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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无际的黄沙,绵绵无尽的路,景色是荒凉的,极目远眺看不见一个人,蔚蓝的天空显得那么高,那么空旷,即使偶而飘过的白云,也是那么匆匆,大概白云也怕这儿的寂寞与空虚,无意留驻。

路,经过千百年来,亿万旅人的践踏,无数马蹄车轮的辗压,已经变得很结实,很结实了。

路虽是沙粒与泥土混合铺成的,但路面却是无数人的血汗揉合了泥沙而成,血汗使泥沙结合得那么密切,几乎已成为一体,展延成无尽的路。

一片无尽的黄,连生长在上面疏落而干枯的茅草也是黄的。

黄,枯,原是死死的颜色,然而在这大漠上却不是的,这一片黄却孕育着生命。

拔起一棵草来就知道了,枯黄的草茎中,包含一小株青绿的翠芽,也许这叶苗也是黄的,却不是那种枯黄,那是带点白,带一点绿的嫩黄,生机就保藏在这一点叶芽中,只等一场雨,得到雨水的滋润,生机立刻就蓬勃地生长出来,这一点嫩黄,立刻就能变成一片充满了生意的翠绿,细小的叶芽,很快就会长成两三尺高的绿叶。

这些叶子很快的又会被大漠上的烈日炙去水分,被掠过的强风带走光洁,掩去翠绿,再度变成枯黄,但是在它的根部,早已萌发了另外一点的叶苗。

“人生一世,草长一秋”。这句话不适用于大漠,这儿的草生命都很长,假如没有意外,它们能永远地生活下去,一年,两年,十年,百年。

这是祁连山听一个老牧人说的。

“在大漠上,一棵牧草可以永远不死,因为它的生机不是长在地面上的叶子与草茎,而是托在深入地下的根上,大漠上的牧草可以高到七八尺,甚至超过一丈的,可是它们的根却深入地下五六丈,七八丈,为的是能吸取地下的那一点水气,保藏着那一点生机!”

“看见一丛枯黄的牧草,别以为它枯死了,它还活着,或许已经活了几十年,它只是在休息,在等待,然后再蓬蓬勃勃地生长。还有一件奇事,在雨后,你守着一株牧草,几乎看得见草苗的抽长,生长,在一夜间,一颗米粒似的嫩芽,能长成两尺来高的草叶。”

“在大漠上,你可以看见一条河,一座山,在一夜之间消失,或是移到另一个地方。”

老牧人是祁连山家里的一个长工,年轻时在大漠上长大生活的,知道他将要远行大漠,所以才把自己年轻时一些生活在大漠上的经验告诉他。

祁连山并不相信,虽然他生长的地方离大漠并不远,但是这种近乎神话式的话使他难以相信。

前夜有一场豪雨,难得一见的沙漠豪雨,证实了一些事,老龙——那个老牧人的话没有错,他在帐蓬躲雨,忽然听见一阵如万马奔腾的喧哗,连忙起来一看,脚下不久以前还是平坦的沙漠,突然形成了一条奔腾的巨川,声势之浩大,不逊于他见过的黄河。

好在他扎营时还是遵照了老龙的嘱咐,选了一块隆起有二十多丈高的山石上,没有被洪水冲走,于是他回到帐蓬里,继续寻梦,是被他的马因为饥饿而嘶叫醒的,他不知那一觉睡了多久,因为他的那只老怀表在两天前就坏了,但是他相信不会超过十个小时,但眼看的景色全变了。

石山下奔腾的河川不见了,砂粒上干干的,别说是这儿曾经成为河川了,简直不像下过雨。

身外有几个沙丘都不见了,一削如平,唯一不变的是他不远处走过的那条路,还是那个样子,一端伸向他来的地方,一端伸向他要去的地方。

祁连山应该是山名,而且是西南最大的一座山,伸入大漠,绵亘到青海甘肃两地,广及千百里。

大疆南北,西南各地,没人不知道祁连山的,祁云程是个大财主,祖上做过大官,他本人则性好游侠,少年时学了一身武功,在兰州府开设了一家天马镖局,天马旗走遍祁连山,虽然那儿窝藏着不计其数的凶盗悍匪,但没有人敢一挫天马旗的威风。

二十年,天马旗称雄西南,没有人能击败他,却被物质文明击垮了天马镖局,民国之后,北京的大王朝倒了下来,枪械的流传,枪手代替了镖客行业,天马旗的威风仍在,仍然受到绿林道的尊敬,但天马镖局的生意却减少了,祁云程干脆收了山,在兰州设了大风牧场,贩卖由塞外捕来的天山野驹,施以训练后再卖到内地去。

祁云程是个很自负的人,一生功成名就,从无憾事,只有一件事使他略感不满,那就是唯一的独子祁连山。

他姓祁,为自己的独子取名祁连山,原是想儿子能继承他的事业,但是祁连山显然对父亲的一切都没有兴趣。

祁连山长得比父亲年青时还英俊一点,骨架子也壮一点,应该是练武的好材料,祁云程把一生的武功心得教给了儿子,祁连山领悟得很快,学得也快,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练,所以拳脚也好,那柄厚背钢刀也好,玩起来心眼步法一点不差,却一点也不着实。

祁云程的妻子是个才女,诗词琴棋都通,还能画得一手好丹青,温娴端庄,却把她的这些也遗传给了儿子。

祁连山居然对文的这一套着了迷,跟着母亲学做诗,学填词,学画,倒是津津有味,一点都不厌烦。

这使得祁云程很恼火,但儿子肯读书总是好的,只是他不希望儿子在母亲身边,学些什么李太白,李清照,在祁连山十六岁那年,把儿子送到内地去上学堂。

祁家有的是钱,祁云程不怕花钱,但希望儿子学有所成,二十岁,祁连山寄回第一张文凭是上海艺专的,但是祁连山没回家,他又上杭州读音专去了。

祁云程不知道艺专跟音专是学什么的,倒也无所谓,直到有一天跟一个洋传教士谈起,才知道艺专是学艺术,敢情是画图,音专是专攻音乐,祁云程这才火了,每年大把银元,宝贝儿子却拿去学唱歌画图,一气之下,摒脱一切的事务赶到杭州,把还差两个月就毕业的祁连山硬给抓了出来,但祁连山却遗传了老子的倔性,不读音专可以,绝不回家养马,他还要读书。

说读书是唬人的,祁连山除了对风花雪月的文字感兴趣,他那海阔天空的性情,根本就不喜欢读书,他读了一个学校,又换一个学校,只是爱上了大学生无羁生活。

生儿如此,祁云程直想揍人,但是看到儿子站起来比他还高半个头以及那付洒洒的气度,他实在打不下手。

父子俩逛了西湖,祁云程看见了音专的女学生对祁连山的热络劲,才两天没去上学,居然有三四十个娇滴滴的女孩子来到他的寓所探询,祁云程总算明白了,小伙子在此间是乐不思蜀了,才不肯回家。

少年风流老来疯。祁云程并不是那种古板顽固的父亲,何况家里并不指望着他学成致用去管理,趁着年轻,就让他去疯疯吧,但是搞这个可不行,那不像个大男人。

祁连山无所谓,在父亲的押解下他又进了上海体专,对于学校教的这一套,祁云程根本瞧不上眼,他陪着儿子一起办转学手续时,操场上正热闹,祁云程捡了一个铅球,信手一撩,成绩比全校运动会的铁饼纪录还远。

这是不可思议的,就凭这一手,学校破格在暑假前一个月,收下了这个由音专转来的插班生。

祁云程拒绝了校方总教练的聘书,却为儿子办成了入学许可,他使祁连山成了特殊学生,高兴就去逛逛,不高兴就不必上课,他的体能不如他老子,但是每一项也足可在全国运动会中把记录超前一大段。

校方把这个宝贝藏了起来,准备在秋天全国运动会中大亮一下。

祁连山只是为了喜爱大学生的生活而入学,他不在乎成绩,在音专时,他的术课只有声乐是优等的,因为他有一付雄浑而嘹亮的歌喉,作曲,理论,他一窍不通,连五线谱都看不懂。然而每逢考试,他的成绩都不错,全班同学,不论男女同学都义务的掩护他作弊,除了一个名字,考卷上没有一个字,一个符号是他写的。

学科里,他的国文几乎可以拿满分,除了家学渊源之外,他本身就有着一付诗人的气质,与罗曼蒂克的性格,一首小诗一阕小词,都充满了才华与感情,此外,只有历史可以自己混及格,但是他不在乎。

他不为成绩而读书,也不为求知而求学,他只是喜欢这份生活,喜欢这些年轻的朋友。

如此而已。

他几乎是每一个女同学的情人,但从来也没真正爱过谁,兴之所之,他填一首小令送给一个女孩子,人家当宝贝一样地藏起来,他却连送给谁的都忘了。

进体专是他们父子两人的协议,祁连山在这儿很痛快,因为他的术课也能样样出人头地了,祁云程瞧不起那些技术理论与方法,但是认为儿子在这里跑跑跳跳,多少总还算不堕家风。

最使祁云程放心的是祁连山离开杭州,虽然惹得几十个女孩子泪汪汪地送行,祁连山自己却没有太多的依恋,他跟她们握手,祝福告别,然后潇洒地挥挥手而去。

不管他得到的是什么,他付出的只是友谊,真挚而纯真的友谊,这证明了他的品德,他没有玩弄感情。

而且说走就走了,虽然留下了无限的思念给那些女孩子,也带着他对她们的思念,却没有什么悲哀与惆怅,他没有为情所迷,提得起,放得下,这是祁云程引以为豪的丈夫气概,也除了倔强之外,他在儿子身上找到第二种属于他的气质遗传——他最喜欢欣赏的一种。

就为了这原故,他才放心地留下儿子,回到兰州去了,当然还有另一个条件,只有两年,再放纵两年,体专毕业也好,不毕业也没关系,他必须回去,着手接办牧场的事宜,那是他的责任,自立的责任。

但是并没有到两年,祁云程回去才两个月,一纸电报把祁连山追回了兰州,那是一个令他痛心的消息。

电报上的字句很简单,只有几个字:“家有变故,父母俱遭凶垂危,速返!”

他急急地赶回了兰州天风牧场,才知道他的父母遭凶没错,垂危只是安慰他而已,祁云程夫妇被发现时已经死了,被人残忍地暗杀身死了。

凶器是两枝细小的针,涂了毒,很厉害的剧毒,这种钢针好像是江湖人所用的暗器。

祁云程早年行走江湖,这一定是江湖人的寻仇行为,但是祁连山不相信,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从来没有结过仇家,牧场上的人都是忠心耿耿的老部属,祁云程待人很宽厚,也不可能是自己人,更不会是谋产,因为他虽是独子,也只占了牧场中十分之三的股份,其余十分之七,祁云程早就分给了牧场中七个老部属了。

没有人会因为祁云程而得到好处,连同业间都不可能,因为牧场还是由那七个人在经营着。

现场上还留下了另外一样线索,用细丝绳吊着的一块玉佩,玉质很名贵,上面雕着一头长了翅膀的飞马,游翔于碧空,马旁有几朵浮云,一弯新月。

玉佩是握在祁云程的手中,丝绳则是顿断的,那一定从行凶者身上扯下来的。这就是唯一的线索了。

然而这个线索并没有多大的用处,谁也不知来历,问了很久,才有一个老牧人指出他看见过这样的图案,似乎是一个维吾尔族的族徽!但叫不出名目来。

再分析那两枝作为凶器的钢针,发现那种毒,是炼自天山特产一种螫尾毒蝎的尾毒。

那是一种很毒的毒虫,一头小蝎子,可以螫死一头牛,而且死得很快,从中毒到绝气,不出十分钟。正因为这种蝎子太毒,牧人们见到就会设法在周围仔细搜索扑杀,所以它们几乎绝种了。

这两项线索归纳起来,凶手似乎来自大漠,这就是祁连山单骑千里,深入大漠的原因。

牧场上的人要跟着去,祁连山拒绝了,来人只刺杀了他的父母,却没有伤及旁人,可见这只是他们一家的仇隙,不能再牵累及别的人,此其一。凶手悄悄地来,行凶杀人后悄悄地去了,而且能暗算了他一身武功的父亲,必然是个很细心的人,查访并不太容易,自己一个人去,悄悄地寻访,不动声色,或许还有希望,如果有牧场上的人跟了去,很可能会打草惊蛇,因为自己离开兰州五六年了,凶手是最近才来下手的,可能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个人!此其二。

第一个理由拦不住人,因为牧场上的人个个都是祁云程的忠心伙伴,几十年出生入死的老弟兄,对祁云程的死,他们伤心愤怒的程度,恐怕还超过祁连山,哪里还会在乎牵连;但第二个理由,却很有道理,凶手的行动干净俐落,分明是老江湖的手法,而牧场上的那些师父也都是江湖上混了大半辈子的,谁都知道他们与祁云程的关系,都认识他们,他们一去,凶手立刻就知道了,提高了警觉,倒是这位大少爷,五六年没在家,也没有人认识他。

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是祁连山的执着,有人跟着他,他就不管了,甚至于连那十分之三的牧场股份他都放弃了。这些忠心耿耿的老部属们对祁云程的忠心极为可感。虽然祁云程早把牧场分了股,他们却并不想接受,更不肯拆伙,这片牧场是他们精神团结的力量所寄。

他们不敢寄望于这位花花公子型的大少爷真能查出凶手来,但希望他能早日由那种莫明其妙的少年荒唐迷梦中觉醒过来,振作奋发,继承先人的事业,主人与主母的惨死给他是一个刺激,难得他肯正正经经地做件事了,谁也不敢再去拂逆他、打扰他,查不出凶手没关系,能在塞外转一圈,磨练过一年半载,至少有助于他的成熟!

所以让一个最有经验的老牧人,告诉了他在沙漠上旅行的知识,以及一切有关的事项,等两个死者终于落葬后,就送他单人独骑上了路!

父母猝亡,固然使祁连山感到很伤心,但是对他的乐天性格并没有多少影响,虽然他是缉凶出塞的,但一出玉门关后,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此行的任务,成为一个真正来体验大漠风光的游客了。

出发时,他骑了一匹骏马,另外还带了一头驮马,带足了在沙漠上旅行时必需的装备,在居丧期间,他更学会了一些必须常用的维吾尔话。

沙漠对旅人是畏途,但只是一个前人得下来的一个先入为主的观念,事实上,由于时间的累积,这一条路已不像从前那么荒僻而难行,尤其是元代之后,东方的绸缎传到西方被视为珍品之后,这条路就被商人的足迹踏遍了,因而有了丝道之称,只要懂得沙漠,路并不太难走。

至少在祁连山的心目中是如此的,因此他事前既然有了充分的准备,而且也有人告诉了他足够的智识,更加上他自己的心情,他是以诗人的美感来看沙漠的,白云、蓝天,黄昏的晚霞,浩浩渤海,都构成了他的诗情画意。

行囊里,他居然带了一卷画纸,几罐颜料,一付画架,在那儿他高兴,居然能停下来挥笔作画。

因此渡过了沙漠中的暴雨之夜后,他又发了傻气,他居然没有继续前进,留下一天来观看春草的成长。

足足等了一天,他才知道老龙是骗人的,沙漠上的生命固然成长得快,但没有快到那个程度,他守了一天,才看见枯黄的草根处冒出了一点新绿,不过才半寸来长,虽然比别处,生命发展得算快了,但是不合乎他诗情的要求。

祁连山有点失望,但是又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因为这是一个很好的位置,看得远,而且牧草也较为茂盛,现在看去虽是满眼枯黄,但是已经抽了芽,再过一两天,必将是一片翠绿,那时将会引来许多的游牧人家,赶来了成群的牛羊,让他领略一下——“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牧野风光。

他在此不怕耽搁的道理,是他知道离此只要一个钟点的快马行程,就有一处永恒的海子——也就是新疆人所说的湖泊,湖畔有绿洲,有着几户扎了根的人家形成的一个小小的寨子,沙漠上旅人最迫切需要的就是食物与水。只要到了刘家寨,一切都可以得到补充。

他这么有把握,最主要的是老龙给他的一份地图,地图是画在桑皮纸上,不成比例,也没有按照投影的方式,但是绝对准确,“黑虎石向东一个钟头快马的路程,就是刘家寨,靠近乌里海,可以找刘二秃子,是我的朋友。”

老龙曾经指着一个小黑点说过这样的话,黑点旁边写着黑虎石三个字,又说过“黑虎石最好找,五十里外就可以看得见,像一头黑色的老虎趴在那儿,少爷,您要扎营,一定得扎在虎头上。黑虎石下周围五里的地方,别看着平坦,是最危险的断魂滩,您去正赶上雨季,不定什么时候一场暴雨,就会成一条急河,因为那儿是隘口,四周的雨水都集中在那儿往下流散。”

老龙的地图是配合着行程画的,从玉门关后,一直到南疆的疏附,是所谓的天山南路,他注明了每一个可以歇足的地点,这是几十年经验的累积,绝对错不了!

身上背着父母的血仇,探索凶手的祁连山,不应该这么傻气,居然会有心情来欣赏青草的成长。

但祁连山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做事有他自己的准则,有他自己的方法,一定要把他看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呆子,那就是走了眼了。

在黑虎石上硬挨了一天,他还好整以暇地画了一幅水彩画,笔法是纯写实的,意境却是高度写意的,他采用了沙漠为背景,却把那一绺绺枯黄的草茎染成苍绿,夕阳晚霞是写实的,他那两匹马却化身千百,出没在草丛间,然后在角上题了“牧马秋风”四个字。

就这样消磨了一天,他很放心地又钻进帐蓬里去睡了,却听任那两匹马儿在附近自由地溜达。

夜晚的沙漠很凉,他用毯子把自己连头带脑地包起来,却把耳朵贴着地面,静静地听着,听着。

而且他很有耐心,从钻进帐蓬开始,他就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像一个有经验的狩猎者。

耐心地等待着猎物入阱,他也有相当的耐心,绝不会浪费他的等待!

白天,他做过一件事,把帐蓬挪了个位置,一个从前途看不见的位置,不知道等了多久,忽然,他听见了有轻微的声响,是有人骑着马走过来的声音。

于是他把身子悄悄地从毯子里退出来,把马包塞进去,仍然做成有人在里面睡觉的样子,自己却悄悄地溜了出来,匐身爬到一垒石块的隙缝中,那是个很好的位置,可以挡住自己的身子,也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前面。

大地的阴影中慢慢地淌来了两匹马的影子,马上的人似乎显得很悠闲,马是用碎步跑的,来人显然并不急着赶路,也没准备在黑虎石停下来,好像打算一直往刘家寨行去,他们没有带笨重的行囊,显然是个老沙漠。

不过他们立刻被祁连山放在石块下面的两匹马吸引了注意,很快地勒缰下马,牵住了散漫在漠野的马匹,两个人都是身材颀长的汉子,一个开口了:“奇怪,怎么会有两匹野马散失在这儿的?”

另一个却仔细地看了一下:“不是野马,是天风牧场的,后股上还有火印标记,不对,老黑,就是那小兔蛋子的!”

“杨二虎,你不会弄错?”老黑似乎很震惊!

“怎么会错,那小兔蛋子出关之前,我还特地到他歇下的客栈马棚子里,问得很清楚,就是这两匹,一黑一白,黑马鼻子尖上有一点白,他们牧场上的人说这是‘的卢’,马虽神骏,但骑了会妨主,说三国的尤快嘴不是就说过这一段话,庞统就是借骑了刘备的‘的卢驹’,结果在落凤坡叫乱箭给射死了,可是那小兔蛋儿偏偏喜欢这一头!”

“别混扯了,的卢马还能活到现在?”

“这……说书的说的卢马就是这份长相,它原来是祁云程的,尤快嘴说过那段书后,祁云程就中了毒针归了天,可见这还真有点讲头!”

“杨二虎,你敢情是不要命了,这是什么事,信口胡说,要是叫人听了去,你就出去顶着!”

两个人中,老黑的地位显然高于杨二虎,因此杨二虎受到了申斥后立刻就显得很惶恐:“是!是!黑哥,兄弟我也是瞧着四下没人才随口说说,在人前绝不会露半句口风,黑哥,马在这儿,那小兔蛋子的人呢?他走在咱们前面一天的路,总不会落下叫咱们给赶上了吧!”

老黑也为这个问题感到困扰,举目四望,除了这两匹马之外,却又不见其他的东西,用手敲敲脑袋:“难道说他不小心叫马匹给跑了?”

“这个绝对不会,这匹马原先是祁云程的,不但脚力好,而且还很驯,绝不会随便乱跑的,即使不骑它,也不会走离原地百步之外,祁云程有次骑了它去看朋友,在路上又遇上了另一件事,耽误了一天一夜,这匹马就等了一天一夜没离开,没吃没喝的,它都能忍得住,名驹之称,的确当之无愧,要不那姓祁的小兔蛋儿也不会再骑它出来!”

老黑似乎颇为欣赏地笑了一声:“二虎子,看不出你这王八蛋倒是有两下子,才把你放到兰州去几天,居然把这些事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黑哥!您抬爱,兄弟这份能力倒不是自吹,只要把我往那儿一放三天,连谁家媳妇屁股上长痣都能探出来,所以大伙儿才送了我一个耳报神的外号!”

“好了,别臭表功了,咱们的任务是踩住那小子的脚根,把他引到玛尔罕那儿去,把祁云程的死栽在那婆娘的头上,好叫天风牧场的人前去拼命,照你一说,马在这儿,那小子应该在不远的地方,可是人呢?”

杨二虎摸了摸脑袋,显得十分困扰,想了一阵才叹了口气:“黑哥,这下子真问着了,那小子虽然嫩,可是总还是个大男人,而且在沙漠上,除了咱们这一帮子,再也没有别的人敢作案了,云大哥已经再三吩咐弟兄们,相信不会动他的,会不会有别路不长眼的东西伸了手!”

“绝无可能,云大哥为了筹划这件事,已经费了半年多的准备,塞里塞外,天山南北,已经布署得十分严密,任何人都不能插足进来。”

杨二虎又叹了口气:“那就是他被那一族过路的维吾尔给弄走了,那些姑娘见了汉家少年就像苍蝇见了蜜,那小子既长得一表人才,又是个风流种子,遇上了这些如花似玉的塞外姑娘,还不是连魂都给勾飞了!”

“少胡说八道,维吾尔人跟天风牧场的关系很好,知道是天风牧场的少主,谁敢硬架他,再说人走了,也不会把马匹给留下!沙漠里不比别的地方,离了牲口,寸步难行,何况这匹马又是千中选一的名驹,谁肯放下在此地!”

杨二虎忽地一拍脑袋:“我知道了,这儿是断魂沟,八成儿是前夜一夜暴雨,把那小子给冲走了!”

“那怎么可能,人给冲走了,马匹会留下?”

“黑哥!您瞧!这马身上都没鞍子,暴雨是在夜里突然下来的,那小子一定是卸了马,搭了帐蓬做清秋大梦,洪水突如其来,把他给卷得连影子都没有了,马匹却比他机警,落水时它们上高处躲着了,水退了,它们又下来等候,到底是畜牲,还以为主人会再回来呢!”

这个揣测倒是相当合理,叫老黑的家伙沉吟一阵:“他难道不知道这儿是断魂沟,黑虎石下不能扎营的!”

杨二虎哈了一声:“黑哥,除了真正的老沙漠,有几个人知道这码子事儿的,黑虎石下,哪年不添几个新鬼,连经常跑沙漠的人还会送命呢,何况那小子是头一回上沙漠,这倒好,他自己送了条小命不打紧,把云大哥苦心筹划的计划给破坏了,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那个叫老黑的沉吟了一阵,才摇了摇头:“云大哥料理了祁云程夫妇时,还故意留下了线索,就是要把人引向尉犁的,哪知道祁云程的那些手下居然能沉住气,等这个小的回来作主,他孤身一人出塞,目的就是为了追查凶手,云大哥叫咱们俩缀着他,也是叫咱们设法照着办,慢慢把他引到尉犁去,现在这小子虽然死了,但云大哥的计划不会受影响的,天风牧场的人等不到消息,还会继续派人出来追查,慢慢的仍然会找到尉犁去的!”

“可是咱们留下的线索不就断了吗?”

老黑笑了一笑:“那一块玉佩是玛尔罕的表记,天风牧场的人都看过,你还怕他们找不到!”

“就算找到了,可是没有了证物,玛尔罕可以否认呀!”

“杨二虎,你的脑子里缺几道转,就算有证物,玛尔罕难道就会承认吗,因为人根本不是她杀的,证物丢了更好,天风牧场的人会认定了她,她则认为天风牧场的人存心找碴儿,两下子越闹越僵,一拼在所难免!”

杨二虎一竖大姆指:“高,究竟是您高,难怪能得云大哥如此器重,往后可得您多提拔了!”

老黑很高兴,拍拍胸膛:“二虎,云大哥是没话说,他处处都比人强,但是除了云大哥之外,我黑旋风的确没把别人放在眼里,这件事办好了,不仅是咱们露脸,而且咱们整个风云会,也有很大的好处,往后在回疆,咱们就能大小一把抓了,到时候有了我,总少不了你的!”

“是!是!全仗您了,现在怎么办呢?”

“怎么办?什么都不办,祁连山那小子完蛋了,咱们也不必再追下去了,还是折回兰州去,等候这小子的死讯传回来,咱们再烧上另一把火!”

“那咱们把这两匹马给牵回去!”

“不!不能动,让别人发现了报回去,这件事咱们必须撇清关系,绝不沾上一点嫌疑,祁云程手下那七个弟兄,当年都是他镖局的镖师,号称天马七英,个个都有一身好功夫,江湖阅历也很丰富,所以绝不能让他们知道……”

“马留在这儿行吗?”

“行!天风牧场在塞外很吃得开,马上有天风牧场的标记,谁都不敢昧了下来,自然会送去的,咱们走吧!”

