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03400000004

第三回 散资财侠少走风尘 遭蹂躏村姑投古刹1

毛三简直有点舍不得迈步儿,心说:唱得真好,你们刚才说的那个年轻小伙,大概就是我吧?我今年才三十二……想著就要用舌尖只破窗纸向里面看一看,不想“当”一声,把他吓了一跳,待了半天,又听“当”的一声,原来是有个店里的人,从外院到里院,打著定更的锣,他心说:笨蛋!连更都不会打,不如交给我吧。

他不由得挪动脚走,仰脸看著天,天上的星星都向他眨眼,仿佛认得他是熟人,他的精神又大啦,这时候要叫他睡觉可真难,他回头又瞧了瞧那窗户,心说:会唱小曲调,一定是个混事的!他走到了里院,站在院中又叫大相公,瘦老鸦从东屋里出来,直问他有甚么事。他说:“萧三爷,我要跟我们大相公说话!你替我说也行。大屋子里人太多,挤得比粥还稠,我买受不了!我跟大相公出来虽不是想要玩乐,可也得吃得饱、睡得安,萧三爷您也知道,我在望山庄可是打更带刷马,但我没受过这个罪,您要不信就到大屋子看看去,您也是走过路、住过店,您也跟我一样受过穷,您去瞧瞧,那间屋子是人住的不是?”

瘦老鸦停了一声,笑著说:“你就爽快地说你不愿意住大房子,要给你单开一个房间,就完了。”瘦老鸦遂走进屋里跟韩铁芳去说。

韩铁芳把他叫进屋里,同他说:“大屋子里要是太挤,容不下你睡觉,当然得给你另找一间房,只是你若想图安逸,一点委屈也不能受,那可就不对了!你千万别以为我有钱,我出门时身边只带著百余两银子,这一点路费我们须拿著它走到甘肃省,还许走到别处,所以这次咱们出来,是为受苦来的,并不是为享福!”

毛三直挺挺地站在大相公的眼前,听到这里,他的心像泡在凉水里似的,心说:图甚么呀?不在家享福,可来到外边受苦?万金的家产全都分散给了人,自己却只剩了一百来两,这不是发了昏吗?他又斜眼看了看瘦老鸦,心里却又转了一转,觉得大相公与瘦老鸦之间,不定有著甚么麻烦事儿,瘦老鸦不定是教给大相公甚么的师父啦,也就是!大相公决不会没有钱,他还是得在瘦老鸦的面前装穷。于是就把嘴獗了獗,说:“不是我不能受苦,您可以到大屋子瞧瞧去,看那儿能够插脚不能?”

瘦老鸦突然拉著他说:“我随你瞧瞧去,不然,以后是天天住店得找两间房,那还受得了?”

韩铁芳还拦阻他说:“何必!今天就让他一个人住一间房子好了,也不至于花多少钱。”

毛三心说:对呀!本来大相公不在乎这一点,可是瘦老鸦却气忿忿地,不能容许毛三这么捣蛋,就揪著毛三到了前院的大屋子,拉开门往里一看,他觉得也确实是太为杂乱,气味太臭,他自己不在乎,能挤到里面去而处之泰然,但要叫毛三,这家伙虽然是个奴仆,可也是在韩家舒适惯了的,也难怪他受不了,遂就说:“好!你去跟你们大相公住一个房子去吧,我能在这儿挤著,我觉著这儿还暖和呢。”他遂把毛三一推,就进到大屋子里去了。

毛三倒不由得脸红,往里院走著,经过那过道儿之时,可又停了停脚步。听窗里,男的跟女的又在嬉笑著说话,他又有点发迷,心说:再唱两口儿叫我听听吧。走过去,还不住的回头,见那纸窗上浮著那妇人的影子,鬓发一络儿一络儿的,都能看得出来,屋中的灯挑得很亮,而妇人已把她头上的绸帕除下来了。

毛三的心里飘飘荡荡地,到了屋里见大相公,却又说了瘦老鸦一大堆坏话,说:“大相公,您跟他在一块,有多么失身份呀?谁不知道您是洛阳城有名的财主少爷,那瘦老鸦是个穷无赖?”

韩铁芳发怒说:“不要胡说啦!”

毛三说:“我是为大相公著想,我是跟大相公出来的,不是跟他瘦老鸦出来的,我跟著您,吃甚么苦,我都不会说一句话,跟著他,我不能服气,他是个甚么东西?咱家的老员外还不是他跟那姓徐的给逼死的?”

韩铁芳听了,越加烦恼,便大声叱住了毛三,不许他再说话,此时店伙已送进饭来,韩铁芳吃著饭,面现倦态,而且愁眉不展,毛三站在旁边吃,却很有精神,仿佛早晨睡足了觉才起来的样子,一边吃著,一边他的嘴里还要往外喷话,但摸不著他大相公的脾气,他不敢说出来,又吃了两碗饭,还剩下几口,忽然瘦老鸦闯了进来,直眉瞪眼地悄声对韩铁芳说:“我刚才在大屋子里听人说了一件要紧的事。”

韩铁芳疾忙停住了筷子,变色地说:“甚么事?”

瘦老鸦却用手将毛三推出屋去,随即闭紧了门。

毛三的脚步踉跄,在院中几乎摔了一个跟头,他嘴里还嚼著饭,心里却气极了,真要大骂出来,可是这时忽见那小过道上有人娇声媚气地叫著:“伙计!伙计!”毛三不由又直了眼,向那过道,藉著那隔著窗纸漏出来的微微灯光;看见了那妇人倚著窗户在叫人,他也帮腔了一句,叫著:“伙计!伙计!伙计都哪里去了呀,人家在这里叫呢?”

他的心里喜滋滋地,由不得他自己,仿佛他已忘了是被瘦老鸦推出屋来的,那妇人并没理他,把伙计叫了来说了几句话,就又进屋里去了,毛三的身于站在这里,眼睛还盯著那窗子,屋中的瘦老鸦还没跟大相公谈完话,这时,“当当!当当!”打更的敲著锣又往后院来了,毛三心中诧异说:打得不对吧,这打更的是个外行吧?哪能才交过了头更又打三更鼓呢?可是这院中的许多房间,随著这锣声就都熄了灯,关上了屋门,只有大相公的房里,和那妇人住的屋子窗上,还灯光隐隐。别人都睡了,他却仍然精神畅旺,好像才吃过了早饭一样。

此时春夜的风儿飕飕的吹著窗纸。屋中,瘦老鸦跟韩铁芳说的话很是严重而且紧急,他说:“刚才我在大屋子里,听见两个西边来的人,他们说黑山熊的儿子吴元猛,确实是在西安府。此人不过二十来岁,武艺超过他的父亲,臂力极大,而且疏财仗义,江湖人对他都很尊敬,他并且交结官府,手面极大。”

韩铁芳却说:“我找的是黑山熊,与他的儿子并不相干。”

瘦老鸦说:“可是这些人在前面挡著,使你捞不著黑山熊,也不由得你不生气。我本想来这里先去拜访刘老英雄,可是刚才我听人说,他到华州去了,得五六天才能够回来,我们短了一个膀臂,不然叫他给写两封信,咱们走在路上一定有人照应,有些个人看在他的面子上,就许不会帮助黑山熊跟咱们作对。刘昆是本地有名的人物,这里的首富戴大庄主也是他的徒弟。”

韩铁芳说:“我们不要仰求于人,求人不成,把我们的事倒弄得无人不知,那才合不著理!”

瘦老鸦却说:“你别以为别人不知道,在洛阳你单身打了独角牛,我跟你四叔父,逼死了韩老善人韩文佩,咱们突然又都离开了洛阳,江湖人又都不是聋子,哪能够不知道?”

韩铁芳摇头说:“我想黑山熊不过是个有名的强盗罢了,至多他手下有些喽啰,我不信江湖上的人都能个个为他效死。”

瘦老鸦停了一声,说:“你哪里知道?二十年来黑山熊倾家破产结交江湖人,他原为的是对付玉娇龙,可是玉娇龙始终没有跟他碰头。昨天在白庙镇店里,我跟你说的那些个人,多半是黑山熊的好朋友,到时你不去惹他们,他们也一定会帮忙黑山熊和你拼命。”

韩铁芳听了,真不耐烦,想不到他师父在洛阳传授武艺之时,还是那么胆高气壮,如今一出来,事情还都没有来到,就先这么诸多的顾虑!他遂就皱著眉又摇头,说:“全不必管他们,师父将武艺传授给我,原是为我用的。到时,真要有人找到我的头上来,我绝不畏惧!”瘦老鸦怔了一怔,又悄声说:“还有今天我们在半路遇见的那江湖女子,她还同著一个男人,两人不像是正经的夫妇,现在他们也住在这店里,住的是靠近过道的那间房子,刚才他送出去的那人我也认识,是本地的一个有名的人。他和那女子恐怕都是西路上的,不是镖行的,便是绿林的,只可惜不晓得他们的姓名。”说著,又像是很纳闷、惆怅的样子,可见他是对路上遇见的,尤其是露出江湖形色来的人,全都非常注意,而且关心。

韩铁芳却淡淡地说:“我们何必管这些闲事,我们今夜只在此住一宵,明天晨起,走我们的路就是了。”

瘦老鸦却仍然叹著气,仿佛有点发愁。

韩铁芳躺在炕上昏昏欲睡,瘦老鸦还在桌旁的一把小凳于上,默默地对著那盏光焰黯淡的锡灯台。外面的三更锣也已经敲过,四周十分清静,瘦老鸦正准备回大屋子去睡觉,忽听外面杀猪似的一声大喊,接著许多的脚步声咕咚咚的乱响,瘦老鸦惊得站起来,韩铁芳也坐起身来,一齐瞪目侧耳,向外去听,就听是毛三的声音,怪喊著说:“我没有啊,救命呀!大相公!”

韩铁芳就要往外走去,瘦老鸦一栏他,却没有拦住。他已挺身出了屋,就见毛三跑到一个墙角边,缩成了一团,战战兢兢地说:“我没有甚么心……我敢对天发誓,大爷,大爷你别杀我!大相公快来救我吧。”

一个高身的汉子手持著明晃晃的钢刀,发著嘿嘿的狞笑,向墙角逼去,那边过道儿却站著一个妇人,发出狠狠的声音说:“割下他的耳朵来!看他敢再偷听?挖出他一只眼睛来,看他敢再偷瞧?”

男子的钢刀高举,真像要割毛三的耳朵,要挖毛三的眼睛,毛三却缩著脖子喊叫说,“哎哟!大相公快来救我吧!”

韩铁芳心虽急愤,但并不惊慌,也不忙著走过去,从容地迈著步,仿佛要过去看热闹似的,及至那男子揪住了毛三的耳朵,毛三拼命大喊,男子真凶,眼看就要动手割了,韩铁芳却蓦然向前一窜,手急如风,左手托住了那男子的右腕,男子也早有防备,闪身反手去托,揪住了韩铁芳的左臂,把右手的刀夺开,反向韩铁芳砍来,韩铁芳也疾避左臂,收回身来,然后又蓄劲以待,那男子见韩铁芳向后闪避,以为是惧怕他了,他就又发了一声狞笑,随身进逼,一面刀如闪电,向韩铁芳削来,韩铁芳却趁他一勇直前之时,突然转变了拳势,斜身逼近,乘虚一拳打来,这种打法就是“内家”所谓之“逼”,更有歌诀曰:“逼字迎门把手扬,任他豪杰也慌忙;听凭熟练千般势,下手宜先我占强。”

碰的一声,男子的胸头吃了很重的一拳头,身子向后倒去,韩铁芳乘势又一脚,踢落了他手中的钢刀,当哪一声,刀飞出了很远,咕咚又一声,男子的身子也趴在地下,旁边瘦老鸦却大喊一声:“小心!”原来那个妇人也会武艺。她自屋中取了一柄宝剑疾奔过来,想自左方来袭取韩铁芳,但即使没有瘦老鸦的那一声喊,韩铁芳也已然知道了,他的脚步极快,身翻如飞,早已躲开了妇人的剑,以拳势挡妇人的臂,擒、捺、披、拦,竟使妇人的剑法不得展开,手中徒握利刃,却不得近他的身。

这时,瘦老鸦也跑到屋中,取了他徒弟的那口剑,舞剑飞跃过来,遮护佐他的徒弟,与妇人对剑两三合,将剑交给了韩铁芳,便又跳到一旁观战,他是为要品评品评他徒弟的武艺,因为见那妇人的剑法很熟,他要看他的徒弟是否敌得过。

当时就见两剑往来,疾如闪电,妇人的剑法极狠,似久历江湖,常经杀斗的样子,韩铁芳的剑法虽无新奇著数,可是他的长处是快而紧,准确而又严密,一丝也不乱,一步也不肯放松,瘦老鸦不禁暗暗的喜欢,心想:有了这样的徒弟,很可以东西南北,行走无碍了。

此时那男子已经爬了起来,直喊著说:“还打甚么?月香快闪开。”他过去捡刀要上前劝架,可是韩铁芳早已一剑拍在那妇人的臂上了,妇人扔了宝剑逃开了,韩铁芳也不再逼,就收住了剑势。

瘦老鸦用眼瞪著那男人,就见那人一句话也不说,过去拉了那妇人一下,他们就一同走了。妇人还回头望了韩铁芳一眼,以尖锐的声音说:“朋友!你把姓名留下吧。咱们后会有期!”

