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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援救皆虚深山遗绣舄 恩仇如昨故里听清歌

纪广杰听了这话,也似乎微微有所顾忌,勒住马,喘了喘气又愤然说:“依著你们将怎么办?我纪广杰来到关中都是吃了你们昆仑派的亏,不但吃了你们男人的亏,还要吃你们女人的亏。阿鸾嫁了我,甚么事都不依著我,今天早上竟背著我逃走,自己往虎口里送,这不是有意要污蔑我们龙门侠后代的名声!”

葛志强听了这话,他也不由得愤怒。

鲁志中倒劝解说:“现在鸾姑娘被捉在山上,咱们怎么可以自己倒打起来?现在我想硬办一定不行,只有请葛师兄舍个面子,到山上见见银镖胡立,跟他说些好话,或答应给他些钱,我想他才能放阿鸾下山!”

葛志强叹了口气说:“现在还怕甚么丢面子?昆仑派的面子到今日早都丧尽了!见了银镖胡立,只要他肯放阿鸾下山,那我给他叩头都行!”

纪广杰说:“我也随你上山,见见胡立去!”

葛志强却说:“你要是同我上山,倒不如你现在就把我杀死。到山上见了胡立,你一定忍不住气,一定要和他打起来,那时我一定要死在山上。因为我不怕胡立的刀枪,我也不怕山上的那些喽啰,我只顾忌他那飞镖!”

纪广杰听了,却微微一笑,把宝剑当啷扔在地下,把镖囊也解下来扔了,拍拍身上,又张著两只空手给葛志强看著,说:“你看,现在我手无寸铁,胯下又有伤,我还能跟银镖胡立打起来吗?只是因为鲍阿鸾无论好坏,总是我的老婆,我的老婆被山贼掳了去,已够我无颜的了。我若再不亲自跟胡立讲理,将来我还怎能见得起人!”

葛志强寻思了一下,便点头说:“好,连我也不必带兵刃。”

鲁志中却向葛志强使眼色,那意思是叫他别带纪广杰上山去。葛志强却没看出来,便说:“志中,你在这儿等著我们吧,我们去一会便回来。”说著,他拨马带著纪广杰就走,鲁志中和四个伙计就赶上前去说:“你们还是带上点兵刃才好?”

纪广杰也向葛志强说:“我不带兵刃是因为你怕我和胡立打起来,但你也不妨带上一把刀。”

葛志强勒住马想一想,便仍然摇头说:“用不著,一带了刀,那胡立不容我们说话,他就能用镖打咱们。”

当下他的马在前,纪广杰的马在后,顺著山路,迤逦地走去。转过了几个山环,便看见前面有一座高峰,峰上树木丛生,烟云飘浮,并且路径极窄极陡。

葛志强就在马上回首,对纪广杰说:“你看,就是这里。”又悄声说:“这座山名叫堕鹞峰,鹞子都飞不下去,你就可知是多么险恶了!胡立占了这座山峰,凭著他的银镖,二十多年来就没有一个人敢惹他,连大队的官兵都剿灭不了他。”一面说,一面走,走到半山腰里,那马上不去了。

纪广杰的左胯又疼得很厉害,葛志强就说:“下马吧,走到这里就得牵著马上山,若骑马上去,倘或马一失足,那就太危险!”

于是二人一同下了马。纪广杰下马的时候,他的怀里却叮的一声响,原来他暗藏著两只钢镖,这声音葛志强倒没有听出来。

二人牵著马向上又走了不远,就见路旁从石头缝里长出两棵枣树,葛志强就说:“把马系在这里吧,丢失不了。”于是二人一齐系马。

正在向树上系缰绳,忽听高处有人大声喝著:“喂!干甚么的?”

葛志强抬头一看,就见五六个喽啰,都站在峰上,手里都拿著刀,瞪著眼向他们来问。葛志强就向上抱著拳,仰脸说:“我是西安府利顺镖店的葛志强,现在同著这位纪广杰,要拜会你们大掌柜子胡大爷。我们身边没有带著兵刃,来此全无恶意。烦劳大哥们给我们通报一声!”

几个喽啰越发瞪著眼向他们来望,随后又彼此交谈了几句,就派了一个人往寨里通报去了。

葛志强回头向纪广杰说:“我们就在这里等候吧!”

纪广杰就忿忿地,暗中骂了一声,他因为胯疼,就坐在一块石头上。

葛志强又嘱咐说:“纪姑爷,见了胡立,无论他说甚么,你可都要忍气。不用说他的银镖,他山上的喽啰就有一百多人,我们决不是对手。不但我们两人都得死,阿鸾姑娘必然也被杀害!”

纪广杰点了点头,却一句话也不说。

待了半天,为首的一个贼头目,两只手部拿著刀,葛志强认得,这是银镖胡立手中很得用的人红脸猴子邱二。

葛志强就向上走了几步,说:“邱二哥,许久没见,你这向好呀?”

那红脸猴子却横眉竖目地,怒视著下面的二人,一句话也不发。

葛志强又鼓著勇气,向上走了几步,又抱拳,并且赔笑说:“邱二哥,劳烦你们,领我们去见见胡掌柜。今天想不到,我师侄女鲍阿鸾竟伤了胡家两兄弟,连余大哥也惨遭不幸。我们现在来此,也不是要给阿鸾求情,就是见见胡掌柜,我们向他请罪。”

又指指身后的纪广杰说:“这位是龙门侠的孙少爷纪广杰,他是阿鸾的女婿。”

那红脸猴子撇著嘴说:“你们还有脸来见我们掌柜的?鲁志中带著鲍家那丫头,把我们二少掌柜的跟余大爷杀死得好惨呀!放走了鲁志中就算便宜他,你们还敢来找死吗?鲍家那丫头,你们想要看也看不见了,她陪著我们哥儿几个睡了一个早觉,刚才被我们把她大卸八块……”

纪广杰一听这话,气得往上就扑,葛志强急忙把他揪住,劝说:“红脸猴子的话靠不住!银镖胡立虽是强盗,但也不至于那么凶狠,阿鸾决没死!”

纪广杰气得脸色煞煞地白,吁吁地喘气。

葛志强又向红脸猴子说:“邱老二,你讲点面子,我姓葛的在宝山下往来了二十多年,我们的交情也非一日了。鲍阿鸾杀死了胡少掌柜,你们弄死她也与我无干,只是无论如何,我要见见胡掌柜的。”

后面纪广杰就咚地擂他一拳说:“你趁早儿回去,叫我独自去见胡立!”

葛志强回身皱著眉向纪广杰说:“到这时你还不忍气!这可怎么好!阿鸾一定没死,我敢作保,因为银镖胡立也怕与我们结仇,他尤其怕我师父。十年前他镖伤了鲍志云,他就急忙派人向我师父去谢罪。这次他肯把鲁志中放走,就可见他仍然是怕我们。不过我们也不应逼急了他,逼急了他,鸾姑娘可就不能活命了!”

纪广杰依然愤愤地说:“就是他们不杀阿鸾,可是受了他们的侮辱也不行!”

葛志强摆手说:“更不会!银镖胡立跟我师父是一个脾气,他最恨好色之徒。他手下的喽啰干甚么坏事都行,只是不许抢劫妇女,不然叫他知晓了,一定被杀。”

纪广杰听了这话,他才略略放心,他才消了点儿气。

此时红脸猴子邱二已派了喽啰去通知银镖胡立,他仍手握双刃带著十几个人把守住山路,怒目向下望著。

又待了一会,就见那银镖胡立带著几个人在山峰上露了面。葛志强急忙嘱咐纪广杰千万要忍耐,他向上赶了几步,就向胡立抱拳说:“胡大哥!我现同著纪广杰前来给你谢罪!”