两个人又骑上了马,飞快地走了。

这是两个老江湖了,正因为他们的江湖太老,太相信自己的判断与目力,没有肯多跑几步往黑虎石上去瞧瞧,否则他们就算找不到祁连山,至少也可以看见架在低处的帐蓬,知道祁连山并没有被那场豪雨给冲走。

而且因为是在沙漠上,他们的视界很远,除掉黑虎石上的低凹处,每一个地方都清清楚楚地在他们的眼下,瞧不见一个人影,因此他们才放纵无忌地谈话,使得祁连山对自己父母的被杀,完全地了解了。

这是一个阴谋,一个嫁祸的阴谋,杀死他父母的是一伙人,这伙人是一个叫云大哥的人带头的,在塞上很有势力,他们是想对一个叫玛尔罕的人或是部属不利,所以才暗杀了祁云程夫妇,掀起天风牧场的人出来寻仇!

祁连山虽然对牧场的事不感兴趣,但是对牧场的事并不陌生,尤其是父亲到杭州去找他,把他由杭州送到上海,父子俩足足相处了近一个月,父亲告诉他很多。

天风牧场现下主要的工作是贩马,兰州只是一个交易的中心,整个回疆几乎都是他们的牧场!

天山下,伊犁河畔的野马有天马之称,捕捉野马原来是谁都可以从事的,但天风牧场却以财力支持供应几个较大的回族部落,利用他们的人力,变成了独占的行业,别的人就无法插手了,捕来的野马也由天风牧场一家承销,每年天风牧场都要派出大批的人手前来把维吾尔人所捕的马群赶回兰州去,牧场中养着几百名人手,就是做这个工作,而那几个维吾尔的大部族王公,跟祁云程都是歃血为盟的兄弟,形成了一个亲密无间的大结盟,也形成了天山之下最大最有力的一个集团。

这些维吾尔人对祁云程的支持是无条件的,那是祁云程以忠诚换来的友情,汉人与维吾尔人的交往不是一天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具有祁云程如此的成功,获得到这么多的友谊,因为维吾尔人性情坦爽耿直热情,容易相信人,也容易受骗,跟汉人交易常常吃亏,只有祁云程不占他们的便宜,公平互惠,近十年来,他成为维吾尔人最可信赖的一个弟兄。

因此,谁要是杀了祁云程,将成为半个沙漠上的敌人,祁云程对此很自豪,曾经向祁连山说过:“儿子,即使我不留给你一分钱的财产,但是你只要到了沙漠上,只要说是我的儿子,你在那儿就可以成为最富有的人,哪怕他们只有一块干肉脯,他们都肯分一半与你共享,这不仅是我传给你的遗产,也是我留给你的事业,牧场的事,你不感兴趣,但我跟维吾尔人的友谊合作的精神,你必须维持下去,成为他们的兄弟,而他们是最可信赖的人!”

也因为父亲的这番话,祁连山才要单独一个人上塞外来闯一闯,他要看看父亲在维吾尔人心中的地位究竟是否如所说的那么深厚,更要看看自己是否能继承父亲的遗志,跟维吾尔人建立起那一种永恒不变的友情。

父亲死的现场留下的线索,似乎是维吾尔人所为,那些叔叔们很激动,骂他们忘恩负义,要带着人涌进沙漠,找到那个杀人的凶手,祁连山也因为有了父亲对他的那番谈话,才严词地拒绝了。

虽然在称呼上,那些人都是他的叔叔,但是这一亟忠心耿耿的汉子仍然守着江湖的传统,尊重他少主的地位,有些人虽然跟祁云程还敢发发性子顶两句嘴,对这位少主却不敢放肆,因为他们跟祁云程是生死交情的弟兄,跟祁连山却有着道义与传统的束缚,这一点他们分得很清楚的。尤其是故主暴死新丧,他们尤其要表现得特别恭顺,才能表达他们对故主的尊敬与忠贞。

祁连山禁止了他们的冲动,拒绝了他们的同行,不是为了要显示少主的威风,更不是要搭架子,考验那些人的忠贞,他是个没有架子的人,他只是对事情的看法不同,他不相信这是维吾尔人所为。

但是他不愿多作解释,更不愿在人前表现他的精明,他知道他只要表现自己的幼稚与无知,他才会安全。

父母死于凶杀,他要找出原因,用他自己方法,现在果然得到了答案,可是他并不激动,也没有立刻追在那两个人之后去从事缉凶,他还要追求更多的内情。

从石头的隙缝中爬出来,他再度钻进了帐篷,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他仍是从容地收拾了一切,然后用口哨召来了那一头昨夜被人称为的卢的黑马。摸摸它鼻心的那一块白斑,很有兴趣地端详了半天:“想不到你还是有历史的传统,的卢,这个名字叫起来多别扭,这一点白,像是一朵茉莉花,我叫你茉莉好不好?”

马儿不一定听得懂他的话,但居然点点头,但祁连山却像个孩子一般地高兴起来,抱着它的头,亲热地靠了一靠:“你同意了,以后就这么说定了,的卢会妨主,所以你妨死了我的父亲,茉莉是一种可爱的花,需要插在女郎的鬓边,衬托出女郎的娇美,茉莉,以后你也要做个温柔的好姑娘,乖乖地跟在我身边!”

茉莉是一头雌马,虽是他父亲的坐骑,但是来到牧场时,只是一头一岁的幼驹,祁连山常带着她一起玩儿,马与人之间,有着一种亲切的感情。

他再度回到兰州,茉莉已经是壮大的马驹了,但是对祁连山,它仍然像幼时一样的温驯,依恋。祁云程死后,它很伤心,日夜暴躁,没人能骑它,也没有一匹马能跟它同槽,直到祁连山回家,它才再度温驯。

有人以为这是缘份,也有人认为这是老主人的英灵不泯,转注在幼主的身上了,所以对祁连山更形尊敬。

但是祁连山跟这匹马之间,确实有一种微妙的感情连系,一路走,他一路絮絮叨叨地跟茉莉聊着天,似乎把它当作了一个知心的朋友,因此茉莉这个名字虽是祁连山刚起的,在他到达刘家寨时,马已经习惯而且认定了它的新名字了,当祁连山用父亲以前称呼它的名字,叫它黑姑娘时,它还会撒撒娇,闹个小脾气。

刘家寨实在不能称为寨子,那只是傍着一口小小的湖泊而盖了几十间草屋子,因为在这儿无法建起别的屋子。

沙漠中建材缺乏,砖瓦要靠内地运来,不经济固然是个原因,最主要的还是这个地方盖不起屋子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阵大风,挟着大量的飞砂卷过来,会把地面上的一切埋进砂子里,但是这儿有永恒的水源,有几条小河把水引来注入湖中,也有几条小河把多出来的水流向别处,所以这儿的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深度,不会干涸,也不会溢出来。

沙漠中有湖泊的地方一定是地质中含泥的成分较多,土壤结合较为坚固,才能保存住水不由底下渗漏掉,所以湖畔必然有着较为丰富的草原,形成一块绿洲。

刘家寨是一片绿洲,只是面积太小,也正因为它的面积小,不够供应大批的牛羊食用,所以才不会被大群的维吾尔人当作牧地,因而保持了它终年长绿的面貌。

湖畔也有着散牧的牛羊,那只是住在刘家寨的人养作为肉食的,刘家寨不是牧地,却是旅人必经之地,不在通道上,但是一般的商除,旅人都得绕个圈子前来,补充食水、口粮,歇息个一两天,解解旅途的辛劳。

它不是沙漠的终点,也没有特殊的停留价值,但是从玉门出塞过来,走了五、六天,这是唯一歇足的地方,所以才有那十几户人家搭了五十间大大小小的草篷,安置了几件粗糙的家具,大部份是白杨木制的,白杨是沙漠上唯一能生长的树,几十年前,左大将军远征回疆,在班师的路上,遍植了白杨,到底种了多少没人知道,因为有些被人砍掉了,有的自然枯萎了,有些还长得很好。

祁连山摇着手中的细皮鞭,跨在马上得得地踏进刘家寨子时是很引人注意的,尤其难得的是湖畔还架着十几堆皮帐,有五六个维吾尔装束的女郎在湖畔石块上坐着,用粗如发簪的铁针,缝着揉过的软牛皮做靴子,看见他经过,都站了起来,向他招手叫着:“汉郎,好俊的汉郎!”

“汉郎”是维吾尔人对汉家少年的称呼,而且是女郎们用得多,但也不是轻易出口的,除非她对这个人印象还不错,这个称呼有着亲昵的意味,但也相当尊敬。

这些祁连山已经知道了,但是也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她们还加上了“好俊的”三个字。

祁连山长得不丑,但是被几个陌生的女孩当面这么叫着还是第一次,不过他也知道草原女儿坦诚无伪,这种称呼表示她们衷心的称赞,所以他也在马上向她们点点头,作了个友善的微笑。

骑马到了寨子里,他找到了门口挂着一口朱红葫芦的草屋,下了马,这是老龙告诉他的:“到刘家寨子,找到门口挂着葫芦的那一家进去找刘老好,提我老龙就行,少爷,您要什么尽管张口,要问什么也不必顾忌,都会给您办得妥妥贴贴,舒舒齐齐,那是我十几年的老交情了。”

进入刘家寨子时,倒是有几个人出来招呼他的,可是看他进了挂着葫芦的那一家,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祁连山还听见了一句隐约的闲话:“那骚狐狸是有点神通,足不出户都能把人给勾进去,下次老娘非砸了她那口骚葫芦不可,他妈的?”

是女人的口音,但最后三个字却听得祁连山皱皱眉头,虽然他一路走过来,住过很多客栈了,这一口粗骂出自堂客之口也听了很多遍,依然感到不太习惯!

这所草屋子很宽敞,也很干净,白杨木的桌子,白杨木的凳子都擦得干干净净的,居然还有一具白杨木的柜台,柜台上坐着一个很丰满的少妇。

祁连山把她当作少妇是因为她梳了出嫁妇人的发髻,青森森的头发梳得很光滑,身上的衣服穿得很鲜佻,却没有看见脸,因为她正低着头算帐。

等看见了她的脸,祁连山才觉得这张脸圆圆的,很秀气,很成熟,但不是少妇,她比少妇要老气一点,但也不是中年妇人,可以知道她一定三十出头,但是却说不上真正的年岁来,反正她就是那种既不年轻,也不年长的样子。那种称大嫂没错,叫大娘挨白眼的样子。

妇人看见了他,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笑得很好看,然后摇着那付动人的身材迎了出来,接去了他手中的帽子,用很悦耳的声音笑着:“在沙漠上难得看见一头喜鹊,今儿一大早就有头喜鹊对着门口直叫,我就知道一定会有贵客登门,这位爷您是打从关里过来的吧!”

口中说着,手下忙着,一会儿工夫,就给他捧来了一盆洗脸水,一块雪白的毛巾,而且还有一块香胰子!

针织的棉纱毛巾倒还普遍,但是香胰子在西南一带却很少见,想不到竟在沙漠的小集上见到了。

祁连山在上海念书,见多识广,知道是用来洗脸的,换了没见过世面的,还可能当作是细麦做的香糕呢!

祁连山洗过了脸,那妇人又泡了一盅香喷喷的茶过来,祁连山称谢接了,才开口问道:“大嫂,请问有位刘老好,刘掌柜的是不是在这儿?”

那妇人笑笑:“没错,爷,你冲着门口那个葫芦就找对了门儿了,你八成没见过刘老好吧?”

“是的,是个叫老龙的人告诉上这儿来找他的。”

“老龙!喔!是天风牧场的龙八呀,这老杀才还记得这个门儿,把您给荐了来,总算他还有良心,爷!您跟龙八一定很熟吧,否则他不会把您往我这儿塞!”

“是的!很熟!他是我的世叔,他跟先父是结拜兄弟,先父在八兄弟中居长。”

妇人神色一变:“什么!龙八的老大,那您一定是祁大爷的公子了,这真是贵客临门了,我说祁少爷,您怎么跑到沙漠上来了,有谁跟着?”

“没人,我一个人来的,八叔要陪我来,但是我拒绝了,一个人走路方便些,请问大嫂,刘掌柜的……”

妇人笑道:“祁少爷,龙八叫您来找我,难道连公母都没跟您说清楚,这老小子简直越来越回头了!”

祁连山猛地一震,连忙拱手说道:“原来大嫂就是……”

“我就是刘老好,不过您幸亏是认着葫芦找来的,要是问的话,这儿没人知道,大家都管我叫葫芦娘子,也有人在背地里叫我狐狸精,也只有龙八知道我的小名儿,祁少爷,您怎么一个人上沙漠里来了呢,祁大爷也放心!”

忽然她神色一变:“祁少爷,您刚才说到先父两个字儿,我没听错吧?”

“没错!家父家母在前个月初七过世了!”

“怎么会呢,祁大爷那么一个金刚样的人,还有您令堂,更是神仙一般的,祁少爷这一定是有了什么变故!”

祁连山见她的眼睛已经红了,也感到鼻子酸酸的,正要开口,但是刘老好却摇摇手:“回头再说,小金铃儿,出来招呼着!”

里面出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女郎,年纪很轻,不过十八九岁;虽然浓妆艳抹,却别有一股娟丽,出来的时候,她是噘着嘴,一脸不高兴,看见了祁连山后,眼睛一亮,立刻堆下了笑容,婷婷地走了过来:“这位爷……”

刘老好却推了她一下,瞪起眼睛来指着门口:“我是叫你去照料一下马匹,顺带照顾着门户,今儿咱们客满了,有任何客人来,都叫他们往别家请吧,还有,我们要在地窖子里谈事儿,别让人来打扰!”

女郎显得很失望,噘着嘴,满脸不高兴地:“娘!来了大粗汉子,您往我身上推,我认了,谁叫您是娘呢!可是来了个顺眼一点的客人,您也得让我调剂调剂!”

刘老好的脸沉了下来:“小金铃儿,爷儿们上这儿来是取乐子,可不是给你调剂的,什么时候,你那张骚嘴里能冒出几句人话来!”

小金铃儿这才有点不好意思,用眼睛瞟了祁连山一下,低着头:“娘,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一样侍候人,但是侍候年轻俊俏的爷们儿,心里高兴些!”

刘老好的脸色变得阴沉了:“小金铃儿,我知道叫你干这个你满心委屈,可是没要你学得这么犯贱!”

小金铃儿双眼一红,泫然欲泣:“娘,我怎么犯贱了,你叫我忍耐着点儿,找个好归宿人家就跟着走!”

“不错!我没打算留你一辈子,你得来的钱我一个也没昧下,全让你自己收着,教给你的也是好话儿,我从兰州把你带了来的时候,你也不小了,而且你以前也是耽在这个窝里的,是非好歹,应该心里有数,跟着我这么一个娘还算亏待你吗?别人对亲生的女儿也好不过我去!”

“娘!我没说您不好,可是在这个地方,上哪儿找归宿去,好容易今儿遇上一个,你又不让我接近!”

刘老好哼了一声:“你准知道人家要你。”

“那也总得让我试试,您自己霸着,连个机会都不给我,那又是何苦来,要是您真的有心,做女儿的不敢跟您争,可是您自个儿已经有了着落了!”

“混帐东西,你想到哪儿去了!”

“不管我想到哪儿,瞧这位爷的年纪,您也不该横插上这一脚,无论如何,由我侍候总比您合适吧!”

刘老好脸上已经涌起了怒色,但是看了小金铃儿脸上已经涌起了反抗的神色,终于叹了口气:“金铃儿,你原来是存着这个心思,那就难怪了,看样子我不跟你把话说明白,你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我呢?孩子,咱们娘儿俩之间没有秘密,你也知道我早就有了主见。”

“我知道,所以我才认为您不该!”

“放你妈的屁,老娘不是贞节烈女,用不着装正经,可也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三年前我跟定了龙八,就已经收了心,这三年来,我除了龙八之外,有过第二个男人没有,我在这儿顶了葫芦娘子的招牌,你也知道是为什么,难道说我还会做出对不起龙八的事儿!”

小金铃儿一仰头:“八叔是个义烈汉子,对我也有救命之恩,所以我跟着您在这儿,管他生张熟魏,都为您揽了下来,也是为了报答八叔,所以我才觉得您不该……”

刘老好笑了:“原来你也是冲着龙八,那敢情好,可见你这小娼妇还有点良心,现在我告诉你,这位爷是龙八那儿来的,是祁家大爷的少爷,我们进去有要紧事儿商谈,你那歪心眼儿该得往好处挪了吧!”

小金铃儿的神情一震:“怎么?是祁少爷……”

刘老好赶紧一正神色:“知道就好,把你那张×嘴挟紧一点,少跟人乱搭腔,更别叫那些长舌妇把话给套了去!”

小金铃儿赶紧点头出去了,在门口看了祁连山一眼,神情中有着一丝惆怅,好像是知道这个小伙子与她之间的身份太悬殊了。又像一个贫家小孩子扒着墙,望着富户的花园与高楼大厦,虽然近在眼前,但是却是属于另一个世界,徒具羡慕之情,却也不敢奢望能迈过那道墙去。

刘老好拉着祁连山,把他带到后面的屋子里,点上了一盏煤油灯,掀起了靠墙的一块木板,从木梯上走了下去,还高撑着灯:“少爷!下来吧,小心点儿,别摔着了!”

祁连山两步就跳了下去,张目四望,才发现这地下还挺宽敞的,四边都贴着木板,用尺来粗的圆木干撑着,隔几尺就架着一根横梁,也都是用很粗的横木,每段木梁有三丈乡长,这地窖也就有着三丈来见方,推进去却很深,成一个非字形排列,中间一条通道,每边都是三个房间,前面的两个房间堆着粮食杂货,最后的两间却是放着床铺、家具,很像西南内地的山居人家所住的窑洞,不过讲究多了,祁连山被让进了一间住屋,刘老好拉动一根粗绳子,牵动一块顶上的木板,透进了天光,她熄了灯,笑了一笑:“为了做这个天窗,多花了两百元大洋呢,但是我不在乎,人总要见天日的!”

祁连山看看四周,撇着嘴:“这个地窖可是大工程。”

“可不是,在这儿地方,木料就像是银子做的,每根圆木要二十元大洋呢,不过也难怪,从内地用车子拉了下来,工夫也够瞧的,好在沙漠上赚钱也容易,这儿二三十户人家,每家都有这么个地窖子,就是没有我这儿宽大!”

“刘大娘!有这么多的木材,干吗往地下建呢?”

刘老好笑了:“少爷,您是从内地来的,不知道沙漠上的情形,这个鬼地方,只有在地下才能生根,不定什么时候,一阵风砂过来,什么都给吹得干干净净了!”

祁连山搓搓手:“我不知道您跟龙叔是……”

刘老好也笑了一笑:“六年前我在兰州认识他的,他不嫌我的出身,我们也挺谈得来,当时我就想跟他上牧场去的,可是他要我等几年,说是他有个约!”

祁连山点点头:“这我知道,他以前跟个姑娘定了情,但是姑娘的家里不愿意把女儿嫁个江湖人,另外许了人,那姑娘偷跑出来找他,他又把人给送了回去,那女孩子怪他薄情,上吊死了,他在那姑娘的灵前发了誓,在五十岁前守义不娶,先父跟几个叔叔都劝过他,但是他坚持着,大家也就不好勉强,牧场上就是他一个老光棍。”

刘老好叹了口气:“我也是感他这份情,陪着他守下去,六年前是他要我上这儿来的!”

“为什么呢?就算要等到他五十岁,也可以在兰州耽着,犯不着上这儿来受罪呀!”

刘老好叹了口气:“祁少爷,对着你,我可以说了,要是祁大爷在世,我绝不能说,祁大爷虽然收了镖局开了牧场,但是他们哥儿几个在江湖上得罪过不少绿林道的朋友,祁大爷收了镖局,那些人可仍旧在黑道上混着……”

祁连山点点头:“是的,先父也跟我说过,我们老家是在山西,先父收了镖局,原打算回去的,可是想到那些叔叔们为了他结了不少仇家,大伙儿要是分散了,很可能会被那些仇家一个个都摸了去,所以才开了牧场,只是为了找点事做,把大伙聚在一起,哪知道过了几年,牧场越做越发达,又成了一片事业……”

“龙八说过,祁大爷义薄云天,他们弟兄很感激,大家也只有死命效忠,把天风牧场撑下去,龙八打听得旧日黑道上的一些冤家多半流亡进了沙漠,我在兰州也是混混,上这儿来挪个窝儿,这个身份很好,而且也容易套取到消息,所以就叫我来了,我带了小金铃儿,娘儿俩扎根,龙八每年来赶马的时候,就到这儿来聚个两天,我探到什么消息,也设法托人给他带信去!”

“那实在太委屈大娘了。”

“说这个干吗?人就是为着义气而活着的,祁大爷为了他们背井离乡,我也应该尽点心,可是我很惭愧,祁大爷还是遭了不幸,我居然事先没得到一点稍息,少爷,现在您能把出事的情形告诉我知道一下吗?”

祁连山沉吟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卷儿,打开来,里面是两支乌黑的钢针跟一块玉佩:“先父母是遭人暗算的,遗体上起出的凶器就是这两枚钢针……”

刘老好似乎对这两样东西很注意,因此口中只哦了一声,随即拿起那两样东西来,仔细地看看,半天后才轻轻的一叹:“少爷!牧场里有没有人认出这两样东西?”

“没有,但是有人说这针上淬过毒,而且是一种天山某地特产的毒蝎尾巴上毒汁!”

“是的,这是孔雀胆的毒,见血封喉!”

“怎么又是孔雀胆呢,这不是蝎子的尾毒吗?”

“孔雀胆就是那种蝎子的名称,这是一种极为稀少而罕有的蝎子,可能已经绝种了,因此很少有人会知道它的名字了。那种蝎子的形状很奇特,别的蝎子只有一条尾巴,这种蝎子却有九条尾巴,像一颗开屏的孔雀,而且这种蝎子的产地是在孔雀河的上游发源地的地方,因为孔雀胆是一种很厉害的毒药,所以这种蝎子也就被称为孔雀胆!”

祁连山十分钦佩:“大娘,您知道得真多!”

刘老好的神色显出很奇特的表情,叹了口气:“如果您拿这种毒针去问别人,很少有几个能说得出的,只有问到我才能知道得如此详细,而且这也是龙八要您来找我的原因,他是要我确定一下!”

“大娘对毒很在行吗?”

“不!我对毒药并不懂,只是对这种毒却较为了解,对这种毒针也很熟悉,这是玛尔乞米汗部的武器!”

“玛尔乞米汗部是什么部族?”

“是一个维吾尔的分支部族。新疆称为回疆,维吾尔人被称为回族,其实这是不对的,因为维吾尔人并不是完全都信回教,有的跟西藏人信喇嘛教,有的信仰他们自己传统的神明,玛尔乞米汗部族是其中之一,他们信奉的神是天蝎大神,就是那种九尾蝎。”

“那他们一定是属于半开化的部族。”

“不,少爷,您又错了,他们是较为开化的一部,因为他们部族中的男人少,女人多,必须要跟外族通婚,才能维持部族的繁衍,这个部族差不多有三百多人,男人却只有不到三十个,一直是女王当权,对外通婚时,维吾尔族人因为信奉宗教的不同,不肯与他们通婚,再者维吾尔人中以男人为尊,他们却是以女人为尊,也不愿意跟他们成婚,只有汉人对宗教问题不太重视,愿意入赘,所以他们的人差不多全会说汉语,也很开化。”

“一个很奇怪的民族!”

“是的,而且还有很多奇怪的地方,因为男人少,她们的男人只管吃喝,唱唱歌,弹弹琴,什么事都不做,倒是女人们负起了一切的工作,狩猎、耕作以及对外作战,也都是由女人担任的,而他们的女子不但勇敢善战,更还个个貌美如花,有些汉人入赘是有时间限制的,只要满了三年,就可以离开,那儿的金沙很丰富,男人入赘一家后,还可以跟别的女子要好,她们的妻子也不生气,更不嫉妒,反而感到高兴,这证明她的汉子俊俏引人,事实上也难怪,因为他们的男人少……”

祁连山听得很有意思,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简直像镜花缘里的女儿国,想不到在荒塞之地还有此妙处!”

刘老好斜着眼看了他一下:“少爷!您可别认为这是艳福,等您自己尝到那个滋味儿就受不了,粥少尼姑多,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起多久消磨的,所以虽然有那么一个美丽的地方,却很少有男人耽得下去的,有人实在受不了,耽了一阵后,就想逃出来,但是很少能逃出孔雀河的,她们对逃走的男人很无情,吹口气就把人吹下了孔雀河底!”

“吹口气就能把人吹下河去,她们会法术!”

刘老好一举那两支银针,微微一笑:“不会法术,只是她们口中吸着根细管子,管子里就藏着这样一根毒针,每个女孩子从小就练着这一口吹针功夫,又狠又准,十丈之内,一口气就能把人给吹断了魂!”

祁连山神色一震:“这就是她们的杀人武器!”

“不仅如此,那儿的女人个个美如天仙,也凶如猛虎,骑马、射箭、窜高越低,最近听说连枪法也学得不错了,很少再吹针,但是这种吹针却是最厉害的一种,很少有人会防备这一招,杀人也很方便!”

祁连山依然笑嘻嘻地:“用这种毒针杀人,也的确比别的武器好,他们何必要用别的武器呢!”

“我不是说了吗,孔雀胆九尾毒蝎,已经近乎绝种了,毒汁没有了来源,只有限制使用,用掉一支就少一支!”

祁连山不着痕迹地诘问下去:“这种针没有流传出去的?除了她们的人之外,还有人使用吗!”

“不可能,因为这种针太少了,现在根本就无法再制,只有以前留下的一些了,所以在使用时,有很多限制,只用来对付逃走的男人。”

祁连山又指那方玉佩:“大娘,您认得这个吗?”

