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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浪椎三

未通寒喧,仓海君已握着他的手道:“子房!你真是福星,因为你的莅临,为敝君带来了莫大的喜气。”

张良有点莫明奇妙,仓海君已经握着他的手,将他邀到宫殿中,分宾主坐定后,又再度致谢道:“那位国师的预言真灵,他算准了今日必有贵客莅临化凶为吉,愚兄正在怀疑,仓海地处僻远,何得有贵人光降,却想不到会是贤弟你,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张良这时才问道:“亡国之臣,远道来投,承蒙王兄不以落魄而见弃,盛礼相迎,子房已深感辱宠,不知王兄此言何指,良深感困惑,乞道其详。”

仓海君笑道:“贤弟名刺投入之际,愚兄正在焦愁万分,但就在接到贤弟的名刺时,否极泰来,荆人适产一雄。”

张良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避席相贺道:“这真是喜事,应该为王兄大大的庆幸一番!

恭喜!恭喜!”

仓海君笑道:“那里,那里,该是贤弟的福佑。”

张良一怔,仓海君继续解释下去,原来郡夫人怀胎已逾十二月,迟迟未产,四天前阵痛发作,却一直不能顺利生产,仓海君焦急万分,因为按照东夷旧例,新君登基十年内未能有世子,便当逊位而以旁支为替。

仓海君接位已九年余,好容易才盼得郡夫人有了身孕,却迟迟未育,限期将届,如果不能顺利生育,或者生个女儿的话,他的君位就只有两三个月了,在这段时间内,无论如何是来不及再生个儿子的。

仓海君接位后,施行仁政崇尚法治,政和民安,极得民心,全国上下都舍不得他逊位,但格于传统,又必须遵守祖上的遗规,所以全国上下,都寄望于郡夫人的临盆,那知好事多磨,郡夫人迟迟不褥,又遇上了难产。

四天的阵痛折磨,郡夫人已奄奄一息,遍请全国名医俱束手,唯有求告于方士,终于有一位得道的隐士前来视诊后说,郡夫人怀孕时冒犯了默神,因而作祟,又预言说今日可望有福星莅临,可解危厄,否则就难说了,不仅产妇命将不保,国祚亦将根危。

仓海君原来是不信这一套的,可是那位隐士德高望重,极受国人信仰,他也只好姑妄信之。

东夷仓海地处偏远,又是极寒冰冻之际,外来之路为冰雪所封,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贵人光降。

那知道就在郡夫人垂危之际,张良的名帖投到了,仓海君正在产房外踱蹀不安,心力交瘁,接到名帖后,还没看清上面的字,里面一阵骚动,郡夫人顺利地产下一位世子,啼声洪亮,头角峥嵘,更有异香满室,母子均安。

这是个天大的喜讯,所以仓海君在稍事安慰夫人一番后,立刻就出来接待张良了。

张良是个很聪明的人,得知原委后,立刻有了一个主意,事情发生得这么巧,却是个对他绝对有利的机会,必须立刻抓住它,所以他立郎取出预为赞礼的玉马奉上道:“这都是王兄洪福齐天,弟不过适逢其会,世子来日必当大贵,故命中有此劫难。圣人之出必有魔难,以见天命之所注,必将成于困厄,弟勿促而来,身无长物,这一对玉马雕琢简称精细,就作为世子的贺礼,希望勿嫌菲薄。”

这对玉马仓海君在幼年时已见过,也十分喜爱,此时被作为礼物送来,尤其有意义,喜出望外,不加推辞就收了下来道:“贤弟是敝郡的救星,这一对玉马将是小儿的福符,愚兄愧领了,今后将珍为镇国之宝。”

张良见他收下了,心中很高兴,于是开始寒喧,同时谈起自己的近况,仓海君听说他国破家亡,自是十分同情,唏嘘道:“贤弟的不幸,愚兄十分同情,只憾无能为助,但贤弟放心好了,仓海距中原甚遥,秦王的势力达不到此地,贤弟大可在此安居,而且愚兄对贤弟的大才亦有借重之处。”

张良苦笑道:“良虽国破家亡,但韩国颇有忠义之士,小弟要求个安身之处,尚不乏收容之人,至于王兄这儿,小弟入境后就闻王兄就政以来,国泰民安,极得拥戴,小弟可效力之处实无多,小弟此来,实别有所求。”

仓海君皱眉道:“贤弟如有复国之举,愚兄自当尽力为助,只是仓海地小民弱,甲兵不逾万人,自保尚且不足,仅仗天险隔壤而图苟安,以此微力,不堪强秦一击。”

张良道:“王兄误会弟意,小弟所求非此,强秦势盛,韩以数十万之众,尚为之轸灭,弟何敢累王兄于灾危。”

仓海君道:“是则贤弟又有何求?”

