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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雪夜争持侠女遭毒手 庵堂探慰奇士露真情

刀放在身边,直等到深夜三更以后她才歇下。她心里冷笑著:大谅那韩志还、当七、红衣女子等人是不敢找我来了。一夜之内也没有甚么事情发生。

次日起来,秀莲不肯立时走去,她还要在此多留两天。将门锁上,她甚么兵刃也不带,就出了店门在街上行走,不由的就走进了城。

磁州也是冀南的大地方,所以城内街市颇为繁华。

秀莲忽然看见有一家估衣补,里面挂著许多妇女穿的皮棉衣裳,秀莲暗想:现在天气冷了,我由北京出来时,本没有想到要在外面奔波这些日,没带甚么厚衣裳,应当在这里买一件。但她又想了想,身边的钱恐怕不够,所以就要出城回到店里去取,于是就转回身来。

刚要出城,忽见一家店铺门前,围著一大群人,秀莲心说:这是干甚么的?于是挤进了人群,向里面看,原来是一个和尚。

这和尚年有三十多岁,黑紫的脸,两只大眼睛炯炯放光,头皮跟铁一般,又青又亮。只见他穿著很整齐的僧衣,打著袖子,露出一根房柁似的粗壮胳臂,一只手掌著把明晃晃的短刀,用力向胳臂上一砍,只听“当”的一声响,刀仿彿撞在石头上。刀还是那般明晃晃,胳臂上只留下一道白印,皮肉没破,也没有流血。

旁边看的人一齐惊讶,都直著眼。和尚却从容地笑了笑,发出江南口音说:“这是出家人二十年来练的真功夫,这叫作‘铁布衫、金钟罩’。是真气功,不是其么妖术邪法。诸位要疑惑我这刀不快,可以自己取一把刀来随便砍,不过得先说明了砍甚么地方。因为这全仗著一口气,气运到哪里,哪里就跟钢铁一般,不能顾全身。谁要说全身都是金钟罩,那就是妖术邪法,不是真功夫了。”

说完了,由身后一根禅杖挂著的黄包裹著,掏出些药丸来,卖给一般看的人,又夸他这丸药,说是:“强筋补血,专治五痨七伤,药名叫金刚不坏九。没病人吃了更能健壮,一服药两粒,只收一个制钱。”

秀莲看他那黄布包裹上写著是:“行脚天下,普结善缘”,心中十分惊异,暗道:“看这和尚确实有真功夫,不似江湖卖药的假和尚。她又低头看见和尚脚旁地下放著一个黄布大包旅和一杆三尺长的很沉重的竹节钢鞭。

正在看著发怔,忽然身后有人拍了她肩膀一下,秀莲不禁吃了一惊,赶紧回头一看,见身后有几个人都像商家伙计样子的人,都直著眼正看那和尚,并没有人注意秀莲。

秀莲虽然心中很是生气,但在这里自己又不便发作,只得退身离了人群,又四下看了看,并不见有甚么熟识的和形状可疑的人。

秀莲就想:不定是哪个轻佻的人拍了自己一下,自己不理他就是了。遂往南一直出了城门回到店房内。

将要叫店家备马好起身,顺便进城去买衣服,这时忽然店掌柜进到屋里,他说:“柳姑娘您别走了,刚才您的哥哥来啦,他在西边高升店内,叫姑娘快去找他。”

秀莲听了,不由一怔,说:“胡说!我怎会姓柳?我哪里有甚么哥哥?你快给我备马,我要走了!”

那掌柜的说:“姑娘,也许是他们找错人了。可是那位柳大爷认得这匹红马,他说决没错,并说您自管去见他,一奶同胞,有甚么话都好说!”

秀莲一听,心里立刻明白了,知道一定是碰见那红衣女子柳梦香的哥哥了。

心中倒觉得好笑,本想要去见他,把这匹马索性还给他,以免在外边行走,别人都以为我是柳梦香,那有多么可耻。但又觉得此时若再买一匹好马也不甚容易,而且这匹红马走的虽不太快,但很驯顺。

因此,她就气恼地说:“你不用废话,我给了你店饭钱,你给我备马就是了,我不认得甚么姓柳的!你也不能因为姓柳的认错了人,就不放我走。”

说著,把钱给了店掌柜,她自己去收拾行李。

店掌柜却悄悄地出去,先打发伙计给那边送信,然后她另叫人慢点给秀莲备马。

秀莲手提包裹,臂挟著双剑,出了屋子,往马棚下一望,就见店伙才把鞍子放在马上。秀莲明知他们是故意磨烦,便赶忙过去,用手一推,那店伙一屁股就坐在马粪上。

秀莲自己动手,很快的将马倩好,行李和双剑放在鞍后,她自己的双刀放在鞍旁,然后牵马出了店门,上马往南走去。

走了不远,尚未离了关厢,忽听身后有人高声叫道:“大姑娘,大姑娘!”

秀莲赶紧回头去看,只见身后有三个人骑著马紧紧跑来,他们一看见秀莲的正脸,就不禁都发了怔。

秀莲却不理他们,催马就出了关厢,找著大道,又往北驰去,走不到二三里,就听身后有人高声喊道:“前面骑红马的女子,站住!站住!”

秀莲回首一看,见是四匹白马自后面赶来,遂将马勒住,打量这四匹马上的四个人。只见前面的两个人都是年轻力壮,一个是黑脸大嘴,一个是瘦长个子,中间的马上是一个三十来岁,白脸膛,穿著一身绸缎的人;最后的马上是一个微有胡须,像是个仆役样子的人。

秀莲见他们的马上都带刀剑,便想著难免有一场争斗,遂也用手去摸鞍旁的刀柄。

此时四匹马已来到临近,那衣服阔绰的人催马赶在前面,把两只长眼睛一瞪,像是两个枣核。他忿忿地问道:“你这匹红马是从哪儿得来的?”

秀莲不慌不忙地用眼看看这人,便冷笑说:“是我花钱买来的,在我的手里养了四五年了。”

那边的人齐声怒斥道:“胡说!”

黑脸汉子和那细高个子一齐由鞍旁抽刀,那穿著阔绰衣服的人,却赶紧摆手将他手下的人拦住。

他把俞秀莲面貌打量了一下,说:“你别找不自在,一个女人家,何必要耍无赖!你骑著的这匹马,就是剥了皮我也认得它,跟我说明白了,我是凤阳府的柳大庄主摩云鹏柳建才。

你骑著的马原是我胞妹的。我胞妹柳梦香自幼喜爱新奇的打扮,向来她是穿著一身红衣裳,拿著红鞘红丝的双剑,连这匹马也是红疆红灯。她是在今年春天由家中出去,我们这次出来就为的是寻她。现在你可要实话实说,这匹马是怎么到了你的手中?我胞妹她现在甚么地方?”