韩铁芳本来跟个妇人对了十余合剑,虽说结果是胜了,也颇觉得无味,妇人这么一问他,他倒答不出话来了。毛三这时可又挺直腰板,抬起了脖了,像一条哈巴儿狗似的往前扑著追,发横地说:“小子!你们有本事再来跟我们大相公斗斗呀,我们大相公是洛阳俯望山庄,家大业大的韩大……”

瘦老鸦过来揪住他的耳朵往屋里拉去。毛三却还跳著脚儿大骂,说:“小辈,我也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那妇人是个江湖女子,下三滥!你们还敢打吗?你们他妈的也怕丢耳朵呀?泄气!丢人!……”

韩铁芳呵斥了一声,他才进到屋里。

此时那被韩铁芳打败了的男女二人,竟是十分的忍气吞声。回到过道儿他们那屋里,就把灯吹灭了,再也不出来了。后院里刚才的一场恶战,已把屋里的客人都惊醒,尤其是大屋子里的那一群人,一齐大声的嚷嚷、大笑,并都打听是怎么一回事,为甚么打起来的,其实韩铁芳也说不出争斗的原因来,他躲避著众人的视线,就提剑进了屋。

店掌柜又在院中大声喊说:“请诸位都回屋睡觉去吧。人家已然打完了,又没有当场出彩,也没有看头,诸位歇著去吧!天不早了。”那打更的又“当当当”敲了三下锣声,毛三捂著耳朵,瞪著大眼睛笑说:“这么一会儿就三更呀?真是胡打!到天亮应该打几更呀?”

瘦老鸦上前打了他一个嘴巴,问他刚才怎么惹起来的祸。

毛三先还不肯实说,后来韩铁芳用严词逼问他,他才说出来,说:“我也没有别的心!我只拿舌尖只破了那过道儿的窗纸,往屋里看了一眼,也还没看明白,可是他们就看见我了,就拿著刀追出来,要剜我的眼睛,割我的耳朵。其实大相公就是不去救我,我看他们也未必敢。”

瘦老鸦瞪眼说:“人家怎么不敢呀?”

这时院中的笑声跟谈话声,已渐渐地消散,那更夫还“当当”的敲著个破锣,店掌柜又进屋来,面上堆著笑容,劝韩铁芳不要再生气,并说:“都是过往的老主顾,无论如何,都看在我的面上,大家别意气!”

瘦老鸦就趁势问:“那男女二人是干甚么的?那男的姓甚么?他们是常从这里过不是?”

店掌柜却带著惧意,笑著连连搓著双手,说:“也不必问啦。事过云烟散,都是出门的人,都是柜上的老主顾,大家都忍气就成了。”说著又弯弯腰,笑著说:“三位歇息吧!”他就退出屋去了。

瘦老鸦此时却有些发怔,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店掌柜绝口不说出那男女的姓名,可见那两人必定有点来历,他们现在也不是愿意忍气,是想在这里万一把事闹大,吃了大亏,一传出去,他们的名头就从此完了。”又说:“铁芳,现在咱们可以说是已跟人动了仗呀,已得罪了江湖人啦。那两人一定不服气,以后的明枪暗箭都要冲著咱们来,还不知有多少。咱们现在就是想高挂免战牌,也不行啦,只好往下去干,你的剑法,刚才我看了还不错。可是别的事情,还得让我操神。刚才打得那么凶,现在又同住在一家店内,再待会还不定要出甚么事,咱们明天又得赶路,今晚上也不能一夜不合眼。只好,我在这屋里住啦。毛三你到前院大屋子里去吧。你惹下的事,你也应当受点委屈啦!”

毛三却脸色吓得老鼠似的,连连地摇头,恨不得要跪下叩头,求叫他在这屋里的地下睡,这时要了命他也不敢经过那小过道往前院去了,瘦老鸦只好不逼他出去,将门关好,将灯吹灭,他在炕的里边睡去,韩铁芳是躺在外首,他见毛三在凳子上那么坐著,心里又有些不忍,便匀出地方来,叫毛三一睡,在他的身外这个地方离著窗户最近,毛三心里就毛咕,暗想:这个地方可不妙,窗外要伸进一把刀来,一定是先杀我!他哪里睡得著,瞪著两只眼睛,时时留心著自己的耳朵,越想越害怕,越觉著这次跟大相公出来不值得。

外面又敲四更锣了,再待了半天,就又打了五更,五更敲过,窗上纸色渐渐发白,毛三的疲倦可就来啦,打了两个呵欠就昏昏沉沉地睡去,大约才睡了一会,就又被瘦老鸦捶醒,他睁开了眼睛一看,原来大相公跟瘦老鸦已将行李收束停当,正在开发店钱,这就要走的样子。

他连忙爬起来,脸也不洗,只将小辫向头顶上盘了一盘,瘦老鸦就催著他说:“快点把马牵出去!”他答应了一声,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屋,一看那狭长的过道儿,就又想起了昨晚的事,不由吓了一跳,向两旁张望了一下,就一口气儿跑到了外院,地下有个破便壶,一脚正踏上,他就摔了个大马趴,把两只手也擦破了,膝盖磕得很疼,好在这时客人们已走了一批,别的人都也在忙捶,没有人顾得笑他,他爬起来,一跋一跋的走到了马棚,只见店里的伙计已把他们那三匹马备好,瘦老鸦又拿出行李来,叫他绑在马背上,这棚下一共还有五六匹骡子跟马,他瞪大眼睛看了,除了雪中霞再没有一匹白色的,他就略略放了心,心说:昨天晚上挨打的那一对男女,一定是见不起人啦,一清早他们就都逃啦,心里有点儿得意,他才牵捶马,口里哼捶小调:“姐在房中绣麒麟……”往外走去,他家的大相公已然随捶出来了,店掌柜也出了柜房向韩铁芳拱手,说:“再见!三位回来时还住我们的店好了,这回实在怠慢得很!”

韩铁芳风度潇洒,朴素整洁,拱手带笑,伙计们都翻捶眼瞧他,因昨晚的事,大家齐把他当作了一位非凡的人。

韩铁芳在前,瘦老鸦在后,一出门,就有许多人都站在门前直著眼,仿佛看新娘于一般来看韩铁芳,韩铁芳倒觉得有点难为情,他接过来乌烟豹,刚要骑上,忽见由人群中奔出来一个鬓发斑白的老太太,来到临近就跪倒叩头,哭捶嚷嚷著说:“大爷哟,快救命吧!我儿子叫戴阎王快给打死啦!我的儿媳妇也叫戴阎王给强占啦!大老爷哟,快给我们报仇吧:”旁边就有人过来拉她,并训斥著:“你疯啦,怎么挡碍著人家的路啊?人家是个外乡来的人,管得者你的事情吗?”

老太婆却以头碰地,放声大哭,直求纬铁芳给他报仇。

店里的伙计也出来驱逐她,说:“去吧,去吧!你别在我们的门前招事呀!”

瘦老鸦却上前托著韩铁芳的胳臂,说:“快上马,走咱们的,这些事你要管上,可就没有完呀。”

毛三打著呵欠说:“要不然,大相公,咱们就在这里再歇一天吧。今日一出门就有事,一定不古利。”

韩铁芳却面色渐变,他将足离开了蹬,推开旁边的人,弯下了腰,伸出双手,诚恳地将这老妇搀起。老太太的眼泪飘零,都流在韩铁芳的手上。

这老太太年纪已有六十多了,穿的衣服十分褴褛,可见是个很贫穷的人家。她浑身颤抖,像一只受了重伤的老麻雀,一边喘气,一边痛哭流涕说:“大爷,我听说你把花豹子、赛青蛇,都给打啦!你是好汉子,你一定能打戴阎王,戴阎王是刘昆的徒弟。”

瘦老鸦又连连向韩铁芳使眼色,说:“不能管,不能管,刘老英雄是灵宝县有名的人,戴庄主是做过大官的,咱们不能为这点小事把他们得罪了。”

韩铁芳却摇了摇头,眼神依然注视著老太太,听她往下说:“戴阎王是城里的恶霸,只要见了人家的姑娘媳妇长得好,他就要霸占。我的儿媳妇荷姑,我儿子冯老忠……”她说到了这里,店掌柜走上前来,几乎要拿手堵她的嘴,旁边的人有的拉一把、推一下,大半都悄悄地走了。

毛三看著事情不妙,那阎王爷的势力一定不小,他也努努嘴,叫他的大相公快一些走。

瘦老鸦走过去温言劝慰冯老太太,说:“你受的这些冤枉,你应当跟他打官司去。我们是过路的人,还都有急事。再说也没有力量帮忙你,甚么阎王咧,小鬼咧,我们也弄不大清楚,您还是去告状或是求别人去吧。”

冯老太太却又跪下了,叩首头,哭得更是厉害,她简直把韩铁芳看成了神入,当作了救星,不知她是听谁说的,知道韩铁芳的武艺高,本事大,惟有这位大爷才能将她的儿媳妇救出,让她的儿子把所有的气出了,她一面央求,一面详述戴阎王在本地的势力,及所作的欺人枉法、强暴之事,她陈说得极为悲惨,瘦老鸦听著虽然也叹了两声气,可又有些皱眉,并警告韩铁方说:“这件事情你若管了,可就把西路的好汉尽皆得罪啦!……”

韩铁芳却义愤填胸,又把这位老太太搀起,说:“老太太你不要著急了。我虽也是个平常的人,但我最看不惯这样的事,我能帮你忙,我可先得到你的家里去看看,只要事情属实,我就必去找那戴阎王,替你去理论,救回你的儿媳来。”说著,吩咐毛三:“将马再牵回店里去吧。”

毛三却吐了吐舌头,又想:以我们大相公的那几下武艺,一定不怕板王爷,反正,这件事大概当天也办不清楚,我先回到店里好好地睡个觉去吧。瘦老鸦先是发了一个怔,便也不言语了,只由著韩铁芳随同那老太太走去。

老太太原来是住在乡下,她老态龙钟,脚既小,又没柱著拐杖,走起路来很是艰难,韩铁芳就如同是她的儿子一般,恭谨地搀扶著她,向著那绿草迷漫的小径走去,老太太一边感谢著这位侠义的大爷,一边远流著泪,并且忿忿地重述她家中的惨遇。莽莽的绿色草,远处焦黄色的山,青天上有鸽子在飞翔,发出哨子一般的叫唤,那种狰狞凶恶的样子,仿佛是这位老太太口中所述的戴阎王。

