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小琴踹倒在地的原来是她的三哥苏振杰,苏振杰说:“嗳哟!你倒是先问一声呀?我不是腾云虎啊!”小琴觉着她三哥真泄气,心里一生气,倒灰了心啦,就说:“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啦!今儿腾云虎未必敢来!”苏振杰说:“他怎么不敢来呀?我早就听孟广讲过,腾云虎的高来高去的功夫在现在得数第一,白天他打不过咱们,夜里还不得来施展施展他那套本领吗?再说他又已经发下了大话,咱们若不小心防备着,叫他把咱们粉金刚跟美剑侠的脑袋偷偷地割了去,那才叫冤呢!”小琴也不再说话,却提剑又回到里院,看见西屋仍然漆黑,灯光全无,她心想:“那李大姐可真能够睡,真是一个废物,怪不得她的爸爸不喜欢她……”当下一面想着,一面又回到北屋里。虽然身体疲乏,可是不能睡着,也不知她的三哥是回屋里去了没有,更声倒总是没有间断,到了后半夜,约莫有四点多钟,忽听得院中仿佛有轻微的脚步声,又仿佛那西屋的门响了一声。她急忙又拿着宝剑走到院中,却见西屋的门关得很严,赵妈还在打着鼾,李大姐含含糊糊地说了两句梦话,隔着窗户更听不清楚。星月皎洁,风吹阵阵的牡丹花香。小琴又上房去察看了一番,仍然是半点可惊异的事情也没有,她就想:“刚才也许是自己听差了声音,多半是因为太困倦了,自己的耳朵发出了响声,就疑惑起来,其实真是可笑。李老英雄也许是瞎说,故意吓唬人,不然他为什么不出头,反倒在客厅里放心大睡?鲁家五虎已经伤了四个,剩下的那腾云虎就是会点蹿房越脊的本领吧,可是当他要想来的时候,也得先斟酌斟酌。”这样一想,小琴就下了房,打着呵欠,又回屋里去了。果然一夜无事,但,说是无事,却当她在次日清晨还在睡眠之中,她的三哥就来急急地叫屋门,把她给惊醒了。小琴赶紧披衣起来,也不开门,只隔着门问说:“什么事情呀?”苏振杰说:“了不得啦!昨夜里出了事啦!东关出了人命案啦!”这时那乳娘何妈妈也是刚起来,惊惊慌慌地走到外屋来说:“怎么啦?怎么啦?”小琴赶紧说:“不要紧,东关出了人命案,与咱们家里可有什么相干,我三哥就爱这样大惊小怪的,”苏振杰啣在门外,仍是很急,说:“不是我大惊小怪,却是这件事真奇怪,要是吞山虎,踏岭虎,穿林虎,出洞虎死了,那倒不奇怪啦,因为他们昨天本来受了伤。这死的却是在孟广镖店里住的那个姓于的,他是新从江南来,昨天还好好地跟咱们说话,谁想到半夜里,忽然去了夜行人,把他的头就给割了去啦!”小琴听到这里,确实觉着这件事很奇异。苏振杰说:“这倒不能有人疑惑是咱们干的,咱们跟姓于的没仇,可是这件事不用说了,一定是那逃到洛阳来的,在江南杀死万里飞侠的那个凶手干的了?”小琴一听,觉着她三哥的这种见识倒还不错。苏振杰又说:“刚才孟广派人来跟我说,嘱咐咱们也要小心,今天千万别再到东关去,要不然说不定就得荡上事;还嘱咐咱们晚间睡觉千万更得加小心,因为腾云虎昨天只打发人将他受伤的四个兄弟送回去了,他本人可没有走,多半是要来到咱们家里,施展施展他那身腾云的武功;还有那个楚江涯,原来外号叫凌霄剑客,昨天他是没得施展剑法,要是施展起来,一定比你美剑侠还高哩!”小琴听了这句话,就很是生气,说:“得啦吧!