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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彩舆迎新娘途逢恶虎,香车随宝马私走娇龙

罗小虎自更换了医生之后,他前胸的镖伤渐渐地好了些,只是胸中既气愤,又伤心。有三件事最使他痛惜,第一就是自己太对不起胞妹了!本来相违数载,一旦兄妹得到机缘相见,正应当相叙过去家庭的惨变,骨肉分离后各自遭受的痛苦,然后再相议如何复仇之事等等。铁掌德啸峰也应当算是自己的姻亲了,可是自己不才,那天偏偏把一件小事弄成了大事,将德文雄杀伤。那天听玉娇龙来说,他已然死了!咳!我将我的妹夫杀死了,使胞妹年轻守寡,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我的胞妹呢?就是我将自己凌迟处死,也不能赎去我的罪愆。第二件事就是玉娇龙那天晚间来此所说的那一番话,简直是义断隋绝,她已忘记了沙漠中的盟誓、草原上的恩情,而甘心去嫁什么鲁府丞了。她只恨我不长进,不能做官,然而我怎样才算长进,怎样才能做官呀?第三是恨那猴儿手,累次在自己的事情中间捣乱,临去时趁着我的伤重还将我的宝刀盗去,真真可恨!罗小虎一想起这些事,就痛心懊悔,炸了肺似地气愤,他真想挣扎着去见胞妹谢罪,去见玉娇龙严辞质问,去寻猴儿手索要宝刀,可是自觉得仍然体力不胜,精神不济。

这天,花脸獾、沙漠鼠二人就悄悄地对他说:“大爷!咱们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事啦,你老的伤也快好了,玉小姐要嫁鲁府丞就叫她嫁去吧,咱们还是回到新疆贩马去吧!”

罗小虎却摇摇头,愁闷地说:“要走你们就走吧,我可以给你们盘费!”花脸獾说:“盘费倒不要紧,只是大爷……老爷,你这样地住着,早晚要出事呀!”罗小虎冷笑道:“我倒要等着出点儿事叫我看看,我看谁人能把我怎样了?”

正在说着,忽听楼梯一阵紧响,花脸獾探出头去望了望,脸上就立刻变了颜色,他回转头来,惊慌地悄声说:“来了,来了!刘泰保!”罗小虎便悄声说:“快把刀给我预备在手下!”花脸獾就把一口新买来的纯钢的薄锋厚背的朴刀放在罗小虎的身旁。罗小虎用被将刀盖住。依然假装安静地躺卧。

此时外面的刘泰保等人已上得楼来,除了披着青绸夹袄的刘泰保之外,还有一位穿布衣服的人,这人高身方面黑胡子,花脸獾认得,正是新由延庆府回来的,全兴镖店掌柜子神枪杨健堂。后面跟着一条大汉,手中提着一口明晃晃的钢刀,这人就是五爪鹰孙正礼,他去年被碧眼狐狸所伤,现在已然把伤完全养好了。当下杨健堂向孙正礼使了个眼色,嘱咐他不可莽撞,于是刘泰保在前,三个人就走进屋来。

罗小虎将要扶枕坐起身来,刘泰保却摆手说:“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你自管躺着养神吧!我们早就想来拜访你老兄,只因你病着,怕骚扰了你,现在我们哥儿三个知道你的病快要好了,所以特来向你问问。德五爷家里的事不提了,因为德少爷被你伤得并不太重,德五爷旷达为怀,他是宁叫人负我,我不负人,所以他不愿深究,并且他夫妇还劝他的儿媳息事忍气。”

罗小虎一听这话,心中立时松展了,原来德少爷没死,玉娇龙那天的话可能是传闻之语,或者是自己听错了,但是他仍然不胜惭愧。又听刘泰保把声音压得略小一点儿,说:“今天我们哥儿三个前来,非为别事,就是我们早已探出了……”说着看了看花脸獾和沙漠鼠,又笑着说:“你们二位可否暂且出去回避回避,我们跟罗大哥说几句私话。你们放心,我们绝打不起来,我们绝不能逼他,我们若想逼他,还不能等到今天才来呢!”花脸獾和沙漠鼠两人都用眼看着他们的“老爷”。罗小虎却努努嘴说:“你们去吧!”那二人就又疑又惧地出了屋子。

孙正礼是手握着朴刀昂然站立,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罗小虎,杨健堂就挡在孙正礼的前面,怕他蓦然动手,同时也注意观察着罗小虎的神态。刘泰保又向床前走了一步,说:“我们知道你是从新疆来的,你常在玉宅的门前转,玉小姐并曾扮成男子到你这儿来过。我们都知道你跟玉娇龙必有深交,去年死的那碧眼狐狸耿六娘,你们在新疆时也一定都是老朋友。这件事关系重大,玉小姐后天就要出阁……”

罗小虎吃了一惊,就听刘泰保又说:“过去的事全都算完了,连玉小姐都算上,咱们全是江湖的朋友。你们既然让了步,我们也不愿意逼人过甚,同是拿刀儿动枪的,打拳踢腿的,打一回闹一回,那是见面礼,以后彼此要关照的事情还很多呢!只是,今天趁着你的伤略轻,请你说实话,你跟玉小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是师兄妹?是朋友?还是你们两人有特别亲密的交情?还有,玉娇龙的武艺到底是跟谁学来的?碧眼狐狸怎么会混入玉宅?正堂玉大人到底对他的女儿能上房、家中养着贼老妈儿的事儿,知道不知道?你说完了,只要是实话,我们哥儿三个是拱手就走,以后绝不打搅你。”

刘泰保的这一席话,罗小虎听了,只是有些变色,却一直微笑着,他在心中盘算了又盘算,便说:“你们真问着了!玉娇龙是如何的人连我也不知,什么碧眼狐狸,我更是连面也没见过!”

刘泰保一怔,孙正礼立时就把刀举了起来,他推开了杨健堂,跃步进前,向罗小虎就砍。罗小虎也由被下亮出了刀,同时翻身滚起,锵锵两下,便敌住了孙正礼。杨健堂赶紧将孙正礼拉开,并推着出了屋。刘泰保也连连摆手,说:“别这样!咱们还是好好地说话。”

罗小虎忿忿地说:“是他想要暗算我,你们三个人没等我的伤好就前来,就是没怀好意。不错,我罗小虎与玉娇龙相识,可是什么碧眼狐狸我却真不认得!”

刘泰保点头说:“这就好说了!你既自认与玉娇龙相识,那么趁着她现在还没做府丞夫人,就请你去找她一次,订个地点我们私下会个面。你可听明白了,不是我们要向她高攀,却是因为我们也打了小半年的交道了,我的老泰山死在她的手里,寒舍她也曾光顾过几回,并且她在我媳妇的腿上还射过一弩箭,我们两人在德家也见过面,现在我手中还有她的亲笔迹。总而言之,这半年来我们虽然为敌,可是非常地密切。再有两三天她可就是一位命妇了,我们更不能高攀了,所以在她没上花轿之前,无论如何,她也得跟我们见面谈谈,把以前的事情交代清楚了,省得日后再出事端。玉宅的大门我们是不能进去,所以只有烦你老兄给我们引见引见,地点可以随她定。还告诉她,请她放心,我们绝无恶意,不然我们现在的人也不少,真要是不讲面子,把她的底细揭穿,她虽不至于被父亲押在提督衙门里,可是后天也准保叫她上不了那顶花轿!”

罗小虎放下刀,却不禁长叹着摇了摇头,说:“你们不知道,我跟她见面也很难!那天夜里,我也是想蹿房去找她,可是,干你甚事?你就在暗中打了我一镖!”

刘泰保说:“那天是我们的不对,可是,咳!现在你就告诉我实话吧!那天玉娇龙女扮男装特来找你,到底是有什么事?”罗小虎说:“她是要跟我说几句话。”刘泰保说:“说什么话?老兄你可否告诉我?”罗小虎摇摇头,说:“不能告诉你们,那是我们的私事,与你们并不相干!”刘泰保便神色一变。

此时杨健堂和孙正礼又齐都走进屋来,孙正礼怒目圆睁,用刀向床上指着说:“跟这小子说什么废话?把他拉出去杀了,给德五哥出气就得啦!”杨健堂又向他摆手。刘泰保却绷起脸儿来说:“姓罗的朋友,事到如今,我们已给你留够了面子,你可一句实话也不肯说,一点儿事也不肯给我们办!”

罗小虎说:“还有什么实话?我说的没有一句假话。我只知道玉娇龙的师父是高朗秋,她的武艺都是由两卷书中所学来的,听说那两卷书是江南鹤所作!”

立时刘泰保的脸就吓白了,杨健堂也有些惊愕的样子,孙正礼却手握着朴刀,瞪着眼说:“你可别拿江南鹤来吓咱!”罗小虎就说:“我拿别人的名头来吓你们作甚?不过是我晓得这件事,把实话告诉你们。可是你们切莫轻视玉娇龙是个女子,她的武艺你们三个人也非对手!”杨健堂听了这话也生了气。

罗小虎又说:“我的武艺,刀枪不说,柔软的功夫我也比她差得多。但我也不怕你们,我若畏惧你们,我早就走开了。以后你们或是对付她,或是对付我,全随你们的便!”孙正礼就拍着胸说:“来!你立刻就出去,咱俩较量较量!”刘泰保又横臂拦住了他。

罗小虎坐在床上又说:“只是求你们替我拜上德五爷,那天我实在不晓得是他的儿子,我也无意杀害他的少爷。前几天听说他家的少爷死了,真要把我愧死!我在此不走,就是愿意叫德五爷来杀我,替他的儿子抵命。今天我听刘朋友一说,德少爷原来没死,我才松了些心。烦你们拜上德五爷,蒙他不愿深究,但我罗小虎早晚要去跟他们登门叩头认罪!”