原来这个老太太的儿子冯老忠,今年二十四岁,是个极诚实朴厚的人,由他父亲给遗下了一份手艺,就是会拿小刀儿刻出花样子。他父亲在世时就收留下一个孤女,名叫荷姑,作为童养媳。荷姑的容貌不像是个乡间女子,就是城中官宦人家的小姐也没有她那么柔秀俊美。蓬门茅舍掩不住她花一般的姿容,布衣淡妆愈发显出她天生丽质。冯老忠那老实的样子,会有这么好的童养媳,实在是不配,凡是看见过荷姑的人,对他们全都亦羡慕,亦嫉妒,而荷姑却同冯老忠的感情极洽,婆媳之间的亲爱也宛如母女,只是因为荷姑虽然到了应作媳妇之年了,可是冯老忠的手头还没筹划好钱,若是没有钱,不能热热闹闹地办一件喜事,冯老太太又觉得怪委屈人家孩子的。因此虽在一块住著,但没有圆房,夫妻二人仍然是兄妹相称。

荷姑每天在家中拿白纸,以小刀,镂刻花样子,刻得双双的蝴蝶、对对的鸳鸯、并蒂莲、交颈凤,她刻得都是特别的细致玲拢,一般妇女买了去,照著绣在鞍上,扎在裙边,都格外的显出美丽、好看。因此冯老忠的花样是出了名,买卖非常的兴旺。别人问他说:“凭你这两只又笨又粗的手,也会刻出这么好的花样子来吗?”他就摇摇头说:“不是我刻的,是我媳妇给刻的。”所以渐渐地,冯老忠的“媳妇”也就出了名,可是城里的人,还都只知道他媳妇的手巧,至于模样儿多么美丽,只有同村的人才知道,而同村中又除了捡粪的,就是赶脚的,很难与城中的大户人家接近。

冯老忠是每逢一四七,二五八,这六天是进城里去卖,三六九那三天是串附近的乡村。每逢初十或二十,他歇工,在家里帮忙未婚妻预备货物,他的生活是极有规律的,他老娘跟未婚妻的脑子里都有一本黄历,初几、十几、二十几,这个月是大建小建,都时时提醒他,从来没有弄错过,他的脑子里又像是有个钟表,甚么时候背著货匣子出门,甚么时候回家来,都是准确极了。

有时村里那棵老柳树的影子斜了,西边远处山后已起了红光,群鸦掠著树叫,邻居的炊烟都已袅袅地升起,冯老忠可不知在哪儿耽误了时候,还没有回来,他的母亲总是倚门而望,荷姑拿著小刀儿刻纸,也时时地发呆,都安不下心去,直待冯老太太看见儿子回来了,走进村来了,她回首向屋里喊了一声:“回来啦!你快烧饭吧!”荷姑才把一颗悬荡的心落将下去,她急忙忙地将一张一张又白又薄的花样子纸,和已镂成的、未成的,分别地,清而不乱地,装在拿布做的各种夹子里,压了起来。把几柄小刀都拂拭一遍,收起,炕上的碎纸屑也都扫在一边。然后她穿上小鞋下了炕,在院中抱了柴,跑到婆母的屋里去升火。

她的婆母跟她住在一屋,外间就是一个灶台,至于她做花样子的那个单间,白天是她的工作室,晚上是她丈夫睡的,而将来那也就是他们的新房。她的梦魂里时时留恋著那屋子,她惟一的希望,就是将来移到那屋里去住,那屋里很干净,一点烟也不让飘进去,怕薰坏了花样子的纸。这屋里却是灶门里通红,烟也往外飘散,她的姿容在火光中、烟雾里,是益显得美。

冯老忠先把货匣子送到那屋,然后一边数著钱一边走进这屋来,荷姑总要偷看他一眼,看见他要是合不上嘴,就是今天的买卖好,要是面上没甚么表情,那就是这一天的买卖平常,不过近来冯老忠总是喜欢的时候居多,尤其,每逢冯老忠把一叠子铜钱交给他的母亲,说:“娘,收起来吧,这是五百钱!”她的心里就有点发跳,同时也在原知道的数目上加添上了一个数目,想著如今已积了十九吊五百钱了,早先核计过,只要能积到三十吊钱,那就够做两身新衣棠的,还够买酒、买肉、请客、办喜事的。每逢她一想到了这里之时,灶里的人总是燃得更旺,烤得她的脸发热,锅里煮的饭发出来的气都是特别的香。

冯老忠对待他的未婚妻是特别的好,有一次荷姑病了,他急得有半个多月没睡觉,没吃好饭,做买卖也没精神,延医买药,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还往十里地外山上的菩萨庵里,为他媳妇烧香,这是去年的事。村中人至今还传为笑柄,然而荷姑的心里却是感激的、爱恋的,他们的生活美丽得如同村口那株开满著粉化的杏树,是这附近最幸运的,然而,一阵狂风卷著沙土次来,片刻之间,花儿尽皆摇落,方英萎地,任人践踏,十分的凄惨可怜。

原来本地有一位戴大老爷,住在离著玛家五里地外的戴家庄,那个庄子早先本不叫这名字,村里姓戴的也不多,是因为有个姓戴的人中了武举,作过汉中的镇台、潢关的总兵,后来又因为获了罪革职家居,在本地连夺带买,置了个大田庄,成了大绅士,所以把村名改为“戴家庄”。戴大老爷人有五十多岁了,财多势大,不但在乡间有著大庄院,在城里还盖了一所大宅子,他两边住著,每边都有他的姬妾十余人,男女仆人无数,而衙门里的人也都暗中与他结交。江湖镖客、各地豪强,都与他明著来往。他有个大管家姓解,行七,是个白脸大胖子,甚么狠心的事都做,人都暗中称他为“解判官”,连带著就管戴大老爷叫作“戴阎王”,不过也只是在背地里叫,而且得悄悄地说,明著,谁若敢瞪眼瞧他一下,那就,虽不至于死,可也得出一点麻烦。

整个的灵山城,只有一个人敢跟戴阎王平起平坐,那就是早先在城中开过镖店的老英雄刘昆,戴阎王没中武举之时就跟他学过武艺,所以至今仍称他冯老师。别的人,如潼关里外常来往、常滋事横行的镖头花豹子柳杰等等,每逢来到这里,必先得拜访他,他高兴之时可以一同饮宴,彼此称兄唤弟。不然就当奴仆一样的支使,此外就是南山之阳,板桥村,于今年春天搬来一个姓余的,这人行为很怪,从来不进城,只与戴阎王互相来往,相交甚密。别的人,即使本地的县太爷,见了戴阎王时也得先给他打躬才行。

戴阎王最近又纳了一房小,是城里的姑娘,这位新太太不愿在乡间居住,因此戴阎王也就常住在城内。冯老忠的花样子,无论是在乡间卖,在城里贾,最大的主顾总是戴家,因为戴家的女眷多,又都爱修饰,所以冯老忠的买卖就很兴旺,他跟两处戴家的上上下下都很熟识,有时只要戴家照顾他了,他就不再往别处,那么一家一天的衣食也就全都够了,所以全城的人无一不恨,而且惧怕戴阎王,惟独冯老忠总是说戴大爷好,背地说话他也总是戴大老爷长、戴大老爷短。有一次就被那街头的无赖汉神手张——因为这家伙开宝赌钱时,手里最会做鬼儿,故有此绰号””听见了,就打了他一个耳光,骂他说:“戴阎王是你爸爸?背地里你也叫他老爷?你溜他的沟子,为甚么不拿你媳妇孝敬他呢?”

冯老忠为人虽向来不惹气,可是一听见别人侮辱了他的媳妇,他就动了火儿,若不是旁边人给劝,他几乎跟神手张打起来,可是神手张也有报应,有一回他正跟人在野地里赌钱,叫戴家庄的几个壮丁给按在野地上饱打了一顿,他的两条腿跛了足有两个月,幸亏太平店掌柜的张三跟他是表亲,拿出钱来请接骨匠,才给他治好了的。冯老忠心里是又解恨,可又觉得他可怜,自动跟他和解了,请他喝了一回酒,并劝他以后别再惹戴大老爷。神手张却拿鼻子哼哼了一声,并撇了撇嘴。

冯老忠家里有个手儿能干的媳妇,戴家上下全都知道的,这一天是初一,冯老忠背著货匣子又进了城,直头儿先到戴家新宅前,那么砖对缝的魏魏高墙,广梁大门高台阶,他看了就觉得心里尊敬,将货匣放在门左的上马石上,就握著耳朵歪著脖子,吆喝了一声:“花样子来……买!”

待会儿,就从门里出来一个男仆,向他问说:“老忠来啦?今天你有甚么新鲜的花样子没有?”

老忠也笑著说:“那有新鲜的?高二爷!现在连凤穿牡丹都不敢多预备了,因为那绣著太麻烦,现在有些个姑娘的活计都不如早先啦,至多了买几朵海棠花、松鼠偷葡萄、蝴蝶儿,都为的是省事。”

高二笑著说:“你倒都知道。幸亏你老忠,你要是个漂亮小伙,由我这儿简直就不敢叫你到这门口来。喂!我要做一条绸裤带,上边打算绣八仙过海,我找人画样子,叫你媳妇给刻出来。还得管绣,行不行?可不是白做,做完了你要多少钱,我就给多少钱。”

冯老忠却说:““我媳妇成天净拿小刀子,哪里还会拿针绣活?你找人把样子画好了,我叫她去刻,您再找别人去绣好啦。”

高二说:“我要的就是你媳妇的活计嘛。”

冯老忠听了这话,虽然立刻心里不大高兴,可是又不能得罪高二,他就笑一笑说:“高二爷别拿我开心啦!”又问说:“劳高二爷的驾,问问里边的姑娘大嫂们,今天花样子要不要?”

高二说:“你得等一等,今天初一,她们都上城隍庙烧香去了,要不然你明天再来吧。”冯老忠笑著说:“我等一会也不要紧,里边那位有麻子的嫂子,还叫我带荷包样子,我给她带来啦。”

高二脚登著上马石,跟他说笑,有个小厮出来问说,“老忠!你媳妇昨晚上没有罚你的跪呀?”

老忠就回答说:“没有。”引得那两个人都笑。

正在这时,就听一阵咕噜噜的响声,由南面来了两辆簇新的、青骤子的车,高二就把话止住了,车到了门前停住,有两个仆妇搀著两位衣饰富丽、年轻貌美的太太下去,并有两个小丫鬟,一下车就跑过来挑选花样,冯老忠将嵌著玻璃的匣盖儿打开,由著两个丫鬟挑选,他却不由得直著眼看那位后下车来的太太,因为这位太太太年轻,个子又很矮,大概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两个太太也都向他的货匣子看了一眼,就轻轻移著莲步,上了高台阶,走进大门去了。

高二拍下冯老忠的脑袋一下,说:“你的眼睛都直啦?你没瞧见过吗,那身量矮的,就是我们这儿的新太太,你看漂亮吧?比这两位……”他又摸著两个丫鬟的头发,两个丫鬟都打他。高二露著牙笑,说:“我夸人家漂亮,你们也生气?”说著,忽然一扭脸,他就赶紧收住了笑容,变成了恭谨的样子,两个丫鬟扔了几个钱拿了几个花样子也往门里走去。

冯老忠自从卖花样子以来,不知看见多少女人,可是他绝没见过有比他的媳妇荷姑更美的,刚才进去的那个大太太儿,当然更不能提啦,他心里未免有些得意。由于高二问的那句,他就笑著说:“我瞧她干甚么?她的模样,连我媳妇一成儿也不如呀。你们不知道我媳妇长得多好啦,再过两月我就请你们喝喜酒哩!”他说到这儿,见高二和那个小厮都直直地立著,不说话,他不由得有点诧异,赶紧扭头一看,不由吓了一大跳,原来他身后立著一位高身材、长脸、黑胡子,不太胖,满身的绸缎衣棠耀眼的人,原是正是戴大老爷戴阎王,看这样子也是才由城隍庙回来,没到门前就遇见小厮将马接过遇去啦,他故意闲散地走这么几步,在冯老忠的身后边已站了半天,一切的话都已被他听去了。

冯老忠就弯著腰,笑著叫声:“大老爷!”

