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尤其是清朝乾隆年间以后,南北各城市,各码头的镖业盛行,那时候干镖行的人,是很能够发财的。保镖第一要武艺高,名声大,第二要交游广阔,所交的不仅是各路的同业,因为“同行是冤家”,遇有灾难,未必相扶,最要紧的是认识各山的绿林,只要有面子,他们便不刦你的镖,投一个帖子,或是招展一下镖旗,便可以顺利的过,然而当绿林中人遇见倒楣的时候,要求镖行朋友帮助的时候,镖行人也概不能够推辞,必须尽力相帮,否则好友亦成冤家,势必雠仇相报,总而言之,早先的镖师与绿林原通声气,有的是有金石之盟,有的则抱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的一些争雄,论武,仇杀,再说虽然都是江湖粗人,可是也有男女的爱情及纠纷,这一切种种的事情,便成了后人写述武侠小说的材料。当年——清朝嘉庆年间,中州河南省,有一位出名的镖师“单剑小霸王苏黑虎”,由这个人的绰号和名字,就可知他是怎样剽悍猛勇而又年青的人,保镖三十年,作的好事甚多,恶事自然也不少,然而竟因此发了大财,收了镖旗不干,退居洛阳城东隐凤村故乡,儿女也都长大成人了,并且他的二儿子因为自幼就不学武而读书,虽没有中举,却捐了一个知县,分发在山西,携带夫人去上了任,红纸的喜报荣耀地贴在隐凤村中,由此,年老的苏黑虎苏老庄主,又膺受了一个尊称,就是人都称呼他为“苏老太爷”。苏家门中出了一位知县,这也不是值得惊奇的事,他们祖上原也都是读书的人,并且,苏老太爷也弄不清是他的祖母还是曾祖母了,因为年青守寡,一生不嫁,当地的官还赠送给她一块“贞节牌”,在他家的门首也不知挂了有多少年。后来家道中落,苏黑虎流落于江湖,那块“贞节牌”早就没有了踪影,可是村中的人还都记得有一个“贞节牌苏家”。后来苏黑虎发财回家,家业重整,田园日大,他托了人情又请当地的官老查县志,找着他们家里祖上那位节妇是何门何氏,又给补送了一块红地金边金字的贞节牌,他并自己出资在村外伏牛岗附近的祖茔,找石匠为她树起了一座伟大庄严的“贞节坊”,是日并曾摆了几十桌酒席大请客。如今二儿子又作了知县,他成了苏老太爷,更足以与当地的名绅,世家相并比。然而苏老太爷意犹未足,他自己虽老,身体跟石头一样的结实,把老婆都妨死两个了,现在并没有“老伴”,他这辈子当然不能再出“节妇”了。他又不愿意他那三个儿子都早死,自然也不希望儿媳中再出节妇,那么他属意于谁呢?他要使谁以女儿之身,轰地一声,蒙受旌表,比他闯了三十年江湖名头来得还大,并且容易,并且光宗耀祖,叫那些缙绅之家全都羡慕。——这种心思当然不是具体的,这种希望也不是太急切的,然而他确实以此屡经教诲于他的女儿苏小琴。可惜她的女儿苏小琴今年才十七岁,未有夫家,长得太好看,恐怕有点命薄。命薄还不要紧,只怕因为貌美,就有些轻佻,这是苏老太爷私下里很担心的。苏老太爷并且常后悔。不该从女儿七岁的时候,因为喜爱她就教给她武艺,并且还为她请过教拳教剑的师傅,近两年虽然不教了,那师傅也走了,可是恐怕她把武艺早就全都学成了。长拳短挝,越脊蹿房的功夫究竟至如何的程度,苏老太爷倒还没对女儿细加考察过,可是女儿把一口宝剑使得飞熟。说到剑法,这原是苏老太爷一生的绝技,他有一口“青蛟剑”,别人不许摸,永远悬挂在他卧室的壁间,女儿小琴几次要想动一动,看一看,练一练,都被他严词地拒绝,他宁可给女儿另买一口铜活簇新,分量稍轻的宝剑去耍着玩儿,可不许动他的那口“青蛟”。他时常独坐屋中,眼望壁间的“青蛟”而发呆,叹气,有时也抽出来“当当”的弹几声而傲然自得。