刘泰保、杨健堂和孙正礼一听了话,全都更是诧异,杨健堂就说:“你怎会认识德五爷呢?”罗小虎摇摇头说:“并不认识。”说到这里,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便不言语。

当下刘泰保与杨健堂面面相对,此次来,除了略略探出玉娇龙那身武艺的来历,并无什么结果。刘泰保便向杨健堂使了个眼色,然后向罗小虎一拱手,说:“多打搅了,再会,再会!”他们三个人就一齐走出屋去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后,三个人似是已经下去走了。

罗小虎坐在床上还在呆呆地发怔,想到德文雄没死,他有些欢喜,但知道了玉娇龙后天便要嫁人,他却又气得几乎要跳起来。他紧咬着牙,忿忿地想:好,玉娇龙你变了心!叫你后天去嫁人!我有办法!

待了一会儿,花脸獾和沙漠鼠才偷偷地溜了进来,悄声问说:“刚才是怎么回事呀?刘泰保他们是干什么来了?”

罗小虎就说:“他们都是好汉,刚才找我来,不过跟我说些讲交情的话,并没有别的,你们不要多问。把信封信纸给我拿来,我要写信。”沙漠鼠赶紧出屋,花脸獾就在这里磨墨泡笔。少时沙漠鼠将信封信笺拿来,罗小虎就命人搀扶着下了床,坐在椅子上,并命二人回避出去。他握起笔来,一弯身,胸前的伤处仍然很痛,并且心里充满了辛酸,他就向信笺上歪歪斜斜地写道:

字达德少奶奶杨丽芳姑娘尊鉴:前次我搅闹贵府,真大不该。

我那次去本无歹意,只是要托你办一点事罢了,不想我又一时失

手,伤了你的夫婿,我真该死!

我非他人,我本姓杨,河南汝南人氏。我的来历自身也不大晓

得,可是高朗秋曾留下过一首歌: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

零,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唯我兄

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儿……高恩人nq我兄妹

将来由此歌相识,想必你也会唱。我闻你有兄曰杨豹,已死,他实

是我的兄弟,你是我的胞妹,我是你的大哥。我本想前去一见你们,

共叙当年家中惨事,但我那晚把事办错了,我实在无颜到德府去见你!

现今,我又有一件为难之事,恐怕后天我就要死了,但父母之

仇未报,我死实在有罪。那天无意之中相见交手,我知你的武艺高

强,在我以上,倘能得德五爷、刘泰保、杨健堂诸公之助,必能报

仇。仇人姓贺,他的名字我不大晓得,你可派入到汝南去打听。汝

南开酒铺的罗老实,即咱们的外祖,他还有族人,也许知道此事。

高恩人有一胞兄叫茂春,此人更尽皆知晓。高恩人已死矣,他胞兄

还许活着。总之,这件事我是托付你了,因我已无力顾及。明后天

我就要在京城之中做出一件惊人之事,我命亦必随之死去。天地冥

冥,无有办法,挥泪书此,不尽欲言。

胞兄小虎作拜启

写过之后,他不禁眼泪直滴在桌上。他封好了信,又在信皮上写了“呈德少奶奶杨丽芳”,然后便又慢慢回到床上去休息。

等到天色晚了,他用过一些酒饭,便用一条绸带子将前胸紧紧地系住,忍着未愈的伤痛,出店下楼。他命沙漠鼠给备上了马,就骑马进城去了。

此时天色才过初更,东城大街还很热闹,但三条胡同里却是冷冷清清,德宅的双门也紧紧闭着。罗小虎来到这门前下了马,看见两旁无人,他就将这信柬由怀中取出来,隔着门缝儿投了进去,然后他上马拨辔就走。出了三条胡同他本想要再到鼓楼西去一次,可是已觉得伤势有点儿支持不住了,他怕前门关了,自己又骑着马,而且这样的身体也不能爬城,所以他就拨马向南。马一颠,伤处就觉得一痛,他就得驻马缓半天气才能往下走。

出了前门,沙漠鼠就跑过来,将他的马接过去,并扬着头悄声说:“刚才刘泰保跟那拿刀的大汉子,又在门口来回地走。”

罗小虎吃了一惊,便说:“不怕他们,他们不过是为侦查我的行动就是了。你们只要谨慎些,不要惹出事来,他们便也不能奈何咱们。等一半天我的事情就办完了,或走或是还在此地,就都不要紧了!”他下了马,进店扶着楼梯上了楼,楼上黑糊糊的,他总觉得好像那小道士猴儿手还在那里蹲着似的。

罗小虎小心防备着进了屋,点上了灯,就站着发怔,心想:信我已然投了去,想我妹妹必然明白了。她大概不会派人来找我,即或找我来,我也一概不认。明天我在这里再待一天,后日,玉宅门前我就要闹他一件大事!鲁府丞必去迎娶,玉娇龙必要上轿,我就要闯入人群将他们全都杀死,然后,我逃走也值,死了也值!

他胸中的怒气向上涌着,愁绪千丝万缕,自己无法撕开,无法斩断,便喊来花脸獾,叫他拿酒来。罗小虎一臂扶桌,坐在椅上,大口地连喝了几杯,身上便觉着发热,头脑也昏沉沉的。他又连斟连饮,并且以手击着桌子,高唱起来:“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想到当年高恩人作歌,原是为叫自己报仇,并没叫自己为一个女人去舍命,但事情已走到了这地步,除此不能发泄胸中的怒气,不把这件事情办完,即使活着,自己也不能再去办别的事,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咳!

他又想:自己二十年来失身绿林,以致把前途埋没;因为误结了一个玉娇龙,以致到此地步;因为自己莽撞,才伤了妹丈,才得罪了德家,而无颜去见胞妹。因此他又恨自己,恨不得横刀自杀了!罗小虎疯狂地歌唱痛饮,直到天明,才因体乏,就趴在桌上睡去,蜡烛烧尽了,蜡油都流在了他的头发上,他也不晓得。

次日早晨,沙漠鼠跟花脸獾进屋来,想要把他扶到床上去再睡,罗小虎却宿酒未醒,狠狠地叫道:“玉娇龙!”便一脚踹去,把花脸獾踹得滚在桌子下面去了。沙漠鼠说:“老爷!你醒醒吧!是我们……”罗小虎睁眼看了看,才觉得自己踹错了,便问:“没有人来找我吗?”沙漠鼠说:“这么早,能有谁来找呢?”

罗小虎又问:“咱箱子里一共还有多少两银子?”沙漠鼠说:“我也数不出来。大概连庄票还有一千多两,金子不算!”罗小虎说:“都拿出来,问问哪家店里住着穷困不能回乡的人,给他们银子叫他们回家!问问谁家穷得要卖儿女,给他们银子叫他们骨肉团圆!到街上找些小叫化子穷汉,每人赠他们十两!”沙漠鼠说:“老爷!你为什么要这么行善呀?”

罗小虎却又怒声叫道:“花脸獾!’'花脸獾赶紧由桌子底下蹿出来,‘说:“老爷有什么吩咐?”罗小虎急急地说:“你快骑马到鼓楼西玉宅去,看看那里有什么事,如若那里有人娶亲,就飞马来告诉我!”花脸獾答应了一声,即刻就走了。沙漠鼠就把罗小虎扶到了床上,罗小虎闭着眼,急遽地喘着气,似乎又睡着了。

半天,花脸獾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一进屋,他就叫了声:“老爷!”罗小虎瞪大了眼问说:“怎么样?”花脸獾指手画脚地说:“我到了鼓楼西,见玉宅的大门前已高挂上了红彩。”罗小虎便冷笑了一声。花脸獾又说:“宅里搭了比这楼还高的喜棚!”罗小虎便咬着牙。花脸獾又说:“明天玉娇龙小姐就出阁,明天鼓楼西一定热闹!”忽然罗小虎怒骂道:“妈的!”遂一伸脚几乎又踹着了沙漠鼠。

花脸獾压下了声音说:“咱们何必还在这儿呢?跟这些人捣乱做什么?老爷的伤也好一些了,不如咱们明天就走,不愿回新疆,咱们可以到别处去。天下有的是标致婆娘!”

