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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小桃终于懂得一个女人为什么会死心塌地的去爱一个男人了。

豫让本是小桃所倾心的人,可是现在,她更爱他了。

在爱中,日子是很容易过的,足足有四五天他们没有出门一步,没有分离过片刻。

豫让每天都有两个时辰练剑,小桃都陪着他,有时还充任他切磋的对手。

豫让用那枝木剑,小桃用真剑来进攻。她攻得很认真,剑式也很凶辣,她家几代都在公门中执役,虽然是女儿身,武技并不逊于男子,甚至于比一般江湖上的剑手还要高明得多。

但她在攻击豫让时,丝毫都不松懈,真杀真砍,毫无顾忌。因为她深信豫让剑技,绝不会受伤的,反之,假如她能伤得了豫让,那么豫让也不必到赵宫去了。宫中的武士,每一个人都有她的身手,而且襄子本人技击之精,还比她高出很多。

豫让的剑技当然高出她很多,可是常被她刺成轻伤,那是因为豫让现在所练的剑法是一种杀人的剑式,他出剑时,目的在取对方的性命,对本身不作防御,不作躲闪,完全是以速度来搏命。

他本身的气功练得很好,肌肤已有抗刃之能,挨上一剑不在乎,最多只划破一点表皮而已。

他的木剑,不知点中了小桃的要害多少次,那是他及时止手,否则小桃不知要死多少次了。

这一天,大桃来了,进门吓了一跳。因为她看见豫让一脸的伤痕,使得那张英俊的脸整个的变了形。

“预大哥,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怎么了?我不觉得有什么改变呀!”

“还说没有呢,要不是我早知道你在这儿,乍然见面,绝对想不到会是你。”

“那是我脸上受了些剑伤的缘故。”

说着找到一面铜镜,移到亮光处一照,他不禁深深地吃惊了,不光是那些剑痕,皮肤的颜色都变了。他久经风霜,把肌肤晒成了古铜色,光亮有泽,使他看起来增加了不少的威严,也增添了无限的男性魅力。

可是现在,他是变黑了,这黑是从肌肤中透出来的,再加上那些细小的剑痕,使他看起来换了个人似的。

豫让几乎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他怔了一怔后才叫道:“小桃,你是怎么弄的?”

小桃从后面出来,手上棒了一个乳钵,钵中调着一些黑色的油浆,笑着道:“没有呀!”

“我的脸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小桃道:“那是萝汁的关系。”

大桃抢过她手中的药罐闻了一下道:“这是我家祖传的治创药,但是颜色不对,那应该是一种浅红色。”

小桃道:“我加了一种黑色的浆果在里面,这种浆果有加速治疗创口,迅速愈合的功效。”

大桃道:“该死!你一定是用了那种淄果,那虽然也能治伤,可是颜色入肤之后,很难褪掉,我们只是用来染布,很少用来合药的。”

小桃道:“我加进去是为了增加药效,倒没想到其他。”

“你真糊涂,这种颜色好几年都褪不掉呢。”

小桃道:“有什么关系呢?最多只使人黑一点,也不会难看到那里去。”

“胡说?一个美男子,叫你弄成丑八怪了。”

小桃道:“男人不是以色貌来取胜于人的。我知道爷早先是个很吸引人的美男子,但真正使他成名的是他的剑术,而不是他的英俊,只要他那剑技仍在,他依然还是豫让,不会变成另一个人。”

大桃道:“小桃!我知道你是有心如此,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总有个理由吧。”

小桃道:“有理由的,因为爷太有名了,而我们要做的工作是不能太有名的。”

大桃道:“豫让名扬天下,但认识他的人不多。”

“不错!但是一个英俊魁梧的男人很引人注意,引人注意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只要有一个人认出了他是豫让,我们的工作就不好进行了。”

豫让道:“对!小桃,你说得对,我并不在乎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求能达成我的心愿,所以我对你所做的一切只有感激,绝不会怪你的。”

“你怪我也没关系,只要这件事是应该做的,我就会毫不考虑的去做。”

大桃叹了口气道:“妹妹!你还是那种老脾气,独断独行,完全不问问别人的意见。”

“不必问,这对他的工作有利,那就行了。”

“可是以后呢?以后很难回复到从前的样子了!”

豫让道:“那倒没有关系,我相信办完了这件事情后,不管成与不成,生还的机会很少,没有以后了。”

“这倒不见得。”大桃道:“如果你行刺不成,活着的机会是不多,假如一击得手,宫中必将大乱,倒是有很大的逃生机会。”

小桃道:“不错!我想到这一点了,刺杀公侯,罪当灭族,那时天下虽大,却没有一个地方能收留你了,所以更要先改变一下容貌,使得没人能认出他,找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匿居几年,就又可以重出人世了。”

大桃终于笑了道:“倒是颇有道理,难为你想得周到,只是预大哥再次出来,就要回到河东去跟文姜团聚了。”

“那是当然的。”小桃道:“他们是夫妇,应该在一起的,我心里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你自己呢?难道你没有想到自己将来又何去何从?”