这口剑倒未必能够“削铁如泥”,可是一定是三十年前就永久在“苏老太爷”的手中,曾用它护送过万金镖车,打服过众山豪霸,义救过不少善良,可也大概杀戮过不少人,作过些毒恶的事,已往种种,苏老太爷不愿向人提说,他现在是专心地拜佛行善,并且好静慕雅,他在宅中的前院特别设置出来一间佛堂,里边供着许多尊佛像,终日香烟缭绕,磐声常鸣,跟一座小庙无异,他的须子养得日长,变得更白,他终日拿着一挂念珠,嘴里时常诵着含糊不清的“枉生咒”,好象一位老比丘,那些过往的僧道,化到他的村里来,他总要施给。此外他还在客厅里挂了许多幅名人字画,在里院又筑了四座花畦,里面种的全是牡丹花。牡丹是“富贵花”,现在他家里已经富贵了,自然需要这种花儿来作陪衬,作点缀,但最要紧的是为他的女儿小琴来看着玩,到了春天,叫女儿学着灌溉灌溉,也省得她去想别的事。女儿的婚姻的事,老太爷是非常关心的,不过虽也有媒人来提说过,可总不“门当户对”,岂只门不当,户不对,而且媒人只要一来,就招老太爷生半天气,因为两三个媒人来提的只是那一门亲,就是离此不远,登封县,也是以保镖起家的土财主鲁家五虎,大爷吞山虎是苏老太爷当年的朋友,二爷腾云虎武艺高强,是有名的恶霸,他今年已经快到四十岁,竟屡次三番地托媒要娶这里的小姐小琴为续弦。这,慢说年龄太差,就冲着他家都是镖行——说镖行是好听的,实际上,苏老太爷知道吞山虎那小子干过绿林——这就不行,苏老太爷是想把女儿嫁到官宦之家里去的,命好,叫她当一品夫人,将来受诰封,命坏就叫她给婆家挣贞节牌坊当节妇。只可惜,二儿子也是七品官儿县太爷了,偏偏就没有那不是衰败的官宦之家来到隐凤村提亲,左一趟,右一趟,来提亲的都是鲁家五虎中的那条“腾云虎”。苏老太爷先是婉言谢绝,后来有人传过话来,说是:“那边说了,如若老太爷不答应这门亲事,他们就要来抢。”因此,老太爷一怒,当时将媒人打出了大门,并摘下青蛟剑要去跟鲁家五虎干一干,气得高大的雄躯发着抖,扫帚眉毛高竖,豹子眼睛瞪起,紫红色没什么皱纹的脸孔腾起杀气来。然而心里一转念,念了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神态立即又平和了,用巨掌去挂上了宝剑,又捋了捋飘在胸前二尺多长的白髯,口中不住念著咒语,抑制胸中的恶气。这些事,他也不对女儿去讲,后来登封鲁家依然派人来厚着脸求亲,但苏老太爷就躲在佛堂里不见。苏家的家道愈来愈富裕,因为大少爷苏振雄在潼经商,生意兴隆,不断地派伙计给老太爷捎钱,并给他太太——大少奶奶人氏送贴己;二少爷苏振忠不必再说了,携带着夫人在任上很好,时常派头戴红缨帽的差官送来平安家信,和那地方的土物,并且每次全都附带来银票;只有三少爷苏振杰却很不成材,老太爷也教给过他武艺,但是他一点也没学会,二十多岁了,整天游手好闲,要不然就在东跨院他的屋里,跟他那脸上有雀斑的媳妇卢氏,一会儿好的蜜里调油,会闹得又鸡吵鹅斗,老太爷只是念经,也没法管。小姐小琴是在北屋里住,有乳娘何妈妈陪伴着,她的父亲在家时,她从来也不出门。西屋空着,窗上常挂着绛色的窗帷,小琴小姐有时候在那屋里做活计,她的绣活做得跟她的宝剑舞得同样地精,一般地好,并且一个十七岁的闺中少女是最喜欢打扮的,她的睡鞋就不知做了有多少双。这天,她又在西屋里剪裁了一双绣鞋,忽然见仆妇赵妈进屋里悄悄地跟她说:“东关里的那个孟广,又来了。”孟广外号人称“银钩孟广”,年有四十余岁,在这洛阳城东关开着一家小镖店,他是唯一现在还与苏家交往的人。听说他是苏老太爷早先的伙计,人又忠厚,苏老太爷久绝江湖,可是从他那里还能得知最近的一些江湖之事。