秀莲见这柳建才说话十分的不客气,而且他身后的那三个人又齐都用眼瞪著自己,因此本想要实话告诉他,如今也不能了,遂就摇头说:“我不认得甚么柳梦香,你们认错了!”说著播马就走。

柳建才却抽出剑赶上,喝道:“你别走,你可知道我摩云鹏的名声。你再看看,我手下这两个人,饶成、金二,淮河一带谁人不知?现在我们还有几个朋友在这里,那都是江南有名的侠客。你一个女子,可不要自寻杀身大祸,赶紧将我胞妹的下落说出,将马匹交还,便放你走!”

秀莲气愤的抽出双刃,在马上回身说:“你敢向我来发债?不错,马匹是柳梦香的,不但有马,双剑也在我这里。因为她与太行山的强盗勾通,他们抢去了我的马匹,我才夺了她的马,作为赔偿。不信去问你的妹妹,你妹妹大概也快到此地了。凭你们这几个无名小辈,也敢用话来吓我俞秀莲!”

对方那四个人一听俞秀莲的大名,他们全都勒著马向后退了几步。柳建才就问:“哦,你就是俞秀莲?你可知李慕白现在甚么地方?”

俞秀莲瞪了他们一眼,见他们被自己的名声吓住,看那样子是决不敢向前交手。

秀莲遂也不愿与他们呕气,便收起刀来,催马走去。

走了的半里,回首一望,只见那柳建才等四匹马却往南跑去,她心想著,他们大概被吓跑回去了。

她策马前行,不禁冷笑。往下走了三十丝里,才找了个村镇。用毕午饭,饭后再往下走,行了不到十里路,天空便洒下来雪花。

起始还是稀稀地落在衣裳上,随之就消失了,后来越下越密,越下越紧,地下铺了一层毛毡似的二三分厚的白雪。秀莲的青布衣裤,也染上一片一片的白雪,仿佛是发了霉。

此时天色暗晦,大道上的行人简直没有,只有俞秀莲这匹胭脂色的红马,在银色的大地上杳杳地行走,身后留下两行匀称的蹄迹。往北又走了几十里,此时秀莲精神并不倦怠,但这身体却觉得十分寒冷,所以走到一座大城市,虽然天色尚早,但秀莲不愿往下再走了。

向路旁人问了问,原来这里是顺德府邢台县,秀莲逢在西关找了一家店房,牵马进去,便叫店家。

店掌柜出来看了看秀莲,就回答说:“姑娘到别处再问问去吧,我们这个店的房子都住满了,大房子里还挤得下,可你不能往。”

秀莲只得车著马出去,又到别家去我房子,可是一连找了四家,全都没有地方了。

末一家的店掌柜非常和气,他说:“姑娘你看,单间房子是一间没有了,你一个堂客,怎能在大房子里跟人乱挤著呢?现在天冷,路上又不安静,这么一下雪,客人们都不敢往下再走路,所以都在这儿歇下来。

姑娘你就是到南关北关里去打听,也怕没有一间间屋子了。我给你出个主意,在城里有一座白云庵,那是处幼僧庙,姑娘你听得懂吗?幼僧就是尼姑。你一位堂客家,到那里去投宿比在店房里还方便呢。”

秀莲点了点头,牵马又走出店门,怅惘在雪地里站立了一会儿,忽然一生气,暗想:“我非在这里投宿不可吗?我不能连夜往下去走吗?”

于是就牵马向西又走了不远,就看见街北有一家酒饭馆。

秀莲达在门前将马匹系好,一拉门进去,立刻一团热气扑来,四周的人语杂乱,那些饮酒吃舨的人,莫不扭头直眼来看她。

秀莲在近处找了个座位,酒保过来问秀莲要甚么菜,秀莲随便说了两样菜,并叫酒保先把酒拿来,秀莲就面首坐著,自斟自饮。

本来秀莲是不惯饮酒的,但因身上穿的衣裳不多,而且少时还预备在风雪之下赶一夜的路,所以不能不借酒御寒,但是她斟到第四杯便饮不下去了。

此时酒保已把菜舨端来,秀莲用过饭,便给了钱,出门解下马来,将马肚带系紧了,遂扳鞍上马,挥鞭出了西关,寻著大道,就一直往前走去。

此时风雪越下越紧,天色也越发昏暗,秀莲策马往北走了五六里,竟没有一个行路的人。路旁的茅舍也都被雪压著,里面一点灯光也看不见,好像坟墓。大地之上寂然无声,马蹄踏在雪地上都不发响,村舍里的狗仿佛也怕冷,没有一个吠的。

秀莲此时酒已涌起,身上觉得很暖和,但头却有点发晕。她在马上并不很急忙的行走,眼望灰暗的大地,忽然想起三年以前的事情。

那时是她自北京出来追赶李慕白,要问问孟思昭的下落。那天她就是连夜踏雪行走,不周那时的雪个此现在还大。

一想到前三年的事,她心中又不禁涌起了愁思,在马上长叹了一声,仿彿也懒得往下再行走了,同时对于一切的事都灰心了,就觉得这灰暗的天地就是她自己的心,而这茫茫的四周,只她一人踊跃独行,这就像是她的身世。

又走了十丝里地,因为看见道旁不少的人家,心里就改变了主意,打算趁著天还不太晚我个地方投宿,不再往下去走了。但是沿路的人家虽然不少,可是没有一处灯光。她也不愿冒昧地去敲人家的门,只得又走了七八里,便来到一座镇市上。

这里有二三十家铺户,铺户都由首里透出薄弱的灯光,小小的酒店开著一扇门,街上有一个持著梆子打更的人,才敲了两下。

秀莲心里很惊讶,暗说:原来才二更天,我走到甚么时候才能天亮呀?遂就勒住马,向那打更的人问说:“这是甚么地方?”

那打更的人借著雪色,仰脸瞧著马上的姑娘,他仿彿十分诧异,便问:“你是从哪儿来的呀?”

秀莲说:“我是由磁州来要回钜鹿县去,因在顺德府找不著店了,我才往下走。”

那打更的人说:“这么大的雪,你一个女人家,连夜往下去走,不是找著要出事吗?来,我给你问问,王家店里有地方没有。”

秀莲下了马,道了声劳驾,送车马跟看这打更人到了酒店的门首。

原来是酒店的门虽小,可是后面还有几间房子,都住著旅客。

打更的人挟著梆子进去,就说:“王老二,你们这里还有地方没有?外边来了一位堂客,带著一匹马,想在你们这儿住。”

那店掌柜王老二是个很胖的人,有点黑胡须,正在柜旁给两个已经喝醉了的客人热酒,听见打更的这一说,他就摇头说:“没有地方啦!”