纪广杰却脸上仍然带著怒色,一句话也不说,只随著葛志强向上走去。

那银镖胡立绷著黑脸,竖著大胡子,瞪著两只凶狠但又带著悲惨的眼睛,向纪广杰来望。等到葛志强上了山峰,来到了他的临近,他才说:“葛老六,我跟你没话说,你回去吧,你别搅在里面,伤了我们十几年的交情。叫纪广杰上来,我倒是久仰他的大名,现在得跟他谈谈!”

纪广杰已随著葛志强到了山峰,头一句话他就说:“鲍阿鸾是我的妻子,她杀死你的儿子那话另说,现在我先问问你,她死了没有?”

银镖胡立却盯了纪广杰一眼,就说:“她死当怎样?不死了又当怎样?”

纪广杰冷笑道:“那自然是两个说法了!”

银镖胡立又把脸沉了沉,说:“纪广杰,你来到我这里可不准放肆,别以为你是龙门侠的孙子,我就怕了你!鲍阿鸾今天杀死了我的儿子,杀死了我的帮手余大彪,这种欺负,我从来没受过。我若不是因她嫁了你,我早就把她处置了!”

纪广杰一听这话,他就笑了,说:“这就好说了!”

用手一拍胡立的肩膀,胡立吓得急忙向后退几步,他以为龙门侠的孙子必会点穴。

纪广杰一听胡立因为畏惧自己,没敢杀死阿鸾,他就越发趾高气扬,随傲然说:“既然如此,你我就交个朋友吧!把我的妻子平平安安送出,让我带她回去,将来我必要酬谢你。现在有个江小鹤,他可快到秦岭来了,只要他一来,必要把你们的山寨踏平。你的银镖也没有用,那时我必能来帮助你,因为只有我才能够降服他!”

胡立气得顿脚说:“你休拿江小鹤来吓我!我更不怕你纪广杰,现在鲍阿鸾既到了我的手中,我便决不能再叫她下山。死虽不能使她立刻便死;活可不能叫她随便活。我已把话告诉鲁志中了,就是五天之内,唤鲍家父子和你姓纪的,都到我山上来;你们讲完了软话,跪下给那两口棺材磕了头,再送上五千两银子、十匹马,那时我把阿鸾的一只手割下来,才能放她下山。不然,我可甚么事情都作得出来!”

纪广杰气得抡起了拳头要打,葛志强急忙把他拦住。

胡立却后退了几步,狂笑著说:“纪广杰你不要发威!你的老婆现在我的手里,我银镖胡立作了一辈子好汉,但到现在,可讲不得了,我也许要糟践糟践她!”

纪广杰气得咚咚顿脚,但又被葛志强抱住他,他扑不过来,葛志强一面拦住纪广杰,一面向胡立央求道:“胡大哥!你也给我们留点儿情面,何必你要跟我们昆仑派和龙门纪家,结下这莫大的恨?”

胡立听了这话,他才把态度改变了一些,便道:“非是我愿意同你们结仇,十年来我对你们都很客气,我跟姓纪的更无仇恨。现在是你们找到我的头上来了,你们来看看!”

说著,他便叫葛志强和纪广杰随他向上走,葛志强又回首悄声对纪广梁道:“你千万要忍耐些!”

纪广杰也想了一想,便忍下些气,于是二人便随著银镖胡才再向上去。

那红脸猴子带著一些喽啰,便全都捧著刀拥著他们,并怒视著他们。

少时便到了山寨里,这山寨里有一片土房,约有三十多间,并有在山上掏成的窑洞,也有二三十间,洞里面也都居住人。

纪广杰、葛志强来到这里,喽啰越聚越众,足足有一百多人,手里全有兵刃,层层将他们包围住,葛志强这时吓得面色都黄了。纪广杰也有些恐惧,但表面上他仍是高傲著。

银镖胡立便带著他二人,到了两口棺材之前,便不禁堕下泪来,愤激著道:“你们来看!我的儿子胡保山,今年已二十五岁了,他已有了妻子。余大彪跟随我已有十几年,他的一家人也全在我这里,如今一朝都死于非命。你们也都是走江湖的,也都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们想:鲍阿鸾的手段够多么凶狠?这件事便能随便完了吗?”

葛志强也叹息著道:“这真是想不到!可是,我知道阿鸾必不是存心伤害他们两人的性命,这一定是误伤!”

纪广杰也道:“既然双方动刀拼起命来,那就说不定谁伤谁。无辜被杀那算是惨死,那算是深仇。但因拼命而死伤的,可是无可怨。我纪广杰的左胯受了江小鹤一剑,伤不算轻,但我并不恨江小鹤。将来我们再见了面,我有本事我再刺他,我没本事他再刺我。你银镖胡立盘据秦岭二十多年,你们也不是没伤过人,如今别人伤了你们,你们就觉得悲惨了!”

胡立瞪眼说:“你要这样说,阿鸾被我擒住了,我就可以杀死她,毫不容情!”

纪广杰说:“你若杀死她,我也叫你活不了!”

胡立嘿嘿笑著说:“到这时你们还发横呢?”他一咧嘴,四下的喽啰就一齐抡刀扑上来,但胡立又用眼色把那些人止住。

纪广杰虽然面色变了,可是还高傲他笑著:“别用人多来吓我,你要真想动手,就把话说明白了,我们就斗一斗!”

胡立把脸沉了半天,说:“其实杀你也很容易,只是因为你的胯骨已然受了伤,我们就是杀了,也不算英雄。你们下山去吧!五天之内你们带著鲍家父子再来见我,我们再商量。”

纪广杰喘了一口气,态度也和缓了一点,说:“你们再叫我下山,把鲍家父子请来那也容易;给这口棺材叩头,那自然是办不到。可是五千两银子准能够奉送你们,不过现在你得叫我看看我的妻子,我得准知道她现在还活著,我才能走!”

银镖胡立想了一想,就点头说:“好,我领你去看看!”于是又由胡立在前,许多喽啰拥著葛志强、纪广杰到了审洞前。

这些窑洞都是在山石上掏成的,有的掏得很深,假若不是也安著窗户,远看简直像个耗子洞。就有两间石洞,都安设著很粗的铁栏杆,仿佛监狱似的,里而此前面别的洞都黑,都阴惨。

纪广杰向里去看,就见阿鸾奔到铁栅拦前,她虽然还不至于蓬首垢面,可是从右肩膀直到手腕上,满是淋漓的血迹,但是她的精神还好,瞪著两眼说:“你们干甚么来啦?”

纪广杰就说:“我带著伤冒著险特同葛师叔前来救你!”

阿鸾却急急愤愤地说:“我不必你们救,随他们杀死我好了!你们去吧!也别叫我爷爷来!”说时她垂下眼泪。

葛志强说:“鸾姑娘,你就暂且在此忍耐几日,胡大掌柜也并无害你之心,五天之内我们一定能够将你救出。”

纪广杰就说:“用不著五天,今天明天我就能够将你救出!”

胡立在旁却不住地微微冷笑。

纪广杰这时愤怒极了,他回过头就向胡立说:“我要叫你现在就把我妻子放出来,有甚么话我们然后再商量,我准能叫你过得去,你要这样欺辱我纪广杰可不行!”

