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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闻说有人刎颈死 古都三访,洛阳豪客尽余情

当下,还是楚江涯把车叫过来,叫赶车的老头儿把小琴抱到车上,叫赶车的慢慢赶,别太颠动,他连小琴的宝剑和那匹马,一齐送回到隐凤村苏家,他跟苏小琴的大哥也没有细谈,就坐着车回到城里,住在朋友家里,叫小厮天天出去打听。五六天之后,没听说隐凤村苏家再出什么丧事,也没有别的事情,他就放了心,想去还那白绸汗巾跟红睡鞋,可又想:“人家那儿的事情刚完,我干吗又去生事?我还是把这两件东西再带回去吧!”所以,他雇了一辆跑长趟子的骡车,把宝剑也还给他的朋友了,只带着他的小包袱离开了那洛水含愁,柳丝绾恨,小雨凄凄如叹息着人世的古都洛阳。一路上也没精神,回到了中牟县。到了家里,他的太太柏秀卿,就拿那双三角眼瞪他,说:“我还以为你再过两辈子也不回来啦!敢则你还认得家?”抢过来包袱就打开,说,“我得看看你这回给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楚江涯拦也拦不住,柏秀卿打开一看,就把那白绸汗巾跟红睡鞋,都往地下去扔,说:“你原来带回来的还是这两件老货呀?人家苏家的什么琴,并没给你新表记呀?你大概是去碰了一鼻子灰吧?剑哪儿去啦?马哪儿去啦?你大约是在外边当了些日子秦琼吧?告诉你,知道点!你来看看,我的肚子可有啦,你要是再想去瞎撞,就快着滚!别等着我儿子出了世,骂你!”楚江涯看见他的太太的肚皮果然有点鼓起来了,他就更不敢说话了,弯腰拾起来了白绸汗巾跟红睡鞋,用手直撢,依旧用包袱包好,拿到书房的柜子里锁起来。他的太太还“咚咚咚”的急走着,跟着他来看,瞪大了两只三角眼,说:“摆一张供桌,香炉,蜡台,你天天冲着这柜子里的东西磕头好不好!”楚江涯摇头摆手叹息着说:“完了! 以后我要再出门,就叫我断腿!”从此,他果然就不出门,连中牟县城里也很少去啦,每天只在书房里读书。有时可也偷偷打开柜门,掀开包袱的一角,看一下那白绸汗巾跟红睡鞋,只看一下,不多看,可是饶这样他还永远也忘不了那美剑侠苏小琴。过了有几个月,过了炎热苦雨的夏日,西风冷月的秋宵,白雪红炉的冬令,一家人快快乐乐地过了一个新年。转瞬天气又暖,在正月底的这一天,柏秀卿的大肚皮是“瓜熟蒂落”,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啼声洪亮,长得真象楚江涯。楚江涯自然是乐极了,大办弥月,又花了不少的钱。柏秀卿坐在床上,一边奶着孩子,一边笑着对丈夫说:“咱们的孩子还没有名字啦,你快给起一个吧?可要好的!”楚江涯想了半天,才说:“起一个吉利点儿,贵重点儿的名字吧,不要太文气了,就叫他:金保!”话还没说完,柏秀卿又“呸”的怒啐了一声,啐得楚江涯却莫名其妙,他的太太却骂他说:“你还没忘你那断命的汗巾包袱啦?给儿子起名字也叫巾(金)包(保)?你怎么配当爸爸?还是我起吧!叫他——家福,楚家福,长大了一辈子在家里享福,别象你,永远在外边去——碰灰!”楚江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声也没敢多说话,有了这么一个肥胖儿子,他更不敢跟太太吵嘴了,但心里还时时牵挂着苏小琴,不晓得那位洛阳美剑侠姑娘,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三月底的天气,春意恼人,这天忽然来了他的好友陈文悌,给他送来了一匹马,楚江涯一看见这匹马,就不禁有些惊诧,这马就是他家里的,去年骑着到洛阳,在伏牛岗下,这匹马就被李剑豪盗去了,后来算是送给李剑豪了,如今怎么竟到了陈文悌之手,并且给我送回来?