打更的人说:“一个堂客,大雪的天,你可怎么叫人家往下走呢,天又这么晚了。”

王老二说:“要不就叫她在柜房里睡,我搬出去,柜房就是我老婆孩子,可就是脏一点。”

那打更的人退回身来,一问秀莲,秀莲此时酒意已失,身上寒冷,实在不愿往下再走了,遂就点头说:“成,只要有了地方能坐一晚上就行了。”又问:“我这匹马有地方拴吗?”

在柜上热酒的王老二说:“有地方,牵到后院就行了,草料也都现成。”说著他把酒给那两个已经醉了的人送过去。

他出来借著屋里透出来的灯光和外面的雪色,看了看秀莲,秀莲已由马上解行李和双刀双剑。

王老二先把她让到柜房里,然后把马车到后院。此时打更的人又敲著梆子踏著雪走了,更声也渐渐远了。

秀莲一看这所谓柜房,不过是在这卖酒的屋子里档上几条木板,至多可容四个人站立,但是又支著个小铺,铺上躺著一个憔悴的妇人,还有两个三四岁的孩子,全都睡著了。

秀莲只能在那铺板前面露出的半截板凳上坐下,包裹和剑就放在脚前地下。

秀莲心中十分烦恼,想著:与其在这狭窄的地方坐一夜,还不如冒雪冲寒的往下走呢!

这时王老二又开著门,用惊疑的目光看地下放著的刀剑,他就说:“大嫂,你是干甚么的?”

秀莲说:“我是在江湖卖艺的。”

王老二听秀莲是江湖上踩软绳把式的一个女子,他的态度就不像以前那样郑重了,笑了笑说:“买卖怎么样,还不错吧?”

秀莲点点头说:“还不错。”

王老二又问:“怎么是你一个人练呢?”

秀莲说:“还有伙计,都在后头呢。”

王老二回身对那两个喝酒的人笑著说:“嘿,咱们这儿来了个练把式的姑娘,明天要是不下雪,咱们请她在镇上要一要,大家给她凑几个钱。”

那两个喝酒的人也说:“咱们镇上自从那几个唱小戏的走了,有半年没来玩艺儿了。大嫂子,明天给我们练几手儿,要是练的好,西边穆大当家的还许请你上庄子里练去呢!来,先唱两口儿好不好,刚热的酒。”连问了几声,柜房里并不言语,秀莲却在那里生气。

又待了半天,两个喝酒的人醉了,王老二把店门关上,他就在柜房边靠看热火炉去睡,灯也灭了。

里院的马嘶叫了两声,那后面屋里的旅客们又大声吵嚷著,并有骰子投在盆里的清脆声。外面风刮的愈猛,撼得木板墙咯吱咯吱的响,更声却微弱的响著,敲到三下了。

秀莲靠木板坐著,不住地打盹,那铺上挤著躺卧的母子三人全都睡得很香。

这时,忽听外面有马蹄用力敌在雪地上杂乱之声,秀莲由梦中打了一个冷战,赶紧睁开眼睛,侧耳向外静听。只听有人用拳头乱捶店门,像是好几个人的声音,根齐很齐声叫著。

柜旁边躺著的王老二被惊醒来,他大声问:“甚么事,找谁的?”

外面的人说:“你就开门吧,我们喝酒。”

王老二气忿忿地说:“火灭啦!不卖啦!明天再来喝吧!”

又听外面一个人的声音说:“你们这儿是住著一个骑著红马的女人不是?”

秀莲吃了一惊,赶紧就站起身,“锵”地抽出双刀来,铺上睡的孩子也惊醒了,啊啊哭了起来。

这时王老二向木板探进头来,惊慌慌地悄问说:“外面那些人是找你的,大概是衙门里的,我的爷,你到底是干甚么的呀?”

秀莲昂然说:“我出去见他们:”

这时外西就咚咚的乱捶店门。

秀莲出了酒店,双手握刀,大喝一声:“别打门,你们是干甚么的?找谁的?”

这尖锐的森厉的喝声,透出了板门,外面立刻就停止了捶门,声音也寂静了,仿佛一个人也没有了。

秀莲将腰带系了系,把前发向后掠了掠,这时外面就有江南口音,向里门轻轻地说:“我是冲霄剑客陈凤钧,俞秀莲你不要害怕,我是向你求亲来了。”

秀莲一听,陈凤钧那个可厌的人又来到这里调戏她,不由胸中怒火倍增,她想用个狠毒的方法来惩罚他。遂悄悄地将门拴卸下,外面的人正用力推著,忽然,门开了,人也栽倒在屋里来。

秀莲乘势双刀砍下,地下惨叫了一声,陈凤钧就再也爬不起来。

秀莲一耸身跳到店门外,只见外面莹莹白雪之中,有六匹马,五个人。秀莲站在一方,然后借著雪色去看,就隐隐认清了,原来正是在磁州遇见的柳建才等人和那个用快刀砍胳臂的卖药僧人。

此时那僧人已舞动禅杖过来,厉声道:“好个俞秀莲,我们今天本无意跟你作对,你反倒把我的师弟陈凤钧杀死了!”

俞秀莲挥刀将僧人的铁禅杖磕开,厉声道:“你是哪里来的和尚?出家人应当在庙里好好念经,你为其么在这下著大雪的深夜里来这里寻我?还同著陈凤钧这些强盗!”

那僧人却把禅杖拦住俞秀莲的双刀,说:“俞秀莲,你先听我把话说明,不可泼口骂人。我们不是强盗,我是江南当涂县江心寺,静玄禅师的大弟子,名叫法普。

我们本是规矩的出家人,因为两年之前,奸人李慕白突然到我们寺中,将我师父所藏的秘图盗去。我们追他到江边,本想只要索回图籍,并不伤害他的性命,不想他竟首先跟我们动起手来,我们就将他打落在江中。

可是,后来雇人打捞他的尸首,却不见了。这两年来,我们本以为他已经死去,可是在今年又听说他没有死,并且已往北方来了,我师父才派了我们分送来寻找他。也不是必要害他的性命,只要他能将图籍还给我们就完了。

在凤阳府我遇见这位柳大庄主,柳大庄主此次出来,一则是寻找他的胞妹?二则也是寻李慕白,要找回他所失的一口斩钢削铁的宝剑。

我们一路同行,来到河南,又遇见了师弟陈凤钧,才知道姑娘是从京南来,我们想你与李慕白最为相好,所以今天才找你来询问李慕白的下溶,并无他意。可是你不该乘人不备,就将陈凤钧杀伤。”

这法普和尚虽然手中握著沉重的铁打的禅杖,但说话却很讲理。

同时秀莲听了李慕白的事,心中也觉得十分惊奇,便收了双刀,向法普摇头说:“我已有三年没儿著李慕白了,他现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你虽满口说得有理,可是你深夜追下我来,就不算是强盗,那陈凤钧更不是好人!”