张良想了一下道:“以弟之力,击秦自不能假之于兵,只求得勇士一人,狙杀暴君,而速其乱而已,纵或不成,亦见弟忠君之心,非图偷生之辈。”

仓海君笑道:“贤弟壮志可嘉,愚兄当为之促成,敝国地处荒野,适应生存,国中颇不乏勇武之士,当为吾弟物色之。”

张良忙道:“这个人选,弟已经物色到了。”

仓海君道:“那就更好了,是不是他不答应,这没关系,愚兄可以召来而命他前去助贤弟成事,虽然这是一件极危险的事,但愚兄相信可以作得了主。”

张良笑道:“那倒不必,这个人兄弟可以说动他,只是他身犯杀人之罪,在狱中待决。”

于是他说出了薛天异的事,仓海君不禁皱了眉头道:“这个人愚兄知道,他本是韩地人寄居在此,力大无穷,行为暴戾,殴伤国人,敝国人民畏之如虎,所以他杀了人后,全国上下,一致请处以极刑,本来连抓他都很困难,尚幸此人事母至孝,而乃母亦深明大义,亲自缚子入狱以服法,贤弟欲纵此人,愚兄对国人实难交代。”

张良眼珠一转道:“王兄!弟并不要求王兄枉法以纵囚,现在王兄要杀他也不可能!”

仓海君道:“是的!他要越狱的话,愚兄的军卒也抓不住他,贤弟如能叫他越狱,愚兄可以暂缓追捕,等你们离开了再做作一番,庶几两便。”

张良道:“这不行的,薛夫人是个守法的人,她如有纵子之心,就不会送子入狱了。”

仓海君苦笑道:“说的是呀,但要愚兄枉法而纵囚,实在很难,愚兄轻易不处极刑,这人的罪行昭著,已为全国所周知,愚兄实爱莫能助,万望贤弟鉴谅。”

张良道:“王兄现在倒有个最好的理由赦免他,而且全国人民,不但不会怨王兄枉法,且会歌颂王兄之仁政。”

仓海君一时还不明他的语意,但在旁侍候的内侍中有一个老年人趋近附耳低语片时,他才笑道:“对!我怎么忘记了,想必贤弟已经想到了。”

张良微笑道:“王兄新得世子,乃举国的大喜事,循例应大赦天下,尽释所囚,这是个最好的理由。”

仓海君道:“是的!幸得此机巧,使愚兄得循法如所请,否则愚兄真感到太为难了,贤弟有恩于愚兄,拒绝贤弟的要求,于情不合,答应了贤弟,于法难行。”

张良连忙拱手道:“多谢王兄,就请王兄立下诏书。”

仓海君道:“又何必要如此仓促呢?贤弟远来,又兼小儿出世,理应在此多盘桓些时日欢聚一阵。”

张良道:“王兄!小弟国破家亡,复仇之心如箭,那有心情欢聚呢?再者这也是为王兄计,薛天异祖籍韩人,小弟才选中了他,以免拖累王兄,如果小弟在此公开多日,异日举事之后,成固可喜,万一失败了,推究到责任,王兄就难辞其咎了,而秦王又是个气量很窄的人。”

仓海君沉思片刻,终于也想到了其中的利害,默然地抬抬手,侍臣为他送来了筒板与刻刀,他在上面刻下了自己的玺号,把那方镌铭的节符交给张良道:“贤弟!愚兄不是怕事,但必须为宗庙国人计,不能率性而行,你拿了这方符令,就可以到狱中去将薛天异释出,你急着办事,愚兄也不多留你了,看酒来。”

那名内侍立刻捧上一个盘子,内有两尊金爵,都斟满了酒,仓海君取了一尊,等张良也取了另一尊后,他才举爵道:“贤弟!这一爵为谢你给小儿带来福祚,更祝你此去成功,一举而能名扬天下,干!”