胡立仍然冷笑著,说:“你说的话太容易,放了她,我的儿子和朋友就算是白死了吗?现在我们甚么说的也没有,就是限你们五天,把鲍家父子找来,要不然,你就不必上山来了,这鲍阿鸾你便别想她了。”

又走过来,拍拍铁栏栅,摸摸栅栏上的大铁锁,冷笑著说:“你看,这座狱洞便是因一头豹子它也跑不了,你若妄想黑夜上山来救她,那你可是自走死运!”

他说这话时,相距纪广杰不过二十几步之远,纪广杰此时气得脸色煞白,蓦然他使掏出钢镖来,一拍手向胡立打去。

不想胡立也是久历江湖的大盗,他早已看出纪广杰身上藏有暗器,他早在时时防范。如今见纪广杰的镖来到,他赶忙闪身,便将镖躲开了。

此时旁边的群盗一齐抡刀向前,葛志强立刻被他们砍倒,纪广杰却夺了一口刀与众贼厮杀起来。只是贼人太多了,刀枪齐上喊声四起,纪广杰一人实在无法招架。他便砍伤了几个喽锣,冲开了重围,忍著胯伤,向山下跑去,但是山口也被众盗挡住,纪广杰只得又往山上爬去。

可是他因为胯伤所累,登攀不便,又兼贼人太多,胡立又手持银镖在等待他,所以他只向上爬了十几步,便被胡立从下面打了一镖,正打中他那左腿根上。他痛得立不住,便滚下山来,众贼一齐抡刀上前,要将纪广杰砍为肉酱。

但胡立的嘴里一打呼啸,众贼便一齐将手停了。

胡立使命人将纪广杰也捆绑上,又摸摸他的身子,只见衣裳里还有一只镖。胡立便冷笑著说:“小辈!你也敢跟我使起镖来?你真叫天师眼前刮旋风,圣人门口卖三字经。”

纪广杰被捆绑著,依然不服气,说:“小子,你们便是把我杀了又当怎样?一二百人打我,并且用暗器捉了我,这你们便算是英雄了吗?”

胡立笑著说:“现在你还夸甚么口?你龙门侠的孙子,自以为江湖无敌的英雄,如今也被我捉住了!”

纪广杰气得瞪著眼,虽然身子被根粗的绳子捆绑著,左跨上新伤旧伤全都鲜血淋漓,但他还要挣扎起来,去扑打胡立,却又被几个贼把他按住了。

胡立命几个贼架著纪广杰,又到了囚禁阿鸾的那窑洞前,故意叫阿鸾来看。

阿鸾一看见纪广杰也受伤被擒,她便不禁十分伤心,手把著铁栏,流著泪说:“你跟他们说,叫他们杀死我们吧!我们到阴间作夫妻去,到阴间我一定便跟你好了!”

此时纪广杰的脸色亦十分凄惨,但仍然勉强笑著,说:“你何必说这话,杀不杀都由他们去好了。我死无恨,只恨的是我不能为你们昆仑派杀死江小鹤!”

阿鸾一听这话,她更伤心,便低著头呜呜的痛哭。

纪广杰却向胡立说:“姓胡的,现在我求你一件事,便是求你当著我妻子先杀了我,不然,你便把我们俩囚在一块儿。”

胡立却微微冷笑,一声不语,转身便走开了。

他回到他居的房子之内,歇了一会。

这时,他心里倒是痛快得多了,觉得捉拿了鲍阿鸾、纪广杰二人,便足可以为自己的儿子和余大彪报仇了。

这时他手下的喽啰头目红脸猴子邱二、焦四又都来到屋里,向他请示说:“掌柜的打算怎么办?那纪广杰是闹得厉害,我们想,不如先把他结果了?”

胡立却摇了摇头,说:“他是龙门侠的孙子,他一定还有不少的师兄弟。我们若杀了他,那个仇可是结大了,将来一定要有比他本领还高的人来找寻我们!”

红脸猴子说:“我听说纪广杰的武艺,在江湖上便是顶高的了,连蜀中龙的弟子李凤杰,都被他给驱走开关中。杀了他,便是再有人来,那也一定敌不过掌柜的银镖。”

胡立却仍是摇头说:“先将他囚在另一个窑洞里,跟那女的离远著点,别伤了他。”

红脸猴子用眼瞧著焦四,表示不赞成的样子。

焦四又问:“那葛志强怎样发落,他可还没死。”

银镖胡立便道:“将他抬来吧!”

当下红脸猴子邱二跟著铜锤焦四一同出屋,又过了些时,焦四便带著喽啰,将葛志强搀扶了来。

葛志强此时倒未被捆绑,可是肩上和背上全都受了很重的刀伤,疼得他脸色苍黄,不停呻吟。

胡立唤人扶他在一条板凳上坐了,便道:“葛老六,今天的事真对不起你,可是我并没有伤你之心,这都是纪广杰惹出来的。他大概跟你上山时,便没怀好意,你上了他的当了。”

葛志强沉吟著道:“这还讲甚么?事情弄到这地步,我也没法子。你现在既然还肯跟我讲交情,那便请你派几个人将我送到山下。鲁志中现在那里等著我,把我交给他们,我叫他们送我回长安去养伤,这一切的事我都不管了!”

胡立点头道:“好好!你既不管,那便没有你的事了。将来我跟鲍昆仑闹到甚么地步,都与你葛老六不相干。”随吩咐几个喽啰预备板子,将葛志强抬下山去交给鲁志中。

然后他使又带著几个喽啰,在山前山后,以及各处窑洞,全都查视过了。嘱咐手下的人从今天起,不许出山去作买卖,只要日夜严守著山寨。并吩咐对于纪广杰、鲍阿鸾不要缺他们的饮食,也给他们伤处上些刀创药,千万别叫他们死了。都吩咐完了,胡立便仍然回到自己的居房之中。

待了一会,那把葛志强送下山去的几个喽啰,又都回来了,他们说:“将葛志强交给了鲁志中,鲁志中说是请掌柜的多容他们几天限,他们好去找鲍昆仑。”

胡立却微微冷笑,并没有作声,便拂手令喽啰们出去。

这胡立占据秦岭二十多年,因为他的银镖百发百中,所以不但各路镖头不敢惹他,即使强盗们亦都不敢在此与他争强。

附近有三座山峰,一座是堕鹞峰,一座是西边的牛舌岭,便是他的儿子小杨戬胡保山所占据的地方。另一座是马脖子岭,早先是他的大儿子把守,现在他的大儿子亦被阿鸾杀伤,便由一个名叫白毛虎的强盗,带著几十个喽啰替他把守。

在傍晚的时候白毛虎亦来到了堕鹞峰,他先到胡保山和余大彪的棺材前哭了一番,然后便进屋里同银镖胡立、红脸猴子邱二、铜锤焦四,四个贼首在一起谈话。

白毛虎便说:“鲁志中今天独自一人骑马往南去了,我们要把他拦了,他说他是去找他师父鲍昆仑。因为是掌柜的叫他找的,我们便没拦阻他。现在便是要等著鲍昆仑来到,我再跟他算账!”

白毛虎又说:“我想鲍昆仑未必敢来,因为江小鹤将要到镇巴去找他,为江志升复仇。他已然逃走,不知去向了。”

胡立寻思了半天,便问道:“江小鹤那个人怎么样?”

白毛虎说:“听说那人武艺高超,在纪广杰、李凤杰、阆中侠之上,不然如何能使鲍昆仑这样怕他?”

