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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消息传到银枪将军邱广超的耳里,邱广超也不禁慨叹。想起自己与黄骥北原是多年的好友,只因为黄骥北依仗财势,要想剪除了李慕白,不便铁掌德啸峰在北京与他争名头,所以他才不择手段,使尽了恶毒的方法,以至两家结怨日深,才至有今日这样的悲惨结局。虽然自己因被苗振山用镖打伤,与黄骥北绝了交,但如今听他惨死,也未兔心里悲痛。又想李慕白现在已自首投案了,如果他那样一位武艺超群,重肝胆的好汉定了死罪,也实在可惜!于是邱广超就赶紧坐车去到铁府,见铁小贝勒,以便商量营救李慕白的办法。

此时铁小贝勒也听说这件事了。他满面愁黯之色,一见了邱广超,他就叹息著说:“我早就知道他们有今天这事。黄骥北对付德啸峰和李慕白的手段也太毒了!屡次三番的要想害德啸峰跟李慕白的性命。德啸峰还能忍受,但李慕白他岂能受这个气?我早就看出来李慕白是安心等著德啸峰的官司有了结局之后,他就要去收拾黄骥北。所以这次德啸峰起解出都,李慕白却不随去,他就是安著这个心了!”又说:“你看他杀死黄骥北之后,就提剑投案自首,这不是也怕连累了德家吗?所以他才自己做事自己当!”

邱广超听了,也不胜感叹,就说:“我虽早先与黄骥北是好友,但这次黄骥北的惨死,我以为他是自找。不过,李慕白如果他受了官刑,确实可惜。二爷还是设法营救他才是!”铁小贝勒叹道:“这次我怕不能营救他了。而且我想李慕白此时必不愿有人营救他,他大概是要以一死来酬谢他的朋友德啸峰了!”说到这里,铁小贝勒感到德啸峰与李慕白这样的生死的至交实在难得,不禁流了几点眼泪,就说:“我先叫得禄给看看去吧,然后咱们慢慢的再想办法!”

当下二人又谈说了一会,邱广超就辞了铁小贝勒走了。然后铁小贝勒又派得禄到提督衙门监里去看李慕白。去年李慕白被胖卢三和黄骥北所陷,押在这里之时,得禄就常来看他,所以得禄跟这里的管狱官吏全都熟识了。得禄也想不到如今他又到这里来瞧这位李大爷。

尨耸崩钅桨撞殴完了堂,在堂上他是直认因仇杀死黄骥北不讳,与旁人全无关系。供完了,便被押在监里。因为管狱的官吏晓得这个李慕白与铁小贝勒相识,去年押在这里就是被铁小贝勒营救出去的,所以这回他们还是不敢对他苛待,又给找出一间干燥一点的狱房,将李慕白收下。

李慕白坐在地下的破席头上,回忆今天早晨杀死黄骥北时的那种痛快,痛快得他要发出狂笑来。

这时,得禄就在铁窗外叫他李大爷,说是:“我们二爷打发我看你来了!”李慕白却站起身来,走到铁窗前。他面带感激之色,就微微笑著说:“你回去上覆二爷,就说我谢谢他了!并求他放心我,不要再为我的事而操心著急了!我这次入狱是与去年不同。去年我是被黄骥北等人所害,被屈含冤,而且他们给我捏造的罪名是江湖大盗;这回却不是了,这回是我自己愿意入的狱。我杀死黄骥北我应当投案入狱,将来我为黄骥北抵命论死,那我毫无怨尤,因为这是朝廷的王法,我罪有应得。即使铁二爷他再施恩救我出狱,我也要辜负他的好意,决不出这狱门!得禄兄,你上覆铁二爷罢!就说我李慕白来世再报他的大恩吧!”

