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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大漠听悲歌寻香惹爱,满城来风雨卧虎藏龙

在这一阵风沙之中,劫骑之下,小姐玉娇龙忽然失踪。其实,这时众盗正在纷纷逃窜,那位小姐头上蒙着白罗巾,身穿银红色绸袄,水蓝色的绸裤,她抢了贼人的一匹高头大马火焰驹,手持“断月”宝剑,正在这莽莽的沙漠之上追杀贼人。

这些贼人本都是巨盗半天云的手下,个个骠悍绝伦。他们在风沙之中,就像鱼鳖在海里一般,翻腾跳跃,马快刀长。然而这五十多个人,竟敌不住小姐一人,被玉娇龙杀得这个才起来,那个又落马,有的连人带马被一齐斩伤,有的就自己滚下马去,藏在沙堆里面才算逃命。只见马群飞奔,人声鼎沸,铁刃相击,血沙交溅。玉娇龙的剑法精奇,骑术又好,宝剑更利,无论多么凶悍的贼人,三四合之下,必要被她刺死。所以贼人全都惊慌,如小鬼遇见了天神,如狐兔逢到了狮虎,个个狂喊着:“快逃!快逃!这婆娘厉害,快逃!”他们连玉娇龙的模样都顾不得看,只是催马逃窜。

一霎时众贼都奔散了,风沙也渐停,玉小姐这才收住了马,喘吁了几下。她四下一看,只见大漠荒凉,除了地下的黑沙,什么东西也看不见,自己的母亲和那些差官营兵、车辆人马,也不知失散在哪里了。玉小姐怔了一旺,又笑了,她对于母亲等人很是放心,因为知有高云雁他们保护着,不致有何舛错,于是便收了宝剑,依然纵马前行。

玉娇龙将缰松了手,揪下了头上蒙着的罗巾,将一条长长的发辫打开,改编成了两条辫子,都垂在胸前,然后又将白罗巾在头上罩好,再抄起缰来向下款款行走。她心中想:听说哈萨克的女子和蒙古姑娘,全都头梳着两条小辫,自由自在地行走于沙漠,游猎于草原,现在我也这样打扮,有谁能认识我?我为什么不趁着这时到各处去玩玩,试试我十载刻苦学来的武艺呢?于是她就高高兴兴地向下走去。

只是她不知方向,并且四面都是荒沙,看不见人烟和城市,走了多时,她口也渴了,马也累了,她这才有些着急。驻马思索了一下,觉得若在这里耽搁,只有越来越饿,越来越渴,人马必将困死在此地,所以她一狠心,用剑柄捶马,这匹马就踏黄沙,颠扑着紧紧地去走。

行了不知有多久,忽见眼前有一群沙鸡扑喇喇地飞起,这种沙鸡可能是这沙漠中的惟一鸟类了,玉娇龙看着很觉可喜,竞忘了自己的饥渴。她催马又走,可是坐下的马实在是无力了,一颠一颠地,怎么打,怎么吆喝,也是走不快了。

又走了多时,天色已渐渐地黑了,这时忽然看见面前有一座高山,山上仿佛还有树木,玉娇龙顿然大喜,心说:山上既然有树木,可见必有水源,必有人家,我快赶去看看。于是她又连连策马。这匹马也仿佛望见了远处的绿色,就振起来一些精神和力气,四蹄加快,紧紧前行。少时觉得地势渐渐平坦,微风吹来,带来些草原的香气,原来玉娇龙的人马已经离开了沙漠,到了草原,可是天色已然昏黑了。

走了一会儿,玉娇龙就下了马,放马在地上去啃青草,她自己也就坐在地下,摸索着揪了两棵草,放在鼻前嗅了嗅。她仰面去看,见天空星月已出,那钩残月,洒下来淡淡的光华,如水一般。马在旁边使力地蹴着地,并且仰起首来长嘶,不料这匹马一叫唤,就听远处也有马嘶之声相应合。玉娇龙不禁吃了一惊,心说:不好!说不定前面的那座山就是贼穴!于是她立起身来,侧耳静听,就听那马嘶之声,果然很是杂乱,而且确实是由那山的方向传来的。玉娇龙又暗暗地冷笑,心说:也好,我索性到贼穴之中去看一看。如果这山上的贼首正是什么半天云,那我倒要跟他较量较量,将他除掉!当下她又上了马,仍以剑柄击马,向着那山走去。

此时辽阔的草原之上,铺着淡淡的月光。蹄声款款,向前行走了多时,就来到了山脚之下,玉娇龙便小心地策马上了山。座下的马蹬着炻,玉娇龙用剑斩着道旁的榛莽,向山上走了很高,却没有遇见一个盗贼,也没看见一座房屋,只见风吹树木,月照山岩,景况十分清寂。

正在走着,忽听隐约有歌声随风飘来,玉娇龙十分诧异,就下了马,一手提剑,一手牵马,慢慢地向前去走,同时留心地听那歌声。只觉歌声越来越清楚,渐渐地可以分辨得出字句来了,唱的却是:

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

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

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

我名曰虎弟曰豹……

音调十分地凄凉,但是却很为激昂浑厚,是一男子的声音。玉娇龙不禁惊讶着暗想:奇怪!难道这里还住着什么隐士、诗人吗?她一时好事心胜,遂又上了马往上走去。

她座下的马似乎是来到了熟悉的地方了,连蹿带跳地就上了山岭,玉娇龙向下一望,就见下面是一片平谷,有几处灯光如晨星一般地闪烁,其余却看不大清楚了。此时听那歌声愈为真切,末尾一句好像是什么:廿年之后若相见,切报恩仇莫再迟!

玉娇龙将马向下去赶,因山势陡峭,马不敢向下走,就不住地向后退,并扬首长嘶。玉娇龙下了马,又连连用剑柄敲打马胯,马就更嘶叫得厉害。这时谷中也群马齐鸣,人声鼎沸,摇动起来许多火把。玉娇龙就用脚将一块大石头踢得滚下山坡,她手执宝剑,高声向下面喊问道:“你们都不许上来!先在下面回答我,这里是什么地方?”话才说出,只见下面有冷箭嗖嗖地向上射来。

玉娇龙疾忙以宝剑纷纷拨落。她就弃了马向下跑去,一霎时下了山岭。只见谷中有许多人向她扑来,玉娇龙就手挥宝剑,威吓着说:“你们谁进前来谁就死!”众贼拿火把朝她一照,其中就有人说:“啊呀!就是她!白天杀死咱们许多弟兄的就是她!”当时众贼谁肯听她的话,就刀枪棍棒一拥上前。玉娇龙疾挥宝剑,横杀直扫,刀剑锵锵地紧响,众贼纷纷地后退。玉娇龙急转纤躯,且战且走。

这时,忽听群贼中有人像狮子一般地猛吼、高呼,立时贼人都止住了手。就见有几个人上前来,向玉娇龙问道:“你姓什么?白天在沙地帮助那群官车与我们作对的是你不是?现在你到我们这山上来做什么?”

玉娇龙喘了喘气,说:“不错!白天与你们争斗的,那就是我。你们这伙强盗,平日不知在沙漠中做了多少恶事,我现在来,就是要见见你们的盗首半天云。”有个强盗说:“你先通下姓名,你是谁的老婆?谁家的女儿?”玉娇龙把宝剑一挥,说:“休要多问!我只要见半天云!”有个强盗就说:“你且等一等!”

当下玉娇龙便在此执剑站立。许多盗贼把她团团围住,都把兵刃向她比着,并以惊惧的目光来看她,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近前来侵犯她。待了一会儿。就见有人来说:“我们寨主请你去见!”玉娇龙点点头,遂手挺宝剑,在群贼的拥围之下,向前走去。

十几支明亮的火把将她送人了一间大草房内,这草房中就坐着一个盗首。原来这盗首似乎正在卧病,他躺在一把椅子上,椅上蒙着一张黑熊皮,前面的一张桌子上摆着酒肉,旁边有两个妇人侍候着。两个妇人都长得很丑陋。似是掠来的村妇。这盗首赤着胳臂,左臂上搭着一块青布,脸是侧着,他的头发很长,模样看不大清楚,黑胡子乱生在腮下,很是狰狞。

这盗首一见玉娇龙进来,顿然吃了一惊,因为在火光下她真是艳丽极了。玉小姐是头笼罗巾,肩垂双辫,红衣蓝裤,纤躯傲立,秀目逼人。盗首看了她一眼,赶紧又转过脸去,似乎是有点害羞的样子。他叫身旁的妇人替他披上了一件青绸衣服,就问说:“你撞到我这山上来要见我,是有什么事?”

玉娇龙说:“你就是半天云吗?”

盗首点了点头说:“不错!莫非你认得我?”

玉娇龙说:“我虽不认得你,可是我知道你是新疆省有名的大盗,沙漠中本来就难走,自从有了你们这一伙贼人,客商更无法行走了。我今天在沙漠中既然遇见了你们,就想将你们剪除,所以我追到此地,劝你们赶快改过向善,我还可以饶你们的性命。不然,我今天就要将你们完全歼除!”

盗首半天云听了这话,却不由噗哧一笑,说:“好厉害!我来到新疆一年多了,还没料到新疆会有这么厉害的女子!可惜现在我有点儿病,今天白日我没出马,不然在刮大风的时候,我倒要会会你这女中豪杰。你既然来了,咱们的话就好说,我先问你姓什么?是哪里的人氏?”

玉娇龙瞪目说:“你问我的姓名做什么?你若肯改过,你立时就将贼众遣散,赶快走开,不然你就提防我的宝剑!”

半天云又一笑,说:“事情哪能那么容易?至少你也得先通出姓名,说出你是哪里的人,我才能跟你商量。”玉娇龙说:“我姓龙!”半天云问道:“不是河南人?”玉娇龙诧异了一下,说:“我连河南都没去过。我就生在沙漠,长在新疆,从幼习得武艺,专来行侠仗义!”

半天云冷笑道:“这么说,是老天给我送来了一位标致婆娘。来吧!咱们且较量几合,我若败在了你的手中,我们就依着你的话,洗手不干这事了;你若败在我手里,那你可也休想走,你就做我半天云的婆‘娘吧!”说时一跃而起。

他随手从桌下亮出来一口朴刀,

“刷”地一抖,旁边两个妇人吓得全蹲在桌下了。玉娇龙也将剑一挥,忿忿地说:“来!”半天云却用刀尖向他手下的人一挥,他手下的那些强盗就全都退出屋去。半天云裸露着半臂,耸身上前,朴刀嗖的一声削下。玉娇龙疾忙躲闪,以剑相迎。

这半天云体健如虎,须发鬟鬃,样子极为凶恶,他手持朴刀直扑向玉娇龙,玉娇龙却纤腰轻转,秀剑斜掠。来往三四回合,半天云便闯出户外,玉娇龙也耸身追了出去。此时山谷中群盗密布,火光烛天,但是半天云吩咐他手下人都不许近前,他只独自与玉娇龙争斗。他刀如凤翅,掠动如飞,而玉小姐剑若腾蛇,也不肯稍让,二人越杀越紧。旁边的众贼人也齐都喊起来,为他们的寨主助威。玉娇龙却剑法镇定,一点儿也不紊乱,与半天云相战三十余合,她的剑法越熟,剑逼得半天云越紧。可是半天云的武艺也颇不寻常,玉娇龙的宝剑刺来,他总能即时抵挡,毫不费思索。

二人又杀了十余合,玉娇龙的剑法就变了,她的娇躯随着剑势翻转如飞。一口青锋忽而如冲天直木,忽而如探海蛟龙,忽而如白鹤起舞,忽而如燕子掠波。此时众贼也顾不得喊了,个个都看得两眼发直。突然,半天云把刀一横,当啷一声架住了玉娇龙的宝剑,他退后几步,连连摆着手说:“不要战了!我已佩服你的剑法高强了!”

玉娇龙见他认输了,便也收住了剑势,喘了喘气。只见那半天云借着火光不住地打量自己,旁边的众贼还要一拥上前,全都被半天云给摆手拦住。玉娇龙遂高声说道:“你既认败了,你就赶紧把你的贼众解散,别等着我一个一个用剑来杀!”

那半天云却提刀冷笑着说:“龙姑娘你也不可太气傲了!我今天敌不过你,并非是我的刀法不精,却是因我身上有病,还没好。你的剑法我已看出来了,你学的是正宗武当派,可是,假若我没病,拼出死力来跟你较量,还不晓得是谁生谁死!”玉娇龙便嘿嘿一声冷笑。半天云又摆手说:“你不要冷笑,今天我若不是好汉子,指挥我手下的人将你拿住,也不费事!”

玉娇龙举剑高喝道:“好!你们上手来!”

半天云说:“赖汉子才做那事,我半天云绝不倚仗人多,欺压你一个女子。刚才我已然说了,你若胜了我,我们就洗手不干这绿林行当。现在就算是你胜了,我半天云明日就拆了这几间房子,离开这座山,叫我手下的弟兄们也各自走开,永远不在新疆地面打搅。可是,咱们是后会有期,多则一年,少则半载,还得痛痛快快决个胜败高低,现在就请你留下大名!”

玉娇龙说:“我叫龙锦春!”

半天云点头说:“好,龙小姐,我今天记住了你的大名。不知小姐还要什么东西不要?马匹、银两,只要小姐说出来,我都可以相送!”

玉娇龙想了想,就说:“我要一匹好马。”

半天云点头说:“这容易,我这里有的是好马,随你挑选。还要什么?”

玉娇龙怔了一怔,又说:“你说明天改邪归正,但我不能相信,我非得见到你们全都扔下刀枪,散了伙才行。今天你们腾出间屋来让我住,给我预备下菜饭、茶水,明天看你们走后,我才能离开此地,否则……”

半天云笑了一声,说:“我也知道,你一定是又饥又渴了,所以我才赶紧认输,不愿跟你再斗,就为的是叫你歇息歇息!”

玉娇龙听了这话,立时脸红,又要将宝剑举起。但见那半天云高声吩咐他手下的人散开,当时火把就熄灭了一半,他却杂在盗贼之中,也不知往哪里去了。

刚才伺候半天云的那两个妇人便走了过来,将玉娇龙请到了一间较小的屋子之内。这屋子也没有窗户,只用一块布幕遮挡着,里面有一张板床。有用木头钉的一张歪歪斜斜的桌子,桌上摆着羊油烛台。一个妇人请玉娇龙在板床上落座,另一个妇人便出去了,待了一会儿就拿来了一个瓦壶和一只粗茶碗。玉娇龙此时本来渴极了,可是见妇人倒了一碗红黑色的热茶送给她,她却不敢喝,先叫这妇人尝了尝,她才人口。这茶虽比不上她一向用惯了的那芝兰香茶,粗碗更比不得她素日使用的那金杯玉盏,可是竟觉得非常好喝,她一连喝了三大碗,心中才算痛快了。

此时,又有喽啰送来了酒肉,可是没有饭食。玉娇龙不敢喝酒,可是那盘里的肉,她尝了一块,还真想吃。于是她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握着肉吃,也吃不出来是羊肉还是牛肉。连吃了几块,觉得不太饥饿了,她便侧过身来,向两个妇人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是被半天云抢来的不是?”

那两个妇人全都摇头说:“不是!”一个就说:“我们是从甘肃来的,是罗大爷把我们雇来的,因为我们会唱曲。”

玉娇龙惊讶地问说:“刚才是你们唱曲了吗?唱的是什么天地冥冥……”

妇人摇头说:“刚才我们没唱。”

玉娇龙就又问说:“半天云是个大盗,而且这地方靠近沙漠,山高地险,你们跟着他干什么?”

妇人说:“罗大爷有钱,他并不是贼,他养着一千多匹马。他的人也很好,并不是恶人。”

玉娇龙便又吃了一惊。回想刚才那半天云,虽然相貌狰狞,可是说话颇懂情理,而且刀法极佳,莫非他也是一个怀才不遇之士,流落于沙漠,不得已才做了盗贼?她想了会儿,觉得身体十分疲乏,想要躺在板床上休息一会儿,可又恐怕群贼闯入,将自己杀害,所以她就挣扎着精神静坐。

这时,外面嚣杂的声音已然消散了,只有一阵阵脚步声和马嘶之声,玉娇龙就想:自己今天也是太冒险,单身就来到这里。虽然自信武艺高强,但是他们的人太多,倘若他们一拥齐上,自己也怕难以脱身。今天看半天云通情达理得可疑,莫非他是正安排着什么诡计,准备明天再来对付自己吗?想到这里,她便霍然站起身来,才要出屋去看,忽听有人唱起歌来,唱的又是:

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

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

声音很近,并且声调较前益为激昂。

玉娇龙就回头向那两个妇女问道:“这是什么人在唱歌?”一个妇人就悄声答说:“这就是寨主半天云,他时常唱这首歌。”玉娇龙纳闷着问道:“他在这里有什么兄妹吗?”妇人摇头说:“没有!”玉娇龙又说:“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要来此当强盗?为什么他的头发和胡子留那么长?”妇人仍摇头说:“不知道!”

这时却听外面马嘶之声又起,并且有许多人说话之声,玉娇龙就挺剑出屋,就见淡淡月光之下,有许多人正在忙乱着备马收拾东西。人丛中有人还在唱着那激昂的歌,是什么“我名日虎弟日豹……”玉娇龙就高声叫道:“你们这伙贼人又要去做什么?”却没有人来回答她。只见许多贼人都说着笑着,骑上马往山下走去了。一阵蹄声大乱,走去了很多人马。

山外蹄声渐远,这空谷中却越来越清静,刚才那激昂的歌声也不知飘往哪里去了。玉娇龙就提剑去找人。只见这里留下的贼人已很少了,玉娇龙就抓住了一个,用剑逼问道:“那些人往山下做什么去了?”

这贼人回答:“他们都走了。因为我们寨主说你是一位女侠客,你既叫我们散伙,我们就得走开,再说这地方我们也不愿住了,现在要搬到别处去。寨主带着他们先走,明天我们把房子拆了,也找他们去。”

玉娇龙大怒说:“我是叫你们改邪归正,谁叫你们又到别处去作恶?来!快给我一匹马,我要追上半天云去问问他!”