刘老好笑笑:“自然认识,这是玛尔乞米汗部的王爷标记,回疆的许多部族还流行着前清的称呼,酋长统称王爷,这是玛尔乞米汗部的王徽,一共是两枚,合成为一对,我曾经在玛尔赛郡主的身上见过同样的一块!”

她紧钉着祁连山看着,见这年轻人的脸上毫无激动之色,不禁有了讶容,她似乎在等着祁连山的下一个问题。

但祁连山居然一直不开口,倒是刘老好自己忍不住了,顿了一顿后,才试探地反诘他:“祁少爷,龙八叫你来找我,没有作更多的交代吗?”

“没有,八叔只说这儿有他的一个朋友,要我上这儿来问问,却连您是什么人都没说清楚,所以我进门的时候,还指着要找掌柜的,因为在我的想像中……”

刘老好苦笑了一声:“刘老好这名儿不像个女子,葫芦娘子四个字儿倒是好找,但龙八如果告诉你我的另一个名字,恐怕您根本就不愿意上这儿来了!”

祁连山淡淡地一笑:“大娘言重了,八叔绝不会是那个意思,我也不是那样的人,对每一个人我都很尊敬,尤其是八叔的朋友,因为八叔是个不轻易交朋友的人!”

刘老好颇为感动,想了一下才低声地叹了口气:“这两样东西龙八是认识的,一样是杀死您亲人的凶器,另一样是独一无二的表记,似乎凶手已经确定了,但是龙八很慎重,没有遽下结论,要您来问问我!”

祁连山嗯了一声:“八叔把这两样交给我的时候是很激动,但是他只说毒针产于天山一个地方,这块玉佩是一个维吾尔部族的标记,要我带着仔细查访,叫我别急着下结论,那时我就想到八叔对先父母之死,一定了解得较为深入,只是不便告诉我!”

刘老好沉重地道:“祁少爷,我不敢说玛尔赛一定没有嫌疑,因为她确是有理由这么做,何况又是证据确凿,但是,据我对玛尔赛的了解,她绝不会是凶手!”

祁连山倒是颇为震惊,两眼紧盯着她:“她有理由这么做,大娘,莫非先父与这位回族王公有过怨仇?”

“谈不上是仇,只是触犯到他们的族规而已,我先前不是告诉过你吗,玛尔乞米汗部的女人多出男人十倍,必须招婚外族的青年入赘,而入赘的外族男子不得离开,否则即会为他们所杀,我还漏了一部份,就是满了三年后,入赘的外族青年就可以公开地离去,走的时候,还有族中的重要执事长老设筵欢送,致赠六袋金沙,每一袋是二十斤,所以一个男人只要能在那儿过上三年,离开时就是大富翁了,一百二十斤黄澄澄的金沙,都是从沙石中淘出来的上好乌金,不满三年的人想偷溜,才会遭到追杀,这是他们的族规,虽然苛厉了一点,但也不无道理!”

祁连山对刘老好的话总是笑吟吟地听着,温和地点着头,很少表示反对的,但是这一次,他却倒不以为然:“大娘,这种族规怎么还能算是有道理?”

刘老好媚然一笑:“少爷,玛尔乞米部的女人极须男人,但是他们很重视男人的操守,做妻子的人,虽然鼓励自己的丈夫跟别人要好,但是也更尊敬一个守身如玉,对爱情忠贞的丈夫,因此才有这种规定,一个男人在那儿如果能耽上三年,而且所娶的妻子不超过三个人,那么满了三年之后,他就成为族中的长老,真正地成为一家之主,可以自由离开,即使他不再回来,他的三个妻子仍然为他守贞;不准再跟别的男人苟且了,直到他的妻子们老死,玛尔乞米汗部中始终有他的家!”

祁连山一笑:“这个条件对男人不是又太宽大了?”

刘老好也笑笑:“是的,看起来是如此,但是很少有人能熬到长老的地位,在那三年里,不知有多少的女子会来向他示爱,要拒绝那么多的美女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许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到了那儿,熬不到一年就把命送在那儿了!有的人倒是真能熬过三年,可是又无法守住三个女人的限制,跟一大堆的女人都有上一手儿,结果到了三年之后,他该得的金沙,族中照数奉上,这个男的却必须逐出族外,永远不能再回来?”

“这个规定又有什么用意呢?”

“这表示玛尔乞米部的女人虽然需要男人,但是并不欢迎一个色狼!”

祁连山点点头:“这倒是很公平,也很有意思,族中那十分之一的男人,都是被留下的长老了?”

“不!那十分之一的男人是真正的维吾尔血统的男人,玛尔乞米汗部人对血统很重视,生下来的孩子如果长得像玛尔乞米汗人,红发、蓝眼珠、高鼻梁,才会视为本部的人,男的就是贵属,女的归入属民,至于像汉人的那些孩子就苦了,男的要看他们的父亲而决定命运了,如果他们的父亲能活过三年,就让他们的父亲带走,否则就要投入博斯腾圣湖之中,女的倒是比较幸运,可是也不准居留在本族中,十岁后,就被送到族外内地去,如果有父亲,则在三岁时交给父亲带走!”

“这不是很乱?他们既然有本族的男人,又有很多外来的汉郎,同时族人的交往很乱,怎知道谁是谁的子女,恐怕连他们的母亲都不知道子女的父亲是谁!”

刘老好摇摇头:“不!祁少爷!你把玛尔乞米的女人当成了淫娃了,她们因为男子太少,又要保持血统的纯正,才需要去争取男人,但是绝不淫乱,当她被一个男人接受后,她们立刻就身有所属,参加到那男人的生活圈子里去,一直要等到那男人对她们已不感兴趣,她们还必须经过一段禁闭的时间,差不多是两个月,那是完全隔绝的,直到限满证明她们没有怀孕的迹象,才算恢复自由之身,可以接受第二个男人的示爱,所以绝不会弄错,你要记得玛尔乞米的男人非常之少,能够争取到一个男人已经是很不容易了,绝不可能同时拥有两个男人的。”

祁连山笑着道:“看来要了解这个部族,必须要把他们的法规借来看看才行,规定得太多了。”

“是的,这个传统已经维持了几百年了,一代代的传下来,慢慢地修改各种规定,弥补缺漏,可以说是十分完美了,我也只知道一个大概,全部的法典写在一本厚羊皮书的里面,有一百多页,光是选择外来的男人一项,就有二十几条限制与规定,进入这个女儿国,并不是很容易的事,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入的。”

“那需要些什么资格呢?”

“二十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身体健壮,面貌清秀,身体没有缺陷与恶疾的男人都有资格,但是有资格并不一定入选,还要通过几项测试呢!”

“是什么样的测试?”

刘老好讶然地问:“祁少爷!难道你有意参加?”

祁连山笑了一笑:“我怎么会参加呢,可是我对先父母的死因必须查清楚,可能是要去一趟!”

“那就去好了,即使您够上他们所有的条件,但是您自己若不愿意,他们绝不会强迫您,别尽着去问这些了,因为这是人家的机密,原是禁止谈论的,为了龙八的原故,我对您才说得多了一点,已经超过了我的本份了!”

“你的本份,大娘,这话是怎么说呢?”

刘老好发现自己说溜了嘴,想了一想,才低叹了一声:“好吧,就算我不漏嘴,你迟早也会问到的,为什么我对玛尔乞米的种种如此熟悉!”

祁连山的脸上带着一个温和的笑:“大娘如果有碍难的话,可以不必回答,我只是好奇而已,并没有意思非知道不可,再说这个问题实在与我要查的事没关系!”

刘老好笑笑:“不!少爷,很有关系,当你了解我为什么会对玛尔乞米部知道得那么多,你就会明白我说玛尔乞米绝不会是杀死令尊的凶手!”

“我知道,我已经用别的方法查出了线索,进而掌握住凶手了,只是还有待查证而已。”

“什么?少爷,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可以这么说,所以我才要对玛尔乞米人与先父之间的恩怨问个清楚,以免误入歧途!”

“凶手是玛尔乞米部中的人吗?”

“这倒不知道,但是我已经知道杀死先父母,为的也是那个部族,所以我要追下去。”

刘老好再打量了祁连山一眼,终于发现了这个年轻人的异于寻常之处,处事另有一套他自己的方法,相当精明,并不像龙八告诉自己的那种颛顸之状,于是一整神色:“祁少爷,看来现在是我要向你请问一些话了,但是我如不作个明白的交代,你大概不会相信我。”

“不,龙叔如果不可信,世上就没有可信的人了,大娘既然是龙叔特别介绍我来一见的朋友,更可以信赖!”

“谢谢你,祁少爷,可是我觉得还是把话说清楚了好,我对玛尔乞米部的情形如此了解,因为我是从那儿出来的,玛尔赛郡主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祁连山倒是一怔,刘老好有点感伤:“我的父亲也是塞外的江湖游侠,偶而进入到那个神秘的世界里,就被那儿的一大堆女人拖住了,在那儿一住六年,享尽了人间艳福,足足娶了十九个妻子,而第一个妻子就是玛尔乞米汗女王,因为他是王夫,所以地位特殊,在三年届满的时候,女王不忍心驱逐他出境,而我父亲的妻子们也都舍不得他,更因为他对玛尔乞米汗部的贡献也大,居然在六年中先后有了二十九个子女,大家公议准备要给予他元老的地位,他却静极思动地走了,而且还带走了我的母亲跟我,这才犯了大忌,因为我的母亲不但是女王的幼妹,更是族中的祭师圣女,自幼献身给天蝎大神,不准有男人的,可是她受不了我父亲的诱惑,跟他有了私情,那是瞒着人的,直到发现她也有了身孕,父亲才悄悄地带着她逃了出来,躲在兰州设籍落户,过了几个月就生下了我,在二十几个姊妹中,我是唯一长得像汉人的,所以父亲钟爱我,但是在我三岁的那年,玛尔乞米汗部的执法者终于探出了他们的下落,用这种毒针射杀了我的父亲,带走了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是个美男子,在内地也有很多风尘中的女子私恋着他,他们的下落就是一个风尘女子因为嫉妒我母亲而到玛尔乞米汗部去告密的,她的意思是想叫人来抓去我的母亲,哪知道反而害死了父亲,她十分忏悔,就负起了抚养我的责任,但是她自己只是个风尘女子,连带着也把我拖进了这一行,这就是我的身世,谁也不会想我还有个显赫的身世,居然是有个做女王的同胞姊妹呢!”

祁连山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大娘,以后你还跟玛尔乞米部的人来往吗?”

“有的,我的母亲被捉了回去,她是祭司,身份超然,族人不敢决定她的生死,而请求神示,神意是由一名男巫来宣示的,那个男巫很爱我的母亲,说神恩宽大,原谅了我母亲,不再降罚了,但是要我母亲下嫁给那个男巫,就这样保全了我母亲,以后母亲也借机会出来探视过我一两次,每次都是以伴随玛尔赛郡主为名义出来的,而玛尔赛郡主也是个很重恩情不忘本的人,每年总要出来到我爹的坟墓上祭扫一次,我也是以扫墓为名跟母亲见面,会面的地方就在这儿!”

“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呢?那位刘老爷在兰州被害的,怎么会葬身在此地呢?”

刘老好叹了口气:“下手的是玛尔乞米汗,是我的大姨,也算是我的大娘,她率来的那些人,多半是与我父亲好过的,为了族规,她们不能不这么做,但究竟不忍遽下毒手,毒针只射在我爹的腿上,并没有伤及要害,如果我爹肯割掉一条腿是不会死的,可是我爹那个人风流自赏,叫他成了残废,他宁死也不干,他找到了我的养母,请她帮忙,想潜回玛尔乞米部去取解药!”

“九尾蝎之毒还有解药吗?”

“一物降一物,解药当然有的,就是九尾蝎本身的肉,毒是由它自己体内排出的,它的身子就有拔毒之功,只是那时已十分稀少,只在神巫庙中养着有几头,可能他跟我娘已经约好了,由她回去取解药,送到这儿来为他解毒,所以我娘回去后,才答应改嫁男巫,因为神蝎是由男巫养着的,只是天不从人愿,我娘一直没有机会得手,爹在这儿等了一个多月,解药没有送来,他才毒发身死,埋骨此间,这儿原来是没有人住的,也是我那养母在这儿落了脚住了满三年,为我爹守灵,才有人陆续地前来,成了个小集,刘家寨是我养母起的,她姓刘……”

祁连山总算对刘老好的一切都知道了,顿了一顿后,他才问刘老好:“大娘,家父跟玛尔乞米部又有什么关系?”

“玛尔赛郡主比我大八岁,三十年前,我十岁,我最后一次来此扫墓省母,却只见到了玛尔赛郡主,也是我的姊姊,她告诉我,我的母亲正是病危,要我起出父亲的骸骨前往一晤,可能娘是不会再好了,只望与父亲并葬,带我到了玛尔乞米部。她那时已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出落得真美,结识了一位汉家青年,就是令尊祁大爷;两个人的感情很好,一起回到玛尔乞米部,在路上他们已经卿卿我我,可是进入玛尔乞米部之后,祁大爷知道了玛尔乞米的规矩,表示他不能入赘羁留在那儿,昂然离她而去,玛尔乞米的战士出来拦阻,被他杀死了十几个人,祁大爷自己也中了一支毒针,但是最后玛尔赛出来说她与祁大爷只是普通朋友,没有理由留难住祁大爷,替祁大爷解了毒,送他离去,而且还把自己的玉佩送给了祁大爷!”

“就是这一块吗?”

“不是的,这是她自己的,送给祁大爷的是另外一块,两块玉佩,恰好是一对,祁大爷的那一块是王夫所佩用,别人不知道,我倒是清楚的,她在路上就已经献身给祁大爷了,按照族规,祁大爷必须留下。如果想逃走,就一定要杀死,玛尔赛为了拯救祁大爷,隐瞒了这件事;却又把玉佩送给祁大爷,以示终身不二!”

祁连山道:“先父没有存心欺骗她,既然她本身有这些规矩,应该事先说明白!”

刘老好笑笑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结识的,也不知他们事先谈过没有,我知道按照族规,祁大爷是必须娶她留居,不过由于她的出面否认,才保全了祁大爷,这是一个很大的牺牲,她这一辈子再也无法嫁人了!因为她是女王!”

祁连山道:“女主的情形会与众不同吗?”

“是的,女主一生只能择一而终,下嫁前夕,必须由族中长老验贞后再送入洞房以示隆重,玛尔赛已非贞女,就通不过那一关,为人发现婚前失贞,她的遭遇会很惨,要赤身裸体绑在神庙前,用烈火活活烧死?”

“以后她一直未嫁?”

“不错!据我所知,她的确没有再嫁人,所以我知道她为祁大爷作这么大的牺牲,可见对祁大爷用情之深,断然不会在三十年后,又去加害祁大爷的,可是她的佩饰又留在祁大爷的手中,而令尊令堂双双死于毒针之下,又像是她所为,这使我很不明白!我想龙八要你来找我,可能是要我为你去问问清楚!”

祁连山想了一下道:“不!我自己去弄弄清楚!”

“祁少爷,这不是开玩笑的。”

“不是开玩笑,我知道凶手不是她,也不是玛尔乞米部的人,那是有人嫁祸的,想挑起天风牧场与玛尔乞米部之间的火拼而从中坐收渔利!”

“就是这话,祁少爷,天风牧场上的人对祁大爷忠心耿耿,而且沙漠上的维吾尔其他部族,跟祁大爷也很有交情,倒是玛尔乞米部独树一格,一向跟别的部族不太合得来,据我所知,玛尔乞米部这些年来还能够在天山安然立足,不为别族所占吞,靠着祁大爷的维护不少,年头儿不同了,强弓、快刀挡不住枪子儿了,玛尔乞米部里全是些女人,却又拥有了大量的金沙,是一块人人眼红的肥肉,玛尔赛汗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处境之危,就算她自己心里恨祁大爷,也不会对祁大爷下此毒手而为族人带来麻烦的!”

“我知道,我已经摸到了一点线索,知道凶手不是玛尔赛汗,可是我仍然要去问问清楚!”

“我的少爷,您既然知道凶手不在那儿,干吗还要往那儿去呢,那不是浪费精力吗?”

祁连山笑了一笑:“大娘,照你的说法,这块玉佩应该是佩在玛尔赛汗身边的,却跑到了我父亲的手里,这件事并不寻常,我觉得应该弄个清楚!”

“那当然是有人嫁祸,偷了这块玉佩!”

祁连山神色一正:“大娘,这块玉佩是女汗的信物,一定是密藏在她的身边,而且跟先父的一段故事知道的人很少,连先父的那些弟兄都不太清楚,外人自然更不会知道了,现在居然被人用来嫁祸栽赃,可见一定是个深明内情的人,他们的目的是在挑起天风牧场与玛尔乞米部火拼而从中取利,天风牧场的产业在兰州,可以说无利可图,那主要的对象还是玛尔乞米部了!”

刘老好嗯了一声:“不错,他们的圣地之内盛产砂金,这已经够人眼红的了!”

“危机既是起自玛尔乞米部内,我不去找他们,生事的人仍然不会死心,还会想别的办法,我去把那些人找出来,等于是帮助他们消除内患,而且也可以在那儿追缉到真正的凶手,这是对大家都两便的事!”

刘老好看看祁连山,半晌后才轻声地说:“祁少爷,您就是一个人,去了不太冒险吗?”

“不会,倒是人多才危险,玛尔乞米还以为我是带人寻仇去的,不等我开口解释就干上了,何况等我见到了玛尔赛汗后,解释了此行的目的后,她一定会支持我,那样我就不是一个人了,而是有整个玛尔乞米部的人帮助了!”

刘老好想了一下才道:“我不是玛尔乞米部的人,但我的母亲是的,玛尔赛汗更还是我的同父异母手足,这件事我多少也该尽点力,我送祁少爷去吧!”

“那太不敢当了,大娘,你把路向告诉我就行了!”

刘老好笑了:“少爷,沙漠上哪儿有路向,也没有固定的路,只能凭经验记忆,找着显眼的记号,作为认路的标志。而且沙漠上千里无行人,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

祁连山一笑道:“我带了罗盘来,只要对准方向,就一定能找对路!”

“祁少爷,我不是说罗盘没用,但是那只能指出一个方向,不至于在沙漠中迷失而已,要想找到玛尔乞米部,还是由我带着路好,这些路是无法用口说的,都是些看熟了的记号,我也记不得了!反正瞧见了就认得,假如由着您一个人去乱闯,只要错了一步,就能差上十万八千里去!”

这个,祁连山是承认的,他对沙漠完全陌生,一路行来,虽说也在沙漠走了几天,但是这只能算是沙漠的一个尖端,还没有深入腹地,也不能说是征服过沙漠,老沙漠一谈起沙漠中的旅程就直摇头,可见得那是一段极为艰辛的行程,而自己一路行来,反倒是充满了诗情画意,没有吃到什么苦,因此这段行程根本算不得沙漠之旅,以后的那一段路,才是艰辛的开始,能够有刘老好这样一个老沙漠伴着,自然是好得多了。

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则是他对刘老好这个人以及玛尔乞米那一块神秘的乐园,感到无限的好奇,他也希望能有机会作更多的探讨,而刘老好的性格也不容他推辞,她决定要去就是去定了,因为她立刻就开始了准备的行动,着手收拾打点行囊了。

口中招呼着,手下在忙着,把一些零星用具放进一个口袋中,看她动作的俐落,以及择取携带物品的简要,就可以明白,她的确是个老沙漠,祁连山感到很不好意思,对方还是个女的,带的东西比他少了一半,除了必要的,她绝不带一点多余的东西,使得祁连山想起临行时,龙八为他检点行囊,直是摇头叹气,然后动手为他删掉了一大半,还有两个大包袱,那在祁连山的眼中,实在是不能再减了,可是龙八还是无可奈何地叹着气:“少爷,照你这样走沙漠,得拉上一队骆驼才行,到了沙漠上,你就会明白,这些东西实在用不着的,在沙漠上,除了水跟食物,没有一样东西是必要的,人要喝水,牲口也要喝水,也许三五天才能走到第二处水源,而只要有半天缺水,人跟马匹都会活活地渴死在沙漠上,所以真正的沙漠客,即使走一天的行程,也要带足两三天的水,宁可多余的到了地头倒掉不用也不敢大意。

这一路上,你照着我的行程安排,就带着两皮袋子水足够了,到了刘家寨子,你可记住,一定要刘老好给你打点准备齐!”

因此他看见刘老好的口袋只浅浅地装了半袋,就开始扎住封口,忍不住问道:“大娘,你就带这么点儿?”

“是的,我跟小金铃儿两个人有这些足够了?”

“什么?两个?那位大姊儿也去?”

“当然了,这丫头留她一个人在这儿我不太放心,再说她因为受过龙八的恩,对龙八忠心得很,她答应替龙八照料我,也是看着我,叫她跟我分开,杀了她也不干的……祁少爷,你放心,她等于在沙漠上长大的,懂得照料自己,绝不会为你添麻烦的。”

“不,大娘。你误会了,我不是怕她添麻烦,而是说你们都走了,这个地方怎么办?”

刘老好笑了起来:“少爷!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那还不简单,摘下葫芦,把地窖子一锁就行了,上面那些家具没有人会要的,左近周围二百里,没有第二户人家,谁有这么好的兴致,把这些搬到两百里外去。”

“这不是太辛苦劳神二位了吗?还要妨害你们的生意。”

“祁少爷,你怎么说这个话呢,我已经跟你把话说得很明白了,我们在这儿不是为了赚钱。”

祁连山倒是不便再说什么了,只是拱手问:“什么时候开始上路呢?”

“那要看你少爷了,我们的行囊已经准备好了,套上马匹,带上干粮、水壶就可以上路了,问题是你祁少爷才到了这儿,总得休息一天吧!”

“不!用不着一天,昨天我是睡在黑虎石上的,今儿一早就来了,再走多少路,也不必休息!”

刘老好笑了一笑:“祁少爷,人不会累,牲口可累了,再说新换的蹄铁总得让它们习惯一下!”

“不!我那两匹马的蹄铁不是新换的,那是出发前换过的,已经走了十天了,早就习惯了!”

“少爷!在沙漠上走了十来天,连钢条也磨得差不多了,何况是薄薄的一块铁皮呢,尤其是咱们即将进入真正不毛之地,也必须把蹄铁给换好。”

“可是这儿没有铁匠铺子,怎么换蹄铁呢?”

“你放心好了,在刘家寨子里的人特别能干,一身可兼好几种职业,你听,这不就是金铃儿在换蹄铁的声音吗?”

从上面果然传来托托的声响,正是换上蹄铁后,用木槌把钉子打进蹄甲的声音,祁连山连忙站了起来:“我的茉莉性子很烈,恐怕没那么驯,我得去招呼着点儿!”

在沙漠上的人没有不懂马的,通灵的烈马除了主人之外,不肯让别人接近它,刘老好倒是知道的,忙也撑着灯要送他上去,但是祁连山却等不及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凭着记忆,在黑暗中直向出口处奔去。

奔到一半的时候,他听见了尖厉的马嘶,正是茉莉的声音,嘶声很急,充满了愤怒与敌意。

祁连山更急了,由碎跑改为急跑,但是眼前漆黑一片,他知道下来时,梯子是在靠墙的左边,只要到了墙前摸索着向左边移动,就可以找到梯子了。

只是苦于看不见什么时候才到墙边,他只好估计着差不多的时候,煞住脚步,伸出手去,慢慢地探索。

就这么探了两步,他的手已经碰到了东西,但不是粗糙的木板,那是柔软的温热的,细致而滑润的,但又不是平的,祁连山还不知道这是什么,等他略一定神体会,却真正地吓了一大跳,这真是一个人的脸!

在这个时候,这个地下,一片漆黑中,突然摸到一个人的脸,这种感受的确是使人震惊的,祁连山连忙缩回手,第一个反应几乎是想击出一拳去。

但是他止住了自己的冲动,那张人脸给人的感觉是活的,有生命的,自然不会是鬼魅。

惊魂乍过,他的五官功用也都灵敏了,首先闻到的是一股脂粉香味,以及明星花露水的气息,很熟悉。

是刘老好的,但自己先出的门,一路是跑着过来的,她怎么会跑到前面去了呢?

祁连山不去思索这个问题,笑了笑:“大娘,你真快,也真会吓人,幸亏我的胆子大!”

对方也笑了,果然是刘老好:“祁少爷,虎父无犬子,不愧是西南第一位英雄天马行空祁云程的公子,我听龙八说起你是个花花公子,看来可实在不像!”

擦的一声,划着了洋火,刘老好点着了煤油灯,擎着照向了左边的木梯:“少爷!快请吧,金铃儿一定是跟你的马斗上了,这丫头真是的,我不知告诉她多少次,真正的烈马性子很倔,千万不可胡乱去动,她就是不听!”

马嘶声更急,还夹着一些尖锐的呼喊,好像惊动了很多人,祁连山匆匆地爬上木梯,冲到店外面,一看可热闹了,小金铃儿手里拉着茉莉的缰绳,身上脸上都是泥沙,想必是从马上摔下来的,茉莉则人立而起,两只前蹄不停地挥舞着,掀鬣长嘶,要挣脱小金铃儿的控制。

旁边围了许多人,除了附近的汉人妇女之外,还有三四个维吾尔装束的女郎,都在拍手哈哈地笑着。

祁连山叫了一声:“茉莉,不许使蛮!”

就这一声,立刻使得那匹马安静了下去,当祁连山走过去的时候,它无限委屈地靠了过来,祁连山抚着它的头,轻轻地拍着,安慰着,看见它的口角上,已经被嚼铁勒破了,流着血,祁连山猛地回头,目光中充满了愤怒。

小金铃儿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歉然地笑笑:“祁少爷,您这匹马的性子真烈,我要牵它去换蹄铁,它就是不肯!”

话才说完,啪的一声,刘老好随后出来,一个嘴巴摔了上去,把她打得连退几步,然后指着她的鼻子:“臭婊子,你是牵它去,还是想骑着它去的,你说?”

