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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少时,乡约地保套来一辆牛车,把两个受伤的人抬到车上去。俞老镖头与李慕白全都上了马。乡约地保牵著贼人的两匹马,拿著他们那两口刀,并叫几个行路的人,跟了去作见证。秀莲母女的那辆车也跟在后面,就一同顺路往西北去了。

走了十几里地就到了饶阳县城。进了城百到县衙,乡约地保把个衙役找来,把两个受伤的男女搀下去,并把俞老镖头、李慕白和秀莲母女,及那几个在场的见证人,全都带到里面。少时,县太爷升大堂审问,俞老镖头一看这位县太爷鹰鼻鹤眼,就知道是个很厉害的人。

当下这知县先问了俞老镖头、李慕白,及那两个受伤的人的名字。俞老镖头此时才知道那长身的贼人名叫曹德保;那个女贼就是何飞龙的女儿,绰号女魔王的何剑娥。当下知县就问俞老镖头:“你与他们有甚么仇恨,招得他们这样追赶著要杀害你?”俞老镖头说:“我是保镖为生的,时常押著镖车,在各处行走。有时若遇有强盗要打劫我的镖车,我自然要与强盗们争斗,难免要杀伤人,结下仇家。所以找与他们究竟有甚么仇,我也记不得了。”

知县又问那受伤的男女。依著那曾德保,本是要把俞雄远杀死他师父何飞龙,以致结下仇恨的事说出。可是何剑娥却不肯说,因为若一说出她父亲的事情,适足以证明她是贼人的子女,于俞雄还没有甚么损处,自己却更要吃大亏。她便气忿忿地说:“大人也不必细问,江湖上的账本来就难算,我就知道我的爸爸是教俞雄还给杀死了。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我还是个孩子,也不晓得详情;不过只想著替我爸爸报仇,所以我才立志学习武艺。此次胞兄何七虎和师兄曾德保,本来是找到巨鹿县,要害俞雄远的性命。可是俞雄远已经事前晓得我们要去找他,他带看家眷就逃走了。我们追赶了几天,方才赶上他们。本来我们能够杀死那老头子,可是又来了这个人……”说话时,她一指李慕白,脸上露出凶悍之色,仿佛恨不得要扑过去,把李慕白杀死似的。又说道:“要不是这个人,我们早把仇报了。你这小子,将来我们铙了俞老头子,也饶不了你!”

李慕白在旁,望著这个凶悍的妇人,只是不住的冷笑。然后知县又问李慕白。李慕白却据实说自己是南宫县的生员,因为赴京探亲,路过此地,正遇见这两个人和那逃走的人拦劫俞老镖头,所以自己看看不平,才拔剑相助。至于自己与俞老镖头,虽然住在邻县,彼此认识,但并无深交。他们结仇的事,自己更不晓得。

知县又问了问那几个在场亲眼看见他们争斗的见证人。那几个人全说俞老镖头是好好地行路,那三个人就骑马赶到,抽刀出来,把他们劫住;并且不同他们讲理,就抡刀要杀害他们,俞老镖头父女才取出兵刃来抵挡;那李慕白确实是后来才赶到的。知县听罢,点了点头,便向那两个受伤的男女说:“这件事你们不必争论了,明明你们是有盗匪的行为,他们虽然砍伤了你们,但那是他们自卫的屖侄危我不能判他们的罪。”遂当堂命俞老镖头父女及李慕白等退出听传,又命把这两个受伤的男女押下监去。

当下俞老镖头等人叩头感谢。刚要退出,此时忽见那女魔王一跃而起,由桌上抄起砚台向知县就打。知县赶紧趴在椅子上,砚台艋是摔在旁边地下没有打著。砍旁衙役赶紧上前,把女魔王何剑娥扭住,一面用板子打,一面又给她加上一条重锁。那女魔王大骂大闹,把公案桌子都给踢翻了。那知县跳到一边,指著女魔王只是乱喊乱斥。但女魔王凶悍依旧不减,几十个衙役全都揪不住她。算是又来了几个衙役,才把女魔王按在地上,打了十几大板,并上了脚镣,才把女魔王和曾德保押下监去。此时俞老镖头、李慕白、秀莲母女,及那几个见证人,全都退下堂去。