说到这里,李慕白感念铁小贝勒的思义,不禁又挥了几点眼泪!得禄也在铁窗外直擦眼睛,他就问李慕白在狱里还要甚么东西不要。李慕白却连连摇头说:“我甚么也用不著。得禄兄,以后你也不用再来看我了!”得禄见李慕白在监里这一种慷慨刚烈的态度,他也不敢用甚么话去劝。遂托付了狱官狱卒一番,他就回铁府禀告铁小贝勒去了。

次日得禄又到这里来,恰值邱广超派一个仆人提著食盒也来看李慕白。据管狱官吏说:“昨天李慕白水米未进,只在地下的席上坐著。”得禄和邱广超派来的那个仆人,扒著铁窗向里面连唤了十几声李大爷,但李慕白背身坐在地下席上,两手扶著膝盖,一声也不语,仿佛他没有听见,又仿佛死了一般。铁窗外的得禄和那邱府的仆人,全都著了半天的急。没有法子,只好各自回府去覆禀铁小贝勒和邱广超,就是李慕白在狱中不理他们了。其实此时的李慕白,知道铁小贝勒和邱广超对于自己如此的厚情,他感激得已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现在李慕白已决意拒绝饮食,要将自己这副钢筋铁骨,侠胆柔肠,饿死在监狱里。

这时天气极热,狱中虫蚁极多,加上腹饥口渴,心灰意冷,到了第三天李慕白自己觉得有一种死的力量来压住他,呼吸都有些低微了。但是心里仍然明白,眼睛还能看得清狱中的铁窗和地下的破席。心里便不禁傲笑著,暗想:我李慕白也许真是一个英雄,不然为甚么连死都不敢来制服我?瞪著眼睛四下看了半天,便闭上眼睛昏昏就睡。

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然被一个人的巨手将他推醒。李慕白十分惊讶,睁眼一看,只见狱中沉沉夜,蚊虫围著他的脸乱唱,铁窗上透进几线月光来。用手推李慕白的这个人,蹲在李慕白的脚前。李慕白还未容此人说话,就知道来者一定是史胖子,遂就笑了笑,说:“老史你怎么又来了,这回我还要辜负你的美意。你快走吧,咱们这个朋友下世再交!”史胖子很粗地叹了口气:说:“不是我一个人来的。”说时监狱的铁门又微微放开一道缝,又有一个人进到狱里。

当这个人从那铁窗透过来的几线月光之处经过之时,李慕白看见这个影子是娉婷婀娜,珊珊走近。

李慕白大惊,扶著史胖子的肩膀勉强站起身来。他惊恐著发出低微的声音,说:“俞姑娘,这是甚么地方,你也来了!快走吧!快走吧!我是决不出去的!”此时史胖子已立起身来,仍在一声一声地叹气。

屝懔姑娘走到李慕白的近前,李慕白虽看不清秀莲姑娘的容貌,但却听得出秀莲的呜咽哭泣的声音。只听她低声悲泣地说:“李大哥,你快跟我们走吧!你这样的年轻,武艺高强的人,难道就甘心死在狱中么?……”李慕白却短促地叹了口气,两行最后的眼泪流下,又觉得秀莲的纤手握著了自己的胳臂。

史胖子蹲下身去给他卸脚镣。李慕白却退了一步,脊背碰在石壁上,头觉得一晕,身子往下摔倒。秀莲姑娘赶紧用手将李慕白的身子托住,并低声哭著说:“李大哥!你叫史大哥背著你走罢!你若不走,我也不离开这里!”

李慕白仰著看脸,眼泪滴在俞秀莲胳臂上。他用低微的声音,但很决断地说:“姑娘不可。即不为姑娘自身想,也应该为德五哥的家里著想。我杀死黄骥北,非是为我自己报仇,乃是为使德五哥将来回京之后,得以安居度日,我死无遗憾!不是我故意使姑娘伤心,实在自去岁孟二弟在高阳为我的事惨死之后,我对于人世便已觉无味。那时我就想死,只因对德五哥的思义未报,故延至今日。俞姑娘,你现在身世如此凄凉,完全是因我所致,我一日不死,也一日不能心安。姑娘!你快走!你为我照应德五哥的家眷去罢!”秀莲姑娘听了李慕白这些话,她心如刀绞,双手一颤,就将李慕白的身子放倒在地下席上。李慕白仍然躺著挥手说:“请姑娘跟史大哥快去吧!”这时巡更的人敲著梆子就走过来,俞秀莲和史胖子赶紧蹲下身去,连大气也不敢出。