当下,玉娇龙就用剑逼着贼人索要了一匹马,她就纵骑离了山谷。这匹马跃过了许多山石,又来到平地之上,她便将剑插在鞍旁,挥鞭去追。这时星月愈暗,风沙又起,那群盗的马蹄声如潮水一般滚滚远去了,玉娇龙追出了很远,也没追到一个贼骑。她就勒住马,回想刚才的事,真如做梦一般,那半天云果然是个奇特的贼人。

此时。玉娇龙也不想再回那山谷,也不愿再去追半天云,便在这沉沉夜色之下,策马款款走去,她也不顾方向,更不知自己将要往哪里去。回想自己十一岁之时,趁师父高云雁第一次外出,私窥了那两卷《九华拳剑全书》,并誊出来一部副本秘藏。由那年起,自己就连师父全都避着,专心研习书中所示的技艺,至今已六七年了。今天第一次在风沙中试技杀贼,刚才又与半天云比武获胜,果然所向无敌。自己既然有如此的武艺,为什么不去做些惊天动地之事,而甘心在深闺中雌伏呢?如此想着,她便十分高兴,竞忘了疲倦。

催马向下走了也不知有多少里路,天光就渐渐发亮了,身后已升起紫色的朝霞,由此才知自己是正往西走,眼前越走越空旷,竟是一片草原。四下一看,辽远之处也没有什么岭,只听呜呜的马嘶。又走了一会儿,不觉已走进了马群之中,四周有成千上万匹马,都在啃着地下的青草,玉娇龙知道这里必是一座牧场。向远看,见有一座白色的帐篷,玉娇龙忽然就觉着口渴了,遂就用鞭子驱赶着旁边的马群,往那帐篷走去。

她原以为里边住的必是蒙古人,及至来到临近,却见走出一个哈萨克女子,这女子身穿花布短衣,脚下穿着马皮靴子,头上跟自己一样,梳着两条辫子。看上去她的年纪比自己略长。肤色很白,鼻子很高,玉娇龙遂就一举手。那姑娘迎上前来,便跟她说哈萨克话。玉娇龙摇摇头,告诉她说:“我听不懂!”那姑娘才知道玉娇龙是个汉人,遂就问说:“你是从哪儿来的?”原来她汉话说得很是流利。

玉娇龙倒颇为惊讶,便笑了笑,下了马,就说:“我很渴!你们这里有水吗?给我喝一点儿。”

那姑娘点点头,说:“水有。”她走过来把玉娇龙由盗窟中得来的那匹紫马看了半天,也顾不得再跟玉娇龙说话了。玉娇龙从鞍下将剑抽出,那姑娘看着也不大惊异,仍用双手掰着马的嘴,要看马有多少颗牙。

玉娇龙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问说:“你是哈萨克人吗?”这姑娘点点头。玉娇龙又笑着说:“你的汉话说得很好。”

这姑娘说:“我常跟爸爸到伊犁去做买卖,什么话我都会说。”她一面答着话,一面还对那匹马恋恋不舍,但因为玉娇龙催促着,她只得带着玉娇龙进到帐篷里。

原来哈萨克的帐篷跟蒙古包一样,是用马毛毡子搭成,外观是圆顶,四面也都是圆的。外面看着不太高,可是一进到里面却觉得很高、很宽敞,因为帐篷里把地挖下去很深。地上都铺着毯子,所有的器具和人全都在这毯子上,哈萨克人都是以游牧为生,这帐篷就是他们的家。

当下玉娇龙一进去,见只有一个老婆子坐在那里,这老婆子不会说一句汉语,那姑娘就说:“这是我的妈妈。”玉娇龙行了礼,就盘腿坐下,那姑娘遂给玉娇龙斟茶。斟茶所用的是一只木碗,里面并非是茶,却是一种发酸的马奶。玉娇龙喝了两口,觉着不太好喝,就赶紧放下了。

那姑娘用手指着玉娇龙的平金的坤鞋,问说:“你怎么不缠小脚?”玉娇龙说:“我是旗人,我们旗人姑娘向来跟你们一样,是不缠脚的。”遂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这姑娘就用她们的话说出了她的姓名,并说她的名字就是“美霞”的意思,遂又问玉娇龙的名字。玉娇龙就自称姓龙,现在是独自一人,要往伊犁去。

美霞似乎很羡慕她,就拉她出来,指着眼前的马群说:“这两万多匹马全是我家的。我父亲是个大商人,又是百户长,现在是要开赛马会,他预备去了。你既然是骑马来的,咱们两人就先赛一赛如何?等过两天,我带你去看赛马会!”

玉娇龙却摇头说:“昨天我走了一夜,现在已很累,不能跟你赛马。”

美霞笑了一笑,似乎是要在玉娇龙的面前施展施展自己的身手,她就拉过了玉娇龙的那匹马,扳鞍上去,在这宽阔的草原之上驰骋起来。在近处时,她还在马上向玉娇龙笑着,后来她越驰越远,人马也越来越小,渐渐就只能看到一个小黑点儿了。

玉娇龙眼看着这朝阳、原野、马群、骑女,心中觉着十分畅慰,精神也顿增了一些,遂也不甘示弱,由马群中挑选了一匹黑马,飞身上去。这匹马本来没经人骑过,性情极劣,既无笼头,又无鞍鞯,只仗着玉娇龙用手抓住的鬃,可是这匹马又不住地扬头、跳跃。玉娇龙便紧紧以拳头捶打马胯,这匹马就如同飞似的,冲开了马群跑走了。

那边的美霞便催马迎了过来,大声惊叫道:“不好!这马可骑不得!”

玉娇龙却纵马从美霞的身边掠过,并趁势由美霞手中夺过了皮鞭,连挥了几鞭,马更颠跑得快,一霎时便跑出足有二三十里。玉娇龙回首看了一眼,觉得马群已离着太远了,她赶紧用力揪着马鬃,想要将马拨回,却不料揪下了一大把鬃毛,这匹马不但不回头,反倒扬头急嘶,前足跷起,几乎要立起来。玉娇龙坐立不住,被马摔了下来。马跑远了,玉娇龙却倒在了茂草之中,她觉着头晕眼黑,一阵迷糊,便爬不起来了。

过了也不知有多少时候,玉娇龙渐渐地苏醒了,她呻吟了两声,才一翻身,但觉后脑发重,就又躺下了。两旁的茂草被风吹着,都盖住了她的脸,天空浮荡着白云,四周却听不见马嘶,也看不见人影。她费了半天的力,才坐了起来,两只手已被地上的蒺藜刺得出了血,如同染了胭脂似的。摸摸后脑,觉得头发上很粘,原来也摔出了血,她心里一阵难受,不禁流下眼泪。

玉娇龙勉强站起身来一看,就见绿草无边,被风吹得起起伏伏,如同波浪一般,自己也仿佛落在了茫茫大海之中,眼前除了禽鸟飞翔,什么也看不见。她就将头上罩着的罗巾解下,擦了擦手上的血,一步一步地走去,想要再找着那个哈萨克的帐篷。可是她的两腿已被摔伤,行走艰难,而且这么大的草原,周围不知有几百里地,到哪里去找那个马群和那小小的帐篷呢?

玉娇龙走了半天,才走出了不多远,她的心中焦急极了,暗想:这里真和沙漠一样,恐怕我在这里就要渴死饿死了!虽然武当书上所传示的武艺不少,但也没有千里飞行之术呀!她的心中十分难过,勉强挣扎着又往下走。直走到日色平西,还是没有走出这片草地,腹中又饿了,而且双腿疼痛,她便又卧在草地上,叹着气。待了一会儿,天上的云光俱已变红,一群群的乌鸦从头上掠过,晚风阵阵吹来,眼看天色就晚了,玉娇龙心中更是懊烦,周身又无力,索性便闭上了眼睛。

正在这时,忽听见耳边隐隐有一阵马蹄之声,玉娇龙顿时一惊,赶紧翻身起来,双腿一用力就站了起来。借着天际的霞光一看,从很远之处,跑来了几匹马。玉娇龙大喜,等到马匹渐渐来到临近之时,她就高声呼叫道:“来人呀!”

连喊了几声,那几匹马就都停住了。马上的人就转首四下来看,玉娇龙这红衣俏影在草地上很是显眼,当下就有一匹马飞也似地驰来。将到近前,这马上的人就说:“原来玉小姐在这里,我们几个人找了您一天啦!”说着便下了马。

玉娇龙倒不禁惊愕,想不到来的竟是自己父亲营下的官人,只见这人头戴官帽,身穿很肥大的一件青纱袍子,身材十分高大,脸色很黑,双目炯炯有神,颔下刮得干干净净,一根胡须也没有。她看这人的面目很熟,可是想不起来他姓什么,似乎不是父亲衙里的,此次出行那八个差官之中也没有此人,遂就退后了一步,问说:“你是从哪儿来的?”

这人说:“我从白沙岗来。昨天在大风里小姐走失了,太太不放心,特命我来接小姐。我们在沙漠跟草地里找了一天,小姐快跟我走吧!”

玉娇龙这才信以为真,她又抬头一看,见刚才和这人一同来的那三匹马,这时反倒踏着草地往北飞驰去了。玉娇龙就赶紧问说:“他们怎么倒走了呢?”

这人就说:“他们本不是跟我一块来的,他们是往莎车县去的差人,与咱们无关。刚才我们是无意中遇见的。太太只派了我一人来找小姐,太太跟车马现在全部都在白沙岗,离此不远,请小姐快随我去吧!”

玉娇龙渐渐觉得有些诧异,又见这人的马上有一个红绸包裹,她更觉着眼熟,仿佛跟自己由且末县动身时,命绣香她们携带着的那几个包袱一样。玉娇龙面上不露声色,又直瞪了这人一眼,这人却忽然垂下脸去。玉娇龙的心中怦然一动,就上了这人的马,这人便牵着缰绳转过了马头。

此时,夕阳照着他们的背影,这男子在前面走着,玉娇龙骑在马上,也走得很慢。玉娇龙看出这男子头上的那顶官帽不大合适,身上的青纱袍子更不合体,她就问说:“你姓什么?”那人说:“我姓罗,我是罗差官,我跟小姐是一同由且末城出来的,难道小姐不认识我了吗?”玉娇龙说:“营里那些官人,我怎能全都认识!”那人没言语,依旧在马前走着。

玉娇龙心中发着冷笑,但是见这人的雄壮的背影,却又觉得有些熟悉。此时这人已将缰绳放手了,天际霞光灿烂,看人倒还清楚,玉娇龙就蓦然催马赶到那人的前面,又突然收住了马,她在马上回首一望,就正正地对着这人的脸,她就把这人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只见这人年约二十余岁,生得极为英俊,虽然觉得面熟,然而自己确实没见过此人,她不禁脸上一红,可是心中倒更加疑惑。

此时这姓罗的人见玉娇龙蓦然看了他一眼,也不禁一笑,就说:“我们都不晓得,原来小姐有一身好本领呢!”

玉娇龙问说:“谁告诉你说的?我若有本领,我还不至于落到此地呢!你休说闲话,快带我到白沙岗就是了。”

姓罗的赶上来说:“小姐,白沙岗今天可赶不到了。”

玉娇龙说:“那难道就在草地上走一宵吗?你告诉我白沙岗的方向,我自己会骑马找了去!”

姓罗的说:“天快黑了,我就是把方向告诉了小姐,小姐也必走不到。倘或小姐再走失了,我回去见太太可怎么交代?离这不远,就有村舍,我可以带着小姐到那里去投宿,明天再去见太太。”

玉娇龙说:“想不到你对这里的路径倒还很熟?”姓罗的说:“我本来常走这股路,衙里往伊犁的公文向来都是由我送。”玉娇龙点点头,又问:“你知道大人往哪里去了吗?”姓罗的说:“大人不是到北京去了吗?”玉娇龙听这姓罗的说得不错,这才有点信他真是官人,便想刚才许是自己疑惑错了,于是,就由这位姓罗的指点方向,策马向前走去。

天色已渐渐黑了,天上的星光和残月发出些微光,晚风习习,吹得玉娇龙的身子有些倦怠。走了半天,方才走进了一个村落,这里不过十几户人家。几只狗见有人骑着马进村,就不住地汪汪干吠。那姓罗的人先打开一家柴扉进去,待了半天,才见有个年老的农夫开了门,提着灯请他们进去。玉娇龙就下了马,提着马上的包裹随老农夫进到屋内。屋中空闲无人,老农夫就把手中的一盏油灯放在桌上。此时姓罗的也进屋来了,他就说:“有什么吃的没有?快拿来!”老农夫连声答应着,仿佛很恐惧的样子,就出屋去了。

这里玉娇龙就用手指甲将油灯挑起,灯光一亮,那姓罗的就赶紧转过脸去,他走过去指着炕上放着的包裹,说:“这里是小姐的衣服。太太恐怕小姐在外飘流了两天,衣服一定都穿不得了,所以才叫我把这些衣服给小姐带来,好叫小姐更换!”玉娇龙走过去,这姓罗的人又赶紧闪到一边,他的脸依然背着灯光。

玉娇龙打开包裹一看,见里面确实是自己的衣服裤子,可没有鞋袜,遂就不语。她又转头看这姓罗的,见他并不知退出屋去,玉娇龙就拿着小姐的架子,说:“你出去吧!不叫你不许进来!”姓罗的答应了一声,便退出屋去。

这里玉娇龙就坐在炕头上细细地想,忽听隔壁有孩子啼哭了两声,又似被人用手捂住了嘴,孩子还使劲哼哼着要哭,却哭不出来。玉娇龙赶紧将耳朵贴近了板壁,就听有妇人压着嗓音威吓说:“你哭!你哭就得死啦!”玉娇龙一惊,赶紧静静坐着,又听窗外远远有马嘶之声,隔着窗纸并仿佛有男子粗重的喘气声,玉娇龙便暗自冷笑。

这时,屋门开了,那老农夫拿进来了茶壶、盐碟,和一块锅饼,一碗黄米粥,当他双手颤颤地将这碟碗等物放在那张破桌上时,玉娇龙就下了炕,揪了这老农夫一下,悄声问说:“你跟那姓罗的早就认识吗?你们怕他吗?”这老农夫两眼发呆,胡须颤颤,没有说话。却见屋门开了一道窄缝,恍惚见那姓罗的正站在门外。玉娇龙就大声向老农夫说:“你把饭放下,你也出去吧!等我回去,将来一定派人来谢你们!”老农夫依然不说话,怯怯地走出了屋。玉娇龙赶紧随他去关门。等着老人出屋之际,她又向门外看了一眼,见外面很黑,那姓罗的已然走开了。

玉娇龙把门关上,这门却只有一道插关,无法关严,屋中也找不着东西可以将门顶上。她回身走到灯旁站立了一会儿,吃了一点锅饼,然后就将灯吹灭,摸着黑到炕上将身一躺,侧耳听着窗外。待了一会儿,就听窗外仍有粗重的呼吸之声,玉娇龙也就呼噜呼噜地假作睡着了。

又过了许多时,忽听屋门吧的一声响,玉娇龙立时打了个冷战,但她并不起身,只侧身卧在炕上,左手在身下按着炕席,右手伸出二指及中指,预备出点穴的姿势。她脸微扬着,瞪着眼向炕前看去,喉间还呼噜呼噜地发出鼾声。就见炕前慢慢地来了一条高大的身影,这个人把手中的一个东西轻轻地放在炕上,又伸手轻轻地把玉娇龙的头发摸了一下。玉娇龙趁势翻身坐起,右手向这人的身上点去。这人急忙用手挡住,玉娇龙由炕上一跃而下,抡拳就打。那人用双手抄住玉娇龙的双腕,连声说:“不要动手,我无恶意!”

玉娇龙忿忿地说道:“什么你无恶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说时又一脚踹去。

那人的身上被踹了一下,但没有摔倒,他只急急地争辩道:“我实在没有别的心,不然在旷野荒郊之下,我就可以把你抢走,岂能又将你送到这里来。我是一片好心,不信你看……”这人就腾出一只手来,从怀中掏出了取火之物,打着了火,叫玉娇龙向炕上去看。原来炕上放着的是一口带铁匣的宝剑和一封银两。

此时玉娇龙的双手仍然紧紧揪住这个人的胳膊,她就问说:“你是半天云不是?你为什么冒充官人来骗我?我这身衣服你是从哪里拿来的?半夜在我身旁送来这宝剑和银两,你是什么居心?快说!”

她见这人的腰间系着一条青绸带子,上插着一口不到二尺长的钢刀,她就劈手抽出。只听啷的一声,原来刀柄上还有个铜环,刀身也闪闪夺光。这人赶紧摆手说:“慢着!这口刀锋利无比,小心伤着了你自己!”玉娇龙却将刀尖逼住这人的胸膛。

这人穿着那件青纱官衣,胸膛敞着,但面上毫无畏色,他回首用火点上灯,就说:“小姐息怒!你听我说。我实是半天云罗小虎,因为昨夜小姐闯进我的山寨里,我见小姐貌美绝伦,武艺高超,便想细问小姐的来历。我知道小姐必不肯对我实说。于是我便带着几个人连夜赶到了白沙岗,才知道官人的车辆都在那里停留住了,并听说玉大人的小姐在风沙中遇盗失踪,我因此才晓得小姐的来历。

“我由女眷的车上盗了这身衣服,并将早先抢来的官服穿上,带着三个人又来寻找小姐。听一个哈萨克姑娘说,小姐今天早晨到了他们那里,骑着一匹马走了,后来那匹马回去了,可是小姐不见踪影,怕是小姐已然出了事儿。我一听,很不放心,就遍处寻找。找了半日,才在草地中找着了小姐,我怕被小姐看出破绽,所以才叫我手下的那三个人都避开,我假冒官人将小姐送到这里。

“我本无他意,只是想明天便送小姐追上官车。可是又想,那些官车在白沙岗一定停留不住,他们一定是先到克里雅城,然后再派人出来找小姐。这一路颇不好走,我又不便随行,这才为小姐送来银两和宝剑,我并替小姐喂好了马,马上预备了干粮和水,明天还要派人给小姐领路。我实在是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我见小姐貌美艺高,我从心中佩服,想要为小姐效劳!”

这个半天云侃侃而谈,脸上并带着微笑,他说话时,身子有些摇动,有几次胸脯都险些触在刀尖上。玉娇龙倒不由得赶紧缩回刀来,她渐渐心平气和,觉得这口带环子的刀太可爱了,而这个侃侃而谈的沙漠大盗半天云,尤为可爱。在昨夜,半天云是个长头发大胡子的怪人,所以他的模样自己也没大看清,而现在灯光下的这个假官人、真强盗,却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魁梧英俊的少年,这真令自己难以置信。她想:这样一个人,就会在风沙中号令着数百名凶悍的盗贼,使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吗?

