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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为财饮鸩死 为子自缢亡

因为云丛林根本就完全没有考虑,应该怎样还手招架。

面对着唐残龙这样的高手,任何的考虑都是多馀的,等得你考虑过之后,只怕你已经倒在血泊之中,掉进了死神怀里。

银鱼刺剑的去势,无疑是快绝。

但云丛林的彩云刀,却忽然幻起了千百道美丽如彩云的花朵,护住了云丛林的咽喉。

唐残龙眼看还只差少许距离可克胜,但云丛林的咽喉就像是远远的一棵树木,可望而不可及。

唐残龙立刻后退两尺,彩云刀已像一股狂风,横卷过来。

彩云刀虽短小,但所卷起的刀啸声音,却有隆然如雷行的感觉。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银鱼刺剑又再卷土重来,在彩云刀声势汹汹的狂风里疾然冒进。

这是沉鱼六绝杀着的最后一式:鳞鳍翻飞搏浪杀!

唐残龙自出道以来,大小战阵身历不知凡几,从来未曾用过沉鱼六绝杀着的最后一式。

因为在沉鱼六绝杀着的六式里,只有最后一式,最具有拚命的气势,这下拚命的招式,如果非到最必要时,当然也不必使用。

现在,唐残龙已到了最必要使用这一式的时候。

他已决定,将自己与云丛林的性命,都赌在这一式剑招之上。

如果自己凭这一式取得胜利则生。

反之,则非死不可。

即使自己因这一式剑法而败,他亦将会死而无憾。

彩云刀的刀势,本已尽量发挥了刀锋上惊人的威力,但唐残龙的鳞鳍翻飞搏浪杀一出招,立刻就将彩云刀一卷复一卷的刀浪压了下去。

云丛林忍不住低声喝采,道:“好剑法!”

他只觉得唐残龙的剑,忽然间力道沉重得多,剑锋虽未刺伤自己,但肌肤竟然已为之生寒。

他从未见过任何人的兵器,可以使用得如此灵活狠辣,刁钻威猛种种特色兼而有之。

到了这个地步,已是决定生死胜负的时刻。

云丛林并不怕死,但他决不能让自己死在唐残龙的剑下,因为唐残龙曾经杀了他的父亲。

无论怎样,他一定要使唐残龙比自己先倒下去。

就在唐残龙第六式鳞鳍翻飞搏浪杀进入最凌厉攻势的时候,云丛林突然眼中一亮。

他觉得,唐残龙这一招,根本无懈可击。

但他更觉得,在这种无懈可击的招数里,对方其实是冒着一股拚命的冒险精神,才能展开这种覆天盖地,气慑山河的凌厉攻势。

所以,在攻势最凌厉之际,其实就是唐残龙最冒险的时候。

所以,这一招虽然无懈可击,但如果有人用更凌厉的攻势反攻势,攻向他攻势最凌厉的地方,说不定就会产生一个意料不到的结果。

问题是,有没有人能使出一种比唐残龙更凌厉的攻势?而这个人又是否比唐残龙更有拚命的冒险精神?

连云丛林自己,都不能保证自己是否能够办得到这两点。

但姑勿论能与不能,总得试一试。

否则,他今生今世,都休想能再有机会击败唐残龙。

云丛林手里的彩云刀,忽然再度啸如雷,疾如风。

不但刀在发威,连云丛林的声音,也倏地吼若雄狮。

“杀!杀!杀!杀!杀!杀!杀!”

七声巨吼,七个杀字。

在此同时,云丛林连续挥出了七刀。

这七刀,每一刀都向唐残龙最凌厉,最能制自己于死地的攻势中反击。

这是以强制强,以拚命制拚命打法。

如果云丛林反击之势稍弱半分,他这种打法无异就是送死,因为云丛林所冲前之处,正是唐残龙剑势最能置他于死地的地方。

任何一个人都绝不敢这样冒险,因为这种冒险的结果,几乎是非死不可的。

然而,云丛林敢,为了要杀唐残龙,冒甚么险他都敢。

结果,他反华唐残龙,一共连续挥出七刀。

每当他挥出了一刀,唐残龙就微笑了一下。

直到七刀挥击完毕之后,唐残龙仍在微笑。

但这个时候,他已变成了一个血人。

一个人连续被砍七刀,又岂能不满身都是鲜血?