红脸猴子邱二便说:“我想我们不如与江小鹤结交,设法派人去找他,把他请上山来作二寨主。至于那纪广杰,我们亦不用声张,暗暗结果了他,省好大的事。那鲍阿鸾是个娘儿们,本事究竟有限,亦不必伤她性命,便把她永远囚在这里,由我看守,管保她跑不了。鲍昆仑来,拿点银两上山看看他孙女倒行,可是若想带他孙女下山,那可办不到。因为我们得留下个押账,不然将来鲍昆仑一定要设计报仇。”

胡立听了这些话,他却犹豫不决,因为他心里盘算著两件事:一件是江小鹤,不知此人究竟能否来到山上入伙,入了伙之后是否能渐渐喧宾夺主,将自己压下去。

第二件事便是鲍昆仑,因为胡立二十年来虽以他的银镖制服了昆仑派的徒众,可是他对于鲍老拳师仍怀著敬畏之心。他晓得鲍老拳师的武艺出众,而且老当益壮,假若真将他找上山来,他舍不得他孙女,当然要向自己服软。可是将他孙女放下山去以后的事情还难道料,万一他要不顾孙女的生死,与自己拼起来,那恐怕他比纪广杰还难纠缠。

四个贼首相谈了一会,没有结果,又在一起饮酒。酒后,白毛虎、铜锤焦四、红脸猴子,又分头在各处巡逻了一番,方才各自回到屋里去睡觉。只有红脸猴子邱二他却睡不著,他脑里想著一个女人。

那女人便是今天杀死他们少寨主和余大彪的、后来受伤被擒的那个鲍阿鸾。

本来这座山峰上的女人很少,只有胡立的妻子,已是个半老婆子;还有便是胡保山和余大彪的媳妇,那都是从山里人家强占来的,全都极为丑陋不堪。

红脸猴子今年已二十多岁,作强盗已有七八年了,可是他还没弄到一个老婆。像阿鸾那样年轻,那样天仙般的模样,他简直有生以来还没见过,所以他今晚睡不著觉。他想:那个娘儿们,本事那么高强,手段那么厉害,她便是甘心愿意作我的老婆,我亦得斟酌斟酌。

可是,趁著她现在正受伤,正囚在洞里,我得占点儿便宜。于是他便提著一口刀,走出屋去。这时星月茫然,山风甚紧,红脸猴子走了几步,他可又站定了,原来他想起他手里没有开那狱锁的钥匙。这钥匙向来是用过之后,便由胡立自己收起,那个锁头又很特别,既大且沉,旁的钥匙都不能开。

红脸猴子发了会儿怔,便想明天得设法和胡立要过钥匙来,今天且去和那个娘儿们诉说诉说情意,使她的心上先有了我。

于是他悄悄地走到那囚禁阿鸾的狱洞之前,便见那里蹲著两个喽啰,一见他来了,便齐都站起身来,手挺著钢刀,齐问说:“是谁?”

红脸猴子便说:“是我!”

那两个喽啰听出来红脸猴子的语声,并藉著微茫的月光,看出来他的面貌,便齐都说:“邱二爷,我们在这儿蹲著啦,并没睡!”

红脸猴子说:“我知道你们都没睡,你们滚开吧!我在这儿把守。”

两个喽啰急忙提著刀走开了。

这里红脸猴子走到铁栏前,便见里面黑洞洞的,也看不出那美貌的小娘儿是趴在哪里养伤,他随向里叫道:“阿鸾!阿鸾!”连叫了几声,里面无人答言。

他摸了摸锁头,依然很坚固的锁在那里,他使扒著铁栏向里说:“鲍阿鸾!你醒醒,告诉你,我是这里的三寨主,人称红脸猴子邱二。我是好人,你若肯跟我好,我便能救你的命!”

里面阿鸾忿忿地骂道:“滚开!”

红面猴子笑出声来,说:“告诉你,你别疑心!我是好人,我亦很年轻,你要能依从我,今天晚上我便来会你。过几天,我准能救你……”才说到这里,忽觉背后有个人伸著双手把他的脖子握住。

他急得两腿乱蹬,刀亦撒手了,但却喊不出一点声音。

那后面的人又拿他的脑袋,同那铁栅拦猛力一撞,立刻他使昏晕了过去。

这时在狱洞的鲍阿鸾却极为惊讶,本来她的左肋和右肩上的镖伤疼痛了一天,纪广杰和葛志强为救她在这山上被擒,她更是难过。她并不怕死,只是这阴湿的狱洞,地下尽是蜈蚣和大蚂蚁,实在使她难捱。

刚才那贼人红脸猴子跟她说的那些话,便几乎将她气疯了!她想要从地下摸著个甚么东西,打出去,将那没怀好心的贼人打死。如今,突然听到两三声怪异的声音,便见那个红脸猴子已像死了似的,摔倒在地下,却有一个高大的影子出现于拦外。

阿鸾吃了一惊,只是那高大的影儿伸手去弄那铁锁,喀的一声巨响,铁锁便掉下来,随之狱门亦开了。

那条高大的影儿便走进狱洞来,阿鸾便惊问说:“你是其么人?”

那人却立定了,发著沉重的声音说:“你别怕!我是江小鹤!”

阿鸾听了又喜欢又难过,心头乱跳,眼泪纷纷,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听江小鹤又向著暗处说:“阿鸾,你快跟我走!”

阿鸾却哭著厉声问说:“我跟你到哪里去,不是因为你,我亦落不到此地!”

江小鹤却微微叹了一声,说:“这些话现在先别说,你先随我走,我有个地方安置你,然后我还得赶快回来救你丈夫纪广杰!”

阿鸾哭泣著,勉强走近了几步。

江小鹤便轻舒猿臂,将阿鸾挟起,阿鸾便用双手紧紧抱著江小鹤那雄健的后背,她还不住的哭泣。

江小鹤却嘱咐说:“不要哭!若叫那些喽啰听见,纪广杰可是不好救了!”他随背著阿鸾出了这座狱洞,又将那昏晕垂死的红脸猴子踢了几脚,踢得滚进那洞里。他便一手背著阿鸾,一手扳著山石,很敏捷地便爬上了山去,竟未被贼人们发觉。

此时,阿鸾驮在江小鹤的身上,她仍然垂泪,见江小鹤的身手矫捷绝抡,又不由凄恻地想想小时候,江小鹤为自己上树取风筝时那样的身手。小时候自己便爱慕江小鹤,如今,江小鹤的武艺更可爱慕了。她随著江小鹤越过了山峰,有几处都是脚踏悬崖,从三匹丈高往下去跳。

阿鸾都提心吊胆,可是江小鹤的脚一点不利落之处亦没有。

少时,江小鹤便将阿鸾轻轻放在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说:“阿鸾别害怕,等我一等,片时我便将纪广杰救来!”

阿鸾悲哽著答应了一声。

江小鹤便转身走去,又像一只豹子似地跳跃飞腾的往山峰上去了。

这时,那山峰上却起了一片火光,原来是那被江小鹤踢在狱洞的红脸猴子邱二苏醒过来了,他便在洞里喊唤,惊醒了喽啰,亦惊起了白毛虎、铜锤焦四和银镖胡立。

胡立一发现阿鸾被人救出,立时他命各头目率领喽啰去搜索。点了二三十支火种,火光辉煌,照得山谷里如同白昼。但是江小鹤站在高处,脚蹬著一块岩石,他们却没有照到。

江小鹤见脚下的山岩上有许多窑洞,有几个洞里都有灯光,那喽啰便都像老鼠似的,从那洞里纷纷地跳出来,走出来,跑进那些火光之处,帮助去拿人。

江小鹤便趁此时一跃而下,迎头有三个喽啰赶过来问:“你是谁?”