三哥你就别这么沉不住气!叫李伯父听见了得笑话死!”苏振杰说:“他笑话什么?我看他就会抽他的旱烟,吃咱们家里的饭,他一点儿事也不能管,他还敢笑话?妹妹!不是我怕,可是这家里的事就仗咱们啦,靠谁也不行,谁叫昨天的事是你美剑侠跟我粉金刚给惹的呢?这以后的事情一定还多得多啦,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刚才我一听东关有夜行人杀了姓于的,我真直打冷战。我可也不是害怕,是,谁叫我整天闹肚子,永远得上毛房。别的,今天晚上我可得躲一躲,家里的事情全交你办啦!”小琴生气地说:“去吧!你们谁也不用管,有了事情我一人当!你去吧!可别满处去嚷嚷,给咱们爸爸泄气!”门外的苏振杰不言语了,多半是走了。这里把何妈妈吓得什么似的,连问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小琴微微地笑着说:“妈妈你不用管!”何妈妈叹着气,说:“我不管也行,可是姑娘你别忘了,咱们是贞节牌坊苏家呀!姑娘家可不应当在外惹事!”小琴却说:“妈妈你别嚕啦了!谁叫我爸爸走了,家里本来就留下了麻烦,有了事,我就得去挡!”何妈妈不敢再言语了。小琴心中却是极为烦恼,她恨不得当时就离开这个家,而往江南,但她又想:“昨晚死的那个姓于的,他一定是被那杀死万里飞侠的凶手所杀了,他原是追着人来的,想不到反被人杀死,由此可知那在江南比万里飞侠武艺还高的人,一定已经来到了此地,只不知这人可认识不认识那位‘少年侠士’;如果见着此人,倒应当向他打听打听,反正,若向李大姐打听,恐怕是一辈子也打听不出……”因此心中砰砰地动,好象坐立不安似的,又想。“大概已有不少人都知道有一个‘美剑侠’了,腾云虎,楚江涯,陈文悌,和自江南来的这‘夜行人’,此时还必定都在洛阳城中,我还得叫他们看看的,他们要是怕我,以后就谁也不敢找我来啦,他们若是不怕我,那就越快找我来,才越好,我不能净在家里候着他们,办完了事,我还得趁着爸爸没回来,我就往江南去一趟呢!”这么一想,她立时十分高兴,当时就又对镜细细地打扮,修饰,打扮修饰得跟一朵美丽的牡丹花似的。爸爸在家时,她绝不敢这样,现在她并且取出来几件平常不敢穿的最漂亮的衣裳,她选择了半天,才换上了半长不短的粉红绸衣,箍着身儿,愈显出她身子窈窕,下面穿的是白绸长裤,再配上腰间系着那条白绸汗巾,飘飘洒洒地,真如仙子一样,穿的是绣粉红花儿的绿鞋,她不拿那口“青蛟”,却仍拿她那口比她仿佛装饰得更漂亮的宝剑——因为这口剑她觉着轻便合式,佩带在腰间,姗姗地走出来,就往外院马圈去了。这马圈本来拴着三匹马,和一匹骡子一辆车。苏老太爷骑走了一匹黑马,这里还留下一匹“火炭驹”,和她所爱的胭脂马。她叫人就把胭脂马备好,这时许多的仆人都偷眼向她来看,她还叫把大栅栏门开开,这个门由马圈可以直通到门外,苏老太爷在家的时候也不常开的,临走的时候更曾嘱咐过苏禄,说:“这个门不可以开,开了如若看守得不周到,外面的闲人就容易混进来!”现在小姐叫开,苏禄虽然皱着眉,可也不敢违拗,当下将栅栏开了。小琴在里边就骑上了马,挥鞭驰出,村里许多的邻舍,妇女,庄丁们,全都惊羡地来看她,一些妇女在她走后更悄悄地谈论。