“好……刀法。”然后,唐残龙就倒了下去。

“在我右胸的衣袋里,有一张纸条,里面写着一件很秘密的事,如果你有机会,你一定要看看。”

这是唐残龙在不久前说过的几句话。

现在,机会真的降临了。

但云丛林却深切的了解,他本来不该有这个机会。

因为在他连续反击七刀的时候,唐残龙最少有三个机会,可以与云丛林拚一个同归于尽。

但唐残龙没有这样做。

──既然自己必死,又何必一定要别人陪着?

能够有这种宽大胸襟的人,世间上只怕有如凤毛麟角,但唐残龙正好就是其中之一。

倘若唐残龙在连续七刀之际,抱着同归于尽的话,现在云丛林也得和他一样,倒毙在血泊之内。

所以,这场决战,根本上只是平局。

但唐残龙死了,而云丛林却仍活着。

这究竟是敌人的仁慈,还是命运的驱使?

在唐残龙的右胸衣袋里,果然有一张纸条,上面密麻麻地写着一段文字。

“丛林兄:如果你能看得见这封信的话,相信我已被阎王召见矣。人生本就是一场梦,好梦也是梦,噩梦也是梦,一旦梦醒,却已是眼睛永远不能睁开的时候,这对于花花世界又是何等的一个讽刺?”

“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秘密,你从来都不知道的秘密。你并不是云独行的儿子,云独行只不过是在龚老板的命令之下收养你,认你为子的,你的亲生父亲,就是龚老板,而你的母亲,乃是龚老板的原配夫人柳氏因妒派人刺杀身亡的,柳氏之父,是本省军区大元帅的总参谋长,权势熏天,连龚老板都不敢稍吭一口气,至于我为甚么要杀云独行,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们本来就分别隶属于两个死对头的组织里,我若不杀他,他迟早便杀我,这是各为其主,又能怨谁啊!”

一封没有下款的信。

一封令云丛林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相信的信。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唐残龙实在没有理由撒谎欺骗自己。

同时,从这件事,也打开了龚老板为甚么如此看重自己的秘密。

因为他们的真正关系,并非只是老板与手下,同时更是父亲与儿子!

严九爷在小菜馆里,接到了唐残龙被杀的消息。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个打击是何等的沉痛,这比起一个视财如命的守财奴,忽然间被人抢去了一座金山还更要命。

但他的脸上,却半点不动声息,他只是长叹道:“唐大少爷的剑法很好,死了实在可惜。”

接着,他就下令全部手下马上撤退,退得越远越好。

当然,在他的身边,仍有许多手下护卫着。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严九爷忽然觉得不舒服。

他觉得头痛,肚子痛,混身都痛。

他的脸色,已由原本的红红润润,变成又青又蓝,汗珠一行一行地滚滚而下。

他忽然用尽气力,大声道:“陆雪鸿,你的蟮糊双黄里有毒!”

陆雪鸿,就是陆三记,也就是严九爷最亲信的心腹之一。但严九爷却不知道,这人原来就是大盗红衣刀王陆旋风!

陆旋风冷冷道:“严九爷请放心,蟮糊双黄里虽然有毒,但解药却还有一包,只要你一服下,立刻就没有事了。”

严九爷道:“这毒药果是你放的?”

陆旋风道:“不错。”

严九爷道:“这碗东西煮好之后,你曾在我面前亲口吃了一小半,你当然也已中毒。”

陆旋风道:“那一小半绝对毒不死我,因为我早已先行服了解药。”

严九爷嘿嘿苦笑,突然喝道:“大家上前,立刻将这个叛贼拿下!”