少时,外面巡更的人把四更打过去了。俞秀莲才站起身来。但史胖子仍然蹲在那里,他扒著耳朵向李慕白说:“我若是知道你这么快就把黄骥北给杀死了,我应当赶早奔回北京来,替你把这件事情办了。因为在徐水县,你杀死了魏凤翔,杀伤了金枪张玉瑾和刘七太岁。那张玉谨是死是活我倒不管,可是刘七他却与我素有交情,他受的伤很重,我不能不把他送回他的家中去养伤,因此耽误了两天。事情完了,我赶紧再赶到北京来,就打算帮助你大爷再去收拾那黄骥北。可是昨天我才到,就听小蜈蚣说了你这件事。昨天我就想来请你李大爷出狱,可是因为有去年那件事,我不敢再来碰你的钉子,所以我今天才请了俞姑娘跟著我来。本想你看在俞姑娘的面上,你也得跟著我们走。可是不想你李大爷的性情还是这么怪癖。

“李大爷,你真枉作了一世的英雄。在我史胖子的眼里,你是江湖上独一无二的英雄。我因为在山西老家,被人打了,栽了跟头,我才出来。我想跟你李大爷交个朋友,将来好请你跟我到山西,给我出出气。一年以来,我对你李大爷出的力也不少。去年我到监狱里救你,你不出去,那是因为你怕连累了朋友。可是现在你在北京的朋友还有谁?还有谁怕连累的?我的大爷,快跟我们走吧!现在快四更天了。”

说时,他也不管李慕白答应不答应,就要去给李慕白卸脚镣。但是李慕白却伸脚一端,咕咚一声将史胖子端得屁股坐在地下,同时脚镣也一声巨响,将俞秀莲也吓了一跳。史胖子爬起身来,急得他把脚顿了一下,便不敢在此停留,遂就向俞秀莲说:“快走,快走,明天再说!”当下他二人,又出了狱门;史胖子并将拧开的狱门的锁照旧挂上。史胖子一肚子急气,俞秀莲满怀伤感,就一同飞身上房,各自回去了。在他们去的时候,那李慕白已然悲痛得昏倒在地下的席上。

又过了两天,这两天之内,铁小贝勒、邱广超极力为李慕白的官司想办法;但因案情太重,证据钗589金第三十四回588層肟诠┤都十分确实,无论托多大的人情,也全都莫能为力。那史胖子与俞秀莲姑娘,虽然前夜在狱中去救李慕白,遭受了李慕白的拒绝,但是他们仍不死心,仍然每夜要相约在提督衙门的附近,打算再乘机偷入狱中,强迫著将李慕白救了出来。可是,大概因为前天衙门里的人,发现了李慕白那狱门的铁锁有异,所以加紧防备,巡逻守卫极为森严,使史胖子、俞秀莲二人不但不能下手,简直在衙门附近也不敢多停留。

到了第六天那天晚上,史胖子忽然派了那小蜈蚣到德家去给俞秀莲送信,只说了:“风紧,今晚可别去了!”俞秀莲一听,十分的惊慌,心说:那夜自己在狱中见了李慕白,李慕白本已就奄奄一息。现在已过了两日,恐怕他必是命在顷刻之间了!秀莲姑娘本来对于李慕白是处处以礼自范,平日真是以恩兄之情对待李慕白,并没有其他的具体想象;可是到了如今,李慕白作了这杀死黄骥北,自首投案的轰轰烈烈的事情,秀莲的心里不知是为了甚么,忽然很真实的地对李慕白竟发生了一种钦敬恋爱之意。她虽自己极力抑制著,但是一点也不能克服这种缠绵不断的柔情。

她至今才明白,李慕白本是一位年轻有为的烈性汉子,只因为他爱慕了自己,而偏偏自己又许配给孟思昭,所以他才落得志气颓唐,才觉得人世无味;他才愿意以死报德啸峰、谢孟思昭,并想以死来断绝他对自己的痴念。因此,俞秀莲不禁把她那尖刀一般的坚决、冰冷心,又转为柔弱、火热,背著人拭了几次眼捩。尤其是前两天到狱中见了李慕白,那李慕白凄惨低微的声调,慷慨壮烈的言语,他那英雄的身体将要跌倒时,被自己的双臂接住,他的眼泪滴在自己的臂上时的情景,秀莲全都伤心著一一地加以回忆。所以今天虽然史胖子传来话说“风紧”,但她也决不忍心就叫李慕白这样的死在狱中。