“我没有想,也不必想。”

这两句话不算回答问话,可是豫让却知道她这两句话背后,蕴藏的是何等高贵而深厚的感情。他以这份形貌去到宫中,刺杀了襄子,固然不会使人想到豫让,过个几年,他又恢复了豫让的身份,可以到河东去与文姜厮守了。

但是晋城的人,却会知道刺杀君侯的凶手,是她的汉子干的,因为前一天有两公人到家里来过,她就这样介绍“于大”跟他们相见了。

出脱豫让的代价,却是把她自己赔进去。

豫让心中充满了感激,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他原本就是个拙于言词的人,所以他只伸手出来,握住了小桃的手这一握足胜千言万语了。

大桃看看他们,神情显得有点异样,羡慕中带安慰。她高兴看到妹妹的终身与感情终于有了寄托,但也有点辛酸,因为她想到了自己。

默然片刻后,大桃才道:“我今天是来送消息的,你们要找的智伯的头颅,已有了下落。”

“啊!在哪里?”豫让放开了小桃的手,却握住了大桃的。这个消息对他言,是太重要了,因此他的手也握得很重。

大桃淡皱眉头,豫让的手指像是五枚钢条,使她十分痛楚,但痛楚中已有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满足。

豫让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忙放开了手,没有道歉,他的眼睛紧盯着大桃,迫切的等待结果。

大桃吁了口气:“在晋宫中,君侯在顶上弄了个洞,倒空了脑浆,把皮肉都刮掉了,又命一个巧匠用黏土跟彩漆塑成了智伯的形状,做成了一口酒杯。”

豫让震悚了,这种报复的手段太狠毒了,死后侵及遗体已经过份,何况是用敌人骷髅来制成酒器。

“我誓杀襄子,活时不成,死后作厉鬼也不放过他。”

咚的一声,他的拳头捶在一根石柱上,是一根栓马的柱子,粗逾人臂,深深插进地下。

这一拳,把石柱齐腰捶断,足见他这一拳用力之猛,可是他的手背也破了,鲜血淋漓。

他心中的愤慨无法发泄,所以一点都不知道痛,手又朝第二根柱子击去,仿佛那就是可恶的赵襄子。

大桃不知要如何去阻止他,吓白了脸。

小桃却道:“你若是打伤了这只手,就得用牙齿去咬死襄子了。”

这句话很有效,豫让用的是右手,这只手很有力,可以一击断石,但是若握着剑,更可以杀人,杀死很多的人。

血肉之躯,打石头是会受伤的。豫让虚空一击,抽回了拳头。

小桃接过他的手去,轻轻地按摩着道:“还好,骨头没有碎。爷!你的武功好,但不必如此表示的。”

豫让长叹一声道:“小桃,谢谢你提醒了我,但是这个消息实在太令人气愤了。大桃,消息确实吗?”

“这是我的男人说的,应该错不了!”

“一个匹夫,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恨!他太恨智伯了。上次,智伯把韩魏的密使绑送了来,拒绝了他们的联盟之议,襄子很安心,引智伯为心腹股肱,不但默许他扩地增兵,而且还把一些富庶的地区放弃了让给智伯。他准备跟智伯合作,雄霸天下,没想到智伯会率先反叛他。”

豫让道:“智伯不是屈居于人下的人。”

“这个问题我们不谈,我只是在陈述他怀恨智伯的原因。原本他在诸候中,实力已是最强的了,智伯这一战,使他的元气大伤,而且还要受韩魏二处的勒索,他要求二国帮助,回军反扑,许下了很优厚的条件。韩魏原本是看他的脸色的,现在倒过来他们反而神气了,叫他如何受得了?”

豫让默然了,他自己也是一个高傲的人,对于襄子的处境与心情,多少是可以了解的。

默然片刻后,他才道:“人死不记怨。无论如何,他这样对待预伯是不对的。”

“他说了,他要以此为警惕,警惕以往所犯的错误,就是永远不要相信有野心的人。现在他对自己境内的附庸、对自己手下的将领、家臣都十分注意,绝不让任何一个人壮大起来,免得威胁到他的安全。”

豫让冷笑一声,却没有开口。这些事情已不是他关心的了,他现在只有一个意念

“不能让伯公的遗骸受此凌辱,我要把那具头骨取到手,送去河东归葬。”

大桃道:“预大哥,那恐怕不容易,襄子把那具头骨随时都带在身边。”

“那只是酒器,难道他整天都饮酒的吗?”

“那自然不是,只不过君候有个贴身的小厮,名叫兴儿,他就背着一个小木箱,箱中放着那具头骨,整天跟在襄子身边……”

“他临朝的时侯呢?”豫让问道。

大桃道:“君侯临朝的时候,小厮也追随着侍立于帘后,君侯归寝,他就睡于寝室的外侧,而那口箱子,就放在寝室的桌上。如此这具头骨,可以说是跟君侯寝食与共了。”

豫让深吐了一口长气。

小桃为了减轻一点空气中的压力,笑笑说:“这不是对待仇人,倒像在侍奉祖宗了!”

的确,每天每餐都沃以美酒,出行时要找个人提着,对待祖宗,也不会有如此的殷勤。

只是襄子是以仇恨的心情而为之的,那就会令活的人感到不安了。

尤其是豫让,他身受智伯的重恩,智伯的遣骸受着如此的作贱,真比一条鞭子抽在他的身上还要难过。

“我一定要进宫去,把智伯的头骨取出来!”豫让痛苦的说着。

大桃叹了口气:“没有法。宫中禁卫森严,你根本就进不去!”

小桃眼珠一转道:“姐姐,借着姐夫的关系,也许可以把他介绍进宫里去做工,这不就有机会了吗?”