他现在虽然身中奇毒,但他的命令还是和平时一样有效。

最少有十个彪型大汉,一起向陆旋风涌去。十个彪型大汉去对付一个满嘴黄牙的老头,连严九爷都觉得太多了。

但这十个大汉,却竟然没有将老头抓住。因为老头的手上,已不知从哪里抓着了一柄刀。

这一柄刀,并不是小菜馆里切菜的菜刀,而是杀气腾腾,重量最少超过十六斤的鬼头大刀。

一看见这柄鬼头大刀,严九爷便知道这十个手下必会大大的遭殃。

因为他已经知道陆雪鸿的真正身份,就是二十多年前比阎王与吸血僵尸更吓死人的红衣刀王陆旋风。

二十多年后的陆旋风,虽然苍老不少,但他手中一柄鬼头大刀的威力,却比二十多年前有增无减。

刀锋一掠,血光四溅,立刻已经倒下了四个最先涌前的大汉。

其馀的几个见状,不由都是大吃一惊,连忙纷纷拔出腰间武器。

但他们的武器才亮到手,立刻就被数十枝强劲的弩箭穿胸洞腹,流血惨死。

严九爷与他的其馀手下,都不禁面色大变。

弩箭究竟从何而来?

莫非又是龚老板?

小菜馆有两个门口,一个是正门,另一个却是后门。

弩箭就是从后门方向射进的。

但在这个时候,一个阴冷的嗓子,却从正门处响起:“严寺濮,谭某人在此恭候多时了。”

严九爷立刻又是面色再变。

只见正门之处,一个年约五十的黑袍人缓步走进来。

这人就是沈谭两姓家族里的顶尖人物之一,也是谭氏家族里权柄最大的黑衣长老谭郸。

严九爷现在总算已经知道,自己射了一辈子的雁,到头来却要被雁嘴啄瞎了眼珠。

他早就打算一举将沈谭两姓家族的势力,完全消灭,但他想不到他的盟友谭郸的手段也同样毒辣。

如果单凭谭郸的力量,也许还太单薄一点,但现在谭郸的背后,最少有两个可怕的人在支撑他。

其一,是昔年威震关外的红衣刀王陆旋风。

其二,是严九爷的死对头,龚老板!

严九爷以为谭郸站在自己一边。即使将来再为利害冲突,但目前总该会齐心合力,先对付了龚老板再说。

但他根本很难想象得到,原来龚老板早就拢络了谭郸。

同时,有一点秘密,是严九爷更猜想不到的。

原来沈谭两姓家族根本就没有分裂,这两姓家族依然团结如昔。

甚至沈寒衣(即谭潜志)之杀其他伙伴与“自杀”,也并非两姓不和,而是沈寒衣设计的一幕好戏。

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使严九爷相信沈谭两姓家族不和,从而使之逐步跌进这个陷阱。

所以,即使像云丛林与唐残龙如此精明的人,也被沈寒衣的把戏瞒过。

事实上,七金刚依然活着,只有沈大头冀图突袭唐残龙事败,反被唐残龙刺毙而已。

如果当时云丛林与唐残龙能仔细检验一下那些尸体的话,这出把戏就会立刻被揭穿,可是,他们却忽略了这一点。

这些事情,龚老板当然老早就知道,因为他正是这个计划的总策划者。

直到现在,严九爷大概已经山穷水尽,英雄末路了。

即使他现在再年轻三十年,胁下再插上一对翅膀也绝对逃不出这个天罗地网。

这间小菜馆,正是严九爷葬身之地。

陆旋风冷酷而凶暴的目光,狠狠的盯着严九爷,他要亲眼看见这个人死。

死在一种穿肠溃心的毒药之下。

二十多年前,陆旋风和他的几十个马贼,为甚么会忽然间无影无踪销声匿迹?