到了二更天后,俞秀莲就穿著短衣裳,身边只带著一把短刀,她趁著德大奶奶已然就寝,前后院都没人声之时,就越过墙去,穿著迂回的小巷走,又往提督衙门去了。今天她已怀下了决心,如若不能把李慕白救出狱来,那她自己也就情愿死在那里,因为她自己这种伤心黯淡的生活,也实在没有其么足以留恋的。

走了多时,就来到了一条小胡同里。秀莲也不知道这条胡同的巷名是叫甚么,不过她可知道这里离著提督衙门已然不远了。此时天空上繁星乱闪,一弯眉月,似在那里窥著这个行动蹊跷的女子。歇了一会,眼看著就要走出这条胡同了,忽然觉著身后有人拍了她的柔肩一下,接著问道:“你是做甚么的?”

秀莲吃了一惊,赶紧回头去看,就见身后立著一个身材很高的人。藉看星月的光定睛去看,就见此人拖著很长的白须,原来是一位老者,相貌却看不甚清楚。秀莲刚要问:“你这老头儿,为甚么拍我的肩膀?”可是这位老人又说话了。他说的是南方口音,不过打著官话,说道:“快回去!快回去!”说时推了秀莲一下,秀莲就觉得这位老人的力气真大,她的身子不禁向后一仰。赶紧立定了莲足,心里生著气说道:“你为其么推我?”但是只见眼前的人影一晃,再看那个老人已经一点踪影也没有了。并且这老人来的时候全都没有脚步的声音。

秀莲惊讶得身上打了个冷战,心中疑惑著想:莫非这是鬼吗?莫非是我父亲的灵魂?可是我父亲的身材没有那样高呀!一想到她的亡父俞老镖头,不禁又抛开了种种的惊讶疑惑,那一阵悲伤又袭到屃怂的心头。她想著父亲死得真可怜,而父亲生前给她订下的那件婚事更是可怜,将要流下眼泪来,但她一横心,又把眼泪强收回去。

她却脚步加快,又穿过了几条小巷,直到那提督衙门的后墙。虽然这里更声交响,防范得正严,但秀莲姑娘一必要救出李慕白,以报他当初助己葬父之恩,而尽以往的柔情,所以她不顾一切,乘著官人防范疏忽之处,她就越过墙去,到了提督衙门里。

本来秀莲的夜行工夫就是得自他父亲的真传,由去年冬季到今年春天这几个月之内,她在巨鹿家中又加紧著练习,所以更是进步了。当时她在房上伏著身走,穿过了几重广大的院落,就到了监狱的院落里。从房上向下一看,她就赶紧趴在房后的瓦上。原来这监狱的院里有几个官人手提腰刀,握著杆子,打著灯笼,正在那里巡逻。

秀莲姑娘屏声静气地趴在房后,待了足有半点多钟,院里的官人们才走过去。秀莲心里才宽松一点,知道这些官人并不是永远在这里逻守,大概是一夜之内巡查几次。秀莲于是乘著狱院无人,便轻轻下房,直找到李慕白的那间狱房。当她用手去拧铁锁时,她不禁又惊讶得几乎叫了出来。原来是不但没有锁,连铁门都开了一道缝。秀莲虽然惊讶,但不敢迟疑。她一面抽出身畔带著的短刀,一面侧身走进狱房。只见狱里黑洞洞的,连一线月光也看不见。秀莲就伸著手四下去摸,摸索了半天,上下左右全都摸到了,只摸著了一只破碗和一块破席头。哪里还有李慕白的踪影呢?

这时俞秀莲的心里突然紧跳。她情知有变,便不敢在此稍加停留。赶紧出了狱门,飞身上房。由房顶走到墙上,刚要往下去跳,就见两个打著梆子的更夫又由对面走来,秀莲就赶紧趴在墙上,等著那两个打梆子的走过去,去远了,秀莲才跳下墙去。莲足急走,穿著小巷贴著墙根,连刚才那些惊人的事情也都不去细想,就很快地走回家来了。