小琴却不用眼看人,更不仰面看那悬在大门前的金漆灿烂的贞节牌,她就又“吧”的一鞭子,胭脂马四蹄如飞,离开了这隐凤村,一股烟似的又往洛阳城去了。春花如锦的洛阳城,却是尘沙满天,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小琴她小的时候原喜爱城中的熱闹,后来因为她的爸爸不许她出门,她也恨不得到外面去游游走走,那怕只到村外呢,她也觉着比家里好。如今她却不喜欢这里了,她想慕的是那江南。今天,她要在这城里或是关厢作一件惊人之举,留下“美剑侠”的永久名声,以后她就许不再来啦,因为于最近,她就要走了。她的马一霎时就驰到洛阳的东关,这古老的城池,附近的关厢,坑坎不平,散布着许多骡尿马粪的街道,还有笨重的牛车,迂缓地走着。往来的人,穿新衣戴新帽的很少,女人多半是憔悴的。这边的黄土墙上写着什么“小店”,那边一个低矮的铺面,有一口猪往里走去,却是“豆腐坊”。小庙的旁边是一家茶馆,而茶馆的右邻就是孟广那家镖店。这时候,这镖店门前的人,可真不少,原来都是等着看验尸的啦,这些人一见“美剑侠”打扮得这么美丽,骑着马又来了,可都又惊讶又兴奋,一齐直了眼睛。小琴就勒住马问说:“镖店里死了人啦是不是?凶手捉到没有?”旁人还没有回答,有一个戴着红缨帽的官人走过来说:“苏大姑娘,你就不必打听这些事啦!俗语说:三场不可入,就是火场,法场,尸场,你一位姑娘家,老太爷在家的时候我们都有交情,这儿验尸,验的又是个男尸,姑娘你还是别看吧!”小琴倒不由得脸红了,说:“我不想看什么验尸,我只要找孟广说几句话!”当时就有人向里边喊着。“孟广!孟掌柜的!”那银钩孟广好象一夜也没睡觉似的,精神十分的颓唐,走出来唉声叹气地说:“姑娘找我有什么事?我才真叫倒了楣啦!姓于的跟我本来没什么交情,不过早先见过面,他是万里飞侠手下的人,……”小琴说:“我问的就是这个,我想那杀死他的,一定就是那杀死万里飞侠的?”孟广说:“这谁能知道呢?不过昨晚上来的那个凶手,确实有些本事,我也走了多年江湖啦,夜里有什么响动,我都能觉得,可是昨夜我简直一点也不知道。再说这姓于的,也不是个脓包,武艺恐怕在我之上,可是他竟就这么死啦!人生真是生有处,死有地,他死在别处我不恼,他单死在我这儿,幸亏我在洛阳多年,人都认识我,要不然真得受连累,可是在我这门里验尸,这也够丧气的啦!我真后悔我留下他住!”小琴又问:“腾云虎走了没有?”孟广摇头说:“我不知道,得啦!昨天那事更别提啦!姑娘您就快请回家吧!”小琴却不听他的,反倒一直策马向城中走去。她进了东门,这条繁盛的大街,往来的人全都站住看她,有的在笑——可又象是不大敢笑,有人却彼此地悄悄谈论,她在马上又气又急,只嚷嚷着问说:“谁知道腾云虎在那儿住?快告诉我!”旁边的人却都赶紧躲避,没有一个答话的,好象这么大的洛阳城,人也都怕腾云虎,也许是都不敢管闲事,但是可都又争着来看她,离着有数丈远,都追随着她,越聚还是人越多,看得她的心里直冒火,脸上也发烧,心里说:“我是干什么来了?腾云虎,楚江涯,陈文悌,一个也找不着,只叫这些人看,为什么呀?……”她恨不得抡鞭子找一个可恨的去“吧吧”地打。