出了县衙门首,俞老镖头和李慕白就向那几个作见证的人作揖道谢。那几个人走了,俞老镖厧叫秀莲母女上了车,然后就向李慕白说:“刚才县太爷吩咐咱们退下听信,想咱们一两天内,还不能离开此地,这样倒耽误贤侄的事情了!”李慕白说:“我倒没有甚么要紧的事,在这里多住几天也不妨。咱们就在附近找一家店房住吧,老叔也应当休息了!”

说话时,俞老镖头与李慕白刚要上马,忽见衙门里有几个人赶出来。两个穿著官衣,一个是紫袍子,青绸坎肩,头戴青缎小帽,白脸膛小眼睛,阔少模样的人;还有两个人是长随的样子,也穿得很是干净整齐,一齐上前来。那两个衙役就扬眉瞪眼地,向俞老镖头问说:“喂!你们打算上哪儿去呢?”俞老镖头说:“我们打算在城内找一家店房歇下,县太爷随传随到。”两个衙役说:“这可不能由著你们自己找房,到时我们哪儿找你去呀?”俞老镖头说:“那么就请三位大哥给我们找房子吧。”

这时,那阔少模样的人,走近车前,掀开车帘,探著头往里看了看。俞姑娘赶紧往车里去躲,挤在她母亲的怀里。那阔少眯著小眼睛,笑了笑。旁边俞老镖头和李慕白看看,全都十分生气,可又不知此人是衙门里的甚么阔人,不敢惹他。俞老镖头只得上前陪笑道:“这车里是山荆和小女。”那个阔少点了点头,把车帘放下,甚么话也没说。两个衙役就说:“走,我给你们找店房去。”

当下,俞老镖头和李慕白金都牵著马,跟著那两个衙役往东走去;车也在后面跟著,李慕白还不住回头去看那个阔少。只见那阔少带著两个长随站在衙门前,用眼呆呆地看看秀莲姑娘那辆车的后影,并且彼此鬼鬼祟祟地说话。李慕白心中十分生气,暗想:一个女子若长得太美貌了,也是痛苦,到处都能遇见这样可厌的人!

当下由那两个衙役带著他们找到一家店房,字号是“褔山老店”。进去后,俞老镖头找了一间宽大的房子;李慕白找了一间小屋,把车子上的行李搬到屋里。俞老镖头就拿出两块银子来,私下递给那两个衙役,说:“你们二位打点酒儿喝吧!”两个衙役揣起银两来,脸上的颜色立刻改变了。一个就说:“老爷子,你何必多礼?”又一个安慰俞老镖头说:“这件官司你也不用著急,本来你是事主,他们是强盗。今天过堂的时候,那娘儿们又向县太爷那么一闹,县太爷非重办他们不可。没有你的甚么事,连堂都不用再过,明天县太爷就许叫我们带来话,叫您走您的。”俞老镖头点头说:“是,是,一切事都求诸位关照吧!”当下两个衙役走了,这里俞秀莲姑娘跟她母亲坐在炕上,就说:“爸爸你歇一歇吧!你现在也别著急了。”俞老镖头说:“我不著急,我也不累,我跟李少爷说尲妇浠叭ァ!彼抵出屋去了。

原来李慕白因为自己与俞姑娘有过冒昧求婚的那件事,所以为了避免嫌疑,便不到俞老镖头那屋里。径到了自己的屋中,把宝剑和随身的包裹放在炕上,叫店伙沏了一壶茶,坐在凳子上歇息。

这时俞老镖头就进屋来了,李慕白赶紧站起身来,俞老镖头就说:“贤侄请坐!”遂在李慕白的对面坐下,叹口气说道:“今天这事,真是想不到,幸亏遇著贤侄。若没有贤侄在旁帮助,我们父女非要遭那三个贼人的毒手不可!”李慕白说:“哪里!我看那三个贼人之中,只有那个妇人确实凶悍,那两个男子全都不是老叔和姑娘的对手。”