这件事一直是个没有人知道的谜。

不过,陆旋风本身,当然知道其中原因。

同时,严九爷也知道。

因为陆旋风的几十个手下,就是严九爷暗中在一家客栈中,以毒药混在酒菜中全部毒死的。

当时,严九爹已经开始拥有一定的实力,他有一个最大的目标,就是黑吃黑,向陆旋风这一群响马大盗下手。

然而,严九爷的毒药,却没有毒死陆旋风。

因为,陆旋风当时根本就不在客栈之内。

不在客栈,在那里?原来他在妓院中。事后,陆旋风不再做马贼,他要找出凶手,为那些被毒药暗算害死的手足报仇。

十几年之后,他终于查出了整件事的主谋,就是这个城市里的大人物──严九爷。

可是,严九爷的势力,实在太大,陆旋风就算肯冒险去行刺他,机会亦实在微乎其微,结果,他首先去会一会严九爷的的死对头龚老板。

龚老板考虑了半天,终于安排了一条计策。

他要陆旋风混进严九爷的组织里,然后再等机会杀他。

陆旋风为了要报复,一切都不在乎。

直到今日,机会终于来了,严九爷吃了一碗有毒的蟮糊双黄。

陆旋风曾经发誓,绝不用刀去报仇,因为一刀砍死严九爷,实在令他死得太过痛快。

你怎样毒死我的手足,我便怎样毒死你。

夜已深,凌晨一点零八分。

龚老板出现了。

出现这间小菜馆里。

严九爷的脸,现在已开始浮肿,溃烂,脸色就像一块腐臭了的猪肉。

但他仍然看得见龚老板已到了这里。

“我们终于相会了。”

龚老板叹着气,道:“只可惜今晚你的脸色太差了点,好像中了毒似的。”

严九爷居然还能笑得出:“哈,你的眼力真不错,我的确是中了毒,不过这毒还不太厉害……咳!咳……”

说到这里,严九爷咳出了一大滩血。

不是红色的血。这血竟是黑色的。

龚老板又摇头叹息,道:“瞧,连血都是黑色的了,怎么还不毒得厉害?”

严九爷又再咳了两下,厉声笑着说道:“这毒就算再毒千万倍,又岂及得龚兄十份之一啊……”

龚老板没有向他反驳。

因为这两句说话,就是严九爷毕生最后所说的两句话。

这位一代枭雄,就此倒毙在一滩黑血之上,从之后起,这里再也没有严九爷这一号人物了。

龚老板忽然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终于亲眼看见自己的眼中钉被拔了出来,这种痛快感觉,实在是难以言喻。

但他的儿子,却感到事情似乎太顺利了,顺利得简直令人可怕。

现在,龚老板已经正式当众宣布承认,云丛林并不姓云,他姓龚,叫龚丛林才对,而且更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龚丛林有个领感:“严九爷虽然已经被杀,但他一定有一着毒辣的手段,去对付龚老板。”

这种人生前令人感到可怕,死后仍然同样令人感到可怕。

但龚丛林却不知道,严九爷还有甚么办法,可以在死了之后仍能对付自己的父亲。

也许这只不过是神经过敏罢。

自此之后,严九爷的一切基业,所有地盘,都落在龚老板手中。

龚老板虽然并呑了严九爷的一切,但对于城里东北方一十六条街道,却绝不沾手。

他向沈谭两姓家族保证,他今生今世,都绝不会起野心侵占盟友的地盘。

沈谭两姓家族,就是龚老板的盟友。

如果没有沈谭两姓家族从中帮助,想消灭严九爷,恐怕一百年内都难有机会。

龚老板的野心虽大,但他总算有一个好处,就是永远都能够知己知彼。

沈、谭两姓家族的力量,其实并不弱小。

如果自己在并呑了严九爷之后,再妄图向东北方打主意的话,这个险实在冒得太大。

最少,目前龚老板不想去冒险。他觉得现在自己已到了享晚福的时候。然而,这种感觉是严九爷在世前从所未有的。

莫非是严九爷之死,令到他对于生命又存有另外一种的观感。

──严九爷生前,叱咤风云,享尽多少荣华富贵。

但到头来,仍是一坏黄土就埋葬掉了一切。这就是“冒险”两个字杀了他。

龚老板又想起自己的一生,谋算别人无数,他的敌人,一个一个都倒在他的手里。

但是,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被敌人谋算倒下,那又如何?