小金铃儿挨了那一巴掌,手抚着脸,不敢说话,刘老好骂得更凶了:“亏你还是在沙漠上过生活的,认不出人的好坏还可以原谅,连马匹的优劣都认不出,你的眼珠儿直该剜下来喂鹰去,楞着就想往上骑,你难道忘了好马不事二主的话儿了,颠你下来后,你也该明白了,居然还敢一个劲儿的使蛮,要是伤了马,你拿什么去赔?”

小金铃儿的头更低了,旁边有个三十来岁的汉子露着一口的黄板牙,笑着说:“可不是吗?小金铃儿,你自己是来者不拒,有钱就可以上马,可别把别的马儿也想成一样了,再说只有人家骑你的份,你也有骑马的命吗?”

语气不但尖刻,而且还极其猥亵,顿时引起了一片哄然大笑,小金铃儿的头抬了起来,大而圆的眼睛射出了一股愤怒的厉色,尖叫一声就要扑过去,可是刘老好把她给拉住了:“你又想干什么?惹的祸还不够?”

小金铃儿却像疯了似的挣扎着,跳着:“娘,你放开手,否则我就不认你是娘了!”

刘老好似乎呆了一呆,没想到她会激成这样子,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但还是拥住她:“小金铃儿,你是怎么了,既然干了这一行还怕听这个,平时再难听的,你也没当回事儿,今儿是怎么了?”

小金铃儿朝地下吐了口唾沫,跳着脚,指着那汉子:“范五,你有种就给姑奶奶出来把话再说一遍,别人骂我下贱我认了,人家花了钱够资格,你算是哪头蒜,姑奶奶是卖的不错,但姑奶奶卖的是自己,不像你,把老婆妹子都给卖了,姑奶奶卖身子是为了吃饭,你却指着老婆妹子卖身子吃软饭,你比当婊子的更不如……”

话骂得很毒,那汉子受不住了,两个跨步就冲了出来,伸手要去抓小金铃儿,刘老好挡在前面:“范五,你想干什么?欺负我们娘儿们?”

范五的脖子上青筋直跳,黑脸都涨红了:“葫芦娘子,伤人不揭短,你这个女儿说了些什么你难道没听见?”

刘老好淡淡地一笑:“听说了,是你自己先起的头儿,可怨不得她,住在这刘家寨子上的人家谁是干净的,谁家不是指着这个赚钱过日子的,谁又够格臭谁了!”

范五的脸色更为激动了,厉声叫道:“他妈的,葫芦娘子,你要是不管你的女儿,老子连你一块儿揍了!”

刘老好毫不畏惧,仍是淡淡地:“你说她的是实话,她说你的也是实话,没有谁该教训,你要是怕丢脸,就带着你的婆娘妹子离开刘家寨子规规矩矩过日子去!”

范五虎吼一声,伸手就朝她的胸前抓去,手还差半尺沾到衣服,吧的一声,就被一条鞭子给卷开了。

击出鞭子的是祁连山,鞭子原是在地下的,小金铃儿为了驯马,可能用过,但是被茉莉的烈性所惊而失落在地下,祁连山牵过马匹时顺手拾了起来。

他对于爱马被虐已经一肚子火,但是刘老好出来一拦,他只好忍住了,这家伙出来一闹,刚好成了他发泄的对象,那一鞭子还真重,不但把范五的手背抽起了条血痕,而且还把他带出了好几步。

范五站定了脚,看见是祁连山,虽然祁连山的身材高大,体格雄健,但是范五的个头儿也不小,再者祁连山白白的脸与斯文的打扮使得范五放了心,抡起了醋钵大的拳头晃着吼叫道:“小兔蛋儿,你敢打老子!”

祁连山手中的皮鞭再度挥出,抽在范五的脸颊上,吧的一声,脸上又添了一道血痕:“阁下说话嘴里放干净点,而且欺侮女流也算不了英雄!”

一连两鞭,打得范五像疯了般地冲过来,双拳乱挥,口中小杂种,小兔蛋儿乱吼乱骂,祁连山却很沉着,轻轻地闪着,也没见他如何用力气,但是范五的拳头就是沾不上他的一点衣角,倒是他手中的鞭子又在范五身上、脸上抽了几下,每一鞭都很干净俐落!

旁边看的人有的喝采,有的叫妙,忽然小金铃儿叫了一声!“祁少爷,小心后面!”

祁连山耳朵很灵,在一片闹叫声中,他居然听见了,身子一闪,只看见一团花影子夹着一片寒光冲了过来。

那是一个女郎,手中执着短刀,本是对着祁连山的背后刺来的,祁连山闪开了,这女子却控制不住身形,继续向前刺去,刀尖对着范五扎去。

眼看着范五就要被刀子扎上了,旁边的人也惊呼出声,鞭影又闪,卷飞了那只刀子,又是祁连山出手。

不过这一鞭很有分寸,只卷在刀刃上,没有伤到人,可是那女子却一头撞进了范五的怀中。

范五先前也吓呆了,眼睁睁地看着刀子扎来,竟忘了躲避,直等刀子被卷开了,那女子撞了过来,他才真的火了,一把揪住了那女子的头发,照着脸上就是两巴掌,把女子打得滚倒在地,范五提起脚来又踹了过去,口中还骂着:“妈的,死贱货,老子叫人打了,你还来趁机会扎暗刀,难道你也看上了这小白脸儿,想谋杀亲夫不成!”

被他打倒的那个女子大约是三十上下,穿了一身花布衣服,姿色平平,却也够硬的,范五两巴掌带一脚,踹得滚了一滚,却是一声也不吭,范五冲过去,提起掌头又要擂下去,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

范五一看又是祁连山,火更大了,用力一夺手腕,厉声吼道:“放开手,他妈的,我打自己的老婆又碍着你了!”

祁连山的手指上一用力,范五感到如同五道铁箍在抽紧似的,痛得直张嘴,却又怕叫出来丢人,只好干瞪着眼睛,祁连山将手指略略松了一点:“如果你答应好好说话,不开口骂人,我就松开你,假如你再不干不净,我就不客气了,不要你的命,也敲碎你这满口牙!”

吧的一声,祁连山另一只手上的鞭子又落了下来,这次是抽向脚下的一块拳头大的石子儿,虽然那是已经风化了砂石,并不太坚固,但是祁连山用牛皮制的马鞭,能把那块石头抽得粉碎,劲道也够瞧的了。

“你看见了,你的牙齿不会比这石块更结实吧。”

范五终于软了下来,但口中还放着狠话:“好,小子,算你狠,我姓范的迟早还会找你再领教的。”

祁连山微微一笑,松开了范五:“我并不是怕你,你真要不服气,随时都可以找我,只是不许在我面前欺侮女人,那个女子虽是你的妻子,你也不能这样对她!”

范五看看坐在地上的女子,目中流露出凶光,龇咧牙齿冷笑:“阁下,你技艺高,我姓范的承认栽在你手里,可是你管的事也未免太多了,那贼婆娘拿了刀子要杀我。”

祁连山和气地一笑:“范老哥,你恐怕是冤枉这位大嫂了,她是在帮助你,她拿刀子是扎我,因为我闪开了,她收不起势子,才对着你刺过来。”

范五的嘴角牵起一个冷笑:“小伙子,我对自己的老婆总比你清楚,她巴不得我叫人给宰了,她好另外嫁人,会有这么好心的来帮我!”

祁连山怔了一怔才道:“范老哥,我说的是真话,大家在旁边可以作证,她的刀的确是对着我扎过来的,因为有人招呼了,我才及时躲开,以至于对着你刺了过来,你们夫妇平时感情不睦我不管,可是这件事有我牵在里面,我不能让你冤枉了嫂夫人,一定得向你解释明白。”

范五的脸色变了一变,看了祁连山片刻:“那一鞭子把刀子卷走的也是阁下吧!”

“是的,我们无冤无仇,我不能让你受了误伤!”

范五顿了一顿又道:“阁下高姓大名!”

“我叫祁连山。”

范五有点愠色地道:“朋友,我范五虽不是什么有字号的人物,可也闯南走北,混过几天江湖,虽然你打了我,但是范五并不记仇,相反是还很佩服你,因为你年纪虽轻,行事很有点侠气,请教你姓名,虽然高攀不上跟你交个朋友,可也没再想往后再报复,姓范的一片诚意,朋友这就不够意了,祁连山人人都知道,可不是人名儿!”

“我姓祁,名字叫连山,完全是真姓实名,我从来也没用过别的名字,这三个字儿跟西起新疆,东达甘肃的祁连山虽是一样,先人以此为名,虽是取其响亮易记,但山是山,人是人,我并没有虚报姓名来骗阁下!”

小金铃先在一旁冷笑道:“范五,亏你还在外面闯过,连祁少爷的大名都没听见过,祁少爷是天马行空祁云程大爷的公子,他的名字就叫祁连山,在回疆跑跑的人都知道,你居然会没听见过!”

范五的神色一变,拱手道:“阁下是祁公子,天风牧场的少场主了,请恕范五眼拙,祁大爷有位公子我是听说的,但是对祁公子的大名却的确欠闻,失礼!失礼!”

祁连山笑笑:“不敢当!范兄,先父在江湖薄有微名,因为开设牧场之故,寒舍的人常在塞外走动,但是小弟却因为志趣不在江湖,一直在内地求学,别说范兄没听见过,就是兰州附近的人,也很少认识兄弟的!”

范五的神态变得很恭敬:“令尊大爷是塞南塞北第一位大英雄大豪杰,无人不知,谁人不敬,范五有眼无珠,冒犯虎驾,这顿教训挨得不冤枉!”

祁连山倒是不好意思了,连忙道:“范兄言重了,兄弟也是太鲁莽,多有得罪!”

范五开心地笑了:“哪儿的话,祁少爷,我知道你是侠义家风,自然看不惯我伸手打女人,不过我火豹子范五在江湖上算不起人物,也闯了几年,哪能这么没出息,动不动对妇道人家递爪子,我对这两个女的伸手,固然是因为气不过,但也知道她们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这个老的,她叫葫芦娘子,真正的底子却没人清楚,可是我知道她的手底下挺不含糊,五六个大汉子,曾经被她摆得四平八稳,我一直想伸手量一下她们的底子,祁少爷,您……”

刘老好在旁笑道:“我们的底细祁少爷很清楚,所以他一来就找上了我,范老五,这点不劳你费心!”

范五望望祁连山,见他没表示,似乎默认了刘老好的话,终于点头道:“祁少爷,我看见您是一个人过来的!”

祁连山点点头道:“是的,我是想一个人出来历练一下!”

范五道:“有句话不管您听不听得懂,我范五还是要说,以您的身手与祁大爷的威望,您在大漠上单人独骑倒也闯得开,可是您的经验是太差了!”

祁连山笑道:“这个我知道,我也绝对承认,我虽然离家很早,一个人在内地念书,那都是在大都市里,算不得是闯荡,这是我第一次到塞上,我是想历练一番,所以才没带人,就是要多长些阅历!”

范五笑道:“您要是真有经验的,就会知道刚才那一番不平实在是多余的,您用鞭子卷走了那婆娘手中的刀,应该知道她那一刀是存心要我的命,而且您也该试得出她手底下很扎实,不是个寻常女流之辈!”

祁连山有点茫然地道:“这个我倒不清楚,那时我只怕造成误伤,根本没想到其他!”

范五沉思了片刻才道:“祁少爷,我相信您说的是真话,因为您没走过江湖,但是我范五却清楚得很,那个婆娘从十岁就开始玩儿刀,十五岁就在祁连山上大白狼的寨子里混出了名儿,那一把短刀少说也摆平过十来个汉子了,当然,像您这样的名门世家公子是不会听过这些匪号的,但是陕西甘肃一带的黑道里,母大虫贺小娥的名号比我火豹子可响亮多了,那一刀错非是您祁少爷,别的人还真拦不下来,所以我才发火要揍她!”

那女子——也就是范五所说的贺小娥,突地跳了起来,指着范五叫道:“范老五,你敢抖老娘的底,你不想活了?”

范五冷笑一声:“贼婆娘,我范五不是英雄豪杰,但多少也是个男人,你既不是我老婆,范五也没有妹子,却叫你们窝在这儿当王八,这口气实在忍不下,早就想找个机会抖开来了,而且你刚才扎的那一刀也够叫人寒心了,我也揍过你了,总不成你还以为我想继续干王八下去!”

贺小娥冷冷地道:“好,范五,你别以为攀上了天风牧场就飞上高枝儿了,天风牧场眼前自个的事都管不了,不见得会包庇你!”

范五一拍胸膛道:“笑话,老子揍你的时候,根本不知道祁少爷是天风牧场的少主,而且我火豹子自己知道不是上得了枱盘的人物,也不想高攀上天风牧场,范五只是告诉你,老子的窝囊气受够了,不再替大白狼卖命干伤天害理的事儿了,你有种就当场摆倒我,否则下次我只要看见你们的人,一定先下手为强,而且连招呼都不打一个,我对大白狼的行事作风很清楚,他不会放过我的。”

贺小娥冷笑道:“你知道就好,从现在开始,你最好晚上睡觉都别闭着眼,否则你丢了脑袋还是糊涂鬼。”

说完又朝祁连山看了一眼:“祁少爷!范五已经向你挑明了,我是祁连山(山名)鬼狼崖白狼寨,白狼刘老大手下的人,刚才我虽然在您背后拔刀偷袭,但是您明白,我的对象不是您而是范五,这是我们的家务事儿,令尊祁大侠在江湖上很受人尊敬,刘老大不想开罪他,也希望您三思,别包庇范五,为令尊添麻烦,白狼寨与天风牧场一向河水不犯井水,前些日子还有一些道上的朋友,跟令尊有点过节,邀我们合作对付令尊,刘老大心敬令尊而拒绝了,但天风牧场如果包庇了范五,那是逼咱们跟令尊过不去了!”

刘老好紧张地问道:“是谁?谁跟祁大爷过不去?”

贺小娥笑笑地道:“葫芦娘子,这话问得不聪明,黑道有黑道的义气,我们虽然拒绝了合作,但不会出卖朋友的!”

范五立刻道:“我知道,祁少爷,我告诉你!”

贺小娥脸色一沉道:“范老五,你如果说了出来,那你就是真正地活得不耐烦了,不仅是白狼寨要找你,另外那批朋友也不会放过你,白狼寨的人还不至于为了你范五一起撒进沙漠来,那些朋友可没有这些顾忌!”

范五神色微变,顿了一顿正要开口,祁连山却道:“这位大嫂,你的消息实在不够灵通,否则你一定知道家父已于前月遭害了,这次我单身进入大漠,就是为追查凶手而来的,你的那些朋友已经得手了!”

这番话出口,范五与贺小娥都为之一惊,尤其是范五,他的脸色变得更厉害:“怎么!祁大爷遇害了?那批王八蛋们下手真快,怎么我们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祁连山面色肃然地道:“贼子们下手很俐落,牧场上为了便于缉凶,也没有把这事宣扬开来,不过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本来我不想宣布,准备慢慢地找到他们的,可是今天为了这位范老哥,我愿意说出来,免得你们以为是范老哥泄的底而误会他,这位大嫂既然跟他们有联系,就请代为转告那个满天云一声,叫他小心着点!”

这番话使得刘老好与小金铃儿都为之骇然色变,而贺小娥震惊的程度更为激烈,呆了半天才道:“祁少爷,您是从哪儿打听出来的?”

祁连山淡淡一笑:“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我只问大嫂一声,我指证的凶手对不对?”

贺小娥怔了半天才道:“满天云出没在沙漠很秘密,虽然他也是道上的人,可是心狠手辣,有时黑吃黑,连道儿上的朋友都照吞不误,白狼寨跟他没有交情,更没有跟他一起合作对付天风牧场!”

刘老好却万分着急地道:“少爷!您有把握是他们吗?”

祁连山淡淡地道:“绝对不会错,是满天云的两个得力手下亲口告诉我的,那两个人一个叫老黑,一个叫杨二虎,我提出这两个人证,总不会错了吧!”

贺小娥道:“黑山神胡霸的确是满天云的得力助手,杨二虎只不过是个小脚色,祁少爷,您能提出这两个人名儿,可见您是真的有把握了,可是黑山神是满天云最亲信的人,他怎么会泄漏这个秘密给您呢?”

祁连山笑笑:“他们是在自己的谈话中漏的口风,那时他们以为我死了,说话毫无顾忌,所以这内容一定是真确可信的,现在他们又进行另外一项阴谋去了!”

贺小娥忙问道:“什么阴谋?”

范五瞪了她一眼:“贼婆娘,你问得太多了吧,祁少爷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转头向祁连山道:“祁少爷,满天云跟大白狼是一条道上的,声气相通,您可得防着她点儿!”

贺小娥也瞪了范五一眼道:“范老五,你别急着巴结讨好,人家祁少爷未必就肯包庇你!”

范五冷笑道:“我并没有想仗着他的包庇,在这大漠上,不是我火豹子吹牛,连满天云也不见得能动得了我,更别说你们白狼寨的人了!”

贺小娥哼了一声:“那你就一辈子窝在大漠上,像沙漠鼠一样地东躲西藏,只要你敢踏进关一步,白狼老大不剥你的皮才怪。”

范五一拍胸膛,正要开口,祁连山忽地一扑,把他扑倒在地,跟着只听见砰地一声,以及身后墙柱上炸的木片,显见得有人往这边儿打冷枪,以中枪的部位看,是朝着范五射来的,要不是祁连山及时把他扑倒,这一枪正好穿胸而过,火豹子就成为死豹子了!

范五先是一怔,继而怒吼一声,跳起来要扑向发射的屋子那边去,而刘老好的动作也快,衣襟一翻,一枝短枪已经比住了贺小娥,同时叫道:“范老五!站住,你当真是不要命了,屋子里你的亲妹子要你的命呢!”

范五没冲出去就被祁连山拉住了:“范老哥冷静一点,血肉之躯跟枪子儿是比不过的!那边是一枝驳壳马枪,可以装填八发子弹呢,你这不是送命去吗?”

刘老好的短枪指着贺小娥,冷冷地道:“大妹子,快叫你那个小妹子放下家伙来,否则我就在你的胸前开朵花了!”

贺小娥脸色微变:“葫芦娘子,咱们是河水不犯井水,刚才银花儿那一枪干的是范老五,又没惹上你!”

刘老好冷笑道:“说得倒好,范老五就在我旁边不到三尺,要是她的枪口偏了一点,岂不招呼在我身上了!”

贺小娥哈哈一笑道:“银花儿是白狼大嫂苗金花的妹妹,她们姊儿俩是白狼寨里第二三把神枪,除了白狼老大外,别人的枪法不会准过她们去,别说是差两三尺,就是差三寸,也绝不会偏到你身上去的,葫芦娘子,这是我们的家务事儿,你又何必硬插一脚呢!”

刘老好道:“本来我可以不管,可是祁少爷已经插上手了,我也非管不可,你叫她放下枪来!”

在五、六丈外的屋子里,窗口处闪出半边人影儿,一支乌黑的枪管正瞄准着这边,端枪的是另外一个女子,枪口在跟着范五转,但范五已经又伏了下来。

当范五宣布他们是属于祁连山上的大山贼白狼所遣的爪牙时,其他的那些人都一哄而散了,他们都是生意人,落脚在这儿,自然见多识广,也知道江湖人的难惹,为了怕麻烦,不如早早地躲开了。

砰!枪声再响,这次是朝着刘老好开的,不过没对着她的人,子弹在她脚下炸起了一蓬沙土,屋子里发射的那个女子苗银花儿以尖锐的声音叫道:“你们听着,我要杀的是范五,不相干的人躲开点!”

刘老好的态度很沉稳,动都没动,短枪仍然指着贺小娥,冷冰冰地:“大妹子,你怎么说,是不是真要我出手?”

贺小娥苦着脸道:“她是白狼老大的小姨子,地位比我高,咱们这个联络哨口上,她是真正的点儿,我还要听她的,怎能叫她干什么呢?”

声音说得很大,屋中的苗银花尖声叫道:“葫芦娘子,目前我只要杀范五,跟别人没关系,如果你要硬插一手,或是伤了贺姊一根汗毛,我就不客气了,把你们三个人全摆平在这儿!”

刘老好微微一笑:“银花儿,你别发狠,杀了我们没什么,伤了这位爷,可有你受的,你知道他是谁?”

“我当然知道,我一直在旁边听着的,直等范五泄了我们的行藏,我才同屋来准备收拾他!”

刘老好颇感诧然:“银花,你既然知道了祁少爷的身份,你就该明白,假如你伤了他,天风牧场的人会怎么样,如若天风七英一起出动,足可踏平你们的白狼寨!”

苗银花从远处送来一声嗤笑:“葫芦娘子,十年前你说这话没人敢怀疑,可是现在,天风牧场四个字儿已经吓不了人了,十年的安稳日子,已经把他们的锐气磨光了。天风七英一个个都养得脑满肠肥,没有当年那股子劲儿了,否则满天云也不敢对祁云程动歪主意,结果祁云程死了,天风七英窝在家里连门儿都不敢出,叫这个唇红齿白的雏鸟出来查凶手,也就可以想像而得知了!”

枪口摆低了一点,苗银花的声音更为尖锐了:“小伙子,离开范五远一点,第一次你误了我的事儿,那是你不知道,如果你再要搅和在里面,姑奶奶就连你一起摆平!”

以苗银花那边的射程,祁连山刚好挡住了范五,刘老好却十分紧张,她的短枪射不到那么远,何况苗银花的身子还缩在窗门之后,而苗银花要打这边,倒是挺顺手,急得叫道:“银花儿,你敢伤了祁少爷,不必等天风牧场来找你了,姑奶奶就活剥了你。”

苗银花的回答又是一枪响,枪子儿击在刘老好双腿间的地下,溅起的沙土使刘老好不由自主地跳了一跳,然后听见苗银花哈哈大笑:“葫芦娘子,你别急,姑奶奶只是给你一个警告,如果你再说一句狠话,姑奶奶的枪口往上提那么一点,可就给你那雪白的小肚子上又添一个肚脐眼儿,葫芦要是漏了眼儿,你就没法再去迷死人了。”

这个女子的语气尖刻粗劣,十足表现了黑道女盗的泼野,但是她的枪法准确,尤其是刚才警告刘老好的那一枪,着弹点虽在地下,却正好在两腿之间,这当然是她故意射在那个地方的,但也证明她如果想射中刘老好的身上任何一个部位,绝对不会脱空。

刘老好很沉静,没有被对方所激怒,她也是个经过大风大浪的,知道那种江湖人的性情,只要再激怒对方一下,她是没有什么不敢的,可是刘老好也没被对方吓住,正在动脑筋怎么样去制住对方时,范五已经愤怒地道:“这婊子疯了,祁少爷,您甭管了,我就过去,看看她敢把我怎样!”

他正待推开祁连山,挺身而起,祁连山却再度把他扑倒,两人一阵翻滚到一个隆起的小土坡后面去了。

那个土坡离地不过尺许高,但是恰好构成了一重障碍,进入了射程的死角,范五还要挣扎逞强,祁连山很绝,在他的后颈山根上就是一掌砍下去,范五根本没防备,顿时吭了一声闷了过去,祁连山的动作很快,朝他的黑马吹了一声口哨:“黑茉莉,带我过去!”

黑茉莉的确是一好马,它完全懂得主人的意思,急步冲了过来,这边的人看得很清楚,祁连山的身子在马匹经过时一跃,单臂一勾马颈,整个身子就贴在马身上,像一支箭般地射了过去,在屋中的苗银花因为视线为马身所阻,看不见祁连山,更因为在窗后无法射中范五,端着枪出门来了。

她很放心,因为对方只有刘老好手中有支短枪,她离着对方还有十来丈远,她的长铳马枪射程可及,短枪的火力却不及,她大可从容找个较高的地方射击躺地不动范五,对黑茉莉的冲跑过来却不以为意!

马匹为枪声震窜是很自然的事,何况黑茉莉身上没有载人,又不是朝着她奔来,贺小娥正要开口招呼,刘老好却脸色一沉低声道:“大妹子,你要是吭一声儿,可别怪我不讲交情了!那个疯婆子对你的生死毫不关心,你又为她操的哪门子心,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

这时马已经冲到苗银花五六丈的地方,折向斜里去了,马身上的祁连山却突然地坠了下来,就地两个翻滚,已经卸去了冲击的势子,一跃而起,苗银花这才发现到有人已经追了过来,连忙抬枪射击,砰的一声,这次由于太慌忙,枪弹掠空呼啸而去,不知道射向哪儿去了,她连忙拉开枪机退膛又推上一发,对着祁连山击去,祁连山却朝前一扑,使她那一枪又脱了空,她的动作够快的,迅速退壳上膛再发,祁连山却在地下蛇行狸翻,一面曲折滚跳,一面逼近到她身前。双方距离越拉越近了。

苗银花也慌了手脚,连连发火,但是为了争取时间,无暇瞄准,所以每一枪都击在祁连山的左右附近。

接连几发后,她突然发觉,退后了两步,枪托夹在肋下,手指在扳机上,使自己镇定了下来。

而祁连山也一跃而起,站立在她面前,俊秀的脸上沾了不少泥沙,但看起来却别有一股英武之气,与他先前给人那种斯文怯怯的印象大不相同了。

苗银花似为他的气度所折,因为她发现这个青年人在枪口的威胁下毫无畏惧,于是她把枪口抬了一抬,指着祁连山的胸膛,咧齿一笑:“小伙子,难得你敢一个人单骑上沙漠来,原来还真有两下子,不过你要弄清楚,姑娘是没存心要你的命儿,否则你早就趴下了!”

祁连山点点头:“不错,我知道,你还算有点理性,否则你现在就该开枪了!”