俞老镖头说:“那妇人就是十年前河南有名的大盗宝刀何飞龙之女,名叫女魔王何剑娥,听说她嫁给金枪张玉瑾。那张玉瑾乃是近年陕豫及两淮之间最有名的好汉。果然他若晓得他的妻子被我们砍伤入狱,他一定不肯与我们干休,那倒是可忧虑的一件事!”

李慕白一听,也不禁吃惊。原来金枪张玉瑾近几年来威震江湖,几乎无人不知他的大名。如今李慕白一听那女魔王原是张玉瑾的妻子,便也想到如今冤仇已经结下,将来必难免麻烦,但他并不畏惧,只是笑著说:“不是小侄说一句大话,若是那金枪张玉瑾犯在我的手内,我也得让他枪折人死!”当下又问俞老镖头,与那何飞龙家结仇的始末。

俞老镖头见问,十分感慨。就说自己少年时与何飞龙结交,后来何飞龙在北京犯了人命案子,逃到河南为盗;如何发了财,改名为何文亮,住在卫辉府。他因恶行不改,在六七年前抢了自己的镖车,把官眷抢到山上;自己在巨鹿县得了信,才一怒前往。到卫辉府见了阿飞龙,不料他丝毫不讲情义,因此交起手来;自己在忿怒之下,便把何飞龙杀死。后来自己回到巨鹿,也深为忏悔,便把镖店关了门,从此隐居,不问江湖之事。在今年正月间,自己才听人说,何飞龙的两个儿子全己长大成人,并且都学了一身好武艺。女儿嫁给张玉瑾,为人也十分凶悍。听说他们打算在三个月以内,要来杀死我,替他父亲报仇。所以从那时起自己就加意防范。果然在清明那一天,自己带著妻女到城外扫墓,归来时,在半路上就遇著今天逃走了的那个紫黑脸的强盗,还同著三个人,全拿著刀要杀害我们父女三人的性命。幸亏女儿秀莲夺过刀去,把四个贼人杀走,事后自己更加小心。不料前几日忽然有自己的师侄郁天杰,又来报告说那金枪张玉瑾和何飞龙的儿子何七虎,带著许多江湖人又由卫辉府动身,要到巨鹿来寻找自己报仇。自己因想他们人多势众,难免到时遭他们毒手,所以才把家抛下,带看妻子女儿离开巨鹿,打算先到保定府朋友家中暂避些日;不料到底在路上被他们追住,出了这件事。说到此处,俞老镖头不禁欷嘘叹息,然后又说:“我俞雄远现在老了,而且多年不走江湖,在外面已没有甚么朋友。何况又有老妻幼女累著我。我若现在还年轻,真不怕这些个人!”

李慕白见老镖头须皆白,如今有仇人这样苦苦逼迫他,也觉得这位老英雄很是可怜。自己又因为有前几个月的那件事,不能对他说甚么亲近的话,只得安慰俞老镖头说:“老叔也不要为此事忧烦,我想如今女魔王何剑娥被我们砍伤捉获,交官治罪;他们两次寻老叔报仇,全都失败了,他们现在也必然胆战心寒,知道老叔非易欺之人,必不敢再和老叔为难了。这件事情办完之后,小侄要到北京去。若以后老叔再有甚么难办的事情,就请派人到北京去找我,我必要尽力帮助老叔。”俞老镖头点了点头,遂又长叹了口气,仿佛心中有许多话要说却不说出来。坐了一会儿,他便回屋里去了。

層执了一会儿,俞老镖头就要叫店伙给开晚饭。俞老太太却喊著心疼,晚饭怕不能吃了。俞老镖头见老妻因这次惊吓,宿疾复发,便也不禁难过。俞老太太躺在炕上,俞秀莲姑娘给她母亲抚摸胸口。俞老镖头却坐在桌旁边发愁。