回到德家内院的屋中,此时那德大奶奶还在里屋睡得正酣,也许她的梦已飘到新疆遥远之地与她的丈夫相会去了。秀莲姑娘就把屋门关好,挑起灯来,自己倒了一碗茶饮过,这才想著刚才的那些可惊可疑的事情。就想:李慕白莫非是他自己越狱逃走了吗?又想:不能,李慕白他自己决不肯出狱,不然他杀完黄骥北何必要投案自首呢?可是他往哪里去了呢?莫非他已死在狱中,尸首叫狱卒们给拉出去了吗?想到这里,觉得大概是这样的,李慕白一定是已经死了!当时她芳心如绞,双泪滚下。哭了一会,忽然又想起刚才在那小胡同里遇见的那个老人。那老人莫非是个疯子么,可是后来怎又看不见他了呢?

也许那时是自己的眼花了。怎么想地想不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此她一夜也未得安寝。

到了次日,俞秀莲依然神不守舍地思索著昨夜的两件事。到了天色将黑时,忽然那小蜈蚣又来找她。秀莲想要托他去探听李慕白,到底是死了还是逃去了,所以赶紧到前院去见那小蜈蚣。

那小蜈蚣却是神色惊慌,像是运站都站不住。他悄声对俞姑娘说:“李慕白李大爷昨夜已由狱中逃走了,提督衙门里的官人,今天在九门内整整搜查了一天,查出史胖子藏在彰仪门关箱茅家店内,就派了官人去捉拿史胖子。可是史胖子早闻风跑了。现在都知道是史胖子把李慕白给盗走了,因为他们两人是好朋友。我现在在北京也待不住,求姑娘赏我几个钱,叫我逃命去吧!姑娘这几天也得小心点!”俞秀莲一听,也十分惊慌,赶紧到里院取了十几两银子,出来交给小蜈蚣,那小蜈蚣就匆匆地走了。

屨饫镄懔姑娘赶紧叫福子把门关严,然后回到里院,坐在椅子上发怔。心想:莫非李慕白真是叫史胖子给盗走了吗?可是又不能信,史胖子他未必有那么大的本领。虽旧心中仍旧惊疑,但是因为知道李慕白现在逃走了,她也就放了心。

由次日起,秀莲姑娘就嘱咐福子和门上仆人,说是除了厨役出外买菜之外,大门决不许开。她在德家担心著提督衙门的官人,会来这里搜查。可是又想:李慕白既不是我给盗出狱的,又没有窝藏在这里,即使官人前来艘查,那我又有何可惧?虽然秀莲姑娘终日这样的疑虑著,过了四五天,却一点事情也没有发生。又因为秀莲嘱咐仆人将大门紧闭,所以褔子等男仆全都不能出门,也听不见外面有甚么消息。

这天,是李慕白逃出狱后的第六天了。深夜四更时分,在德家的内院房中,里间是垂著红缎门帘,德大奶奶在那里孤独睡眠,俞秀莲是在外屋木床上就寝。因为天气炎热,所以她睡得不安。更因为心绪纷乱,所以梦境也是很迷离紊乱。她梦见了父母,又似梦见了李慕白。及至一觉醒来,翻身想要再睡,可是她的玉臂忽然触到一物,是冰冷的,很长,似是一条蛇,但火将油灯点著,纤手擎灯来到床前一看:啊呀!虽然她没有叫出声来,但确实吓得她面目全都变了。原来是在她的床上枕边放著一口明晃晃的宝剑,宝剑之下并压著一张红纸帖子。

秀莲姑娘暂且不去动那宝剑和红纸,她却先在屋中各处查看了一番;只见门窗户壁全都丝毫未动,不知是甚么人竟能够逼到屋内在秀莲的枕畔放下这宝剑与红纸帖。秀莲心中仿佛很不服气,她就由桌上抽出双刀,开门出屋,飞身上房,向四下寻看。只见星月之下,一片沉静,连一声更鼓也听不到。秀莲心说:怪呀!赶紧又跳下房去,通到屋里先把那张红纸帖拿起,就著灯光去看,只见帖上是墨笔写的十四个核桃大的字,却是:“斯人已随江南鹤,宝剑留结他日缘”。这十几个字秀莲虽都认识,可是话中的意思她却不懂;就想:甚么叫“江南鹤”呢?“斯人”又是甚么人呢?不过“宝剑留结他日缘”这几个字,确实使她惊疑,而且脸上也飞红了。因又将那口宝剑持起,细细观看,觉得确实是李慕白所用的那口宝剑。因此更是惊讶地想:李慕白的宝剑,怎么会送到我这里来了,莫非是他自己给送来的?但他又不是那样冒昧的人呀?