此时柳建才已叫他手下的夜又鬼烧成、铁腿金二等人进到王老二的店里,把陈凤钧搀架出来。

陈凤钧的半只左臂已被削掉,疼得他惨切呻吟。法普气得不住跺脚,柳建才又从店里把他妹妹的那匹红马车出,俞秀莲却抡刀过去,喝声:“把马给我留下,叫你妹妹亲自来向我要才行。”

将说到这里,只听脑后一声风响,却是法普抡铁杖打来。

秀莲赶紧回身抡刀,将法普的铁杖架住,骂道:“你刚才还跟我假意请道理,原来你也是要想暗算我!”

法普气得把铁杖抖起并骂道:“好个刁恶妇人,我今天要开杀戒了!”

当时双刀和铁杖交战在一起,旁边的柳建才、饶成、金二便将受了伤的陈凤钧扔在雪地上,他们一齐取了刀剑,奔过来帮助法普与俞秀莲战斗。

此时,雪花飘飘,寒风凛冽,天地依旧阴沉,这小镇市的街道上,却刀剑铮然,铁杖飞舞。俞秀莲抖起来全身精神,展开了生平刀法,左右手的两口刀,与身子合成一物,上下飞腾,前后拨拦。

对方的四个人如何是她的对手,交战有二十余回台,那柳建才就情知不敌,赶紧过身跑到一边,夜叉鬼饶成、铁腿金二也一齐曳著刀跑了。连同柳建才随身带来的仆人一共是四个人,他们抢了俞秀莲的那匹马,五匹马就飞似冒著雪往南跑去了。

这里法普正在舞动禅杖用力敲往俞秀莲,一看柳建才那几个人把他抛下跑了,就气得他跺脚乱嚷,又与秀莲战了几合,他就用铁杖将双刀架住,他连说:“住手!住手!你再听我说几句话!”

俞秀莲跳到一旁,双手横刀问说:“你有甚么话?你快说吧!”

法普扔下禅杖,打了个问讯,说:“我们素无深仇,何必要这样苦苦拚命?我们这回来此,原是向你打听李慕白的下落,柳建才却要借著我们的力量来夺你的马匹。

现在他们趁势抢了你的马匹,抛下我们进了去,我宁可认输,也不能再与你拚命死斗了。”俞秀莲听了不住地冷笑,说:“你们真聪明,你把我拦住,叫他们把马抢去,你现在却又来跟我说好话。”

法普连连接手说:“不是,不是,今天我们实在是受了柳建才的骗,以后我们见著他决不能绕他!现在我师弟陈凤钧已受了重伤,他不能再骑马了,我们这两匹马,由你随便挑选一匹。”

俞秀莲此时心中怒犹未息,本欲不放这法普走开,但又想,在这镇市上自己何必要在一夜之间杀伤两条人命呢?遂就用眼看那远远的正在低著头吃雪的两匹马,就说:“你留下一匹马,走吧!”

那法普跑过去将两匹纯青色的马匹车来,俞秀莲就留下一匹。看看鞍鞯齐备,就叫法普给系在路旁的一棵枯树上,然后就拂手说:“你们走吧!”

法普喘吁吁的先由雪地下把他的师弟冲霄剑客陈凤钧抱起来,骑上了马。笨重的禅杖也不能携带了,就抛弃在雪地里,匹马双驮地往南跑去了。

俞秀莲看那模糊的马影在雪地之上消失了,她才喘了两口气。觉得刚才这场争斗非常没有意味,同时想著李慕白既然碓已来到北方,他为甚么要不认我呢?那个人的脾气,依然是那么古怪,因此又觉著心中非常难受。

她叹了口气,手提双刀到了店门前,用手一推门,原来门已关闭上了。

秀莲又咚咚的用拳头捶门,里边却没有人答话,秀建高声喊著说:“快开门!我是在这里往著的,强盗已被我打走了。”连喊了几声,里面才把门开了。

秀莲一看,原来那后院住的旅客全都惊起来了,黑忽忽地挤满了一屋子人。

王老二就说:“老爷子!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秀莲微笑著,摇头说:“不要紧,那几个都是我的仇人,已经被我打走了。”

屋里的许多人,全都用眼直勾勾地看看秀莲。

王老二又把灯点上,秀莲就推开门,要进那木板隔成的柜房,说:“我也这就走!”说时就往地下一看,不由得惊诧,原来地下放著的那行李包裹和双剑全都不见,她瞪起眼睛来问说:“我那行李都哪儿去啦?”

王老二说:“都叫那几个贼人闯进来,连你的马匹和行李全都抢去了,我们哪敢拦他们呀!”

秀莲气得跺脚说:“我的银钱全在包裹里了。”

旁边就有人给出主意说:“快追他们去。”

于是秀莲臂挟双刀,又急忙地跑出了店房,由道旁树上解下马来,扳鞍上马向南去追。

这匹马却又高又大,性情也不很驯,秀莲骑著很不合适,但她心中却气愤难禁,不能忍下这口气,就急急催马往南飞跑。

此时,雪虽下得小多了,风却吹得更紧,天色更是阴沉、昏暗,往四下去看,其么也看不见。

走了不知有多少里,前面望见街市和许多房屋,原来又回到顺德府的城池了。时已深夜,秀莲自量也没处投宿,她低头去看,雪上也没印著甚么蹄迹,也看不出那柳建才和法普等人是逃哪里去了。

秀莲无计可施,就骑上马,在寒风雪地夜色之下徘徊,不但没看见一个人,简直连一声更鼓也没有听见。

秀莲心中十分急躁,又徘徊了些时,忽然扭头一望,见雪地上黑忽忽地、摇摇摆摆地来了一个东西。

秀莲惊得打一个冷战,心说:莫非是鬼吗?又细看了看,那黑影是冲著自己来了。秀莲把胆子一壮,手持双刀,催马赶过去,只见那对西的黑影站住了,原来是一个人。

此人向秀莲怒喝道:“你是干甚么的?”