“你知道就好,这儿是沙漠,也是个三不管的地方,杀了人不需要抵命的。”

“那倒不见得,虽然此地没有维持治安的保卫队,但是杀了人,仍然要偿命的,省城的巡逻队,维吾尔人公派的自卫队,都不会放过一个杀人的凶手。”

苗银花格格地笑了起来:“话说得不错,只是对我们祁连山白狼寨的人,多少要装个迷糊,当然,我不能随便杀人,我是在执行门规,对付自己的叛徒,别人挥手要管,我杀了人,到哪儿都讲得过去!”

祁连山淡淡地道:“这是哪儿的法律!”

“不是法条,是规矩,沙漠上的规矩,虽然没有白纸黑字写下来,但沙漠上每个人都遵守着!”

祁连山摇摇头:“我不是沙漠上的人,我也不承认这种规矩,谁也不能杀人,杀了人就必须偿命。我不认为没王法,在我面前,我一定要制止这种事发生,苗姑娘,听说你是白狼寨派在这儿的领班……”

苗银花笑了起来:“这儿一起才三个人,我,小娥跟范五,开着一间客栈,刺探一点消息报回大寨,因为我们两个妇道人家不便出面,所以才派了范五,算是我的哥哥,小娥是他的浑家,我们姑嫂两在栈子里招呼往来的客商,范五专司联络,算起来,他才是领班,不过他有意背叛大寨,我就有权处置他!”

“那位范老哥并没有背叛你们呀!”

苗银花脸色一沉道:“祁少爷,江湖上的事儿你不懂,所以最好少管,我跟小娥窝在这儿,管他生张熟魏,只要肯舍得花钱,就能叫我们陪着上床,所受的委屈并不比他少,可是我们都忍了,我们又不是他真的妹子跟老婆,只让他顶个名儿,他居然感到委屈了!”

范五已经醒过来了,看见祁连山被苗银花用枪比住,一头直冲过来,厉声叫道:“贼婆娘,你有种杀老子好了。”

祁连山连忙回头拦住了范五:“范老哥,我已经出头揽了,就没有你的事,你别再扰和行不行,咱们先跟她讲道理,只要你没有做出对不起白狼大寨的事……”

范五叫道:“做了也不算违背道义,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入白狼大寨的伙儿,他们是因为我的地理熟,能说好几种方言,下帖子邀请我来做向导的,没想到最后给我安上这么个差使,我火豹子在大漠上虽然叫不起字号儿,可为总还有几个认识的朋友,有的还是我的小同乡,他们根本就知道我没有妹子,看我在这儿干着这个没出息的行当,自然要问我,我当然要解释一下。”

苗银花冷冷地道:“你解释得太清楚了!”

范五跳脚叫道:“妈的,老子要是不解释清楚,人家回去一说,就算你这婊子妹子是假的,可是我那娘子老婆却没人相信是假的,因为他们知道我范五的为人,也知道我们姓范的在家乡的地位,哪怕饿死砍头,也不会做出一点有辱志气的事,若非别有隐情,怎么会当睁眼王八!”

话说得太刺耳,苗银花听在耳中多少有点不舒服,枪口一转,比住了范五:“范老五,你的身份又高贵到哪里去,我们姊儿俩真卖了也没吭一声,你只担个虚名就委屈了?这是在外面,抬举你了,要是在山寨里,你给我们姊儿俩提鞋都不够格,江湖人在外混世面,讲究的是能屈能伸,也讲究的是一诺千金,谁让你答应来着,别忘了你是先拿了报酬的,定约三年,在没满约之前,甭说要你当假王八,就是要你当兔子,你也得认了!”

范五的黑脸上泛满了怒色,颤着嘴唇,由于激动太甚,反而说不出话了,这时刘老好等人也准备朝这边挪动,苗银花的江湖阅历十分老到,连忙又把枪比向在祁连山的胸上:“葫芦娘子,你给我乖乖站在那儿别动,娥姊,把她的短铳缴了,然后再押着她们过来!”

刘老好冷冷地道:“银花儿,你倒是想得好,枪在我手里,凭什么要让你们给缴了去。”

苗银花一举马枪:“凭这个,要是你不乖乖的缴械,我就毙了这个小白脸,叫你心痛一辈子!”

这一手的确制住了刘老好,但祁连山已正色道:“苗姑娘,你不要胡说八道,刘大娘是我的婶娘!”

苗银花呵呵地笑了:“这倒是新闻了,葫芦娘子会是你婶娘,天马行空祁云程什么时候认了这个弟媳妇儿的!”

祁连山正容道:“刘大娘跟我龙八叔订亲好几年了,只等我八叔守的信誓一满就要接她过去!”

苗银花一笑道:“敢情是龙守义龙八的相好呀,难怪龙八每年赶马经过,总要跟她亲热上一阵,这倒好,龙八要搞牧场可找对了人了,葫芦娘子的肚子上就能跑马!”

祁连山神色一冷道:“苗姑娘,我不是江湖中人,也没有闯过江湖,但是先父亡故后,天风牧场就是我当家,我虽然不能像先父一样,把牧场办得有声有色,但也不容人对天风牧场横加诬蔑,你刚才话伤到我的七位叔叔,我才过来找你,现在你又侮辱到我龙婶儿,我更要惩治你,只是我不愿意欺侮一个女人,更不愿意为你这种脏女人弄脏我的手,所以你只要抛下枪,向我和龙婶道歉,我就饶恕你,这不是我要欺侮你,是你出言不逊先伤人的!”

他的义正词严,俨然一派宗主的风度,倒很像他父亲叱咤风云,逞雄沙漠上的气概了。

苗银花却格格地笑了起来:“小伙子,你说什么?”

“我叫你放下枪来,为你所说的话道歉!”

“小伙子,你是被太阳晒昏了头,你不看看是对谁说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对了,你刚才骂我是脏女人!”

“不错,我是这样说过,因为你是天生下贱,对丧尽廉耻的勾当倒引以为乐了!”

苗银花的脸上突然笼起一片寒霜,眼角开始在跳着,范五看了很是紧张,忙着要挡上来,但是又被祁连山推开了:“范老哥,现在我倒是真的赞同你离开了,做娼妓并不可耻,但娼妓的确是一项可耻的行业,若有人不得已而沦落至此,至少是值得同情的,还有些人则为了一个远大的理想而志愿屈身于此,那更值得尊敬了!”

范五低下了头,苗银花却尖锐地笑了起来:“半开门的土婊暗娼馆里,还会出圣人了,这倒挺新鲜……”

祁连山的脸色变得很冷漠,这种冷漠使得苗银花很难堪,忍不住尖着嗓子叫道:“怎么?小子,难道我说错了,难道在干婊子这一行里真有圣人?”

祁连山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对这种女人已经无可理喻了,可是由于他不是江湖人,他仍然耐着性子道:“不错,有些女子行事很伟大,我在上海念书的时候,就遇到了一个,她在十六岁上就死了父亲,老母垂病,幼弟弱小,还欠了人一身债,她不得已身入娼门,靠卖淫所得来还清了父债,治好了母亲的病,还把弟弟抚养成人……”

“有这种人吗?”

“当然有,她的弟弟是我的同学!”

“这算什么伟大,债是她老子欠的,人已经死了,她不还,债主会不会逼她去当婊子?”

“会!她就是被逼去卖身的!”

“那就是了,她只是被逼如此,并不是心甘情愿,如果她真是孝心,该早点自动去干这个,或许她老子都不会死,说到她为了母亲治病,抚养弟弟上学念书,我想她的母亲与弟弟未必会感到高兴,因为地使得她的母弟感到惭愧,觉得欠了她的情,而且永远也无法弥补,甚至于使得泉下的父亲都感到不安,假如她表示自己是心甘情愿地当婊子,甚至于高高兴兴地干那一行,至少会使受她好处的人心里好过得多,最多把她当作自甘下贱而已!”

祁连山叫道:“正因为她不是自愿的,所以才伟大。”

苗银花哼了一声:“那有个屁的伟大,咱们江湖人讲究的是该不该做,该做就痛痛快快地做,施人不望报,让人受得痛快,我知道葫芦娘子跟那小丫头也不是干这一行的,她们在这儿另有目的,跟我们一样,所以她们老是显得无精打采,阴死阳活的,那一点最该杀,就算她们是为着谁而委屈自己,可是让别人心里不痛快,这份人情就没什么了不起,姑奶奶最讨厌这种人,小子,我的身份叫明了,你也知道我了,我苗银花在白狼寨的地位很高,是不是要靠当婊子才能养活自己?”

祁连山为之讷然,苗银花又冷笑道:“姑奶奶在这儿生张熟魏,是男人都能上我的床,为的是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我喜欢男人?我要男人,在白狼寨里还怕抓不到,非得到此地来卖不成?但是我姊夫白狼老大要在这儿设个前哨,摸摸路子探听消息,他没有指定派我,是我自己来的,我不见得就喜欢干这一行,但是我不在乎,干一行就像一行,别人以为我是天生下贱,我让他们说去,可是我绝不承认自己下贱,我只是想得开,装出一付受委屈的样子又能怎么样,苦了自己又让人不痛快,那还不如不干的好,小子,你是读过书的,你说说,姑奶奶是否下贱!”

祁连山怔了一怔,开始觉得这个女子并没有想像中那么恶劣,苗银花看了范五一眼道:“这个王八蛋最不是东西,他既然感到受委屈,当初就不该答应,既然答应了就得尽心尽力的干,反复无常,姑奶奶就讨厌这个!”

范五忍不住道:“银花儿,白狼老大叫我帮忙,可没说要我干这个,一开始我就表示过不愿意了!”

苗银花哼了一声道:“你王八蛋为什么又干了?”

“我不答应行吗?你们会放过我吗?”

“当然放不过你,可是你王八蛋没种,不敢拒绝,你真要有出息的话,在开始的时候,拼了死也不干!”

范五道:“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子说道理的!”

苗银花冷笑道:“怎么没有?姑奶奶就是一个,你少见多怪,姑奶奶就叫你见识见识!难道姑奶奶说得不对,范老五,你少跟姑奶奶来这一套清高,我最看不得就是你们这种伪道学,假好汉,祁连山白狼大寨干的是强盗没本钱生涯,你总该清楚了吧,你却心甘情愿地进来了,这是怎么说呢?难道做强盗比当王八又高尚得了多少?你不怕让人知道你在祁连山的白狼大寨落草,却怕让人知道在这儿当王八,这又是怎么说?”

范五直了眼,连祁连山也直了眼,因为这两个男人突然发现这个满口粗鄙的女人的话很有道理,苗银花却像说起了兴,滔滔不绝地继续向外泻:“男盗女娼,四个字连在一起,就是用来骂世上最卑鄙的两种人渣儿,但在我看来,做婊子比当强盗还好得多,当婊子的拿人的钱,至少还赔上自己的身子,糟塌的是自己,做强盗却凭恃暴力,强取人家的财物,还要人的性命,比当婊子的更该杀,你一个大男人,原有着很好的家世,却偏要往这个窝里据,我就认为你该死!”

范五居然被骂得低下了头,祁连山道:“范老哥,兄弟以为这位姑娘说的也有道理,你……”

范五叹了口气:“祁少爷,范家先人也是江湖客,我们没开镖局,干的也是镖客行当,经常走动沙漠,为一些专走沙漠的客商保镖兼向导,兄弟自幼跟随先人出入沙漠,创下了火豹子这个匪号。”

苗银花冷笑道:“火豹子不是匪号,是个火爆爆的好汉豪杰的名号,但是你范老五却不配,你连一头病猫都不如,亏你还有脸往外报字号,你为什么不一头撞死算了。”

范五瞪起眼,欲待发作,但是又忍了下来,叹了口气:“我也不是自甘落草,只是不得已,我少年沦落江湖没受过多少教诲,染上了一些坏习惯,最糟的一项就是好赌,在凉州城我跟一个中年大客商赌上了,输了五万元的赌帐,才知道对手原来是白狼老大。”

苗银花冷冷地道:“白老大赌技无双,三十二张骨牌,两颗骰子,连天下最有名的赌骗郎中都不敢跟他对局,你又算得了老几,还有不输的!”

范老五笑道:“我可不知道,我从小就混江湖,没有一个郎中能在我面前玩假,那天我看那个中年人手脚不干净,所以才放心对局,总以为最后能抓住他的毛病,叫他全吐出来,因此毫不在意,写下了欠条,作孤注一掷,等他打出骰子,我才突然出手去抓他的把柄!”

祁连山忙问道:“莫非他用的是假骰子?”

范五懊丧地摇头:“看起来像极了,我也以为十拿九稳,但是等我劈开骰子一看,竟完全是真的,别人既然没玩儿假,我只有认输,就这么欠下了一笔债!”

“不过是赌债而已,范老哥犯得着把自己给卖了吗?”

“那次我是保了两个客户出塞,那是两个老客户,他们不但信任我,而且也信任我的赌技,所以我打下欠条时,他们以本身的货物作为担保,我倒是不在乎,拼了一死也能赖债,可是没用,人家可以找上欠条上的保人,我不能拖累客户,只好认输为白狼卖命了!”

苗银花冷笑道:“白狼老大的基业一半是他那手赌技奠下的,他不必玩儿假,任何骰子在他手里,都能掷出需要的点子,你想赢他,不是做梦吗?”

范五垂头道:“我输在真功夫上没话说,可是我跟他约好的,我为他卖命三年,不算入伙、不搭帮、不参加抢劫,只管指点路途做向导,他全答应了!”

苗银花冷笑道:“你现在干的这个也没有违反约定呀,白狼老大没有要你手上沾一点血腥!”

“可是要我在这儿刺探消息,摸清底细后,那些客人入了寨,仍是过不了祁连山,这等于是我参加了劫持?”

苗银花冷笑道:“范五,你弄错了,刺探消息,摸清底细的是我们姊儿俩,可没要你费一点事,客人身上带多少货,值多少钱,凭你现在这个身份也不会弄得清楚。你别自抬身价了!”

“以前人家不认识我,我可以问心无愧,但前三个月有人认出我来了,人家冲着我范五来的,我不能叫人家上这个当,必须要泄这个密!”

“泄密的代价就是死,上次我们姐儿俩为了保全你,硬是传了个假消息出去,放过了那一票,可是你的那些人不太讲交情,居然泄了我跟娥姊的底,弄得客人都不上我们这儿来了,白狼找人来问讯了,如果咱们再抓不到肥羊,就要处决我们三个人了,所以我们才要制裁你!”

范五一怔道:“白狼老大会处决你?”

苗银花冷哼一声:“你以为白狼是吃素念佛的,在黑道上混,除了利以外,没什么道义!”

“但是你不同,你是他的小姨子!”

“那顶个屁用,甭说我是他的小姨子,前年他自己亲兄弟犯了他的规矩,照样也是三刀六眼,白狼老大在圈儿里是有名的六亲不认,翻脸无情,所以白狼寨才能撑起西南半片天,成为祁连山最大的一个寨子!”

“可是你姊姊是寨子里最得力的二当家,有时连白狼老大都要对地畏忌三分,她难道会对你如何?”

苗银花的神色有点悲哀:“范老五,你没有入伙,对寨里的情形根本不清楚,白狼老大对我姊姊不止是畏忌三分,整个白狼大寨,她可以当七分家,所以上次白老七犯了错,白狼老大还有点手足之情,我姊姊摆下脸来硬是不答应,仍是照规矩处理,她对白老七毫不容情,又怎会对我宽容呢,传话要制裁我们的就是我姊姊!”

范五显然很感意外,讷讷地道:“这怎么会呢,看起来你姊姊面慈心软,对人总是笑嘻嘻的!”

“你可知道她的外号叫什么,笑面罗刹四个字可不是叫来好听的,她对你笑上半天,甚至于还会拉着你的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向你说上两车子的好话,然后她就给你脑袋上一枪,我上面有个姊姊,我们三人是一母同胞,我的二姊叫玉花,看上了一个小伙子,两人偷偷地逃下山去,躲起来过日子,结果被我姊姊知道了,在路上就毙了那个男的,我二姊被抓了回来,她还怀着六个月时身孕,跪在地下求饶,连白狼老大都帮她求情,可是你知道我大姊如何处置的,她跟二姊抱头痛哭,说了半天让人心碎的话,答应她把孩子生下来再处决她,而且好好抚养孩子!”

“这……她还算有点人性的!”

苗银花脸色一沉:“你等听完了再说!她答应了之后,谁都喘了口气,以为她发了慈悲,哪知她跟着一顿拳打脚踢,硬是把二姊身上没足月的孩子给打了下来!”

祁连山与范五都变色道:“有这种狠毒的人?”

苗银花怒声道:“贺小娥在那边,你们可以去问她,难道我愿意这么形容我自己的姊姊,难道有这样一个亲人是光荣的事,就为了二姊的事,我才寒透了心,怕见我的姊姊,自愿请派上这儿来,我不在乎糟塌自己,不为了别的,就为了我是笑面罗刹的妹妹,她能叫人见了她就发抖,我却偏要她有个千人骑,万人压的亲妹子!”

这个女人的脸充满了悲哀、愤恨与绝望,但也显示出她内心极端的痛苦,痛苦得使人同情,她的眸子中散射着野性的光,枪管比着祁连山,眼睛却又射向了范五:“我要杀你,不是为了你泄密,而是为了我要活下去,你倒想得轻松,拍屁股一走了事,抛下我们两个女的来为你顶缸,范老五,说说你还是不是男人;出来时,白狼老大把你交给我们姊儿俩!你这么一走,我们活得成吗?”

范五低下了头,无以为答,祁连山却诚恳地道:“苗姑娘,看样子你自己对这种生活也是深恶痛绝。”

苗银花尖着喉咙道:“少爷!没有人天生是下贱的,沦落为盗已经够惨了,何况还要为娼,可是我没有你这么好的命,生下来就是大少爷,有一个人人钦仰的老子,有着处处抬得起头的家世,我的父母就在黑道里混,他们死得早,却又有个狠心的胞姊,从我懂人事开始,就是过着这种人嫌鬼怨的生活,所以我也恨透了这个范老五,人家想跳出这个火坑没办法,他却自甘堕落要进来。”

范五抬头道:“银花,我要是存心堕落就不会想离开了,你知道我是没办法!”

苗银花厉声道:“什么没办法,你是没种,刚到这儿来的时候,我跟娥姊就求过你,求你带着我们俩走,走得远远的,沙漠里你熟,我们姊儿俩跟着你,什么苦都能吃,白狼大寨的人虽狠,只能占住祁连山,管不到北疆去,只要远离这儿,叫我们干什么都行,但是你瞧不起我们出身低,情愿在这儿当假王八也不肯伸手拉我们一把,而现在,你又来假清高,你算是什么玩意儿!”

范五搓搓手,苦笑道:“银花!凭心而论,乍一见面,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你跟白狼老大的关系那么近,我以为你是试探我的,我实在不敢答应,现在……”

苗银花冷笑道:“现在你想答应也迟了,原先我们姊儿俩讨了这份差使跟着你上这儿来,是瞧着你还像条汉子,两年下来,我们算是看透了你,你也不过是个窝囊废,自己一辈子都站不起来的,要是在昨天,你跑了,我们姊儿俩情愿为你舍了命顶上也认了,但是你没那个种,一直到今天,你以为搭上了天风牧场才想脱离我们,为了你这种窝囊废,我们舍上这条命太冤,所以你还是认了吧?”

枪口移向了范五,祁连山再度把身子挡了上去:“苗姑娘,我说过了,范老哥的事情我顶了!”

苗银花神色一厉:“姓祁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经把话都说尽了,你还要插这挡子事儿?”

“是的,人各有志,姑娘自己都厌恶这种生活,就不该阻止一个决心离开罪恶的人!”

“祁少爷,话倒说得轻松,放他走了,我们姊儿俩怎么办,我那个姊姊是六亲不认的,难道您行侠助人,还分个亲疏厚薄,有人该死,有人不该死的?”

祁连山道:“刚才你已经向我表明过立场了,你们是白狼大寨的,可也没吓着我,如果你还是要代表白狼大寨,我就一肩挑了,如果你跟那位贺大嫂有意也脱离白狼大寨,我也负责替你们担待!”

他说话的神态,激昂慷慨,脸上一片湛然,倒是把苗银花给怔住了,仔细地打量了他半天才道:“祁少爷,如果是尊大人祁大爷说这句话,我会毫无考虑地答应下来,可是你,少爷,你知道这么一来,你肩上多大的担子?”

祁连山道:“我当然知道,也许从此就跟白狼大寨结上了怨,可是我既然答应了你们就会贯澈到底!”

“凭什么,凭天风牧场的那些人,你们自顾尚且不暇。”

祁连山淡淡地道:“你若是认为家父身故,天风牧场就会没落下来,那你就错了,我的七位叔叔对我的支持并不逊于先父在世之日,甚且犹有过之!”

“这一点我相信,但是祁少爷,天风牧场之所以能威震回疆,并不是天风牧场的那些人手,而是令尊的威名!”

祁连山一笑道:“苗姑娘,刚才听你的谈话,还颇有点女中丈夫的豪气,怎么一下子变得瞻前顾后,我不如先父,也无法说给你们绝对的保证,可是我祁连山只要有一口气在,绝不让人动你们一下,这够了没有?”

苗银花沉思片刻,才放了枪,叹了口气道:“成了,祁少爷,冲着你这份豪情,我苗银花认了,不过,少爷!我只是佩服你的这份侠情,可不是真想仗着你们天风牧场的力量来求庇护,闯江湖固然要豪气干云,但绝不是像你这种楞劲儿,拿身子来挡枪口救人,这不是充英雄的方法!”

祁连山淡淡地道:“苗姑娘,这话未必尽然,我绝不承认我是逞匹夫之勇,拿身子来挡你的枪口。我自然有我的把握,我从那里一路冲过来,避过了你好几枪,并不是靠运气,那一路蛇行狸翻,是真才实学的避枪术!”

苗银花嗤的一声笑了起来道:“我活到这么大,也玩枪到这么大,就没有听过有什么避枪术!”

“那是你的见闻太陋,枪械毕竟是洋玩意儿,传到中国来的日子并不长,而且大家过于相信它的威力,没人想到去研究它,但是在外国,已经有人在这方面下功夫了,我在上海念书,有一个教拳击的美国教练,他本人是个神枪手,经常跟我研究这方面的学问,他教我理论,我教他方法,我们很有点成就!”

“就是你刚才的那一路身法,那是脱胎自地趟拳的蛇行狸翻,加上燕子十八翻的路子,可不是洋玩意儿!”

“不错!我不是说过了吗,他教我的是理论。”

“什么叫理论?少爷,我没念过书,可不懂这些新词儿?”

“理论就是分析一件事的道理,比如说:‘一个枪手的心理状态,……’算了,这些话你暂时不会懂的,不过我刚才避枪的身法并不是冒险,而是经过多次的实验的,你的子弹始终慢了我一步!”

苗银花笑笑道:“不错,一开始我是被你闹慌了手脚,而且你的动作也的确很快,使我无法取准,可是到了最后,我毕竟还是制住你了!”

祁连山笑笑道:“苗姑娘,现在咱们已经把话说开,而且也化敌为友了,我才告诉你,如果我没有充分的把握,就不会站在那儿让你用枪比住我了!”

“怎么!你拿得准我不敢开枪!”

祁连山仍是那种毫不在乎的笑容:“苗姑娘,这个我可不敢奢想,我虽然知道自己长得还称白净,可是在你面前,我绝不敢自我陶醉,认为你会舍不得杀我,你对我开了好几枪,又快又狠,绝不是为了卖交情故意打不准!”

苗银花望着他,似乎有些不相信:“你真是祁大爷的儿子,天风牧场的少主?”

祁连山耸耸肩膀:“这个倒是如假包换,先父只有我这个儿子,虽然外面的人说得我很窝囊,认为我不像他老人家的儿子,但我偏偏就是的!”

苗银花叹口气:“我知道祁大爷有个独子,很早就送到内地去读书,但是并不怎么样,看了你刚才的身手,倒是有点不太像,但你跟祁大爷的模样倒是颇为相似,而且你刚才挺身卫护范五,也颇有点侠气,最后挺身担待,为了两个不相识的人,居然不惜与白狼大寨结怨,才是真正的豪侠气概,就为了你这一付胸怀,我豁出去认了……”

她又叹了口气:“可是看你刚才嬉皮笑脸的态度,实在不太像,祁大爷为人任侠尚义,不苟言笑,待己谨严,你若是他的后人,他绝不会容许你这样子的!”

祁连山叹了口气:“给你这么一说,我几乎要怀疑自己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确是祁云程的儿子,叫祁连山,我为自己有一个受人尊敬的父亲而感到光荣,但是我觉得我是我,先父是先父,我不会推辞先父遗交给我的责任,更不会放弃我为人子的责任,但不必成为第二个祁云程,我喜欢无拘无束,嘻嘻哈哈地随和一点,不愿意像先父那样高高在上,跟别人总有一段距离,我喜欢交朋友,过我自己的生活,不愿意像他老人家那样严肃,如果这使你感到失望,我也没办法,我不能为了讨人喜欢而改变我自己,所以先父在世之日,我们父子俩并不太合得来,我跑到内地去念书,赖着不肯回来,就是为了躲开他,不过父子终究是父子,去年他老人家到杭州去看我,大家已经有了个了解,他不再勉强我做什么,连先父都接受我了,你如果不满意,也只好将就点了!”

他说话拉拉杂杂,又是那付玩世不恭的态度出来了。

可是这次苗银花居然笑了,笑得很开心:“行了!祁少爷,就算你是祁少爷吧,其实我也是多管闲事,你们父子俩像不像,关我什么事呢,说句良心话,今天真要是令尊在这儿,豁出这条命去,我也要跟他顶上了,祁大爷为人四海同钦,我还是很尊敬他,可是他为人太方正,嫉恶如仇,对黑道中人,从不假以词色,似乎认定了黑道中没有一个好人,咱们始终也高攀不上,今天我放下枪管,是冲着你这个人,假如是令尊,我很可能就扣下枪机了!”