罗小虎皱着眉拂拂手,把两人全都赶出了屋去。他独自顿足捶膝,胸中如燃着一把烈火,恨不得那鲁府丞即时就去迎娶,自己即时就跑去把他们杀死,才能痛快。这一天,他真难挨,度一日如同十年似的,好容易盼到天黑了,却又睡不着觉。他就又饮酒,又唱着那首记不完全的诗,又饮得酩酊大醉,才睡了。

这天是三月十一,东风正暖,天气晴和,飘荡着花儿似的云朵,是个大吉利的日子,从早晨起,这客店的门前就走过两起娶亲的了。今天事情已到了临头,罗小虎倒是非常镇定,只是满脸的杀气,两眼有些呆板,呆板得那么怕人。他今天仿佛忘了胸前的镖伤还没有十分好,精神非常兴奋。他叫沙漠鼠到外面剃头铺子找来个剃头匠,给他打了辫子,刮了脸,修饰得干干净净,然后他就换了一身青绸夹袄夹裤,外罩绛紫色的缎子大夹袍,青云缎的马褂。又叫花脸獾拿着他的鞋出去给配了一双软底官靴,他穿上了,真像是要到哪里去贺喜的样子。

他先将刀擦得雪亮,又收拾好他的小弩箭,揣在怀中,并带上了细箭三十余根,然后他就命沙漠鼠去备马,又向花脸獾说:“今天还是你同着我去,你带着我的刀,牵着我的马,还在鼓楼前等候,不要害怕!今天的结局还不知怎么样,闯了祸,出了我的气,也许我逃不了,也许能从容走开,都说不定。反正你记住了吧!我若是被擒,你就赶紧跑,我被杀了你也不要去领尸。我若是能逃走,那更好了,咱们能一路行便一路行,不能,便将来在汝南见面!”花脸獾听了这话,吓得脸都白了,两条腿不住地发颤。

罗小虎昂然地下了楼,花脸獾捧着那口带鞘的朴刀,随在他的背后。走到店门前,沙漠鼠已将两匹马备好,拴在那里等着。花脸獾将刀挂在那匹红马的鞍下,罗小虎就鞭马走去,连头也不回,那花脸獾却跟他的伙伴沙漠鼠两人急急地、悄悄地又说了几句话,他才骑上马赶上了他们的“老爷”。

当下两匹马一黑一红,一前一后,听导听导地踏着石头道紧走,少时便进了前门。一进前门,街道就不像南城那样繁忙了,路上车稀人少,他俩便连连挥鞭,催马疾走。罗小虎那一身阔绰的装束很像是位官员,花脸獾就像是他的跟班儿的,所以有许多人都为他让路。走不多时他们便到了鼓楼前,只见有许多簇新花轿和大鞍车,全都往鼓楼西边去走。到此,他们的两匹马反倒慢了,花脸獾的脸色更是惨白,脸上的刀疤更是清楚,罗小虎却面色发紫。在鼓楼前的地安桥边下了马,罗小虎就把马交给了花脸獾,说:“你还是到那酒馆等着我,不要显出形迹来!”他便转身向北大踏步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大约十一点钟左右,街上的人确实比往日多得多,男女老幼,都如涌潮似地往鼓楼西边去挤,有的还说:“大概轿子都快来了!”罗小虎胸中的怒气拥塞着,简直喘不过气来。他瞪着大眼随走随看,就见这些人群中,最多的还是些装饰艳丽的姑娘少妇,其次是乞丐们,还有穿着短褂、三三五五地横着走路的,是些街头的流氓。但是转过了鼓楼才一往西,就见像是出大差似的,路两旁全都站着官人,有的带着腰刀,有的拿着皮鞭,都喊着说:“要看热闹的贴着南墙根儿走!别乱挤!”又吧吧地抡着皮鞭,驱赶得那些想去讨点儿喜钱的乞丐们四下逃奔。

罗小虎就杂在人丛之中,顺着南墙根儿去走,他被前后的人挤着,出了一身的汗,同时胸间的伤处也很痛。眼见着轿子、官车、骡子、马,一起一起的都往西边走,人丛中就有人指着说:“快瞧!这是张大人家里的轿!”“这是李侍郎家的车!”“瞧!这是韩御史家的女眷!”又有人喊着说:“二姑娘别往前走啦!就在这儿瞧吧!回头轿子一定要从这儿过!”又有人悄声地谈话,说:“你们瞧吧!今天一起轿就许要出事儿!刘泰保他还得显一手儿呢!”另一个就说:“那他可不敢,今天无论是谁要敢在这儿闹事儿,那可是找着砍头!”并且有人似乎故意地从罗小虎背后一膀子撞过来。罗小虎扭头一看,见是两个流氓,他也忍住了气,向旁躲了躲,就让两个流氓先走了过去。

此时,这条大街上如同热闹的集市,但又有一种森严的气象,马镫、轿顶子、官人半截出鞘的刀,和看热闹的妇女头上的金钗,都在闪闪发光。日丽天晴,风一点儿没有,靠南边一带的住户,墙头探出来的杏树上还留着将谢的嫣红花瓣。

少时,罗小虎就挤到了玉宅的大门前,但在这里隔着一条马路,前面又有人挡着他的视线,他不能完全看见那大门,只见高坡上有许多人来往着,有穿官衣的,有穿便衣的。车轿都是先到坡上,等人下了车进去了,再退下坡来,坡下有许多个小厮,每人都牵着几匹骡子或马,来回地遛着。罗小虎被挤得实在受不了,同时心中也急躁得实在按捺不住,他就把心一横,心想:既来到这里了嘛,豁不出去还能够办事?于是他就走出了人丛,过了马路,直往坡上去走。

他此时极力镇定着,不使声色露出,原想一定有人要拦住自己盘问,自己就诌他一个“韩御史宅中的”,或是“李大人家中的”。自己现在虽没带着刀,可是怀中藏着弩箭,真要打起来,他们也不能一人不伤,就将自己拿住。他迈着大步往坡上走,想不到竟没一个人拦他。虽然有人注意了他一下,可是见他穿戴阔绰,脚下又蹬着靴子,便没有觉出可疑。

他态度昂然地走进了大门,将进二门时,有个官人模样的人正从里面出来,与他走了个对面。这人便赶紧闪开,低着头,恭敬地让路。罗小虎昂头迈步,顺着廊子直往里走,就见有个穿缎子衣服四十多岁的仆妇,正从里院出来。一个男仆将那仆妇拦住,问说:“里边全预备好了吗?”

那仆妇却着急地说:“没有嘛,小姐的头拆了两回,到现在还没梳好呢!偏偏要嫁了,却又在前两天她亲自把绣香给打发走了,自从小姐改梳头之后,不是天天绣香给梳嘛!”男仆又问:“现在小姐欢喜点儿了没有?”仆妇说:“喜欢什么呢!到现在还掉眼泪儿呢!”男仆说:“这可怎么办?喜轿快来了!”仆妇说:“来了就叫它等着,咱们可不敢催!”说着,这仆妇就急急忙忙地从罗小虎身边走了过去,往外院去了。

罗小虎心中十分难过,眼泪也几乎落下,他往里院直闯,却被刚才说话的那个仆人拦住,那人恭恭敬敬地说:“官客是在西院,这后院都是堂客,老爷,您的跟班的在哪儿啦?您跟我到西院去吧。老爷!您是哪府里来的?”罗小虎也不言语,只点了点头,便随着这仆人顺廊往西。

进了个屏风门,见西院里十分地热闹,原来这院里也是极款式的房子。今天客厅都是专为摆筵之用,这里就是招待官客的所在,北房是招待贵胄显官,东房是与玉大人等级差不多的官员,西房中是近亲好友,这全是由玉二少爷宝泽接待。宝泽就是玉娇龙的二胞兄,三十多岁,现在四川任知府。此次来京,一来是襄办胞妹的喜事,二来也要在京活动活动,想要调任个京官,以便在京料理家务,侍奉父母。他此次来仅携着仆从,并没带家眷。至于大少爷宝恩,现在做着凤阳知府,因为近来凤阳境内引出了几件案子,所以他不能离身,只派了亲信的仆人和升、连喜二人来了。

当时罗小虎一进到这里院,正跟二少爷宝泽走了个对面。二少爷也不知小虎是个什么官员,是他父亲的同寅,还是他哥哥的同年,就赶紧叫仆人招待。他又跑往里院忙去了。仆人见罗小虎的穿戴虽说不俗,可是没戴官帽,并不像是什么特别显贵的宾客,就把他让到了西房。

西房三间。坐着宾客二十多人,罗小虎一个也不认识,他找了个红木凳坐下,也没有人理他,因为此时全屋中的人都正听一个人说话。这人是坐在一把椅子上,穿戴虽阔,但不甚官派,年纪有四十多,身材不高,精神饱满,有两撇胡子。他手托着水烟袋,正在说:“有人说我交结天下豪杰,至今还有许多江洋大盗时常与我秘密往来,那都错了,那真冤枉了我!”

罗小虎一惊,心说:此人是谁?便瞪目去看这人,只听这人又说:“本来直到现在我还是个罪人,三四年来我的行为极是谨慎。早先我倒是认识个李慕白,可是我们早就断绝了来往,即或彼人尚在人世,他也必然不认识我了。”说到这里,他抽了口水烟,忽然看了罗小虎一眼,罗小虎不禁一惊。

旁边就有人说:“其实现在李慕白就是进城也不要紧了,他还许能弄个差事当当呢!”又有人说:“李慕白要是当一名官差,那可真是一把好手,江湖上大大小小的贼人哪个不怕他?譬如去年本宅里闹的那些事,外面传说的那些谣言,若有李慕白在这里,谁敢给这宅中的小姐,造出种种令人难信令人生气的坏话呢?”那托水烟袋的人却摆手说:“少谈,少谈!今天宅里办喜事,我们还是不要谈宅里的事吧!”有人就笑着说:“啸峰现在连说话都谨慎了!”那托水烟袋的点头说:“实在!我现在连针尖一点儿大的小事儿全都不敢惹!”