……据陈文悌说是这么回事:“他自去年为帮助腾云虎,那夜,月下,在伏牛岗与楚江涯同时败于美剑侠之手,他可就很是扫兴,在南阳住了有几月。后来到开封去又开设了一个卖木料的分号,并常往郑州去作买卖,那时他就遇见一个人名叫李剑豪。可是这李剑豪所骑的马,他认识,正是楚江涯的那马,因此他就一问,这李剑豪说:“这匹马正是楚江涯的,我正要给他送去呢!你既认识他,好啦!我交给你吧,你得便时,给他送去好了,物各有主,我早应当奉还,只是我还拿着他一口宝剑,因为我还有用处,所以,今生恐怕不能还给他了!……”楚江涯听到这里又吓了一跳,赶紧问:“你可知道那李剑豪后来怎么样了?”陈文悌说:“你听我说!那李剑豪是又穷,性情又急躁,住在店房里,终日不是饮酒,就是打他的老婆云媚儿。那云媚儿原是云二寡妇之女,是一个著名的女贼,又风流又淫荡,她本来有一个姘头名叫黄老虎童八,又名叫童如虎,到了郑州,她就跟那童八旧情复叙,不想再跟着李剑豪走啦。——大概还不完全是为这事,黄老虎童八本是一个恶霸强梁,李剑豪却是一位少年侠士,自然争风吃醋的事情也有一点,那一夜李剑豪就去挥剑把黄老虎杀了,并杀伤了云媚儿,然后他自刎而死……”楚江涯说:“这是真的事?”陈文悌说:“我跟他既无交情又没有仇,凭白无辜地我咒他干什么?这是去年秋天的事,有很多人都知道,并且有由洛阳来的人说:李剑豪跟洛阳的美剑侠也有过一段风流事儿……”楚江涯就不愿意再听了,只听陈文悌说:“我本来早就想把这马给你送来,只是没得便,今天我才给你送到。可是我又不明白,你是什么时候跟那李剑豪认识的呀?又怎么把马跟剑借给他的呀?咱们几时才找美剑侠去报仇呀?”楚江涯摆着手说:“得啦!你也不必细打听啦,洛阳那地方我……我真想不再去啦,咱们别谈这些啦,还是谈别的吧!”当日,陈文悌回到中牟县城里自己家中去了,次日,楚江涯就叫仆人将那匹马牵到城旦去卖了,他对那匹马,连看也不忍得再看。然而,他因此益为想起了苏小琴,并觉得李剑豪在将要决死之前,还想起来托人将马匹还给我,他说的那“物各有主,应当奉还”,可见他一生就是那么一个耿介的人,值得钦佩。可是我老拿着那两件拾来的人家闺阁之物,永远不去奉还,究竟不对,于良心上永远有亏!如此,咄咄书空,又过了几日,他就又向他的太太说:“人家苏小琴的那白绸汗巾跟红睡鞋,我上次去了一趟,正赶上人家办丧事,没得机缘去奉还,这次,让我再上洛阳隐凤村去一趟吧!这真是我最后的一次出门了,我一定速去速归。”柏秀卿说:“别问我,我管不着,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出去断了腿我都不管,只要我的家福,没病没灾的,我就谢谢老佛爷!”楚江涯看着他太太这冷淡的态度,就“顺坡儿下”,赶紧去到书房开柜子,去收拾他那个小包袱。他现在家中没有马也没有宝剑了,他也不再去办置,只雇了一辆走长路的骡车,只带着些盘费,带着那小包袱,也没有向四邻去声张,就离开了家。骡车自然走不快,同时他也不催着快走,为免在路上惹闲事,每天很早便投店,茶肆酒楼一概不入,更不与面生的人交谈,如是,在暮春时候的中原田野向西走着,也没遇着什么事情,只是有一辆“二套车”——即是两匹骡子拉着的车,在他的车后边一连跟着走了两三天,这确实是可疑的,但楚江涯也没看见那车里坐的人,所以也就没十分介意。这天,便又看见了青青的洛水,洛水是三国时曹操的那最聪明的儿子,号称有“八斗之才”的大文学家陈思王曹子建(植),为跟他的那一代绝色的嫂子甄氏,惹下了相思,所以才作了一篇文辞瑰丽的《洛神赋》说他的嫂子是洛水的女神,序子上说:“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日宓妃,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遂作斯赋。”赋里边把“洛神”描写得那漂亮呀:“翩若惊鸿,夭若游龙”,简直把洛神说得比嫦娥还美。