祁连山淡淡一笑:“苗姑娘,你若是真的扣下枪机,我的鞭子就抽到你的身上了,你先前的那几枪,我可以不计较,因为你是在仓猝中无暇思索,但后来你的枪口对着我,那就是蓄意杀人了,对一个冷血的凶手,我绝不会客气的!”

他耸耸肩膀,笑笑道:“这又是我跟先父不同的地方,他会因为你是个女流而不屑亲自出手对付你,我却没有这些顾忌,对一个失去理性的杀人者,不论男女,我都要好好地惩戒一番,尤其是你,先前给我的印象简直恶劣得无以复加,你如果对我扣下了枪机,我绝不轻饶你,至少也要把你的脸上抽出十几条疤,让你成个人见人怕的丑八怪,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动手就杀人!”

苗银花看了他有好一阵子,终于叹了口气:“祁少爷,我实在摸不透你到底是精明过人还是糊涂透顶!”

“我!我既不精明,也不糊涂,不过我这个人还有点好处,就是人家一向认为我并不精明,所以我在应该精明的时候就装糊涂,但是在应该糊涂的时候,偏偏要表现一下精明,比如说你现在心里一定就是如此想,认为我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糊涂蛋,在枪口的威胁下还敢说狂话?”

“不是狂话,是胡说,你说我只要一扣枪机,你就要抽我个十几鞭子,少爷,我如果扣下了枪机,你至少先得去找个皮匠,把你前心后背两个破洞补上才有力气挥鞭子,否则血流干了,命也没了,我站着不动让你打也没用!”

祁连山微微一笑,伸手指指她的枪:“这种枪我玩儿过,在上海,我经常坐了马车到虹口靶场去打飞靶,用的就是这种枪,据说是最新的式样,命中率很高,射程远!”

“不错,沙漠上的人别的都不舍得花钱,谈不上生活享受,但是买枪的钱却绝不小气,一个流浪汉也许连鞋子通了底都换不起一双新的,但身边一定有一支好枪!”

祁连山笑笑:“最好的马枪,一次也只能装上八粒子弹,我算计过了,你先后一共射了八枪,现在枪膛里是空的,所以我才敢跳过来,让你把枪比着我!”

苗银花脸色微变,连忙把枪口朝着地下扣了一扣枪机,笃的一声,只有撞针空响的声音,她颓然地放下枪:“少爷,我算是服了你了,我记得里面还有一颗的!”

祁连山道:“苗姑娘,你的枪法实在很不错,只是还不够资格做个枪手,一个枪手应该随时记得自己枪里面子弹的存数,尤其是生死相搏的时候,你忘记了自己一共发过几枪,已经犯了大忌,更不该的是你记得自己还有一颗子弹,却面对着两个敌人,就算你记得没错,在我与范老哥之间,也只能杀死一个人,另外一个会饶你吗?”

苗银花不说话了,倒是范五钦佩地道:“祁少爷,您真行,您早知道她枪里的子弹用完了,干吗还要拖呢?”

祁连山笑笑道:“她刚射空了最后一发,你就冲了过来,我不敢让你知道她的枪膛已空,否则你的拳头会把她活活打死的!”

苗银花的头更低了,范五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我真会的,在这两个婆娘之间,最可恨的就是她,贺小娥虽然可恶,多少还比她好一点,只有她……”

祁连山笑笑道:“一个是你老婆,一个是你妹子,比较起来,自然是老婆比妹子好得多,对老婆你都是拳打脚踢,对妹子你可能会剥了她的皮了,好在现在大家都说开了,再也不是对头冤家了!”

这边的气氛转为和平了,那边的刘老好跟金铃儿也跟贺小娥一起过来了,刘老好的手中仍是握着短枪。

贺小嫉笑着靠近过去:“葫芦娘子,你看,祁少爷跟银花儿已经说和了,咱们也不必像仇人似的对着了吧!”

苗银花道:“娥姐,我是豁出去了,你怎么样!”

贺小娥悠悠地叹了口气:“银花儿,这还用说吗?虽然我比你大着两岁,可是我是个没主见的人,咱们老早就讲好了的,一切都听你的,我这一辈子也跟你定了,你上哪儿,我就上哪儿,上这儿来干这种活儿,我都跟着来了,你要脱离大寨,我还会跟你分道扬镳不成?”

“不!娥姐,这个要你自己决定,因为这下子就等于跟白狼老大分了家,往后很可能会跟寨子里顶上了,随时随地都有丢命的可能,有活路,我可以邀着你,但是送命的事儿,我可不能勉强你!”

贺小娥苦笑一声:“银花儿,你叫我怎么说好呢,在大寨里我过的根本不是人的生活,要不是你护着我,恐怕早就叫那些饿狼们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你活着,咱们一起喘气儿,你死了,黄泉路上总有我作个伴儿!”

苗银花的眼眶有点润湿,抛开了枪,拥着她:“娥姐,那我就不说什么了,我也知道你过不惯寨里的日子,分金秤银没份儿,砍头送命打前阵,谁建了功,论功行赏就拿你去赏人,我瞅着直生气,也为你抱不平,所以才争着要你作伴儿,这次拉你出来,原也是给咱们姐儿俩找条活路的,要是范五这王八旦有种,咱们早就脱离苦海了!”

贺小娥看看范五,又轻叹了一声:“银花儿,你倒不能怪范五,这要讲究两相情愿,他也不是没种,只是没把咱们姐儿俩看在眼里,犯不着为咱们冒险拼命而已?”

苗银花哼了一声儿:“他算哪棵葱,咱们挑上他还是瞧得起他,端什么架子,他真是要清高的,就不该进贼窝?”

范五瞪着眼道:“银花,我搭上白狼案的伙是不得已,欠了白狼的赌债,必须要还给他?”

苗银花冷笑道:“赌债赌还,你真要爱惜自己,拼上这条命,也不该把清白的身子陷进来?”

范五又垂下头,有点泄气地道:“赌债赌还是不错,可是在白狼老大手中,我这辈子也甭想赢得了,而且白狼的赌债也不容欠久,祁连山方圆五百里,还没人敢拖欠他的赌债,我承认是怕了他,但我不怕死,主要是因为那天有两个客户替我作了保,我就是拼了命也赖不掉那笔债,何况他们还得在这条路上跑,我不能拖累朋友!”

“那么现在呢,难道现在你就不顾他们了?”

范五道:“前个月他们经过这儿,我已经摆下话儿了,叫他们从此收了档,别再在这条道上跑了!”

苗银花冷笑一声:“范五,以前我在寨子里不便说,现在不妨告诉你,白狼老大打从十七岁在祁连山上闯字号,到现在整整三十年了,你那两个朋友要是常在这条路上跑的,不会不认识他,平白无故,他们会拿自己的性命身家来为你作保,你别做梦了,要是没跟白狼打通关节,谁也别想在这条路上走第二趟,以前只有祁云程的天马镖旗能压得住白狼,祁大爷收了镖局,由玉门上兰州,只要经过祁连山,谁都得向白狼老大低个头,你大可放心,就算你反了白狼大寨,也连累不到你的朋友,人家也不是靠着你火豹子卖身才保住一路平安的。”

范五变色道:“这么说他们是存心串通了来坑我的?”

苗银花笑笑道:“那我可不敢说,反正你自己明白,他们要是不认识白狼老大,就不可能在祁连山平安来去。”

范五愤然道:“这两个王八旦,那天也是他们怂着我去赌的,否则我也不去上那个当了;他们一定是先跟白狼串通了,存心坑我下水,这两个王八旦别叫我碰上!”

贺小娥忽地神色一寒道:“范老五,叫你碰上又怎么样,你没那个命去找他们算帐了!”

她的手中亮出了一枝短枪,那是刘老好的,就在大家都专神注意听范五说话的时候,她一把夺过了枪,比着每一个人,退后了几步,朝着范老五冷冷地道:“范老五,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出卖白狼寨,还有你,银花儿,你居然也敢心生外向,反出大寨了!”

这个变化使每个人都吃了一惊,尤其是苗银花,更是难以相信地:“娥姊!你是怎么了,你口口声声说受不了这种生活,我是为了你才拼着一死……”

贺小娥退得很远:“银花儿,金花大姊早就知道你靠不住,她要我故意那样表示好接近你,跟着你到这儿来插樁,明里是范五头儿,暗里你是当家,但真正负责监视你们俩人的是我,现在你们该明白了吧?”

苗银花一脸激动,范五更是满眼怒火,恨不得扑上去扼死她,贺小娥却将枪嘴一摆道:“你们谁也都别想存歪心思,老娘是从贼窝里出来的,杀人不当回事儿!”

范五看看苗银花:“银花,我们俩人一起扑过去,这婆娘只来得及杀死一个人,她找上谁,谁就认倒楣,可是另外一个人就活活的勒断她的脖子替另一个报仇!”

苗银花也火透了,咬着牙道:“不,范五,我先上,我要撕了这个贱货,我拉她出火坑,她居然自甘堕落。”

贺小娥摆摆枪管笑道:“大妹子,你别奔着的送命,我这个做姊姊的不是不领情,而是比你多见点世面,像咱们这种女人,只有认命了,规规矩矩的过日子,没有咱们的份儿,连火豹子都不要我们,还有什么可混的。”

“他不要我们,我们可以另找对象,天下男人多的是!”

贺小娥有点伤感地苦笑:“大妹子,我不是扫你的兴,你还是认了吧,另找对象,谁会要我们,男人都是这个样子,你别看上这儿来的客人,在咱们身上大把钱化下去毫不心痛,那只是玩玩,你要是真想嫁给他,他们不把你一脚踢得远远的才怪!”

“我不信,有好几个人跟我说过,要为我赎身,他们不知道我的底,还以为我是在这儿求生活的!”

“那只是哄哄你高兴,想你对他们多体贴一点,男人在找乐子时候的话是不可信的,就以范五来说,他上过我的床,也上过你的床,对咱们的底细十分清楚,可是他宁可在这儿当假王八,也不愿意带着我们走!”

苗银花还要开口,贺小娥摇摇枪道:“大妹子,别再费神了,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白狼老大也许相信你,你姊姊金花大姊却是个厉害角色,早就看出你不对了,除了我之外,还另外派了人来这儿盯着呢,你逃不了的,还是乖乖地认了吧,看在平时姊妹一场,我不杀你,只把你捆上送回大寨,由金花大姊发落!”

说完她扬着头叫道:“你们这两个王八旦,还不快出来帮忙把人给捆上,老娘只有一管枪,可对付不了五个人!”

屋里转出两个瘦削的中年人,身上穿的衣服破兮兮,似乎是打杂的粗工,可是他们每人手中都执着一管枪,苗银花一怔道:“孙德,瘦麻杆,你们也是大寨里的!”

一个汉子露出满口的黄牙笑道:“银花姑娘,很对不起,我们是金花大娘插在这儿的暗樁,连白狼老大都不知道,白狼大寨之所以有今日,全靠大娘的功劳,要是指着白狼老大,恐怕早就叫人给吞了!”

苗银花恨得牙痒痒的,突然冲上前,一脚朝那汉子踢去,那汉子的动作很灵敏,居然躲开了,笑道:“银花姑娘,你可别使我们为难,金花大娘是你亲姊姊,是她要我们盯着你,可不关我们的事儿,你们姊妹之间总好商量!”

“你开枪好了,我宁死在枪下也不回去受这个活罪!”

她又跳过去,连脚再踢,那汉子这次没躲,只是抡动枪柄,一下子敲在她的腿背上,苗银花痛得直叫,抱着腿坐了下去,那汉子冷笑道:“银花姑娘,这可是你自找的!”

忽而砰地一响,那汉子伸着双手,朝前扑下来,一下子扑倒在银花的身上!银花连忙把他推开,口中还骂道:“妈的,孙德,你要开枪就下手,姑奶奶不怪你,如果你要借机会占便宜,可别怪姑奶奶给你好瞧!”

骂着,手在他的小腹上捣了一拳,可是那汉子手脚还在乱动,人却俯趴在地下起不来了,后脑杓上开了一个大圆孔,红的血,白的脑浆,正从圆孔中往外冒,原来他已经中了一枪,枪弹从他的后脑壳上穿进去!

贺小娥手中的短枪口中还在冒烟,那一枪是她开的,另一个汉子大急道:“娥……娥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贺小娥傻傻地道:“银花是大娘的亲妹子,她虽然犯了错,自有大娘用寨规处置,咱们可没权处置她,孙德居然想公报私仇作贱地,我当然要阻止。”

那汉子吃吃地道:“可是刚才你看见的,是银花姑娘先动的蛮,孙德没办法。”

“笑话,他能躲得了第一脚,难道躲不过第二脚,这王八旦分明是没安好心,有一回他偷看银花姑娘洗澡,叫她给抓住了,割下了一只耳朵,他一直怀恨在心,现在有机会就想报复了,银花姑娘背叛大寨,不一定是死罪,因为大娘很看重她的一手枪法,送回大寨要是没事儿,岂不害我们遭殃,人是我杀的,我会负责,你还不快上去捆人!”

那个叫瘦麻杆儿的汉子以怀疑的眼光看贺小娥,顿了一顿才道:“我……我没带绳子出来!”

“混蛋,你们看见我制住了人,为什么不带绳子出来!”

“我没想到这些,我这就去拿!”

他的身子慢慢向后倒退,手中的枪却一直戒备地比着,而且还防着贺小娥。

贺小娥的眼睛也朝他看着,情形很明显,她正在找机会一下子摆平这家伙,可是这家伙也很精明,不但退得很小心,而且也退得很快,贺小娥想是知道他的枪法很准,不敢造次,瘦麻杆儿一退到屋子里,贺小娥忙道:“银花,快把长枪的子弹装好,把那家伙给解决了!”

苗银花吁了口气:“娥姊,原来你是假的……”

贺小娥道:“我听见你跟这边跟祁少爷谈话,心里直着急,因为你不知道这两个家伙的底细!”

“你知道她们吗?”

“我是后来才发现的,那是他们偷偷跟大娘的人联络叫我碰上了,接着大娘传来了口讯,把他们交给我……”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一来是大娘吩咐过不让你知道,二则是我清楚你的脾气,知道他们的底子后,你一定不容不下他们,那样一来,大娘很可能另外再派人来,你我都不知道,反而会误事儿,倒不如留着他们的好,刚才你在这边说好了,我真急得要命,只有跟刘大娘商量好了,让她把枪交给我!”

刘老好笑道:“银姑娘,你的枪法虽好,可是太没心机,令姊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会放你们几个人在此,不另外布樁的,贺家妹子一跟我说,我也担足了心事儿,有两枝枪在屋子里招呼着,你们谁都逃不了,而且这两个家伙平时鬼头鬼脑,貌不惊人,准是狠角色,必须要把他们哄出来,才能下手收拾。”

她转头又向贺小娥道:“贺家妹子,你的办法很妙,下手也是时候,发枪也准,可是你为什么又放过了一个呢?”

贺小娥苦笑道:“刘大娘,那一枪只是运气,我的枪法实在狗屎得很,再说那一枪我是对准背上扣机的,居然错到后脑杓上去,而且两个人里面,那个瘦麻杆儿的枪法最快,要是我朝他动枪,恐怕我还没举手,已经被他摆平下来了,我倒不是怕死,我只怕把大伙给害了!”

苗银花道:“娥姊的枪法我是知道的,面对面的人,她还能给打空了,那一枪能中在后脑杓上,只能说是那个王八蛋该死,我坐在地下,看见孙德后脑杓上开了个洞,还不相信是娥姊开的枪呢?”

祁连山却笑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正在奇怪呢,龙婶儿的身手我已经见识过了,上下地窖,一丈多高的木梯子,她两跳就上去了,连身子都不歪一下,怎么会轻易叫人把手里的枪给夺了去,敢情你们是说好了的!”

刘老好道:“贺家妹子,你的枪法不行,又何必逞能要我把枪交给你呢?早知如此,不如由我来了!”

贺小娥叹了口气:“这两块料是金花大娘插下的暗樁,都是奸猾似鬼,如果枪在你手中,他们肯出来吗?事情太急了,我没想到银花儿说变就变,想通知她都来不及?”

苗银花把地下的长枪拾了起来,伸手一摸衣兜,才失声道:“糟了,我忘了把子弹带出来,还放在屋子里!”

贺小娥急急道:“怎么会呢,你不是随身带着的吗?”

苗银花道:“我也没想到会急着要用,把兜儿里的八发都装进了膛,另外一条弹带没放在身边,怪要怪祁少爷来得太急,我端了枪就出来了!”

她抛去了长枪,却把孙德的那枝枪给拾了起来,掂了掂份量笑道:“还好!这王八旦人长得不怎么样,使用的家伙倒是挺上手的,这枝莲蓬头在大漠上还找不出几枝呢,照市价估计,最少也得七八十大洋一杆,我姊姊拼命攒私房,原来都是贴着这些王八旦了!”

身子一纵,起得十分俐落,扬着枪道:“有这枝玩意儿就行了,不要长枪,我也能把那王八羔子给放倒下来!”

刘老好也接过贺小娥手中的枪:“大妹子,我老姊姊跟你一起进去,多少也能给你帮着点儿!”

范五上前道:“葫芦娘子,这是我们的事儿,不能让你冒险,把枪借给我,我去好了!”

刘老好一笑道:“范五不是我小看你,你行吗?”

范五道:“我在沙漠上作向导,带着人进进出出,总还有几手儿,你这种小玩意我没使过,但是绝不会太离谱,五丈之内,我有把握把人放倒下来。”

刘老好笑道:“两丈之内,你能打香头儿吗?”

范五道:“不能,别说家伙不对,就是使我自己那根大德国造的毛瑟,我也没这么大的能耐,不过这又不是比枪法,能盖住人就行,不必在对方身上插好香头再点着放吧。”

刘老好笑道:“没这个能耐,你还是乖乖的在外面呆着吧,对方窝在屋子里,可不会像个木头人似的伸着头等你打来,大家都要仗着掩护,抽冷子冒上一枪,也许只能看见一点边儿,冒出半个脑袋晃一晃,如果不能及时出手放倒对方,你就躺下不能动了!”

说着轻轻一拖苗银花,两个人向屋子慢慢地掩过去,她们虽然未曾经过配合,却似乎都很有经验,一个人在行动时,另一个就静止掩护。

那个瘦麻杆儿一共在窗口探了两次头,但都是刚冒了点影儿就被刘老好与苗银花一人一枪给盖了回去。

这倒不是她们的枪法不准,而是她们此刻所处的形势太劣,由这儿到门前,都是没有掩护的平地。她们必须匍匐着前进,以减少目标。但对方却是有掩蔽的,如果双方能算准了对轰,外面吃亏就大了!

所好她们是两个人,而且都有一手好枪法,只要瞧见门窗处闪动一点影子,就是一枪过去,使得躲在屋里的人不敢探头出来看一眼。因为她们的枪实在很准,只要有影子闪动的地方,她们的枪弹总能及时地追到那个位置。

范五站在远处瞧着,不禁呆了道:“真想不到,刘家寨上颠倒众生的葫芦娘子居然有这么高的身手!”

贺小娥冷笑道:“这让你长了见识了,沙漠上处处卧虎藏龙,就是半开门里的娘儿也比你这大男人强!”

范五只有朝她发出一声苦笑,拱拱手道:“小娥!对你们姊儿俩,我只有说一声抱歉,以前我实在是不知道你有心脱离那个圈子,所以才不敢接受你们的好意!”

贺小娥乜了他一眼,口角含笑道:“现在你后悔了?”

范五摊开双手,作了个无可奈何的苦笑:“不,不后悔,以前是我瞧不上你们,现在则是不敢高攀,刚才银花骂了我一顿,使我心服口服,我这个堂堂大男人,无论是胆气、魄力、以及身手,都比你们差多了,你们在那么险恶的环境下,还敢拼死挣扎,我却瞻前顾后……”

贺小娥笑道:“你范五爷是义薄云天,为了怕连累朋友,所以才不惜屈志辱身,比我们自甘下贱堕落高尚多了……”

范五苦笑一声:“小娥,你何必还要讽刺我呢,你明知道我不是那块料,说是为朋友而自污,那只是为自己挣个好看而已,我实在是没勇气反抗而已,尤其我知道对手是白狼老大时,只有乖乖地认了,白狼寨的势力我知道的,他要对付我,反抗只有死路一条,我是怕死。”

贺小娥哦了一声:“那么今天你怎么又突然硬起来,不怕死了,你故意找上了葫芦娘子的碴儿,不是存心抖露一切,要反击白狼寨了。”

范五叹了口气,又看了小金铃儿与祁连山一眼,然后才有点羞愧地道:“现在,我不妨直说了吧,我以前也是在兰州混过,葫芦娘子也许不记得了,我却认识她,更知道她后来跟天风牧场的龙八打得火热,葫芦娘子落脚在这儿,龙八爷每年总要来相会两三次,这一切都落在我的眼里,甚至于葫芦娘子除了龙八爷之外,不再接别的客人,我也留在心上了!”

贺小娥脸泛异色,小金铃儿也诧然地:“范五爷,你倒是个有心人,居然这些事都留上意了?”

范五苦笑一声:“江湖道闯老了,心眼儿总是多一点,只要留心,很多事都可以想到个究竟,葫芦娘子既然在这儿落脚,偏又有那些妆点,很明显,她到这儿不是为捞的,那一定是另有目的,八成儿是龙八爷要她在这儿做个眼线,留神一下江湖上有谁对天风牧场怀着歹心,也就是说,她们根本就是天风牧场的人,而天马行空祁大爷又是唯一能吃得住白狼老大的人……”

祁连山一笑:“范老哥的观察很周密,只是还没有深入,龙婶儿在此地的事,家父亦不知道,那完全是龙叔的一片忠心,如果家父得知,断然不会同意的!”

范五叹了口气:“这点我也想到过,祁大爷威名远震,行事讲求光明,天风牧场从来也没有要过什么眼线,不过我知道葫芦娘子是龙八爷的女人,这绝不会错!”

贺小娥哼了一声:“你今天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呢?”

范五红着脸:“没什么,我只是想把事情闹大一点,然后说明身份,使天风牧场跟白狼寨冲突起来,我并不傻,白狼老大存心算计我,我早就清楚了,要想打击白狼寨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他们树个强敌!”

小金铃儿不禁怒道:“范五,你敢情是这个存心,那就是打算把我们娘儿俩都摆平这儿了!”

范五连忙道:“我知道了你们的底细,还敢这样吗?那么一来,岂不是两面都得罪了,不仅白狼老大放不过我,龙八爷也放不过我,我只是打算把你们身上弄点儿伤,然后证明你们的身份,再摆下句话,说是奉了白狼老大之命,向天风牧场下个马威,提出个警告,就可以把事故挑起来了,我知道这么做并不光明,但是也有道理,白狼老大对天风牧场的存在本来也具有戒心,目前虽然不敢有所举动,迟早还会找上你们的……”

他才说到这儿房屋子那边已经有了接触,刘老好与苗银花相互掩护,已经快要到门口了,屋中的瘦麻杆儿大概也考虑到形势的凶危,不敢让她们再接近,吧吧的枪响不绝,双方已经驳上了火,因为两个女的枪法都很准,压得他不敢抬头,可是他的枪也封死了门户,不让她们再进去。

双方成了僵持的状态,谁也无法奈何谁,瘦麻杆儿找的掩蔽还不错,他的位置固然打不到两个女的,可是也封住门户,大家用枪火互相对峙着!

苗银花火上来了,大声叫着:“娥姊再找枝枪,绕个圈子到另外一边去轰他出来!”

贺小娥刚要行动,祁连山却拦住了她:“大嫂,不行,你的枪法既然不熟,挤上去也没有用,反而白送了命!”

苗银花道:“那也没办法,这王八旦绝不能放过,否则他勾了人来,咱们都难以逃脱了,白狼大寨在沙漠上设的樁卡极多,五十里内,他们可以召起一二十条人枪呢!”

祁连山想了一想道:“苗姑娘,你们既然有意脱离大寨,此地就无法再耽下去了!”

苗银花道:“当然了,既然要脱离大寨,我们就得赶紧离开,总不能守在此地等他们来追杀,所以一定要放倒他!”

祁连山一笑道:“那简单,用火烧他出来!”

贺小娥叫了一声:“对!我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法子,少爷,真有您的,虽然您没闯过江湖,可是想出来的点子比谁都高,难怪人家都说读书的人得罪不得,江湖人杀人,讲究的是刀来枪往,只有念书人杀人不见血!”

她一面说一面向后走去,大概真是要去拿火把来烧房子,范五却追了上去,低声道:“小娥,使不得,咱们的房子靠着邻居不远,真要烧起来,火苗飞过去,岂不是把旁边的房子都给连累了!这个孽可作得不小!”

贺小娥一摔头道:“没关系,咱们最多只烧掉上面的木架子,刘家寨子的人家私都在屋子底下,了不起赔他们好了,这些个草篷子本来就是准备随时丢了的!”

“你说得倒容易,现在不是刮风的季节,差不多的生财全搬到上面来了,这既是沙漠,有很多东西拿着钱都没处买,何况这儿随时都有大帮的商队要来歇脚的,大老远的赶了来,叫人扑个空,不让人埋怨死才怪,这事儿干不得,那是犯了沙漠上的大忌。”

他们两个人的声音都很低,祁连山却等不及了,高声地叫着:“贺大嫂,不要麻烦了,我的马这里就带着火柴,划着了扔过来,简便得很。”

他吹两声口啃,那头黑茉莉已经得得地跑到他的身边,祁连山伸手向马包里搜着,范五很着急,又不能明说着阻止,只得过来想悄悄地告诉他。

可是他才走到祁连山身边,屋子后面已经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祁连山一笑:“范老哥,我知道放火的事儿干不得,那太危险了,只是吓吓他,果然把那家伙吓出来了,别再怔着了,快追上去。”

一匹灰色的马,没装上鞍,马背上贴着瘦麻杆儿,像支箭似的冲了出去,贺小娥失声惊叫:“不妙,他骑了灰鸽子溜了,那可是最快的一匹马。”

祁连山跳上了黑茉莉,也像一阵风似的卷了上去,于是范五、苗银花也急忙赶到屋后,那儿倒还拴着另外两匹马,他们各抢了一匹,才冲出了十来丈,马已像疯了似的乱蹦乱跳,把两个人都颠了下来。

范五好不容易拉住了一头,还要往上跳,但刘老好已经过来了:“范五,瘦麻杆儿是喂马的,他一定在两匹马身上弄了手脚;你看马口里都淌下血了,你别再折磨它们了。”

范五把疯狂的马安顿了下来,一探马口的嚼铁,果然上面扣着两枚刺球!