罗小虎一听,原来这人就是德啸峰,同时见德啸峰所坐的地方虽然离着自己很远,可是他一连用眼掠了自己两下,罗小虎便觉如坐针毡,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假装看了看壁上的字画,便扬着头背着手出屋去了。又往前院去走,却见有个人从身后跑过,似有什么急事似的,罗小虎吃了一惊,赶紧跟着走出了大门,就见那人同着个差官,出来召集官人说话。立时情形又紧张起来,官人又挥着鞭子向后驱人,喊着说:“往远处去!近处不能站闲人!”

罗小虎依然背着手儿大模大样地在上坡站着,就有个挂着腰刀的官人,过来向他笑着说:“您也是来这儿贺喜的吗?”罗小虎点了点头。这官人又问:“您贵处是……”罗小虎变了色,生气地说:“你盘问这些作甚?你问问玉大人,他认得我,他在且末城时就认得我!”

这官人赶紧赔笑,说:“哦!您是由新疆来的,是宅中大人的老同寅,我们不知道。”这人又悄声地说:“这宅里的事情大概您也晓得,外面风声很大,都说有飞贼要来跟本宅作对。刚才东城德五爷又嘱咐了宅中的二少爷,说还是门上严一点儿,让门口这些闲人离着远一点儿才好,因为鲁宅的迎亲轿子眼看就要来了!”

罗小虎吃了一惊,因为他由这官人的话中听出,刚才德啸峰是已看出了自己,好厉害的眼睛!只是他还心存忠厚,只叫宅中驱闲人、守门户,并未指出自己就是贼。

当下那官人又请罗小虎进去,罗小虎却摇头说:“宅里太乱,乱得我头昏,我想在这里凉快凉快!”官人微笑着说:“对了,树底下倒是很凉快!”说完话,这官人转身进门里去了,罗小虎便赶紧下坡走入了人群。人群正在乱着,因为官人们的皮鞭已打破了两个人的脸,罗小虎虽然有力,可是被人挤得也不住地往后退。

这时,忽然有许多人嚷嚷着说:“来了!来了!”立时众人的声音平息了下去,个个都伸直颈项,官人的皮鞭也不抽了,只听一阵阵细细的管乐之声,送来了一行最讲究的仪仗。旗人娶亲没有什么“金瓜、钺斧、朝天镫”,只是高杆子挑着牛角灯,灯上写着双喜字,白天虽然不点着,可是或六十对,或八十对,摆列起来也极为好看、威仪。唢呐也是“官吹”,单调的只是一个声音,没有什么“花腔”,显着怪沉闷的。随后就来了一顶轿,轿子是大红围子,不绣花,这就是接新娘用的。后面有七八辆大鞍车,是“娶亲太太”,大概新郎也坐在车上,都赶到高坡上去了。

罗小虎的前面还挡着两层人,所以他只能企着脚儿,伸着脖子,看了一个大概。他胸头的火焰直往上喷,他真想立时撞出人群到高坡上去,去打死那个新郎,但是他又使力地拦住了自己,心说:别忙!且等一会儿。看看玉娇龙怎么样,看她肯上轿不肯?她若是肯上轿,那我可就非杀死她不可!

这时那顶红轿已卸下了轿杆子,由八个轿夫托着往高坡上去了。有个长着胡子的官人走了过来,向这些看热闹的人摆着手说:“还不散散吗?轿子你们也都看见啦,就是那顶轿子,你们要想瞧瞧轿子里的新人,那可就瞧不见了!”又有抡鞭子的过来。罗小虎先是身不由己地随着人群向后退了几步,接着他就分开众人,使劲儿向前挤,反独自跑到了前面。他热得把马褂都脱了,直瞪着大眼向高坡上去望。

这时高坡上却是一阵沉闷,不知鼓乐和轿子进宅中是做些什么去了,更不知玉娇龙此刻是哭,还是笑,尤其不知玉娇龙此时的心中是否还记得沙漠、草原。罗小虎等得心急,摸着怀中的小弩箭,他又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练会那毒药煨成的钢镖?却弄这打不死人的小东西!他真想再跑上高坡,闯进那大门。可是这时忽听乐器又奏起来了,那顶大红轿子已由高坡上缓缓地托下,就放在了轿杆上,准备要抬走了,宅中有许多锦衣翠钿的女眷们送了出来。罗小虎就如暴狮出押似的,扔了马褂,猛跃出人丛,直奔喜轿,立时一片惊叫声,官人们个个抽刀拦住了罗小虎。罗小虎跳跃着,并用弩箭突突突连珠一般地射向那些官人。一个官人扑向前来,他一脚就将那官人踢倒,靴子也踢飞了一只。他由地上捡起那官人的刀,舞刀仍向喜轿扑去,但官人众多,哪容他上前。

此时高坡上的女眷们已纷纷逃回宅内,那人群如潮水一般地向后乱挤乱退乱跑,呼声震天。罗小虎有如一只猛虎,舞动钢刀如飞,东砍西拦,他一只脚光着,一只脚穿着靴子,往前扑,往旁闪,但绝不后退。他两眼怒瞪,大骂道:“玉娇龙!你这丧良心的女子,忘记了沙漠中的事?忘记了我半天云?”弩箭嗖嗖的向轿子去射。十几个官人挡住轿子,几个官人来捉他,但一群鹰虽厉害,哪里捉得住他这条猛虎?

此时,由退后的人潮之中,又跑出来了十几个人,原来都是街头流氓。刚才他们是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此时都跑出来了,个个都带着一支梢子棍,都大喊:“拿凶手呀!”但他们不帮助官人,只在里面乱搅。罗小虎脚下不利便,啪嚓一声摔了个跟头,两个官人已抡刀赶到。可是几个流氓也跑了过来,抖着哗啦啦乱响的梢子棍说:“老爷们!别真杀他呀,宅里大吉祥的日子!”罗小虎便趁此时又爬了起来。另一只靴子也掉啦,他就光着两只脚又抡起了刀,却被一个人自后抽了他~棍,他赶紧抡刀回头,却听这人说:“还不快跑?快跑出德胜门去吧!”

罗小虎一看,原来是一朵莲花刘泰保,他倒不禁大吃一惊,刘泰保又朝他使了个眼色,罗小虎就光着两只脚向东跑去。前面的看热闹的人乱跑,罗小虎也紧跟着跑,官人紧追。刘泰保带着那伙流氓,一半帮助追,一半碍着官人的路。罗小虎那凶样子,手中又有刀,谁敢阻挡他?便一任他跑到了鼓楼前。他由花脸獾手中接过了马,抛了刀,上马就向鼓楼后跑去。一直跑到北城根,又转向西,顺着城飞奔而去,少时就奔到了德胜门。

守城门的官员一看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光着两只脚蹬着马镫,红色的大马飞似地奔来,就大声喝着,想要截住。罗小虎用弩箭就射,马往起一跳,嘶叫了两声,便撞翻了一个卖菜的车子,他又挥了几鞭,马就冲出德胜门去了,在关厢中又撞翻了两个人。他人凶如虎,马似怒龙,一霎时就跑出了关厢,一直往北,过了土城子。但此时罗小虎的心肺都要由喉咙跳出来了,他喘吁得太厉害,已不能再快走,只得紧紧勒缰。回头去看,见身后并无追兵,只有一头小驴飞也似地跑来,驴上正是一朵莲花刘泰保。罗小虎吁吁地喘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少时刘泰保就来到了临近,他收住了驴,就说:“罗老兄弟,想不到你原来是个粗人,精细一点儿的人,今天也不干这怔事!这有什么用呢?难道你还能一个人把玉娇龙的花轿抢走?今天我是受德五爷之托,德五爷昨天就找了我去,他说他见到了你的信。虽然他儿媳妇杨小姑娘还不信你是她的哥哥,可是德五爷却觉得杨家家庭惨变,骨肉早已分离,也许他儿媳妇是有个胞兄多年在江湖上流落。所以他一方面今天亲自到玉宅去贺喜,嘱咐玉宅防患于未然;一方面又托我招些朋友加入人群,到时万一有事发生,好救你老哥逃命。我早就看见你没带兵器,我也知道你的宝刀叫猴儿手给偷去了,我想你也许不至做出什么事来,至多你不过看看你的心上人怎样上花轿,伤伤心就是了。可是没想到你老哥真怔!你当初就办错了,你早就应该跟我一朵莲花合成一伙,协力对付玉娇龙!现在咱们先找个地方避一避,过两天再想办法。你先别伤心,别想寻死,玉娇龙拿定了主意要嫁鲁翰林,是谁也拦不住。下马吧,喘喘气儿,我先带你找个地方歇一歇去吧!”