今天,他又来了,也没到里院,也没象往日似的,见了小琴总要恭敬地问说“小姐近日没再练习宝剑吗?”只在外院跟老太爷谈了些话,就走了。然而老太爷却象是受了什么刺激,晚间跟三儿子和女儿在一起用晚餐时,他忽然把筷子向桌上“吧”地一拍,大笑着说:“我告诉你们!今天孟广来了,他告诉我,现在长江一带出现了一位少年侠士,那武艺,比南方的著名好汉万里飞侠高炯还要高,可惜不知此人的姓名,但是孟广听江南来的人把他说得如同生龙活虎……”三少爷苏振杰大口嚼着肥肉,就笑着说:“咱们去会一会他呀?”小姐小琴是发呆地问说:“没听说他是谁教出来的徒弟吗?”苏老太爷兴奋地本来是想往下再说,可是忽然看见摆在自己眼前的原是几样素菜,他似乎想起来自己原是已经念佛烧香的人,岂可再又触动这些江湖意气?所以立时就什么话也不说了,只又念佛。他一念佛,小琴就什么也不敢再问,但忽然地因此在脑里印上了江水滔滔,一位英俊的少年的影子,——这是假想的,但她总是排除不开。自这天以后,苏老太爷的精神显得反常,念经越发勤了,几乎整天在佛堂里。小琴的心,是几乎收束不住了,恨不得当时就到外面走走,尤其是往江南去走走,仿佛心里才痛快。她住的北房是一明两暗,早先她的父亲在东边那暗间里住,现在是搬到前院佛堂对面的客厅里去了,但这屋里,壁间仍悬挂着那口青蛟剑,西里屋是乳娘何妈妈居住。小琴是个小姐,她可一个人住在外屋,有一张檀木的小床,也不备床帐,对面是一座很大的穿衣镜,她每天除了梳头更衣之外,总要对着这镜子照上无数次,她太爱自己青春的芳颜了。这镜子常印着她的苗条身子,瓜子脸儿,不用描而自然清楚纤秀的似乎微微含着点儿“颦态”的双眉,那真象樱桃一般可爱的小口;她的眼睛本来是双眼皮,水灵灵的十分俊俏,她还惯会运用,时常对着镜子自己跟自己倩目流波,或是瞪眼发威。她最怕何妈妈自里屋走出来看见她,那她立时就觉着很害羞似的。这一天距离孟广来的那天又有四五日了,一清早小琴起来对镜梳头,刚自己编好了长辫,正拿着黄杨木的木梳拢那额前齐齐的“孩儿发”,忽见赵妈拿着簸箕条帚走进来,有什么要紧事似的,悄声对她说:“这么早,那孟广又来啦!”小琴淡淡地说:“他本来是跟老太爷认识多年了嘛,他早先就常来,这值得什么大惊小怪?”赵妈却说:“嗳哟呕!小姐您那里晓得?早先他来的时候都是嘻嘻哈哈,一点事也没有,待一会就走,这两次来,他都是有事,说话都背着我们,咱们的老太爷平常善得跟一个老菩萨似的,可是上一次,孟广来说了几句话,弄得咱家老太爷是又瞪眼,又抡拳,一个人儿在外院来回走,哈哈地笑,——我说句不好听的话,简直跟疯了似的,一口一声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好少年!好少年!……’现在,刚才孟广捶了半天大门才进来的,老太爷刚烧完了早香,他给请到外院,我正在那儿扫地,我就听孟广说了一句什么云二寡妇,老太爷立时两条腿就打哆嗦,脸也白了……”小琴才听到这里,就吃了一惊,摇头说:“我不信!”赵妈说:“您不信?您快到外院去看看吧!我想一定是有点事。”小琴当时扔下木梳就跑出了屋,可是见她的爸爸已自前院走来,她最怕被她爸爸看见,必要申斥地问说:“你连衣裳还都没换好,出来干吗?是要察过我的事吗?你一个姑娘家,多管什么?”她受过这样的申斥已不止一回了,每回被责备得都要哭,所以现在她赶紧隐身在西边墙角那牡丹花畦的后边,有矮矮的透明的竹篱,牡丹并且已长了许多的嫩叶,她蹲着身,她的爸爸就看不见她,但她却看得见她的爸爸。只见苏老太爷站在东跨院的门前高声叫着:“振杰振杰!”