张良道谢着饮下了那一爵酒,仓海君亲自送他到宫门前执手激动地道:“贤弟!如果你此举不成也不要灰心,自古暴政必败,独夫必无善终,珍重此身,必有扬志之日,如若无地可容身时,仓海之门,永远为你而开。”

这是一番肺腑之言,也是张良在国破家亡之后,在朋友间所受到最温暖的友情,尤其是出自仓海君之口,更令他感动,因为他知道仓海君的这一个承诺,担了多大的风险。

张良怀着仓海君赦罪的符节,兴冲冲的赶回。逆旅中途看见市民百姓都在欢欣鼓舞,喜动颜色。

仓海君获得世子的消息,已由宫中传到了民间,引起了举国的欢腾,但他们都没有张良心中的欢愉。

故人得子固然值得庆幸,但真正值得高兴的是他的计划得以实施了,机缘的巧合使他能顺理成章地救出薛天异,虽然薛夫人已有表示,允许薛天异为他效力,但总没有合情合法地援救他出来更使得大家都高兴。

想起前夜薛夫人的预言,说自己到宫中去会赶上一场热闹,释放薛天异将毫无困难等等,他不得不佩服这位老夫人的先知了,看来神仙参悟天道,预知休咎的学问,毕竟有点道理。

郡姬久妊不育的事固然是很久了。但薛夫人能在迢迢百里之外,预知自己一到,就能适逢其会,赶上这份热闹,而且,把话说在前面,这的确是一种令人惊奇的神通,修道参悟之说,竟是真有这回事的。

薛夫人是道中人,薛天垢是道中人,将来自己也会是道中人,这将是多么离奇的一种命运呢?

可是张良此刻耿耿于怀的不是将来,而是目前,他想把这个好消息去告诉薛天垢,然后很快地去接出薛天异。

然而当他兴冲冲地赶到逆旅中,却已凤去室空。

薛天垢走了,不声不响地走了,留给他的是一方绢帕,帕上血迹斑斑,是这个多情的女郎啮血捐书:“子房吾君:妾行矣!非妾薄情而背君,盖人生聚合皆有定数,留今日未尽之缘正为异日相见之余数也,君妾之缘份仅此短短片刻而已,贪今日之欢而缘尽,则相见无日矣,为图后聚故,忍心不辞而别矣。

君之来为数定,妾之去亦为数之必然,妾不敢逆天而负己累君也,万祈谅之,郡君添嗣举国同庆,兄之罪,亦可因国庆而蒙赦,此亦数定,君不来,兄无死日,君来,则兄死矣,然此亦数耳,无可怨君者,所盼者,唯望切记母托,为兄觅得一偶,庶几留薛氏之祚,则母与妾俱感同身受矣,君其珍重,四十年中,君当另有机遇,可创不世之勋业,留万古之英名矣。

妾所望者,则盼君勿堕慧根,勿恋富贵,四十年光阴,弹指即过,四十年后,云山相见则为永聚之日矣,彪业勿忘家承,富贵中当另佳偶,万勿以妾之故,矫情而贻妾之罪孽,而为张氏门中不肖之子归也,垢娘留。”

字迹绢秀,到末后时才有点潦草,可见她留书之时,心情还是相当激动的,绢帕上还留着微微的香泽,然而张良却忍不住泪眼模糊,他知道这个雪山中的女神已经离开他很遥远了,今后留给他的将是永远的相思。

道家能辟谷长生,驻颜不老,仙家的四十年或许只是弹指光阴,但在人间却是漫长的一段历程。

“这四十年我只能在梦中去回忆她的影子了,四十年后才相见,垢姑!你或许还容貌如昔,我已是个白发老翁了,才一夕缠绵,才一日欢聚,你就忍心地离我而去吗?”

喃喃地呓语良久,泪水爬痒了他的面颊,滴地叮叮有声,原来已在绝顶的酷寒中,凝成了一粒粒的冰珠。

良久之后,张良才在迷茫中醒过来,轻吁了一声,又强自振作道:“这样也好,我有许多的事要做,不能常在柔情中羁糜的,垢姑,虽然我是在有计划的情形下得到了你,但在你的怀抱中,我却忘怀了一切,付出了我全部的感情,垢姑,如果你仍在我的身边,我真会抛下一切的。”

整整衣襟,他开始准备了,出重金托店家选购了两匹好马,又买了两罐酒,几包熟菜,奔监狱的去路,骑了一匹马,牵着一匹马,去接薛天异出狱了。

虽然薛天垢已经留下了血书而别,他还是想再见到那美丽高大健壮的倩影一次,所以他要快,快争取时间,接到薛天异后,立刻起程入山,一则为了秘密行踪,再则也为了想趁薛氏母女未离之前,再看到她们。

郡城并不大,没有多久就走到监狱门前,张良拴好了马,他精于世故,不动声色摸了一片金叶,悄悄地塞给了守门的狱卒,由于他衣着的华贵,气度的轩昂,以及出手的豪阔,使得狱卒十分惶恐,接下赏赐后,立刻阿谀地问道:“贵人有什么吩咐?”