直到现在,龚老板才蓦然发觉,自己已经老了。不但人老了,精神和野心也同样老了。虽然他谋略仍在,但却已欠缺了昔日的腾腾杀气。

一连好几个晚上,龚老板在朱福源的家里,和朱福源下棋。

朱福源虽然是个大腹贾,但对于下棋这一门学问,倒是大有心得,其中尤以围棋更是个中能手。

但这几天以来,朱福源都是败多胜少,而且着子之际,出现了不少应该出现的错着。

这是朱福源的棋艺退步,还是心不在焉?

直到了第五个晚上。

龚老板仍然在朱福源的书室里下棋。

这个晚上,朱福源忽然又下得很好,连盘妙着,直取三局胜利。

龚老板喷了一口浓浓的雪茄:“你今天心情好多了,我保证不论再奕多少局,你都会赢。”

朱福源突然大笑:“龚老板,你觉得我今天的心情真的很好吗?”

龚老板没有再说话。

朱福源又道:“因为今晚将会是我毕生最后一次奕棋,所以我要赢不要输。”

龚老板仍然没有再说话。

朱福源呷了一口茶,然险把杯子放在桌上,道:“这是一杯毒茶,我已喝了三杯,但我连杯子都没有给你一个。”

龚老板重重喘了口气,脸上掠过一丝悲哀的颜色:“我早就知道你有满腹心事,但想不到竟然要自杀来解决。”

朱福源的眼睛,已开始微微向外凸出,而脸孔却掩盖着一股黑蓝之气,他又再将杯里的毒茶喝尽,道:“龚老板,因为我若不自杀,就得杀你。”

龚老板望了望桌上的空杯子:“早就有人向我告密,说你可能会杀我。”

朱福源的身子一震。

龚老板却悠然如在谈风说月,缓缓道:“可是,我不相信,你会向我下手,无论你的处境怎样,无论你有多大的苦衷,我深信你不会这样忘恩负义。”

龚老板的说话,一点也不错。

朱福源的确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甚至恩将仇报的一类人。

常言道:“得一知己,死无憾矣。”

龚老板虽然绝非甚么正人君子,但却是朱福源的知己,毕生唯一的知己。

朱福源的双眼中,流露出了感激的目光。

因为龚老板对他信任,这种信任,对朱福源本身而言,是一种无价的荣耀。

龚老板生平杀人无数,一向对别人的性命都并不怎么重视,但现在面对着已经服下毒药的朱福源,心中竟也大是不忍。

“你服下的是甚么毒,能否有救?”

“我从未听人说过,百蛇浏这毒有药可解。”朱福源苦笑着:“一个人既然到了非死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又何必还要活着。”

听到了百蛇粉三个字之后,龚老板也只能空叹有心无力,这种毒药即使是神仙降世,只怕亦束手无策,徒呼奈何。

“在你咽气之前,请告诉我,你为甚么要自杀?”