江小鹤一句话也不答,挥剑砍倒了两个,活捉了一个,逼问著说:“你们将纪广杰困在哪里,快带我去!”

那喽啰战战兢兢地带著江小鹤往东面一座窑洞里走去。

这时便另有几个喽啰看见了江小鹤揪了他们的人,便嗤嗤的打一声呼啸,那各方的火光和杀声,便齐向这边道来。

江小鹤急忙逼著喽啰,领他到了一座窑洞里。

这个洞很深,点著一盏昏暗的菜油灯,有四个喽啰正在著守著纪广杰。

见江小鹤闯进来,他们便齐抡刀提棍向江小鹤打来。江小鹤挥剑砍伤了二个,其余的那两个,连那才被江小鹤撒手的喽啰,便齐都跑出去了。

江小鹤急忙将在地下捆绑著手脚的纪广杰挟起。纪广杰这时已看见是江小鹤来救自己,他便说:“姓江的,你拿宝剑将我身上的绳儿割开,我自己能走。”

江小鹤却无暇回答他,便一手挟著他,一手舞剑,闯出了洞门。

这时胡立等一百多名贼人一齐追到,大声呼喊,刀枪乱上,江小鹤的宝剑飘飘急抖,挡开了许多兵刃,砍倒了许多喽啰,他便蹿上了山岩。他自己没受伤,亦没使纪广杰受伤。

这时下面飘飘几只飞镖打来,都被江小鹤躲开,或用剑挡落。

江小鹤便见那打镖的人是站在火种群中,是个有胡须的人,江小鹤便心中说:“这人一定便是胡立了。”竟便将宝剑插在背后,一条臂挟著纪广杰,一条臂却展开,等待下面的飞镖。

这时下面的银镖胡立十分急躁,因为江小鹤蹿上去的山岩,离平地约有三丈高,是一座孤伶伶的无路可登的怪石。他们在下面干仰面望著,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爬上去。

胡立连打了几镖却没有打中,他便命喽啰一个登一个的肩膀,往上去爬,一面他又准备下一只镖。这回他特别的瞧准,向上一镖打去。这次的镖倒是没掉下来,但被江小鹤伸手接去了。

江小鹤微微一笑,便将得来的镖打还给胡立,当时胡立头顶中了一镖,摔倒在地。下面的众贼一阵慌乱,那将要爬上来的喽啰,亦已被江小鹤杀得滚堕下去。

江小鹤便挟著纪广杰蹿耸越跳,仍然像一个豹儿似的,便越过了山峰,来到他刚才放置阿鸾之处。

他将纪广杰平放在地上,不顾得割开绑绳,便先去找阿鸾。然而,当他眼睛触到那块平坦的大石头上,他却大吃一惊!只见石头依然在那里,可是阿鸾却没有了踪影。

藉著淡淡的月光,四下看去,只有树枝随著山风掠动,却没有一个人。

江小鹤不禁惊喊道:“阿鸾!阿鸾!”山谷的回音亦说是“阿鸾!阿鸾!”竟无人应声。

江小鹤真急了,纪广杰亦躺在地下著急说:“你先给我割开绳子!”

江小鹤过去,用宝剑将纪广杰的绑绳割开,他俩大喊:“阿鸾!阿鸾!阿鸾!”

纪广杰亦挣扎著爬起来,喊了两声。见没有人答应,他就向江小鹤问说:“是怎么回事?阿鸾刚才是在这里吗?”

江小鹤急得顿脚道:“我先将阿鸾救出来,把她安放在这里,唤她等著,我又去救你。时间不久,怎么,她便没有了?”

纪广杰一听,更是著急了,又惊慌地喊:“阿鸾!阿鸾!我来了!”

但是无论怎样唤,仍然没有人答应。

他便向江小鹤说:“莫非又被山贼擒去了吗?”

江小鹤摇头说:“不会,不会,这座山峰四下无路可登,除了我,谁亦不能够上来。”

纪广杰说:“莫非她给豹子叼去了?秦岭上可是甚么野兽亦有。”

江小鹤听了,却不禁心中一惊。四下寻找了一番,亦没有甚么野兽留落痕迹,更没有血迹。

旁边纪广杰见江小鹤急得乱转,他便更是焦躁,叫著说:“我们到下面看看,亦许她觉得这里不妥,她一个人跑落山去了?”

江小鹤焦躁地道:“她一个人亦落不下去,这前面是一片乳石,落在地的亦必死,后面是深涧,涧里有水!”说到这里,他忽然想,阿鸾莫非自尽了?当时心中越发忧愁烦恼,那边纪广杰又连唤了几声“阿鸾”,依然没有人答应。

他亦便慢慢移动脚步,过来向江小鹤说:“你办事不成,你要不多管这件闲事,银镖胡立亦不敢杀我,我亦会自己脱身,阿鸾她亦不会丢!”

江小鹤忿忿地站著,并不说话。

纪广杰又问道:“谁唤你上山来救我们?你怎会晓得我们在山上中了胡立的飞镖?”

江小鹤道:“本来你们离开长安的时候,我在暗中随著你们来的,我因为见你们走路太迟缓,我才不耐烦随著,便先过了秦岭。到子午镇我遇见了旧友钩刀戚永,我托他给我去打听点事,我在子午镇上等著他。等了两天,他还没将事情给我打听出来。今天傍晚时,鲁志中便由那里经过,我们见了面。昆仑派中的人虽多半与我有仇,可是鲁志中对我有过好处。我们见了面,谈了些话,我便知道你和阿鸾全中了镖伤,被擒了,所以我才急忙来救你们,我因只是一人,先救完一个才能再教一个,不想阿鸾……唉!”他叹息顿了一顿脚。

纪广杰却冷笑著问道:“你既然与我们有仇,为甚么又来救我们?阿鸾是鲍昆仑的孙女,她现在没有踪影了,你为甚么又要著急?”

江小鹤慨然道:“你与我并无仇恨,你虽在各处乱写捉拿江小鹤,可是因为你在正阳放赈之时,我看出来你亦是一位侠义,我便不忍得害你。不然,你虽是龙门侠之孙,但我若打算害你,实在亦易如反掌。”

纪广杰又冷笑著问道:“你说真话,你的武艺是从甚么人学来的?我听人道:你的师父是个瘦老头子,不知他姓甚名谁?”

江小鹤道:“我亦不晓得我师父姓甚么,这些话我亦没工夫和你讲。现在山下有一匹马,便是那灞桥上我骑了去的白马,你可以骑著走。到子午镇牟家店,鲁志中便在那里,你跑后我再在山里细寻阿鸾。”

纪广杰一听这话,却发怒道:“我的老婆凭甚么要你去找?你姓江的对我老婆是怀著甚么心?”

江小鹤道:“因为我救她出来,她才没有了,当然要由我去寻。这高山峻岭,森林深涧,凭你纪广杰亦一定是无法去寻。”

纪广杰仍然冷笑道:“那是因为我的胯骨和腿上亦受了伤,等我的伤养好了,我不独单要到这山上寻强盗去复仇,我还要再和你较量一番呢!”