罗小虎这时面如白纸,气息喘得极为急促,他听了刘泰保的话,就要下马,但不防头往下一栽,整个身子便摔下马来。同时由口中喷出飞泉似的鲜血。刘泰保赶紧过去将他搀扶起来,叫路旁的行人帮忙,搀他到离着大道很远的一株柳树下去歇息,并把马和驴也牵过去拴在那株树上。刘泰保望着罗小虎不住地笑,并说:“你这样刚强的一条汉子,竟为玉娇龙伤心成了这个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你是个绿林英雄,她是个深闺小姐,她怎会把你给迷住了?”罗小虎却如一头死熊似的,躺在那里,胸脯仍然急促地喘着,话也不愿多说。

此时,虽然也有耕地的农夫过来看他们,但却没有官人追到。因为这里距德胜门已有二十多里,而且城中也不过是惊扰了一阵。只在两三个官人的帽子上衣服上中了小弩箭,并不要紧。轿子也被射了几箭,并没射透,新娘玉娇龙丝毫无恙,她穿戴着凤冠霞帔。在轿中安然坐着,并未受晾吓。玉大人便气忿忿地吩咐仍然起轿,并说:“只要等我把女儿嫁出去,我就要杀尽了北京城的流氓,然后我也死!”于是鼓乐齐奏,仪仗纷纷,并有官兵护送,轿子又走了。

但这时街上却十分清静,看热闹的人早就惊跑了,那些抡着梢子棍搅乱的流氓也都四散无踪。这队娶亲的仪仗严肃地前行着,虽有官人押护,可是那些打灯的、抬轿的,仍然个个提心吊胆,惟恐有冷箭飞来,所以都走得很快,不多时就到了西城鲁宅。

鲁家的宅院比玉家还要广大。鲁侍郎为官半生,寅友甚多,新郎鲁君佩又有不少的同年,所以都很早就来了,比玉宅里还要热闹。女眷也来了不少,都等着要看新娘,看看这位京城闻名的美人玉娇龙小姐。所以轿子一到,就更热闹起来,但是又听说刚才在玉宅花轿出门之时有莽汉发箭之事,有些人就吓得目瞪口呆。新郎鲁君佩去的时候是欢欢喜喜,如今回来却气得胖脸发紫,一点儿笑容也没有。随轿来的几名官人,一来到就严守大门,并请宅内上下都要加小心,莫要混进闲人去。

这就把大家的一团高兴全都吓散了,有些人还勉强笑着,说着吉利的话,有些人却已坐立不安。人们纷纷谈论着,有人就说:“玉大人得想个办法,闹了有半年多了。这次事情之后,再捉不着强盗,再斗不过刘泰保,那他不用辞官,他的官也自然就干不成了!”又有刚才随轿子从玉宅回来的人,就暗暗摆手,悄声说:“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这与刘泰保毫不相干!刚才那凶汉在肇事时,骂的话清清楚楚,干脆,才娶来的这位新妇,在新疆时就……”这二人说话的声音极小,但那听话的人把话一听完,就吓得赶紧避席而去。

堂上此时新郎新娘正在拜天地。过了些时,就开了晚筵,新娘玉娇龙梳着两板头,穿着绣花衣裳,由、r鬟仆妇随侍着,又挨着桌子为众宾客敬酒道谢。这样雍容华贵美丽的新娘,谁看见过呀?谁能相信,刚才曾有个莽汉以箭射轿,指着她的名字大骂?玉娇龙低着眼皮,不像害羞,也一点儿不像为刚才的事而惊扰,她有一种凛然的令人不敢正眼去看的威严神态,如寒梅,如冷霜。她斟过了谢酒,便被丫鬟仆妇送回了新房。

新房是五间很大的房子,此时明灯四照。最东首的一间是洞房,红灯映着红门帘、红帐褥,艳丽得如同花坞一般。新娘一进洞房,就叫丫鬟吟絮向外面说:“我们小姐头痛,要上床去歇一歇,请太太奶奶小姐们在外屋说话吧!别进里屋!”一般女客的来头也都不小。见新娘这样大的架子,就都不高兴,有的摔了几句闲话就往外走。

此时天色已晚,男女宾客多已走去,只有一些至近的亲友,还在客厅中畅谈。新郎鲁君佩刚才是有些烦恼,此刻却又高兴了,他便挺着大肚子,一个人跑到书房,抠着脑袋,拿着笔去作“催妆诗”。他刚写好了两句,忽然院中乱了起来,他连忙放下笔出屋,就见灯影之中,许多的人都往新房去跑,并有人嚷嚷着说:“新娘哪儿去了?新娘不知往哪儿去啦!”

鲁君佩吓了一大跳,也赶忙往新房里去跑,就见屋中人很是杂乱,个个惊慌,都说是怪事。同时有两个仆妇由洞房中抬出来一个丫鬟,这丫鬟正是吟絮,只见她目瞪口呆,手脚不停地颤动,如同服了毒,又似是中了风,因此众人更惊慌了。这五间屋子全没有后窗,不知新娘是如何出去的。新娘的衣服全都乱放在床上,床上有一片鲜红的血,倒像是新娘是被谁杀害了,可是往各处去检查,却别无痕迹,守门的人也说没有看见新娘出门。鲁君佩急极了,赶紧命人套车,亲自到玉宅去通知。

这时就约有二更多天了,黑夜沉沉,京城商家都已关门闭户,只有鲁宅和玉宅两边的人坐着车、骑着马,来回地跑。玉宅里,玉大人闻讯,气得几乎昏晕了过去,他只是顿脚,说:“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儿!咳!咳!’’此外他什么话也没有,一点儿表示也不作。玉二少爷也甚惊异,赶紧劝他父亲勿忧,并且伺候着,也不敢离身了。

玉太太因为今天女儿出阁,本来是又悲又喜,并因白天有人搅乱之事很是生气。忽然听说了这事,赶紧就来到了鲁家。一见床上血迹,她就哭了起来,说:“龙儿呀!我的多灾多难的可怜的女儿呀!”她因这片血迹,就断定是鲁家把新娘害了,并认为害死的原因,就为白天有疯汉撞轿,鲁家的人疑新妇不贞,但鲁家又不能退婚,所以才出此下策,杀人灭迹,并逼着陪房丫鬟服了毒,以图灭口。

鲁家是极力争辩,说:“这是绝没有的事!无论是谁家,无论是大门小户,谁能娶了新妇当天就给害死呢?再说,即使因白天的事,男方起了疑心。不愿意了,但也绝没有害死新娘的道理呀!”

幸亏这儿还有几家至亲没走,就出头为两家调停,都说:“两家虽是新亲,也是老亲,又都是现在朝中的大官,京城中的赫赫门第,无论新娘是怎么样了,倘若声张起来,这件事可就是愈闹愈大。不但两家的门庭都不好看,朝廷都许要出来干涉、降罪,外面的谣言不知更要有多少了!不如先把事情瞒着,就说新娘因为娶的这天突然有疯汉搅闹,吓病了,失了魂,所以不能圆房,不能回门,也不能会一切的亲友。同时再暗中去寻访新娘的下落,或是等到那、r鬟吟絮的病好了,能够说话了,再向她追问当时的情形。”

玉太太仔细想了想,也没办法,鲁宅的人更不愿把事情传出去,只好依着亲友的调停,暂时把这事情遮盖住。并把知情的仆人都嘱咐了,拿赏银买住了,无论是谁,都不许把事情传出去。玉太太回到自己家中,含泪告诉了玉大人,玉大人依然是顿足叹气,一句话也不发,并且不许别人在他耳畔再提说此事。二少爷又安慰母亲,当夜阖宅不安。

次日,玉大人就没上衙门,提督衙门的人都知道正堂大人是昨日嫁女,累着了,病了,连客也不见了。宅内寂静萧寥,只有棚铺的人来这儿拆棚、卸彩子,乞丐们在坡下等着厨房把昨天的残肴剩饭拿出来给他们。鲁府那里也是如此,新郎鲁君佩是一夜也没有睡觉,第二天清晨,他就急急忙忙地到了顺天府衙门,见了府尹大人,秘密地谈了半天。随后府尹大人就派了几名精明的班头,四出寻访缉拿。

纸里包不住火,北京城的闲人多,耳朵又都长。虽然当事者,连衙门里都把事情压得很密,可是茶寮酒肆之中,依然有人在窃窃私语,说的是鲁翰林家里跑了新娘,玉正堂家丢了姑奶奶之事。他们说得有根有据,画龙点睛还带着画蛇添足,并且说也是在昨夜内,铁贝勒府中也出了一件惊人奇案,那口宝剑又丢了。

原来铁府中自从那口青冥剑被人退还之后,铁小贝勒就将剑悬于自己的卧室中,离着寝床不远。铁小贝勒向来独宿,外间彻夜点着灯,窗外永远有两个侍卫防守着。昨夜也没有什么动静,可是今晨铁小贝勒起身一看,宝剑忽又不翼而飞。这样的事发生于寝室中,铁小贝勒便有些;禀惧,并且震怒,便饬命内外城各衙门限期拿人、追剑,因此街上缉骑乱走,人人恐慌。两件事在同夜发生,全是这么怪异,街上的流氓土痞就全都敛迹,茶馆酒肆的生意这些日倒显着清淡了。这时,最出风头的一朵莲花刘泰保当然也不露面儿了。他的媳妇蔡湘妹却整天跟街坊的妇女抹牌,也不管她丈夫的下落。