“朱福源的脸,忽然抽搐了一下,颊上的黑气,已越来越是浓密。

“龚老板,我唯一的女儿,在范小机手中”

说完之后,朱福源双手捏着喉咙,痛苦得要跪在地上。

龚老板立刻走出书室,大声道:“传丛林进来。”

半晌后,龚丛林已到。

龚老板向朱福源一指,道:“别让他再痛苦下去。”

龚丛林一呆。

龚老板忽然将声音压得很低沉,道:“他服了百蛇粉,已无药可解其毒。”

龚丛林又是一呆,但他已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蓦地,彩云一闪,刀快宛若雷电,直向朱福源的左胸心脏地带射去。

朱福源沙哑着嗓子,低声喝采道:“来得好……好刀……法……”

然后,朱福源就在百蛇粉毒未曾完全发作之前,溢然长逝。

龚老板的面孔,现在以乎比死了的朱福源还难看。

他盯着自己的儿子,冷冷道:“你听过范小机这一个人的名字没有?”

龚丛林只觉得身子微微一震。

范小机这个人的名字,他自然听说过,而且不止一次,两次,而是无数次。

这个人的名字,也许没有唐残龙的名字响亮,但龚丛林却知道,这个人实在比唐残龙还要可怕千万倍。

因为范小机是个武功极高,而且像个疯子般嗜杀的冷血狂徒。

这个人有一种本领,就是来无影,去无踪,而且容颜千变万化,究竟这个人的庐山真面目怎样,从来没有人曾经见过。

龚老板又道:“朱福源的百蛇粉,是范小机最拿手使用的毒药,这些百蛇粉原本是用来毒杀我的,但朱福源不愿意做这种恩将仇报的事。”

龚丛林问道:“朱福源是被范小机要胁?”

龚老板道:“不错,范小机将朱福源的女儿劫持在手中,要胁朱福源下毒暗杀我。”

龚丛林道:“范小机为甚么要对你下毒手?”

龚老板道:“因为范小机就是严寺濮整个组织里的灵魂。”

龚丛林道:“组织里的灵魂?”

龚老板道:“不错,如果没有严寺濮,范小机现在还是一个穷乡僻壤里的穷小子,但如果没有范小机,严寺濮可能早已死了几十次。”

龚丛林莫名其妙。

龚老板再道:“严寺濮之所以能够一直稳如泰山,唐残龙固然功不可殁,但实际上范小机所做的事,远比唐残龙为多,不少想向严寺濮打主意的人,都被范小机暗中解决了,他所杀过的人,实在数之不尽。”

龚老板顿了一顿,忽然叹道:“现在范小机要杀的人,必就是我和你,可是他为甚么不亲自出马,而要利用朱福源向我暗中下手?”

龚丛林道:“可能范小机这一个人,根本就是我们组织里,一直深藏不露的卧底。”

龚老板道:“我也是这样想,但范小机向来神出鬼没,他的庐山真面目谁也未曾见过,那么究竟谁就是范小机?”

这一件事,是十分重要的关键,如果不能够彻底清除严九爷的党伴,虽然头头已死,但龚氏父子就永无高枕无忧之日。

何况这人是范小机?

龚老板在未杀严九爷与唐残龙之前,早就想先除了范小机,可是,范小机这一个人,就像是雾里的雾,风中的风一样,只有名字,不见其人。

龚老板甚至有时候大胆假设,天下间根本就没有范小机其人。

可是,范小机的确存在,而且现在已开始了复仇的行动。

龚老板望着朱福源的尸体,突然大声对龚丛林道:“如果你不能替他报仇,你就不配是我的儿子。”

范小机在哪里?丛林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

但龚丛林却有一条线索,可能会找得到范小机!

因为他知道范小机有一个最大的本领,就是捉蛇与养蛇。

否则,范小机的百蛇粉也不会泡制得如此厉害了。

常言道:“物以类聚”。喜欢捉蛇的人,一定会与许多捉蛇为业的人很熟络。

这一点,虽然只是一个推理,未必会完全准确,但最低限度,都是一条线索,可以追查范小机的卜落。

所以,他去找一个捉蛇为业的老人──“蛇霸”老吉。

老吉的年纪,已经六十多岁,手脚大不如昔日灵便,但他捉蛇的本领,在这个省之内仍是屈指可数的专家。

“范小机?”老吉一听到龚丛林提到范小机这三个字,脸上便露出一片茫然之色,“这个名字很美丽,很好听,可是范小机究竟是谁?”