江小鹤点头道:“好,以后随你与我较量,我一定奉陪。现在是因我不能同你在这里多待,我背著你先下去,你骑上我那匹马先跑,然后我将阿鸾寻到,便将她送到子午镇。你还不要疑我,我江小鹤是光明磊落的男儿,我与阿鸾虽是自小伴侣,情意颇好,但她的爷爷是我的仇人,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私情便舍了杀父大仇。再说她已然嫁给你,我更不能对一个有夫之妇起甚么非份之心。不信你往后看,我江小鹤若作出一点寡廉鲜耻之事,那时你可以到江南九华山去寻我师父,我师父或我师兄一定能来杀我!”

纪广杰被江小鹤这一片慷慨激昂的话,倒讲得哑口无言,他又唤几声“阿鸾”,仍旧没有人答应。他亦凄然地长叹一声,又向山峰上去望,只见云雾茫茫,不知有多深。只得由江小鹤背著他,向低跑去,攀树登石,斩莉跳涧。有几次纪广杰看著亦十分危险,惊得要喊出来,可是江小鹤却毫不胆怯,他跑在这峭壁悬崖之上便与跑在平地上没有甚么分别。纪广杰心中亦不胜钦佩,心想:江小鹤的武艺太高,我比不上,我真得向他认输了。

少时便到达一股山路上,纪广杰被江小鹤放在地上,他已不能再起来走路。

江小鹤却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快将马牵来!”讲毕他便跑去。

纪广杰坐在地上,叹叹气,仰面又看一看乱山之中那弹丸一般朦胧月亮。他又焦急著,大喊几声“阿鸾”,依然是没有人应声。

少时蹄声得得,江小鹤骑著那匹白马来了。他下了马,将纪广杰搀了上去,并指点了往南出山去的路径,然后由背后抽出宝剑,交到纪广杰的手里,道:“也许你跑不出山去便遇著强盗,给你这口宝剑护身!”

纪广杰此时被江小鹤感动得一点傲气亦没有,他叹息一声,道:“江兄,从今日起,我纪广杰佩服你矣!你若不弃,我亦愿与你交为朋友。自此以后,我只给你们两家解合,决不再助昆仑派与你作对!”

江小鹤亦叹息道:“那些话以后再讲,你先快跑,若到天明,强盗一下了山,你可不易跑出!”

纪广杰又道:“你在此地再寻找阿鸾,如若找著她,千万要劝她到子午镇,到了那里,我有话对她说。如若寻不著她,亦便算了。生死有命,非力所能为!”

江小鹤叹息答应了一声,当时纪广杰将手中的剑插入鞍旁鞘内,他使策马向南走去。

江小鹤孤伶地站在这群山之中,听得马蹄声去远了,他又呆呆地发了半天的怔,便迈开了步,四边去寻找。这时月光愈暗雾气更浓,四下甚么东西亦看不见。他边走边喊唤著,但是那萧枫的山风又将他的喊声搅乱。

他叹息著便将身向道旁的石头地上一躺,起先他还眼望著天空的飘渺的云、朦胧的月,心里猜疑著阿鸾失踪之事,后来因为他的身体太疲乏了,便在不知不觉之中沉沉睡去。

及至他被山鸟的鸣声唤起,醒来,天色已亮了。烟云亦渐散,石上和草上亦沾满著露水,江小鹤的身上亦湿了,觉得很冷。他站起身来,伸伸手脚,便嗖嗖地跳上了岩石,向岭上跑去,盘旋著,又来到昨晚安放阿鸾的那个峰头上。那块大青石依然横卧在那里,四边细细查觅,依然没有一点痕迹。

江小鹤心中又很急躁,站在岩前向下去看,只见涧中的水并不深,仿佛这只是雨水积存的。江小鹤又想道:“莫非昨晚阿鸾跳到涧中自尽吗?她为甚么要自尽呢?莫非是因为她伤心?”

于是江小鹤蓦的跳下山去,身儿在涧水里游了一会。他手板著那长了许多苔癣的岩石,忽然有一件鲜明的东西刺到他眼里,是在旁边的一块岩石上。江小鹤赶紧跳过去,拣起那东四一看,原来是一只女人穿的红绣鞋,立时他不由大惊,心中又泛起一阵悲痛,凄然想道:阿鸾一定是堕涧死了!若不是她自尽了,就是甚么野兽逼得她……随又下了水。

那水不过才没了他的膝盖,他就是用脚试著,打算找阿鸾的尸身,便打捞出来。可是,他把这道山涧全都走遍了,直走出涧口,只见涧外是一座山崖,涧水就从崖上曲折地流下去。

这崖上虽也有没脚面的水,可是生长著许多树木,有的树木并可看出是经斧头砍过,仿佛有樵夫能到这里来。江小鹤赶紧向四下寻找,只见有一股极陡极狭的道路,可以走下去。

江小鹤就将这只红绣鞋揣在怀里,便攀著路旁的岩石树木向下走。不多时便下了这股山路,只见眼前展开了一遍平谷,由上面流下来的涧水改成一小河流,曲折地又向下面流去了。

这里,在石头上也掏了四五个窑洞,但是没有窗橱。江小鹤走进窑洞内都查看过,却见里面杳无人居,只有些山兔,看见人来就全都钻到它们的穴里。

江小鹤就看出这里早先是有人住过,现在看这样子,是久已不见人迹。但是他又想:或且阿鸾并没死?随又高声喊道:“阿鸾!阿鸾!”又连叫了几声,依然没有人答应,他就又不禁长叹了口气。

在谷中徘徊了一回,便再往下走,他出了空谷,就见是一道山岭,随走随叫“阿鸾”。越过了山岭,只见东方的阳光已从高峰的隙处射过来,照到他的面上。

只见有两个猎户,一个提著钢叉,一个拿著弩箭,往岭上走来。离著很远,江小鹤就打了个招呼。

及至来到临近,江小鹤便拱手问说:“二位看见了一位姑娘下山没有?”

那两个猎户听了都是一怔,就问说:“姑娘?有多大年岁?穿著甚么衣裳?”

江小鹤说:“有二十多岁了,她已是个少妇,穿著……大概是青衣裳吧?红鞋只剩了一只。”

那两个猎户见江小鹤一身的水两手的青苔,脚下两只草鞋也是湿的,便以为他是个疯子,随都说:“我们没见过,这山里不常有女人,清早连男人走路的都很少。”

江小鹤又问:“这岭上都有甚么野兽?”

两猎户说:“甚么都有!兔子、狐狸、狼、老虎、豹子。”说毕两人笑了笑,径往岭上去了。

江小鹤站住发了一会呆,便想:阿鸾一定是死了!昨夜自己走后便来了猛兽,她手中既无兵刃,当然不能将猛兽驱走,便被猛兽衔了去,冲到猛兽的窝中吃了,遗落一只红绣鞋!

一想到了这里,就把他多年脑里思念的婀娜的影子,变为一堆血肉狼藉的幻影。不禁又悲又恨,愿意立时就搜遍了全岭,将岭中的野兽全都杀尽,以为阿鸾报仇。

可是忽然又一想:我太糊涂了,阿鸾是我的仇家之女,而且她已嫁了别人,本来我此番费力救她,就算是多事。我十年学艺,原是为父报仇,如今我离师下山已有半年了,只惹了些无用的纠纷,寻了些无谓的烦恼,却没见著真正的仇人鲍昆仑与龙家兄弟,更未探问出生身的母亲和同胞弟弟的生死。这样,岂不辜负了师父授我武艺的一番苦心,违反了我十年来所怀的志愿?因此,他就勉强抑制下心中的悲痛和忧虑,便下了山岭寻著山路,往南走去。

走了半天,觉得十分饥饿,浑身乏力,又往下走,便见道旁有几间窑洞,却是山中的旅店。

江小鹤走进去,叫那店家给他下了些粗黑的面条吃了。又把阿鸾的年貌说出,同店家打听,店家也说没有看见。江小鹤又勉强忍著心痛,放下了面条,往外就走。

店家却又追了出来,悄声说:“客人你别往南去了,往南不远就是马脖子岭。”

江小鹤问说:“怎么?那岭上还有老虎吗?”