当下百思不解,这一个疑团就闷在俞秀莲的心里。她将那口宝剑和红字帖秘密地收藏起来,心里永远猜索著这“斯人已随江南鹤,宝剑留结他日缘”这十四个字。她不想要出外寻访寻访关于这些事的线索,但因她需照顾德家的眷口,连大门都不能出。每天只是与德大奶奶闲谈,并教给德啸峰的两个小少爷练刀打拳。

德大奶奶是连李慕白杀死黄骥北的事情,她全都不知道,旁的事她更是不晓得了!偶尔向俞秀莲谈起李慕白来,她倒像很不放心似的,就誽:“李慕白怎么一去就不回来了呢。”俞秀莲却说:“他大概是追上我德五哥,他们一同往新疆去了。”德大奶奶想著李慕白与她丈夫至好,便也信以为真。

这样呆板的日子,过了三个多月,神枪杨健堂就由新疆回来了。他见了德大奶奶,说是德啸峰已然平安到了新疆,在那里并不受甚么苦。并说那孙正礼也在新疆暂时住下,为是将来德啸峰赦还之时,好沿途保护他。说完了,他就请德大奶奶放心。他在邱广超家住了两天,因为李慕白的事情,他恐怕负上嫌疑,便赶紧回延庆照料他的镖店去了。这里德大奶奶知道丈夫已平安到了新疆,她也略略尫判摹@钅桨姿淙晕尴侣洌但她倒不甚关心了。有俞秀莲陪伴著她,她也颇不寂寞。

一连又过两个寒暑,这天正是深秋,铁掌德啸峰方由新疆赦还。他回到北京,一看家中因有俞姑娘保护,两年以来,甚么事也没有,他就心中甚喜,并向俞姑娘道谢。俞秀莲这才当著德大奶奶,对德啸峰说了李慕白杀死了黄骥北,投案自首,在狱中绝食求死,自己与史胖子前去救他,他不肯出来。可是后来他忽然在狱中失踪,至今两余载,并无一点音息的事。

德啸峰一听这件事,他又是惊讶,又是著急,并且对于李慕白替自己复仇,慷慨投狱的事,发生出极度的悲感。刚要说:“不要是李慕白早已死在狱里了吧?那越狱逃走的话是一种谣传吧!”却又听俞秀莲接著说了,在李慕白由狱中逃走的第六日夜间,自己枕畔发现了一张红字帖和一口宝剑之事。说时,并把那两件东西取出来,给德啸峰看。

德啸峰这时惊讶得两只限晴全都百了。他先把那口宝剑接到手里,仔细的看了看,就点头说:“不错,这正是李慕白所用的那口宝剑!”遂又接过那张红纸帖子来,一看那“斯人已随江南鹤,宝剑留结他日缘”这十四个字,立刻德啸峰就张开嘴笑了笑。他那风尘满面的脸上,不禁现出了喜色,就向俞秀莲说:“姑娘放心吧!李慕白是随著他的盟伯父江南鹤老侠客走了。”俞秀莲惊讶地问说:“江南鹤老侠客,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德啸峰说:“这位老侠客我虽没见过,但是在十年前,我就久闻这位老侠客的大名。这位老侠客不但是在江南独一无二,就是在当世,论起武艺、名声、资望,也没有一个人再比得过他。他与李慕白之父为盟兄弟。李慕白自幼本生长江南,后来因他的父母死了,江南鹤才把李慕白带回到南宫县,交给他的叔父抚养。据李慕白说那时他才八岁。不用说,那位老侠客一定是始终怀念著他这个盟侄。

所以闻说李慕白下了狱,他就赶到北京,将李慕白救出,带著走了。我想现在李慕白一定正随著这位老侠客在江南住著了,过几年,他或者还能回到北京来。到那时我想我们那位李大爷,武艺更得进步,性情也得改变了!”。说时,喜欢得他手动脚跳。