玉娇龙就问说:“你先别说什么为我效劳,要送我回去那些话,告诉你,我趁着风沙走出来,就是想到各地去游一游,并不想立刻就回去。我听你说话不是本地人,又很年轻,为什么要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做强盗呢?”

半天云摇摇头,微笑着说:“我的事情你不晓得,我也不便对你说,可是你别以为我真是个凶恶的大盗。其实我也通情理,我也非专以盗劫为生,我还养着许多马,只是我这个人生来太不幸了,我才流落到此地!”说着他叹息了一声,扣上了前胸的衣钮。

玉娇龙就把刀拿在自己的手里,退回两步,坐在炕上,仍忿忿地说:“今天我算是饶了你的性命!”半天云摇头笑道:“我不怕死!小姐你长得太美了,我要叫你拿刀杀死了,我这生也不冤!”玉娇龙便怒喝一声:“出去!”又瞪了他一眼。半天云依然笑着,回身往外走。

玉娇龙又忽然问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的?”半天云止住脚步,回头答道:“我叫罗小虎。”玉娇龙哼的一声冷笑,说:“平日你们不定多么凶狠了!这里的人都怕你们,连隔壁的孩子都不敢哭!”半天云罗小虎没有言语,开了门走出屋去。

玉娇龙手握着钢刀,依然侧耳向外静听,就听院中仍有脚步之声来回地走,又听他低吟着:“我名日虎弟日豹……”仿佛罗小虎是没有屋子可住。玉娇龙觉得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强盗,想到刚才他偷偷进屋来抚摸自己的头发,又不禁觉得一阵脸热。又想:今天自己骑马不慎,摔在了草地上,路径又不熟,倘若不被罗小虎领到这里,恐怕此时自己依然在那片大草原上飘流着呢!这罗小虎对自己也颇为有礼,而且还为自己盗来衣裳,预备上宝剑银两,要叫自己明天回去。想自己此次失踪,虽然是自己愿意做的,可是如果没有个人出来寻找自己,还真不行,倒多亏遇着了这人。

此时。风打着纸窗,响得很紧,那罗小虎又在窗外低声唱道:“天地冥冥降闵凶……”玉娇龙就高声问说:“你在唱什么?”罗小虎走近窗前,回答道:“这是别人教给我的一首歌,我烦闷的时候就不禁要唱出来。”玉娇龙又问:“你为什么不找间屋子去睡觉呢?”罗小虎说:“因为我舍不得离开小姐,我要在窗外陪伴小姐一夜,明天一分手,我就永远不能再和小姐见面了!”玉娇龙忍不住一笑。虽然没笑出声来,可是她已低下头去,脸上觉着发热得厉害。

屋门一响,那少年强盗又走进屋来,才向前走了一步,玉娇龙就说:“站住!”罗小虎就赶紧站住了。玉娇龙又瞪了他一眼,就说:“你把你唱的那首歌,再唱一遍叫我听听!”

罗小虎叹了口气,遂就低声儿唱着:“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父遭不测母仰药……”唱到这里,罗小虎的声音很是凄惨。玉娇龙低着头,心中也不禁一阵酸楚。窗外夜风嗖嗖,桌上油灯暗淡,这少年强盗又接着唱道:“扶孤仗义赖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日虎弟日豹,尚有英芳是女儿。”唱到这里,他就说:“后面还有两句,我已忘记了,只记得好像是什么:廿年后若相见,切报恩仇莫再迟。”说完,便用左胳膊拭了拭眼泪。

玉娇龙咬着嘴唇,发了一会儿呆,就问说:“你唱的这是真事吗?是你父亲被人害死,你母亲也服毒死了吗?”

罗小虎说:“我不知道。我是汝南府人,自幼我只知道有个本家爷爷开酒铺,我父亲是个杠夫,但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九岁时,我那开酒铺的爷爷送我到书房念书,他有一封信,拆开,里面就写着这首歌。老师教给我当作书念,说是我还有弟弟妹妹,都在外乡,他们也都会唱这首歌,将来我一唱出来,被他们听见了,他们就能认我为胞兄。可惜我那时贪玩,没将歌全背下来。后来到外面走了数省,学了些武艺,我闷来时就唱这首歌,可是始终也没会着我的弟弟妹妹!”

玉娇龙凄恻地说:“你真可怜,可是你为什么就到了新疆呢?”

罗小虎迟疑了一下,就说:“不瞒你说,我十岁的时候,因为我那养父母待我不好,我又不愿意念书,我就跟了个要饭的化子走了。那化子是个小偷,他教给我许多偷窃的本领,我就帮他去偷东西,几乎被人打死。后来一个道人将我救了,那道人就把我带到湖北武当山出家,那山上的道士全会武艺,我就跟他们学了一些剑法。后来我在山上做错了一件事,师父就把我赶下山来了。”

玉娇龙赶紧问说:“你做了一件什么错事?”

罗小虎有点儿惭愧地说:“因为我调戏了一个姑娘,所以犯了庙中的清规。我离了山,就在江湖上飘流了四年,后来我因为要找一个人,便来到了新疆。这里本来就有一伙强盗,他们劫我,都被我打服了,所以他们才尊我为首领,我住在昨天你到过的那红松岭里还不到一年。我并非想要永远为盗,只是想把马群养大,够我们那伙人食用了,我们便洗手。若找着我认识的那个人,我也就走开了!”

玉娇龙就又问说:“你来到新疆,是要找什么人?”

罗小虎说:“我要找的是我的一个恩人,如今已有十多年没见着他了,当年他曾告诉过我,我若想见他时,就到新疆来。我唱的那首歌,就是他给我编的,我到底是谁的儿子,我的弟妹们在哪里,只有他一人知道。”

玉娇龙心想:这可也是个奇人。就又问说:“这人叫什么?”

罗小虎说:“这人名叫高朗秋。”

玉娇龙十分诧异,又问:“高朗秋?是否他也叫高云雁?高云雁有五十多岁了,有花白胡子。”

罗小虎说:“我只是在七八岁时跟这人见过一面,现在若再见了他,也不认识了。我只听人说他叫高朗秋,此人是个文人。”

玉娇龙站起身来说:“那一定是他,我认识此人。他是我的师父,确实是个奇人,这次他也是随我们一同出来的。他还有个妻子,也会武艺。前天沙漠里那么大的风,你们又去打劫,也不知他二人怎样了?明天我带你追上官车去找他。只要见着了他,他必可设法收留你,你就不必再为盗了!”

罗小虎听了也很是欢喜,就点头说:“好!只要找着我那高恩人,问明我兄妹的下落,我就要找他们去了。可是……”说到这里,他又带着些忧愁,说:“万一你这师父不是我那恩人呢?我随你到了官人中,若被人晓得了我是半天云,那时我可怎样脱身呢?”

玉娇龙冷笑道:“你别疑惑我是故意骗了你去,想把你捉住,其实我这时要想捉你,就很容易!”罗小虎只微微一笑。玉娇龙又说:“可是我捉你做什么呢?刚才我听你一说,就觉得你的身世也很可怜,我虽是个富家小姐,但是我最喜爱天涯落魄的英雄!”

罗小虎听了,面现感动之色,玉娇龙就把手中的那口带环子的钢刀递给罗小虎,说:“给你!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我不要!”

罗小虎却不肯接,他说:“这口刀是我初来新疆时。在迪化城跟一个索伦营官赌钱赢来的。虽然尺寸不长,可是善能削铜断铁,这一年来我永远佩带在身边。现在小姐待我这样好,我也无法报答,我愿意把我这件最心爱的东西送给小姐!”

玉娇龙把这口刀细看了看,虽然有些喜爱,可是听说他是赌钱得来的,就不愿接受。她把这刀“当啷”一声向地下一扔,说:“拿去,我不要!”

罗小虎只好由地上拾了起来,可是他还直直地站立在那里,望着炕头坐着的玉娇龙,不肯走去。桌上的那盏油灯已快要灭了,玉娇龙又抬头看了看罗小虎,说:“你还不走开吗?”罗小虎却仍然不动身。待了半晌,就听他说:“小姐你长得太好了,你的武艺也太使我佩服!”

玉娇龙便锵的一声由身旁抽出了宝剑,将剑尖挨在罗小虎的前胸,怒声说:“快走!你好大胆,敢跟我说这样的话!”

罗小虎的身子仍然不动,他又说:“小姐你也想不开,你此次既然趁着风沙离开了家人,独自游览江湖,那为什么咱俩不能一块同行呢?我可以抛下我手下的人和那些马,带着你去走三山五岳!”玉娇龙怒说了一声:“去!”宝剑向前又进了半寸。那罗小虎赶紧将身子闪开,只见他弯下腰去。

玉娇龙大惊,忙抽回剑来,跳下炕去,又用指甲将灯捻挑起。只见那罗小虎已经直起腰来,他依旧昂然站立,右手提着那口带环子的宝刀,左手却按着胸,由他的手指缝里流出来鲜红的血。玉娇龙瞪目说:“你还不走?要死吗?”罗小虎脸色惨白,但依然笑着,点头说:“我走,我走!小姐你休息吧!明天请小姐带我追上官车,去见我那高恩人!”他一面说着,一面忍伤走出屋去。

玉娇龙倒很是后悔,觉得刚才不该蓦然刺他,他一定伤得不轻。这时就听院中咕咚一声,玉娇龙赶紧拿起灯来出屋去看,一阵风将灯吹灭,但是她已看见罗小虎是坐在地上了。玉娇龙一时惊慌,顾不得其它,她赶紧放下灯,过去将罗小虎扶住,同时急急地问说:“怎么样了?是刺伤得很重吧?咳!我若是把你这可怜的人刺死了,我的心里可真难受!”

罗小虎却摇头说:“不要紧,只刺伤了一点。我的左臂本来就有伤,是正月间在山中打猎,被一只大熊咬伤的。我半天云是个石头人,受一点伤不算事儿!”说着他挺身站起。

玉娇龙赶紧说:“你住在哪屋里?我把你搀回屋去吧!”

罗小虎笑道:“这人家只有一间闲屋,我叫你住了,我原想就在你的窗外站立一宵。”

玉娇龙说:“那么你回到我屋里吧。”当时她就扶着罗小虎的右臂,又往屋中去走,她就觉得这罗小虎的胳膊硬极了,真如石头一样。到了屋中,玉娇龙回身要去拿回灯来,取火将屋子照亮,却不料罗小虎就一把将她抓住,玉娇龙真想不到,她一位千金小姐竞落于盗贼之手。

次日,一清早便有人来打门,原来是罗小虎带来的三个喽罗来了,他们都听他的指挥,昨夜住在不远的人家里,罗小虎就出屋去了。玉娇龙在屋中不住地流泪,她预备下宝剑,想要等着罗小虎一回到屋中,她就一剑将罗小虎刺死。待了多时,罗小虎方才回到屋中,不知他从哪里换来了一身干净的黑绸夹裤褂,前胸仍然敞着,胸前新贴了一贴膏药。他伟岸的身躯,英武的面庞,精爽的神态,仿佛又吸引着玉娇龙,玉娇龙竞舍不得下手了。

罗小虎笑着说:“你怎么还没换衣服?你换上衣服,咱们用些茶饭就走吧!”

玉娇龙就手提着宝剑,双眼流出泪来,她气得身上发颤,恨恨地说:“走往哪里去?难道你真想叫我跟你满处飘流,去做强盗吗?”

罗小虎摇头说:“不是,昨天我本想送你赶上官车,而且我并没想亲身去送你,可是你的美貌太使我着迷了。再说也不怨我一人,你也是喜欢我,当初你若嫌我是强盗,也不至如此。”玉娇龙只嘿嘿冷笑着。罗小虎又说:“我愿将来咱们做夫妻。我知道你趁风沙出来,不过是一时的高兴,真叫你各处去奔走、去受苦,你也必然受不了!你虽武艺高强。可是江湖上的阅历你还没有,你还是应当追上官车,暂时回家去吧!”

玉娇龙抬起头来问说:“那么你呢?你往哪里去呢?”

罗小虎说:“我在后面跟随着你,你请出那位高老师来见我。如若他确实是我的恩人高朗秋,那就好办了!”

玉娇龙问说:“那怎么就好办了呢?”

罗小虎昂然说:“我失足为盗,本非自愿,只是没人教我改邪归正,我也自己颓唐罢了!所以我在山寨里,脸是永远不刮,衣服也时常不换,除了饮酒赌钱,就叫那两个妇人给我唱曲儿取乐。我也自己时常唱我的那首歌,越烦越唱,越唱越烦。现在我要改过自新了,叫我那恩人高朗秋给我在营中谋上个出身,凭我这身武艺,必可做一番事业。等到我得了事,有了出身,那时再托我的高恩人为媒,到你家去娶你。那时我的兄妹也就都见着了,我家中二十多年的大仇,也就容易报了。”

玉娇龙擦了擦眼泪,问说:“你可真有这番志气?”罗小虎拍着他那贴着膏药的胸脯,说:“这点志气我若没有,我半天云枉称男子汉!”玉娇龙嫣然一笑,点头说:“好,如果你有这番志气,我愿等你十年!”罗小虎说:“用不到十年!我自从见了你的面,我就不愿意离开你,十年相思,谁能受得了?”玉娇龙把剑一抡,半笑半怒地说:“快去叫这里的人预备茶饭。”罗小虎就笑着走出去了。

这里玉娇龙本想要更换衣服,但又想:这包衣服是罗小虎偷窃来的,倘若自己见着了母亲和丫鬟、仆妇们,忽然身上换上了那夜丢失的衣服,岂不叫她们生疑?自己在外边结识了大盗半天云,这话怎能对人说?所以她并不动那包裹,好在身上的红衣蓝裤还不太脏。她只将辫子解开,两边分披着的又改成为一条,垂在身后。

这时,罗小虎帮助那老农夫拿进来茶水和菜饭。玉娇龙见他对那老农夫很是和善,那老农夫也不像昨晚那么惧怕他了。罗小虎与玉娇龙对着面用茶吃饭,玉娇龙就不住地笑,因为像罗小虎这样地大口吃饭,一口就呷下一碗茶的人,她还从未见过。玉娇龙却吃得很少。只把又干又硬的黑馒头勉强吃了一点,她只是太渴了,虽然茶是榆树叶儿煎熬的,她还是喝了不少。

茶饭用毕,罗小虎就说:“咱们这就走吧!”玉娇龙点了点头,就说:“这包衣服和宝剑我可都不能携带,你拿去吧!”罗小虎问说:“为什么?”玉娇龙说:“你想吧,我会武艺,我家中的人并不知道。临走时我虽携带着一口宝剑,但并非这口,这包衣服虽是我的,但我怎能拿回去?你知道我若见着了我的母亲,还要装出小姐的样子来呢!咱们这事是一字不能提!”罗小虎说:“自然能不提。”遂就叹了口气,先提着衣包和宝剑出了屋。

玉娇龙随他走出去,就见两匹马在院中已然备好,马上都带着盛水的牛皮口袋和装干粮的袋子。罗小虎将剑和包裹系在他的那匹黑色的大马上,给玉娇龙的是一匹赤兔马,非常的矫健。玉娇龙接过了马鞭,先牵马出了柴扉,就见门外站着三个大汉,一齐向她行礼。玉娇龙知道这三个人都是罗小虎手下的喽罗,自己此时竟像是个压寨夫人了,不由得一阵惭愧。

罗小虎也随着牵马走出,他就吩咐他手下的人说:“你们回去吧,我去送玉小姐一程。”三个喽罗一齐答应。当下罗小虎就笑着向玉娇龙说:“上马吧!”玉娇龙便扳鞍上马。罗小虎笑着看了她一眼,就也跨上了马,一挥马鞭,他先在前走去,玉娇龙策马紧紧随上。两匹马就离开了这小村,又踏上了广阔的大草原。

今天是个晴和的日子,东方朝阳刚吐,天际浮荡着一丝丝的霞云,柔风拂面,一群群的鸦雀在草原上乱飞。玉娇龙鬓发惺忪。衣服上有许多皱折。她骑在马上,时时以柔媚的目光向罗小虎去看,罗小虎也常回头来看,两人的眼光交射在一处时,便都不禁地笑了。罗小虎觉着玉娇龙笑得非常娇媚,而玉娇龙也认为这少年强盗的一言一笑,都抚慰着她的芳心。

此时落在草地上寻食的小鸟,一见马来,就都噗噜噜地飞起。马每行一步,都要惊起一片飞鸟。一层一层的,如溅起来的浪花一般。忽然。罗小虎从他的马上袋子里掏出来了一副小弩弓和几枝细小的箭,罗小虎就扳弓装箭,嗖嗖地射去,只见飞鸟纷纷中箭下落。玉娇龙不禁笑着说:“真好!来,给我看看!”罗小虎便把手中的弩弓向玉娇龙一扔。玉娇龙伸手接住了一看,是个很玲珑的小弩弓。

罗小虎又跳下马去,从地上拾起来几枝箭:每枝箭上都穿着一个麻雀。箭不过三寸长,很细,所以虽然射中在麻雀身上,麻雀还都没死,还都扑扇着翅膀想要再飞。玉娇龙就一枝一枝地将箭拔出,将受伤的麻雀都放了,又笑着说:“这小弩箭可真有意思!”

罗小虎说:“这是我做的,从小我就会做,虽然不敢说百步穿杨,可是我的箭从未虚发过。我这些年行走江湖,曾遇见许多凶悍强霸的人与我作对,可是我总不愿意伤人的性命,向来是以这小箭取胜的。你既喜欢,我就送给你吧!把这藏在衣袖里,不能叫人看出。”说着,又由他那放干粮的口袋里,掏出来四把小箭,一共有三四十只,都给了玉娇龙。

玉娇龙就笑着说:“你把这箭都给了我,以后你要使用时,可怎么办呢?”

罗小虎却说:“以后我就不使用这些小巧的玩艺了,我要凭长枪大刀,在疆场上立一番功名。这小弩箭不过是我飘流江湖时的一种玩艺,只要找铁匠打了箭头,我想做多少就做多少。”

玉娇龙又看了他一眼,就笑着说:“想不到你倒是很能干的!”