刘泰保确实没在北京,那天疯汉用箭射玉宅的花轿,刘泰保在里边一搅,疯汉跑了,他也就再没有了踪影。因此人人都疑惑上了他,就有传言说:刘泰保买出了疯汉,大闹玉宅的喜事,没搅成,他就拐走了玉娇龙,扔下他的“原配”,小狐狸玉娇龙又帮助盗去了青冥剑。铁小贝勒跟邱小侯爷要出头调解玉鲁两家的纠纷,德啸峰也派人往江南请李慕白来京办案。传言愈传愈离奇。表面上京城仿佛没有什么事,其实暗中已是满城风雨,紧严之极,一到傍晚时,玉鲁两宅附近及铁贝勒府那一带,就断绝了行人。

距京城不远,卢沟桥迤西,西山的山峪之中有一小村,地名叫桃花峪。这时,峪中的千万株桃花,已零落殆尽,但地下还留着一片红英。村中有四十多户人家,其中有一家姓章的,家道本来很穷。章老头已六十多岁了,早先在城里玉宅打过更,并曾把个小女儿卖给玉家做丫鬟。后来玉宅的全家往新疆去做官,他那个小女儿也被带了去,他却回到乡下务农了。他种着十来亩地,还有个二十来岁的长子,过着极俭朴的日子,那个往新疆去的女儿却与他们早就断绝了音信。他们多年也难得进城一次,所以也不知玉宅的主人究竟是回来了没有。

这一日,是玉娇龙在城内失踪的前四天,忽然他那女儿竟坐着骡车归来,穿戴得很阔,带着两份铺盖,几只大包裹,另外还有一只大竹篮子。章老头夫妇几乎不认识他们的女儿了,他女儿就说:“我就是十年前被您卖在玉宅里的那个女儿。在玉宅这些年,是专伺候小姐,小姐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绣香。我跟着小姐在新疆住了八九年,小姐待我很好。现在是因为小姐要出阁了,不愿叫我陪房过去,当一辈子的、r鬟,所以才打发我回来。并给我找了个女婿,姓龙,是甘肃人,他在甘肃有买卖,家里也很有钱。一半天他就来接我,我就要跟他走了。”说着就打开了她的铺盖卷,被褥都是绸缎的,并且很香。她又打开那只竹篮,里边却卧一只长毛儿的白猫,鼻梁上有块黑,很好看。绣香就叫她爹赶紧到外面去买猪肝,好给这猫儿拌饭吃,她并且管这只猫叫做“雪虎”。

这个多年没有回家的姑娘一旦归家,而且又这么阔,在这偏僻的小山村内简直就像是突然来了一位贵人,一时,妗子、姑妈、本家的老祖母和邻居们,就都来看她,问她宅中的事。她却不大细说,只说她夫婿就要来了,就要带她走了,因此亲族邻舍们又都等待着要看她那位女婿。绣香在这里住了几天,她就梳成了汉装少妇的头髻。她的脚在家里时本来缠过,虽在旗人的宅门中做了多年的丫鬟,放了脚,可是穿了尖头儿的坤鞋,还看不出是大脚来。她把带来的一大疋缎子,毫不心疼地剪下来一块,这几天就天天坐在炕头做鞋。

到了第六天上午十时许,她的女婿果然来了。她这个女婿原来长得比她还俊,年岁也跟她差不多,细高的身量,穿着一件蓝绸子的夹袍,青绸裤,系着丝线腿带,穿着双喜缎鞋。辫子很长,是又黑又亮,前面露出一点儿青头皮,像是新剃的。这位姑爷见着丈人、岳母只是作揖,并不叩头,连手中的马鞭子全都不放下,就要叫绣香跟着他走。绣香看见女婿一来,也仿佛一刻也不能在家里待了,就给她父亲留下五十两银子,随着她的女婿出了门。亲族邻居都挤着门看,说:“哎哟!两口子怎么都这么俊呀!真是玉女配金童呀!”

柴扉外早停着一辆车和一匹青色的健马,马上鞍鞯鲜明,并有一口宝剑。那辆车,据赶车的人说,是这位大爷由卢沟桥雇来的,讲明拉到石家庄。章老头和他的儿子,就替姑爷和姑娘往车上搬行李、包裹,那只猫,姑娘说是姑爷的心爱之物,也一定要带走,连猪肝拌饭都装在了篮子里。绣香坐在车里,向她的爹娘擦了擦眼泪,姑爷便骑上了马,拱手说:“再见吧!两年之后我必要带着姑娘回来!”于是车走了,马随着,轮蹄碾着地上的红英,丝鞭在春风里掠动,一霎时,这一对璧人就离开了山峪。

赶车的跨着车辕,还跟骑马的大爷不住地说话,他就问:“大爷您贵姓呀?”大爷回答说:“我姓龙。”声音很细,听着倒有点儿像京城中徽班里著名的小旦。赶车的又问:“您就到石家庄吗?家住在石家庄吗?”大爷却摇头说:“不!我们还要进娘子关往山西去呢!到石家庄换车。你要能往远处去,我们就不用雇别的车了,拉我们到嵩山。”赶车的却摇摇头,说:“不行,至多送您到磁州,远了我们不去。”

车马向着西南行走,正午时在半路打尖,再往前进,当日就过琉璃河到了高碑店。因为天色晚了,便找店住下,赶车的就跟那位大爷支钱。大爷说是没有零钱,随手就给了一块银子,呵!足有二两重,这位大爷真阔。这位大爷叫店里煮了只鸡,并说不吃粗粮食,一定要吃白面。店家就把一盘白煮鸡,和特意由外面买来的白面馒头,两份碗箸,送到了房中。这小店的屋子本来很简陋,墙上悬着一只黑砂碗菜油灯,可是土炕上却铺了闪缎的被褥。黯淡的灯光之下,却照着两个浑身绸缎,齿白唇红的俪影,大爷还正在炕上逗猫呢。大奶奶真是个贤德的媳妇,说是不用店里的脏筷子,人家自己带着“匙箸”,她打开两个乌木的扁长匣子,里边是调羹、筷子、叉子、小刀全都有,都像是白银的。大奶奶又撕鸡,又切馒头,恭谨得像个丫鬟似地伺候着大爷。店里的人都不禁咋舌,心说:这么阔?在路上还这样铺张?这条路又不平静,一个年轻人带着个媳妇,这么个走路法儿,可真非出事儿不可!可是见大爷的宝剑不离身,却又像是会点儿武艺似的。将近二更之时,屋中就熄了灯,小夫妻睡了,隔窗连鼾声都听不见。

这位大爷逢人便自称“龙锦春”,其实他就是在京城鲁宅失踪的那位新娘玉娇龙小姐。玉娇龙本不愿意离开她的父母,假若鲁君佩人才略好一些,她也可能安心下嫁。但鲁君佩的人才却是那般不济,所以在婚期之前,她便在心中交战了多次,结果认定是非走不可。她自己的事情一向都瞒着人,碧眼狐狸又死了,身边更无一个人可以说,现在只有丫鬟绣香是她最亲信的,而且她也明白,她的诡秘行迹也被绣香看出来过两三次,绣香只是不肯说出罢了。所以,她就把自己会武艺,自己不愿嫁鲁翰林,想要出走的事,详细地都对绣香说明了。绣香就流着泪,说:“我愿意跟小姐走,沿途我服侍小姐。”于是玉娇龙又同绣香秘密计议,就在婚期的前几日将绣香遣走。她送给了绣香许多衣物,及她那只心爱的猫,当然还私下让她带走了许多金银珠宝,及哑侠的遗书。

全宅上下虽然都觉得小姐的行动有异,但小姐的理由却极充足,她说:“绣香最会服侍我,我将来到了鲁家,绣香若随过去,她永远是个丫鬟、是妾媵。如今我要把她打发回家,叫她骨肉团聚,叫她父母将来为她一夫一妻地择配!”玉太太就赏给绣香几锭银子,并把当年的卖身字契拿出来还给了她。

绣香走的时候,向大人、太太、二少爷及小姐,都一一叩了头,小姐且悲伤地流了几滴眼泪,她们心里的事连吟絮也不知道。吟絮虽然长得也很好。可是心眼笨拙,所以那天在洞房之中,玉娇龙就施展点穴法将吟絮点倒了。她点的是“哑穴”,使吟絮不能说话了,这样就不能向人说出她走的事了。玉娇龙当时脱去了新妇的衣服,换上暗中带来的青衣青裤,又取出小刀将胳膊划破,将血滴在床上,故布疑阵,然后便吹了灯出走。

玉娇龙有那神出鬼没的本领,当然能在那夜阑人散的鲁宅随便地出入,无人发觉。而且她还想到,此后自己浪迹江湖,不知要遇见多少起争战,没有一件合手的兵刃也不行,于是她又如轻燕一般地夜至铁贝勒府。取走了那口青冥宝剑。早先她还剑之时就是不得已,那时她就想着是暂存在铁府一般,随时还可以取走。

拿到了青冥宝剑,她便到了前门外西河沿那姓魏的家里。姓魏的叫红脸魏三,早先是碧眼狐狸的喽哕,携妻匿居京城,以给镖店做小伙计遮掩身份,已有多年。去年经碧眼狐狸介绍,玉娇龙就在他家里存着一包男装的衣裳,还有火折、火镰、印章、钥匙等等,但魏三没问过玉娇龙姓什么。玉娇龙一来到这里,当夜就把脂粉洗去,又叫魏三的媳妇把她前面的头发剃了剃,改成一条男人式的辫子,并且把耳朵眼儿用铅粉涂住。次日清早叫魏三到德胜门外小店取来了她那匹马,她就骑着马走了。谁能知道这位年轻的男子,就是那轰动京城的鲁宅刚失踪的新娘呢?