戴阎王却也微微带著笑,过来,低著头看了看玻璃盖里的花样子,连说:“很好,很好。”冯老忠受宠若惊,只是笑,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高二在旁边指著说:“这些花样子都是他媳妇做的。”说出这话来,还扬著脸瞧了瞧他家的老爷。戴阎王也没作甚么表示,站著看了一会,就迈上了台阶,走进大门里去了。

冯老忠这才松了口气,挠挠脖子,高二就又向他笑著说:“看你有多走运!连我们大老爷都跟你说话了,以后你有甚么事求我们大老爷也就好办了。”冯老忠的心里也很是欢喜,又跟高二谈笑了半天,里面就出来人叫高二进去。

冯老忠见里面也没人出来买他的花样子了,他就背起匣子来离开了这大门。对了两条胡同,吆喝了半天,也没有人叫他,心里未免有点儿著急,正在走著,忽听身后有人叫他:“老忠,老忠。”他急忙回头,一看,又是高二,他就问说:“怎么!又叫我回去吗?还要照顾照顾我吗?”

高二却笑著说:“我没跟你说吗?你的运气来啦,我们大老爷看了你的花样子,回到里院百夸好,我们那位新太太可就想起来一件事,她娘家有个妹妹,到夏天就要出阁啦。我们新奶奶当然得给送点活计,作为填箱的东西啦。可是绣花作出的那些样子,连我们大老爷都觉得太俗气。”

冯老忠就笑著说:“求二爷给说一说,照顾照顾我吧。”

高二点头说:“就是这个意思,明天把你所有的样子无论大的小的,都拿一样儿来。”

冯老忠点头说:“好呀好呀,我家里有本子,上头贴著二百多种花样儿呢,随便挑都能定做。”

高二点头说:“那更好!可是明儿送本子时你别自己送来,我们宅里的规矩严,你大概也知道,三尺童子都不能进里院,我们那位新太太整天在烟盘子旁边躺著,你的花样子拿进去,她不定挑一天两天才能拿定主意,碰巧就许扔在一边,她忘了,就许给弄丢了。”

冯老忠说:“那可不行!我们一家全靠著那样本子吃饭,那样本是祖传的,没有那个,我就别作这行买卖啦,我媳妇也就刻不出来啦。”

高二说:“所以啊,我想明儿顶好叫你媳妇打扮得干干净净地直头进内宅,把本子当面给我们新奶奶看,我们新奶奶也是个外行,你媳妇要是在旁边一说,这个绣在荷包上最好啦,那个扎在鞋上最好不过啦,我们的新奶奶听了一高兴,一定会照顾你们多少银子呢。”

冯老忠听了,闭不上嘴的笑著说,“好吧,好吧,明天我一定来,甚么时候呢?”

高二想了一想,说:“顶好是下午吧,因为我们的新奶奶起来得晚,你们要是来早了,又得白等半天。”冯老忠连连地点头,高二又笑著拍了他的匣子一下,说:“明儿我也得看看我的老忠嫂子。”

冯老忠说:“二节你可别逗她,她现在还没娶过来呢,别人一逗她,她一定会害羞。”

高二摇头说:“不会不会,我不过说著玩一玩罢了,说真的,咱们这些日来,交情真不坏,我看你老老实实的,人很不错的,我才这么给你揽买卖。要换个别的卖花样的,在我们门口儿多待一会也不行,我早给赶走啦。”

冯老忠说:“我知道都仗著高二爷支持我,将来我一定给高二爷道谢。”

高二又笑著说:“不客气!你走吧!咱们明天见。”尫肜现矣中χ向高二点了点头,他就转过身来,背著货匣子,虽然今天他的生意不佳,仅仅卖了几个钱,应当在城里再串几条街,再找几号儿买卖才对。然而这时他的心里是又喜欢、又紊乱,想著明天戴家的新奶奶不定要照顾他多少钱,一下子就许是十两,那么娶亲足够了,还可以给荷姑做好几件新鲜的衣棠。……他也没有耐心再串街道去吆喝了,就背著货匣子兴兴头头,紧紧急急,出了城回到距城三里地的他那个村子。

他一进了家门,倒把他母亲跟荷姑吓了一大跳,冯老太太就变著色问说:“今天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呀?”冯老忠笑著,当著荷姑,他就把将要做成一作好买贾的事情,全都说了。荷姑面上也隐隐地露出来喜色,可是冯老太太却带著点忧闷,半天,她才点了点头,说:“那么,你们就赶做点好样子吧。明天你带著荷姑到城里去一趟,可是也不必叫她又换甚么干净的衣棠,咱们本来是乡下人,又是做小买卖的,人家也不会笑话咱们。”

荷姑回到屋里去了,冯老忠也抱著货匣随著进屋,荷姑很高兴,手儿不停,在炕上放了小桌,拿抹布拭干净了,随后又打开包袱,取出里边的七八个纸夹子,及一大本厚厚的原样子,冯老忠就接过来,一篇一篇的翻阅著,先挑出来几样,叫荷姑赶做,荷姑铺上几张雪白的纸,拿起尖锐的小刀,盘膝坐著,抬脸将眼皮儿掠了掠,看见冯老忠的那忠厚的脸上带著一种温情的笑,她不禁也笑了,同时脸儿觉得通红。

当日,寂静的小村、寂静的小屋里,只有小刀划在纸上之声,声音是那么细微,如春蚕食著嫩桑叶,随著一叠一叠的由荷姑的纤纤手里,镂出来各种精致玲珑的样子,冯老忠看著笑。晚间小窗上染著通明的灯光,他们工作直到深夜,冯老忠见荷姑的俊美可爱的眼晴已现出倦意来,他就低声说:“你也别太累著了,现在预备的这十几样儿,也差不多够了,明天连样本拿了等他们挑出来,咱们再给他们做,你也回屋里睡觉去吧。”荷姑点了点头,羞颜对著她的丈夫。冯老忠也一边收拾著,一边转著头望她笑。荷姑又笑一笑,就走回她婆母的房中去睡了。

次日,清晨起来,荷姑又忙了一阵,然后,不用别人催促,荷姑就去做午饭,午后她就净脸擦粉、梳拢辫子,虽然有婆母的吩咐,可是她仍换了一条红布的裤子。上身是剪裁得很合身的新洗得很平展干净的月白小挂,鞋也换了一双笼缎子,上绣著几朵梅花,冯老忠从昨天就跟邻居借妥了一头驴,如今牵了来,荷姑拿著个包袱,出了柴靡,骑在驴上,冯老太太还倚著门嘱咐说:“早一些回来。”冯老忠就挥著短鞭催著驴跑,他在后边跟著跑,身后却有许多邻人在大声地笑他。

冯老忠很是高兴,小草驴驼著他的娇艳如花的未婚妻,踏著芳草小径向城里去,到了城襄戴阎王的宅门前,驴子靠近了下马石,冯老忠把货色儿交给荷姑,这时高二,跟几个小厮都由台阶上下来,他们望见了荷姑,眼睛都不由得呆了。

冯老忠就跟荷姑说:“你进去吧。把样子交给宅里的新奶奶看看,说话可留点神,别净说愣话。”荷姑提著包袱下了驴,她的脸儿低著,显出来发怯害羞的神态,冯老忠又暗中嘱咐一声:“别发怯,你随著高二爷进去吧。我牵驴到大街上海泉居茶馆等你,你知道吧?就是金牛香粉铺对面的那家茶馆。”荷姑点了点头表示她知道,本来金牛为记的香粉铺,是城里的老字号,那里的胭脂粉最为出名,四乡八镇的姑娘媳妇,只要进过一次城的,没有不在那儿买过东西,没有不认识它的招牌的,在它对过的茶馆当然好找,冯老忠又向高二托付、恳求一番,高二就带著提著货色儿的荷姑上了台阶,进了大门。

几个小厮都过来跟老忠说笑,说:“嘿,你的媳妇真漂亮呀!你怎么有这么好的福气呀?”老忠被人夸奖也笑得闭不上嘴,他就说:“你们别忙,将来我也给你们每人都说一房好媳妇,我们村子里可有的是好看的闺女。”

几个小厮都说:“明儿我们非得上你村里瞧瞧去不可,还得叫你媳妇给我们烧茶喝。”

冯老忠笑著点头,连说:“成,成。”他牵著驴儿走了。

到了大街上,他正遇见一个娶媳妇的,吹吹打打地走过去,他想自己作了这一件买卖之后,也就……虽说媳妇就在家里,用不著赁轿子去从外边抬,可也就自己当新郎了。他牵著驴走,张著嘴,忍不住笑起来,几乎撞到一个人的身上,对面的人念了声“阿弥陀佛”,他定睛看了看,原来认得,正是城南酸枣山上菩萨庵里的老尼姑,在去年荷姑病著的时候,老忠曾去烧过香,所以他认识这名尼姑,当下他就说:“师姑,我没瞧见您,您进城来了?”

老尼姑有五十多岁,脸上虽然有许多褶纹了,可是精坤还好,头上戴著一顶僧帽,身穿著补钉很多的肥大袍子,一只手拿著木鱼,另一只手拿著个口袋背在背上,里边像是有十来斤米的样子。冯老忠知道老尼姑是每逢初一就要进城来向施主化“月初米”,菩萨庵离城有十里地呢,又在山上,这老尼姑怎能把这些个米背回去呢?冯老忠就不禁感叹地想:出家人可也真苦,遂过去说:“师姑,您是这就要回庵里去吗?您等一会好不好?我家里的人也进城来了,待会儿她就来,我们也出城回家,我这个驴叫她骑著,顺手儿驼著您的米,到了我们村口儿,我就叫她回家去,我赶著驴,把这米替您送到山上庙里,您说好不好?省得这么远的路,您自己扛著这半口袋米。”他诚恳地这样说著,老尼姑带著笑表示谢意,但是拒绝了说:“我还能够扛得动,东边巷里还有两家施主,我还要去结点善缘呢。”

冯老忠仿佛再说不出甚么话了,就发愁似的看著者尼姑驼著背,负著米,往东走进一条小巷去了。他不能帮忙,心里有点抱歉似的。这时却听耳边有人叫著:“喂,冯老忠,今儿你为其么不卖花样啦?牵了头驴进城来,干甚么呀?你是要改行赶脚吗?”冯老忠赶紧扭头,却见在海泉居的茶馆窗外,站著一个披著汗挂,敞露著胸怀,小辫盘在头顶上,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斜著眼正在望著他发著笑,正是神手张。冯老忠向来是又厌烦他,又怕他的,尤其见他只披著一件破汗衫,知道他一定是把夹袄又给输出去了,生怕他来借贷敲钱,并且疑惑他要把驴骗走,就不敢再到茶馆里去了,遂牵著驴在旁边一站,向著神手张递个假笑容,说:“今天我歇工,我们村里的人上城隍庙烧香去啦,叫我在这儿给她看著驴。”

神手张说:“把驴拴在桩子上,丢不了的,进来我请你喝碗茶。”

冯老忠更疑惑啦,连连摇摇头说:“不,不,我在这里等著人,人家一会儿就来。”心里却说:我喝你一碗茶倒不要紧,转眼之间,就许叫你把驴骗去,你有了赌本,我可还得赔人家的驴,喜事也办不成了。他要不是跟荷姑已约好了在这儿见面,此时他真打算躲开,神手张见他不识抬举,就把嘴撇了撇,说声“傻瓜,笨蛋!”转身进茶馆里去了。

冯老忠本是想进茶馆里歇歇,慢慢等著媳妇,如今为神手张,他只得站在这儿东瞧西望,等待著荷姑前来,可是等了约有两个钟头还是不见荷姑的影子,他真有点纳闷了,心说,这是怎么回事呀?戴家的奶奶,把样子挑选了这么半天,难道还没挑完吗?要不然就是她找不著这地方?也许,因为她不常进城吧?

于是冯老忠就要再到戴家门前去望一望,他脸上已露出了疑问的神情,牵转驴,刚要走开,不想神手张又从茶馆里走出来,胳膊上架著一只鹰,向著冯老忠说:“喂,你在这儿傻站了半天等谁呀?等你的媳妇吗?还是有其么事呢?”