张良一笑道:“想见一见薛天异。”

狱卒先是一怔,看了他手中的酒菜,随即陪笑道:“贵人是给他送酒菜来的吗?那真是好极了,这位大爷在牢里可真难侍候,每天要酒要菜,送得慢一点就是拳打脚踢,他家里虽然隔时送点钱来,那够他用的,为了图个平安,都是小的拿自己的钱给贴补着。”

张良笑道:“只有看牢的向囚犯刮油水,囚犯向牢卒伸手倒是奇闻,贵官真是好心肠的人。”

狱卒苦笑道:“贵人说笑话了,干小人这一行可苦着呢,待决的囚犯是牢里的祖宗,他反正顶多不过一死,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可是他死在牢里,那是我们的干系,说不得只好倒过来侍候他,尤其是这位大爷,那更别说了,再粗的链子经不起他一挣,动手就打人,假如他的家里再不送钱来,小的连裤子都得卖掉了。”

张良又抛给他一块金箔道:“费心!费心,不会打扰你很久,能否找个清静的地方让我会他?”

狱卒看着金子,眉开眼笑地道:“有!有!这位大爷住的地方就十分清静,谁也不敢靠近他。”

他恭着腰在前带路,通过一排石砌的囚室,最后指着一间门户大开的石室道:“就在这里,贵人自己过去吧。”

张良笑道:“贵地真是有古划地为牢的遗风,死囚房的门都不闭的,倒真是难得!”

狱卒苦笑道:“贵人说那里的话,再厚的门也关不住这位大爷,门是他自己要开的,他怕热。”

张良一怔道:“这种天会怕热?”

狱卒道:“可不是吗?人家冻得成冰条了,偏偏他还嫌热,但也真有他的,光脊梁躺在石板上还冒汗。”

张良心中一喜,因为他要的就是这种奇人。

狱卒又道:“小的可不敢过去了,贵人多半是为着好奇看看他,送酒菜的时候没有关系,可别等他喝完就得赶紧走,否则他酒兴不足,动手又要揍人的。”

张良笑着摆摆手,自己走了过去,还没到门口,就听里面闷雷似地叫道:“刘二垮子!

你这王八蛋又来讨揍了,五刑中可没有饿刑,你敢克扣老子的酒饭。”

张良含笑跨进石室,不由得一怔,虽然心中已有一个印象,知道他是个巨无霸,但也不想魁伟若此。

他平躺在光赤赤的石板上,足足有一丈多高,比他的妹妹还高出一个头来,薛天垢白得像玉,他却黑得像炭,赤着上身,坚实的肌肉显出一条条鲜明的轮廓。

这不是一个人,是一尊天神。

他闭着眼,好像根本不想瞧瞧来的人是谁,掀了鼻子道:“刘二垮子,你这球囊真是不打就不舒服,早上叫你送酒来,你说没钱,这又是那儿变来的,而且一提就是两罐,还带了这么多菜,看在你孝心的份上,今天不揍你了,把东西放下就滚吧,免得你看着心疼。”

张良心中一动,觉得薛天异除了天赋勇力超人外,更还有一股敏锐的感觉,他仰天而卧头都没偏一下,眼睛也没睁开,都能知道自己提了两罐酒来,这是一个再理想不过的刺客人选了,因为刺客不仅要勇力过人,还必须具备这种敏锐的感觉,才能在千军万马中一击而得手。

掩不住心中的狂喜,他放下酒菜一拱手道:“薛大兄,小弟张良拜见,并携来薄仪,望祈笑纳。”

薛天异翻身坐了起来,睁开亮光炯炯的眼睛,望了张良一眼道:“不认识,非亲非故你来干吗?”