那是在沙漠上马贼们玩儿手法,这种刺铁像个带刺的栗子,有时贴着马背,塞在鞍子下面,只要人一坐上来,把刺身压进马背,马负痛乱跳,就不听指挥了。

偷马贼在马群中拣好了要偷的马儿,在其他的马背上弄上了这么一颗玩意儿,然后骑了马就逃,失主发现了,骑马要追,就会因此受了耽误。

这三匹马都没上鞍,瘦麻杆儿倒是有心的,他用根细绳把铁刺扣在嚼铁上,等人勒马紧催的时候,刺铁扎伤了马口,刺激得马儿像疯了一般,虽然现在取了出来,可是马口已经负伤,不能再骑乘了。

范五急了叫道:“糟!祁少爷一个人非吃亏不可,咱们得赶快找马追下去?”

贺小娥苦着脸道:“瘦麻杆儿骑的银花的灰鸽子,你找了别的马来也追不上!”

刘老好却笑笑道:“别急,祁少爷追下去了,他的坐骑是他先人的那头黑旋风,也是大漠上最好的一头,一定可以追上去的,我那儿还有几匹马,大伙儿去牵了来,跟上去瞧瞧吧,不过我认为那是多余的,他一个人办得了!”

范五着急地道:“论身手,祁少爷自然足可胜过瘦麻杆儿,可是那王八旦手上有枪,祁少爷怎么斗得过呢?”

苗银花还坐在地下直揉腰,那是被马摔得太急,扭拧了筋,虽然疼得直淌汗,可是这个江湖出身的女子硬得够瞧,居然没哼出一声来,反倒咧着嘴笑了一笑:“对这位少爷,我倒是深具信心,而白狼大寨自夸消息灵通,对塞南塞北的事无论大小,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唯独在这位少爷身上失了眼,只知他是个绣花枕头似的花花大少,可是看他今天的表现,哪一点儿差了!”

范五叹着气:“龙生龙种。天风牧场的少主,怎么样也不会窝囊到哪儿去,伹是身手是一回事儿,经验又是一回事儿,瘦麻杆儿老猾成了精,连我们都被瞒过叫他给耍了,祁少爷又怎么是他的对手,何况他又带着家伙……”

苗银花啐了他一口:“范五,你别臭美了,我不怕丢人,你也算不上那棵葱,我们在祁少爷手下都同样的落过下风,有枪又能如何,瘦麻杆儿的枪会比我准?我端着枪对着人也没打掉人家一根汗毛,再说着祁少爷所表现的机智,又哪儿像个没出道的嫩雏儿,他要是截不下瘦麻杆儿,咱们追上去也是白搭……”

她的话使大家略略安心一点,但是究竟也不能完全放心,这时小金铃儿倒是把她们的马匹全给牵来了,每个人都分到一匹,苗银花不顾腰痛,也抢了一头,飞身上了马背,因为太仓猝了,来不及装上马鞍,每个人都是跨在光秃秃的马背上,除了一根缰绳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的骑具了,好在这五个人都是在大漠上磨出来的骑术,谁也不感到困难,催马如电,扬起一大蓬蹄尘,向着瘦麻杆儿逃走的方向急追而去。

跑下了十来里后,仍是没见影子,最前面的小金铃儿首先勒住了马,张手把大家都叫停下来,然后用手指指地下:“不对,他们没从这儿去,地上没脚印!”蹄印是有的,而且正是两头马的脚印,范五用手指着道:“这不是,恰好是两匹马的,怎么会没有呢?”

苗银花跳下马来详细察看了一下,然后白了范五一眼:“亏你还是在大漠上当向导的,连蹄印都不会辨认,这一对蹄印是到寨子那边去的,可不是往前走的;再说蹄印的距离很整齐,分明是慢慢儿踏着碎步印出来的,他们一个逃一个追,哪会有这份儿舒坦!”

判断蹄痕是大漠上的必修科,游牧的维吾尔人最精,但是苗银花所研判的是最浅显的事实,谁都不难辨认,刘老好想想道:“这是祁少爷来的时候留下了的,路上再也没有其他的脚印了,可见他们的确没打这儿经过,奇怪了,这是通出去唯一的路,他们难道会落荒而行吗!”

小金铃儿插口道:“那是一定的,瘦麻杆儿看见祁少爷的马快不容易逃掉,一定转入沙漠乱转,想利用地形的困扰摆脱追骑,这下子可糟了,转出去天南地北,不定会跑到那儿去了。瘦麻杆儿是沙漠上的老鼠,地理透熟,那位少爷可是个新手,要是迷了方向,这辈子也甭想回来了!”

刘老好也着急起来了:“好在他们没出来多久,咱们分成两路,回头找下去,找到了就鸣枪通知另一组!”

她跟小金铃儿折回了右边,另外三个人走向了左边,大家都舍了正路,踏进了野草丛生的草原,那样找人是很难的,所幸昨夜新雨,地上的痕迹都被雨水扫平了,新印的痕迹极易发现,刘老好与小金铃儿回头不过走了四五里路,就听见西南方传来了一声枪响!

在空旷的沙漠上,枪声传得很远,可是这一枪声却听来很微弱,似乎是很远的地方传来。

小金铃儿连忙道:“他们找到了!”

刘老好却摇摇头:“枪声的方向在寨子那儿,范五他们是跟我们同时回头的,不可能跑出那么远去!”

“那……这一声枪响是怎么回事儿呢?”

远处又传来了一声枪响,刘老好听了急道:“枪是瘦麻杆儿那支加拿大屈尺的,声音很低沉,方向也在寨子附近,这一定是瘦麻杆使弄狡猾,他知道我们一定会追出来,所以绕个圈子又兜回去了,祁少爷紧追不舍,他看见祁少爷落了单,才决心计算他了!”

催马往后驰去,小金铃靠了过来,无限钦佩地道:“娘,以前很少见到您走动,今儿才真正见到您的功夫了,无论是经验、枪法,您都很了不起!”

刘老好苦笑一声:“我是在沙漠里长大的,小时候,每年都要到天山走一趟,经验就这么慢慢积累下来了,至于枪法,我是认识你龙叔后,才下苦功学的,他表示过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天风牧场,也就是说这一生一世,都要在大漠上了,我要跟着他,就必须要具备这种本事!”

“可是我从来也没看见您练习呀,您怎么那么准的,这玩意儿可得从不间断地苦练,才能维持身手!”

刘老好笑了一笑:“我练枪的时候都在一大早,你正睡得死呢!在寨子北面有座小土山,山下有条河谷,每天天不亮我就骑了马上那儿练枪法!”

小金铃儿有点惭愧地低下了头,刘老好又笑着安慰她了:“金铃儿,为了龙叔交付咱们的这个任务,你受了很多委屈,而且也多亏你替我分忧,避免了很多打扰,我才有足够的空暇去练枪,现在好了,祁少爷来了,咱们的身份也挑明了,往后你也不必再在这儿挨罪了。”

“咱们要离开这儿了?”

“是的,祁少爷是出来追拿凶手,已经查明是满天云那一伙人下的手,不过他们杀害祁大爷的目的是在嫁祸玛尔米乞部,真正的目的是在打玛尔米乞部的主意,所以祁少爷为了玛尔赛郡主对祁大爷的一份情谊,决心上玛尔乞米去一趟,说明满天云的阴谋,共同缉凶。”

“这又何必呢,集合天风牧场的人,把满天云一伙儿消灭了不就行了吗?何必还要跑这一趟。”

刘老好叹了口气:“玛尔赛的玉佩遗在凶杀的现场,这证明了玛尔米乞部里有了细作潜入,否则那么重要的东西不可能流失的。满天云很狡猾,他带着人翻跃大漠,却没人能摸得准他的行踪,如果不跟玛尔米乞部先说好,贸然带了人,很可能就会引起玛尔米乞的误会呢?”

“玛尔米乞人深居不出,怎么会有误会呢?”

“满天云存心挑定两方的冲突,一定在两边都下功夫,在大漠上,一个小小的冲突就能酿成一场巨变,祁少爷是个很明理的人,他坚持要单独一个人去见玛尔赛,说明内情,然后再展开行动来对付满天云,这样不但没有了误会,还可以把两股人合起来,共同对付满天云!”

小金铃儿笑了一笑:“那位少爷乍一见面倒瞧不出怎么样,可是办起事情来却还真不含糊!”

刘老好点点头,然后又谴责她道:“你也是的,怎么油蒙了心,去苛虐他的坐骑,那原是祁大爷的,他看得比性命都宝贵,怎么肯让人去作践它……”

小金铃儿收起了笑容,换了一付惭色:“我想骑了它去换蹄铁,那马儿就是不肯移动半步,我催了几下,它居然跟我较上了劲儿,还把我给颠了下来,我……才……!”

她见到刘老好的神色转厉,不敢再说下去,虚怯怯地辩解着:“娘,您是知道的,别的我不敢吹,可是论驯马,我可不输过那些维吾尔,什么野样儿的都见过,都能摆布得服服贴贴,那儿会像让一畜牲给颠了下去……”

刘老好沉声道:“蠢材,你驯的是无主的野马,尽可以由着你施蛮动狠,但一头驯主通灵的神驹,却不是任何人能再驯伏的,你怎么可以动硬的呢。连这点都不懂,你就不够格儿谈驯马两个字,还有什么好吹的?”

小金铃儿不敢再作声了,刘老好又道:“还有,以后你千万记住,马跟人一样是有点儿个性的,尤其是跟着男主人的牝马,性情更是贞烈,绝不肯让第二个人跨上它的背的,以后你最好少去碰它!”

她也有点感喟:“就跟我一样,像我这样出身的女人,本来谈不上什么节操,何况龙八也没有把我明媒正娶过去,可是自从有有了句话后,我不在乎为他作任何事,就是不能再接近第二个男人了,人家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那是糟塌人的话儿,据我所体受到的以及所见过的,一个风尘中的人如果动了真情,比任何女人都贞烈!”

小金铃儿更不敢接腔了,而且她的眼中也涌起了一片迷惘与惆怅,那是一种无以名状的,对未来的茫然,刘老好是找到了归宿,她自己呢?

刘老好似乎了解到她心中的感触,把手中的皮鞭轻轻地抽了她肩头一下:“丫头,你还年轻,而且从今儿起,也不必再干那个活儿了,你有机会找到更好的归宿的!”

“是吗?娘,我倒不敢往这上面想,像我们这种行业的女人不能奢求太多的,像您跟龙叔,已经是难得又难得了,还有什么更好的归宿呢!”

刘老好似乎已经猜到她的心意,叹了口气道:“丫头,一切都是缘份,你可别钻牛角尖,感情是双方的事儿,你若是一厢情愿,硬要找罪受,那就没法子了,而且这与你的行业无关,哪怕你是个冰清玉洁的黄花大闺女儿,如果没有缘份,照样还是一场空!”

“娘!您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

刘老好笑了:“娘在风尘里历练了这些年,还会不知道你的心事吗?要是你爱上了一个不爱你的人,就只有自讨苦吃,所以我劝你别钻牛角尖,而且不要自怨自艾,假如对方对你不动情,绝不是为了你的行业!”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丫头,这就很难说了,也许没有什么理由,就是不投缘。你也见过不少男人了,自然知道比较上下高低,等闲的男人你不会看在眼里,也不会轻易地动情,可是让你看中的人是不是一定会看中你呢,这是谁也不敢说的,而且人贵自知,要配对儿,也得先称量一下自己人品、才貌,是否都能相称,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比如说吧,你看中了祁少爷,就得想想,你自己哪一点儿配得上他,别的不说,就拿才貌来论,他要是留上头发,穿上裙子,不必涂脂抹粉,也比你俊十分呢,你还有什么可望的!”

她毕竟是老于世故,一句话就深深地叩中了小金铃儿的心事,使她更形沉默了,催马急行,把刘老好抛了下来,刘老好也只有在后面叹口气,怏怏地追了上去。

两声枪响后,前面开始寂然,这也是件可担心的事儿,因为枪是瘦麻杆儿发的,到底是中了没有呢?

当她们冲回寨子真的时候,寨子里都是静悄悄的,那些人家都紧闭着门,似乎怕沾惹上麻烦。

只有远处的湖边,传来了几个维吾尔女郎的呼叫声。两个人连忙催马过去,小金铃儿连忙跳下了马,那五六个维吾尔女郎都涌在一起,紧张地望着湖面上,口中还叽叽喳喳地嚷着,碧绿的湖面上,飘着两点影子,那是两匹马儿——祁连山的黑茉莉跟瘦麻杆儿骑去的灰鸽子!

但也只有两匹马,却没见到人影,小金铃儿抓住一个女郎急急地问道:“阿美尔,祁少爷呢?”

那个叫阿美尔的女郎听不懂地问的是什么,睁着两只大眼睛,直对她瞪着,倒是刘老好沉着:“阿美尔,我们问的是那个今天才来的年轻人,他的人呢?”

这下子阿美尔算是懂了,比手划脚,说了一大堆,神色极其兴奋,幸好两个人都懂回语的,听完后的神色却更沉重了,小金铃儿更是紧抓住她:“什么!她说祁少爷受了伤,跟对方一起掉到湖里去了!”

阿美尔点点头,小金铃儿一急就要往湖里跳,还是刘老好一把拉住了:“丫头!你想干什么?别急躁行不行,你不听说吗?祁少爷只是受了一点轻伤,而且是他逼得瘦麻杆儿无路可逃,不得已才连人带马一块冲进湖里,祁少爷也是追下去的!”

“可是现在只见两匹马,却不见人影儿了!”

“这我知道,可是你也得问问是怎么回事儿呀!”

她再度向阿美尔提出询问,而且很详细,总算把事情弄清楚了,她们追了出来,那知道没多久,祁连山追着瘦麻杆儿却由另一个方向绕了回来,瘦麻杆儿放了两枪,第一枪落了空,第二枪使得祁连山身子在马上歪了一下,肩窝上已冒出了血花,可是他没有受阻,仍是逼了过来,瘦麻杆儿的子弹打光了,马也不如祁连山的快,逼得连人带马下了湖,但是祁连山也跟着下去了!

在湖心里,黑马追上了灰马,祁连山也抓住了瘦麻杆儿,两个人都翻下了马,沉下了湖里,再也没见上来!

小金铃儿又想下水去救人,刘老好却沉声道:“丫头,这可不比在陆地上,下水救人得会水,你会水性吗?”

小金铃儿怔住了,顿了一顿:“我没试过,但是我瞧见别的人泅水,摇摇手脚就行了,没什么难的!”

“见你的大头鬼,要有这么简单就不会有人淹死了,你不会水,下去也是白搭上一条命!”

“那怎么办,娘,您会不会水性?”

“我要是会水早就下去了,还在这儿磨菇什么?”

“那……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呀,阿美尔,你们……”

刘老好叹了口气:“甭问她们,维吾尔人没有会水的,她们连洗澡都是用个瓶儿潮潮身子,抹干了事,那点水我一口都能喝下去,怎么能学会水性呢!”

才说着,湖面水波一翻,冒出一条人影,却是瘦麻杆儿,在水面上拍浮了几下,紧接着又沉了下去,然后水浪翻动,看见他正跟人纠缠着,另一个人果然正是祁连山!

那群维吾尔女郎爆出了一声欢呼,连小金铃儿也忍不住跟着叫了起来,因为祁连山没有死,不但没死,而且他的水性还很精,瘦麻杆儿虽然落了下风,每次他摆脱了纠缠,逃出没多远,就被祁连山从后面追上了。

一阵马蹄急响,范五跟苗银花贺小娥也赶到了,他们跳下马,倒是不必多问,一眼就可以看明白了。

苗银花一个箭步就跳下了马,然后直冲湖中,跑出不过两丈许,水深已过腰,她身子朝前一俯,手脚并飞,像条鱼儿似的直游前去,又快又俐落。

范五本来也想下去的,看了苗银花的水性后,他又止住了,摇摇头叹息着:“真没想到银花还有这么一身好水性,奇怪了,她是在哪儿学的。”

贺小娥笑笑道:“从小她就在山涧里泡出来的,后来在黄河岸上住了两三年,只要黄河没结冰,她没一天不下去泡上几个钟头的,寨子里的人都叫她小水蛇儿!”

“这个我倒是听人说过,但是我只以为是形容她长得妖娆,却没想到是由这上面来的!”

苗银花在水上像条飞鱼似的急靠过去,口中还招呼道:“祁少爷,把这王八旦交给我好了,你上面歇着去!”

祁连山却朝她摆摆手道:“苗姑娘,别过来,这家伙凶得很,他手里还带着刀子,让我来吧!”

果然瘦麻杆儿的手里还扬着一支亮晶晶的匕首,也就是靠着这支凶器,使得祁连山无法制住他。

因为祁连山的水性是比他高,却得防着他的凶器,而瘦麻杆儿的搏斗经验非常丰富,他的匕首不轻易扎出,一定要等到靠近时,才狠狠地刺出一刀,祁连山没有别的方法,只能去拖他的脚,把他拉到水底下去。

一两次之后,瘦麻杆儿也学乖了,每次被拖下水去,他就弓着腰曲起身子,用刀子去划祁连山的手,逼得祁连山非放手不可,第一次两人在马背上纠缠落水,相较的是水性,瘦麻杆儿原先是想在水底下闭气闷住祁连山,可是到了后来,他发现这小伙子的一口气比他闭得还久,好不容易才挣脱纠缠,上来换了口气,那个时候才拔出了腰间的匕首,两个人就一直这么纠缠着。

祁连山摸清楚对方是个搏斗的老手后,觉得犯不着逞险跟他去拼命,他只是拉住对方,不让他游到岸上去,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也不让他的匕首扎中,这就够了。

因为这是在水中,无可借力,必须要不断地动,才能维持着不沉下去,而在水中移动手脚又是件很费力的事,再要不时地应付搏斗,那就更费力了,祁连山的水性比他好,耐力比他强,凭这两点,纠缠下去,一定可以稳操胜算,何况现在别的人也都来了。

所以祁连山笑着向瘦麻杆儿道:“朋友,你还是丢下刀子,好好地让我们押着你上岸去,我保证不伤害你,苗姑娘他们只是弃邪归正,脱离白狼寨,那是件好事!”

瘦麻杆儿狠毒地呸了一声:“你们别做梦了,没有人能背叛白狼大寨,更没有人能包庇白狼大寨的叛徒,姓祁的,连你那死鬼老子都没这个本事,更别说你了!”

祁连山淡淡地道:“那是我们的事,目前我们只请你帮个忙,把事情压后一天半日的,等我们离开之后……”

瘦麻杆儿冷笑了一声:“姓祁的,你不是江湖人……”

“但先父是个江湖人,从他老人家过世之后,把一切都遗给了我,也包括了这江湖人的身份,现在我想不做江湖人都不行,所以,我开始学着做江湖人了!”

他说话永远是那么慢条斯理的,但是瘦麻杆儿也不急,他用两条腿轻轻地蹬着水,借机会歇口气:“你开始得太迟了,有很多江湖上的事儿还没弄懂,我既不疯,又不傻,更不是逞英雄斗狠的那种料,银花儿他们要离开白狼大寨,我为什么要拼命去拦阻你们!”

祁连山点点头:“是啊!所以我才跟你打个商量!”

“不行!因为看紧他们三个人是我的责任,金花大娘把他们交给我了,他们出了岔子,我也得赔上一条命。”

苗银花道:“这倒是真话,我姊姊就是这种人,所以范五要离开,我跟娥姊非得摆平他不可,除非我们也跟着一块儿离开,现在叫瘦麻杆儿不开口是不行的,除非他也跟着我们一块儿行动!”

瘦麻杆儿立刻道:“不行!银花儿,我不想离开!”

“为什么?难道你还有什么丢不下的。”

“是的,我还有老婆孩子,都掌握在大娘手里。”

苗银花不禁发出一声冷笑:“瘦麻杆儿,我从白狼大寨里出来的,大寨里有些什么人我还会不知道,那儿谁是你的老婆孩子?假如真有的话,我也劝你离开算了,在白狼大寨里,已经没有人了,那是一群畜牲!”

瘦麻杆儿却摇摇头道:“我说的是真的,人都在大娘的那个小首饰盒子里放着,你该知道那个盒子的!”

“我知道,那是她最宝贝的东西,上那儿都贴身带着,不过我曾经偷看过,里面没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瘦麻杆儿冷笑道:“如果能让你偷看得到,那一定是里面的秘密挪了位的时候,金花大娘是个最厉害的人,她若是真让你看到了盒子里的秘密,你就不会活着了,那口首饰盒子是她收藏秘密的地方,但是她也知道有很多人对那口盒子很感兴趣,所以有时总得让人家看看那口盒子!”

祁连山笑道:“不错!这很聪明,盒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藏在里面的秘密,因此没有秘密的时候,不妨让人看看!”

苗银花道:“我看到的确是有秘密的时候,她发现我看见了盒子里的东西,几乎立时就想毙了我,但是后来她知道我不识字,才没有要我的命!”

“你看到的是什么东西?”

“是一大堆折子,大概是大通钱庄的;因为我只认得那个大字,在兰州也只有一家大通钱庄。”

“不错,就是那个玩意儿,那是我们为金花大娘卖命的代价,每干一笔的收入,她都为我们存进钱庄,帐目清楚,一个子儿也不少,干满了二十年,我们就可以领出那笔钱,过个安安稳稳的日子,我的老婆还没讨,儿子也没生,可是我已经卖了十八年的命了,再过两年,我就有一笔很可观的财富到手,那时候我再讨老婆生儿子也不迟!”

苗银花笑了道:“原来你丢不下的是这个?”

“当然了,我辛苦了十八年,下半辈子的安乐全在那上面,我不能轻易地放弃了!”

苗银花笑道:“以我姊姊的为人,她会放你们走吗?”

“会的,兰州城里有几个有头有脸的正经生意人,开着大买卖,早先都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因为我们都是金花大娘私用的人,不属于白狼大寨,官家也没有底子,只要熬过这二十年,就有着舒舒服服的下半辈子,金花大娘对于这一切倒是很讲义气,她绝不会玩儿假,也因此可以叫我们这些人死心塌地的卖命!”

祁连山向苗银花点点头笑道:“令姊好像是个很有心的人,行事之老到,连男人都比不上!”

“她本来就是,白狼大寨对外是白狼老大当家,但是白狼老大也得听她的,她才是白狼大寨真正的老大。”

瘦麻杆儿漠然地道:“银花儿,金花大娘是你姊姊,你应该对她很清楚,有没有人敢背叛她?”

“当然有,我就敢。因为我对她太了解了,所以我必须离开她,在她手底下的生活简直就不是人过的!”

瘦麻杆儿道:“你敢我不敢,你们运气好,贺小娥无意间发现了我的身份,知道我们是盯着你们的,只要宰了我们,你们至少在一两天内很安全,我却不行,我连是谁盯着我都不知道,只要我跟你们走在一起,我就死定了!”

苗银花一怔:“你是说还有人在这儿?”

“金花大娘对放在外面的人向来都是这个样子,一个盯一个,你们两个盯范五,我跟孙德盯住你们,在我们后面一定有个人盯着,只是不知道是谁而已!”

“刘家寨子里几个人,闭着眼睛都可以数出来!”

瘦麻杆儿冷笑道:“银花儿,要不是贺小娥无意间发现了我们的秘密,你会想到我瘦麻杆儿是干这个的吗?”

“这么说你是一定要跟我们作对到底了!”

“不错!我存了一大笔钱,还希望能活着享用它,所以我必须干到底!不能跟着你们胡闹去!”

苗银花脸色一寒:“我姊姊固然会杀你,但是我们现在就能杀死你,难道你连这个帐都不会算吗?”

瘦麻杆儿悍然冷笑道:“银花儿,你要弄清楚,我在沙漠上的地形熟得不能再熟了,可是我逃去,干吗又转了回来!”

苗银花冷笑道:“谁知道你是怀着什么心?”

瘦麻杆儿用手一指道:“因为这小子的马太快,我来不及逃到第二处有帮手的地方,只有折回头再到这儿。”

“难道这儿会有你的帮手吗?”

“我不知道是谁,但是我知道一定会有,所以我才折了回来,而且故意开了两响枪,惊动了所有的人,告诉那个人,我又回来了,要他负起我的安全!”

苗银花冷冷地道:“可是照目前的情形看,谁也负不起你的安全了。岸上还有三个人等着,就是另外还有人在这儿,又能多过我们的人吗?”

瘦麻杆儿淡淡地道:“那不管,反正我跑回来,就是告诉那个人,我没逃得了,他自然会替我把消息传出去!”

“那又怎么样呢,至少你是活不成了!你存下的那些钱,还是捞不到手,白白的便宜了别人!”

“不会!虽然我没有成家,但是我还有个六十岁的老娘,生了我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只有以我这条命来为她老人家换个安安稳稳的风烛残年!”

“瘦麻杆儿,你别满口胡说,装出这份可怜相来,打量我们会放过你,今儿你是死定了!”

“我并没有向你们乞命,只是告诉你们一个事实,我这条命活着不值什么,死了倒还值不少钱,何况你们要杀我还没这么容易,至少我还能捞个本儿!”