罗小虎便说:“本来我就自觉很聪明。我的武艺并没怎么样苦学过,可是也颇不错;书我也没有怎么读过,但也认识不少字。只可惜没人栽培我,不然我岂能流为盗贼!”

玉娇龙摆手说:“你别说了!早先你是盗贼半天云,现在你可不是了。英雄不论出身,只要将来你能够致力前途,也不必做大官,我就能……”说到这里,她的双颊绯红,似羞似笑。罗小虎却得意地大笑,敞着的前胸一起一伏地,玉娇龙就瞪了他一眼,说:“扣上你胸前的钮扣。”罗小虎笑着答应了一声,就把衣钮扣好了。

玉娇龙又留心看了看他的脚下,只见他光着脚穿着一双青布鞋,鞋都很破了,玉娇龙又问:“你还回山寨里去吗?”

罗小虎说:“我还得回去一趟,我得去把那些马匹卖了,将钱分给我手下的人,叫他们各自去谋生。不然他们一定还得缠着我,不能叫我一个人把手洗干净了,去奔正路。”

玉娇龙又问:“你山里的那两个妇人,你想怎么处置呢?”

罗小虎说:“那是他们给我弄来的,我一定要打发走。我跟他们混了一年多,他们也抢来过不少妇女,可是全都叫我给放了,因为我平生最恨人欺负妇女和小孩。我还时时想着,怕那些被欺的妇女之中就有我的胞妹,所以前天你一到我的寨里去,我就先问你是河南人不是。我原想着你这样的美貌,你这样的武艺,必是我的胞妹,可是没想到你竟是玉小姐。”

玉娇龙问说:“你的胞妹也会武艺吗?”

罗小虎摇头说:“不知道,可是我总想,我的妹妹一定是貌美绝伦,武艺高强!”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又唱了起来:“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玉娇龙不禁笑了。

两匹马相并行着,且谈且走,就在这草原之上又走了二十多里地。前面又出现了一片马群,罗小虎就说:“我们避着马群走吧,倘若遇见哈萨克人,言语不通,难免发生纠纷。”当下他拨马偏南走去,玉娇龙便挥鞭跟上了他。

这时忽见由那边马群之中,跑过来一骑黑马,罗小虎立时勒住马说:“快把弩箭交给我!”玉娇龙却已然看出来,骑马来的正是那哈萨克女子美霞。罗小虎也看清楚了,就笑着说:“这姑娘的马术也很好,只是她的鼻子长得太高。”

此时那美霞的马已如一枝飞箭似地来到,这姑娘在马上向玉娇龙招手问道:“你还回去吗?”玉娇龙收住了马向她招手,美霞近前来,看了看罗小虎,又看了看玉娇龙,她仿佛很诧异,就问说:“你们是一家人?”玉娇龙脸红了红,摇头说:“不是,他是送我回去的。”

美霞说:“你要回哪里去呢?将来你还能找我来吗?”玉娇龙说:“不一定,不过我要先到趟伊犁,将来还要回且末县。如果能路过这里,我一定要来看你。”美霞又说:“你的马匹跟那口宝剑还在我那里,你同我去取吧!”玉娇龙说:“你那帐篷离这里远吗?”美霞回手用鞭一指,说:“不远,就在那里。”

玉娇龙就向罗小虎说:“那匹马我倒不想再要,只是那口剑是我父亲之物,虽非宝剑,可也是个古物了,我想要取回来。”

罗小虎在马上伸头向那边的马群去看,只见黑压压的一望无边,就说:“他们哈萨克人的马鞭子是靠不住的,她随手一指,说不定就得走一二百里才能到她们的帐篷。一耽误了时间,你可就越发追不上你们的车马了。不如先将宝剑寄存在她那里,将来我再设法给你送去。”

玉娇龙点了点头,便向美霞微笑着说:“我们因为要赶路,没工夫再去跟你取那口宝剑,暂且寄存在你那里。将来或是我,或是他,再到你那里去取。那匹马就奉送给你了,我们再会吧!”美霞就勒住了马,目送他们这两匹马在广阔的草原上远去。

此时罗小虎的黑马在前,玉娇龙的红马在后,纵马速行,并不多谈话。玉娇龙已将那小弩弓和细箭全都收在怀中,脸上仍然罩着罗帕。走过了草原。又是沙漠,在沙漠中虽然没遇见大风,可是人饥马渴,太阳晒得玉娇龙身上都出了汗,罗小虎就又把胸前的钮扣解开了。

又走了一阵子,便找了个沙岗的后面,二人下了马。罗小虎把干粮和水碗取出来,玉娇龙就坐在沙地上,拿着干粮吃,由牛皮口袋里倒出水来喝。罗小虎热得脱去了上身衣裳,露出他健壮的胳膊和左臂上被熊咬的伤,还有前胸上的那贴膏药,他动作敏捷地喂着马,手里拿着一大块干粮嚼,又就着牛皮口袋咕嘟咕嘟地喝凉水,然后就躺在沙子上歇息。

玉娇龙坐在他的身旁,四下去看,只见连天的黑沙,并无一人一物,天作深蓝色,白云如丝,袅袅的如她的心。玉娇龙就也躺在沙子上,忽然又流下泪来。罗小虎赶紧坐了起来,坐在她的身旁,关心地问说:“你怎么了?玉小姐你又伤心了?”

玉娇龙摇了摇头,眼泪就顺着鬓发落在了沙地上,她说:“你别称我小姐了,我的名字叫做娇龙。现在我恨我那师父,他不该卖弄才能,背着我的父母传给我武艺,我尤其恨我得了两卷讲述拳剑的书,弄得我不能安分随着我的父母做小姐。”

罗小虎就说:“莫非你又不愿意回去了吗?那可容易,我也不必去谋什么出身了,更不必去当强盗,咱们俩就在这沙漠、草地上过日子,保管有吃有喝,也有马骑。”

玉娇龙摇摇头,又说:“我也不愿久离我的母亲!小虎,我跟你相遇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我的性情最骄傲,但我被你制服了。我眼中除去了我父母之外,再没有别的人,可是,我此后将永远忘不了你。你可千万也要永远想着我!为我,你要好好地致力前途,将来我们好永远在一起。但是,眼前我们就要分离了,即使高老师能够将你收容,可是你在外面,我在闺中,我们也不能再时时见面,我也实在不放心你!”

罗小虎发了半天怔,就摇头说:“不要紧,以后我们见面也很容易。你放心,一年之后我必能做个大官,我必能娶你!”玉娇龙叫了声:“小虎!”便扑到了罗小虎的怀中。这时两颗热恋着的心,就如在这荒沙之中开放了美丽的花朵,涌出了汹涌不断的甘泉。此时天上的云丝都绕成了一团团的,在他们的眼前轻轻地飘荡,似乎在望着他们,大漠中常有的狂风也停住了,沙粒都安静地躺着,没有驼铃声,也没有飞鸟的呜叫声,两匹马也都躺在沙上,跟他们一样,都不想走了。

过了许多时,罗小虎才爬了起来,他备好了马匹,搀着玉娇龙又上了马,依然策马领路前行。玉娇龙却懒懒地不愿快走,她就与罗小虎且行且谈,越谈越觉着亲密。走出了沙漠,又是一片草地,并有稀稀的田庄。两匹马踏着青草又走了十来里地,罗小虎就勒住马不往前走了,他指着远远的一片树林,说:“那边就叫白沙岗,你们那队车辆昨天就宿在那里。他们因为你丢失了,寻不着你,所以他们不能往下走,此时一定还都在那里。你就去吧!我因怕那营兵里有人认识我,所以我不能往那边去。”

玉娇龙将马催近了两步,紧紧挨着罗小虎,恋恋不舍地问说:“那么你现在要往哪里去呢?”

罗小虎说:“我先到个别的地方去。记住了,此处名叫秦州村,这一带的农家多半是由秦州迁到这里的。明天早晨我还到这里,如若你那老师果然名叫高朗秋,就请他明天来此见我!”

玉娇龙皱皱眉说:“万一他不是你那恩人呢?”罗小虎说:“他若不是,我会另去找出身,早晚我要和你相会!”玉娇龙眼睛一酸,又说:“你可千万珍重,身上的伤必须好好医治!”罗小虎拍着胸脯说:“这不要紧!”玉娇龙又说:“你也不可忧烦,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可都须切记!”罗小虎点头说:“不劳你嘱咐。我再也找不到你这样既美貌又会武艺的人了,为了要早些娶你,我一定好好去谋个出身。”

玉娇龙拭泪说:“那么咱们再会吧!”罗小虎也说了声:“再会!”两只雄彪彪的眼睛直瞪着芳容黯淡的玉娇龙。玉娇龙就策马走了,且走且回头。这时,天上的云光已变为金红色,草原上的晚风渐渐吹紧,玉娇龙的健马俏影便渐渐地走远了。

原来不远就是白沙岗,那里并不是个市镇,只有一个驿站,有四五户农家。日前,玉太太那队车马由沙漠之中逃出,就栖止在这里,这里的驿吏只能腾出两间房来,请玉太太和丫鬟们,跟那几个小官员的家眷们居住,其余的人有的投宿在农家,有的就在车上睡。除了细软之物,一切东西都存放在车上,因为没有地方去搁。前夜可就有贼人从车上偷去了一个包裹,包裹里是小姐的衣物,东西虽然丢得不多,可是把这些人吓得不得了。

又听一个农夫说,就是那天,有两个骑马的人深夜来敲门,把他们叫起,问:“在这里停留的车辆是什么人的?有位姑娘现在还在沙漠里,她是不是这里官眷中的人?”这农夫说:“我把实话都告诉那两个骑马的人了。那两个人都长得很凶悍,都带着刀,说不定就是半天云特意来此打听消息,还想要打劫。”因此,这里的一些差官和营兵们全都惊心丧胆,都说:“这地方可不行,不能多住,还是再走一程到克里雅城吧!”

玉太太因女儿在沙漠中失了踪,忧烦得时时哭泣,她却不愿意走远,怕把女儿单独丢在茫茫的沙漠里,所以就派差官、营兵找遍了沙漠。找了两天,可始终也没寻出小姐的踪影,众人都说:“小姐一定是被半天云给抢走了。在这里越耽搁就越不好,这非得到克里雅城去勾来大队的官兵,才能由半天云的贼群之中将小姐救出。”

这时那位高师爷又忽然病了。他是住在一家农夫的小土屋里,他就向他的妻子碧眼狐狸说:“你去告诉太太,自管往下走吧!玉小姐必然无虞,不等咱们走到伊犁,她一定已然先走到那里了!”

高师娘就把这话告诉了玉太太。玉太太却说:“这是因为高师爷病了,他说的是胡话。”所以玉太太死也不走,非得寻着小姐她才能放心起身。

大家都得听太太的话,所以虽住在这小小的驿站上,时时恐怕强盗袭来,可是大家又都不能走。所幸此地水源倒还富足,粮草也还够用,但是小姐一天寻不着,众人就要一天困在这里。

就在众人忧心叹气之时,忽然小姐单身归来,而且骑来的是一匹赤兔马,马上还有一个水袋和装干粮的口袋。这些营兵和几个差官看见了小姐,就如同见了天仙忽然下凡似的,一齐都欢呼着说:“小姐回来啦!”这么一喊,早有仆妇丫鬟由驿站的小房里跑出来,都惊喜着把小姐搀下马去。小姐微微地喘着气,脸有些红,就进到里面见了她母亲。

玉太太真疑惑自己是在做梦,她把女儿仔细地看了又看,就流着泪说:“龙儿,这两天你上哪儿去啦?你可真急死我了!”

玉娇龙说:“那天刮着大风,我在车上被个强盗揪了下去,抢走了。在风沙里走了很远,我就用手打那强盗。那强盗一怒把我推下了马去,我就摔死过去了,就在沙地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被一个放马的哈萨克姑娘把我救了,那姑娘待我很好,她也会说咱们的话,她把我带到她的帐篷里,又住了一天。今天是她打听出母亲等人驻在这里,她就给我备了马,还给我带了粮食跟水,指告了我路径,我这才回来!”

玉太太说:“哎呀!这位哈萨克姑娘可真好,明天咱们赶紧派人去谢谢她吧!”玉娇龙摆手说:“暂时不用,我已经跟她约好,将来我们由伊犁回来时,我再去看她。”旁边有小官员的家眷就说:“这一定是神佛指点,特意叫那姑娘去救小姐,不然在沙漠里就是有人去救,要是个男子也不方便啊!”

玉娇龙又问:“我的老师和师娘怎样了?他们那天没遇着什么惊险吗?”

玉太太叹了口气,说:“还提呢!你那老师那天也叫强盗给拉下车去了,被烈马连踢了几下,并受了惊吓。当时还不觉怎样,一来到这里,他就起不来了。现在是住在外边一个农夫家里。听说今天他发烧得很厉害,人事不省,口中直说胡话。他催着叫我们离开这里,他说你绝丢失不了,你会一个人走到伊犁去。”

玉娇龙听了不禁神色一变,赶紧说:“我去看看他老人家吧!”

旁边的丫鬟就说:“小姐且歇一歇,换上衣服再去吧。这次出来把小姐的衣服带得很多,可是前天晚上来到这儿,因为这儿的地方太小,车上的东西就没全拿下来,不知怎么会丢失了一个包裹。”

玉娇龙不等这丫鬟说完,就摆手说:“那不要紧!”

因为这屋子太小,连玉太太都退了出去,叫女儿换衣服。少时,玉娇龙就换上了新绸子的内衣裤,外罩雪青色的缎夹袍,仆妇又给她梳洗头发,重编辫子。屋中并点起了烛台,丫鬟又送上来红茶、糕点。玉娇龙却都不去食用,她只急急地要去见她的老师高云雁。玉太太也想着:自七八岁时,女儿就做了高师爷的学生,如今高师爷在沙漠中遇了凶险,得了重病,也难怪女儿对他放心不下。当下玉太太就派了三个仆妇随去,并叫了两名差官,十名营兵,护送小姐去看高老师。

此时,天上的云影已然发黑,暮鸦成群在空中飞叫,从沙漠和草原那边吹来的晚风,是越发地寒冷了。其实高朗秋所住的那处人家,距这驿舍不过二三十步远,可是营兵却个个持刀拥护,就仿佛玉娇龙是什么显官要员似的。她来到了这人家,就进了高朗秋栖住的那间小屋之内。这屋子真窄,除了炕上躺着的高朗秋,炕前坐着的高师娘,就几乎再无隙地了,玉娇龙一进屋,她的身后就是用草扎成的屋门了。

屋中很暗,也看不清高朗秋的病容,只见高师娘霍地站起她那高大的身躯,道:“小姐你回来了?这两天内你一定见了不少的事,到底是徒弟比师父强!你师父只为那天被马踢了几下,他就爬不起来了。小姐,我们还以为你单枪匹马跑到伊犁去了呢!”

见碧眼狐狸这样高声地说话,高朗秋就揪着她的胳膊,连说:“哨声,悄声!”他喘吁了几声,就声音微弱地说:“娇龙,我怕我一病不起。当着你的师娘,你说实话也不要紧,我那两卷书,你是否已抄出了副本?”

玉娇龙说:“师父且不要问这话,我先问师父,你是否名叫高朗秋?”

碧眼狐狸便突然抓住了玉娇龙的手,悄声问说:“他教了你十多年,难道他的真名字你都不知道?”此时高朗秋呻吟着,说:“我没做过欺人枉法之事,真名字被人知道了也不要紧,只是,奇怪!你是听谁说的?”玉娇龙悄声对碧眼狐狸说:“请师娘暂且出屋,我要跟师父说几句话!”碧眼狐狸却嘿嘿地笑着,大声说:“哎呀,真奇怪!女徒要跟老师说话,还有叫师娘躲开的吗?”

此时屋门开了,两个仆妇站在屋外,都说:“请小姐回去吧!不然太太又不放心,叫师爷跟师娘歇歇吧!”碧眼狐狸笑着说:“对啦,小姐请回吧!待会儿想着把那两本书送回来就是了。”高朗秋躺着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玉娇龙只好转身出去了。

营兵们把她护卫着回到了驿舍,她便同她母亲一起用饭。这茶饭虽然比不得她们在且末城时那一向的享用,可是比跟罗小虎在一起时吃的要强得多了,但她却吃不下去。玉娇龙手持着筷箸闷想着:今天仅仅知道了高云雁即是高朗秋,罗小虎所唱的那首歌就是他编的,罗小虎的家门惨史,妹弟的下落,也都只有他知道。只有他能帮助罗小虎,能将一个草莽英雄引上正路。可是,又偏偏有那高师娘从中作梗,不能叫自己将话对他说明。她忽然把筷箸放下,眼睛一瞪,心说:今晚我就去,先将高师娘杀死,然后对高朗秋说明。请他明天带病到秦州村见一见小虎,以后求他给小虎谋个出身……

这时她母亲玉太太却瞪着眼睛看她,慈爱地说:“龙儿,你怎么一点儿饭也不吃呀?你别净想着这两天的事啦,咳!这次咱们真真不应该出这趟远门儿。”绣香也在旁说:“我给小姐热点儿酒,叫小姐定定神吧!”玉娇龙却急躁地说:“不用!”见她母亲惊讶地望着她,她又勉强地噗哧一笑,说:“妈妈!我真想再回到那沙漠里去,那沙漠里真好,有马,有人唱歌……”

忽然听到窗外真像是有人在唱歌,玉娇龙吃了一惊,赶紧侧耳细听,原来是在窗外守卫的一个营兵,嘴里哼哼着梆子腔。玉太太就叫仆妇出屋去吩咐,说:“叫他们规矩点儿!因为小姐回来了,夜里还得加严防备,要仔细防备半天云那伙强盗再来抢劫。”玉娇龙听她母亲口中说出了“半天云”这三个字,不由得脸上突然热了,她便站起身来,背着灯烛。

这时玉太太又连声叹气,叫绣香给小姐收拾床铺,让小姐歇息。她拭了拭眼泪,向女儿说:“将来见了你父亲,我也得瞒着,不能叫他知道你在沙漠里丢失了两天两夜的事。虽然你也没有什么舛错,但是,我究竟对不起他呀!”玉娇龙心中又一阵难受,眼睛也觉着发酸。

少时,绣香已铺好了床铺,就请小姐歇息。这小屋中除了她母亲,和一个仆妇、一个丫鬟之外,还有五个官员的太太也在此睡觉。这许多人都在一间屋里,玉娇龙还没有受过。她躺在床上,想起昨夜与罗小虎在一起的时光,那是多么惊奇而缱绻呀!她辗转寻思,忽悲忽喜。整夜,窗外永远有巡更声,脚步声,和刀鞘摩擦靴子上的声音,她虽想要偷偷起来去见师父高朗秋,但是却不能够。她又想不出这时罗小虎是在哪里,是在荒凉的沙漠?是在广阔的草原?可怜的他究竟栖止在何处呢……玉娇龙还想再听听那悲壮苍凉的歌声,然而却听不见了!