望着他铁塔似的身体,张良再度拱手道:“慕名来访。”

薛天异吼了一声道:“拿着你的臭东西,给我滚远点,老子可不是供你们这些公子哥儿消遣的,你拿了两罐酒和一点菜,就想来开开老子的玩笑,你把老子当什么?是街上耍的狗熊,我吃刘二垮子的,是因为我家里会还给他,老子虽然穷,可还没穷得要人施舍。”

张良笑道:“大兄误会了。”

薛天异叫道:“误会个屁,你慕名来访,慕的什么名,老子是待决的囚犯,这种丑名有什么可慕的,小子!你趁早滚远一点,要不是瞧你经不起老子一拳,老子就揍扁你。”

一挥斗大的拳头,直逼上前,张良却坦然不动道:“大兄!小弟是令妹的新婿,特来拜诣的。”

薛天异不禁一怔,仔细打量了张良一下,又地大笑道:“什么?我妹子会嫁给你,小子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你别以为这是占便宜,我妹子一个指头也能把你捏死。”

张良没办法了,只得取出薛夫人的手书道:“大兄如果不相信的话,有岳母大人的手书在此。”

那是一卷羊皮,用炭条在上面刻写着,喷上水后,又在火上烘干,所以炭层不会脱落,是当时最流行而简便的通信办法,薛天异见羊皮上果真是母亲的笔迹,倒是怔住了,恭恭敬敬地接过来,看过一遍后问道:“我妹子呢?”

“她随小弟一起前来,却先回去了。”

薛天异点点头又道:“刚才很对不起,不过我妹子怎么会委身给你的,家母又怎么会同意的呢?她说要学道,终身不嫁的,何况你站起来,比妹子还矮上一大截呢。”

说到这儿他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又道:“家母的书信上说妹子已是你的人了,但结合之期尚远,看来我们这亲戚是不会假了,我也称你一声老弟吧,老弟你这么份斯文样儿,怎么会想到要娶我妹子的,你们不相称呀。”

张良只得道:“小弟蒙令妹相救于雪地狼口。”

“原来你是感恩而图报,这种方式可太勉强了。”

张良忙道:“令妹洁似冰雪,健逾山岳,在感激之外,尚有仰慕之情,承蒙不弃乃得高攀。”

薛天异大笑道:“你的确是高攀了,而且攀得很高,既然你是真心诚意,我也不说什么。

我不怕妹子会受委屈,倒是你得小心点,她发起性子来,你可消受不了。”

张良红着脸道:“小弟非常尊敬她。”

薛天异大笑道:“好!你肯娶我妹子,我总是感激而高兴的,妹妹为了我受了不少累,能得事终身于兄弟这样一个人,我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来,来,我们喝酒。”

他抓起酒罐一仰脖子,咕嘟几声,就把五斤来重的酒罐儿喝得干干净净,然后就大口地吃菜,打开第二罐酒时,才让张良,张良道:“小弟量窄,还是大哥你请吧。”

薛天异也不客气地道:“好!那就不客气了,自从进到这囚房里后,我还没有痛快地喝过,你反正出去有得喝的,兄弟!娘在柬中叫我一切听你的,你要我做什么呢?”

张良道:“等出去再说吧。”

薛天异一怔道:“出去,兄弟!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吧?别忘了我是待决的死囚,这牢房虽然关不住我,但国法可把我给困住了,怎么出得去呢?”

张良道:“小弟特来接大兄出去的,连马匹都准备好了,这点酒是给大兄打尖的,我们立刻就上路。”

薛天异正色道:“我不想在这儿受拘束,娘义正词严把我送了来,我不怪她老人家,现在娘可能后悔了,自己不好意思,才叫你来,那可很抱歉,我尊敬娘,就因为她老人家行事端正,虽然她叫我听你的,这可不能从命。”

张良故意不先说出他已受赦的消息,就是想测试一下薛天异的品德,看看他是否能受托担此一重任,如果他是个偷生之徒,则运用上就得要点计谋,才能说动他去涉险,现在知道他是个守正不阿的君子,心中就安定了,这种人一诺千金,只要他一点头,就不必担心他反覆了。”

因此庄容一拱手道:“小弟将为大兄恭贺,大兄的罪已为郡君所赦免,岳母大人是个巾帼贤母,断不致有乱命,小弟更不敢要大兄作违法之行。”

薛天异不信道:“那怎么可能,仓海君虽有生杀之权,但他是个贤君,断不至发出这种命令!”