唐朝的诗人李商隐也说过:“宓妃留枕魏王才。”好像洛神给了曹子建一个枕头——“那枕头当然不象我太太做的那么大,那么沉,还叫小孩直撒尿的枕头”——才使他作了一场迷离惝恍而香艳的梦。楚江涯这半年来净在书房里看书,所以把书记得的不少,于今更不禁触景生情,他见河边的柳树又长了那么长的美丽的头发——柳丝了,更忆起了去年斯时,素衣的美剑侠吐了那口鲜红的血,“啊!比洛神宓妃还美丽,更多情,比甄氏还薄命的苏小姐啊!真不敢想是否还在人间,也许已经也成了洛神了吧?……”楚江涯叫骡车一直就赶到了隐凤村里,见树木还那么茂盛,鸡见人跑,犬见人迎——同时可也直要咬他的腿——都跟去年是一样,只是景况仿佛有些萧条。苏家的大门紧闭,贞节牌还在门楣上悬挂着,只是挂了些蛛网和尘埃,大门上的去年写的对联上还留有残余的白纸,小鸟在“上马石”上跳,看见车来了才飞起,飞到屋檐上,仍然“喳喳”地叫,仿佛是向门里说:“有人来啦!”楚江涯下车叫了半天门,里边才把门开开,开门的人把他一看,就惊喜着说:“哎呀!这不是楚——楚大爷吗?”楚江涯认得此人是这里的仆人,兼代打更的,名叫耿四,就笑笑说:“你可好?”耿四说:“楚大爷是什么时候来的呀?”楚江涯说:“我是刚才来,连城里还没去呢,我是特来看望,你们这宅里……”耿四皱着眉说:“这宅里现在没了人啦!”楚江涯当时就一阵椎心刺骨的悲痛,觉着:“我猜对了!这次我白来了!”却听耿四又说:“大爷是又回到潼关去作买卖,二相公带着家眷上京里又等差事去啦,去了都快有半年啦,三少爷是在城里安了两份外家,花天酒地,永远也不回来,家里现在只是大奶奶,连三奶奶也气得回娘家去啦!……”楚江涯赶紧问:“小姐呢?”问了,可不敢用耳朵去听对方的回答,耿四说:“小姐倒是在家了,可是病得不起,快有一年也没出门,您来是要想见见吗?我给您去向里边回一声吧?您不是外人,是我们这儿故去的老太太的朋友,去年帮了多少忙呀,我们小姐那一天由马上摔下来吐了血,还多亏您给送回来的呢!”楚江涯一听,小琴尚在,他这才放了点心,于是耿四领着他,他提着那小包袱,进了门,见院中还整洁,只是人太少。耿四带着他到了垂花门,就请他在这儿等着,就进里院传达去了。楚江涯提着包袱在这里一站,就又站了多时。这暮春天气,这洛阳地方,跟往年一样,又刮起特有的含着黄砂的风来了,此时楚江涯已经打开了包袱,拿出那条汗巾跟那双睡鞋来了。可是,风立时就将白绸汗巾吹得飘飘起,红绣睡鞋不一会就着上了一层尘埃。这时耿四才出来,说:“我在里院也等了好大半天,小姐在屋里睡着啦,现在才醒。”又说:“您再等一会,金妈这就出来。”楚江涯说:“不要紧,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事。”于是又稍站了一会,那右眼睛有点毛病的金妈就走出来,说:“楚大爷请进去吧?”楚江涯摇头说:“不!你们小姐可好?”金妈说:“好!叫您挂念着,她只是自从去年吐了血病了,就没好!”说话显露出深深忧愁的样子,两只眼睛还流出来眼泪。楚江涯也皱眉地问说:“是什么病呀?据大夫是怎么说的?”金妈说:“咳!我们小姐的病,归根还不是因为去年那些事情闹的吗?这里老太爷故去啦,又有李剑豪那件事,咳!我还伺候过他啦,那时候连我们小姐也不知道他是男扮女装呀!我敢保,因为我也在这宅里快有二十年啦,小姐头上梳着五个小辫的时候我就拉着她玩,她真是规矩,聪明,又老实,我敢保决没有外边说的那些事,可是竟弄得,咳!我也不能说了!我们小姐从那天吐了血,您给送回家,她就起不来啦,请了好些位有名的大夫给看,都说是痨病,她又不肯吃药。何妈妈在去年秋天也死啦,那是把她自小奶大了的奶妈子,她更觉着孤苦伶仃啦。嫂子们都又跟她不和,她素来的脾气又高傲,又要强,这可就叫她的病儿更不容易好啦,到现在快有一年啦!……”说着更不住地流眼泪,楚江涯也叹息着说:“我想慢慢地,病自会好的。一个年青,心肠好的人,纵使别人说她坏话,她也自有神佛保佑,你们也不必发愁,我现在是为送还这……这是去年我拣拾的……”金妈一瞧见这白绸汗巾和红睡鞋,当时就认识,说:“嗳哟!