秀莲姑娘这才明白“斯人已随江南鹤”这句话的意义。但是她又问道:“可是,李慕白既随江南鹤去了,他为甚么不带看他的宝剑,却将宝剑送在我这里呢?”问话的时候,秀莲不由浮出两腮的红晕,似乎她也知道江南鹤送剑的意思,并且“留结他日缘”的这五个字她也像是明白了。可是她故意要再问德啸峰,听德啸峰是怎样的解释。

只见德啸峰面上又露出一种窘态,他微笑了笑,就说:“那夜送剑的人不是李慕白,一定是江南鹤。江南鹤老侠客他也许晓得,李慕白与姑娘是义同兄妹,姑娘又曾身冒危险,到狱中救过李慕白,所以他才将李慕白的宝剑送给姑娘,也就仿佛道谢送礼似的!”

德啸峰这么勉强地解释了,秀莲姑娘点了点头,同时她心中忽又想起在两年以前,那天夜里自己去救李慕白,停在离著提督衙门不远的那条胡同里,就遇见一个高身材白胡子的古怪老人。他叫我快回去,并用一种很大的力量来推我。莫非那是李慕白的盟伯,老侠江南鹤么?正自想著,又见德啸峰把那口宝剑递给她,说道:“这口宝剑姑娘好好的收存吧!虽然这也是一件平常之物,但李慕白曾持此剑杀伤过赛吕布魏凤翔、花枪冯隆、金枪张玉谨,也杀死过瘦弥陀黄骥北,战败过金刀冯茂,物以人名,也可以说是一件名物。这张字帖,我要拿著去给铁小贝勒看看,因为铁小贝勒在这两年内他也尣欢ㄒ如何的怀念李慕白呢!”

说著,他就叫仆妇出去;吩咐福子套车,他到里间去换衣裳立刻就要走。德大奶奶追到里屋说:“你今儿才回来,歇一天,明天再见铁二爷去好不好?”德啸峰摇头说:“我不用歇著,这一年多我在新疆净歇著了。再说黄骥北已被我的兄弟给除去了,我也没有仇人了,以后爱怎么歇著就怎么歇著!”说到这里,感到李慕白为他杀仇下狱,逃走在外下落不明的事,就不胜叹息,两眼也潮润润的。德大奶奶又说:“你也得刮刮脸,再见铁二爷去呀!”德啸峰摇头说:“我用不著刮脸。现在我也不当官差了,就是这样去见铁二爷,我想铁二爷他也不能不见我。”

他说完见著俞秀莲没在这屋里,他就把手里拿旧的那张红纸帖,向他太太的眼前晃了晃,又指了指外屋,就笑著悄声说:“江南鹤那老头儿把李慕白的宝剑送给她,是有用意的,你没看这帖上写看?”说时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指著给他太太看,并笑著念道:“宝剑留结他日缘!哈哈,这缘字儿多么有意味呢?”说完之后,他就换了一身阔绰的便衣,头戴嵌著宝石的青缎小帽,把那红纸帖就带在身边,然后带著寿儿出门,坐上车就往安定门内铁小贝勒府去了。

德啸峰扬眉吐气地坐在车上,心里很高兴,仿佛叫街上的人看:你们瞧!我德五现在又回来了,还是这个样儿,也没穷也没死;可是他黄骥北呢?这时候连骨头都许糟朽了!车过北新桥时,赶车的褔子说,两年前,那天,李慕白坐著他赶的车从这里走。那时天都快黑了,就遇见一群土痞,都拿著刀枪,放著冷箭,后来官人也赶来了。幸亏李慕白把这群土痞打散,把官人给支走,可是自己的大腿上却挨了一驽箭。德啸峰这才知道自己在刑部监狱里时,原来李慕白在外面与黄骥北争斗得很厉害。

少时,车走到铁小贝勒府,德啸峰就见了铁小贝勒。先向铁小贝勒道谢,然后就谈到李慕白的事情,并把那张红纸帖取出给铁小贝勒看,铁小贝勒就笑道:“我早就知道,李慕白一定是被一个本事比他还要好的人给盗出狱去了。衙门里的人都说盗去李慕白的人,是一个开酒铺的史胖子,但我决不相信。凭史胖子一个江湖无名的人,李慕白如何能跟著他走?现在这对了,李慕白一定是随著他的盟伯江南鹤往南边去了。”