就在这时,她还没走到十字街口,忽见路南有一家酒楼,从楼上掷下来一束牡丹花,——洛阳的牡丹本是出名的,出产得也多,现在正是盛开的时候,街头随处有折枝的和连根叫卖的,但牡丹这种富贵花,只要是折下来的,当日便易萎谢,如今掷下来的是两枝白牡丹,花儿还没有怎么开,就掉在泥里了,小琴不但一惊,还惋惜这委地的名葩,而憎恶这掷花的人。她一抬头,见酒楼上栏杆里站的正是楚江涯,穿得很阔,倒背着手儿,象在仰面看天上的浮云——这是故意装的。其实,小琴的心里明白,他是掷花来调戏,当时就更为大怒,然而,“楚江涯是一个年青的男子,又没有太大的仇,他掷花,也妨碍不着我,我虽然正在找他,可是见了面了,倒有点不好意思先向他说话。”这时跟随看热闹的那些人,可都“哈哈哈”忍不住地大笑起来。楚江涯在楼上低头一看,这些人都哄那苏小琴姑娘,他倒不由得有些气恼7,当时就转身进楼里边去了。小琴以为他是躲了,想着:“是不是这次可以饶他?他虽然也可恨,但究竟不是腾云虎呀?”刚待拨马再走,又见楚江涯原来急匆匆地跑下楼来了,走出门外,向那些人劝着说:“你们何必跟着人家小姐?这成什么事体?都走开吧!”又向一个穷孩子说:“把这几枝花儿拾起来,拿水去洗洗,就送给这位小姐吧。这花儿很好,刚才是我无意掉下来的。”那穷孩子听了他的话,却从地下拾起花儿来,也不洗,就要递在小琴的手中。小琴却忿然地用鞭子一抽,将花儿打得粉碎,花辦花叶都溅到楚江涯的脸上,小琴并且在马上探身再抡鞭子,就向楚江涯去打。楚江涯没有提防,“吧”的一声,鞭子打在头上,他赶紧躲闪,小琴又拿鞭子抽来,楚江涯一伸手,就将鞭梢儿揪住,他也满面通红,问说:“小姐!你这是为什么?”小琴一面用力夺鞭子,一面忿忿地说:“为什么?因为你跟腾云虎是朋友!”楚江涯奇异着说:“我跟他虽是朋友,但是他干他的事,我干我的事。”小琴用眼瞪他,说:“你也不干好事!”楚江涯摆手说:“不然!苏小姐你错疑了我了,我只想为你府上排难解纷!”小琴说:“呸!你不过比腾云虎能说罢了,快告诉我,他住在那儿?”楚江涯摇头说:“这我不能够告诉你,不过我也向你说实话,他确实没走,他有飞檐走壁的功夫,还会打镖,他已怀恨在心,迟早要去复仇,我知道姑娘必然不怕他,并且你的三兄。也有好本领,只是冤仇何必深结?姑娘你这样一位美貌的小姐,跟他也犯不上。我愿意还是请你的三兄出头,我为两家排解,我在洛阳不走,也就是为这事!”小琴却依然忿怒,说:“谁听你的?”她用力地夺鞭子,楚江涯却揪住那头儿不首放,她就要自腰间抽宝剑,楚江涯这才撒了手。小琴还要拿鞭子去抽他,楚江涯赶紧回身躲开了。他站在酒楼的高台阶上,说:“姑娘你打我,我也不能还手,但是将来,你必知道我是个如何的人!”——他此时只有点儿懊丧,却不生气。小琴见他不生气,自己也不能够太不讲理了,同时想着。“反正这次进城,没有白来,打了楚江涯,腾云虎也得知道,只要叫他知道我并不怕他们,就完了。”于是,拨马就向东驰去,也不管有多少人看她,她就白绸的汗巾随风飘飘,又出了洛阳的东门。路过孟广镖店门首,见那里的人仍然不少,她也不再细看,马就一直回往了隐凤村,抬头看见了家门口的那块贞节牌,她又觉着:“刚才的事情做得太不对吧?爸爸回来要是知道了,一定得生大气吧!”她下了马,将马交给了仆人,手按着剑柄,就跑进门去。到了里院,还没有回她的北屋,忽然听见西屋里有人急躁说话之声。虽然说话的声音不太高,可似乎是在打架,她就不由得一阵诧异,赶紧先往西屋走去,却听屋里是严厉的老苍声音,正在斥责着说:“你作的这事,叫我非走不可了!