他仍是一脸骠悍之气,手中紧握住那把匕首,作出一付拼命之状,祁连山倒是十分为难了,顿了一顿道:“苗姑娘,看来他在这儿真是有接应的人,咱们就是杀了他也没用,干脆放他一条生路算了!”

苗银花道:“祁少爷,你别听他的,他是叫你追急了,知道在岸上打不过你,才想借着水遁,没想到你比水性也很了得,所以才编出那番鬼话,我倒不信邪,你上岸去休息,把他交给我好了,我不信这兔崽子能逃上天去!”

祁连山道:“不!我不累,我制得住他!”

苗银花道:“他手里有刀子,存心拼命时很可能伤了祁少爷,跟这种江湖亡命之徒硬拼太不上称了!”

祁连山笑笑道:“我不跟他硬拼,就跟他打水里泡着,到最后看谁挺不住,你先上岸去,到我罩不住的时候,你再下来替换,我们可以活活的困住他!”

苗银花想了一下道:“也好,祁少爷你就在这儿拖住他,别让他离开了。这儿离岸边不过三四十步,正好是我那支马枪的最拿准的远近,等我到了岸上,一枪就解决了……娥姊,你到屋里去,把我那支枪跟弹带拿来!”

她回头向岸上的贺小娥高声招呼后,一个猛子扎下水去,这一着还真狠,瘦麻杆儿对她的长枪威力可能很忌讳,连忙掉头向着湖心游去,大概是希望离开长枪。

祁连山,一个穿身追了上去,几下扑挪,逮住了脚跟,又把他拖下了水去!

瘦麻杆儿很着急,连忙弓身踢腿,想把祁连山拧脱,但是祁连山也很精,握住他的那只脚,不停地抖动扭转,使他很难控制住身体行动,好不容易才又蜷起身子,用手中的匕首狠狠地扎了过去。

困兽之斗是最危险的,祁连山的目的是在消耗对方的体力,不必跟他硬拼,所以松了手,将身子沉下水去!

瘦麻杆儿摆脱纠缠之后,不敢就浮上水面,潜行了一程,还等那口气实在憋不住了,才向上冒出,而且他很小心,不敢把整个身子冒出去,只探出了半颗头,好好地呼了几口气,使肺部舒服了一点,然后想深深地吸口气,再潜下水来泅行,在做这些动作时,他很小心,眼睛一直在注意着祁连山,唯恐又被抓住了脚跟,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体力,无法再经过这样子的消耗了!

就因为他太注意祁连山了,没有去看另外一个人,而苗银花却十分促狭,她一个猛子扎下去,装着回岸去拿枪,实际上她却钻在附近等着,瘦麻杆儿深深吸气的时候,她正在丈许外候着,这种距离如果要追击过来,仍然是无法瞒过瘦麻杆儿,可是她却单掌一扑水面,激来一股水箭。

苗银花在这上面下过一番功夫,拍出的水箭又快又急,而且很准,瘦麻杆儿正在张开大口吸气,那股水箭一直射进了他的口腔,瘦麻杆儿再也没想到会伏着这么一个敌人,而且来上这一手攻击,水箭又在他吸气的时候灌了进来,出乎本能的合力朝外猛吐气抗拒。

这一下子可苦了,灌进口中的水受到了抗力,四下乱溅,固然有一部份被喷了出来,但是另外一部份却呛进了鼻腔与气管中,一下子只觉眼前金星乱舞,又要打喷嚏又想咳嗽,这种滋味只有尝过的人才能体会出有多痛苦!

咳嗽、喷嚏都是往外猛烈地排气,排空了就要往里进气,那是一种自然的反应,不受意志的控制了!

在呛咳中,他的手脚已经无法运动自如,身子往下沉去,等到吸气时,吸进的已是满口的水。

水不能代替空气作呼吸用的,几口水往肚子里一灌,瘦麻杆儿突然变得很清醒,他知道自己的命运了,所以停止了求生的挣扎,猛力往里吸进大量的水,四肢渐渐发软,连手中的匕首也无力握住了,就在他失去知觉的时候,祁连山一把提住了他的领子,把他拉出了水面!

苗银花也过来帮忙拉住了。祁连山一笑道:“苗姑娘,还是你行,一招手,一股水箭就解决了!”

苗银花笑了笑:“那还是你少爷的功劳,假如不是你缠住了他,引去了他的注意,我也无法得手的,这家伙又狠又阴,要不是少爷把他给追回来,就以他这股子猾劲儿,带了人再追上来,我们都是个死数!”

祁连山笑了一笑,拖着瘦麻杆儿向岸上泅去,显然已经很吃力,苗银花追上去道:“祁少爷,把他扔下去算了,这种人难道还想把他给救过来!”

祁连山正容地道:“苗姑娘,我的马包里也带了一支枪,如果我是个嗜杀的人,在骑马追他的时候,就有很多机会把他给放倒了,何必这么辛苦呢!”

苗银花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是的!祁少爷,可是现在是在大漠上,不能拿内地的情形来比,这儿是个没有王法的地方,你不杀人,人家会杀你!”

“我知道,尽可能我不轻易伤人性命,但是在必要时,我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那么祁少爷,什么时候才是必要的时候呢?”

“苗姑娘,你在江湖上闯过,不该问这个问题,而且我也无法回答,反正到那个时候,我自己会知道。”

苗银花不再说话了,可是地已自动地接过了瘦麻杆儿,一直拖到了岸边,范五连忙来把人拉上去,苗银花倒是很内行,吩咐道:“把他的脸向下,头放低,垫起肚子,轻轻地压他的背,摇动他的双手,把水挤出来!”

刘老好却担心着祁连山的枪伤,忙托住他的肩膀:“少爷,你肩上中了枪,伤得怎么样?没伤着筋骨吧!”

祁连山笑笑:“没关系,枪子儿擦过肩膀,不过是皮肉之伤,我在水里还能游这么久,伤了筋骨成吗?”

但是刘老好已经扯开他的衣服,枪弹的确是擦过肩膀没造成重伤,可也撕掉了一条皮肉,伤处被水一泡,倒是不流血了,但是皮肉却翻了起来,刘老好直埋怨道:“少爷!你也真是的,中了枪也不知道自己保重一点!”

“他下了水,我必须追下去,否则叫他跑了怎么办?”

刘老好笑笑道:“这个湖虽然不大,但也有三、四百丈方圆,并不算小,可是在这边望得见那边,也不算大,他要是条鱼,或许能跑了,但是一个人,只要盯紧着水面,绝对逃不掉的,你只要骑着马,绕着湖边缀着就行了!”

祁连山不禁一怔,随即笑了起来道:“对呀,他不能老是藏在水里,总要出来换气的,只要看紧了,绝对跑不掉,实在不必下水去追他的!”

小金铃儿却埋怨道:“娘!您也是的,祁少爷受了伤,您不赶快扶他回屋里裹伤去,说这些闲话干吗?”

刘老好笑着道:“瞧你把我说的,好像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疼祁少爷了!”

口中说着话,人却朝寨子那边走去,祁连山却道:“龙婶儿,我的伤势倒没什么,敷上药就行了,不过请你要赶紧做一件事儿,清点一下寨子里的人,如果有不久之前才离去的,你就问问那个人的去向与来历!”

刘老好道:“要是有人离开,我们这儿可以看得见的,在沙漠上可不比内地,可以用两条腿走路的,这儿要是没有代步,就寸步难行!”

苗银花却道:“对,大姊,据瘦麻杆儿说,他们在寨子里还有同党接应,可就是不肯说出是谁,所以才要麻烦你去查问一下,凡是现有的人,每一个都得亲眼见着了才能作数儿,娥姊,你跟着刘大姊在暗处招呼着,假如真有那么个人的话,恐怕会对大姊不利,你可得多加小心。”

贺小娥不禁一惊道:“寨子里还有暗樁,金花大娘的布置也未免太精密了一点。”

苗银花看了一眼地下的瘦麻杆儿,肚子里的水已经被挤出很多,紧闭的双眼也开始眨啊眨的,知道他的神智也渐渐清醒了,乃冷笑一声:“谁知道呢,瘦麻杆儿这么说,我们也只好宁可信其有了,对了,刘大姊,如果有人要问讯,你就说瘦麻杆儿也有心要改邪归正,一半天儿就会跟着我们一块离开,每一处都得说一遍。”

瘦麻杆儿听了大为着急,但是又无法挣扎,好不容易叹了几声后,清清喉咙,欲待叫喊出来,苗银花突地上前,脚尖轻轻一点他的喉头的横结,瘦麻杆儿只有干瞪着眼,嘴唇直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苗银花这才朝刘老好眨着眼睛道:“刘大姊,你辛苦一下吧,看样子是真的有人了,范五,你架着瘦麻杆儿上屋子里去,侍候他换换衣服!”

刘老好倒是不敢怠慢,连忙急急地去了,贺小娥则机警地在后面三四丈处缀着,这些经验丰富的老江湖行事就有个好处,用不着多作叮嘱,自己会知道如何干的!

范五托起了瘦麻杆儿,往屋子里带着,祁连山道:“大伙儿集中在八婶儿那边吧,人多相互有个照应,这时候要是落单,很容易遭人暗算的!”

苗银花道:“我想没这个胆子吧,如果真有人也不会躲到我的屋子里去的?”

祁连山笑道:“假如真有人,一定躲在你们那边,因为你们才是他要找的人。”

苗银花不禁一怔,望着祁连山,目中流露出钦色:“少爷,说您嫩吧,有时你比老江湖还精明,这些地方我的确没想到,但是说您精明,您有些地方实在又太嫩!”

祁连山一笑:“我的江湖经验可以说一点都没有,但是很多事都可以从书上学到的!”

苗银花望着自己水淋淋的身上道:“可是我总得回去拿套衣裳,这么水滴滴的多难受!”

小金铃儿笑笑:“苗姑娘,我们俩身材差不多,你将就着穿我的吧,只是你咳嗽的时候得收着点儿,否则那两颗肉球儿就会跳出来了,我的衣服就是胸前窄了点儿!”

苗银花见祁连山的眼睛也移到自己的坚挺前胸上,不知怎的,居然会莫明其妙的脸红了,啐了一口,狠狠地道:“嚼舌根的小娼妇,我就不信你的那一对肉球会小得了多少,我非剥了你仔细地瞧瞧不可!”

一面说一面追了上去,小金铃儿也哈哈地笑着在前面跑,范五叹了口气:“祁少爷!您瞧吧!这就是江湖女人,这么个野劲儿,连一点女人味儿都没有了!”

祁连山笑道:“我倒觉得她们坦率无伪,不事做作,比那些装腔作势,扭扭捏捏的女人可爱得多!”

范五苦笑道:“话是不错,很多男人也喜欢这股子野劲儿,但喜欢是一回事,娶她们做老婆又是一回事儿,男人宁可花钱在她们身上找乐子,却没有几个肯娶她们的。”

祁连山一笑,没有话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帮着范五架起瘦麻杆儿向前走,范五说道:“祁少爷,由我一个人来吧!您受了伤,又累了半天,要不是这个混球,该背着您上屋里走才对!”

祁连山摇摇头道:“那可不敢当,我还没娇惯成这个样子,否则我也不会一个人往大漠闯了。”

他看看瘦麻杆儿,见他仍是痛苦地扭曲着脸,口中只能像雄鸭似的发出吟吟的声音,不禁愕然道:“苗姑娘那一脚莫非是点了他的哑穴,这倒是一门深厚的功夫!”

范五笑道:“那是什么点穴,干山贼的没一个认真练过功夫的,只是懂得作贱人而已,刚才那一脚是踢在他的喉结上,岔了他的声带,这王八旦就是以后不变哑吧,说话的声音也就跟公鸭子叫差不多了?”

祁连山轻轻地一震:“这似乎对人太狠了!”

范五叹了口气:“少爷,对这种人还能讲客气,居然躲在屋子里打冷枪,是你少爷要救他,要是我的话,活活地淹死这王八旦,搭帮子落草为寇,已经是走上末路了,像这种当细作的暗奸就更可杀,因为绿林道就是混一个义气,大家彼此信任,逮到这种家伙,照规矩绑块石头,往水里一丢,大家只有鼓掌叫好,绝没有人怪罪的。”

“那可不能怨他,他是奉命行事。”

范五叹道:“少爷,您对黑道中的事儿不清楚,像这样插暗樁是最大的忌讳,现在我们就是反出白狼大寨,也是理直气壮了,苗金花插这些暗樁是瞒着白狼老大的,否则白狼大寨早就散了,绿林道上讲究的就是一个信字,不问身世,不挖根底,进了门就是生死弟兄,要是苗金花不安这一手,是我们的错,但是有了这王八旦,就是寨里对我们不仁,我们自然就可以不义了!”

“哦,原来黑道上有这些讲究!”

“不错!这是规矩,像银花儿跟贺小娥两个跟着我,那倒又不同,因为事先打过明招呼,要她们跟着我的,所以一个装我的浑家,一个做我的妹子,我不背叛大寨,她们归我管,我有背叛之心,她们可以处置我,因为我是半路上入伙的客卿,像银花跟小娥,都是寨子里土生土长的,不明不白地暗插上一棵樁,这就是寨里的不是了!”

“贺小娥说过他们向她递过招呼了!”

“那是小娥自己发现的,她胆子小,不敢按规矩来办,否则当时活埋了这两块料,苗金花还得倒过头来赔罪!”

“也许是白狼大寨不同吧,我听苗姑娘她们说起来,好像苗金花的权很大,连她丈夫都要听她的!”

“那是她们妇人的看法而已,白狼大寨有几百条人枪,大部份还是白狼老大的老弟兄,苗金花只是暗地里抓权,对内对外,当家主事的还是白狼老大,所以咱们大可以把这家伙给活埋了,明白地通知白狼老大,是他理亏在先,我们另外投活路是理直气壮的事!”

祁连山笑了一笑:“范老哥,这下子可轮到我来说你一句了,你所提的那一套我并不是不知道,那是几十年前的老规矩,现在早已行不通了!”

“怎么行不通,五百年江湖一线穿,五百年前的规矩,五百年后仍然行得通,尽管朝代改变,江湖传统不易!”

祁连山笑道:“话是这么说,但是谁来主持公道呢,以前江湖上以道义为先,有理天下去得,现在可是以权势为大,尽管道理十足,人家给你一颗子弹,活活的毙了你,又会谁有为你伸冤去!”

范五没话说了,只翻着两只大眼睛,祁连山又叹息着道:“先父把我送到内地去读书,不让我再走这条江湖路,就是因为年头儿改变,不再是道义为尊的时代了。”

两人说着来到屋子里,小金铃儿把祁连山的马包给送了出来,祁连山自己拿了一套衣服,却又拿了另外一套,交给范五道:“范老哥,麻烦你陪着这位朋友把衣服换换。”

范五又不愿意了道:“留下了他的活命已经够了,还要给他换衣服,那不是太客气了。”

祁连山正色道:“范老哥,话不是这么说,哪怕回头你一枪打他个脑袋开花,现在仍然要对他客客气气的,这是咱们做人应该有的本份。”

范五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地拿了衣服,提起瘦麻杆儿,到一边的屋子里去了,祁连山才换好了湿裤子,小金铃儿跟苗银花就已经跑了进来,慌得祁连山忙把衣服往身上盖,苗银花用手指住了笑道:“少爷,还有什么好害臊的,您的肩上枪伤要裹,一定得人帮忙才行,我们就在外面瞧着您换好了裤子才进来,就是怕您不好意思,赤条条的大男人我们见多了,您也不比别人特别,老实点,让我们把伤口给您料理了吧!”

遇上这么一位姑奶奶,祁连山也洒脱不起来了,别别扭扭地让她们在伤口上洒了云南白药,裹上了白布条儿,苗银花才替他套上了外衣笑道:“好了!少爷,真没想到一个大男人也有这么一身细皮白肉,可又这么结实,瘦麻杆儿那个王八旦,居然舍得拿枪子儿往上打,要是我的话,就是扎上根绣花针也怪心疼的!”

这一番话是出自真心的赞美,苗银花说得时候,没有半点猥亵之意,可是祁连山的脸却臊红了。

恰好刘老好进来了,笑笑道:“银花妹子,你多少也收敛一点吧,别把咱们少爷吓坏了!”

苗银花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少爷,你是从内地来,可能不习惯咱们这一套!”

刘老好一笑道:“岂止不习惯,简直是受不了,据我所知,咱们这位少爷倒不是个假道学,而且还挺风流的,他在上海读书,是长三堂子的恩客!”

苗银花怔然道:“长三堂子是什么地方?”

刘老好道:“是窑子!”

“那又能比我们高到哪儿去!”

刘老好笑着道:“这不是高低的问题,咱们在这儿混半开门是别有目的,谁也不指着这个混日子,在品上说,咱们比她们高得多,可是好妹子,你那种直笼统的谈吐一点女人味儿都没有了,怎么不把人吓着呢?”

苗银花笑了起来道:“原来是指这个,刘大娘,我并不是不会装腔作势,尖声细气,扭扭捏捏的样儿,我也不是做不出来,但那是对别人,是我干暗娼时的谈吐,对你们,我是不愿意装出那付样子来!”

祁连山觉得这个黑道出身的女郎别有其可爱的一面,连忙笑道:“苗姑娘,就这样好!”

苗银花笑着道:“这还像句话,我豁出性命,巴结你少爷,是把你当个可交的朋友,也决心摆脱这迎来送往的生活,要是你要我像当婊子一样的侍候你,我倒不如找把刀子抹脖子算了,往后您也别叫我苗姑娘了,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大姑娘的样儿,可也不是窑子里的姑娘,我人虽粗,还没那么贱,所以那两个字儿我听着就刺耳。”

祁连山笑着道:“好!那我就叫你的名字吧,以年岁计,我该在庄下加个姊字,可是我觉得那个字加上去挺别扭,反而显得生分了!”

苗银花高兴地道:“好!少爷!冲您这句话,我银花儿把命卖给您也认了,凭心而言,我在您少爷面前没想到自己是个女人,相信您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祁连山笑道:“是没见过,我走遍了黄河西东,大江南北,也没有见过你这么豪放的女人,但是我很高兴能交上你这个朋友,更高兴你是个女人!”

苗银花一怔道:“少爷,这又是个怎么说法呢!”

祁连山笑道:“你若是个男人,这份儿性情也就不出奇了,就因为你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挺好看的女人,娇艳的女人,却又具有这份身手,这份豪气,才见得难能可贵,交上你这个朋友,我觉得很光荣!”

苗银花的眼眶湿润了,这个倔强的女郎,可能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流出了眼泪,哽咽着声音:“谢谢您,少爷,这一辈子,我把自己这个人,这条命交给你了!”

她擦擦眼泪,笑着道:“少爷,你放心,我可不是说要嫁给你,也不是要像别的女人一样,为奴为妾,像条狗似的追着你,盯着你!”

祁连山慨然一笑:“我知道,银花儿,我要有那种想法那是侮辱你,咱们这是肝胆之交,过命的交情!”

苗银花一拍巴掌道:“对!就是这句话,只是我不会掉文,说不上来,在我这一辈子,只有你是因为看重我这个人而结交我,那就够了,就为了这个也值得我守着你一辈子,往后水里火里,我都跟着你去闯了。”

贺小娥笑道:“你别一厢情愿,还不知道人家少爷要不要你呀!”

苗银花瞪了她一眼道:“娥姊,我知道你就想左了,你这个人怎么也跟一般女流一样,除了嫁个男人外,没有别的归宿了,当年祁大爷闯江湖时,还收了八个助手,号称天风八虎将,祁大爷虽是把他们认为兄弟,可是我知道他们对祁大爷忠心耿耿,仍是以部属自居,这才是江湖人的交情,难道我就不能用这种方法跟着少爷的!”

祁连山笑着道:“能!而且我也正需要这样的几个好朋友来帮我的忙,先父遗下的牧场有我的一份儿,这个我既不在行,也没兴趣,能够有几个好朋友来帮忙照顾一下,我求都求不到呢!”

苗银花得意地道:“娥姊,你听见没有,亏你在江湖上白混了那么些年,还不如人家少爷有见识呢!”

贺小娥笑道:“天风八虎将是男人,他们虽然大部份都成了家,但是他们却把全付的精力都投在牧场上,有一次我听说牧场上失了火,火势已烧到了八虎将中何铁生何二爷的家,那位何二爷由睡梦中醒来,扔下老婆孩子不顾,就去拦截受火惊窜的马匹,结果他的眷口还是祁大爷给救出来的,可见人家对牧场的忠心已到公而忘私的地步了,你能做得到吗?”

苗银花一拍胸膛道:“当然做得到,何二爷还有家小着口那些拖累,我苗银花就是光棍儿一个人,别无牵累!”

“你将来不打算再嫁人了!”

苗银花哈哈大笑:“嫁人?娥姊,算了吧,这一辈子咱们别再打算这个了,连范五这王八旦还瞧咱们不上眼,咱们还能指望嫁谁,当时我们跟范五商量,已经是将就着凑合了,这王八旦还拿翘,去他妈的,以后就是他跪着来求,老娘也一脚踢他八丈远去,要嫁你去嫁吧!”

这个女光棍的言谈举止中都充满了豪情,范五耸耸肩膀,没作表示,贺小娥却感动地道:“银花儿,我大着你七岁,早就没这个打算了,我只是在为你着想,既然你没这个准备,我更不会往这上面去想了。”

“成,娥姊。咱俩就这么说定了,少爷,我跟娥姊这一对哼哈二将就保定你了,除了你娶媳妇儿,咱们姊儿俩出不上力,别的事儿,都有咱们姊儿俩打前阵!”

祁连山笑着一拱手:“那我就先谢了,来日方长,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反正只要我祁连山有一口气在,总与二位祸福相共,生死以之。八婶儿,您去勘察的结果如何?”

刘老好叹了口气:“连个影儿都没有,寨子上另外九家人,一共四十二个人,就连老带小一个不缺,而且那些人少说也跟我处了有两年了,一个个都是老样儿,看不出一点特别来,我想这多半是瘦麻杆儿胡诌的。”

祁连山陷入了深思,片刻后才道:“宁可信其有,咱们走吧,收拾一下,立刻就动身。”

苗银花问道:“走!上哪儿去呢?”

祁连山道:“我在沙漠上还有事儿,你们既然要帮助我,就一起把事儿办了,再回牧场去。”

苗银花这才喘了口气道:“少爷,我不是怕死,可实在不愿意连累您,沙漠上您要跑多远,我们驮着您走多远,可是这时候您说要回牧场去,我们可不敢跟着您了。”

祁连山笑道:“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辈子在沙漠上流浪,总要回牧场去的呀!”

苗银花道:“当然要回去,只是得等牧场上的人出塞来,一块儿再回去,就凭咱们这几个人,可实在不够瞧的,进了阳关后,酒泉、武威、张掖,全是白狼寨的天下,寸步难行,祁连山伸得到的地方,就在白狼爪牙之下。”

祁连山淡淡地道:“我知道他们时势力很大,但是我认为他们还不敢公然结火明械,在大街闹市动手杀人吧,进了关不比沙漠上,是三不管的地方,到底还有官府!”

苗银花叹口气道:“少爷!您是不知道,官府不是没有,但只能管管普通剪径的小毛贼,白狼大寨的人只要递个招呼,官府都还得避得远远的!”

祁连山一笑道:“但是我以天风牧场的身份也递个招呼呢,他们敢不敢管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白狼大寨从来也没跟天风牧场碰过,以前一直是河水不犯井水的!”

祁连山道:“我在没出来之前,龙叔跟我谈过这一路上的情形,白狼的势力是不错的,但他们毕竟是在暗处的,官府的力量太弱,不敢跟白狼硬碰也是事实,可不是纵容他们胡作非为了,大家过得去,谁也不愿意多事,但是一旦真要对上了,官府对白狼大寨绝不会畏缩的,尤其是天风牧场提出了头,官府更是求之不得,对于白狼大寨这股势力,官府早已经很嫉愤,只是不敢轻启事端,真要有另一股势力支持他们,谁不想扫平白狼大寨!”

苗银花怔住了,祁连山笑笑道:“这就是黑白两道不相同的地方,黑道的势力再强再大,到底是条邪路,只敢在暗中作怪,不敢公然横行的,我敢说要是进了关,白狼动都不敢动我们一下,真要咽不下这口气,只有在沙漠上找我们的麻烦,因此最危险的还是目前这段时间!”

范五道:“对,祁少爷分析得很有道理,在沙漠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了我们,还可以往外一逃,真要是进了关,就是没有祁少爷,白狼也不敢公然对付我们的?”

苗银花道:“那咱们该怎么办呢?”

祁连山笑笑道:“没怎么办,走,他们的老根扎在祁连山上,在沙漠里虽然也有人,却是分散的,一下子集不起来,我们快点走,赶在头里,不让他们踩住就行了,大家准备一下,两个钟头后开始上路!”

贺小娥道:“干吗要这么匆忙呀,收拾都来不及!”

苗银花却爽利地道:“还收拾什么,娥姊,既然咱们决心摆脱这个圈子了,就像是从泥坑里跳出来一样,越干净越好,除了一两身替换衣服,什么都不要,你几时见过爬出泥坑的人,还舍不得那身污泥的!”

刘老好点头道:“银花妹子是个爽快人,这才是真正的洒脱,甭说你们各位了,连我跟小金铃儿也自此丢开这儿的生活了,我那个窝儿比你们周全多了,我也是说搁下就搁下,没什么留恋的,这儿的暗樁拔不出来,咱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快点走,等他把消息传出去,把人集结起来,咱们已经走远了,而且这一去,咱们深入大漠,东西越简便越好,范五是老沙漠,该知道如何准备的!”

既经决定了,大家就开始忙起来,究竟这些江湖儿女不像是一般女流们那么琐碎,心里想开了,倒是没什么牵累的,苗银花只有一个小布卷儿,包了几件衣服,然后背上她那枝长枪,七个人一共九匹马,另外两匹马上装了干粮水袋,七个人里还押着个垂头丧气的瘦麻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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