到了次日,一清早,玉娇龙就见这里的人都忙乱起来,丫鬟仆妇们都急急地收拾东西,外面也是马嘶车响,原来大家就要即时动身。玉娇龙赶紧问他母亲说:“高老师的病那样重,他怎能随着咱们走呢?不如我去告诉他,叫他待在这里养病吧!”玉太太却说:“你不用去,叫钱妈问问他吧!”于是就派钱妈去了。

待了一会儿,钱妈回来了,说:“高师娘也收拾好了东西啦,她要一辆车,要送高师爷回且末城去养病。她说在这地方,高师爷的病也决养不好!”玉太太就说:“这也好,就叫张差官带四个营兵送他夫妇回去吧!”

玉娇龙心中明白。那高师娘一定是藉辞回去,好去搜自己的那两卷书。关于书的事,玉娇龙倒是用不着担心,因为她看见自己的那只装首饰的木匣正提在绣香的手里,连那上面的铜锁也安然未动,高师娘就是回去到自己早先住的房中去搜,也是白费事。只是,无论如何自己也得再见高朗秋一面,并且须背着人跟他说几句话。于是她就向她的母亲请求说:“我想再去看看我的老师,因为我昨天看见他老人家的病体十分沉重。今后我们到伊犁去,他却到且末城去养病,他那么大的年岁,就许从此与我见不着了!”

玉太太面上却现出不悦之色,说:“你也是个大姑娘了,对于老师也不可太近。何况高师爷也未必就死,他只是惊吓得糊涂了,前天我要是听了他的话,你回来也就找不着我们了。走吧,赶紧到克里雅城去歇息两日,再往伊犁去吧!我看你由昨天回来到现在,仿佛精神总是不安。”玉娇龙的心如同被她母亲用针刺了一下,她便不敢再言语了。待了一会儿,差官就隔着窗子请示,问说:“是否即刻动身?”玉太太便吩咐:“即刻就走!”

当下外面的车马愈乱,玉太太带着玉娇龙出去,她就命女儿跟她坐在一辆车上。玉娇龙的心里既着急又难过,可是面上也不大敢现出愁态。她先由丫鬟搀上车去,坐在车里,她的母亲坐在她的前面,并且放下了车帘,跨车辕的是一个仆妇和一个赶车的。就听车声辚辚地响,马蹄听导唏地急敲着,她母女坐的这辆车也颠动着走了。她母亲的身子挡着车窗,她也不能扒着车窗向外去看。她便想:这时车马或许已走到了草原上,那罗小虎也许正在远处,骑着马向他们这队车马张望着呢!咳“侯门一去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玉娇龙突然想起了这两句诗,她不禁悲伤欲绝,在她母亲的身后滴下了眼泪。此时只觉车轮愈急,马蹄愈骤,又觉风在窗外呼呼地响,她真盼望再刮起一场狂风,自己再趁势逃出去,再与罗小虎相会,可是,沿路无事。

至傍晚时,这一队车马就进了克里雅城。克里雅城即是于虞县,在这里有县官,有总镇。如今玉领队大臣的官眷来到这里,本地朱总镇便赶紧请玉太太和小姐到他的衙门内宅里面休息,朱总镇的夫人恭谨接待,玉太太就告诉了走在沙漠遇匪之事。朱总镇不住地告罪,自认查办不严,致使官眷受惊。所以朱总镇便决定次日就带领大队的官兵,往沙漠中去剿捕大盗半天云的盗众。玉娇龙听了这个消息,便非常地担心。

玉太太觉得这里给预备的地方太狭小,不愿多住,于是又吩咐起程。本地的朱总镇便亲率官兵,保护着送到了和田县。在和田县又休息了一晚,次日再起程到莎车县,由莎车县又加派了人员保护北上。一路风尘,越走越离着沙漠远了。玉娇龙时时担心着罗小虎,不知小虎现在哪里?也不知经过克里雅城的官兵征剿之后,他是被捕了,还是能够侥幸脱身?玉娇龙时时吞咽着眼泪,但被母亲监守着,仆婢拥护着,她一步也不能离开。

又行走了几天,才来到伊犁。伊犁的将军是一省最高级的长官,因为与她家也是亲戚,所以早为她母女预备下了行馆。她也在此见着了她的母舅瑞大臣和她的舅母于夫人。她还有两位表姊,都比她的年岁略长。一个叫玉清,一个叫玉润,娇龙一来到,当然表姊妹是住在一起。

这里的居住和饮食,都比玉娇龙在家里时还要舒适些、豪华些。庭中的芍药已然开放,粉白纷披,芳香怡人。舅母很和善,两位表姊也都知书会画,女红尤为精巧,服侍她们的丫鬟仆妇也都个个驯服。只是玉娇龙的一颗心仍时时驰往于荒沙旷野之中。她不耐烦陪伴着舅母谈说家庭琐事,聆听闺阁的训言;她更恨两个表姊日夜跟她在一起,问她什么《女四书》、《列女传》,并弄些针线搅扰她的心。

这里有一只小猫,全身是雪白的毛,只鼻梁上有一块黑,是她舅母由北京带来的,因为见她喜爱,就送给她了。别人都管这猫叫做“雪中送炭”,玉娇龙却又给这个猫起了个名字,叫它“雪虎”。她时常把猫紧紧地抱在怀里,叫着:“雪虎,雪虎!”有时不觉地就把“雪虎”叫成了“小虎”,假若此时身边没有人,她还常会落下几点眼泪。

她每天虽然必须盛装艳容,可是从镜里她知道自己比以前瘦了。她的首饰匣中有四卷书,其中两卷是很小的本子,抄得很潦草,那是她在十一岁时抄的。那时她师父高云雁第一次外出,把木匣交给她代存,她就自出匠心,拿了个小铁片磨成一把钥匙,将匣子开了,将书发现。她以两个月的工夫将全书抄得,并订成了容易收藏的小册。这几年来,她背着师父,背着一切的人,在暗中刻苦地练习。

首饰匣中还有两卷书,那就是江南鹤手录的原本。在碧眼狐狸高师娘被她师父领到且末城的第一天,玉娇龙就查看出来高师娘的来历可疑,她与高云雁必不是夫妇。所以那天夜里,玉娇龙就到高云雁与碧眼狐狸所住的小院去探窥,果然被她探出,碧眼狐狸是为这两卷书而来的。玉娇龙的心中就很嫉妒,她知道她师父虽然精研此书,但是她师父的胆气太小,而且是照着念书的方式去研究,不会活用,但这书若被一个武艺已有了根底的人得了去,一二年后,这人就将成为自己的敌人了。因此那天夜里,玉娇龙就纵火烧屋,趁势将这两卷原书也得到手里。

她将这正副两种本子,永远随身珍藏。这次她是装在了她的一个一尺见方的乌木首饰匣内,交给丫鬟绣香收着。可是来到这里,因为两个表姊时时在身旁,她竞连匣子也不敢打开。她的表姊们都有很多的金翠首饰,腕上的镯子差不多是一天一换,仿佛是故意向她炫示似的,可是她竟什么也拿不出来。

那书上所绘的图式她倒是不必时时翻阅,因她早已在心中记得娴熟。只是这身手,若是不时常地练习,只在深闺中消磨,若再有半载,她就得同普通女子一样的纤弱了。所以,趁深夜两个表姊熟睡之时,她便悄悄地出屋,在庭前打拳舞剑,往房上房下蹿越。她住的地方虽是衙署的重地,日夜都有人巡逻,可是她这样地夜夜练习,竞没有一个人察觉。因此她甚至想盗马出城去找罗小虎,可是又难以离开她的母亲。她的身手、武艺不但都没有搁下,而且还日日进步,但是她的心里一直是十分优柔寡断,甘愿被情思煎熬着,却没有决然一走的勇气。

过了一个多月,她的母舅就要携眷离伊犁赴任去了。她们母女也应当就回且末城,可是因为天气已至初夏,沙漠中炎热难行,又不得不暂留此地。玉娇龙觉得非常苦恼。忽有一日,高师娘突然身穿重孝来到,原来高朗秋已于月前死在且末城了。这件事真给了玉娇龙一个沉重的打击。她当着人就哭泣起来,别人只说她感念师恩,却不知道她是另有隐痛。而且因为高师娘一来到,玉娇龙夜间也不敢再出去练武了。

高师娘是跟仆妇们住在一起,正房里还有两位表小姐,她穿着孝的人是不能到这屋里来的,所以她不能常跟玉娇龙见面,见了面也是不能说什么话。但是,一日深夜子时以后,玉娇龙忽觉外门房微响,有一个人进来,就伏在了她的床下。玉娇龙伸手一摸,摸着了床下人的发髻,她也毫不惊慌,就用低微的声音向床下说:“到外面去等我。”床下的人就爬着又悄悄地出屋去了,玉娇龙也轻轻地下了床。此时屋中还睡着她的两个表姊,外间还有一个丫鬟、一个仆妇,但她们都不知道这屋中先后有两个人进出。

碧眼狐狸高师娘蹲在外面地上,一见玉娇龙出屋来了,她就蓦然站起来,走上前来,一把就将玉娇龙抓住,她冷笑着悄声说:“你放心,我来没有别的事!就是你师父在死前说,那两卷书是在你的手里,叫我来向你索要。你拿出来便没事,不然你可……”

碧眼狐狸才说到这里,忽觉玉娇龙用手指向她的左肋点去,她大惊,赶紧用右手去揉,同时又翻左手向玉娇龙打去。不料被玉娇龙用手托住,下面一脚,碧眼狐狸就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上。她大怒,挺身而起,不料玉娇龙如闪电般地赶到,向她的前胸又是一脚。碧眼狐狸闪身跑开,飞身上了房,想掀房瓦向下去打,忽然脑门子一痛,却被射中了一枝小箭,痛得她不禁哎哟一声。玉娇龙又如狸猫似地扑上房来,碧眼狐狸伸手要去点穴,玉娇龙却早已抄住了她的腕子,反手一摔,身后又一脚。碧眼狐狸就啪嚓一声整个身子摔在了房瓦上。玉娇龙就骑着她的身子,手按着她的双臂,碧眼狐狸极力挣扎,却不能够起来,她就说:“我要嚷了!我嚷嚷起来,我被拿住,可也于你没有好处。”

玉娇龙却冷笑着悄声说:“我不怕!至多叫人知道了我会武艺。但你是个江洋大盗,我早已看出来了,只要捉住你,翻起你的旧案,你就休想活命!”

碧眼狐狸的身体有些颤抖,她就悄声央求说:“你放了我,我就走!那两卷书我也不跟你要了。”

玉娇龙说:“你要我也不能给你。今天你也可以看出了,我的武艺准比高云雁还强上百倍!无论你怎么抵抗,也是无用,无论你跑到哪儿去,我也能当时就把你捉回来。以后你就得依从我,我叫你怎样,你就得怎样,不许违背我的话。当然,我也不能错待你,慢慢地我还要把书中的武艺传授给你呢,你应不应?快说!”

碧眼狐狸这时忽然又悲泣起来,她哽咽着说:“我应,我应!我现在本是无处容身,我当初的事都做错了,如果小姐你肯收留我,我为什么不愿过安适的日子呢?只是你师父临死时劝我赶紧逃去,她说你心毒手辣,必定容不下我!”

玉娇龙冷笑说:“我师父他是不晓得我,我待你如何,以后你就知道了。”当下她将碧眼狐狸放了手,她便先跳下房去,回到房中安睡。

到了次日,她大表姊就说:“昨天半夜里,我听见房上瓦响,吓得我用被蒙上了头,我怕是闹贼!”玉娇龙先是故作诧异,继而她就笑着,摇头说:“没有的事!贼人无论如何大胆。也绝不敢到这儿来呀!”

当天,那碧眼狐狸高师娘就病了,她用白布箍住头,说是头痛。玉娇龙还特地到她屋中去看她,并说:“师父已死,师娘你也不必伤心了。你一定是因为路上劳顿,所以才头痛,你就放心休息吧,我们怎样待我师父,也就怎样待你!”碧眼狐狸口中只得道谢。

玉娇龙见自己将这个凶悍的贼婆制住了,心中很是高兴。她原想派她借故辞出去,找着罗小虎,替她传递一封信,以表示相思之情,劝罗小虎速谋个出身,可是又怕碧眼狐狸靠不住。倘若将自己钟情巨盗半天云的证据落在她的手里,那她反倒会将自己挟制住了。玉娇龙心中犹豫不决,无论想什么主意,也无法得知罗小虎的近况。她实在忧愁,时时想念着那辽远的沙漠,每当她暗颂着“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那首残缺不全的诗歌时,就不禁为那个身世凄凉,在艰难之中长大,现在又失去了情人的少年英雄而惋惜、坠泪。

又过了两三个月,此时已夏去秋来,忽然她的父亲玉大人从京城回来了。玉大人在伊犁拜访了几位亲友,便定了日期携眷回任。到起身的那天,正是个新秋晴朗的日子,这次比来的时候声势可又大得多了,车约四十多辆,马一百余匹,五十名差官,并带着百余名营兵。玉大人有时坐在车上。有时也骑着马押护,威风赫赫,直往且末城。玉娇龙的车上倒是只有丫鬟绣香,绣香替她拿着首饰匣,抱着猫儿“雪虎”。但是这时即或再有一阵大风,可也未必敢有强盗再来打劫了,玉娇龙也绝无办法再乘风走去了,她现在就如同被囚在笼中的小鸟一般。

离开伊犁走了三天,就见车马已走人了草原地带。此时草地的草色已变得枯黄,成千上万的牛马嘶着西风。差官、营兵,全都振作精神走着。隔着车窗,玉娇龙就听他们互相谈说道:“放心走吧!连夜走都不要紧,这次绝不能像来时那样了。沙漠里现在没有强盗了,半天云那伙人早就叫官兵剿得一个也不剩了!”玉娇龙无意听到了这话,她的心就如同被利刃扎了一下似的,她悲伤地想:怪不得半载以来听不到罗小虎的音信,莫非他早已死了?他死之前没见到他的恩人高朗秋,也没见着我,他真是苦命!玉娇龙这样地想着,就十分伤心。

过了草原,又是沙漠,她不禁又想起了几个月前,与罗小虎共卧沙上,对倾心曲的那缠绵难忘的情景,现在,真不知罗小虎的尸骨埋在哪里了!玉娇龙暗暗地拭泪,绣香就看出来了,便问说:“小姐,您是怎么啦?一来到这里,您又想起以前的事情来了吧?不要紧,这次有大人保护着,就是再遇见大风,半天云也不敢再抢咱们来了!”又笑着说:“您抱着雪虎吧!不愿叫我抱着,直抓我,是想小姐!”这个不解事的丫鬟,就把个猫儿放在了小姐的膝上。她原想借着猫儿解开小姐的忧惧,可是没想到,小姐的眼泪反簌簌地如同雨点儿一般地落在了猫儿雪白的毛上。

此时车马已走进了大漠的腹心,马蹄沉重,车轮迟缓,所有人都不作声,都沉重严肃地走着。玉娇龙柔肠宛转,自己也不知泪怎么会这样地多。又走了半天,忽听传来一阵歌声,雄壮而苍凉,字句并很真切,唱的正是: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

玉娇龙大惊,就听车外人声马声又嘈杂起来,有人嚷着说:“大胡子!一定是半天云!”又听她父亲玉大人怒喊着说:“放箭!”只听嗖嗖箭声急响。玉娇龙心头一下一下地紧痛,她泪如泉涌,双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丫鬟绣香吓得面色惨白,靠在了她的身上。这时却听外面那高昂的声音仍急急地唱着: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

外面箭声愈急,车也忽然停住了,就听她父亲玉大人咆哮着说:“追!杀!捉不住贼人你们都不要回来!”喊声中夹杂着紧急的箭声,杂乱的马蹄声。歌声仍然忽断忽续,可以听得出,这人是一边骑着马飞奔一边唱出的,歌声渐渐地就远去了。

玉娇龙把猫和绣香全都推开,她自己爬出车去,站在车辕上向远处去望,就见有三四十名骑着马的营兵,都持弓握刀向北追赶去了。那北边极远之处有几匹马,马上的人时时回身,也似在向营兵们放箭。一霎之时,那几个贼骑就跑过了沙坡,玉娇龙却始终没看清罗小虎。

这里大队的车辆全已停住,差官营兵们都刀光闪闪地保护住了车辆。玉大人骑在紫色大马之上,手举宝剑,高呼着:“追!”他虽是背着身,只能看见他花白的胡须被风吹得乱动,但玉娇龙还是赶紧又回到了车里。她又担心,又悲痛,又愤恨,只是紧紧地咬着牙,枉然地落着泪。绣香吓得已缩成一团儿,猫儿卧在车角里仍然睡觉,外面是一片怕人的沉寂。

少时谈话声又渐渐地沸起,仆妇和丫鬟们都过来掀开车帘看小姐,并安慰着说:“小姐放心吧!强盗已被咱们这里的兵给赶跑了!”玉娇龙拭着泪,摇头说:“我倒是不怎么怕,只是太太现在怎么样?”仆妇说:“太太倒也没受着什么惊恐。”

玉娇龙就叫丫鬟给穿上鞋,仆妇便搀着她下车去,到前几辆车旁去看慰她的母亲。玉太太说:“我倒是没有什么,你没受什么惊吓我就放心了。这次贼来得不多,只是四五个人,你没听见刚才有个贼人直唱歌吗?”

玉娇龙拭泪摇头说:“我没听见!”

玉太太说:“你回车去歇息吧!待会儿就能把贼人捉了来。那半天云真胆大,也不知是个什么人?”