张良笑道:“仓海君是小弟昔年知交,小弟前往为大兄请命之际,恰值他新得世子,举国共庆喜瑞,于例可大赦天下,尽释所囚,小弟已得符令在此。”

说着把仓海君的符令取了出来,薛天异过目后,才相信了道:“那倒是好消息,我并不惜一死,因为我死有应得,我是为仓海君高兴,他是个难得的贤君,有了世子,就可以继续执掌政权,造福斯民,这才是真正的喜事,来!我们为这件事好好庆贺一番,喝酒。”

张良饮了一小口,把酒罐递给了薛天异,他一口灌下了大半罐,然后道:“郡君有庆我也沾了点喜气,可以不死了,兄弟!现在我可以听你的了,咱们干什么去?”

张良道:“慈母思儿心切,我们快赶去安慰她老人家。”

薛天异笑道:“娘是不会想我的,她知道我除了砍下脑袋,绝不会有其他的毛病,别是你舍不得离开妹子,想急着去看她吧?兄弟!那也不急着一时呀。”

张良红着脸笑道:“天垢对大兄的思念尤殷,我答应尽快陪着兄长回到家中,兄长,我们这就走吧。”

薛天异将余酒一口喝光道:“好吧,今天的酒喝得很痛快,我打心里都在冒火,也想出去吹吹凉风。”

这话倒不假,两罐烈酒下肚,他的黑脸上泛起了红光,汗水淋淋,与张良瑟缩畏寒之态一比,益发显得精神。

两人跨步走出囚室,外面恰好也掀起一片欢呼,原来仓海君也是个很细心的人,他怕张良怀了赦符前来释放薛天异时,不易取信,又会起冲突,再者单单释放薛天异一人也难以服众,紧跟着派了一名内侍前来颁旨释放狱中所有的囚犯,他只比张良稍慢一步而已。

因此张良与薛天异出来时,狱卒正在开释其他的犯人,见张良出来,那内侍忙施礼恭首道:“贵人也来了。”

张良拱手道:“贵侍既然前来颁示赦令,就免得我多费口舌了,这是贵郡上的符令,请贵侍带回去,并请转告贵上,就说我不再去辞行这就走了。”

那内侍取出一个小锦盒道:“此中有白珊瑚一株,乃海国特产珍玩,主公特命侍者转致以为报公子之厚惠,所持府符也请带着,异日公子重来敝国,毋论主公是否仍在主政公子都可以凭此为敝国之贵宾。”

张良知道这是一项很隆重的赠与,却不便推辞。道谢了一番就跟薛天异走出了囚狱,在外面找到了马匹,张良要薛天异上马赶路,他却笑道:“兄弟!你自管乘骑好了,我是劳禄惯了,骑上它反而别扭,而且我这身量,它也承受不了,反不如两条腿跑得快。”

张良把剩下的一匹马送给了狱卒,狱卒领受千恩万谢,薛天异笑道:“刘二垮子,咱家在这边两个月,拖累了你不少,这就算是你一点的补偿吧。”

狱卒道:“那里,那里!接待薛爷这种英雄,是小的光荣,只惭愧能力薄弱,未能使英雄符心,下次有机会……”

薛天异笑道:“你还想咱家下次再来吗?臭崽子,你安的是什么心,咱家倒不怕再来,只怕你又要叫苦连天了。”

狱卒十分尴尬地苦笑着,薛天异牵着张良的马,大声笑着,洒开大步直往城外行去。

出了城之后,又进入了山道,一片茫茫,只有浅浅的两行脚印,薛天异道:“这是我妹子的脚,别的人不会这么大,她好像是刚走了没多久,奇怪了,她为什么不多等一下,跟我们一起走呢?”

张良不便说出薛天垢血书上的词意,只得道:“小弟入宫请命时,她就走了,可能她不知道这么快,以为还有几天耽搁,所以先赶回去侍奉岳母了。”

薛天异看看地下的脚印又道:“这是她回去的脚印,那是你们来的脚印,奇怪怎么来去的深浅不同,而且看不见你兄弟的,难道是她抱着你来的?”

张良红着脸道:“小弟不善于雪行,马匹又为雪狼所食,为了赶路,只得由她背着小弟而行。”

薛天异笑道:“妹妹的脚程我很清楚,别说是背着你这么个人,就是再加上两倍的重量也不会使脚印加深,兄弟!你别否认了,一定是她抱着你走来的。”

张良满脸通红地道:“兄长何以肯定不是背负而行的呢?难道从脚印就可以看得出?”