秀莲一听,这人说的话也是江南口音。在十几步之外虽然看不清这人的面貌,但也可以略略看出这人是很瘦小的,头上家戴著个平顶帽子,衣袖很肥,大概不是个僧人便是个道士。

秀莲不由暗惊,遂横著双刀问说:“你先不用问我,你是干甚么的,在这雪天半夜里……”

话才说到此处,忽然对面的人“嗖”的”声,像一只猫似的奔扑过来。

秀莲赶紧双手抡刀向马下去砍,不防那人身躯极为敏捷,却转到秀莲的马后去了。

秀莲赶紧下身下马来,双刀举起,回头一看,那人却没了踪影。

秀莲正在惊讶,只觉得脑后像被人戳了一下,立刻一阵头晕脚软,全身无力挣扎,就摔倒在雪地之上,人事不知。

这时寒风依然怒吼,雪花不住下落,也不知过了有多少时候,忽然她清醒了一点,左手稍微能动弹,但是头部仍然昏沉疼痛,抬不起来。她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左手抬起,将脸上的雪扫开。

微微睁开眼睛就见天色已发鱼肚白色,雪虽没住,但也甚微了。秀莲想要站起身来,但全身都像没有力气,头部沉重的无法抬起来,她就呻吟了几声,又把眼睛闭上,一任雪花往脸上落。

待了半天,就听耳边有车轮的声音,秀莲睁眼一看,见来了三辆轿车,车走到近前,都停住了。

由车上跳下几个商人模样的人,全都惊讶著看在雪地上躺著的秀莲,他们彼此问说:“这是怎么回事?”

就有人说:“别管闲事,咱们走吧!”几个人遂又一同上车走去。

这里秀莲心中又急又气,大声的喊叫了一声,挣扎著坐起身来,但立刻又觉著一阵头昏眼黑,立刻又“咳哟”一声就倒在雪地上。

她狠狠地咬著牙,心说:除非是我死了,不然我一定要出这口气。哪儿来的贼人,竟用点穴法暗算我。她闭著眼睛,又短促地出了几口气。

这时天色已然亮了,城门也开了,这条路上的行人就更多了。乘车的、骑马的、担负货物的人,都来驻足来看秀莲。

就有人问:“你是怎么啦?得了病症了吗?”

秀莲睁眼一看,见旁边的人已把她围了一个圈子,秀莲就生气说:“你们来看我干甚么?我是昨晚遇见强盗了,你们若是有好心,把我送到一家店里歇一歇,只要我受的伤好了,我一定要重谢你们。”

她虽这样急躁的求援,但也许因为她是一个妇女的缘故,竟没有一个人上前来把她扶起,送到一个地方去安置。

秀莲气忿忿地又把眼睛闭上,心说:“没有人救我,我就在这里躺著,躺两三天还不能好吗?只要我能够起来,我就饶不了那仇人。”她把牙咬了咬,忽然又瞪大了眼睛问说:“你们看,我有一匹黑马,还有两口刀,在我的身旁没有?”

旁边的人都往四下看了看,有的就笑著说:“哪儿有呀?”

这时忽然由东边来了一辆车,车来到近前就停住了。旁边看热闹的人往两旁一闪,有人就说:“好了,白云庵的师父们来啦!”

这时由车上下来三个尼姑,来到近前就低著头问:“你是姓俞不是?”

秀莲见是三个尼姑,她便呻吟了两声,和缓地说:“不错,我姓俞,你怎么知道?”

那三个尼姑也不说甚么,就一同上前,费了很大的事,才把秀莲抬到车上。

一个尼姑坐在车转旁,两个在车后面跟随著,就赶进城里去了。

秀莲躺在车里,被车颤动得更觉发晕,心里虽然觉得这尼姑们能晓得自己的姓氏,未免可疑,但此时她却顾不了许多,只盼看她们好好把自己安置到一个地方,使自己能够将伤养好就是了。

也不知车走了多远,到了一个地方就停住了。

三个尼姑把秀莲搀下车去,里面又出来两个尼姑帮助著,才将秀莲搀架著进到庵内,送到一间小屋子里,放在炕上。

一个尼姑替秀莲扫去了身上的泥土,那几个尼姑就都出屋去了。

待了一会儿,又有一个人进来,服侍秀莲喝了一碗热水,秀莲的身子这才觉得舒服一点。但头部仍然是昏沉,眼睛才睁开,便觉著酸痛,遂又闭上了。

她又呻吟了两声,便问说:“师父们,你们怎么知道我姓俞?”

旁边的尼姑就说:“今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有一位老师父到我们庵里来,他说他是江南江心寺的长老。因为有一个叫俞甚么莲的姑娘在城外得了病,躺在雪地里快要死了,叫我们赶紧去救,我们的师父才派了我们前去救你。”

秀莲一听是甚么江心寺的长老,十分惊讶,赶紧努力睁开眼睛问说:“那长老现在其么地方,跟你怎么认识的?”

旁边尼姑摇头说:“并不认识,不过都是出家人。你是一个女人,在城外得病躺在雪地上,他不便去救你,我们还能坐视不救吗?那位老和尚是位很瘦的、颇有道行的人,他把话告诉了我们,他随后就走了。我们也忘了问他在城内哪家庙里挂单。”

秀莲心中便明白了,知道昨晚所遇的那个瘦小的黑影,一定就是江南的静玄禅师。他是跟他那徒弟们一起来的,不过在那镇市上争斗时他没出头,后来因为我把陈凤钧杀伤了,他才来用点穴法将我点晕,大概事后他又觉得手段太狠毒了,才通知这里的尼僧前去救我。

想到这里,心中却越发愤恨,暗道:“静玄禅师,听说你也是江南第一流的侠客,你为甚么不跟我一刀一枪的比比武艺,却用点穴法来暗伤我,并且把我的双刀也抢去,这算是侠客的行为吗?”

因此,她恨不得爬起来,再去与静玄战斗。但是她觉得被点伤得太重了,除了左手还能抬起之外,其余的身上各部分全都不能动弹,并且连眼睛都不能时常睁著。

幸是各个尼姑都是十分仁慈,饮水等一切事,都对她殷勤扶侍,老尼姑并过来问她在本地或邻县有甚么亲友没有。

秀莲却说:“都没有。”并说:“我这并不是甚么病,却是遇上强盗了,将我打的。”

老尼姑看了,还不十分相信,因为见秀莲的全身并没有些伤痕,只是她全身却像残废了似的,不能够动作,就安慰她说:“大概休养上两三天你也就好了!”

于是秀莲就在这白云庵歇了一天一夜。

到了次日,却仍然和昨天一样,身子还不能动弹,头仍是香晕,她心中就害怕起来,并且十分悲伤,心想:果然就是永远不好,这不是如同废人一样了吗?长在这庙里往著也不行呀!又想著:再过两天若是身子还不能动转,那就得托庙中的尼姑们去找个人,到钜鹿县去送个信,叫崔三前来接我。

可是自己是铁翅鹏俞老镖头的女儿,谁都晓得我这几年在外很为故去的父亲争光,一旦若成了残废,回到故乡,还不如悄悄地死在这里呢!