冯老忠摇头说:“没有事。”说完了,又想走开,神手张又笑著说:“你别走,你要走可留神我放鹰抓你,怎么样?近几天你上戴家庄去了没有?没告诉他们说我姓张的现在长得更结实啦,有能耐叫他们再打我一顿,告诉他们,我不怕,我不吃著他们不喝著他们,他们是太爷,我也是太爷。”

冯老忠吓得就要跑,神手张却笑著过来说:“先别走,进茶胎我请请你,咱们俩交一交好不好:我喜欢你这傻样子,你几时娶媳妇?到时候我一定跟我表哥借件大树穿上,来给你贺喜。”他使劲地拍著冯老忠的肩膀,冯老忠躲著他说:“你有事你干你的去吧,我在这儿还要等一个人呢。”神手张追问说:“你要在这等候吗?”说著,眼珠儿不住地乱转,冯老忠知道他是个坏人,不敢告诉他实话,就把头摇了摇,说:“我也不想等啦,我这就回家去啦。”说著牵著驴赶紧走,神手张却赶过去垃了他的胳膊一下,又笑著问说:“你这家伙,今儿一定有点事,为甚么老躲著我?好吧,我也想出城,这只鹰是贫嘴李养活的,他欠我五百钱赌债,把这鹰折给我啦,我拿它出城去试一试,看它能抓雀子不能,要是能抓上几只雀子,我就拿到你们家里去,叫你媳妇给煮一煮,搁点盐,咱们拿它下酒,你说好不好,顺便叫我看看你媳妇好啦,咱们一块儿出城吧!”

冯老忠一听到了这话,就气得直抡胳膊,说:“你别跟我闹,你别跟我闹,你不去赌钱放鹰,你看我媳妇干甚么?拿我来开心干甚么?我没招惹过你,咱们又没交情,以后顶好谁也别认谁。”

神手张把脸一沉,瞪著冯老忠,说:“你是狗脸吗?跟你说句凑趣的话,你就急?妈的,张大爷跟你说笑还是瞧得起你呢,瞧得起你是因为你媳妇长得好看。”

冯老忠真气急啦,大声嚷嚷说:“你胡说。”神手张却又笑了,伸手把冯老忠的辫顶一摸,说:“傻东西,我要跟你打架,算是欺负你,快回家去找你媳妇吃奶去吧。”说完了,摇摇摆摆地就走了。

冯老忠装了一肚皮的气,急匆匆地牵著驴走,不多时又来到戴阎王的大门前,就见高二正在门前站著,他立时脸上又推出了笑容,到临前递著喜容说:“高二爷,您进去看看好不好?看看这里的新奶奶把样子挑完了没有?好叫我媳妇出来,天色也不早啦。”高二这时却一点笑容也没有,大声儿说:“你怎么又来到这儿要你的媳妇?你的媳妇人事不懂,才一进去,我大爷正在家,问她甚么她也不答,后来,我们老爷说:你滚吧,不识抬举,天生来的下贱的,你哪像是来这儿做买卖的?这么几句话本也不算甚么的,没想到你媳妇竟然翻了脸,把一本花样子都撕了个粉碎,她还要打我们的大老爷,她自然打不著,可是她就拿指甲抓自己的脸,抓得横一道子,竖一道于,一边哭骂著就一边往外走,她一个妇人家,我们既不好拦,又不好劝,只好就由著她走,我们想她一定是找你去啦,可是你怎会没见著她呀!”

冯老忠听了他的话句句都像是闷棍,打得他的头都快昏啦,他的神色发呆,说:“不会呀?我媳妇她不是这样的人呀。”

高二说:“你快些走吧,别叫她疯疯颠颠地跑回家里上了吊,你们又来讹我们,我们大老爷一生也没叫女人骂过,今天家里竟来了这么个女人,真把他给气坏啦。他要看到你在这门口儿可不行,你快些走吧。还要我告诉你,你暂时别来啦,回家把你媳妇管教管教,你可别听她的一面之辞。”

冯老忠虽然脑筋简单,可是他听著高二的话,也有点离奇,也绝不相信,荷姑竟会那样不讲理,若不因为点甚么,她那敢打骂戴阎王?如今,他第一关心的就是他那花样本子,因就像哭一样的问说:“高二爷,我那本样子……”

高二的眼睛瞪得更大,怨声说:“平时我看你这人还老实、忠厚,到如今怎么这样夹缠不清起来?你耳朵聋啦?我没有告诉你吗?花样子都叫你媳妇自己撕啦,你回家去问她吧。快走。真是,为你的事弄得我都很难看,我的饭碗都许为这件事情砸了。”他简直像赶狗似的,昂然站在台阶上,拿手挥著令冯老忠走。

冯老忠的心里也起了火,可是他不敢在这大门前发作,只好转身去找他媳妇,他想:荷姑就是真在这宅里打了架,她也不会不先到金牛香粉店的对面找我去呀。莫非她真脸抓得不成样子,不敢去见我?可是她的脚那么小,这三里多地她也不容易走回家去呀。边想看,边骑上驴紧紧地走,有两回都几乎撞著了人,少时就走出了南门,出了关厢,顺著往他的村里去的那条小路一望,竟没看见一个步行的妇人,他更著急了,把小驴赶得更急,又几乎被驴颠下来,正走著,就见前面有个背粪筐子的人,他认得是他们村里的,他就问说:“喂,你有没有看见荷姑?”

这拾粪的人回转过头来发怔,说:“荷姑?谁瞧见你们荷姑?你这傻子把媳妇弄丢了,可还娶甚么呀?”

冯老忠头上都急出汗来了,又紧紧走,就回到了村内,牵驴走进了他家的柴扉,他母亲正在院中用斧头劈树枝,反倒惊异地问他说:“你怎么一个人回来啦?荷姑呢?哪儿去啦?”

冯老忠听了这话,立时就傻了,渐渐地他心里明白了,觉得是上了戴阎王的大当,便不由得就哭了,而且忿恨、大声嚷起来说:“不行,不行。戴阎王骗我,他抢了我的媳妇,我得找他去要,找他去要,跟他拼。……”

他母亲放下斧头,立起身来惊问著说:“是……怎么回事呀?”冯老忠就如同疯了似的,牵著驴又往外走去,要进城再到戴家去要他的媳妇。

这时候,阳光已转向西去了,大地上的田禾和野草,都变成了一片焦黄之色,南方十里地外的酸枣山,那黄色的高山,越显得颜色惨黯。鸦鹊掠过天空,投向城楼、古塔、荒林,它们发著悲哀而急躁的声音。三月中旬的晚风,还飕飕地吹,寒冷有如冬日。远近的村舍人家,那升起来的炊烟已随著晚霞而渐渐消散,小溪里淌著浅浅的水,越显得浑浊无色。古道之上行人稀稀,尤其再往南边山上去的那条路,简直是无人。

这时那菩萨庵的老尼姑在城中化缘归来,身背著约有十斤米,手里还拿著木鱼,她这在高山苦修的人,虽然身体无病,可是已五十多岁了,所以走路非常的迟缓,走上了半里地就得把米口袋放在地下歇一歇,如此,那灿烂的夕霞,渐渐在她的眼前变黑了、飞坠了,可是距离著山上的庙还有三匹里路程。她负著米,喘吁吁,努力地向前走去,心里时时在暗念著:“阿弥陀佛”,“南海观音大士,救苦救难菩萨”。正走著,忽听道旁有妇人哀哭,她不由得止住了步,米口袋又放在地下,弯著腰,迟缓地走近去瞧。

黄昏的余光还可以隐隐照出路旁那妇人的面目和形态,她看出是个满面血痕和泪迹的少女,穿的大概是月白布的短衣棠,裤子是红的,她就蹲下身去问:“为甚么事?你在这里?是家里的人打了你吗?姑娘,你可以跟我说,我送你回去!”

在道旁地下坐著的正是荷姑,她一见有人来劝她,更是哭啼得厉害,她是真想不到,今天竟像是天地改变了,午间她高高兴兴地随著未婚夫进城去做买卖,但,一到了戴家,她就遇见意外的事情,戴家的大老爷像一只凶虎,像一只饿狼,她如一只娇弱的小兽儿就被攫在那强暴的巨掌之下,她挣扎著,但又无力。她哭啼、打骂,也是不行,终至于她的生命都被戴阎王给毁坏了。因为她还骂,还哭啼、挣扎、抓脸,戴阎王就瞪起了她从来没看见过的两只凶眼,发出她从没听过的怒骂之声,用那凶猛的大脚,将她端出了屋门,说:“滚你娘的蛋,不识抬举,有甚么方法你使去吧,告诉你的男人,小心他的命。”把他们费一日之力精心雕刻出来的花样,连同那三载所传一家衣食所寄的样子本,全都撕扯得粉碎,如雪花一般抛出屋去,洒在她的脸上。

她艰难地爬起来,哭啼著走出了门,也不敢来见未婚夫,出了城门,更无颜再回村里去,她就一边哭啼,一边在路上茫然地走,要寻死却又无那勇气,同时河水既浅,水井又远,路旁的树木虽多,但身边又没有一条多余的绳于。她走出城来时,太阳还很高,如今也不知走出了多远,天色已昏暗了。她哭啼著,也没有一个人来劝她、慰她、救她,凄惨黯淡的四周,景象渐渐加强了她的死意,她已决定了死,然而在死之前却又眷恋著自己的青春,可怜丈夫过去的厚情,所以她哭得更是厉害,这时候老尼姑正从这里经过,同她询问详情并要送她回家去,但是,她却不肯吐露出实情,并且连自己住的村子,和姓甚么,都不肯告诉人。

老尼姑也无法,觉著这个可怜的女子既不肯说实话,又不愿回家,实在无法安置,可是她是个出家人,既然遇见了这种事,就不能不管,所以她又苦苦地劝解她说:“你就先随我到山上庙里去吧,我的那座庙,名叫菩萨庵,你既是在这附近居住的人,大概你也听人说过,庙里就是我,跟我的一个徒弟,你到我那里去住一夜,明天,你若愿意回家,我可以把你送回去,若是不愿意回去,只要你家里的人本拦阻,我愿收你作个徒弟。佛门广大,善缘无边,观音菩萨又是最有灵验的,也许是咱们两人有缘,你受了佛祖的点化,应当与我在这里遇见。”她如同给荷姑开了一条生路,她想如今死既不能死,活也无颜活,倒不如削发为尼,以了此一生,所以她就忍住了悲声,流著眼泪答应了。

她跟随著老尼姑往山上去,并帮忙老尼姑背负那只口袋,本来她脚既小,身子又疲惫,力气更没有,走路极为迟缓,老尼姑一路劝著她,并跟她述说观音菩萨的种种显灵神迹。荷姑流著泪听著。两人走了许多时,才到了山上,山中虽无更鼓,这时约莫著也有三更时候了。这座菩萨庵是孤零零地建筑在山上,山上的树木极少,又无村舍,在空阔茫茫的黑天、闪烁的万颗银星之下,这一问大殿,两间配房的小店,愈显得可怜,若尼姑上前叭叭的打门,荷姑也把米袋放在地下,待了一会,里边才有人出来开门,虽然没有灯,可是荷姑看出来这个人的身材很小,发著细声音问说:“师傅回来啦?”荷姑才知道是个小尼姑。

老尼姑喘了半天气,才说:“把米拿进去吧,我带来了一个姑娘,她是受了家里的人责打了,想要寻死,我把她带了回来,在咱们这儿暂住一夜,等到明天再细问她,她的家要是实在回不去,就叫她在这儿作你的师弟。”小尼姑听了非常喜欢,跑出门来,由地下拿起米袋来,荷姑已随著老尼姑走进了庙。

庙中的院子既狭,地下又十分不平,而且昏黑得看不见,荷姑几乎撞在一个东西的身上,这个东西又颇为庞大,而且是个活动的,往旁边一跳,把脚踏在地下唼唼作响,原来是一匹马。倒把荷姑吓了一跳,她心说:这庙里怎么会有马呀?不免生起疑来,随著老尼姑往左偏房里走去,可是听见那右边的偏房里,有人发出一阵咳嗽,咳嗽得约有一刻钟之久,那咳声使听的人心中都难受,半天方才停止,那屋里却没有灯光。荷姑对此很觉诧异,就想:“刚才老尼姑明明说这庙里只是她师徒二人,如今怎么会另外有人,还有马呢?她疑惑老尼姑也不是个好人,这高山、小庙、黑夜之间,说不定又许有戴阎王那样强暴的人出现,因此心中惴惴不安,两条腿都觉得发抖。跟随老尼姑进了屋中,见屋内并没有炕,只在地下放著两个蒲团,壁上有一盏菜油灯,那火光儿还没有萤火虫屁股亮。老尼姑在蒲团上休息,让荷姑在旁边蒲团上坐下。