大桃苦笑道:“这还是行不通的。”

豫让也道:“不能这么做,那样会连累到介绍的人。”

大桃道:“预大哥,你倒不必考虑到这一点。我跟我那汉子根本就没有情义可言,他跟陈总管串通一气的,故意坑害我父亲,来打我们姐妹的主意。陈甫迫害我们,他假装好人,说好听的话,使我不察,上了他的当。说起来他还是我家的仇人呢!能叫他受点罪,也算是报复行为。”

豫让道:“话不是这么说,你们毕竟已成了夫妇。”

大桃道:“预大哥,如果我真是那样打算,早就把你密告出去了。我这个人对感情不像妹妹那样执着,可是我也没那么好欺负。对我的汉子,我迟早都会报复的,因此我倒不是怕连累他,而是那样行不通了。”

小桃道:“为什么呢?他在宫中的地位颇为重要,介绍一个人进去做工是轻而易举的。”

“是不难。”大桃道:“只是襄子自从兵乱之后,元气大伤,财力支绌,他也要学智伯那样的节约用度,所以把宫中操作引役的人工都打发了出去。”

“那宫中的事情由谁来做呢?”

“琐碎的事情由各人自己动手,粗重的工作则由狱中的囚犯去做。每天早上,由典吏把囚犯押到宫门口,再由侍从人员带进去,分配到各处去做工,下午再押出来。”

豫让道:“这倒好,可以省下一大笔工资。”

“是啊!而且那些囚犯关在狱中无所事事,也是人力的浪费,这样正好是一举两得。”

小桃叹道:“这么说来,进宫的机会就没有了?”

“目前是没有了,慢慢等机会吧!”

等待的心情是苦闷的,而且烦躁,尤其是知道了智伯的遗骸在受着折磨,豫让连安静练剑的心情都没有。他整天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像是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他原是一个落拓不羁的人。

小桃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安慰他,晚上,他们两个人也曾经到宫墙去刺探一下动静。

守卫太严,灯光照到每一个角落,每个地方都有人巡守,想偷偷的溜去是不可能的。

而且因为宫中遣出了大批的杂役工人,只留下了一些专有所司之人,大家互相认识,一个陌生面孔,立刻就会引起注意和盘查。

豫让只好回去,再等时机。他认为只要有耐性,总会有一个机会,但这等待的日子实在难熬。

家里实在坐不住时,只有出去,到酒楼上去买醉消愁。他常常醉倒,唯有在醉中才忘怀自己。

好在他的形貌已变,已经没人认得他了,人家只知道他叫于大,是小桃的男人。

小桃怎么嫁给他的没人知道,但大家都为小桃不值,那么一个好姑娘,怎会嫁给这么一头醉猫。

豫让醉了酒品很坏,常跟人家打架。他的力气大,武功根底也扎实,别人自然不是他的对手,经常打伤人,幸而小桃是世代在公门中执役的,那些公差都是旧日的手下,看在小桃份上,没把他抓起来。

小桃对豫让是异常的温顺。有时他在外面闹事,别人通知小桃,她赶去解劝,豫让连她也打,她也是默默的承受着。

有时公人们实在看不顺眼,气呼呼的道:“小桃姑娘,你也有一身本事,为什么要受他的欺负?”

小桃立刻斥责道:“别胡说!他是我的丈夫,这怎么叫欺负呢?我是有一点武功,但不是用来打丈夫的。”

她把豫让扶到家里,叹了口气道:“预大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故意喝酒闹事,想要人把你关起来,然后借机会进宫去下手。”

豫让的酒意全消了,他根本就没醉,那些醉态都是装出来的。

小桃道:“你也故意当众打我,想我跟你闹翻了,然后你出了事就不会连累到我。”

豫让叹息一声:“一切都瞒不过你。别人犯了点小罪就被捉进宫里去,我连闹了几次事,却都被送了回来。我真不知是为此感到高兴还是难过。”

小桃道:“大哥,你别这么说,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是配不上你的。对你的壮举,我十分支持,假如这个法子能行,我早就设法了。”

“为什么不行呢?”豫让道:“这是唯一进宫的方法呀!”

小桃道:“因为入宫操作是在白天,还要带上脚镣,行动不便,时时有人看着,再说,这只是到外宫,襄子住在内宫,你根本就到不了!”

豫让道:“总要去看过后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行动,你认为到不了的地方,也许我可以到得了。”

这话倒也是,豫让的武功比她高出很多,不能以常情来忖度,丈五高墙,对一般人而言是阻碍,豫让一纵身就过去了。两名守卫执戈看守的廊道,寻常人固难通过,但豫让不以为意。他可以在他们不注意间一掠而过,也可以卒然发难,在眨眼间斩下他们的首级而不惊动别人。

小桃想想道:“好!大哥要来看看倒是不难。对了,这两天特别忙,因为君侯即将过生日,今年准备大事庆祝一下,宫中正在布置,张灯结彩,需要的狱工也多,那些捕役们无以支应,只有加紧的抓,平素犯点小过,最多申斥了事,现在也要抓去关上几天,实际是做几天工。”

“这是个机会,我该先去了解一下状况,然后在庆祝的那一天,趁着忙乱行动。”

“大哥,你的行动是刺杀君侯,还是盗取人头?”