真是杀才呀!……”屋里的人似乎也知是小琴来了,赶紧就推门出了屋。小琴一看,原来是李大姐的爸爸李国良,她就非常不高兴,心说:“这老头子比我的爸爸还坏,只会欺负女儿!”遂问说:“又是怎么啦?李老伯父!”李老英雄却沉着脸说:“侄女你还是回你的屋去吧!不要来理你的李大姐,她不好,她也不下地,只在炕上坐着吃,我刚才说了她啦!”小琴却摇头不听,说:“我们姊儿俩的事情您别管!”李国良李老英雄又低头看了一看小琴腰间挂着的宝剑,他知道管也是管不了,就不禁长叹一声,又往前院去了。赵妈也没在这屋里,李大姐腿上盖着毯子,坐在炕上深深地低着头。小琴以为她是哭了,受了爸爸申斥的女儿,是最使人同情的。小琴赶紧走了过去,想要安慰安慰她,不想李大姐蓦然抬起头来了,脸上连一滴泪也没有,反倒向她笑着问说:“你上哪儿去啦?打扮得这么漂亮?找你女婿去啦吧7”小琴假作要抽出宝剑的样子,半嗔半笑地说:“我杀了你! 因为你真脸厚!”李大姐依然笑着说:“你杀了我,比别人杀了我强,因为我喜欢你!”小琴却说:“呸!你说这话也不害羞?你也是个女的,为什么你喜欢我?”说出了这话,自己也不由得脸上一阵热,因为觉着这话,似乎也是不应该说的,“怎么女的不应该喜欢女的,反倒应该去喜欢男的么?这是什么理由?”她这么一想,心里又觉着紊乱,就坐在炕边,将身靠着李大姐,休息着。她脑里不想刚才的那些事情,却又想起遥远的江南,滔滔的江水,……李大姐把她的宝剑自鞘中抽出半截来,把玩着看,她就嘱咐着说:“你可小心伤着你,别动啦!”李大姐说:“不要紧!”又赞叹着说:“你这样又漂亮,又年青,又英武的人,世间上真少有!”小琴皱着眉说:“是个女的,可就什么都不好了!”说着,仿佛是要哭。李大姐却说:“因为是女的,所以更好,将来当了媳妇,那是更好又更好!”小琴挺身又起来,把她一推,可是没有给推倒,小琴又揪那毯子,说:“我可要掀起来了!”李大姐赶紧用双手按住,笑着央求着说:“别动!别动!”小琴斜眼瞪了她一下,说:“我看你什么都是装的!”李大姐忽然神色一变。小琴又指着她说:“你装病为的是偷懒,你装走不动,为的是在这儿,好不上你的婆婆家去!”李大姐也低着头似乎是发了愁。小琴说:“我也没工夫跟你这么闹着玩啦!你有多么清闲!我可还有许多的事呢!”说着,她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同时把门一带,门是关上了,可是把她的白绸汗巾夹在门缝里了,她走不开了。刚要回手再开这门,却见李大姐已下炕,将门开了一道缝,还拉了她的手一下,笑着说:“待会儿你可再来!”小琴特意地低头去看李大姐的脚,可是看不见,因为李大姐的青绸的裤腿儿是又长又肥,长得拖到地下,连鞋尖都遮住了,又扶着墙壁,好象是站不稳。小琴就说:“你快上炕装病去吧!早晚我得把你的底揭穿了!”李大姐又似乎是一惊,悄声说:“你揭穿了我的底,可你没有好处……”又笑着说:“叫你将来找不着好婆婆家。”小姐一脚又迈进到门里,说:“你再说?我非得拿宝剑戳你!”忽见李大姐恐惧似的一缩身,靠墙去站着,努着嘴更低声儿地说,“你快走吧!”小琴也一转头,就见李国良李老英雄就站在垂花门的旁边,瞪着两只大眼睛正向这边来看,那两只眼睛并不是显着生气,而却似是深深的忧愁。