店家说:“倒是没有老虎,可是有比老虎更厉害的东西。”

他随一拉江小鹤,江小鹤就随他又进了窑洞,那店家就悄声说:“看你这样子也是常走路的,难道你还不知道马脖子岭就是堕鹞峰的分寨?刚才白毛虎带著几个喽啰走过去,回马脖子岭去了。他带著那几个人里,有我认识的,说他们是由堕鹞峰来,山大王银镖胡立昨夜被人用飞镖打死了。”

更悄声些说:“胡立使了一辈子的银镖,他的镖也不知打死过多少人,如今他也死在镖上,可见他是道了报应。不过这么一来几个强盗可就乱了,那喽啰一定又乱打起来。我们店裹住著几个客人,现在听说了这个信儿,都不敢走了。得过几天,大概官兵听说胡立死了,就许来剿匪,要遇见大帮的客人,有保镖的,你们也可以随著过去。现在你就先在我们这里歇下吧,有钱没钱那都不要紧!”

江小鹤微笑说:“掌柜的!你的好意我真谢谢你,可是我身边没钱,没有甚么可怕强盗劫的,顶多把我这条命给强盗,我想他们要我的命也没用,”

说毕,拱手走出店去了,店家还要叫他回来,却有旁的客人说:“由他去吧!叫他我死去吧!白毛虎那些人现在正急著啦!”

江小鹤才走出不远,身后的话也全都听见了,他只微笑著,放开步向南走去。

他本来极力不再思想阿鸾,可是不知为了甚么,心头总时时泛著悲思,脑里也时时生出疑虑,更仿佛有一种怨恨压著他,他恨不得遇著几只猛虎恶豹,自己就把他们全都杀死。又想要找到贼窝,杀伤他们几十个,然后自己夺得一匹好马,就赶到子午镇。

他大踏步走去,果然转过了几个山环,就望见了一脉险恶的山岭,其势如马首高扬,江小鹤就知道这一定就是那马脖子岭,银镖胡立手下的强盗白毛虎就占据此地。

走到了岭前,江小鹤仰首去看,见那岭上有一堆人,约有十几个人。因为离得太高,看不清那些人的面目,但无疑的这是贼人了。

那群贼人似乎也看见了下面的人,但江小鹤一个孤身,又没骑马,没背著行李;他们便以为是山中的穷人,不值一劫,便没下山来。

江小鹤却迎著他们向上走去,山上的贼人大惊,就一齐打呼号,少时岭上的强盗更聚得多了。

那白毛虎也持著一杆长枪露了面。不容江小鹤来到临近,他就怨声问说:“你是干甚么的?快站住!”

江小鹤仍然向上走去,相距有几十步远,江小鹤就昂然地说:“你是白毛虎吗?现在我来跟你们借一匹马,并劝你们赶快散伙,各自去谋营生。不然不但官人就要来剿你们,早晚我也必要把你们全都减除。不能允许你们这伙人占据住这要道,妨碍客商。”

白毛虎立时怒喝说:“你是其么东西!敢说这大话?”

江小鹤瞪口说:“我是江小鹤,昨夜那银镖胡立就是被我打死的!”

旁边的众喽啰一听,立时就要刀枪齐上,白毛虎却把他手下的人都拦住。他惊讶地,用眼详细打量江小鹤半天,他就微微冷笑,说:“久仰得很!原来昨夜打死胡大掌柜,救走了纪广杰跟鲍阿鸾的人却是你,好!不怪人说你遇著奇人,学了一身好武艺。今天你找到这里来,要借马,好!我就牵出几匹来,叫你挑,咱们交个朋友!”说著,他就命人到案里去牵马。

江小鹤见他这样子,自己的怒气倒消了,随又说:“我劝你们还是赶快散伙。”

白毛虎笑了笑说:“这你放心,现在胡大掌柜死了,我们在此也站不住脚。可是我们自己离开秦岭倒行,别人要来想打我们走,我们可不能不一拼。江兄,你我虽初次见面,可是你的来历我都知道。你是江志升的儿子,你爹被鲍昆仑杀了,你学武艺就是为找鲍昆仑替你父亲报仇。我们绿林人都很佩服你,连银镖胡立活著的时候,他也盼你来,盼你把鲍昆仑那老家伙剪灭了。可是现在我一看,你原来不行,武艺虽高,可是行为太差。你不去报仇找鲍昆仑,却与我们作对。纪广杰他是鲍昆仑的狗腿子,阿鸾又是给昆仑派丢人现眼的丫头,你竟舍命去救他们?你这个人连恩怨都不分,还算甚么英雄?”

江小鹤眼睛瞪得更大,逼上前来喝道:“你敢骂我?”

白毛虎吓得倒退几步,他又冷笑说:“你欺负我们算甚么?我们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就是你把我们全都杀尽,你也不能拿它去向别人夸口。正经寻你的仇人去吧!杀不了你仇人,却来杀别人,那真叫江湖人耻笑!”

又拱拱手,说:“你想是不是?江小鹤,你是好汉子,你细想一想,鲍昆仑杀了你爹,逼得你娘改嫁……”

江小鹤最怕听这句话,立刻他心中一阵悲痛。

此时喽啰已牵了三匹健马,白毛虎就请他挑,并说:“别客气!你要没有盘缠也请说话,二百五百的我们可以奉送。因为我们佩服你,你是好汉子!若是鲍昆仑来可不行,他就是杀了我们,我们也不能把马匹给他。”

江小鹤并不答话,随便接过一匹马来,骑上了,下岭就跑。

白毛虎在岭上还率领喽啰,齐声大喊道:“江小鹤,后会有期!”

江小鹤却连头也不回,忿忿地催马跑去。

随跑随想,觉著白毛虎真是个狡猾的贼人,他因自知不敌,所以不敢与我交手,以激我去杀鲍昆仑。他虽然希望我与鲍昆仑两败俱伤,但他说的那些话却是很对。本来十年前鲍振飞对我家的行为是太残忍了,我设若不遇见我那师父,十年前我纵不死于山中,现在也不知落成甚么样子。我的心真不应再想别的事了,只应当先去出了那口气。

于是他出了山口,越发放马快跑,当时便到了子午镇。他急匆匆地先下马进了牟家后,把鲁志中叫出屋来,他就问说:“纪广杰来到了没有?”

鲁志中说:“今天早晨就来到了,阿鸾有了下落没有?”

江小鹤摇头说:“她还没有下落,多半被甚么野兽给伤害了,我遍寻她无著!”

鲁志中皱著眉说:“你进屋来歇会好不好?纪广杰正在睡觉,我把他叫醒,你跟他说!”

江小鹤摇头说:“我也不必跟他说了,他若不死心,就再叫他回秦岭细寻好了。银镖胡立已死,他也无可畏惧了。我目前还有紧急的事,我得赶快走!”

说著,他就请鲁志中到屋中把他那口宝剑拿出来,他收了剑,回身车马就跑。

鲁志中追出来说:“小鹤你先别忙,我有两句话还要跟你说!”

