,一直往北,他一直就跑出了二十多里地,来到了一个市镇,他这才驻了马向人询问,那些人是何时从此处过去的!

原来那些个人确实是早晨由此处过去的,转往西面去了,大约这时候已经走出很远了,楚江涯于是离了这市镇,也寻着了往西去的大道,又一直走去,他当日就赶到了郑州,在南关外找了店住下。次日天才黎明,他就备了马付了店钱,骑着马到大道旁去等着。他心里想:“昨晚那些个人,必定也住在郑州,他们无论是住在西关或南关,今天也得由这里经过。我得叫他们看看,我到底追赶来了,看他们把我如何!”于是他就在此等候着,时时向城那边去望。可是由那边来的人,马,车辆,陆续不绝,倒真不少。他在马上等了半天,又下了马等了半天,更因为口渴了,往西边去找了一家野茶馆,坐在凉棚下,喝了茶,吃了饭,又等了半天。太阳已由东方转到正南,十分炎热,路上往来的人越来越少了,可是仍不见那些人由这地方过,他不免急躁,就想:“莫非他们是往北去啦?或者是在这里住下了,要在此卖艺吗?”当下他就付了茶饭钱,离了这里,策马又回到南关。打听了半天,各店里都没住着那帮人。他又骑着马到了西关。郑州的西关也很繁盛,店房也很不少,他才来到了这里,刚下马要去向人询问,却见路上的人都站住了,都惊讶地向西去望,楚江涯也赶紧躲避到道旁,就啃“踏踏踏”的一阵马蹄 声,由西边宋了两匹马,都是黑色的,头一匹马上就坐的是那小魔女云媚儿,这个小娘们还穿着一身红,鬓边插着一朵石榴花,双手勒着缰绳,身子几乎扒在马背上飞驰,并且回首望着后边马上的一个三十来岁的黄脸大汉,发出“格格”的笑声。楚江涯就大声喊说:“好呀!”街上的人都一齐用眼来注意他,此时黄脸大汉的马也到临近,此人就扭脸看了看楚江涯,当时将马收住,眼睛一瞪,问说:“你叫什么好?”楚江涯指着说:“我说的是才过去的那位堂客,马骑得真好!”黄脸大权又问:“你是干什么的?”楚江涯笑一笑,说:“我就是专跟着他们,为看把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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