旁边有仆妇说:“我看见啦!那贼人是个长鬓胡子,头发也挺长,跟个恶鬼似的,他骑着黑马,嘴里还唱着。”

玉娇龙心痛得觉着站立不住,两个仆妇就又把她搀回车上去了,她很担心,就想:如果少时官人把罗小虎捉获送来,在车前枭首,我怎么受得了呢?她担忧了多时,忽听又是一阵杂乱的马声,就听她父亲震怒地喊道:“你们还都有脸回来?贼人一个也没擒来,混账!饭桶!”玉娇龙这才放下了心,知道罗小虎已然逃去。她很钦佩罗小虎的英勇矫健,但是又不由得发恨,暗想:别后半载,你依然在此为盗,你也太没有志气了!你这样,我怎能和你相见呢?因此,她的泪又不住地流。

车身又移动了,外面玉大人仍在震怒着,骂他手下的人无用。他一面骂。一面指挥着车马向前走。这里玉娇龙经绣香劝慰,她不得不收住了眼泪,细想了半天,她的心倒是不怎样难过了,只是依然怀着幽怨。这种幽怨也无处去说,除非能给自己一匹马,让自己去追上罗小虎,去痛快地数落他一番才行。

车马加紧前行,越过了沙漠,便找了驿站歇息。次日依然往下走去,又走了数日,便安抵且末城。到衙前下车进内,玉娇龙倒觉得自己的家有些生疏了。有个看守房屋的仆妇说:“太太跟小姐走后,家里倒是没有什么事,只是高师爷、高师娘回来了。高师爷得病死后,小姐的屋里时时有响动,我们怕是闹鬼,都不敢在小姐的屋里住。”玉太太怒喝道:“不许再说!本来小姐在路上就受了很多惊吓,如今才一回来你们就说这话,走开!”这个仆妇便退出去了。

玉太太就向女儿说:“你别信那话,你要不愿住你那屋子,你就搬来跟我住在一处吧!”玉娇龙却摇头说:“我不害怕,我还要住我的那间屋,只是叫高师娘每晚跟我做伴好了。”玉太太犹豫了一下,但想高师娘的年岁也很老了,平日人又规矩,如今她丈夫死了,她也很可怜,既然女儿喜欢她,那就叫她去一半做伴,一半服侍,也很好,她上了年纪的人总比丫鬟还靠得住,遂就答应了。

由是,晚间玉娇龙就同碧眼狐狸住在一间屋内。玉娇龙本来心情不好,但是自她与碧眼狐狸住在一起之后,每晚碧眼狐狸必要跟她说许多话,倒解去了一些愁闷。碧眼狐狸就跟玉娇龙说了她自二十岁时走江湖,至今三十年来所遇到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说她自鸣得意其实是凶狠淫贱的种种行为,说高山大河、名侠悍盗,并说她与高朗秋的关系,以及她怎样害死了哑巴,高朗秋又怎样从她手中骗去了那两卷奇书之事等等。因此玉娇龙凭空知道了闺阁之外的许多事情,这些事情使得她惊异、羡慕,也解去了她心中的一些愁闷。

碧眼狐狸在江湖飘流的年数多了,外面所结下的仇人,所作下的大案,所招惹下的那些必欲捉获她而后甘心的各地名捕,也实在是太多了。现在玉娇龙待她很好,吃喝很富足,每天除了缝缝衣服,也没有什么事干,无论上下全都尊称她为高师娘,她倒是很知足、很安分。她只是时时防备着,万一被人发现了她是碧眼狐狸,官人来捕,或是江南鹤来为他师兄报仇,到时她还是要设计逃走,她并想逃的时候要带走玉娇龙,以作自己的膀臂。所以她除了用江湖上的新奇事情,做盗贼的种种潇洒来引诱玉娇龙之外,并对玉娇龙极为恭顺,玉娇龙吩咐她怎样做,她就怎样去做,决不违背。玉娇龙是一面监视着她,一面又笼络她。原想利用她到沙漠中去找罗小虎,为自己传信,但是自己总对这碧眼狐狸还是不能放心,总不敢把罗小虎之事向她公开说明。

不觉又过了几个月,此时天已严冬,郊外草木尽枯,野兽无法藏匿了,正是打猎的时候。此时又值边疆平靖,衙中无事,玉大人便几乎每日要到郊外去打猎。他打猎时很是威风,至少要有二十名差官随行,带着鹰犬、弓箭、火药枪,每次出去必能猎到许多狐狸、兔子、獐子等等。有时一高兴他也叫玉娇龙随行。玉娇龙总要带着丫鬟绣香和高师娘一起去,但是她对于打猎虽感兴趣,可是自己从来没动过手。她那现在已练得百发百中的珍珠箭,本来不用鹰犬就可以捉狐射兔,但是她绝对不显露,在她父亲的面前,她只作出活泼、天真、胆小的样子。她父亲只知道女儿的骑术不错,可是不知道女儿还有一身超人的武艺,更想不到跟着女儿的那个高师娘原是个江洋大盗。

有一天,玉娇龙又随着她的父亲在郊外打猎。她看到放出去的盘旋于空际的猎鹰,便感叹自己的武艺无处施用,看到那撒出去的猎犬,猛勇绝伦,又不禁地怜惜。想到遥远沙漠中的那个人,那条勇猛强壮的汉子,俊美多情的男子,飘零不幸的人,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因此不禁又一阵伤心。

此时天色阴沉,似有雪意,时间也不早了。但是玉大人因为今天得到的野物太少,便赌上了气,他决定先不回去,非打不可。但是想到女儿进城晚了也不大好,所以就派了两名差官,先护送小姐进城。小姐玉娇龙是骑着一匹赤兔马,人都知道这匹马是个哈萨克姑娘送给她的,只有她自己晓得这匹马的可悲伤可恋慕的来历。玉娇龙头上戴着貂皮女帽,身披红缎大斗篷,薄底的绣花坤鞋蹬着黄铜镫,手戴着貂皮手套,提着皮鞭,握着缰绳。

高师娘跟绣香都坐在骡车里,绣香说:“小姐您上车来吧!您拿暖炉暖暖手脚吧!”高师娘也说:“要不,小姐您上车来,让我也学着骑骑马!”

玉娇龙摇摇头,微笑着说:“我是最不喜欢坐车。”两个差官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玉娇龙的马傍着车走。骡子和马的口中都吐着白气,天是很寒,而且越来越阴沉,雪花已纷纷落下来了。

走到将进城门之时,碧眼狐狸忽从车里伸出头来,向南指着说:“那边就是你老师的坟墓。那坟前不是有一座新立的碑吗?是你师父没死的时候托付衙门陈文案做的,陈文案上月才把那碑给他做好,才立上的。”

玉娇龙知道师父的坟上新立了一座碑,听说上面有碑文,她前些日子就想要去看看,如今她父亲又没同行,她遂就吩咐车马站住,说:“你们且等一等,我去看看我师父的坟,立时就回来。”遂催马跑了过去。

不一会儿就跑到了坟前,只见坟上的蒿草未刈,新碑屹然。她下了马,于细微的飘飘雪花之下,看见碑上刻着的是篆文“绥江高先生云雁之墓”,背面是楷字,刻的是:

嗟尔高云雁

绥江一儒生

胸怀秋月朗

身世羽毛轻

尔曾读经史

文章早有名

亦曾发韬略

边疆树奇功

携剑游南北

长揖傲公卿

肝胆交良友

仗义拯孤伶

布衣五十载

死葬且末城

虽死有遗憾

人间犹不平

尚有侯门女

雏凤作鹗声

更有杨小虎

恩仇未分明

玉娇龙读到这里,便十分惊讶。此时雪已越下越大,天已越来越黑,后面的字还很多,她也不能再向下去看了。她只想将那“尚有侯门女”五个字铲去,但此时身边又没有刀剑,她只得恨恨地上了马,赶上了车辆,进城回到衙内。

这时她的心中十分闷闷不乐,想着师父高云雁实在是不明白自己,他以为自己也是碧眼狐狸那样的人,并且以为自己将来比碧眼狐狸更能做出什么恶事,他真是想错了!或者是因为他对我私抄书籍。以及纵火烧房之事深为衔恨,所以临死时还气愤不出,才作了诗,托人刻在碑上,来骂我劝我?他真是书生的度量,太狭窄了,太小器了。只是小虎,原来他是姓杨,怪不得他唱的那首歌有什么“我家家世出四知”的话。真奇怪!这高老师既叫小虎恩仇分明,可又不早告诉他实话,歌词又作得那么含混不明,是什么意思呢?真是书生的行为。无怪他读了数十年书,学了数十年的武艺,却既做不了官,也做不了侠客,并且连碧眼狐狸也制服不了,真是个酸书生,无用的人!

玉娇龙现在对她师父很轻视,并且有些愤恨,但她并未对碧眼狐狸露出一点儿意思。碧眼狐狸就悄悄问她,说:“小姐,你没看见那碑上刻的是些什么字吗?”玉娇龙笑着说:“看见了,是他自己作的一首诗,夸他的本领才学如何之大!”碧眼狐狸便恨恨地说:“那书呆子只会作诗、会骗人,早先那两本书若不是被他骗去,现在我得多么……”

玉娇龙微笑说:“你手中就是有那两本书,你必也学不会,书上的图画虽明白,但没有细心地领会,巧妙地运用,也是不行的。你就别再挂念着那两卷书了,你也老了,即使再教给你,你也学不会了。你就安心地跟随着我,反正只要有我庇护你,什么事你也不要怕。少时我要出去一趟。”

碧眼狐狸急问道:“小姐你要出去做什么?”玉娇龙笑说:“因为我师父坟前新立的那座石碑上有几个字,我要把它削去!”碧眼狐狸说:“过两天路过那里再把它削去吧!何必深夜又去一次?隔着一道城!”玉娇龙说:“隔着两道城也拦挡不住我!因为那碑上有一句骂我的话,不即时削去,我不放心!并且还有骂你的话。”

碧眼狐狸气愤愤地说:“他骂我什么?他病了那些日,不多亏我服侍?我又不是他的老婆,他也不是我的汉子!”玉娇龙说:“他骂我是枭鸟,骂你是淫狐!”碧眼狐狸说:“我去把他那座碑劈了!”

玉娇龙摆手将她拦住,说:“你去把碑劈了,陈文案还能把碑重刻。因为他们生前是莫逆之交。再说那碑文除了两句是暗中骂我们之外,其余的话都与我们无干。少时我去,只把那两句话削下来就是,过后别人见了也不会怎么留心。”玉娇龙就叫碧眼狐狸给她预备下火镰、火石,并嘱咐她好好看守屋子。

到了深夜,玉娇龙命碧眼狐狸到外面看看雪住了没有,碧眼狐狸说:“雪正下得大,小姐你还是不要去吧!我们久干绿林的有两句话,是‘走黑不走月,走雨不走雪’。无论身子多么轻,在雪上没有不留脚迹的。”玉娇龙却笑着说:“我不听你的,雪越大我才越喜欢出去。”她遂就换上了双白绒袜子,身穿白绒衣裤,背后插着宝剑,带上火镰、火石,头上用白纱巾蒙上,在衣裳外面又披上了一件银狐小皮袄。她全身上下尽是白色,真跟她那只爱猫“雪虎”是一样。碧眼狐狸将房门启了一道缝,她就侧身出去,只见眼前的白影一闪,玉娇龙小姐就没有了踪影。

此时且末城整个笼罩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覆盖着白茫茫的大雪里,风停夜静,市街上没有一点儿活动的东西。城垣上的官兵虽巡逻得很严,然而却拦挡不了玉娇龙。一霎时这位小姐就到了城外,她在雪地上如同一只白猫似地,很快地就蹿到了高朗秋的坟墓之前。她蹲下身,先取出火镰和火石,打着了火绒,就一手拭去碑上挂着的雪,一手执火去照这碑阴的字迹。此时风虽不大,但雪落得仍紧,她的火镰打了四次却灭了三回,在这荒郊旷野,大雪寒夜,坟前碑后,只有微微的火光时明时灭。

玉娇龙将全篇碑文尽皆读过后,不禁微微一笑。因为她师父高朗秋自作此墓文的用意有二:一是劝戒玉娇龙,不可恃才作恶,应当效才女班昭、孝女木兰,红线、聂隐娘亦非不可为,不过须出于侠义。并暗示她最好将那两卷奇书烧毁,切莫落于恶人的手内。此外便是嘱告杨小虎,倘若将来能来到此地,读此碑文,须知冢中人即汝父好友。因为二十年未晤,不知汝成了如何的人,但须速寻汝弟汝妹,彼等住汝州侠杨公久之家。至于仇人系一姓贺之人,问我胞兄高茂春必知详细情形。全文尽用浅近的诗句,共约二百余言,但意思极为隐晦,非详读细思不能知其用意。玉娇龙明白这是高朗秋l临死前的两件憾事,所以他才嘱友留在碑上,为将来让她和罗小虎来看。玉娇龙便从背后抽出宝剑来,一手挥剑,一手执火,将文中与她有关的二十几个字尽皆削去。

此时大雪纷纷,火光摇摇,宝剑闪闪削在青石碑上,喀喀作响。忽然有人自后面将她拦腰抱住,玉娇龙吃了一惊,便回身抡剑。身后的人却撒开了手,跳到坟后藏着去了,并嘿嘿地笑着,是个男子的声音。玉娇龙一挺身蹿上坟头,抡剑向坟后趴着的那个穿黑衣服的人就砍,剑光如闪电般地落下。那人却用手中的短刀横迎,锵的一声,玉娇龙的宝剑便被斩成两段。玉娇龙大惊,跳下坟来问道:“你是谁?”

这人也直起身来,哈哈笑着走近前来,说:“娇龙,别怕,我是小虎。我来此五天了,看见了你两次,可是我不敢上前招呼你。前天夜间我也到衙门里去了一回,可是我不知你住在哪间屋里。快有一年了,我时时想你,娇龙,跟我走,找个地方我们谈谈心吧!”这半天云随说随走过来,伸手就要拉玉娇龙的胳膊。

不料玉娇龙蓦然一抬臂,将罗小虎手提的宝刀击落在雪地上,她又拳扬脚起,两三下就把个壮汉半天云打倒在雪地之上。打过之后,玉娇龙忽然又悲痛地哭了起来,她说:“我为什么要随你去呢?你,你是个没有志气、没有信义的人!在沙漠之中我跟你是怎样说的?我叫你去改过、去进取、去谋出身,你也答应了我,不想这一年来你仍在沙漠中做强盗,上次还敢追我的车,现在还敢来到这里,你,你快走开!”

罗小虎由雪地上爬起,拾起刀来,却不敢再近前来跟玉娇龙说什么了。他只站在距离五步之处,沉重地叹气。玉娇龙抽噎了一阵,反倒又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温柔地劝慰说:“你也别难过,你得知道,一年来我比你还难过得多!我时时地思念你,时时地流泪。我也知道你谋出身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你也应当先改一改盗性,离开那沙漠,你至今还做着贼,你想我怎能和你在一块儿?我是名门的小姐,我虽会些武艺,但我并不同一般江湖女子,我绝不能离开我的父亲,去长久与匪人厮混。你要想娶我,你非谋出身非做官不可,你明白不明白?你不要伤心,你去吧!反正我永远等着你!”

罗小虎点点头,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玉娇龙却又把他拉住,指着身旁的碑墓说:“你来看!这座坟就是你那恩人高朗秋的坟墓。他有自题的碑文,上面说他临死时还关怀着你,只是你们已有二十年未见了。他无处去找你。他还说你原本姓杨,你的兄弟妹妹都被什么汝州侠杨公久携去了。你的仇人姓贺,须问汝南府高茂春,他是你恩人的胞兄,他知道你的详细身世。你想,现在高茂春恐年已甚老,杨公久和那姓贺的仇人,都许已不在人世,你那妹妹弟弟都已长得很大了。你不用为我,就为你家的恩仇,为寻你的弟妹,你也不可以再为盗贼!在那沙漠里你永远也不能见人!”

说到这里,她仔细地看着罗小虎的脸庞,借着雪光能隐隐看出,他的脸上倒是又刮去了胡须,只是似乎比早先削瘦多了,他紧锁着双眉,满面愁闷之态。玉娇龙又温柔地安慰他,婉转地劝勉他。罗小虎就点点头。说:“我都知道了,我走了,咱们再见吧!”说着他把玉娇龙的手轻轻推开,转身踏着雪走去,雄伟的身影渐渐消失于雪色之中。玉娇龙恋恋难舍地站立着,只觉得手已冻僵,雪已落满了全身,而罗小虎却已不知走往何处去了。她这才从雪中将断剑找着,离开了这里,潜行飞跃,回到城里衙中。

一回到屋里,碧眼狐狸就将灯点起,看见了她手中的断剑和脸上的泪痕,不禁惊讶,就悄声问说:“小姐,你刚才遇见了什么人?”玉娇龙摇摇头,不叫她多问,遂就藏起断剑,将衣服脱下,交给碧眼狐狸,她却上床掩被睡去。碧眼狐狸就把小姐衣服上的雪全都扫落,然后收起。她惊讶地看着玉娇龙,见玉娇龙用缎被蒙着头,似乎并没睡着,是在那里哭了。碧眼狐狸心中又猜疑又惊惧,便暗想:刚才她在城外莫非遇见了什么武艺高强的人?是江南鹤?或是那哑巴一派的人?她凛惧地关严了门,吹灭了灯。此时衙门更鼓已交四下,窗外的雪如风吹沙起似地萧萧作响。

次日,雪仍未住,碧眼狐狸特意到院中去查看,见雪上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原来玉娇龙昨夜在雪地上踏下的足迹,早被新雪给掩盖住了。碧眼狐狸对玉娇龙愈发畏服,但玉娇龙却从此愈少欢乐。

时光荏苒,转瞬严冬已过,新春又来。玉娇龙除了有时随她父亲骑着马到郊外去游玩,稍为开心之外,便整日在闺中习字作画,晚间仍然练习武技与弩箭。她练武必在深夜,并不避讳碧眼狐狸,所以碧眼狐狸的武艺也较前略好些,而且因为她能从玉娇龙那里学一些拳剑招数,也很感谢玉娇龙,就更不想离开这里了。玉娇龙终日以笔墨丹青消遣她的青春韶光,除了猫儿可使她稍解烦闷之外,并没有一个人能够安慰她。罗小虎是毫无音信,关于半天云的消息也一点儿听不见。

不觉春转成夏,夏又转成秋,庭草由青变绿,由绿又变黄,燕子飞来又飞去了。这日是重阳节以后,忽然有位哈萨克的姑娘到衙门来拜见玉小姐。衙中的人记得去年小姐在沙漠中失踪之时,多亏有位哈萨克姑娘援救,所以赶紧通报到内宅,玉太太立时命仆妇给请进来。这位哈萨克姑娘美霞,头梳双辫,脸上搽着脂粉,除了脚下穿着皮靴,身上穿的衣裳也跟旗人的女子差不多。她是骑着马来的,由马上拿下来的一口宝剑,并有两块马肉脯,剑就是玉小姐在沙漠中丢失的那口“断月”,马肉脯是她带来的礼物。

美霞随着仆妇一进了内宅,玉太太跟玉小姐都由屋中迎出来,让到客室中,丫鬟们忙着敬茶,摆点心。玉太太先表示谢意,说:“我的女儿去年在沙漠中遇见盗贼,多亏姑娘救了她,临走时姑娘还送给她一匹马。我们早就要去给姑娘道谢,只是想那草地的地方太大了,恐怕找不着。”美霞听了,却有点儿发怔,答不上话来。玉娇龙在旁边赶紧说了些别的话,然后就拉着美霞到她的屋中去玩。

原来美霞此次来是另负使命,到了玉娇龙的屋中,她就从怀中掏出来一封折叠得不成样子的信,玉娇龙赶紧使眼色将高师娘和绣香支出屋去。她拆开了信,就见里面只有一张信纸,上面密密地写道:

娇龙贤妻妆次:别后又将一载,深为思念。我现在依你之言,去奔前程,现在做买卖,买卖很发财。因为我想发了财之后才能做官,做官不难,至多再有一年,我就能高车大马,冠带见汝。到时必以花轿娶你,叫别人都说你的夫婿是英雄。今托美霞姑娘传信,请你放心,并送上弩箭二十支,是我做的,请你收下可也。书不尽言,他日再见!小虎顿首。

玉娇龙看了这封信,脸上不禁发热,又是高兴,心中却又有一种隐痛。美霞又从靴筒中掏出一把短小的弩箭,玉娇龙赶紧接过来,连信藏起。她把美霞拉到床头,与她并肩坐下,她就低声问说:“你知道他现在是做什么买卖吗?”