薛天异大笑道:“当然了,我是个猎人,六岁就开始在山中狩猎,辨认脚印,是猎人最基本的常识。”

张良仍自强辩道:“兽迹与人行不同。”

薛天异笑道:“当然每种东西都不同,好的猎人一看脚印就知道是什么东西留下的,以及行走的状况,所以我敢断定是她抱着你走来的。”

张良心中十分佩服但又羞于承认,乃赧然道:“大兄是根据什么而作的判断,能否解释一下以开茅塞。”

薛天异道:“如果是背负而急行,脚印不会这么深,而且行走与奔跑时,步幅远近也差了一半,你看看来去的两行脚印就知道了,兄弟!只有她抱着你,两个人情话绵绵,使她没有专心运气,才会有这个现象。”

张良只得苦笑道:“兄长真是观察入微。”

薛天异大笑道:“难怪你要急着去看她,原来你们的感情已这么好,我不耽误你,快走吧。”

说着洒开大步,向前快奔而去,张良连忙催马赶上,可是四条腿还不如两条腿轻快,马蹄陷入雪中约有一尺,怎么都跑不快,十几步路后马已疲累不堪,薛天异又兜了回来道:“这么走几时才到,我托你走吧。”

他双手托在马腹下将张良连人带马举了起来,迈步如飞,在雪上只留下浅浅的一行足印而已。

不过是近午时分,薛天异已把他们带到了栖身的茅屋,但是已不见人迹了,只有薛天异用的大铁锥挂在门口,以及薛夫人留在雪上的一行字:“移孝作忠,莫忘渊源,凡事听张君之安排,而成人世之壮举,博浪沙头云雾里,独夫丧胆之日,即我母子重晤之期也。”

张良怔住了,薛天异也怔住了,半晌之后,薛天异才道:“娘这是什么意思呢?她到底要我干什么?”

张良苦笑道:“岳母大人早悟道机,语多玄妙,前文虽多指示,小弟也是满头雾水,莫名其妙,但知道她老人家的预测都是对的,她要我们去完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壮举,兄长我们到屋里去谈吧。”

在草屋里的景象依旧,只是人踪已渺,这两个人,一个缅怀慈容,一个追思丽影,置酒对炉,张良才说出了他刺秦王的计划。

薛天异只是一口口地喝酒,在张良阐述狙击的计划时,他一句话都不岔口,也不多问,张良却很起劲,不住地在桌上以手指沾了酒,画下图形,说明秦宫的位置,以及由何处下手可以直捣寝宫,一举而得逞。

等他说完之后,才兴冲冲地问道:“大兄!这个计划小弟构思已很久了,但还恐有疏漏之处,你意下如何?”

薛天异这才淡淡地道:“什么计划?”

张良愕然道:“就是小弟刚才说的计划。”

薛天异道:“我根本就没有听。”

张良大急道:“大兄怎么可以不听呢?”

薛天异道:“跟我没关系的事,我听它干吗?”

张良更急道:“怎么与大兄无关呢?这全仗大兄去执行,大兄放心好了,小弟对秦宫的形势早已作过详细调查。”

薛天异摇摇头道:“我不去。”

张良整个地呆了,薛天异道:“我也是韩国人,为复国仇,我自然不推托,何况娘也有吩咐,我不辞一死……”

张良道:“那大兄为何不肯前去呢?”

薛天异道:“地方不对,我一听你的计划是在秦都咸阳,就不想再听下去了,那不是我要去的地方。”

张良道:“不到那里,怎么刺得了秦王呢?”

薛天异道:“娘的留字中已经指明了地方,博浪沙头云雾里,那才是我们动手的地方。”

张良怔住了道:“博浪沙头云雾里,才是下手的地点?”

薛天异道:“是的!娘这么指示,一定有她的道理,中原是否有这个地名?假如没有的话,也可能是另有所指。”

张良想了一下道:“博浪沙!这个地方倒是有的,但那是三晋旧地,属阳武县治,秦王不会在那里呀。”

薛天异道:“只要有这个地方,就一定是那里,兄弟,我相信娘的预言,她的指示不会错,也不会骗你,如何下手行动,我一定听你的,但下手的地点,一定要听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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