玉蛟龙在卢沟桥雇了车,到桃花峪接了绣香,便向南走。她想要一直到河南游嵩山,然后赴湖北朝武当,再至岳阳观洞庭,然后她们想到衡山去隐居。二女同行,诡装夫妇,在高碑店宿了一宵,又往南去。春风大地,遍处是花草芳菲,马傍着车走,蜂蝶追着她的马,在她的脸上绕。她怅怅然仰看碧空中飘浮的白云,又愤恨,又伤心,不禁想到那不成材、没志气,空有健壮身体与鲁莽性情的罗小虎。她又思念父母,不知何年何月自己才能归家?有时她又疾摇丝鞭,轻骋骏马,微笑着藐视江湖,心说:来!来!无论你是江南鹤、李慕白、俞秀莲,或是什么自觉不错的英雄好汉,来!见见我玉娇龙,见见我的青冥剑!

她一点儿也无顾忌。午间在中途打尖用饭,在荒村小镇上,她就露出来整封的白银。晚间,无论住多么脏多么狭窄的店,她也要把个小土屋弄成她的闺房似的。食用上一点儿也不因陋就简,还是除了鸡鸭,就是鱼肉,她不怕多花钱。当着人时,绣香叫她“大爷”,她对待绣香,有时是绷着脸儿,正正经经的,有时又故示恩爱,与绣香耳鬓厮磨,真如才结婚不久的小夫妇。绣香也自然而然地就常脸红,并会向她嫣然地笑。那只“雪虎”,更如同是玉娇龙的命,有时走在平路上,她还叫绣香由车上把猫抱出来,她在马上抱着亲着,亲热地叫着“雪虎”,但亲热之后,她又时常脸上现出一阵悲伤。这位“大爷”阔得叫那赶车的人既吃惊又害怕,怪得又叫那赶车的人生疑。

走了两天,眼前就是保定府,身后却有几个骑马的大汉追下她们来了。玉娇龙听见身后有马蹄之声,赶紧回头一看,见后面一共来了七匹马,各种的颜色,都很矫健。马上的人一个个都是彪躯大汉,穿着青色绸衣,有的把辫子绕在头上,有的戴着草帽,没有一个年过四十的,他们好像都是兄弟。玉娇龙又注意地看了看他们的马,见上面带着的行李卷儿都很轻,可是每个行李卷里都露出来刀柄,有的还飘着红绸子,有一个人的腰间还挂着链子锤,她心里就明白了,知道这七个人不是镖头,就是江湖强盗。

玉娇龙用手摸了摸鞍旁的宝剑,毫不介意,照旧地摇着鞭子,策马随车去走。她又把头伸向车里,见绣香浓妆艳抹地盘膝坐在车里,抱着猫微微地向她倩笑,她就笑着说:“咱们到了保定,在城里逛一天好吗?”绣香笑着说:“怎么都成,随大爷!我连咱们现在往哪边走了都不知道!”玉娇龙用鞭子直指着说:“这就是正南,咱们此时是往南边走了!”

她得意地摇着鞭子,赶车的獐头鼠目地不住回头,显得有点儿毛咕,后面的七匹马便呼啦一声如狂涛似地来到。立时,尘土飞扬,车中的绣香赶紧用绢帕掩面。玉娇龙呸的啐了几口,觉得眼前如起了雾,并且骚臭难闻。抢到了玉娇龙的车马前边,七匹马又全都收住了缰,那七个人同时回头盯了盯车里的绣香,随后,就有个黑脸膛的汉子向玉娇龙一拱手,问说:“朋友!你是从哪儿来的?”

玉娇龙瞪大了眼睛,带着点儿气说:“我们是从京里来的,你问这干吗?”黑脸汉子笑着说:“随便问问,对不起!”又拱了拱手。玉娇龙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七个人就齐都哈哈大笑,有的说:“是个雏儿!”有的说:“怎么是妞儿的脾气呀!”有人就说:“走吧!”于是七匹马又荡起来漫天的烟尘,哗啦啦蹄声乱响,一齐向南跑去。

忽然有两个人翻身滚落下马,马就跟着前面的马跑去了。另两个人便将坐骑勒住,回头说:“老三,老九,你们都怎么啦?迷啦?”

这老三跟老九趴在泥土里,全都成了土猴儿了,哎哟哎哟地叫着说:“不好!我们中了暗器!”

马上的两人立时神色惊变,一人便向前大声喊叫:“回来吧!这儿出了麻烦啦!”另一人就跳下马来救他的两个同伴。只见老三背后插着一支不到三寸长的小箭,箭虽不长,可是插进肉里很深,一拔出来,老三就哎哟哎哟地叫,并且流出一片鲜血,老九是被箭射着了脖子。前面的三匹马已折了回来,马上的人全都惊讶地问道:“是怎么回事?”

玉娇龙的车马仍慢慢地向前去走,赶车的发着怔,直眉瞪眼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绣香却放下了车帘,拿绢帕掩着嘴笑。玉娇龙像个没事儿人似的,摇着鞭,走过那个躺着的人旁边时,她连低头看也不看。

但是车马才走过去,那黑脸汉子已催马追来,厉声叫道:“朋友!站住吧,还装孙子吗?”

玉娇龙蓦然回身一抡鞭,吧的一声脆响,正打在那汉子的黑脸上,她怒声说:“你敢骂人?”

黑脸汉子大怒,锵的一声将钢刀由行李卷内抽出,后边的四条大汉也一齐抡刀扑奔过来,赶车的惊呼道:“老爷哟!”便滚到了车底下。玉娇龙便亮出了青冥剑,寒光闪烁,挥动似飞,只听锵锵一阵乱响,五个汉子手中的钢刀纷纷俱折。她又扳动了袖中的弓弩,嗖嗖嗖珍珠箭射出,五个大汉子中有哎哟一声滚倒的,有撒腿跑了的,烟尘之中狐兔纷逃。玉娇龙却一缩脖子“噗嗤”一笑,轻轻地收藏起了宝剑。

这时那赶车的才由车底下爬出来,一鼻子一嘴的土,哭似地说了声“爷爷”。玉娇龙就绷着脸儿拿鞭子抽车辕,喝道:“快上车!快赶着走!”赶车的不敢怠慢,上了车,用力连连甩鞭,骡子就拉着车咕碌咕碌地飞跑。玉娇龙的马也紧紧随着车去走,她此时十分得意,在马上一颠一颠地,口中不禁唱出:“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忽然她又自己止住,心中袭上一阵悲痛。她咬咬牙,拿出手帕来擦了擦眼睛,回头再看,见远远之处那七个人聚集在一起,正目送着她这边的车尘马影,他们倒是都站着,好像受的伤不太重。

少时,就到了保定府的北关,天色尚早,玉娇龙就找了一家很宽敞的店房,命车辆先赶了进去。她策马随之进内,下马问店家说:“有宽敞的房子没有?”伙计回答说:“有。”遂就给她找了个宽敞的房子。

房子分里外间,屋中陈设还算讲究,这是为过往官宦居住的。玉娇龙吩咐店伙去搬行李,绣香也随着进来,又在里间的床上铺上了她们的闪缎被褥。猫儿雪虎蹲在床上咪咪地直叫,玉娇龙就说:“你饿啦?等一等,这就给你拿吃的来了!”转首叫店伙去泡茶,并说:“现在我们的人倒是不饿,你快些拿点儿肝拌饭来吧!”店伙见这位阔客人还带着一只猫,觉着很奇怪,斜眼看了一下,就出屋去了。

玉娇龙躺在床上,吻着猫,又笑着向绣香说:“刚才的事儿,你看好玩不好玩?”

绣香的脸上仍有些惊慌之色,说:“我挺害怕的,他们没有死人吗?”

玉娇龙摇头说:“没死人,我并没有使用毒辣的手段,只是稍稍显显咱们的本领,别叫他们觉着咱们是好欺负!因为他们江湖人彼此全通着气儿,咱们这回若是甘受了欺负,以后还不知要受多少欺负呢!”

绣香又有些忧虑地说:“现在北京城里也不知怎么样了?鲁宅丢失了您,他们能就把事情压下去不声张吗?咱们宅里的大人、太太,不定急得怎么样了!”

玉娇龙却申斥说:“也别提这些事了,爱怎样就怎样!非是我不孝,是事情逼得我实在无法!”她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手抚着猫儿发了半天的怔。

这时,忽听外面有人叫道:“大爷在屋里吗?”玉娇龙就坐了起来,带着气问了声:“什么事?”外面的人掀起软帘便要进屋来,玉娇龙却站起身来用手驱逐着说:“出去!出去!哪有撞进屋来的?太没有规矩!出去!”外面来的原来是那个赶车的,他被赶到了外屋,就鼓着嘴站在那里。玉娇龙走出来,带怒问道:“什么事儿?你快说!”