“襄子既然和那具骷髅杯寸步不离,两件事就可以合并进行,若能有机会盗骨,顺手也可取他的首级了。”

小桃道:“那就要仔细的计划一下,我去找姐姐,请她把那天的庆祝情形打听清楚……”

豫让道:“还有,你最好设法在前一天,让我犯点小错,被抓进去做工,然后我就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

小桃想了一下道:“来去的人数都要清点的,缺一名不能交差,不过我还是可以想办法的。”

她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后神情很兴奋的道:“大哥,机会来了。大后天就是君侯的诞辰,那天各地的府庸小邦,邻国,以及大小官员都要来祝贺,宫中执事人员不敷分配,需用的工人也多,姐姐那天也要进宫去帮忙,我去的时候,她的汉子也在,当时也请我去监督狱工……”

“怎么会找到你的呢?”

“我们姐妹都当过捕快头儿,这种事找到我们也很平常,所以那天我们可以掩护你行动了。”

豫让道:“可也得先把我送进狱才行。”

小桃道:“假如是我们姐妹押送监督,你又何必要故意犯罪呢?到时候你弄副脚镣戴上,听我招呼跳进宫墙来,我在里面接应,就可以把你当作犯人带进去了。然后你就躲起来,这样收工时也不会发现缺人。那天晚上一定有不少人酒醉,警备较疏,你就可以摸进去行动了。得手之后,快点脱身后到后花园,我备好两匹快马给你逃亡。”

豫让道:“逃走?逃到那里去呢?”

小桃道:“大哥可以上河东去,听说王飞虎在那儿暂摄领主的职务,在名义上,他们仍是尊敬智伯,有位夫人在领导河东的百姓开辟荒地,兴治水利,农忙之暇,还一面读书,一面练武,干得十分有声有色!”

虽然不必说出那位夫人是谁,但是豫让知道为文姜无疑,不禁长叹一声道:“她在那儿鼓舞人心、教化百姓,干得有声有色,我呢?”

“大哥怎么又丧气了呢?我们不是已经准备行动了吗?”

“但是却不见得一定能成功!”

“大哥!你不像以前那样意气风发了,你只是改了形貌,内里还是豫让。若是你像现在这样子,就不必进宫从事什么行动了。你对自己都失去了信心,我们姐妹两人,拼着性命来支持你就太不值得了。”

小桃对他一直是十分柔顺的,从来也没讲过一句重话,今天却一改常态,着实地数落了他一顿。

豫让神色一震,猛然抬头,目中又出现了那种沉暗已久的逼人异光,紧盯着小桃。

小桃心中暗喜,她知道这汉子的斗志已经被她重新振作起来,脸上不动声色说道:“你已经有几天不动剑了,虽然造诣深,不会因此而忘记,但是总不免生疏,大哥为何不利用这几天的功夫练剑呢?”

豫让笑道:“剑不必练了,这些日子并没有闲着,就是在睡梦中,我也在温习着那杀人的招式。”

“睡中也能练剑吗?”

“怎么不能?我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涌起那一招招的剑式,在跟着一个假想的人作着永无止息的搏战。我每次发出—着杀手,对方居然都能躲,于是我就记下了他躲过的身法,并且改正我的招式。”

“你的剑艺就是如此而精湛的吗?”

“是的,那些身法有些很可笑,只有在梦中的人才能施展,有些还真有些道理,于是我进而修正我的剑式,使它们日趋完善。”

“难怪你的剑一出手,都是些神来之笔,也难怪你的对手败在你的剑下,都心悦诚服,自承不如,原来你的剑式都是得自天成……”

“没有的事,虽然我的不少招式都是在梦中得之,但是那梦中的对手实际就是我自己,他所用的各种招式身法都是我所能的,或是我用的,只是在平时,我从没有跟自己决斗过,所以只有在梦中尽量发挥了!”

小笑道:“那么你还是做几天梦吧,看看自己又想出了什么新的招式。”

“那倒不必了。”豫让道:“这次我是做刺客,务求一击得手,真等到与人交手,已经太晚了。杀人的剑法都是很简单的,对准要害,一剑刺去即可,用不到再加练习,这几天倒是该跟你多聚聚,以后恐怕没机会了。”

“大哥!”小桃道:“怎么又没信心了?”

“你放心,现在我已经回复正常,我说的正经话。”

小桃心中一阵恻然。她何尝不清楚,这一次的行动,得手成功的机会固然渺茫,而生还的可能几乎是没有了。但是她为了鼓舞豫让的斗志,故意做了种种的安排。

豫让笑笑又道:“那一阵子我纵情于酒,是有点消沉,但不是消失了斗志,而是不耐漫长无期的等待,现在既然已经决定了日子,我自会振作的。倒是,我实在感到很抱歉,我从没有给你一天好日子过。”

“大哥!别说了,这本是我自愿的,我已经是十分的满足了,上天可怜我一片痴情,毕竟把你给送来了,跟你在一起同度一天,我已感此生无虚,何我们已经过了几个月呢?我不期望有好日子,那不是我的日子,该是属于你跟文姜大姐的。”

豫让笑了一笑道:“小桃,三天后的行动时,我们若能顺利的共同脱身当然最好,万一不行,你得答应我,设法取得智伯的头骨先走。”

小桃一怔道:“我取了智伯的头骨先走?办得到吗?”

豫让道:“我相信可以的。我如失手,倒不容易被人立刻制住,那时我会拼命地突围,把人都吸引到我身边来,你就有很好的机会了。”

小桃想想道:“大哥!我不会有机会的,因为我在宫中也是个陌生人,倒是姐姐可以,她丈夫在宫中任侍卫,大家都认得她,这个工作由她做方便得多。

“她肯吗?”