想到这里,心中既是难过,同时头部也觉得一阵昏晕,就仿彿睡去了一般。

直到晚间,秀莲虽然略有呻吟之声,但仍是不能常睁眼。尼姑给她灌下些米汤喝了,便把她身上的棉被盖好,然后带好了门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大概外面天色都黑了,秀莲心中虽然略有点知觉,但头部仍然发晕。又过了许多时候,忽觉得有人用双手来捏她的头部,并摇动她的肩膀。

秀莲无力睁眼看来者是甚么人,但觉得头部和手脚全都很舒适。

那人又把秀莲的头托起来,摇了半天,并用手指接她的太阳穴,秀莲顿然觉得轻松,立时睁大了眼睛,问说:“你是谁?”

屋中漆黑的,对面看不见人,秀莲只觉得这人很有力气,似是个男子。

秀莲心中不禁惊疑,此时她头部已经完全轻松了,两臂也觉得照常有力了。

秀莲就蓦然伸手将那人揪住,同时坐起身来,又问:“你是谁?”

那人却用力将手夺开,一下子又将秀莲推倒在炕上,他就急忙开了屋门走了。

秀莲想要挣扎著起来追赶那人,却不防两条腿还是无力,便“咕咚”一声摔倒在炕下。

此时忽听窗外有人叹了口气,秀莲听了很是惊疑,又向窗外说道:“我的两条腿还是不能动弹,你若是真心来救我,请再进屋来,索性把我洽好了!”

外面的人不言语,秀莲又问了一声:“你到底是甚么人?你是……”说到这里,却听“嗖”的一声,大概那人已飞上房走了。

这里秀莲侧耳静听了半天,窗外已毫无动静。远处的更声敲了四下,秀莲心想:原来天都快亮了。

此时她的头部一点也不觉得昏晕了,两臂也照常能够抡动,心中不禁十分欢喜,便坐在地下,用自己的手把两只腿用力的捏,用力的摇动,虽然十分疼痛,但渐渐能够自由屈伸了。

她就扶著炕沿,慢慢地站起身来,又一至身,将墙扶住,试著抬腿,试著走步。只觉得两条腿虽然可以慢慢行动了,但就仿佛伤了筋骨似的,只要这一步,就有些疼痛。但是她心中已不发愁了,送回到炕上去卧著,两腿仍然自己活动著。

她心思很明白刚才来的那人是谁,他是专为救我而来的。大概他既知道我的两条腿还是不能活动,他自然还会来的。于是就暗暗地计划著办法,同时自己不住的将身子活动著。

直到天光大亮,正殿里敲过了钟声,常服侍秀莲的那个十几岁的小尼姑又进屋来了。她一见秀莲已经能自己坐在炕上,而且睁著很大的眼睛,她就十分惊讶,并且很喜欢,就笑著问说:“俞姑娘,你的病好啦?”

俞秀莲点头笑著说:“好啦,就是这两条腿还不能够走这儿。”

小尼姑笑著说:“那就不要紧了,大概再养两天也就好啦!俞姑娘,这两天你简直是人事不知,你不知道我们多著急了!真的,你在这儿无亲无友,倘或有个好歹怎么办?现在,这总归是菩萨保佑你!”

此时,外面又进来两个尼姑,一见秀莲忽然病好了,她们也都非常惊异。

秀莲就坐在炕上,笑著说:“你们几位师父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将来真得想法报答你们!”

一个尼姑就说:“你倒不用报答我们,过两天你能下地了,到大殿多给观音老母叩几个头就是了。老母真是佛法无边,救苦救难。你要是没有地方去投奔,那也不要紧,我们老师父跟你很有缘,你可以在我们这儿往著。带发修行也可以,不过就是得受些清苦。”

秀莲一听心里觉得一动,细想了想,就说:“我也真愿意出家,我既要出家就得落发,不能那么半僧半俗的。不过在钜鹿县家里,我还有一位老母亲,今年已六十九岁了,等到将来把她老人家服侍到殡莽天之后,我一定要来此修行。”

尼姑又说:“你没有婆家吗?”

秀莲脸上红了红,摇头说:“婆家是有的,可是我没过门,人就死了!”

几个尼姑彼此相望著,啧啧地说:“真可怜!”

秀莲本来以前说她母亲尚在,原不过是推脱的话,她心里想著:我身边还有许多要紧的事,那些事未办完,虽欲出家亦不能够。后来,又说出了未婚的亡夫,对面的尼姑又不住替她惋惜,她却真的悲伤起来!

想起了往事,尤其想起了李慕白,她心中不胜难过,暗想:“自己的初心,原是要伴著孟思昭订婚的那枝金钗以度终身。

李慕白那不过是对我俞家有过好处的人,可是后来,不知为了甚么,自己就对他发生一种不可告人的心情。

尤其那次到提督衙门的监狱中去救他,以及如今……简直感情和行动都已超过了义兄妹的关系。将来倘或再见了面,那可怎么解脱呢?………”

当时,这柔软的一缕情丝,竟比长枪短刀还要锋利,使秀莲心中如受重创,她不禁对著几个月姑簌簌地流下几点眼泪来。尼姑就又劝了她半天,秀莲方才苦笑了一笑。

少时,尼姑给她取来早饭吃了,天色很快地又溜到中午了。

在下午,秀莲依旧坐在炕上捏她那两条腿,又扶著墙下来试著走步,竟觉看比昨夜又好得多了。

晚饭后,那个小尼姑又跟她谈了些问话,秀莲就向小尼姑要了一枝蜡烛,并要来取火之物。说是晚间屋里常有响声,也不知是老鼠还是黄鼠狼,所以她要点起灯来看看,小尼姑就给她都留下了。

可是到了晚间,小尼姑去后秀莲在屋依旧捏脚,她并不把灯烛点起。远处更声迟迟,才交了两下,秀莲倒不禁急躁,心说:这时天色还早呢!于是就静卧著等待,及至到了三更时分,秀莲的心情不禁紧张起来,将取火的东西紧紧握在手中,侧耳向窗外静听,但窗外面除了寒风呼呼的响,再无别的声音。

秀莲的心情由急躁转为懒惫了,心说:昨天那个人也许不能够来了。于是又用手捏腿,渐渐觉得精神疲乏,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当”的一声微响,秀莲立刻惊醒了,只觉得一个人已进屋来了。但是秀莲却一点也不动,假装做熟睡的样子,手中却紧紧地握著那取火之物。

只听那人仿彿在炕头上站立了一会,忽然他像手里拿著一张纸,窸窣地微响,就放在秀莲的枕畔了。

秀莲蓦然一滚身下了地,不顾腿脚利便不利便,她就横著屋门站住,口中急说:“你是谁?”