那是有他的儿媳妇住的院子,所以他向来也不走进去,连叫了四声,仆妇金妈才自那跨院走出来,问说:“老太爷叫三少爷有什么事吗?三少爷还睡着觉没起来呢!”小琴一听,就觉着不好,“怎么金妈连一句谎话也不会说?这样一定得招我爸爸生气。”果然,今天老太爷是与往日不同,往日知道儿子在屋里睡早觉,虽然也不高兴,可是不发作,今天却大发雷霆,喝叫道:“快去把他揪起来!不用问我有什么事!”小琴就知道那银钩孟广的确是给了老太爷带来刺激,使老太爷又反常了。她赶紧趁着爸爸还没回身的工夫,就站起来,轻轻地跑到北屋的屋门口,假作才开门,才从屋里走出来的样子,脚登在石阶上,一手推着屋门,问说:“爸爸!有什么事呀?”苏老太爷好象吃了一惊,疾忙回过头来,把头摇了摇,故作镇定地说:“没有什么事,我只叫你三哥出来,吩咐他几句话。”小琴依然不进屋去,就向那东跨院里去看,待了一会,就见她的三哥苏振杰一边系着裤腰带,困眼矇胧地从里边出来,说:“爸爸,是您叫我吗?我是早就起来啦,可是我昨晚上不知怎么受了寒,闹肚子,连上了好几趟毛房啦,——爸爸找我有什么事呀?”老太爷招手说:“你到这儿来!”此时老太爷已不再生气,神态很是平和,但说的话似乎比往日快,声音也发沉重,可见他的心里其实是很紧张的,不过在表面上还故作镇定,从容。他把三儿子振杰就叫到北屋,小琴也随着进来,只听苏老太爷说:“我近来常作梦,梦见南海大士,观世音菩萨。”苏振杰说:“那是爸爸要成神啦,不然就是咱们家里要有喜事。”他的妹妹却站在他的爸爸身后边用眼睛瞪他。苏老太爷却郑重其事地说:“我想是观世音菩萨来点化我,刚才孟广也来,说是城内有许多念佛烧香的人,都已经前去朝普陀,南海普陀山在大江以南,离咱们洛阳有两三千里,趁着我的身体还行,还能骑得动马,我要去走一趟。”苏振杰说:“爸爸要朝普陀山,还要骑马去干吗?马留在家里好不好?我听说人家朝五台山的和尚,全都是拿脚走着去?”他的妹妹又瞪他。苏老太爷却觉儿子说的话对,点头说:“本来是应当步行而往,那才显得虔诚,我年青的时候,这几千里地的路,滚也滚着去了,可是现在不行!外表看着我还硬朗,实则我已自觉年迈气衰,好在咱们并不是高僧高道,也不想成佛作祖,这不过是念了几年佛,有一点虔心,趁着还有一口气,去拜拜南海普陀山,潮音洞,紫竹林,也许能受到菩萨的一些感化。我还想顺路到江苏铜山县去看看你那秦叔父秦铁棍,还有早先到咱们家中来过的你们那李伯父李国良,现住在江南,我也想去看看他,因为我们都是多年的弟兄了,三十年前在一块儿保镖,还干过……”他没往下再说,只说:“我打算今天就走,可是现在我得先去拜一拜祖茔,以向祖先辞行,你们愿意跟着我去吗?”苏振杰说:“我可还得上一趟毛房。”小琴却很喜欢,因为可以出门去玩一玩了,不过却又有点忧愁地说:“爸爸您何必这么急呢?今天去拜坟,不会过两天再走吗?”苏老太爷却摇了摇头,只说:“你们换换衣裳吧!我到前院去等你们去了!”说着就走出了屋。这里苏振杰皱着眉对妹妹说:“我真懒得去!”小琴说:“你要不去,我就一个人跟爸爸去。”苏振杰吐吐舌头说:“那我可不敢!好在他老人家可快走啦!这一走,至少也得半年才能回来,嘿!那可真好,由着咱们的性儿,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当时又十分高兴,跑出屋去回东院,先报告他的媳妇去了。这里,小琴对镜梳理梳理了头发,又要更换新衣裳,她的乳娘何妈妈要拿出一件粉红的绸子小夹袄来给她穿,她却撅着嘴摇摇头,因为她不敢穿,她知道她的爸爸若见她穿上这种颜色艳丽的衣裳,一定要大不乐意的,所以她只能穿上那么一件老气的古铜色的冲子袄,下面还得穿百褶的青裙,因为爸爸吩咐过,只要是出门,就非得穿上裙子,不然就象是挖菜的穷女孩子了,那里还象是“小姐”?