美霞说:“他是贩马,现在很阔了!”

玉娇龙听了,心中稍稍安慰,又悄声儿说:“我也不给他写回信了,将来你若再见了他,就说是我告诉他的,叫他改个名姓吧!他本来是姓杨,再说以后难免会有人知道,罗小虎即是……”美霞说:“你放心,他现在已不做强盗了,那伙人全散了。再说除了有些官人恨他,我们放牛马的人并不恨他,他在沙漠里这几年,没抢过我们什么东西!”玉娇龙点点头,又说:“你还告诉他,也不可专做买卖,还必须赶紧求个出身。不然,我怎能……”

正说到这里,忽然有个仆妇进来,说:“太太说,这位姑娘既是远路来的,就请小姐留这位姑娘在这儿多住几天。”玉娇龙就向美霞问说:“你能在我们这里多玩几天吗?”美霞说:“我随便玩,我一个人时常到各处去,半年不回家,家里也没有人找我。”玉娇龙又因此想到了自己,自己有一身武艺,何处不可去?但只能在闺中度这烦闷的生活。自己的心是太软了,总是不愿离开年老的母亲。

由此,这哈萨克姑娘就留住在这里。每天玉娇龙带着她出城去玩,二人都骑着马,只带着两个丫鬟,几名营兵,玉大人和玉太太对她们也不干涉。秋原野草,骏马西风,二人时常赛马或射鸟打兔。在衙中,玉娇龙就跟美霞学哈萨克的语言。玉娇龙心中的愁绪渐渐解开,美霞居此也留连忘返,她一直住到年底,方才回去。她走后。玉娇龙又感觉寂寞了,又时时刻刻想念着罗小虎。

过了年,玉娇龙已然十八岁,她的容貌越发出落得美丽了,武艺也日益精深,那碧眼狐狸跟她的感情也更厚更密,只是罗小虎却消息杳然,哈萨克姑娘美霞也没有再来。是年秋间,她父亲玉大人忽奉钦命调任京都九门提督正堂。这个消息一传来,衙内外全都喜欢,许多官员官眷都来贺喜。玉太太也很高兴回北京,因为在京城有许多亲友,不至像在这里这样寂寞,而且九门提督正堂的权位又比现在大。下人们更都是欢天喜地,都想回京城去逛逛,连碧眼狐狸高师娘全都笑了,她私向玉娇龙说:“天下的地方我都去过,只是没到过京城,现在可遂了我的愿啦!”

惟有小姐玉娇龙却为此事愁了两三天,因为她想:自己一到了京城,就越离着罗小虎远了,他在这里的消息自己更无法得到了。并且到京城之后,自己就愈益尊贵。在这里罗小虎只要做个小武职,还可以冒昧求亲,一到了京城,他得做到什么爵位,才能向一位正堂的小姐攀亲呀?再说京城的亲友众,少年显贵多,自己年已十八,难道能没有别人来求亲吗?她十分地忧虑,倒愿意朝廷忽然收回成命,可是,行期已卜定了。

这天。许多的官员来恭送,营兵们击鼓奏乐,商民们争献万民衣、万民伞,荣耀显赫的大队车马就离开了且末城。依然是取西路先赴伊犁,然后再转道晋京,因此又须穿过沙漠。沙漠中虽然风沙滚滚,可是并没看见半天云那伙盗贼。过了沙漠是草原,玉娇龙在此也没遇见那哈萨克女友,因此心中既惆怅又悲哀。

到了伊犁,她父亲玉大人又向本地将军拜辞,将军和大小官员又来送礼、饯别,她的舅父瑞大人、舅母于夫人,表姊玉清、玉润也都赶来相送,因此在这里停留了五天。玉娇龙天天帮助母亲应酬这些女眷,觉得十分乏味而且烦恼。

好容易盼得动身了,但行走了数日到了迪化省城j玉大人在此又需驻师拜客。玉娇龙跟母亲带着仆妇丫鬟,住在一个很大的官舍之中。这里有花园,花园中秋柳萧疏,寒蝉聒噪,园中有楼,楼外是一条长巷,巷中也有几家铺户和不少的人家。

来此的第二天,晚饭之后,因为在房中觉着烦闷,玉娇龙就带着高师娘和丫鬟绣香上楼来眺望。这官舍本归迪化抚台所管,抚台每遇花月佳辰,时常招延本城的一些文官、绅士、名流,登此楼来饮宴赋诗,所以这楼上有一块横匾,题名“绿霞楼”。楼上的陈设相当款式,壁上的字画诗文也不少。玉娇龙略看了看,然后就推开后窗,只见楼外巷中人来人往,并有狗跑着,车走着。玉娇龙就笑着说:“这楼盖得可不大好,一边是太雅了,一边又太俗了!”

碧眼狐狸问说:“北京宅里也有这样的楼吗?”

绣香在旁说:“没有,我小时在北京宅里住过两年,知道宅里没有楼,院子可是又深又大。也有一座花园,那园里没有柳树,可是有很多棵海棠树,还有芍药,一到春天,海棠开过芍药就开,好看极了,比这儿可好!”碧眼狐狸说:“小姐,咱们回到北京宅里,可要找个临近花园的屋子,咱们住。”玉娇龙并没理她。

此时夕阳斜照在小巷里,家家炊烟散出,都在做晚饭了,所以往来的人也渐少。忽见由左首来了一匹马,这马是全身红色,鞍鞯很新,嘚嘚地走了过来。马上的人身穿蓝缎子夹袍,青团龙缎子的马褂,头戴镶金边的缎帽,似是一位官员。这人身材雄伟,在马上扬着头。玉娇龙一看,神色立变,她赶紧退身回首,紧张得都有些颤抖,她向碧眼狐狸和绣香说:“你们都先下楼去!”说话时是命令的口气。

绣香还发着怔,碧眼狐狸便拉着她说:“咱们下楼等着小姐去吧!”她拉着绣香正往楼梯下走,忽听楼外有人扯开嗓子高声唱道:“天地冥冥……”

玉娇龙推开楼窗,向楼下厉声喝斥了一声,外面的歌声便止住了。玉娇龙气得浑身发抖,向楼下瞪着眼,却见罗小虎正骑在马上扬首向楼上笑,街中还有往来的人呢!玉娇龙赶紧又退回身来,暗暗叹气。忽然一回首,见一张几上放着墨盒和笔架,并有一叠纸张,她便赶紧走了过去。纸上已有厚厚的一层尘土,她抽出一张,见印着是“绿霞楼诗笺”。墨盒因盖得紧,里面的墨棉倒是没干,她就急匆匆地持笔蘸墨向信笺上写:

君来此何意?速走去!他日若得意,可正大光明至京去见我

父,勿再做此鼠窃。我为君憔悴甚矣,君乃不谅!男儿何竟如此无

志气?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为君为我,均宜奋翼直飞,今暂

别,勿悲伤,相见之期不远,惟在君为也!

写毕,团了团,便摘下发辫上的金簪,刺透信笺,隔窗投于楼下。只见罗小虎在马上伸手接住,又笑了笑。玉娇龙赶紧回身,心里真恨。

听见楼下的马蹄声,她又扒着楼窗向下去瞧,见罗小虎健马雄威。已走出了这条长巷。玉娇龙的心里又有些依恋,她回身走到几前,收了笔纸,不禁呆呆地发怔,心中想:小虎必是真不做强盗了,不然他如何敢到迪化城中来呢?他一定是知道我将离开新疆,所以才不知由什么地方赶到这里来与我相别,但他又太冒失了。

此时碧眼狐狸又一人上了楼,她向玉娇龙作出来一种恶笑,说:“小姐,我知道了,原来半天云……”玉娇龙不语,转身下楼。碧眼狐狸在前,一边向下走,一边还回头,还是那么恶笑着,悄声说:“从今天起,你得把书让我看看了!”玉娇龙蓦然一脚,正踹在碧眼狐狸的腰上,就听咕咚一声,就像是把一个很重的东西给整个扔下楼去了。

正在院中揉柳丝的绣香吓得转过身来,说:“哎呀!高师娘你怎么啦?”碧眼狐狸却已挺身而起,瞪起了两只凶眼。可是玉娇龙已然下了楼,就假作搀扶似地揪住了她的胳膊,碧眼狐狸紫色的脸立时变为苍白。玉娇龙笑道:“师娘你老了,上下楼应当小心!”她手指用力,正捏的是已经被她给挫开了的碧眼狐狸的骨节。碧眼狐狸疼得头上就滚下豆子般大的汗珠,她只好说:“可不是,我真老了!好小姐!”玉娇龙又用手一托她的胳膊,咯嘣一声,骨节才合上了。碧眼狐狸一裂嘴,这才缓过气来。玉娇龙叫绣香过来搀扶着高师娘,这才一同出园回到内院。

从此,碧眼狐狸对玉娇龙更加畏惧,可是玉娇龙待她却比以前更好。绣香那聪明的丫鬟却从这次起,就觉出她们的小姐有些奇怪,可是她不敢问,也不问,并且故意不去留心她小姐的行为。

在迪化城住了四天,又启程东去。玉娇龙怕罗小虎仍在暗中尾随。她时时地提着心。可是过哈密城、出猩猩峡、进嘉峪关、走祁连山,渡黄河、经兰州、过长安、穿风陵渡、穿晋省,路上直走了两个月,在秋色满城之下平安抵达了北京,竞未再见罗小虎的身影。沿途阅尽了千山万水,玉娇龙自觉襟怀一畅,可是把个罗小虎抛在了万里之外。她又有些悲哀。

到了本宅中,这里庭园宽广,起居食用较在边疆时益为豪华。她因有绿霞楼上的那件事,就不愿再与碧眼狐狸同屋居住,所以她自己择定了西房做她的香闺,命丫鬟绣香和吟絮住在套间。这里是格外宽敞,而且有个后窗,窗外通着那向少人迹的花园,她每夜习武非常地方便。因为她父亲就了新任,公事较在新疆时忙得多了,她母亲又终日与戚友应酬,所以她也比昔日更多些自由。

京城的富丽,生活的尊贵,也使她对于罗小虎不甚悬系。京城中显贵极多,彼此都往来甚密,喜庆慰吊之事几乎每天都有,玉娇龙的富丽、雍容、华贵,就立时压倒了京都一切的名门妇女。她的两位胞兄和嫂嫂、侄儿也都进京省亲,家庭团聚,便解去了她不少的忧闷。她的两位胞兄,一名宝恩,一名宝泽,全是在京城长大的,后来都中了举,做了官,一在安徽,一在四川,现任都是四品府台。嫂嫂也全是名门之女,侄子们都已很大了。十余年来,因为父母和幼妹都在新疆,路途遥远,他们很少去省视,只是有时候玉大人进京时,他们才赶到京城去叩见。玉娇龙只记得五六岁时随父母在京时,她的两个胞兄同在一个月之内娶了嫂嫂,喜事办得很是热闹,那是给她印象很深的一件事。

兄嫂在京住了约有半月,就又分别回任去了。庭院虽大,但人口稀少,玉娇龙便又感到有些寂寞。得到她母亲的同意,她就时常出去游玩。与她往还密切的有许多名门女眷,但比较近的反倒是那落魄的小旗官德啸峰之妻德大奶奶。这有几种原因:

第一,两家本来是老亲,而且玉大人最钦佩德啸峰之为人,认为他慷慨好义。对于几年前德啸峰所打的那场冤枉官司,玉大人也非常不平。所以德啸峰充配新疆之时,虽然他只到了伊犁,并没到且末城,可是玉大人赶紧就派人去照应他。

第二,德啸峰现在虽然没做官,但家道还很殷实,而且此时朝中的显要铁小贝勒,与他最称莫逆,所以仍然有许多富贵人家与他往来,不以为辱。

第三,德啸峰过去在京城的名头太大了,

“铁掌德五爷”在南北城的光棍、地痞中是无人不知,无人不称他是好朋友。尤其是全都晓得德啸峰结交过李慕白,而京城中的人都把李慕白的事迹神化了,都知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偷星换月之能。还有俞秀莲,十六七岁的姑娘双刀震京城,匹马闯南北,天下更找不出第二个来,而俞秀莲就跟德家人是一家人一样。加以现在北方的名镖头神枪杨健堂,京城侠公子邱广超,也都是德啸峰的好友。因此一朵莲花刘泰保也时常在街上吹,说他认得德五爷,常到德五爷家中串门。这几年德啸峰虽然整天在家中读书习字,不常出门,可是昔日的名气丝毫未减。

第四,德大奶奶很善交际。她丈夫从新疆赦还时,说是在新疆时多承玉大人照顾,并听说玉大人有一女公子,貌美年轻,能书善画,时常随她父亲骑马打猎,所以德大奶奶脑里就早存着印象。如今玉娇龙一来到北京,她就极力联络,她倒并没有什么用意,不过她最喜欢有点儿男子脾气的女子。

第五,玉娇龙除了喜欢德大奶奶的为人畅快之外,并存着一种深心。因为德家现仍不断与江湖人往来,名镖头、大侠客,只要初到北京,时常先去拜访德啸峰,并听说李慕白、俞秀莲仍与德啸峰秘密交往。

尤其是德家的儿媳妇杨丽芳,最使玉娇龙留意,因为在玉娇龙所认识的这些人的家里。简直没有娶汉人的姑娘做儿媳的。杨丽芳那放不大的脚,却又穿旗装,这样美丽的媳妇在北京也没有第二个,而且,她每逢三六九必随同丈夫向名师杨健堂学枪,这更是少见。许多亲友因此都在暗地里笑话,说德家简直是胡闹,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个姑娘,就算是他们的儿媳了,并且成天练武,难道将来还要叫儿媳出去卖艺吗?

玉娇龙却从邱广超之妻的谈话中知道了些杨小姑娘的来历,原来她叫杨丽芳,本是永定门外卖花老人杨姓的孙女,姊妹二人,后来她祖父被杀,姊姊被贼人抢走。那时俞秀莲正在北京,她就仗义不平,把杨丽芳安置在德家,免得孤苦无依。然后她又往外省去了一趟,听说替杨家把仇报了,并把杨小姑娘的姊姊也嫁到外县什么财主的家里做妾,后来杨丽芳也就由俞秀莲为媒做了德家的媳妇了。

这邱大奶奶对杨丽芳的家世来历不过略略晓得,但玉娇龙听了,却非常地惊讶,并想到了罗小虎所唱的:“我名日虎弟日豹,尚有英芳是女儿。”她虽没听说杨豹现在何处,也没得机会问问杨丽芳,她的姊姊是否叫什么英,可是她很怀疑杨丽芳就是罗小虎之妹。因为杨丽芳的眉目之间有几分颇似罗小虎。

有此种种原因,所以玉娇龙与德家来往得很密,只是杨丽芳比她低~辈,玉娇龙有许多话不好意思向她问。再说当着德大奶奶。玉娇龙也不能净跟一个做儿媳妇的谈话,她知道打探人家凄惨的家史也是很不对的。何况杨丽芳也一定不知道她还有个姓罗的胞兄,不知道她那胞兄现在是做什么的,更不知道自己跟她那胞兄又是什么关系,所以简直都不能说呀!但是玉娇龙对杨丽芳却很亲近,而且只要一看见杨丽芳,她就不禁想起了那个在遥远之处的人,而心中就不禁有些悲痛。

京城地大人多,藏龙卧虎,碧眼狐狸一来到这里仿佛心就慌了。她常出门,名目上是到德胜门外一座小庙去烧香,其实她什么地方全去。她也存不住话,回宅里便对玉娇龙谈说,不是今天哪家镖店在比武,就是哪宅又出了飞贼作了大案,哪路的英雄要来了,某名拳师又新收了徒弟,把她在街上听来的市井新闻,全都津津有味地秘密告诉了玉娇龙。因此玉娇龙也不禁技痒。那天她又去看杨丽芳练武,她虽然装着胆小,仿佛真拿不起枪来的样子,但是幸亏她见杨丽芳的武技幼稚,不足一笑,否则她真许忍不住要跟杨丽芳比一比呢!