“我相信她肯的,因为她早已对此地的一切生厌了,她准备在那一天结束自己的生命的。”

“这是为什么呢?她不必如此的。”

“大哥,你又来了。虽说已没有人知道你是豫让,但有不少人知道你是我的丈夫。你在宫中闹了事,成与不成且不论,我们姐妹脱得了关系吗?除非我们逃得了,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豫让轻叹无语。

小桃又道:“大哥,你别过意过去,我们早就选好了这条路。姐姐跟我商量时原已决定,如能得手,我跟你一起逃亡,她则为我们断后,阻止追兵。”

“开玩笑,她一个人阻得了吗?”

“阻不了多久,但可以阻止一下子。她在我们走后,立即把后门关上,用钉子把门栓钉死。”

“那有什么用呢?”豫让道:“宫中门户不止一处。”

小桃道:“但是靠西面的只有一扇门,门外只有一条路,可以直达河边,那儿有两条渡船,两边各泊一条。我们渡河后,把两条船都留在对岸,就能阻追兵了。所以姐姐把门钉死后,一时不易打开,等他们慢慢地撬出钉子,开门追过来,我们已经渡河到了对岸了。”

“那把她一个人留下怎么办呢?”

“她是自愿的。她的心早已死了,活着只为了要照顾我,申雪父兄的冤屈,现在这些事多半已经了愿,她所以要留下来,就是为了要报复她的丈夫,因为他也是陷害我们的仇人之一。”

“你以前说过,但只是猜测之词。”

“不!已经确定了,是她丈夫在最近酒醉之后亲口承认的。总管陈甫跟朱羽早就有来往了,但只一些生意来往,而她的丈夫程通则是朱羽推荐而来,再由陈甫引进宫中担任侍卫,他们本是一丘之貉。”

“这倒是想不到的事。”

“所以姐姐才恨他们。程通在娶姐姐时,说过要在君侯面前为我父亲申雪,压住陈甫不准再利用职权迫害我,谁知都是骗人的。姐姐得知受骗的内情后,就发誓要报复他们了。”

“但是留下她为我断后总是不好。”

“你能得手,留下她来报复程通,这是她的心愿,我们倒不必勉强她。你如失败了,把归送骸骨的事托付给她,也可以借此使程通遭殃。至于我,生死由命,我是陪定了,不必再说了。”

豫让只有紧紧地拥住了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赵襄子过生日的那一天很热闹,他原不想大事庆祝的,可是各国都派了使臣来向他祝寿。而赵国自智伯败后,也达到了真正的统一,国势渐渐转强,更因为他厉精图治,开始重视百姓的疾苦,使他得到了举国上下一致的拥护。连河东地方,由于他宽大为怀,将智伯夫妇的遗体送还,也允许那些战败的残军遣回,减免赋税,以便重整家园,河东父老虽然还很怀念智伯,却已不再恨他了。

在各方面盛情难却之下,襄子终于顺应民情,过了一个很隆重的寿诞。

那一天庆典很热闹,宾客很多,宫中需要的人手也多,需要从外面借调了。

大桃小桃姐妹一大早就进宫去了,豫让躲在宫外一个僻静的地方,等了很久,好容易看见小桃的头在墙上伸了出来,向他招了招手。

豫让很快地跳进了围墙。

小桃看他脚上还戴着了镣链,笑笑道:“可以把这玩意儿除掉了。”

豫让道:“怎么,可以不戴了?”

小桃道:“君侯为了今天有很多外宾前来,恐怕看了不雅,吩咐来操作的人犯可以不必戴刑具,同时为了庆祝他的生辰而与众同乐,他也赦免了这些人的罪,操作完毕后,就释放回家,不必再回狱了。”

“他倒很会施恩的。”

“凭心而论,君侯自从战后,改变了很多,所作所为,也的确是当世豪杰。”

豫让平静地道:“我是为了智伯而弑他。”

小桃连忙道:“我只是表示现在对他的看法,并没有改变我的决心。因为智伯之入晋城,我才有机会手刃恶僚,出了我一口怨气,因此智伯也算是间接有恩于我,我跟姐姐也是因此而帮助你的。”

豫让吁了口气。“你姐姐呢,都说好了?”

“说好了,她在后宫,缺一个操作的人,她来通知的,要我来带你去。”

豫让心中一阵兴奋道:“我可以到后宫去了?”

“是的,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天假其便,也许是上天要你成功,我们快去吧。”

她带着豫让,一直来到后宫,一个挂剑的侍卫拦住了他,正待开口查询,大桃已经过来了道:“这是我妹子,我已经告诉过她,要她带一个牢靠的人来,相信她没问题的,别问了,里面急着要人去干活。”

那侍卫笑道:“既然是嫂夫人的妹带进来的人,哪还有问题。大嫂,你这妹子可真漂亮。”

大桃笑道:“是吗?早些日子,你来求亲还有点希望,现在可晚了,两个月前她才嫁人。”

一面说着一面带着他们进去。

后宫倒是很静。大桃四顾无人才低声道:“预大哥,你的剑藏在哪里?”

“就在后宫荷花池旁的假山石缝里。”

“那可巧了,你要工作的地方就在附近,你可以不着痕迹地去取了剑来准备行事。”

“我要做些什么工作?”

“除粪,这是件很肮脏的工作。”

豫让也愕然了,急声道:“什么?要我去除粪?”