她打扮完毕,她三哥来找她,苏振杰现在也穿上了长袍马褂,头上还戴了一顶没有顶儿的红缨帽,悄声地抱怨着说:“这么三步半路,还得叫咱们打扮一回,我真觉着麻烦,幸亏爸爸快要走啦,快走吧!菩萨要是有眼睛,给他也在南海安上一个莲花座,就叫咱们的爸爸在那莲花座上一坐,得!叫他老人家在那儿享受香火,咱们在家里享福,谁也不能来管咱们了。”小琴也笑了笑,实在她也是老早就盼着爸爸快些再去闯江湖,闯了一辈子江湖的人,却在家里看着儿女,连半步也不准迈,谁能够受得了?这算是好了,他老人家可要走了,虽说外面也许有什么凶险,可是大概不至于,因为他老人家在江湖上还有朋友,并且菩萨也不能一点灵验没有,总得保佑呀!……因为盼着他们的爸爸快些离家,所以兄妹二人赶忙到了前院,老太爷已经命人把家里的骡车备好,仆人苏禄又问:“还用备马吗?”苏老太爷却说:“暂时不用,可是你叫耿四将我那匹黑马备好了,预备着就是了!”苏禄连声答应着,一这个在这里已经服役有二十多年的仆人,他知道老太爷说朝普陀当天就要朝普陀去了。他也不胜惊异,并带着点留恋,老太爷却出门就叫女儿上了车,并命放下了车帘,他们父子在后边步行跟随,就走了。这正是阳春三月天气,古都洛阳,天气已暖,自黄河自洛水那边刮过来挟着砂尘的软风,吹到脸上发暖,黄土旷野,青草己生,中间羼杂着无名的野花,颜色娇艳,都象小姑娘那么好看,蝴蝶儿也翩翩地飞翔,总是双双对对,冬天不常见的小鸟,此时也来到那碧绿的柳梢,唱着欢悦的歌曲,远天无边,白云连着青山,近处的田亩如锦,农妇伴着农夫在那里操作。苏家的祖茔就在隐凤村的东南,伏牛岗的附近,离着洛水的西岸很近,据说“风水”是很好的,所以族中虽已萧寥,门庭虽已败落,还能于苏老太爷这么一个自幼流浪江湖的人,起而兴家,家里并且又有作官的后代了,这都是苏老太爷认为祖茔的地势好,留有余荫之故。但他来到这里,带领儿女拜过了祖坟,他却又感触丛生,站在石头筑的贞节牌坊的旁边,向着小琴说:“我走后什么全都放心,没有人敢来打抢咱们家里的貲财,因为绿林人至今还没有忘我的英名,我虽不在家,他们也决不敢来到太岁头上动土,再说我已嘱咐孟广,叫他时常派人来照应,这我都不挂念。只是你已是这么大的一个姑娘了,家中并无长男,你三哥是个废物,以后恐怕难免有人来搅扰。其实这也不要紧,只要你永远不出闺门,在家里也不要穿花红柳绿的衣裳,夜晚睡眠要搬到里屋去,天一黑就将屋门锁闭,那就管保没有什么事,干脆一句话,你只要时时记住咱们家里的贞节牌坊,记住女儿家应守三从四德,这就用不着作爸爸的多说话了。”又转首向三儿子振杰说:“平常我知道你是又懒又不会干事,可是这次我走之后,你得学着点顶起这个家来!记住了好了,不要常到城里去胡游乱逛,不相识的人,莫与他交谈,无论是谁来找我,你就说我没在家,也不用说我上那里去了!”苏振杰一声一声地答应着:“是!我知道!是!我听明白了!”其实他就一句话也没往耳朵里去听,他只在想着等爸爸走了以后,他应当怎样的玩乐。小琴是低着头,一声也不言语,她的爸爸又叫她上了车,于是父女三人回到家里。此时马已备好,苏老太爷依旧不显出匆促的样子,先细心地将他的行李包袱系好,又把他原来的卧室中的几只箱子检点了一番,然后叫来两房儿媳,也嘱咐了一番,又嘱咐金妈好生浇花,他也不准家中的女眷往外送他,只由苏振杰送他出了大门。苏老太爷又向苏禄等男仆,特别是打更的耿四,都嘱咐了许多句话,就骑上了马,带着行李,挥动了皮鞭,出了隐凤村就向东去了,这时的天色还不到晌午。