那小尼姑把米放在墙角,她就又走出去了。少时又取来一个很破的草垫,放在地下,这里既没有饭,又没有水,荷姑是又渴又饿。老尼姑又不断向她究问为甚么不愿回家,荷姑依然不肯实说,还是哭啼,并且因为看著这里的情形可疑,她也不敢再说求老尼姑给她剃度的话了。老尼姑也极为疲倦了,只说了声:“有甚么话等到明天再说吧。”遂就盘膝打庄,山旁边摸出了木鱼,徐徐地敲看,闭看眼睛低声念经。那小尼姑年只十六匕岁,坐在她师傅的对面,也跟耆念经,可是它的睛睛却不住地向荷姑瞧来。荷姑拿手掠了掠头发,又撩起衣襟来擦了擦脸上的泪跟血,脸上抓伤之处很疼,两只脚也很疼,地想起丁白天的事,仿佛不相倍足真的,然而若不是真的,那自己可又怎么会到这里来呢?一这么想,它的泪又不住地涌,心肠欲碎,忽然又听得窗外马嘶,风吹窗响,并听那右偏房里的人又咳嗽起来,她又一阵惊恐,身子发颠,眼泪可倒止住了。

又半天,若尼姑的冗长的经咒已然诵完,她手里还拿看木鱼拥子,可是已然靠看墙坐看睡看了。小尼姑却把草垫挪近丁她,先关上屋门,然后吹熄了那盏灯,灯一灭,荷姑就更害怕,小尼姑靠近她,把嘴挨在她的鬓,极低的声音来问她说:“你在哪儿住呀?为甚么你要来这儿出家呀?出了家可太苦哪,我在这儿是没法子。”荷姑被她一问,又流下了眼泪。

这时那边屋里的咳嗽之声越发的剧烈,连续永远不断,而院中的那匹马又惊人地嘶叫了一阵。小尼姑就自言自语地说:“这匹马也是可怜。今儿一天也没有喂草,没有喂水,它一定是又渴又饿了。”

荷姑就悄悄声向她问说:“你们庙里怎么还养著一匹马呀?谁骑的呀?那咳嗽的人是谁呀?咳嗽的声音怪可怕的。”

小尼姑说:“没甚么可怕,那是个病人,院了里的那匹马就是她骑来的。”

荷姑又问:“她也是出家的人吗?”

小尼姑摇头说:“不是。”又叹了口气说:“唉,别提啦,那人也很可怜。据她说她是个老姑娘,可是一双大脚,而且穿著男子的衣裳……”

荷姑听到这里越发地诧异,小尼姑接著说:“她是由新疆来的,新疆我也不知道是在东边还是在西边,大概那地方离这儿远极了,她可是要往江南去办事。身上有很重的病,又咳嗽,又吐血,来到了道儿她就实在不能往下再走啦,就上山来求我师傅,她说她是一个女的,因为图走路方便,她才女扮男装,她说她是个好人,打算在我们这儿借地方歇几天,等到把病养好了她就走,我师傅想著佛门善地,应当处处给人方便,就答应她了,她在我们这儿已住了五天啦,我们这儿平时很是清静,没有人来,可是昨天是初一,有许多施主来烧香,我师傅就想著:在这庙里栓著一匹马,太不像回事,她虽说她是女身,可是谁看见她谁也得疑惑她是男子,太不合式,就跟她说了,叫她先躲避躲避,免得被香客看见,一传出去,那可就不好啦。她那个人真仁义,听了这话,一句话也没说,就挣著病,牵著她的马,跑到山南边躲避了一天,多半是因此又受了一些风邪,所以今天晚上她咳得更厉害了。”

荷姑详细听了这件事,心中的疑团和惊恐方才解开、消散,觉得自身比那个病人更苦,且又牵挂著家中,想婆母和丈夫,不知他们此时念成了甚么样子。小尼姑又在旁询问她的身世,她觉得小尼姑跟她的年纪差不多,又这样地关怀她,所以她就流著泪,悲声地,把自己的住处,家中景况,丈夫冯老忠的行业,以及今天所遇的,使自己不能再活的事情,都一一说出来,末了又求小尼姑千万别告诉旁人。并问她说:“我想在这儿出家,你说行不行呀?”

小尼姑听完了,却不住地发著怔,回答说:“我劝你还是回家去吧。今天的事,又不怪你,你若回去,你婆婆跟你男人都不能说你甚么。你要在这儿,可不大好,一来能给我们招事,戴阎王他那个人虽然不好,可是他是我们这庙里的大施主,我们不敢得罪他。二来,出家也真是一件苦事,我们每月化来的米,总不够吃的,庙里又没有半亩香火地,要是添上你,可就更不够啦。”又说:“西配房住的那个病人,她倒是很有钱,一进庙的时候就写了五两银子的布施。”

荷姑默默地听著,心里渐渐地活动了,不独寻死的念头已消,出家的念头也渐冷了。想著回去也可以,不然婆婆跟老忠岂不更可怜?他们若知道我在这里,也一定要来接的,但是,今天所受的羞辱。……她又想起来白天的情形,她又悲泣起来。

小尼姑也不劝她啦,回到她的那个草垫子上卧著睡了。荷姑的耳边仍听得见山风吹来的马嘶和咳嗽的声音,少时她也卧著睡著了。及至天明,山风愈冷,荷姑半身趴在地下,觉得就像趴在冰上似的,她醒来了,睁开眼一看,老尼与小尼全都没在屋中,连蒲团跟木鱼也没有了。她不禁又吃了一惊,立时爬起身来,惊惊慌慌地出了屋子,却听得一阵低微的诵经声,原来尼姑师徒都在殿里诵经呢。她才放下了心,只见云雾迷漫,风凉似水,小鸟成群在天空乱飞,在担上乱噪,那匹马不住地抖它的毛,显出极寂寞的样子来。荷贴在院中站立了一会,觉得天地跟往常是一样,自己除了昨天做了一场恶梦,并没有别的损失,她又有点儿想家了。

待了一会儿,那尼姑师徒诵完了经,走出了殿,小尼姑拿著扫帚去扫院子,远望著荷姑笑了笑。老尼却走近前来,向荷姑说:“你打算怎么样呢?我劝你还是回家去吧。快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可以把你送回去,一定劝你家里的人不再虐待你。”

荷姑却倚著窗棂说:“我不是在家里受了虐待。”她的眼泪又不禁滚落了下来,低著头,悲咽著,就把昨晚跟小尼所说的话又都告诉了老尼。

老尼却合著掌暗暗念了一遍短短的经咒,说:“这直是罪孽。戴庄主他作了这件罪孽,他把以前所作的功德都毁了。”因此,老尼更主张送她下山回家,荷姑也就点头依从,一边拿衣襟拭著眼泪,一边跟随著老尼往庙外走去,身后可还听得马嘘著气,人嘶声咳嗽著。小尼姑拿著扫帚送出了庙门,荷姑回过身去道谢,泪仍然流著。那老尼枸偻著身子在前行走,荷姑跟随在后,此时烟雾渐散,朝阳已出,二人十分艰难地才下了山,荷姑还不如那老尼,她已然累得走不动了。老尼姑就让她指出她那村子的方向,她站著辨别了半天,才把方向渐渐看出来,但对于路径还是不大熟。老尼就顺著那曲曲折折的小径,带著她往东北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谈,老尼还是不断地向她劝慰,但离著村子渐渐近了,荷姑反倒心中更惭愧,更悲伤。

此时阳光已很高,因为这不是大道,所以也没有甚么人往来,村舍也都离此很远,树木倒是不少,附近有几处坟地,老尼带著荷姑才来到这里,忽然看见有四五个人在树林里边绕著,好像是在寻找甚么东西似的,荷姑还直往那边去看,心说:那几个人是在那边干甚么啦?但是,这时那林里就有个人看见了她,他们彼此招呼了一下,就一齐匆匆忙忙地走出了林,迎著她们来了,老尼抬脸看了一看,原来她认识,其中有两个正是戴家庄上的人,老尼姑不由就发著怔站住了,但又打著问讯。那几个戴家的人走到临近,就有个穿长的衣棠,有胡子的人,作出著急的神气,向荷姑说:“你昨天出了城,跑到哪儿去啦?你不直接回家,你男人可硬讹上我们,说是我们把你害死了。你弄的这是甚么事呀?你男人跑到城里,在我们那儿闹了半天,后来我们好不容易把他劝走,他又跑到戴大老爷的庄上大闹,这真是岂有此理。戴大老爷又是个要脸面的人,昨天你闹的那事,就把他气坏了,又加上你男人不讲理。他躺在我们庄门前不走,直到现在还在那儿呢,我们还得有两人看著他,不然他就许上了吊。”另一个家人又说:“我们出来就是为找你来啦。你快到我们庄里去吧,叫你那男人看看,我们没把你害死呀!”

说著,又有人上来拉荷姑的胳臂,荷姑流著泪,全身颤抖著哭,老尼姑却又念著:“阿弥陀佛。”劝荷姑说:“你就跟他们去吧,劝劝你的男人,叫他跟你回去吧,各自都忍忍气,事情也就都完了,以后你们要多多烧香,菩萨必能保佑你们,叫你们再世不曾遇著灾难了。”

这时候,荷贴心里已然没有一点主意,对方的话,她都信以为真,被人强揪著她的一只胳臂,她也无力夺回来。她又惧怕,心又疼,更不知到戴家庄见了冯老忠应当说甚么话,不如一同死在戴家的门前吧。她一边哭著,一边随著那几个人走,绕过了树林往西去了,这里老尼也就像做完了一件功德,她转身,迟缓地回往山上庙里去了。

这里一望无涯的青色天地,是很平静地,可是有一个人却惊惊慌慌地穿过了树林往东北方向跑,这人的胳臂上架著一只鹰,他跑得厉害了,鹰也就飞起来,拿翅膀拍著他的脑袋,这人正是城中的赌鬼神手张,他昨天晚上就已知道,冯老忠丢了媳妇,跑到戴阎王的宅前大哭大闹,但是招恼了戴家的家丁,把他拉到车房里吊起来抽了一顿皮鞭,然后并不留他,雇车把他送回了家,听说当黄昏的时候,在南关有人亲眼看见了冯老忠,躺在一辆破车上,满脸是血,全身的衣服也都被鞭子抽破了,直挺挺地躺著,已然不像个活人,而戴家的家人在后跟著两三个,都是凶眉恶眼,他们说是冯老忠藉著卖花样子进宅偷了他们的玉瓶,所以才管教管教他,要不是看在他的家里有个老娘,怪可怜的,一定还要把他送入衙门治罪。

这是昨天的事,但在冯老忠没挨打之前,神手张明明遇见他在海泉居茶馆的门前发呆,而且还有人看见一个女的满脸抓痕哭出城去了,神手张觉得这件事情奇怪,可是他又不敢多说一句话,因为他受过戴阎王的教训,假定他说出一句话来,被戴家的人听见,当时也许不会有其么事,可是不出三天,他一定又得吃戴家的人一顿饱打,他又得一两月爬不起来。可是他的心中却非常不平,他因为债折了一头鹰,晚上熬鹰,一夜没睡,今天一清早他就来到郊外放鹰,先是看见戴家的几个人在各地乱寻找,他就觉得奇怪,鹰也不放了,他避在一棵树后偷看著,后来就见戴家的人又到斜对面的树林里去搜,而少时荷姑跟著菩萨淹的老尼姑就从南边走来。神手张眼看著戴家的人都直眉竖目的走出了树林,眼见他们连欺哄,带强迫,将荷姑揪走,看那样子是往戴家庄去了。神手胀气忿极了,但他不敢过去,怕挨打,他骂了一声:“妈的戴阎王,这不是光天化日之下,便抢人家的妇女吗?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良心吗?”