江小鹤站住身,就听鲁志中说:“大英雄须要宽宏大量,鲍振飞生了作事太过份,但他年纪已那么老了,你饶他那一条老命成不成?”

江小鹤听了这话,却不由得黯然无语,半天,他才说:“好!因为鲁叔父这两句话,我见了鲍振飞决定手下留点情!”

说毕这话,他向鲁志中一抱拳,牵马就走。往南不远就是另一家店房,江小鹤到里面一问,那钩刀戚永已然回来了。

原来江小鹤是那次在武功县店房中,他隔窗向纪广杰、鲍阿鸾的房内偷看,他见那夫妇俩的感情颇好,他便灰了心,便一意想要先到紫阳去找龙家兄弟,然后再找鲍振飞。他来到了子午镇,偶然又遇见了十年前在川北结交的朋友钩刀戚永。戚永和短刀杨先泰、花刀吕雄本来是师兄弟。

这十年以来,杨先泰是回他的故乡河南去了,吕雄是因病而死,戚永在阆中府福立镖店跟金甲神焦德春闹了意见,他就辞去了镖头,到别处谋生。

几年以来,戚永的时运不佳,如今他竟飘流到汉中来,耍刀卖药。这天他正在子午镇上作买卖,正在提著钩刀,托著药盘,讲他那套生意话,便遇著了江小鹤。

两人十年未见面了,江小鹤那些事迹,戚永在江湖上早就听人详细说过了,于是戚永便收了扬子,让江小鹤到他住的那店屋内,二人叙起故旧。后来戚永就说他愿帮助江小鹤去报仇,据他猜想,鲍振飞必没有走远,一定是在镇巴附近隐藏著。因为鲍振飞壮年时在江湖上得罪的人太多,如今他老了,他必不敢轻身远走。

江小鹤便叫戚永去替他打听,自己在子午镇等候,为的是趁鲍振飞不备,便寻出来下落,把他抓住,以免打草惊蛇。所以戚永走后,他便连店门也不常出,住了两天。

这天傍晚时,他到外面一家酒铺去饮酒,不料就遇见了鲁志中。鲁志中早先待江小鹤甚好,所以江小鹤先招呼了他。鲁志中就急匆匆说了阿鸾与纪广杰在秦岭受伤被擒之事,并说他是才派人将受伤的葛志强送回了大散关,现在要赶紧往南郑见鲍志云,求他设法。

江小鹤一听阿鸾陷身于贼窝,他就十分焦急,这才自告奋勇,赶往秦岭杀了银镖胡立,救出来纪广杰和鲍阿鸾,但没算到阿鸾却又失踪。

如今钩刀戚永已然回来了,江小鹤与他见了面,戚永就说:“我都打听出来了,鲍老头子已往川北。有人在剑阁北边看见了他,只见他往南去了,可不知他到哪里去。他只是一个人,骑著马。龙家兄弟还在紫阳,假意说他们都往别处保镖去了,其实他们都住在紫阳城里,藏在谁家可也探不明白。”

江小鹤一听,不禁咬了咬牙,向戚永拱手道谢,说声“再会”,他就到了房里。取了昨天存放在这里的行李,他就出门上马,又往南走去。

此时他骑的仍是向白毛虎素来的那匹马,马是纯黑色,很矫捷,他决定了路程,就是向北去寻鲍振飞。虽然自己已经答应了鲁志中,见了鲍振飞不置他于死地,但到了那时,自己是否能忍得住气,手下是否留得了情,自己还不敢说一定。

他催著马走去,走过汉中府也不停留,越走离城越近了。但是他的心里却越发悲痛,痛愤交集。

这日在下午二时许,他便到了镇巴县城,也许是因他到过江南,又是才从长安、汉中那些大城池来,所以他觉著他这家乡比十年之前更为狭小破陋。他不愿为人所注目,还没进城内便下了马。

但是,他牵马一走进城来,却觉得两脚发沉,胸头像压著个极重的东西。他的五脏都仿佛被刀割著,两眼也十分酸痛。街上往来的人倒还不少,有几个都是早先的熟人,现在他们都已老了、瘦了、穷了,仿佛都已改了模样。

江小鹤与他们走个对面,他们都不认识小鹤,小鹤就也不去招呼他们;同时又怀疑自己十年以来也许已改变了模样。

他感慨万端,极力抑制著眼泪。走了不远,就到了马家铁铺的门前,他的眼泪就有些忍不住了。他将马就拴在招牌上,向里去望,只见里面黑洞洞地,死沉沉地听不见一点叮叮的打铁之声,店上也没有一个人。

他又有些惊讶,迈著沉重的脚步进到铺内,悲痛地叫说:“姨丈!姨丈!”

有个小徒弟蹲在那烟薰黑了的墙根正在打盹,这小徒弟不过十一二岁,跟他早先在这里作徒弟的时候年纪差不多。

当时小徒弟醒了,就问说:“买甚么?”

小鹤说:“我不买甚么,我找这里的马掌柜的。”

那个徒弟就站在院里的门首,叫说:“掌柜的,有人找你。”

里院似乎有人答应了一声,江小鹤就站立著等候。他向四下去看,就这铺中的存货也十分寥寥,墙上只挂著两三只锅,锅上都落著很厚的尘土,地上放著几个锄头、铲头,也像多日没有人光顾了。

江小鹤就晓得马志贤这几年一定是生活状况不佳,他的心中就越发难受。

待了一会,由里院出来一个人,又黄又瘦,穿的裤子上也打著许多补钉,辫子盘在头上,也积了不少泥土。

小鹤几乎不能认识这就是他的姨丈了,看了半天才看出来。

他就双目流著热泪,深深打躬,叫声:“姨丈!”

马志贤十分惊讶,直著眼睛问说:“你是小鹤吗?”

小鹤悲声应道:“我是小鹤,姨丈,咱们十年未见了!”

马志贤喜欢得跳跃起来,拉住了小鹤那又粗又大的手,说:“啊呀?你回来啦?好孩子,你真有志气,我真佩服你!来,来里院咱们谈谈吧!”

他的心情似乎紧张万分,到了里院,他就把江小鹤让到屋内,此时他的妻子李氏在预备著烧晚饭。

李氏也比十年前憔悴苍老得多了,以前她是个少妇,脸上还擦脂粉,现在她却是又黄又瘦,简直是个半老婆子了,衣服也滥褛不堪。

她一见丈夫领进屋来一个高身材黑脸的强壮少年,她也十分惊讶,马志贤笑著说:“你瞧这是谁?你还认识不认识?”

小鹤深深打躬,叫声“姨母”。

李氏才明白,但仍惊讶著,说:“是小鹤吗?”

马志贤笑著说:“不是他还是谁?你看,真是一条好汉子了,想不到表姊夫也会有这样好的一个儿子!”

说到这里,他面上也不禁现出悲戚之色,滚下眼泪。他连向小鹤说:“坐下!坐下!”

小鹤坐在床上破席头上,拭拭泪说:“姨丈近来的景况如何?”

马志贤摆摆手叹息著说:“别提啦!这几年乡下的收成不好,不是旱就是涝,城里的买卖也都不好作。我这铺子有两三日没升炉子做活了,伙计早就雇不起啦,只有一个徒弟给我看门。我白天在家里,吃完饭就出城,到巩家庄巩举人家护院,这样才能有碗粗粮食吃,没至于挨饿。可是我这几年又常闹病,药钱又花了不少,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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