龚丛林说道:“这个,正是我要问你的事。”

老吉摇摇头:“先生,你找错对象了,我不认识甚么范小机,更不知道这是个甚么样的人。”

龚丛林忽然道:“听说你近来的身体不太好。”

老吉叹着气,慢慢地卷着一口烟,道:“年纪老啦,说甚么也比不上十年前般中用,自从去年春季后,我已没有再去捉过一条蛇了。”

龚丛林点点头,道:“所以你近来索性退休,享享晚年福。”

老吉苦笑了一下,道:“倒谈不上享福,且看这里四壁萧条少能有两口糙米糊口,都全得靠侄儿不时接济哪。”

龚丛林又点点头,从袋里摸出一块长长的金条。

黄澄澄,纯正足金五十两的黄金条。

老吉几乎连卷好了的纸烟也掉落在地,两只眼珠直盯着这五十两黄金。

在老吉而言,这五十两黄金无异是一笔令人惊心动魄的财富。

龚丛林从老吉手里,取了一张烟纸,一面卷包烟丝一面道:“这些不成意思的礼物,是家父吩咐在下送给你老人家的,但其中却有一个条件:…”

老吉咽了一口唾沬,口中却已说不出话。

龚丛林轻轻一笑,道:“范小机在哪里?”

老吉犹疑了片刻,终于道:“城郊西北六里外,有一座千玄古寺,范小机就在寺内。”

无论别人怎样聪明,总不会猜到,范小机藏身之所,竟然在一座和尚寺内。

难怪龚老板眼线如此广阔的人,都查不出范小机在哪里。

同时,有一点更是任何人都猜不到的,范小机在这座古寺之内,竟然还是一个得道的高僧,法名叫做智骞。

智骞禅师,就是严九爷最后的一张皇牌──范小机。

在富门赌坊之役,范小机没有被严九爷召集,去参与这场决战,并非是由于严九爷的忽略,而是他一向太重视这张皇牌,他要留下这一注赌本,以备最不测时之需。

当然,严九爷并没有料到,这一场决战,竟是他毕生最后的一次豪赌。

其实,人生就是赌博,从出世以至死亡,都充满无数次的赌博。

当一个人还未出生的时候,其父母已经开始以赌博的心情,去等待婴儿出生后的性别,究竟是男还是女。

大多数的人,都渴望能够“一索得男”,如果生下来的是个女的话,就算输了。有些人把赢输看得很轻。但有些人却把赢输看得很重,甚至比自己性命还要紧。

然而,人既常有赌的机会,也自然就常有输的时刻,所以,在人生赌博过程中,不论或赢或输,最聪明的处理方法,就是淡然置之一笑。

可是,能有如此胸怀之人,世间又有多少?

千玄古寺,在城郊西北六里之外。

这座古寺,据说是宋朝末年一位大财主,花了十万两银子建造的,一个尘俗富豪,竟愿斥资建造僧寺,也可谓难得。

可是,这一位大财主,却并不因此而有善终,他在五十八岁那年,就在这座古寺门外的一棵树下吊颈自杀。

他有一封遗书,说出他自杀的原因。

他在遗书里表示,他自从二十岁以来,一直谋人钱财,更谋人性命,所以后来虽成巨富,良心却一直没有半天的安乐。

乃至于五十五岁那年,这位大财主终于深感痛悔,乃将绝大部份财产,用来建造一座新的千玄寺。

在此之前,原本已有一座千玄寺,可是却日久失修,几成废寺,寺中僧侣仅馀十一名,乃至经过重新建造之后,寺中香火大盛,僧人亦逐渐增加,成为一座着名的佛寺。

然而,这位大财主的良心,仍旧不能安息,每夜寐中,总见冤魂索命,恶鬼缠身,终于,他自杀在寺门之前以求解脱。

他虽然赢得一生富贵,却输了一颗良心。

像他这样毕竟还有良知,实在不配去谋财害命。

直到数百年后的现在,这里也有些“大财主”,例如已经死了的严九爷,和已经控制大局的龚老板。

他们会有最后的良知吗?