小琴也有点儿难为情似的,也没再说话,就按着腰间的宝剑,一边掖着汗巾,半走半跑地回北屋去了。她由是就白天睡觉,准备着充足的精神,到夜里提防着腾云虎。腾云虎也许是空自发下了大话,他的夜行功夫和什么飞镖,大概有自知之明,知道来到这儿施展必也无用,还能够碰一个大钉,所以,当天的夜里他就没有来,使小琴白白地等候了一夜,心里真更是生气了。她常到李大姐的屋里,二人并坐着,相倚相靠地打打闹闹,有时谈些闲话儿,有时又做些活计。——李大姐的针黹可真不行,是一个笨丫头,她把小琴已经快要做好了的睡鞋给做坏了,招得小琴直生气,还得另裁另做。她自己做得可更是精细,为的是要在李大姐的跟前显显能耐,李大姐就夸她是“文武全材。”但她受了人的夸,却反倒触动了她心底的烦思,她就想:“文武全材又有什么用?那在江南江水滔滔之间的少年侠士也不能够知道我!爸爸不回来还好,若是回来,尤其倘若知道了他走后我在这里惹了事,他一定得骂我,他定会恐怕我沾污了他家的贞节牌,而更得赶快地胡里胡涂给我找个婆家了!那时我可真得横剑自刎不可。但是,与其那样冤枉地死了,还不如我现在就往江南去闯闯呢!……”现在,她的三哥真是泄气,白天逞英雄,直到现在还夸大口,自称为“粉金刚”,可是一到天黑就藏在屋里,连拉屎都在屋里,招得三嫂时常地骂。大嫂是不大管事的;但听仆妇们说:“她对于‘小姑子;小琴这样地胡闹,也是很摇头的,不过她不好意思当面对小姑子加以劝阻。”仆人是分前夜后夜轮流着睡觉,值班,一切都由苏禄指挥,但打更的,却是由耿四管理,现在家里又添雇了几个打更的人,同时,银钩孟广带着几个伙计,连马带刀枪剑戟,全都搬来了。苏振杰说:“他是因为镖店没法子开了,所以都来到这儿以帮助护院为名,其实是混饭来了。”腾云虎,腾云虎,弄得全宅上下,连不大管闲事的大少奶奶也都知道了“腾云虎”。夜里比白天热闹,可是一连过了好几天,慢说“腾云虎”,就遂一只上房的猫,大家也没见着。据李国良李老英雄猜测,“那腾云虎是迟早必来的,不过他既是一个以夜行功夫出名的,那就跟飞贼差不多,他尚未到一个地方去的时候,必定先要‘踩道’。现在大概他是正在踩道了,顶好你们在每日的白天,就留心村子的附近有无形迹可疑之人。”又说:“腾云虎不足惧,事情既然闹得这么大,将来还要由江南来些豪杰,这里光凭着一个姑娘是不行的,请外人也都靠不住,顶好是派个人快些去找苏老太爷,请他早日回家!不然就得去往铜山县,请来铁棍秦五叔。”他这样地一说,把空气弄得更紧张起来,连男仆们都害了怕啦,仿佛觉着这“贞节牌苏家”眼前就有灭门大祸,洪水将要卷去了隐凤村。这天,苏禄特到里院来求小姐,惊惊惶惶地说:“小姐!您快写几封信吧!一封信去通知大少爷,一封信去通知二相公,请他们就是不能自己回来,也赶快给这家里想个法子吧!要不然就派个人去快找回来老太爷。”小姐却说:“这是谁出的主意?”苏禄说:“李国良李老爷也是这么个主意!”小琴却哼了一声,说:“你听他的?他也不是一点武艺不会的人,可是我只看他是光说不管,他一定害怕,怕连累上他,然而他何不快点带着他那病腿的女儿快些走呀?……”往下的话,她不好意思往下说了,她尤其不忍得说李大姐不好,因为李大姐现在是已经与她感情日近,成了她的知心的人。