这不是去年那一天晚上,我们小姐丢失的那东西吗?我们小姐那时候还直找呢,怎么找也没有找着,原来……”楚江涯说:“我拾了之后,就好好地保存,早就想要给送回来,只是没有机缘,现在请你交给你们小姐吧,并劝劝她,说那李剑豪……咳!不必再提那人了,你只向你们小姐说。清白终归是清白,外人的话,只要是明白的人,就不能信,老太爷之死,与佛经上说的因果有关,人生能有几何青春?人间能有几个聪明人?古今又有几个侠女?往事是梦,人不能永远叫梦迷住,就不往下活了,望她珍惜芳年,保护身体!……”连说了两遍,金妈点头说:“好吧!我这就把您送回来的这两件东西去交给她吧,把您的话——我也许说不清——就告诉她去吧!不过,您请进来吧!您大老远的,辛辛苦苦为这事来了一趟,不请您进屋,还能不请您进里院吗?”楚江涯原想这就要走,可又怕东西交还小琴,话传给了她,她再起什么误会,加重了她的病,那可不好,所以得等着看一个结果。于是他用手把身上的土拍了拍,就随着金妈进了垂花门,金妈往那窗户上全都挂着白罗的窗帷的静悄悄的北房中去了。楚江涯站在院里,这院里四座花畦,牡丹都才将开过,有的枝上仍留有残落垂尽,病态不堪的娇艳的花辦儿,有的却把残红,碎粉,剩紫,零朱,一片片杂乱地散布在地面,被风吹起,翩翩有如各色的蝴蝶,芳香还淡淡地一阵一阵地袭着人。那西屋的窗上钉着木板,可见没有人住,北屋里也听不见金妈怎样回的话,只听一两声敲着玉磬似的声音,那就是苏小琴的咳嗽,不知此时她是怒呢,是喜呢?是掩泪感动,还是推枕而起又发了她美剑侠的脾气呢?……倒真令人有些提心吊胆。如是又等了有一刻钟,金妈才又出屋来,两只手托着一口带鞘的宝剑,楚江涯看了倒不禁发怔,只见金妈走近前带笑说:“我把那汗巾跟鞋,都交给我们小姐啦,我们小姐很喜欢,我又把您的话全都照样告诉她啦,她没言语,她只叫我替她谢谢您的好意,她说她当初还得罪过您……”楚江涯笑着说:“咳!那不提啦!”金妈说:“她还叫我向您问一件事……”低着声儿说:“她就是还关心那个李剑豪,不知现在怎么样了?您是常出门儿的人,您一定知道吧?”楚江涯把眉皱一皱,沉吟了一会儿,就说:“李剑豪?听说现在还不错,他现在那儿我也不知道,不过离着此地一定很远,他的那些仇人永远不能再去找他了,他跟那云媚儿……”金妈就惊问着说:“什么?云媚儿?”楚江涯说:“你就去同你的小姐说吧,他们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们早就不在一块儿了,当初不过是作的一场把戏……”金妈发怔了半天,好象是听不明白,又说:“我们小姐说;您是一位好人,屡次地帮助,她的心里觉着十分过意不下去!这口宝剑是我们老太爷留下的,说是叫什么青蛟剑,小姐说送给您,作为谢礼了!”楚江涯本想不收,但又一想,怎好太推却美剑侠的意思?遂就双手接过来说:“好吧!再请你替我谢谢苏小姐!”金妈又说:“我们小姐还说,请您先试一试用着可手不可手,要是这剑太沉,我们小姐还有一口剑,也可以换那一口送给您!”这时楚江涯抬头一看,见北屋的白罗窗帷里仿佛站着人,似是一个少女,模样却看不清,他就想:“也许是苏小琴,多日未见人舞剑了,现在想叫我练一练,以供她消遣。”于是就说:“那么!请金妈你往旁站一站,我把宝剑试一试!”当时“青蛟剑”呛啷一声掣出了鞘,青光闪闪,楚江涯就将剑鞘和包袱放在牡丹花畦的旁边,他掖起来衣襟,便跃步腾身,伸指展臂,舞起了一套剑法,同时风吹起了纷纷的牡丹花辦,只见寒光起青蛟,残花沾衣裾。隔窗谁见美人愁,展技全凭英雄胆,洛阳女儿一片心,凌霄剑客十分勇……正在练得高兴,忽听背后有很厮熟的女人声,说:“你在人家这儿干什么啦?”他赶紧煞住了剑势一回头,忽然看见他的太太柏秀卿抱着孩子在垂花门那边了,手里还提着一个蒲包儿。他不禁心中万分的纳闷,心说:“这么远,她怎样也来啦?”