这时,忽然进屋来一个人,老镖头一看,原来正是今天送自己到这店房来的那个衙役。当时又是一惊,站起身来,让座说:“大哥,有甚么话请坐下说!”那衙役满脸赔笑,说:“老爷子,你别这么称呼我呀!”遂就落座说:“你这件官司不要紧了。县太爷为人最惜老怜贫。他刚才把我叫了去,让我来告诉你,请你放心,一点事也没有。大概三两天把两个贼人定了罪名,就能叫你走了。”俞老镖头说:“多谢太爷这样维护我们,我们将来一定要给太爷叩头去!”

那衙役说话时,又用眼望著秀莲姑娘,笑著说道:“姑娘跟老太太都受惊了!”俞老镖头说:“我们姑娘小孩家,倒不晓得害怕;只是贱内,她胸口痛的痛又犯了!”说著微微地叹气,那衙役又问:“姑娘十几岁了?”俞老镖头说:“她十七岁了。”那衙役又问:“还没有人家儿吧?”俞老镖头说:“亲事倒是早走了。”

那衙役一听,似乎很是失望,可又似乎不相信,便说:“不是那么说,姑娘若是还没有人家儿,我可以给姑娘提一门亲事;就是我们县太爷的大公子,今年二十七岁,人物很俊,才学也很好,娶妻现已十年了,可是还没有小孩。我们县太爷想抱孙子的心切,早就想再给大公子说一房,可总没有合适的。今天他老人家在堂上,看见你这位姑娘很不错,就跟大公子商量了一下,大公子也十分愿意,所以才派我到这儿来见你求亲。果然你答应了,不但现在这官司好办了,还可以给一间阔亲戚,你就算我们县太爷的亲家老爷了。并且我们太爷还说,你要使些彩礼,那也办得到。”说毕,他望著俞老镖头的回话。这时坐在炕上的秀莲姑娘,又羞又气,不禁低下头去。

俞老镖头强忍著怒气,惨笑著说:“烦大哥替我回禀太爷,说也并不是不识抬举,实因小女自幼就许配了人家,这件事决不能答应!”那衙役一听,脸上就变得难看了,说:“老爷子,你可别错会了意。我们太爷这实在是诚心诚意,姑娘过了门决不能受委屈;再说这也跟明媒正娶差不多,虽然是二房,可是比作妾强得多了。”

老镖头本来极力压著气,可是到此时却忍无可忍,便把桌子一拍,说:“你这位大哥,怎么这样麻烦!我的女儿自幼便许配给人,难道还能一女三嫁不成!”衙役听了这话,便也要变脸。可是他还勉强笑著,在笑中带著恶意,向俞老镖头似乎警告地说:“我的老爷子!到了现在无论怎么看,你也得巴结巴结县太爷,要不然你那件官司,非得把你拉到监狱里不可!”

俞老镖头大怒,冷笑说:“官司怎么样,难道还能判我杀头的罪名吗?”俞秀莲姑娘在炕上劝她父亲说:“爸爸别生气,有甚么话慢慢地说!”俞老镖头却气得更拍桌子说:“那些话你都听见了,本地的知县把我看成了甚么人?我俞雄远虽然走了一辈子江湖,但是身家清白;想不到现在老了,竟受人家这样的欺负!那阿飞龙的儿子女儿已经逼得我抛家弃产,这么大年岁又出外来奔波;想不到如今遇见这个知县,也是这么混账!不用说你现在已许配了孟家,就是你没许了人家,我堂堂俞雄远,也不能把女儿给人去作二房啊!”

老镖头这样忿忿地说;秀莲姑娘心中十分难过,便不住痛哭;俞老太太也流著泪说:“走到哪里尪际苋似鄹海不如咱们一家三日都死了吧!”那衙役一见俞老镖头真气急了,他恐怕挨一顿打,便冷笑了两声,走出屋去了。这里俞老镖头坐在凳上也不住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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