当时,苏禄又算是碰了一个钉子,只好退身走出,依旧天天帮助防夜,夜里却一点事儿也没有。这一天,又是晚间,月已渐圆,天际虽有几片浮云,但也遮不住那皓洁明澈,如水一般的月华。银钩孟广对他的几个伙计和苏宅的仆人说:“这些日咱们可真够累了!白熬夜,其实腾云虎还不定又打了什么别的主意,可是我敢断定,他就是已经踩好了道,今夜也绝对不敢来,他既是飞贼一类的人,必定晓得飞贼的门路,当飞贼的有两句话是:‘偷雨不偷雪,——下雨顶多淋一身湿,下雪可能留下脚印;‘偷黑不偷月’——黑天爱干什么干什么,有月亮,月亮可就是人的眼睛。大家今夜里谁爱睡谁就去睡,别再那么瞪着眼睛白熬油儿啦!”他虽这样说着,他可仍是时时踏着月光在外院转,因为他只能够负这外院的责任。里院有本宅的小姐,少奶奶,仆妇,还住着个李家大姑娘,半夜里,他不便常往那儿蹓跶。不过他听说里院四座花畦里的无数朵的牡丹,已经完全开放了,这他倒相信,因为只要站在垂花门外,就可以闻得见里院那浓烈郁馥的花香,并有蜜蜂儿趁着月光飞过了墙。小琴今天晚上又叫金妈将花浇灌了一次,她连屋门都不忍关闭,因为她爱惜这阵阵的牡丹芳香,留恋那中庭月色,她穿着粉红绸袄白绸裤,今天穿的是一双红绣鞋。——“还能够穿多少日啊?爸爸一回来,一定就不许再穿了!”并且,她那一双还没有做完的红睡鞋,也得赶快做,万一爸爸回来,见她拿着就不行。所以她又在李大姐的屋里,一边谈着知心的话儿,一边又做了半天,好在她的这双睡鞋是随身带着,随时可以拿出来做。李大姐现在也学着刺绣了,并摆弄着小琴腰系着的那条汗巾,说:“这整幅白绸子的,太素了,等我把绣活计再练得好一点,我给你这汗巾上绣一朵牡丹,绣一只蝴蝶,牡丹是你,蝴蝶是我,将来咱们两人分别了,这还能够给咱们留着记忆!”小琴却说:“不!你是牡丹,我是蝴蝶,因为牡丹是天天坐在那儿不动,蝴蝶却会飞。”李大姐说:“但是,牡丹是花中的王,富贵,芳香,又美丽,只有你还可比。我是蝴蝶,因为蝴蝶原本是一个面目凶恶的小虫,它虽不咬人,人却都怕它;后来,它变了,它变成蛹,在墙缝里隐藏了些日,受了春风,才穿上锦衣,它依恋着花儿,连世间最美丽的姑娘也都喜爱它了。——所以我还是蝴蝶!”小琴笑一笑说:“得啦!等你这两只笨手真学好了绣花的时候,你再说这话吧!可是我想你这两只手,永远也不会绣。”李大姐说:“我要不会绣,我就砍下我的手,连胳臂都砍下去!”小琴瞪她一眼,说:“你听你说的这恶话?我会武艺,我拿宝剑伤过鲁家五虎,但象这恶话,我都说不出口;听了,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你可就这么随便说,可见你是一个狠人。得了,等你的腿病好了,我教给你点武艺,你也帮助我们防夜吧!”说到这里,忽然心里一动,又听听更声,已经交到三下了,她就站起来说:“哎哟!一晃儿,不觉着都半夜啦!你睡觉吧!”说着她将绣的一双睡鞋又揣在怀中,系了系汗巾,就走出这屋,仰头向房上看看,又想要到北屋拿了宝剑,再到多花畦的旁边去察看察看。但是她跳到北屋里,却不禁的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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