那人也真没虑到秀莲会自己下地,现在屋门已被秀莲挡住,他也不能过去将秀莲推开,他自己逃走。遂就站在那里,似乎发了一会怔,然后依旧运用江南口音说道:“俞姑娘你不要多疑。我是龚道士,因为你的腿伤还未愈,所以我今夜再来,告诉你治疗的法子。”

秀莲却不禁嘿嘿冷笑,“吧”的一声,蓦然打起火来。立时,火光照满了这间小屋,对面的那个人无法再躲藏了。

秀莲一面把蜡烛点上,一面借著火光去看这个人。就见这所谓龚道士,现在却不是道士的装束了,穿的是一身青布的箍身恰衣裤,头上用一块青布包裹,身体极为魁梧,但面貌却有些清瘦,两只很有神的大眼睛,额下有短短的黑胡须。

秀莲一看,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心中又悲又喜,就说:“李大哥!我们将有三载未见,你为甚么要处处躲著我呢?”说毕,一眼又看到炕上,只见在自己枕畔是放著一张字帖,被褥旁放著丢失的那对双刀。

蓦然间当年江南鸿留寄柬的情景,那“斯人已随江南鹤,宝剑留结他日缘”两句话,又在她脑中一闪,立时她的脸通红了。

对面的李慕白,这时心也感慨万端,他叹了口气,说:“俞姑娘,并不是我专躲避著你,现在一般的旧友,我都不愿再见了!”

秀莲又看了李慕白一眼,她将门闭严了些,说:“李大哥请坐!”

李慕白很拘束的坐在炕旁,秀莲依旧靠著门站立,二人心中都堆积许多话,却不知应当从哪里说起,良久,秀莲才说:“李大哥!自从那年你自京中逃走之后,就再也听不见你的信息,后来德五哥由新疆赦还,他对你无时不在想念,却又无处去托人打听你的下落。

直到今年八月间,才听花枪冯隆那些坏人在外面传说,说是大哥你在江南因与静玄和尚等人争斗,坠入江中已死了。德五哥却不很相信。

这次我为杨豹家里的事出来,临行时,德五哥还托我出来随时打听大哥的下落。后来在半路上遇见了陈凤钧,我和他交手将他打走,得到他的一匹马,由他的行李之中检出一封信来,这才知道大哥现在是往北来了。及至在黄河南岸,半夜里那两个贼人被擒,我就晓得是有武艺高强的人,在暗中帮助我。

到了开封,我们又全都住在那王兴镖店对门的店房内,我就想查找你的行动,但那时我可没有想到你就是李大哥。直到在开封城里,大哥帮助我杀伤张玉谨,后来因城中锣声四起,大哥领我到城墙上,对我说了几句话,我听得你声音厮熟,才想起来,才知道李大哥是在暗中保护我了。”

李慕白听俞秀莲说到这里,便点头说:“姑娘不必细说了,以后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自从那在黄河北岸看见姑娘骑著柳梦香的那匹红马,我就觉得很诧异,所以我就折回南岸来,随时在暗中帮助姑娘,后来我替姑娘擒了花枪冯隆,见姑娘北上我就放了心,晓得姑娘的事已办完了。

我因知姑娘也在处处留意我的行动,不愿被姑娘认出我的真面目,所以我就在提获冯隆的后两日,方才离开了开封。我也不晓得你是往彰德府去了,我过了河北上,原是要到太行山去,不想走在新乡,就遇上紫毛虎那伙强盗。

我因见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带著一对双刀似是姑娘之物,所以我才去把双刀夺来,为此,我还将紫毛虎及他手下的两个人杀伤了。由他们的口中才探出,姑娘是曾到太行山去了,并且与他们结仇是因为彰德府的金镖郁天杰。

我因想先到彰德府见著郁天杰,把双刃交给他,托他将来设法送还姑娘。可是在我将走到彰德府的时候,就遇见了史胖子等人。他们骑著马压著车正往那里去,我就在后面暗暗跟随。及至到了彰德府,在街上遇见了郁天杰,我将双刀交给他,他才对我说姑娘已回到彰德府,住在他的店里,他还要带著我去见姑娘,我却脱身走了。

但因见史胖子等人齐都来到这里,我就猜著姑娘的身旁一定有事,所以就住在那双庆店内。本想要在暗中观察著,如若姑娘的身旁发生甚么事情,我立时就上前帮助,可是不料史胖子那小子真狡猾,夜内竟带著两个伙计到了双庆店内,将我的来历完全探出,于是我又不得不走开了。”

俞秀莲听到这里,她觉得十分诧异,就赶紧问说:“李大哥,你为甚么不愿见我们呢?”李慕白叹道:“并不是不愿意,实在有种种难处。第一是我的盟伯江南鹤老侠,他对于我过去的事,全都非常不满。

今年夏天,我在九华山拜别他老人家之时,他就吩咐我:此番北上,只许探望家乡,如有机缘,可以与德啸峰及姑娘见一面。其他的人,无论有恩或是有仇,一概不准见面相识。第二是就在两年以前从北京逃出来,便直到江南,在路上又惹了许多纠纷。

最大的事就是在当涂江心寺,我夺去了静玄禅师所秘藏的人身穴道图,共十八幅。为此,静玄禅师率领徒众追我至繁昌江边,在船上我们交起手来,我失足坠于江中。因我略识水性,所以才得泅水逃走,宝剑和穴道图籍都在我身边,并没丢失。我便悄悄到了池州,就住在九华山上。后来江南鹤老侠也去了,他因与静玄有旧,就劝我将点穴图送回。

可是我那时早已将图籍秘密收起,只告诉他老人家我在落水之时已将图籍完全遗失。直到他老人家跟我同住三个月余,他又往旁处去了,我才将图籍取出来,详细研究,私自练习。所以这两年来,我在九华山上隐居,从不下山,就是练习点穴,现在我已完全学成了。

可是静玄禅师已知我并没有死,所以派遣他的徒众到各省去访查我。近来静玄且亲自渡江来寻我,我因不欲与他们争斗,所以形迹更得隐秘一些。再有就是这二三年来,我虽久已绝迹江湖,可是一般人都还没忘了我的名姓,所以我更不愿露出真面目来。否则,东城杀死黄骥北的那件大案会能重翻,那时必于德五哥和姑娘都有些不利。”

秀莲听到这里,甚么话她也不问,她只是很高兴地说:“李大哥,那十几张点穴图你都带了吗?可以让我看看吗?”