他待那边的人向西去远了,他才出了树林,撒腿就跑,一直跑进了冯老忠的那个村子,但他还是不敢嚷嚷,进了冯家,看见冯老太太正在屋里,两只眼睛全都哭肿了,冯老忠是遍体鞭伤,卧在炕上,呻吟不绝,就如同得了岌岌欲死的重病。神手张这才把鹰放在窗台上,向冯老太太说:“老太太,你还哭甚么?快找找你的儿媳妇去吧。你儿媳妇昨天晚上,大概是在菩萨庵里宿了一宵,刚才,她跟著那老尼姑走在南边,就遇著戴阎王家的几个恶奴,连拉带揪地就把她抢走了……”

冯老太太大哭著说:“我哪里还顾得她呢?我的儿子还不知道能活不能活呢。”

神手张却说:“老太太,现在你们家里受了这种欺负,只有你出头了,你这大的年纪,谅戴阎王还不至也把你打死,抢走。你去到衙门告他一状,不然到他的村里,寻死上吊,要你的儿媳妇。妈的戴阎王,我想昨天他还未必打算这么办,一定是他打完了你的儿子之后,他倒恼羞成怒,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把你的儿媳妇也抢了走,老太太,到这时候还不出头吗?别怕。反正你也只有老命一条,为甚么不跟他们拼上:灵宝县新任的县太爷,跟戴阎王还没甚么深交,他也不至于不秉公办。”

冯老忠躺著,大声哭喊说:“妈,快跟神手张进城,告他们。……”

冯老太太浑身颤抖,顿了顿脚,刚要跟著神手张去告状,可是这时就有邻居的两位老者,闻著这里的哭喊之声赶了来。其中有一位李老伯,是村里的一位医生,城里的事他也很熟,一听说荷姑被戴家的人抢去了,神手张催著老太太去告状,他就连忙拦住说:“你们告状去有甚么用?县官还敢办他戴大老爷的罪名吗?他是武举出身,又当过镇台,比县官的职位高得多了。再说新任的这个侯知县,又是个胆子最小的人,他要是得罪了戴阎王,他那个七品官儿都许因此丢啦。”

他叹了口气,又对神手张说:“张爷,你唆使老太太去告状,状告不成,一定更得招得阎王爷发狠,他们甚么事情做不出来?现在这事我看老忠也不至于死,荷姑呢,她就是给抢了去,一两天也必定给送回来,他干这些事也都得背著庄里他的正太太,他的太太若是不嫉妒,他还不必在城里另盖房子安外家呢。现在这事情没法子,咱们只好忍。”

神手张听了这些话,他虽然仍是不平,但也觉出了没有办法,这个李老伯说的话确实也对,并且还有一层顾忌呢,戴阎王不但人多势大,知县怕他,而且他还认得许多江湖人物,那些人明著是保镖的,其实个个携刀带剑,今天来,明天走的,还不知道他们都是干甚么的呢,三年前曾有人得罪过戴阎王,后来那个人就不知到哪儿去啦,可是同时田沟里发现了一具无头尸首,一想到了这里,神手张又不由得脖子有点发凉,他反倒去劝冯老太太,说:“咱们且忍一天再说吧,看今天荷姑能不能被送回来。”

冯老忠却一边呻吟著,一边怒骂,老太太是坐在炕头上哭。两位老者在旁又不住叹气,待了会,神手张架上他的鹰,也就无精打采地走了。

当日,荷姑又没回她的家,戴家的人且在城里宣扬,痛骂冯老忠,说:“他是想藉此讹上我家大老爷,叫他的媳妇藉著送花样子,要巴结我家大老爷,我家大老爷哪把她一个乡下丫头放在眼里?就给了她一个没趣。她急了,大哭大闹,后来走了,不定藏在哪儿啦,反故意指使出冯老忠去讹诈。”

听的人其实也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以戴阎王的淫威,谁又放在背地里议论他一句呢,只有神手张,这两天的赌运又不好,他的那只鹰,因他不会玩,也飞啦,他更是烦恼加上气忿,时常嘴里骂著,别人也不知他骂的是谁。

又过了四五天,冯老忠的伤势惭好了,可是还不能起炕,神手张去看过他一次,见他捶著炕大骂,一直要叫神手张搀著他去找荷姑,荷姑真是自那日起就一点音信也没有,究竟是她已经节烈地死了?抑或她在戴家甘心做了阎王爷的小老婆?竟没人能够知道。冯老忠就像疯了,暴躁,激烈,与以前那忠厚老实的样子,完全换成了两个人,而他的母亲冯老太太,也觉得戴阎王把她家害得太苦,不如去跟他们拼了。神手张在这儿又骂丁半天戴阎王,可也劝了他母子半天,结果他还是紧皱著走了,总之,这事还是没办法,就是城中的老拳师刘昆回来,恐怕也不能为他们作主,打这个不平。

神手张向来没家没业,因为他的表哥开著太平客店,买卖很兴隆,他没办法的时候,就跑到他表哥店里的厨房,见著甚么就抓起来吃,他表哥也不好意思栏他,并且天天在店中的大屋子里混著,那大屋子里都是些南来北往的车夫脚行,商行小贩等等的人,神手张的怀里永远端著宝盒子,就天天跟著一些陌生的人赌博,他虽然永远不能以赌发财,可是居然也没有大输过,因为他身无长物,输给人家几十两银子,顶多也不过抓下他的破夹袄来了事,反正不能要他的命。

这天晚上,他知道太平店里来了两个江湖人,一男一女,男的是叫花豹子,女的是叫赛青蛇,这两人并不是夫妇,可是他们常一同从事来往。

这天当他才一来到,戴阎王大概得了信,就派了解判官来追里拜访,相谈了半天,花豹子把解判官送出店门,说是:“明天再见,明天我们一定去见戴庄主!”

那赛青蛇妖妖佻佻地还站在过道上笑著说:“解老七!你去跟戴大哥说,我们到了归德府,可看见了几个标致姑娘,你问他要不要?他要是想要,你就说我包办,四百两银子一个,办来了叫他看,准值得!”

解判官回身笑著说:“这回他不要啦,最近他又弄了一个,是小户人家的,他还得玩些日子才能腻呢!”花豹子也笑著,与解判官又在店门前说了几句话,解判官就走了,花豹子又进来,走回他的房间里。

神手张看见花豹子那强壮凶悍的样子,就想看这家伙一定是个响马,戴阎王派他去杀谁,他就能去下手,还有板桥村住的那个姓余的,看那凶模样,也必定是他们的一类。戴阎王手下有这些个勾魂鬼,可真是叫人对他没有一点办法。因此,神手张非常的发愁,自觉得胸中的这口不平之气,恐怕一辈子也不能够出了。但待了一会,忽见从外面又来了三位客人,一个是衣服敝旧,瘦如老鸦,一个是毛手毛脚的像是个仆人,但是其中的一位少年,却气度不凡,身高膀阔,可是模样又极英俊,比女的长得还好看。

这三个人的马匹都交给了店伙,他们就往后院去了,待了一会,那毛手毛脚的仆人来到大屋子里钻了一头捏看鼻子又出去了。到了头一下更锣敲过之后,那瘦老鸦又到大房子里来住,虽然他不住地跟人套近,谈东说西,打听著事情,但神手张却只顾在那昏黯的灯光之下,同著一群人押宝赌钱,对于瘦老鸦,他并未十分注意。可是到了深夜时间,他们的这场赌局还没有收,几个明天还要赶一天路的穷客人,因为输急了,拼出不睡觉也要赌。但在这个时候,后院里就出了事,有人嚷著说:“动起刀来了!要出人命!”

他赶紧收起了宝盒,跑出屋去看,许多人也都揉著眼睛爬起来,都赶到后院去瞧热闹,他就眼看见韩铁芳单剑战败了花豹子和赛青蛇,大家都私下议论,说这位少年客人一定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汉,花豹子跟赛青蛇两人是自找苦吃,别说他们,就是戴阎王出头,刘老拳师露面,也一定都不是人家的对手。

神手张听了这话,他的心中却大喜,等到天将亮的时候,他就走出了店门,一直跑了三里去找冯老忠。这时冯老忠还没有醒,冯老婆婆拿一点柴草,要烧火,预备煎得了药,好叫醒了她的儿子给他吃,但是柴草湿,燃不著,她很著急,她的衣服破旧,面目枯焦,因为儿子多日没做买卖,又得花钱买药,他家中的粮米已然不继了。

神手张叫开了门,跑进来就大声嚷嚷说:“戴阎王的报应到了!他的那个朋友,花豹子跟赛青蛇那娘们都是响马飞贼,现在可都碰见对头啦!昨儿在太平店我亲眼看见他们惹恼了那里住的一位大英雄,人家使著一口宝剑,把他们两人打得屁滚尿流,那位大英雄是侠义好汉,十六个戴阎王也不是人家的对手。老太太你快跟著我去,到店门首等那位英雄出来,你就跪倒哀求,求他去找戴阎王,要回来你们的荷姑,还得给戴阎王一个厉害才成,叫那位大英雄把戴阎王杀了,才算给咱们这地方除害!”

此时,冯老忠在炕上已被吵醒,听了他的话,就奋然地生起身来,嚷嚷著说:“我跟你去!张大哥你带我去!”他要下炕,但他的两腿的伤还没有好,所以没等站起,就咕咚的一声滚摔在地下,冯老太太大惊,张看双手哭,神手张赶紧将冯老忠抱起,又放在炕上,就劝他好好地躺看,说:“老忠哥!你的身体还不大行,你就在家里等著吧!我还是同著老太太去吧!事不宜迟,迟一会人家那位大英雄就许走啦,反正只见人家一央求,冯老太太这大年岁,人家决不能袖手不管,一定把老忠嫂子找回来就得啦,你别著急!”

冯老忠躺著大哭说,“不把荷姑找回来,我就不能活!”

冯老太太此时又颤颤抖抖地,满面是泪,拉著神手张说:“你带我走!我去求那位大爷,让人家听听这件事,评评这个理!戴阎王害得我家好苦!……”

神手张说:“老太太您就别哭啦!咱们快走吧!”

于是他搀著冯老太太出门,于晨光熹微之下,直走到南关才来到太平店的门首,就见那位大英雄同著那瘦老鸦,和那个直打呵欠的仆人出来,正要上马。押手张就推著冯老太太上前去哀求,他却躲在一边,先前见那瘦老鸦在中间搅,不许管这件闲事,然而那位大英雄真是慷慨豪爽,义胆侠心,他竟不顾一切人的拦挡和劝阻,他竟决然在此停留,马匹牵回了店内,他并且先要细细查明了情由,去看看冯老忠被打伤的样子,他就谨慎地搀扶著冯老太太走了。

神手张一看,不由得大为高兴,也随在后边到了那村中,韩铁芳在前,先同著冯老太太进门,他也随在后边进去。此时韩铁芳已听老太太说明了原委,他面不改色,走进屋去,又见冯老忠扒开了衣棠,给人家看那斑斑点点的血色鞭痕,韩铁芳微皱皱眉。

冯老忠爬在炕上叩头,说:“大老爷!您就做做好事吧!把我的媳妇找回来吧!我的媳妇是个贞洁烈女,她在戴阎王家一定不能依从!”

韩铁芳就问他:“戴阎王打你是真,但你说他将你的妻子抢到家,可又有甚么证据?”

这时神手张就迈腿走过来,先向韩铁芳抱抱拳,然后把胸脯一挺,说:“我有证据,是我亲眼见的!”

他遂把那天清晨,他在郊外放应,看见荷姑跟著酸枣山菩萨庵的老尼姑一路行走,遇见了戴家的恶奴,她就被人揪著胳臂往西去的事,详说了一遍,然后他又说:“荷姑被他抢到戴家,那老尼姑随后也就转头走啦,菩萨庵受过戴阎王好处,说不定是老尼姑在中间拉的皮条牵,我很疑惑她们。可是我也没敢上庙里找她们去问,因为去年正月初一,我上她那庙里烧过一次香,我觉得那里的小尼姑有点想调戏我,我不好意思去!”