这时金妈也下了台阶,柏秀卿就进了院子,笑着说:“这位老妈妈是伺候苏小姐的吧?我,是但……”一指捉着宝剑发怔的楚江涯,又说:“我是他的妻子,这次,我们俩是一块儿来洛阳看孩子的舅舅,顺便又来看看这儿的小姐,刚才在外边他不让我进来。我也听门上的人说啦,这儿的小姐正病着,那么我们就更不好意思打扰啦!我丈夫在去年常蒙这儿照应,我也没什么谢的,这是由我们家里带来的两斤柿霜糖!”把礼物交给了金妈,金妈还让着说:“楚太太请屋里坐吧!有这么样儿的?楚大爷给我们送东西,楚太太也给我们送礼物?”柏秀卿笑着说:“这是小意思,表一表人心,等小姐病好了,我们一定再来看!”金妈说:“您这位小少爷可真好!多大啦?”柏秀卿说:“才三个月,我们夫妻十多年啦,才有这么一个小孩,是初生,咳!孩子的命也不好,连走还不会走,就跟他爸爸出来了这么远!”又向楚江涯说:“你拿着宝剑干吗?”金妈说:“这口剑是我们小姐送给楚大爷的。”柏秀卿先是一变脸色,说:“要这口宝剑干吗呀?”但旋即又改为笑容,说:“也好!收下就收下吧!这总是个辟邪的物儿,拿回我们家,挂在墙上,给我们的小孩辟辟邪魅外祟。”这时北屋的白罗窗帷里少女的影子已经看不见了,又发出咳嗽的声音,金妈说:“楚太太先等一等!我看看我们小姐去,您送的这礼物我收了,她可还不一定肯收不肯收呢?”说着急忙回到了北屋里,又待了半天,方才抱着一大堆蜜桃,桔子,笑着出来,说,“这是我们小姐送给小少爷吃的,也找不着个篮子盛着,得啦!就拿楚大爷的那个包袱包吧!我们小姐还说。因为楚大爷去年在郑州救过这里老太爷的命,才把老太爷留下的宝剑送给楚大爷……因为我们小姐是个病人,也不能够接待楚太太,太对不起啦!”柏秀卿这时候倒很喜欢,把个屁股已经尿湿了的孩子交给她丈夫抱着,她就用那包袱兜上这约有二十多个鲜水果,她又说:“孩子还没有牙哪!哪会吃呀!不过苏小姐的美意我们不能不接受,我们夫妻俩都来这儿打扰,真够难为情的!只好将来我们再来望看吧!”说着,替楚江涯挟着沉重的宝剑,又拿着包袱,再向楚江涯使了个眼色,他们就走了。金妈说:“我替我们小姐送送楚太太吧!”出了垂花门,楚江涯抱着孩子还回头向里院看了一看,心中依然有些惆怅,又觉着他的太太很奇怪,“怎么由中牟县走来的呀?”金妈只送到二门,便留住了脚步,耿四出来跟着关上了大门。楚江涯到了门外,看见了在他坐来的那辆车的旁边,又添了一辆非常眼熟的“二套车”他才恍然大悟,就向他的太太瞪眼说:“原来你抱着孩子坐着车,跟了我一路呀?你可太有本事啦!”柏秀卿也把三角眼一瞪,冷笑着说:“还不是我怕你出门断了腿?……”又说:“得啦!我虽没见着苏小琴的面,我也看明白了,倒还是一个好姑娘,投拆了她们家的贞节牌,其实我也不是稀罕她这点水果跟这口宝剑,不过可见她到底还有点人心。走吧!那两件东西你全还给人家啦吧?可别再来第三趟啦!”当时,把东西都放在车里,他夫妻俩,抱着孩子,三匹骡子两辆车,离了隐凤村,到城里去看了看朋友,住了一夜,次日又在街上买了点土物,下午就走了。路过洛水,楚江涯的心里虽已经完了,但觉着没把李剑豪已死的事情告诉了苏小琴,虽是由于不忍使她伤心,但终觉有点儿遗憾似的,尤其遗憾的是苏小琴的病到底将来能不能够好呢!真得求天保佑了。她似现在的这种生活可有多么孤寂呀?青璋就应当这样虚度吗?请洛水的宓妃梦中别去找曹子建,快去给她作个伴儿吧!……此时,二套车,已经走过了石桥,他在车上还回望那边的青青的河水,碧绿的杨柳,吹来阵阵的牡丹风,他又掣出半截“青蛟剑”,心说:“来吧!美剑侠!快些病好吧!走一走风尘!”旁边的柏秀卿又拧了他一下,说:“你发什么怔?你又犯了病啦吗?来吧!还是你替我抱抱咱们的儿子家福吧!”这才打断了楚江涯的遐思,一路风尘,回往中牟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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