李慕白悄声说:“姑娘千万不可对别人去说。那十八幅秘图,永远带在我的身畔,但是现在我却不能拿出来给姑娘看。因为我昨天夜间从姑娘这里走后,我就到了静玄禅师所住的长具店内,趁他们睡熟,我将姑娘这对双刀取出,今天给姑娘送来,我想他们在发觉失去了双刀之后,一定要加紧寻查,说不定我们在这里谈话,他们就正在屋外偷听。我若露出图来,他们一定立刻闯进来,拚死也要夺回他们的秘宝。”

秀莲听了这话,她就不禁替李慕白生气,就冷笑著问说:“李大哥,你在九华山按图学习了二年了,难道你的点穴法还不如他们吗?你还怕那静玄和尚吗?”

李慕白摇头说道:“那倒未不如,只是静玄禅师他本是我盟伯江南鸿的老友,因我盟伯谆谆嘱咐,所以我不得不极力避其锋芒,但是如到万不得已时,或是我知道了他们做出甚么狠毒残忍、不公平的事,我还是要与他们较量较量的。”

说到这里,李慕白的态度忽变为激昂愤慨,他瞪起那双炯炯有光的眼睛,握拳说道:“点穴法共一百零八手,点人身一百零八穴,随时可以变换。但是最初学时,必须按时点穴,点重则伤重,点轻则伤轻,并且凡是点穴的,必会解法。

点穴本传自单思南与王来威,单、王二人都是武当派的名家,原为惩好徒而不施刀斧。被点之后,虽立刻全身或一部分不能行动,但一经解救,或常常使人摇动身体,便不久即愈,而且毫无伤痕,所以点穴法在武技之中是很忠厚的一种手法。不过也有几种毒辣的点法:

第一是死穴,第二是哑穴,那两处穴决不可点,否则就失去了侠义的身份。听我盟伯说,静玄禅师虽善点穴,但生平尚未致人于死。我盟伯并说,假使静玄若点人的死穴,他老人家一定要严厉的去惩罚他。

因为我盟伯江南鸿虽不以点穴驰名,但是点穴法若到了他的手中,实如儿戏一般,是一点也施展不开。只是昨天我看静玄点你的地方,差一点就是左额角,那就是死穴最要紧的地方,可见静玄当时居心颇恶。

后来忽然一转念,又点在不要紧的地方,并非十分用力的点了你一下,所以你便晕了过去。同时,他又在你腿上点了鬼眼穴,倒是很重的,假若不经人治,姑娘你就要终身成为废人了!”

俞秀莲听到这里,她不禁十分害怕,同时她又气愤地说:“那静玄和尚这样的狠毒,将来我定要找他去拚一拚!”

李慕白却摆手说:“姑娘且不要生气,以后咱们再观察他。如果他再做出了甚么恶事,那时我自然要与他斗斗,否则也不必去惹他。我实在没想到静玄禅师能到此地来,而且他竟与姑娘作对。

本来,我此次北返,一过江的时候就听人传说,宫中丢失珍宝的案子又重翻了!有一个张大总管,他说盗宝的要犯杨小太岁并非别人,就是李慕白,并说我自北京逃走之后,就改变名姓了,因此我十分愤恨,又怕德五哥困我再受连累,就探知那杨小大岁现在太行山,所以我才到了河南。

那时在彰德府被史胖子搅得我不能立足,我就离开那双庆店,到离著彰德县城不远的一座破庙内寄宿,打算次日就往太行山去。可是次日我还没有走,就见那晁德庆、柳梦香等人骑著马由庙门前走过去,都像是往彰德北关去了,因此我就不敢再往下走了。便带著宝剑隐在大道旁边观望,先是看见史胖子跟孙正礼往北走了,复来又见晁德庆等人追赶下去。

因为晁德庆与柳梦香全都认识我,我不能叫他们瞧见了,便在他们身后二三里之外紧紧跟随。那天晚上跟他们到了马头镇迤西的一座小镇市里,我只看见晁德庆他们打店住下,却没有看见史胖子和孙正礼。

我是在一座店内投宿,夜内也不知甚么人前去捉弄他们。到了第二天,忽然晁德庆与一个叫韩志远的人在店房里动刀拚起命来,二人并大声骂著。

见德庆骂韩志远调戏了他的妻子,说是由韩志远的衣包内搜出来他妻子的红裤子。韩志远却说他不知道那条红裤子怎会到了他的衣包内。两个人的钢刀,加上柳梦香的宝剑,打了半天。韩志远的臂上还受了伤,后来虽经旁人给劝解了,但是他们本来是一伙的人,却因此分开了。

如今柳梦香和晁德庆都在磁州,我也因此才到了磁州,听人说姑娘曾于前日路过那里,所以我才往北来。”

李慕白说到这里,俞秀莲就说:“李大哥,现在你我既然见了面,你也就不必再躲避著我了。三四年来,咱们若是常常见面,甚么话都痛快的说,那也不至于有后来许多麻烦的事。”

说到这儿,秀莲叹了口气,又接著说:“这次我到河南,总算没白来。”遂就把在彰德府遇著单刀杨小太岁,他送给自己四颗珍珠的事情,详细说了。

最后她愤慨地说:“珠子一日不献还宫内,那件盗案就一日不能销除,德五哥也一日不能宽心。我想现在我们这里既已得到四颗,其除的全在杨豹身边,杨豹现在已经往北京去了多日,我们应当将珠子全数得到手中。

然后由大哥或我将此物献还宫内,为德五哥洗去沉冤,这比甚么都要紧。现在我的身体也好了,明后天就要起身,李大哥,我们一路同行怎样?”

李慕白却沉思了一会儿,就说:“我现在还是不应当露面。这倒并不是畏惧静玄等人,却是倘若有人看见我与姑娘同行,虽然当时未必便将我和姑娘捉了去,但是,将来姑娘回北京去时,就恐怕难免出事了。一两天内姑娘还是自己动身吧,我只时时在暗中跟随著姑娘就是了。”

秀莲想了一想,便也点了头。

当时,李慕白又把床上那张字帖拿起,那上面的字就是教给秀莲如何揉腿部,怎样活动身体。

当下李慕白又当面指点了一番,就说:“姑娘依法运行,一两日内全身就可以都好了。”说毕,他向秀莲点首,说声:“再见!”

刚往外迈了一步,却不料又被秀莲姑娘一把抓住,他赶紧回首,借灯光一看,就见秀莲的脸上排红,态度很温柔地说:“李大哥,你现在住在甚么地方?”

李慕白犹豫了一下,就说:“我住在城内一家店房里,姑娘,你无妨多休息两日,再走不晚!”

秀莲默默的点头。

李慕白便推门出屋,将门再掩上,还回首向那灯光惨黯的窗纸上看了一看,然后才飞身上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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