他接看又笑道:“你还不知道,江南鹤送给俞秀莲的那口宝剑,是从我这里拿去的。因为李慕白越狱的第二日,九门提督毛得衮就来见我。他说李慕白跑了。我说李慕白跑了,你找我来作甚么?莫非你想跟我要人吗?毛得衮却说他不敢。不过他知道我很照顾李慕白,他不能不把这件事来告诉我。

然后他又说甚么黄骥北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李慕白虽然是逃犯,但他也很是佩服李慕白。并且那话味儿,还仿佛李慕白是他故意给放走了的。如果李慕白没逃出北京,叫我转过话去,好叫李慕白远走高飞。

“我当时把毛得衮款待了一顿,我说明我与李慕白结识的经过,并叫他把李慕白杀了黄骥北投案时的那口宝剑,掉换出来给我,我留著作个纪念物儿。毛得衮听了我这话,他当日就把宝剑给我送来了。我就放在书房的条案上,本想要配上一个剑鞘收起来,将来李慕白回到北京时,我再将剑送还他;可是没想到剑鞘还没配成,宝剑在书房放下不到三天就去了。我当时也很是诧异;可是因为那时候李慕白越狱的事正在紧张,我也不便为一口宝剑派人到各处去找。哈哈!想不到原来是江南鹤将剑取走,送给俞秀莲,给他的盟侄作订礼去了。”

尩滦シ逄铁小贝勒说到这里,他不禁也笑了。又说:“李慕白在狱中时,俞秀莲也曾去救他。他虽没跟著俞秀莲逃走,可是我知道,他们两人一定在那黑洞洞的狱里说了不少的知心话儿。李慕白向来是性情怪僻,谁说话他也不肯听。可是他的盟伯江南鹤若是给他硬作主意,大概他可不敢不听话。

我想江南鹤既有那宝剑留结他日缘的这句话,将来一定能够给他们撮合成了这件美事。”

铁小贝勒又说:“现在俞秀莲既是住在你的家里,你可千万要把她给稳住了。若是她再久静思动,跑到外面闯江湖去,那时可连江南鹤也没法子找她去了!”德啸峰连连点头,说道:“我有办法,绝不能放俞秀莲走了。”

说完了关于李慕白的事情,铁小贝勒又嘱咐德啸峰说:“现在虽然没有黄骥北那样的人再坑害你了,但是你可更要谨慎,因为你那件案子至今并没有完。宫中所丢失的珍宝很多,只珠子一项就有一百多颗。杨骏如当铺里取出的那几十颗珠子,都是些小的,听说尚有四十多颗大珍珠都是世间稀有之物,现在尚无下落。你现在回来了,千万要处处小心,否则,怕又要重翻旧案!”

德啸峰连连答应,又与铁小贝勒谈了一会,他就告辞。出了铁府往北清沿邱府,去见邱广超。给邱广超道完了谢,又谈了谈李慕白与江南鹤的事情,他就回到家里。当日他阖家团众,十分高兴。德啸峰又同俞秀莲谈述他此次发配,往来经过了多少名胜之地,遇见多少江湖豪杰,听见了多少新奇事情,真如海客奇谈。直说到晚间九点,他方才归书房就寝。

到了次日,他便闭门谢客,除了与铁小贝勒、邱广超和那与他一同返京的现在泰兴镖店做镖头的五爪鹰孙正礼有时往来之外,其余的亲友他都一概不见。每天只在家中练大字、读《网鉴》以作消遣,并在这东四牌楼三条胡同另买了一所小房,请俞秀莲姑娘在那里常住,以便教授他两个小少爷的武艺,备将来应付仇人,保护身家之用。

俞秀莲姑娘也很有耐心地住在那里,有两个仆妇服侍她。她每日除将刀法拳术教给德啸峰的两个儿子之外,便自己练习功夫,绝不敢荒废。有时也将德大奶奶请过来,彼此闲淡:,生活虽是岑寂,但秀莲姑娘并不感觉苦闷,不过有时偶检随身之物,看见了李慕白的那口光芒的宝剑、孟思昭订婚的那枝灿烂的金钗,却又不禁柔情引起,幽恨频生,背人处弹上几滴眼泪。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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