此时碧眼狐狸居心叵测,时常深夜私自外出,玉娇龙暗中问她,她只是笑着说:“我得把北京城的地方都认熟了,得找几个帮手,因为京城的人杂,倘若将来有人认出我来,我得想法子走。”玉娇龙也在闺中安不下心去,她就叫碧眼狐狸秘密地给她做了几身男子的衣裳。有时不到二更,她的闺中就熄了灯,其实她并没在房中睡觉,她是趁着夜色,钻出后窗越墙出去了。

碧眼狐狸在京城有三个窝处:一是德胜门外的一家小店,替她养着一匹马;一是前门外西河沿一个姓魏的家,这人是碧眼狐狸早先手下的喽罗,现在镖店做个小伙计;一是乞丐长虫小二,也是碧眼狐狸用钱买下的,有许多小乞丐可间接供她驱使。长虫小二有个情人,叫丑丫儿,是个捡煤核的姑娘,住在一个极穷极僻静的地方。这几处。玉娇龙都跟随着碧眼狐狸去过。他们倒都知道她是个大姑娘,可是只知她是碧眼狐狸的徒弟,并不晓得她是提督正堂的小姐。

碧眼狐狸在京城这样招朋引类,似乎是别有用心。玉娇龙猜着她是叫那些大府第给迷住了,又犯了她的盗性,大概她是想着将来作几件大案,偷许多珍宝,就离开京城。玉娇龙暗笑着,想暂时利用她,不揭穿她的私心,但玉娇龙自信绝不能叫碧眼狐狸得手,要叫她永远做自己的奴仆。至于她自己跟碧眼狐狸做这些盗贼似的行为,她倒并不是想做什么坏事,只是觉得在闺中太闷,晚间出去玩玩也很开心。

二更天以后,僻静的小茶间里时常会出现一个穿着青大褂,瓜皮帽永远不摘的少年,他总是坐在背灯光的地方,听一些闲汉胡说乱笑,却永远不招呼人。南城花街柳巷之中有几个名妓也接过一个阔少,这阔少是个小白脸儿,好像是个大姑娘似的,又像是个唱小旦的,可是这阔少只打个茶围便不再来。德胜门外土城附近的住户也时常听见半夜三更之后,有人在外面跑马。但没有人对这些事太留心,她们的行动极为诡秘,宅内宅外均无人知晓。

可是有一日,忽然宅门前来了个卖艺的父女,父亲是耍流星,女儿是走软绳。宅里的男女仆都出去看了,都说那女儿的软绳走得极好,长得模样也不难看。玉娇龙出门站立在高坡上看了一会儿,她就觉得奇异,特意把那走软绳的姑娘叫了过来,问了几句话,还赏了几两银子。回到宅中,她不禁闷闷沉思。

就在这天夜里,玉娇龙没再出去。可是碧眼狐狸却偷偷地来到她屋中,哀恳着求助,并说:“那卖艺的人名叫蔡九,是甘肃会宁县的捕头,武艺极为高强,办案尤为厉害。六年前我在会宁县作过几条命案,也是为报仇才作的,就为蔡九和他的妻子所迫,几乎被擒。幸仗着早先跟那哑巴学过几手点穴,我才把蔡九点伤,将蔡九的妻子杀死逃走。这几年我不敢出头,也是为怕他,因为他的飞镖太厉害。现在他又带来个女儿,来到北京在宅前卖艺,一定是为我而来,他们已经探出我是藏在这里了!”玉娇龙听了这话,又是惊讶,又是气愤,碧眼狐狸若是被捕,连自己的隐事都许闹穿,所以她就答应帮助碧眼狐狸与蔡九父女决斗,并叫碧眼狐狸不要害怕。

过了两日,这天就是铁小贝勒的寿辰,玉娇龙便随着母亲前去拜寿。虽然受到许多仆妇小姐的歆羡,但她心里很是不安,总惦记着蔡九父女在宅门前卖艺之事,所以没等到坐席用宴,就催着她母亲带着她回家去了。

晚间她父亲回来,又急匆匆地寻找“剑谱”。剑谱现在玉娇龙正阅着,她父亲可不知道,待她将剑谱交出,她父亲还说:“你一个女孩子,看这可有什么用?”接着又说:“刚才铁贝勒将他家藏的一口宝剑拿出来给我看,那口剑确能削铜断铁,比咱们家里的那‘吞霜’、

‘断月’两口剑好过万分!那口剑尺寸长约二尺九分,宽一寸多,护手长约一寸,宽约二寸六分,厚约七分,两耳每耳长约一寸五,钢作深青色,七星之中第三颗特别显明。你替我仔细查一查,此剑究竟是何名称,明天我好去回复铁小贝勒!”她父亲这样地说着,似乎将此当作一件紧要的事情。

玉娇龙手中簌簌地翻着书页,心中怦怦乱跳。因为她想起罗小虎曾有一口宝刀,那次雪夜在高朗秋的坟前,自己手中的剑便为他的宝刀所斩断,可见若没有一口超过众人的兵刃,徒有一身超过众人的武艺,也是无用。现在自己为碧眼狐狸的那件事已成骑虎难下,不定几时事情就闹穿了,自己就在家中居住不下了,就必须走!走到江湖上,若没有一口锋利的兵刃可怎成?

当下她由书中查出那口剑必是“青冥”,便告诉了她的父亲,她父亲又把书就近灯光看了半天,也点头说:“大概不错,这书上也说是青冥剑剑身的七星迥异凡剑,一定就是它了!明天我把这书送给铁贝勒看去!”

玉娇龙的心中已决定了要取这口青冥剑,可是她并没对碧眼狐狸说。深夜,她就独自离宅前往铁贝勒府。到了铁府里,见许多屋子里的人都还没睡,她就如同一只狸猫似的无声地走着,到各屋前隔窗窃听。却听有一间屋中,有个小厮正跟同伴说话,说:“刘泰保今天弄了个大没趣,他在西下黑摸咕咚地等了半天,一心要看爷的那口宝剑,可是得禄大叔一点面子也不讲,说什么也不让他看,气得他直骂……”

玉娇龙就按着院落的形式找到了书房,拧锁进去,取了那口青冥剑。不料这时刘泰保也想要盗取这件东西,他在窗外觉察到屋中有人了,没敢直撞进去,就跑到房上去掀瓦,去发威风。就在这时,玉娇龙像一股风儿似地早已出屋上房,而且已转到了刘泰保的身后。刘泰保刚一道出字号,玉娇龙一脚抬起,把刘泰保踹下房去,她就走了。

第二天,碧眼狐狸才由外面得来铁府失剑的消息,她便背着人向玉娇龙笑,并要看看宝剑。玉娇龙却冷笑着说:“你若必要看剑,那我就在你看完之后,遂即割下你的头来,去交给蔡九。”碧眼狐狸吓得变色,玉娇龙便拂手令她走开。

玉娇龙得了青冥剑,试了试,果然削铜断铁,不同凡器,她便将剑收藏在她睡觉的木榻之下。这木榻是不能挪动的,前面有隔扇,榻下藏着什么东西,别人绝看不出来。并且她在里边安设着伏弩,除了她之外,谁要是启开那榻上的一块浮板,弩箭就能把眼睛射瞎。她嘱咐绣香、吟絮铺床时要轻轻地,只许动被褥,不许动榻板。她并明告诉碧眼狐狸,说:“高师娘,我卧室中无论什么东西,你可都不要私动!要动了,你眼睛瞎了,或是咽喉破了,可别怨我!”她说这话就仿佛是凑趣似的,可是碧眼狐狸真是什么也不敢伸手去摸了,连屋中的椅子她都不敢坐。因为她知道玉娇龙说什么便能干出什么,高朗秋说她是一条“毒龙”,碧眼狐狸始终没忘。

玉娇龙的木榻中不但藏着青冥剑,还藏着《九华剑拳全书》。和她的夜行衣及男子衣帽等物。至于她的小弩弓,是永远藏在首饰匣内。她得了这口宝剑之后,本来可以心满意足了,但她却由宝剑又想起了宝刀,由宝刀又想起了罗小虎,又不禁一阵难过。

当日,听说那卖艺的父女又到门口儿来了,碧眼狐狸就吓得躲到玉娇龙的屋中,她的身子有些发颤,同时紧紧地咬着牙。玉娇龙却安娴镇静地在几上练她的大字。她写的是八分体的隶书,临的帖是《汉曹全碑》。她写得几乎与原帖一个样子,再把笔力运得浑厚些,就简直与前庭挂的那幅对联上的笔迹无异。

当下她忽然停住了笔,看着自己写的这字,不由一阵发恨!她恨的是常到她家中来的那个最得她父亲欢心的鲁君佩。鲁君佩是位探花郎,现任翰林院编修,他的书法、文章、诗赋都很好,可是面貌可厌,言谈庸俗,行为也很卑劣。玉娇龙就想:自己来京已将近四个月,隐隐听得亲友中来做媒的不少。别的人不中自己父亲的意,难以成为事实。惟独这鲁君佩,确实是自己婚姻上的一个障碍,万一父亲做主把自己许配了鲁君佩,过些日,罗小虎再得意而来,那自己应如何呢?她忧虑着。心中又萌出了离开这里携剑远走的念头。

这时绣香又进来了,这个丫鬟今天的神态也很惊惧,她哨悄向玉娇龙说:“刚才大人回来了,从来没有今儿这样烦恼急躁的,跟太太都几乎吵了起来!小姐,您快过去看看吧!”玉娇龙惊讶着问说:“为什么事儿呀?”绣香说:“听说是什么宅里丢失了一口宝剑。原主倒不愿深究了,可是咱宅里的大人气得不得了,说是若不拿获盗剑的贼正法就辞官。太太说大人是自己找着不省心,大人就急了!”玉娇龙赶紧到她母亲的屋中,见她父亲已然走了,她要问又不敢问,便找了几句别的闲话说了,才稍稍解开了她母亲的愁颜。

回到自己的屋中,她心里犹豫了一日。本想离家远走,做一件惊人的事,但又想:那样一来,父亲也一定不能做官了,母亲还不得为思念我而死吗?再说,江湖上的颠沛困苦,我真能受吗?走后再想回家来当小姐享福,那可就不能够了!所以她知道自己不能显出形迹,不能离家。至晚间她就写了一封信,作出一种侠客的口吻,感谢铁小贝勒不欲深究之情,并请铁小贝勒转嘱玉正堂勿再为此事徒劳。信写完了,她又觉着后半篇容易叫人猜出自己与玉正堂有关系,并能显出来自己的畏惧,或许因此弄巧成拙,所以就撕去了半篇。

她将这半张信笺封好,夜深时她又潜离宅院,寻着长虫小二,命将这信交到铁贝勒府。回来之后,她心中很痛快,因为她这封信写的是隶字。笔迹故意摹仿鲁君佩,即或铁小贝勒忽然发威,要按照笔迹去捉盗剑之人,那很好,就叫父亲把他宠信的探花郎拿下吧!

又过了一日,这时碧眼狐狸因被那蔡九父女逼得太急,就与他们约定当晚在德胜门外土城决战,她来求玉娇龙届时帮忙。玉娇龙本来不愿再出门惹事了,可是这时她对碧眼狐狸也感到些顾忌,因为自己钟情半天云罗小虎和最近盗剑之事,这两件隐私全都在碧眼狐狸的心里,如若拒绝了她这请求,她就许翻了脸!翻了脸自己倒不怕,自己可以杀死她,但那必要闹得事情不可收拾。所以玉娇龙心中一盘算,就爽快地答应她了。

到黄昏时,玉娇龙令碧眼狐狸先去,随后她假借如厕,暗携宝剑,离了家宅,在城墙僻静之处,爬出城外。她到德胜门那家小店里,换上青衣,取了马,飞奔土城,正赶上碧眼狐狸为蔡九、蔡湘妹、刘泰保三人所围。堪堪就要力尽就捕。玉娇龙上前挥剑解救,并接过来飞镖打回,以至蔡九负伤惨死。她将碧眼狐狸救走,令碧眼狐狸骑马自去回那小店匿居,她便于昏昏的夜色之下回到了城里。前后她去了共二十分钟,便人不知鬼不觉地又回到了闺阁中,依然抱着猫儿玩。

但是第二天,碧眼狐狸就高兴地来报告,说是九城轰动了巨案,蔡班头昨夜中镖死在京城了。玉娇龙非常地惊讶后悔,想自己这是做的什么事呀?那蔡姑娘她是多么可怜呀!想到蔡姑娘若不离开此地,案子早晚是要发的,所以她赶紧命碧眼狐狸出去饬长虫小二探出蔡湘妹住的那间店房,夜晚她就去了。虽有刘泰保趴在房上守夜,可是玉娇龙身轻似燕,动作如闪电那般快,第一夜她在蔡湘妹的枕畔放下了白银,第二夜又到刘泰保、蔡湘妹隐匿的另一个店房里留柬,催促他们离京。第三夜刘泰保、蔡湘妹搬到得禄家里去了,她也得了报告,夜间又去恫吓。她本想杀死那二人,但一来怕把事情再闹大,二来她也觉着湘妹可怜,不忍下手。

可是不料到了第四天,大白天的,刘泰保就带着蔡湘妹来到她家的宅门前走软绳,一顿大骂,从此北京城的人都知道巨盗碧眼狐狸师徒是藏在她的家里了。玉娇龙既愤恨、恐惧,又悲伤,因为她的父母从这天起也是日日愁眉不展,同时仿佛她与鲁君佩的婚嫁也一天一天地将要成为事实了。而罗小虎依旧是音信杳然,外面的刘泰保又日益进逼,谣言喧动,她想隐忍、敛迹,便避难似地终日不出闺门。

可是她又觉察出碧眼狐狸高师娘仍然在外独自行动。头一回不知她是在哪里受了镖伤,第二回更是她家中的一件翻天覆地之事。那天深夜中忽然碧眼狐狸负伤逃归,她赶紧去救,不料在花园中她便遇见了一位手使双刀,武艺高强的人。她虽用宝剑斩断了敌人的一口刀,但敌人却越杀越勇。此时家中的守夜仆人和官人已赶到了花园,她只得钻进了后窗,回到屋中,敌人也惊走了,可是高师娘的尸身已发现在园中,一口被宝剑削断的刀也扔在地下。

由此她父亲玉大人才知外面的谣言确是事实,本宅中确实藏着贼人,藏着宝剑和赃物。他父亲令人把高师娘秘密地抬出去埋了,因怕家人把此事泄露到外面去,对于谁是高师娘的徒弟反倒不深究了。玉大人既引疚自责,又惧将来之祸,所以便称病辞官。

玉娇龙忧心如焚,正无办法,忽然德大奶奶又请她去赴宴。她就暗暗拿定了主意,想今天见着杨丽芳,自己设法跟她说上几句私话,向她细细询问她家中的历史。如果她确实是罗小虎之妹,那自己就把高朗秋和罗小虎之事告诉她,叫她去找杨豹,再去访问罗小虎的下落。至于自己,如目前的事情逼迫太急,那就顾不得许多了,只好就离开家走吧!

谁料事情出了意外,她一到了德家,就遇见了俞秀莲,她才知道昨夜杀死碧眼狐狸,钢刀被自己宝剑斩折了的那强硬的对敌,原来就是这位久闻其名的侠女!玉娇龙益为凛惧,可是见俞秀莲无意揭穿她的隐私,只是拿话刺激刺激,又用手段试了试,掐几下,拧几下,她全都忍受了。她倒很钦佩俞秀莲。当日没得机会跟杨丽芳细谈,可是也用不着细谈了。

回到宅中,她料到今夜俞秀莲必来,所以就燃灯等待着。果然,深夜之间,俞秀莲前来索剑,她便表示自己今后敛迹,请俞秀莲勿再逼迫,并应允明日亲将宝剑送回铁府。俞秀莲走了,她却也随之走出,立时到铁贝勒府中将青冥剑交回在原处。

她又至德啸峰家见了俞秀莲,两人坐在房上谈了半天心,俞秀莲就劝她别再这样胡闹,并说:“京城比不得别的地方。你是位小姐,你也比不得我,如果人家知道玉小姐是个飞贼,你父母一定都得气死,你那两位哥哥的官也就都不能做了!”她点点头,表示十分忏悔。回家后,次日就派人到德家送礼,闻知俞秀莲已走,她就放了心。想事情已经完了,宝剑交还,碧眼狐狸已死,俞秀莲虽已探出自己的事情,可是她为人慷慨宽容,必不能对别人去说。

玉娇龙经过了此番教训,本想从此洗心革面,安分在家中做个小姐。专等候罗小虎做了官来此求亲。可是忽然一夜又闹贼,她施放冷箭把贼人擒住,想不到又是蔡湘妹!蔡湘妹大骂她的父亲,并说要去喊御状。幸亏她母亲贤明,才把事情按住了,未致扩大。她又亲自见了蔡湘妹,温慰、蒙哄,把蔡湘妹弄得绵软了,便派人用车将蔡湘妹送回。

玉娇龙心中很是平静,觉得一切事情都已完了,所有的争斗俱已解开了,她就称疾装病度过了这惨淡的新年。虽然她父亲气病了,母亲也病了。加以那个鲁君佩又时时来活动,恨不得立时就做她家里乘龙快婿才好。鲁太太并把个双龙玉佩给她,说是压惊镇邪,她明白,这其实已隐隐有下聘之意。但这些忧愁苦闷,她认为都很容易解除。只是在上元节的这天晚上,她随着母亲观灯归来,忽由人丛中施放出来一支小箭,正正射在她新改装的两把头上,她真惊讶了!

过了几日,夜里,忽然罗小虎又钻窗进来见她。玉娇龙见她这个相待三年,一心所属的情人,仍然是鼠窃一般地来了,仍然腰插短刀,举止粗鄙,仍然是那强盗半天云,仍然没有出身,没做官,她真觉得没有希望了!她不由得悲伤欲绝,哭泣了一整夜。

次日,她就藉辞说:“我怕屋里的那个窗户,因为高师娘就死在那里。我想不到她原来是贼,我夜里睡不着。”于是她就将九华全书、夜行衣裤、及男子衣帽、小弩箭等,都严密地锁在一只铁箱之内,嘱绣香好好保管,她就搬到她母亲的屋中,藉以躲避罗小虎再来缠她。此时她真恨罗小虎,并且恨自己当初行为不检,她真病了。她心中甚至产生了一种反感,有时竞想,倒情愿下嫁于翰林鲁君佩,做一个庸愚的媳妇,以斩断自己内心的纷扰,而酬答补报父母的养育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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