苏振杰见他爸爸走了,他乐的简直要飞。当时他的脾气也大起来了,呵斥苏禄说,“老太爷不在家,你们可就得都听我的,我说什么,就算什么,如若不听我的话,我可不但散你们的工,还得先打一顿,——我可不能象老太爷那样烧香念佛的人心肠软!”他又吩咐耿四,说:“家里不是还有两匹马啦吗?快把那匹火炭驹给我备好,我要到城里去访朋友!”耿四不敢不连声答应着,苏振杰挽摇着肩膀走到东院,逼着他的媳妇给他开箱子,取新衣裳,又找他的大嫂要银子,他打扮得跟个公子王孙似的;又到北屋,要去取他爸爸的那口“青蛟”宝剑,却不料早被他妹妹小琴拿过去了,他瞪着眼睛向他的妹妹索要,小琴不但不给,还要打他,他就说:“得!爸爸刚走,我也不能就跟你打架,青蛟剑你先拿着吧!可是不准你出门,因为我是男,你是女,将来我就是爸爸,你可就得嫁出去了,是别人家里的人了,我们这儿就不要你了!”气得小琴“锵”地一声抽出青蛟剑来,苏振杰却一个箭步“梆”地一声撞出了屋,门把脑袋都撞肿了,然而他“哈哈”大笑,找着他自己的一口普通的宝剑,挂在腰间,大摇大摆出了门,骑上马,上城里玩去了。从此,他就天天如是,再也不必偷偷摸摸,有所顾忌。现在他就是还缺少点钱花,他打算想法要开他爸爸的那几只箱子,可是那箱上的锁头都太坚固,又有他妹妹瞪眼看着,他没法子得手,不由真是着急。一连过了十余天,此时院中牡丹已将开放,连孟广来了都说闻见了花香,小琴天天晨起必要在院中舞剑,孟广来了,也赞佩着说:“姑娘这剑法可以走江湖了!”孟广是每天必来,来时还必定扎束利便,带来二对银光闪闪的护手钩,还时常带来他的两三个伙计。他镖店的生意近日很忙,他可每天必定要来一两趟,因为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同时听说登封县的鲁家五虎也知道苏老太爷朝普陀山去了,他们没了畏惧,扬言在十日之内,就要来抢亲,所以现在孟广着急得很,有一件必须他保的镖——可以赚很多钱的买卖,他全都没敢答应,他只是拚出去了,要在这里迎斗鲁家五虎。这信息到了三少爷苏振杰的耳朵里,他可有点着慌,时常躲在他媳妇的屋里,孟广请他到前院去商量商量,他都不敢出头,可有时趁空溜出,跑到城里一住就是三团天不回家,借着“醇酒妇人”而想躲避开那鲁家五虎。他又要叫孟广去求别的有本事的人前来帮忙,孟广却摇头,说:“那叫没用!鲁家五虎是干什么的?早先他们还不过是闯绿林,保镖,现在却交游广阔,连官带吏,以及各省各地有名的土财主,大商人,名拳师,他们全都认识,咱们去求谁!求来人不但帮不了咱们的忙,倒许给他们如虎添翼!”苏振杰说:“上铜山县请秦铁棍去,他是我爸爸的老朋友。”孟广却说:“算了吧!求人不如求己,到时连小琴姑娘都不必帮助我们,因为人家到底是姑娘,要跟鲁家五虎动起手来,是虽胜也贻羞。到时没话说,只有我这一对双钩,和三少爷的那口宝剑……”苏振杰一听,腿可立时就软了,脑门子直往外流汗,但是他还得顾着面子,连说,“行!行!到时候就豁出去干吧!”从此,心里可永远象是打鼓,连觉也睡不好,跑毛房跑得更勤了。又过了几天,幸喜平安无事,这一天都已到黄昏时候了,忽然外面急急的打门,苏禄出去看了,就又惊又喜地回到里院来传达,原来是远客临门,门外停着一辆车,来的是苏老太爷的老友李国良,和他的女儿李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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