冯老忠在炕上又磕头,老太太是不住地哭泣,韩铁芳就摆手说:“你们不要难过,也不要再著急了,我一定要会会那戴阎王,我不怕他生得三头六臂,我必会替你们出这口气,救回那被抢的女子。酸枣山,我也要上去看一看,如果那里的尼姑们确实不守清规,助人为恶,我也不会饶过她们!”

这时屋门没有开,邻居的那位会看病的李老伯也来了,站在院中听了半天,听到这里,他就也走进屋来说:“菩萨庵的老尼姑在山上多年了,那个人不会错,她决不会帮助戴阎王抢人,可是这些日,听说她的庙里养著一匹马,常有人看见放在山坡上吃草,可又不知她的庙里住著甚么人。那座庙盖在山顶上,也没有其么人常去,有坏人在那儿住,倒许不免。”

韩铁芳怔了一怔,心说:尼姑庙里养著马,这可是一件奇事!随就先掏出一锭银子来,交给冯老太太,叫她先以此度日,并买药医救她的兜了,冯老太太又要叩头道谢,被韩铁芳拦住。此时韩铁芳的眉宇之间,已露出来一种愤怒之色,他就向冯家母子说:“你们好生在家中等著,不出三日,我必定将你家的媳妇找回来。”然后,转身又同神手张说:“现在你就带著我找戴阎王去吧!”

神手张一听这个分派,他却有点退缩了,他说:“韩大爷,我带著您去也行,可是戴阎王有两个住处,一处在西边,离此五里,一处是在城里。”

韩铁芳说:“人既被他们抢到庄中,当然我们先要往庄上去寻。”

神手张却想了一想,就说:“好吧,可是韩大爷,戴家庄还同不得县城里,戴阎王在城里虽说也横行霸道,究竟他环顾著脸面,还不敢打死人,在他的庄子里,他可就甚么事都干了,那里简直就是阎罗殿,还有判官解七,那个人比戴阎王还凶,还有不少住在他家里的江湖豪客,他家的庄了少说也有四五十人,都是他挑选的壮年小伙子,平日就有师傅教给那些人打拳练刀。韩大爷!我可不是说您敌不过他们,我是想,顶好咱们先回去,带上您的那口宝剑,我也去找一条木棍子。”

韩铁芳接手说:“那用不著,你只把我领到那庄前,你就赶紧躲开,我也并不一定要跟他们打架,我先得跟他们讲讲理。”

神手张咧耆嘴说:“他们那懂得讲理呀!”

韩铁芳忿然说:“如若他们不讲理,那就只好动手,我虽赤手空拳,可也不怕他们人多。”

神手张一听,这位大英雄真是十分有把握的样子,他就把两脚一跺,招著手说:“好?既然这么样,咱们走!拆他的阎王殿,打他们那一群王八蛋!”

说著,他先出了屋子,韩铁芳随后走出,身后的冯老忠还忿忿地嚷著说:“大爷!你去千万给我出气!千万打死那戴阎王,要回荷姑来,别受他们的骗,他们很会说好听的话骗人!”

那李老伯却拦住韩铁芳,嘱咐说:“也别太闹大了!他也真是不好惹!”

冯老太太也跟了出来,又哭著向韩铁芳道谢,她是说:“只要把我们荷姑找回来也就得啦。”

韩铁芳却点头说:“我全晓得。”

他就随神手张出了村子,顺著田间的曲折小径往西南走。向侧面看去口北边就是县城,南边却是一脉高山,那就是菩萨庵所在的地方,此时太阳已升得很高,阳春大地,风刮来暖洋洋的,走了不多远,神手张就把衣纽解开了,露出他的胸脯,随走髓跟韩铁芳谈话,他说:“我是灵宝县长大的,自生下来就没做过正事,可是,没关过,也没穷过,我这人最爱打抱不平,有多少街上的混混儿,都走了解判官的门子,巴结上了戴阎王,现在他们都吃得肥头大耳,穿的浑身绸缎,每个人都弄著两三个姘头。我可不,他戴阎王虽然有钱有势,我神手张决不巴结他,他恨我,可是他除非叫人打我一顿,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韩铁芳也很喜欢这个人,就随口夸奖了他两句,神手张更是乐不可支了,走路直晃摇,可是走过去五里多地,眼前现出了隐隐的一片青青绿色的树林,他的脚步就有些慢了,高兴劲也仿佛减低了。又往前走,却看见那树林之外有一片房瓦,并有许多条炊烟,散漫在空隙。往那边去,就有一股道路,竟而平坦,似是新辟的,那边的村落还真不小,至少也有一二百户,地里有牛马,耕作的人也很多。天空一朵朵的白云,混入黑色的炊烟,陪衬上槐柳的绿色,真如一幅美丽的图画。

神手张就向那边指了指,说:“韩大爷你看!那边就是戴家庄,庄里边别人没有瓦房,有瓦屋就是戴阎王家,您打算怎么样?是您一个人去?还是叫我同著边去?”

韩铁方说:“你就在这里等著了,你不必往近处去了。”

神手张说:“我可并不是怕。”

韩铁芳说:“究竟你是个本地人,万一戴阎王晓得我是被你给领到这里的,他必要怀恨上你,此次我也许铲除不了他,可是将来我一定要铲除他的!”

神手张咧嘴笑著说:“我光脚还怕他穿鞋的吗?好吧,我就在这儿等著您,有甚么事就赶紧跑回太平店,给您的伙伴去送信,给您去调兵。”说毕,他就在道旁的地下一坐,由裤腰带的一个破口袋内,掏出来几枚铜钱,一个空宝盒子,和一块大饼,拿起饼来就嚼,还说:“韩大爷可千万小心,他们会放冷箭!”

韩铁芳也不再言语,大步往那边走去了。此时东风渐紧,飘起来的沙尘,如同一片一片的黄云往人的身上扑,并掠动著韩铁旁的衣襟。他昂然走去,越走前面的树林离著越近,田里耕作的那些人就都扭头来看他,少时来到了村前,就有几只大狗扑过来向著他狂吠。有穿得很整齐,像是庄丁模样的人就走过来,向他问说:“是找谁的?”因为看他的穿戴不俗,所以态度倒还不太傲慢。

韩铁芳就也拱了拱手,说:“这是戴家庄吗?我姓韩,我是路过这里,因为闻听戴庄主的大名,所以特来拜访。”

这个人就把他详细地打量了一番,又问:“你是干甚么的?名帖没有?我们大老爷有甚么事吗?”

韩铁芳说:“有一点事,可是得见了你们的大老爷,我才能够说?”对面的这个庄丁一看心里就说怪,这样子还真像带点气儿。此时另有两个庄丁也过来了,也都来问韩铁芳,一个就说:“你姓甚么?从哪儿来的?要见我们的大老爷,也得先说明白了你的来历呀!”另有一个却说:“我们老爷没在家。”

韩铁芳却仰面看了一看,只见戴家的瓦房盖得实在坚固高大,而且一层一层的,约有五、六个院落,四面都是黄石头垒成的高墙,真如同城堡一般,房瓦皆新,看著比洛阳望山庄自己的家宅的面积还宽广,而气派更为伟大。韩铁芳又说:“不见了你们庄主的面,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我姓韩,洛阳人,我来找他,只是想管一件闲事,但决无恶意。”

对面的庄丁们齐都有些发怒,说:“你要管甚么闲事?也得先说明了啊!”韩铁芳依然摇头不说,却直往村里走去,几只狗都围住他狂吠,几个庄丁也一齐横胳臂将他拦住,且有个人挽起袖头,擦掌磨拳,过来要抓他,韩铁芳却往旁边闪避著,把眼睛瞪起来说:“你们不要无理!我来找的是戴武举,他要是不敢见我,可以把那姓解行上的叫出来,我也可把话对他说,却不能跟你们说废话!”

一个庄丁双手叉腰,发出来冷笑,说:“解七爷可也不是那么容易见的,干脆一句话,你要是把话说明,我们还许叫你进村子,不然的话,你就趁早儿滚!”

韩铁芳也生气了,在这时忽见从东边的一股小路上驰来了四匹马,荡起了一片烟尘,马上的人是甚么样,在这里都看不清,马匹都像是架著滚滚的黄云而来,韩铁芳急忙转身,就见四匹马渐渐来近了,他看出商边的马上是个红脸汉子,其次是一个白面胖子,就是昨天到太平店内,拜访花豹子的那个人,而最后的两匹马上,即是花豹子和赛青蛇,他们都瞪著凶狠的眼睛看著他。

炽天使书城 OCR小组 炽天使 扫描, BILLY 校正

同类推荐
  • 影子神鞭
  • 白骨精
  • 泉会侠踪
  • 七种武器

    七种武器

    七个不平凡的人。七种不可思议的武器。七段完全独立的故事。长生剑第一章 风云客栈第二章 天上白玉京第三章 杀人金环第四章 长夜未尽第五章 僵尸第六章 好亮的刀第七章 卫天鹰的阴影第八章 第一种武器孔雀翎第一章 五刺客第二章 浪子泪第三章 双双第四章 命运第五章 故人情重第六章 不是结局碧玉刀第一章 江湖少年春衫薄第二章 顾道人第三章 血酒第四章 月夜钓青龙第五章 天公作美第六章 诚实多情环第一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第二章 暴雨荒冢第三章 杀人的人第四章 盘问第五章 密谋第六章 密室秘谈第七章 暗杀第八章 厮杀第九章 仇恨离别钩代序 — 不唱悲歌楔子第一部 离别不爱名马非英雄一身是胆暴风雨的前夕鲜红的指甲九百石大米黯然销魂处第二部 钩黎明前后天意如刀侯门深似海霸王枪第一章 落日照大旗第二章 拳头对拳头第三章 饿虎岗第四章 王大小姐第五章 奇变第六章 六封信的秘密第七章 这一条路第八章 天才凶手第九章 百里长青第十章 解不开的结第十一章 魔索第十二章 大宝塔第十三章 断塔断魂第十四章 魂飞天外拳头第一章 愤怒的小马第二章 三个皮匠第三章 初遇狼人第四章 战狼第五章 夜战第六章 恶战第七章 疑云第八章 迷失第九章 太阳湖第十章 狼山之王第十一章 别无去路第十二章 杀人者死第十三章 轿中人的秘密第十四章 尾声
  • 霸枪艳血
热门推荐
  • 骷髅画
  • 虎啸龙吟
  • 痴人迷剑
  • 孔雀翎

    孔雀翎

    青龙会的五个刺客高立、丁干、汤野、小武、马鞭伪装成不同职业,欲在长街上伏击百里长青,意在阻止四大镖局和“长青镖局”合并。高立欲救百里长青,却在动手的一刻被人制住。小武却突然出手,与高立一起破坏了青龙会的计划。小武受高立之邀去见他的女人双双,却发现高立家的仆人大象居然就是十年前号称天下第一的“大雷神”金开甲,而金开甲也认出了小武——孔雀山庄的少庄主秋凤梧。青龙会派西门玉、毛战、麻锋、丁干四人来杀二人,却因漏算金开甲而被反杀,后金开甲被装死的麻锋刺中腹部而死。小武回到孔雀山庄,高立带着双双找了个安静和平的村庄住下来。两年后,高立发现,麻锋已...
  • 龙虎双剑侠
  • 金手书生

    金手书生

    “江湖四绝”名震江湖,武功盖世,好事者传有“雪山有魔女、南海有书生、江心有毒妇、地下有妖魂”等口诀。他们分别是“碧目魔女”淳于琬、“金手书生”司空奇、“江心毒妇”欧阳美及“九幽妖魂”宇文悲四人。“金手书生”司空奇身怀绝艺,巧遇“碧目魔女”淳于琬后,一见钟情,后共同参加“武林四绝”争尊大会。“江心毒妇”欧阳美在“天刑宫”中暗设机关,欲将天下豪杰一网打尽。“九幽妖魂”宇文悲本来恶名昭著,在“小孤山”露面时竟是一位妙龄女子!最后,当淳于琬等人陷入绝境时,淳于琬从未见过的生父突然出现,与司空奇力诛群丑,化险为夷。司空奇与淳于琬终于结为剑侣。
  • 剑神一笑
  • 隐身凶手
  • 六脉天罡
  • 风云雷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