这件工作不但肮脏,而且卑下,是那些贱民的工作,豫让虽然不是贵族,但他是一位高傲的剑客,要他去做这份工作,似乎太屈辱了。

大桃叹了口气:“后宫是禁地,囚工是绝对不准前来的,我费了很大的心血,昨夜偷偷地把原先工作的老郭绊了一交,跌断了腿才能把你弄进来。”

小桃也埋怨道:“姐姐,你怎么给他找了这份工作呢?预大哥怎么干得了?”

大桃叹道:“你们听我说,这份工作虽贱,却最适合下手。君侯有洁癖,每次入厕一定要坑内干干净净不得有遗粪,所以他的厕房是专用的,用过一次后要立刻清除。那个老郭被我整得断了腿,别人又不肯去替代他,才要叫人从外面叫一个进来。”

豫让道:“只要能便于下手,除粪也没什么。”

小桃道:“现在你不干也没法了,人已经进来了,总不能又出去。要知道的你身份是囚工,可没有选择的自由的。”

小桃道:“你先前不说明是什么工作,大概是怕预大哥拒绝吧?”

“不!我知道预大哥听了我的说明后,一定会答应的,我是怕你会拒绝,根本不告诉他。”

“我会拒绝?”

“是的,豫让在你的心目中是一尊神,你绝不会让他受半点屈辱的。”

小桃低下了头。

豫让道:“大桃,你要说明什么?”

“君侯如厕时,不会有太多人侍候,那时的防御最薄弱,你就有下手的机会。”

“那时我也能在一边吗?”

“这当然不能,不过要立刻清除坑中的粪便,可以停身在后面的附近,一击出手不难如愿。”

豫让沉思片刻才道:“好!带我过去吧!”

大桃道:“你必须要立刻开始工作,因为今天有宴会,饮宴频频。君侯平常都是每日如厕一次,但吃了东西,就会多一两次,不久前他已来过一次,吩咐要急速清除,很可能他等一下就要再来。”

说着已经走到了荷池旁边,指着那屋子道:“那就是厕房,旁边另有一所屋子,放着除粪的工具,你去拿了赶快工作吧!有人过来了,我可不能多跟你说话了。”

果然有一名侍卫过来,却迎着大桃道:“大嫂,除粪的工人来了吧?”

大桃用手—指:“人在那儿,你难道没看见?”

侍卫道:“我那边被屋子挡住了,看不真切。喂!汉子,你叫什么名字?”

豫让低下头道:“小人叫于大。”

“犯了什么罪?”

大桃不耐烦的道:“他喝醉酒闹事打架,被郡守判坐监三月,才坐了两天,运气好碰上了君侯大寿特赦,今天干完了就可以出去了,你有什么好问的?”

那侍卫笑道:“大嫂,我只是想问问,假如他的罪重,不妨多罚他几天。老郭的腿一两天内好不了,君侯今天为了高兴,把犯人都放了,明天怎么办?”

大桃冷笑道:“没人干活儿就该你们来做。”

“大嫂别开玩笑了,我们是侍卫,怎么操此贱业呢?”

“你们怕脏怕臭不肯干,就要多留别人两天来干?”

那侍卫陪笑道:“大嫂,兄弟只是这么想,还没有真的打算如此做。”

“你这种想法就不该。你们食君之禄,就该忠君之事,尤其是你们当侍卫的,享受着比别人高几倍的待遇,什么事都不做。”

“我们怎么不做事,我们保卫国君的安全。”

大桃冷笑道:“那么你们就该把国君身边的琐碎事,都分担着去做,尤其是像除粪这类工作,假如这除粪者是个刺客,乘着国君入厕时行刺,又怎么办?”

豫让听了心中一跳,以为大桃要揭穿他的行藏了。

那侍卫哈哈大笑道:“大嫂别开玩笑了,一个刺客不会去做这种工作的。”

“何以见得呢?他们要行刺国君,这正是一个好机会。”

侍卫道:“君候本人的击剑技术极精,寻常的刺客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而且君侯身边时刻不离的那个小鬼也是剑技高手。除非是极为高明的剑客,或许还能给君侯一点威胁,但是高明的剑客绝不会操除粪的贱役。”

大桃笑道:“难怪你们放心得很,把带人的工作交给我来做了。”

那侍卫道:“实在对不起,大嫂,今天来的客人太多,我们的人手分配不开,整个后宫只有兄弟一个人在照顾着,其余的人都到前面去了。”

大桃道:“好了,工人带来了,我们总不要去看着他干活儿吧?”

“这怎么敢当呢?请上兄弟的屋子里坐着去!”

“贾恩,你倒是抖起来了,在宫里也有屋子了?”

“唉!大嫂!你这不是骂人吗?我哪儿有这个命呢?只是君侯拨了间屋子,给大家轮值的空档上歇歇腿而已,还有就是刮风下雨的日子,不必日晒雨淋。屋子在前面的假山肚子里,那儿既隐蔽,又能看得见四处……”

“假山肚子里?那是什么屋子?”

“是石屋,用假山石堆起来的,原来是给宫中的人躲迷藏玩儿的,可是有位妃子因为犯了错,在那儿上吊自杀了,以后就没人敢去玩儿了……”

“妃子还会畏罪自弑?君侯是那么严厉的人吗?”

侍卫道:“君侯待人倒是很宽厚,可是那妃子犯的错是不可原谅的,何况君侯还没罚她,是她自己畏罪自弑的。”

大桃道:“她究竟犯了什么错?”