赶车的一副很烦恼的样子,说:“您把车钱给我开清了吧!我只能把您送到这儿,不能再往别处去了,您另找车吧!保定府也有的是车,反正我是不管啦!”

玉娇龙瞪着眼说:“什么话?在卢沟桥不是讲得明白,送我们到石家庄,现在才到了这儿,你就不管送了,叫我们换车,这说得过去吗?不行!”

她转身就要进屋,赶车的却说:“大爷!大爷!我可跟您说明白了,无论您给多少钱,我可也不管往下送了。今儿路上的这场事,吓得我至少得少活十年,我赶了十几年的车,也没遇见过您这样的客人,一瞪眼就拿袖箭克人,射伤了六七个!好,您要这么走路还行?我要是再往下去送您,别说是到石家庄,离开这保定府往南十里之内若不出事儿,我能输脑袋!”

玉娇龙就冷笑着说:“出了事儿跟你不相干!”

赶车的急得顿脚说:“怎会跟我不相干呢?您雇的是我的车嘛!您会射箭,人家就许会打镖,到时候,刀枪无眼,我的命跟骡子的命都许赔上,我们做的是买卖,能跟您赔命?”

玉娇龙抖手就打了他一个嘴巴,赶车的就捧着脸直嚷嚷,说:“别讲打!打死我也不管拉!我们做的是买卖,你别仗势欺人!”玉娇龙忿怒着,由桌上抄起皮鞭向赶车的又打,绣香便揭帘跑了出来,急劝着说:“小……大爷!您何必跟他生气呢?”

玉娇龙还要挥鞭,那赶车的就一边往外跑,一边扯开了嗓子嚷着说:“强盗!在路上您伤了六七个,一说话还就讲打人!保定可不同别的地方,这儿有衙门,有黑虎陶大爷,有双鞭灵官米三爷,就是在什么地方也都得讲理!”玉娇龙追出屋去,追着这赶车的又抽打,店伙也过来劝,但哪里劝得住玉娇龙。各屋中的客人也都跑了出来,有的就说:“这年轻人可真凶!”还有的很生气,要打不平。

赶车的在院中绕着跑,并喊着说:“打官司去吧!反正我不管拉!我不拉强盗!哎哟,你打死我吧!”他又要往门外去撞。

玉娇龙赶了过去,一脚就将赶车的踢倒,同时鞭子嗖的一声又抽了下去,她厉声问说:“你管送不管送?”那赶车的躺在地下,哭着说:“哎哟!哎哟!我不管送,你打死我也不管送!”

玉娇龙抡起鞭子又要抽第二下,不料身后就有人一手将她的胳膊拉住,说:“朋友。你打几下就得了,还非得把他打死吗?睁开眼睛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玉娇龙回头一看,见是个中年客人,身材雄壮,穿着蓝绸子肥裤褂,两眼瞪得很大,满脸怒气。玉娇龙猛力夺过来胳膊,问说:“你是干什么的?你管得着吗?”这人却冷冷地说:“天下人管天下事!我叫鲁伯雄。”玉娇龙一听这人姓鲁,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鲁伯雄又说:“朋友!我看你虽年轻,可也一定是常走江湖的,一定明白江湖上的规矩。不能够这样任性,一言不合就打人,那可保不住你要吃亏!”

玉娇龙啐了一口,说:“你管不着!”

鲁伯雄就拍着胸脯说:“我要管,只要你再敢用鞭子打他一下,我就当时给你一拳!”说着挽着袖子,露出铁棒似的胳膊,握着比玉娇龙大一倍的拳头。旁边就有客人称心地说:“对!得管教管教这小子,把这小子的嫩脸儿打肿了才算痛快!”又有人说:“这是太原府的大镖头鲁大爷!”

鲁伯雄专看玉娇龙肯不肯服软,店伙就过来劝说:“算了,算了!两位老爷都不必生气,有话慢慢地商量。”

却不料玉娇龙用手将店伙一推,一个跃步过来,抡拳向鲁伯雄就打,拳似流星身似电。鲁伯雄紧忙闪躲,反手相迎,玉娇龙便顺着他的拳势反手一牵。鲁伯雄的身子只往前一倾,并未栽倒,他一翻身,足踢手打,势极凶猛,逼得玉娇龙直往后退。但是玉娇龙以两手护身,也不容鲁伯雄的拳脚触到她的身上。鲁伯雄一拳紧一拳,一脚紧一脚,两只拳头就像两个铁锤,耍得极熟,玉娇龙已被逼得将近了她那房子的门口。绣香就在屋中惊叫着,旁边的人也都紧张地直着眼看,因为眼看着玉娇龙就要被打了。但不料玉娇龙忽然纤躯一转,右手撒开,左手出拳击去,隐紧擦掇,其势极快。鲁伯雄正用“黄鹰抓肚势”想一把将玉娇龙抓住,却不想已然来不及,胸头便挨了一拳。他赶紧双手去推,只觉玉娇龙又一拳擂在了他的左肩上,同时左胯又被踢了一脚。他就咕咚一声摔在了地下。

旁边的人都大惊,玉娇龙却鹤鹭似地翩身闪在一边。鲁伯雄爬起,满脸紫涨,抡着双拳又如猛虎一般地扑来。玉娇龙眼神极快,手脚翻腾,横劈斜砍,不到四五下,就又将鲁伯雄打得躺在了地上。鲁伯雄又爬起来,跑进屋中就取出来一杆长枪,玉娇龙也要进屋取剑,鲁伯雄却已抖枪向她的后心刺来。玉娇龙翻身闪开,鲁伯雄又抖枪刺她的咽喉,她便疾忙闪躲。鲁伯雄又抖枪刺她的腹部,她却一闪身,抡臂已满开,突然把枪尖夺住。鲁伯雄双手握枪,按、摇、拽、夺,玉娇龙却趁势向前,又往鲁伯雄的左胁擂了一拳,鲁伯雄痛得就松了一只手。玉娇龙把枪夺到手,便往远处一甩,又电光似地手脚疾进,鲁伯雄就又咕咚一声摔躺在地上。

旁边看着的人都变了色,有的就惊叫着,玉娇龙却抿嘴一笑,转身进到屋里。这时,院中的人连谈话都不敢高声了。因为鲁伯雄是山西有名的镖头,外号人称金枪先锋、神拳太保,这次是他应黑虎陶宏、金刀冯茂、双鞭灵官米大彪、三只镖常文永之邀。才来到保定府。他昨天才到,两三日内还要往北京去会朋友,不料今天就被个细腰儿的漂亮小伙打了个落花流水。当下他爬起身来,连枪也不捡起,身上的土也不抖,就满面紫红地出店门去了。旁边的人都咋舌说:“不好!这回头黑虎陶大爷一来,那还不得闹翻了店?那小伙子还禁得住吗?”起事的那个赶车的人此时也早跑出去藏起来了。

本店掌柜的姓汪,是个上年纪的人,赶紧来到玉娇龙的房里,先站在外屋。隔着门帘向里间和和气气地说:“大爷在屋里吗?我是这店里柜上的,请您说两句话!”门帘一启,露出那身穿蓝缎袄、红缎裤子的小媳妇的半身,同时看见刚才打人的那个大爷正坐在床沿上,拿小镜子照着脸,像个娘们似地在梳妆,猫就蹲在身旁,这掌柜的就恭谨地等着。玉娇龙放下小镜走出,沉着俊脸问说:“什么事儿?”

掌柜的一弯身,笑说:“没有什么事儿,是……刚才您打的那个人,他勾兵去了!”他的声音极小,且带着些害怕的样子,又说:“刚才您打的那个,那是山西新来的镖头,是这里黑虎陶宏给请来的。黑虎陶宏的名字您大概也知道,那是本地的恶霸,他开着镖店,手下有二三百人,金刀冯茂是他家的师傅。前年在城里修了一座庙,请来了江南静玄禅师的徒弟法广主持,去年又有大财主双鞭灵官米大彪在这里安了一份家,他们……都不讲理,都不好!我劝您,还是别惹他们,待会儿他们一来,无论他们说什么话,您千万别动气!”玉娇龙只冷笑着。掌柜的又说:“我给您在中间说合说合,明天,我们再给您雇一辆车。我看您一定是位做官的,自己的身份要紧,不必跟他们那些江湖人斗气!”

玉娇龙微微笑了笑,说:“你放心,我绝不能给你们这店里闹出人命来,可是无论他们是谁来,我都不怕!你别在我这里多说废话,出去,叫店伙快给我的猫拌饭!”

店掌柜飘洒着花白胡子,深深作揖,又恳求说:“求大爷维持我们,大爷是过往的贵人,我们却是……全家在这里,指着这个买卖,向来不敢得罪人!”玉娇龙点点头说:“好!他们再来,我出去跟他们理论,不能在你们这儿打,你放心吧!”掌柜的又深深作揖。玉娇龙又嘱咐说:“快叫伙计给猫拌饭!”掌柜的连声答应,玉娇龙就转身进里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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