“大嫂,这是宫中的秘密,本来是不说的,你是自己人,告诉你也没关系,她是跟花园里的小厮偷偷幽会,被君侯撞上了!君侯倒是不愿张扬,只在远处把那个小厮叫了去,训斥了几句,赶出宫去,可是那位妃子想不开,自己上吊死了。”

“喔?君侯只是把那小厮赶了出去?”

“是的。没有再为难他,那小子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君侯给了他一笔钱,他置了田地又娶了亲,倒是因祸得福了,只可怜了那位妃子。”

“这样说来,君侯对他也是太大方了。”

“他只不过是个孩子,才十岁,平素十分老实,而且他家里几代都在宫中做花匠,他父母是在种花时,恰逢雷雨,被雷殛死了,就剩这一个孩子,君侯不忍心叫他家绝了后。何况,这也怪不了他,是那位妃子故意诱惑他的,君侯虽重礼仪,却也很明事理。”

“那位妃子也是的,怎么如此失德,自甘下流呢?”

侍卫笑道:“说的是,可是也难怪,宫中有六位妃子,只有君侯一个男人。就算照着轮,也得好久才轮到一天侍驾,可是君侯近年来醉心击剑搏战之技,早晚都在潜心练习,对女色上就疏远了,她耐不住寂寞,才做出那种事来。”

大桃也笑道:“这倒是难怪了。不过她太笨,怎么找个小孩子呢?像你们这些大男人多得很。”

那侍卫忙道:“大嫂!你别开玩笑了,我们入宫轮值的人可规矩得很。”

“算了,连我家老程算上,没一个是正经的!”

“大嫂,那是在外面,我们在宫里可规矩得很。君侯对我们太好了,几乎视我们如同手足兄弟,我们怎么也不能做出对不起他的事!真要有那种不自爱的,别说等君侯来驱逐他了,我们自己就会乱刀分他的尸。”

“有没有过呢?”

“这个……人嘛!总有良莠不齐的,前年我们有个弟兄,还不是跟妃子有染,只是跟一个宫女生了感情,宫中的侍女照规定在十四岁进宫,二十岁就遣出嫁人,以免耽误了终身。

那个宫女已经十九岁了,还有一年他们就等不及了,结果有了身孕,君侯倒是很宽厚,准许她提前出宫,让他们成婚,结果是我们弟兄伙看不过,在城外把他们劈了,沉尸河中喂了鱼。”

“你们这是干什么?”

“这是我们的纪律,不容任何一个人破坏的。”

大桃问道:“君侯知不知道呢?”

“不知道。”持卫道:“有时还问起他们,我们只有回奏说他们在家乡日子过得很好。”

“君侯对人倒是很宽厚的。”

“是的,君侯是一代人杰,对谁都很宽厚,只是有时不免会误信非人。就拿河东智伯来说,君侯以前对他十分信任,倚为心腹,准备一旦大业有成,要跟他共分天下。哪知道智伯竟会背叛他,所以他恨透了智伯……”

他们在这儿谈着,豫让在不远处工作,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对于赵襄子也多了一份了解。

无可否认,赵襄子是一代人杰,他的作为,确有王者的风范,是一可敬的人士。

但是到了后来,话题再到了智伯身上,又使豫让心中绞痛了。因为智伯对豫让夫妇的倚重与信任,已经不是兄弟的亲密,而是万分的恭敬了。

豫让无法在人间找出一种类似的关系来。从表面上看他们是客卿,是宾主的关系,实际上双方也还是谨守着这种界限,没有使感情超越过去。

只是智伯对他们夫妇的态度太令人感动了,不仅是礼貌无缺以及美食鲜衣的生活供应,最难得的是一种出自内心的尊敬。有一次,豫让正在午睡,智伯适有要事来访,他来的时侯,刚好侍候的小僮也在打瞌睡,没有发现智伯来到。智伯在门口看了一看,悄悄地走了,一声都没响。

他若是为了要示好豫让,一定会轻轻地叫醒小僮,叫他不必声张,不得惊吵豫让,然后再离去。

这样,豫让一定会知道他来过,也会很感激他的礼遇与关怀,也会立刻就赶去道歉及表示谢意。

可是智伯做法更为令人感动,他完全是在内心深处表示他的关怀与敬意,根本不在乎对方知不知。

豫让是个高明的剑客,耳目聪敏逾越常人,午睡只是闭目养神而已,智伯来到。他早已知道了,正因为智伯放轻了脚步,使他很好奇,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所以他继续闭目装睡,直到智伯又悄悄地离去。

那天晚上智伯再度来访,才说出那件商量的事,但已经略迟一步。豫让怪他为什么不早说,智伯却辩说自己也是不久前才得到的消息,始终没提午后来过的事。

这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也见出智伯待他的真感情,也从那时起,豫让决定要把他的一生都献给智伯,毫无条件,毫无保留。

赵襄子看来是个可敬的人,但豫让决心要刺杀他。

为了智伯而刺杀他。攻破晋城后,襄子已遁,智伯很遗憾,豫让要弥补智伯的缺憾。

再者,为了襄子此刻对智伯所做的一切,豫让也必须刺杀襄子,否则就无法使智伯身上的骸骨归葬。故主已死,现在杀死襄子,智伯的失败已无可挽回了,但是故主死而未能全葬,这是生者之罪孽。

这是襄子一个人专用的坑厕,由于即时消除,倒是不太脏,只不过这是一件肮脏的工作。

豫让毫无屈辱之感,尽心尽力的工作,既细心,又卖力。他把坑底的遗粪用勺子舀了出来,然后又铺上了细沙,使那所厕房没有一点气味。

然后他又把小解的陶缸由地下拔起,端到荷花池去洗干净了,搬回来后。再把一旁准备净手的铜皿拿出来,用砂子把里里外外擦得雪亮。

那名侍卫不时转过来看他一下,显然对他的工作十分满意,因此也没有过来噜嗦他。

没有多久,忽然小桃过来了道:“襄子来了!”

豫让很冷静地道:“很好,我一切都准备好了,如何下手也都构思成熟,你来做什么?”

“我是过来通知你,叫你迥避在小屋内,不要出去,等君侯用过了厕所,要立作清除。”

豫让笑了一笑道:“假如我要出去,不会有人看见吧?”

“是的!君侯在如厕时,最讨厌有人惊扰,侍卫们都避得远远的,只有一个贴身小厮侍奉着,这边有房屋挡着,别处根本看不见,所以要我过来,除了通知你迥避,也是监视你不得随意行动。”

“幸亏是你来,我可以少杀一个人,因为我的计划就是在他们进厕时,潜到后屋,襄子蹲在坑上时,我暴起破壁刺人,必可万无一失。”

“那墙很厚,你能刺得穿吗?”

“我试过了,这只是一面木条涂泥的板墙,厚约半尺,我绝对能一贯而透,就是一面石墙,我用足劲力刺过去,也能刺通。”

“预大哥,剑刃透墙是不够的,墙离坑还有两三尺的空间,你必须要破墙而入,才能得手,而旦只有一击的机会。你可不能有半点差错。”

“我相信不会,但是也很难说,因为我只是剑客,不是刺客,我杀过的人虽多,但都是在正面的交手中为之,从没有在这种情况下杀过人。”

小桃叹道:“我担心的也是这一点,只不过事在必行,惟有尽力而为了。那个小鬼也来了,智伯头骨所塑的骷髅杯就由他捧着,所以我们不必去找了。”

“那就更好了。”

“姐姐在后角门处准备我们突围,我来帮助你取杯,所以回头你只要管杀人就行了。”

“谢谢你,小桃,不管我是否能得手,而你却一定要成功,我就是拼了一死,也会掩护你突围的。”

“角门外有两匹快马,你如能顺利而出,就是我们两个人走,否则就是姐姐一个人走,我是守定了,所以心里一定要有个底子,别把我一个人丢开。”

豫让只有长叹无语。他实在不想小桃跟着自己的,但他知道这个时侯已经来不及说什么了,由屋子的窗缝中隐隐已经看到两个人影进了厕所。

豫让伸手抱过小桃来,在她唇上亲了一亲,然后放开了她,像—溜烟似的飘了出去。

他已经把地形都看好了,何处落脚早经测定,因此一直在掩蔽中,小桃在迷茫中只看见豫让黑色的背影几闪,已经到了厕墙的后面潜伏好了。

她咬咬牙,唇间还留着豫让刚才一吻的余温,那一吻居然使她的心中起了一阵荡漾。

连她自己也奇怪,此时此地,怎么会有那种感觉的?生死关头,永诀在即,而且他们要做的又是一桩轰轰烈烈,充满了血腥的行动,她应该是热血沸腾才对,怎么会在心湖间掀起绮情的?

她摇摇头,看看豫让已经从草中抽出了长剑,原来他把剑早已放在适当的位置了。豫让的身子做好了一个姿态,剑尖对着墙上一个圆点,那也是豫让测好了方位画上去的,就差那雷霆万均的一刺了。

小桃依然在想豫让的吻,何以有着如许的吸引力。这不是她第一次被吻,最后的三天,他们几乎是寸步不离,整天成夜地腻在一起。

他们曾经从茫茫的黑夜里,一口气吻到凌晨的首声鸡啼,却也没有方才那一吻更具激荡的力量。

小桃终于想出了答案了,这一吻中有了爱情。

不错,以前她跟豫让相处,她奉献的是尊敬、倾慕,虽然为豫让,她可以毫无条件的牺牲一切,但这种感情是近乎宗教性的虔诚而已,却不是爱情,她并不爱豫让。

同样的,豫让也不爱她,只是感于她的盛情而不忍心拒绝,更因为需要她的帮助而不能离开她,基于这种原因才跟她相处在一起。

拥抱、接吻、爱抚,以及那些男人女人所做的事都做过了,但那只是本能的需要,也不是爱情。

只有刚才那一刹那间,他们突然感觉到了彼此的相爱,爱情终于发生了,是由于几天来毫无隔阂的相处,使他们在无形之中,结合为一个整体。

小桃身不由主地跪了下来,仰头向天,目中充满了泪水,心中充满了感激与甜蜜。

她感激上苍的仁慈,使她终于得到了这个男人,不仅是形式上的,也是意识里的。

这个发现对小桃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她本已决心一死,现在她要活下去。

心中有爱的人就有了希望,她认为活下去能做的事,远比陪着豫让一起死有意义多了。

首先,她要看看,豫让是否在她身体内留下了什么,如果上苍见怜,使她怀了孕,那是豫让生命的延续。

其次,她要活着把豫让的故事告诉别的人,并豫让的生命得以不朽。

这一切都太重要了。

她应该在这时候,也悄悄地出去接应豫让的,可是她没有动,因为她的主意已经改变了,她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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