晨曦,雾襄。

就在这座千玄古寺半里外的一块草坪上,龚丛林终于找到了智骞禅师。

智骞禅师一点也不老,很年青。

因为他除了身袈裟,剃光了头之外,根本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和尚,更谈不上称甚么禅师。

他真正的身份,是毒王杀手范小机。

范小机似乎对于龚丛林的出现,并未感到诧异。

“你就是智骞禅师?”龚丛林道。

范小机点头。

龚丛林又道:“智骞禅师,也就是范小机?”

范小机也同样点头。

龚丛林望了范小机一眼,只觉他整个人冷酷无比,连点头这种微小的动作,也充满冷酷之意。

龚丛林道:“朱福源女儿在哪里?”

范小机指一指地面,道:“她就在我的脚下。”

龚丛林只觉得手心一阵冒汗。

因为他已看见了范小机站立之处,土壤松浮,显然曾经被挖掘过,然后又再重新填上。

范小机冷酷的声音,缓缓响起,道:“你若来早一步,也许还可以看见她那直挺挺的尸体,想不到她活着时美丽,死了之后仍然同样迷人。”

龚丛林本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但现在他已发现,范小机比自己更冷酷无情千万倍。

冷酷的气息,只有冷酷的人才能嗅得更清楚,龚丛林向来都相信一句说话:“杀人者越冷酷越好。”

因为这种人几乎已没有任何的感情,而感情二字,却往往是下手杀人时的绊脚石。

龚丛林尽量压抑情绪,他需要极度的冷静,来对付范小机。

“你为甚么要杀一个弱质女孩子?”

“因为我喜欢。”

像范小机这种人,杀人根本就像和尚敲经念佛般同样平凡。

“我喜欢”这三个字,已足够让他去杀任何一个人。

龚丛林听了范小机这种解释后,竟似将这个解释接受下来。

但他的彩云刀,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出手。

好漂亮的彩云。好快好狠辣的刀。范小机能抵挡得住吗?答案是:“不能”。

彩云刀已将范小机的颈,刺穿了一个血洞。

又深,又红的一个血洞。

范小机并没有惨叫,连闷哼一声都没有。

他明知龚丛林的彩云刀刺向自己,他更明知道这一刀的威力,没有办法可以抵挡。

所以,他索性不加抵挡,任由龚丛林这一刀剌在颈上。

但龚丛林并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因为他同样被范小机算了一下。

“砰!砰!”

范小机竟然有火枪在身上。

他并着吃致命的一刀,使龚丛林一个难以置信。

同时,就在龚丛林得手的一刹那间,范小机扳动了枪机,连开两枪。

第一枪,不中。但第二枪却中了,子弹射进了龚丛林的腹部。

龚丛林弯着腰,脸上一片茫然之色。

他看见有人向他招手。但那人并非“人”。是死神。死神在向他招手。

龚老板活了一大把岁月从不喜欢哭。

现在,他哭了。

龚丛林没有死。

死的是范小机。

如果范小机泉下有知,知道龚丛林竟能中枪不死的话,一定会很失望。

死神只召唤范小机。

龚丛林却在紧急抢救之下,在眉院里捡回一条性命。

但龚丛林从今后起,已不能再生育,不能再生孩子。

这对于龚老板而言,自然是个极沉痛的打击。

因为龚门从此绝后了。

为了这件事,龚老板大哭。

虽然,他拥有许多一切的财势,但这件憾事,却已无法弥补。

龚门真的从此绝后?

不,龚门有后。

龚丛林的唯一血脉,已经在一个人的肚子里。

沈真真。没有人知道沈真真已傻孕。

在她的肚子里,有一个小生命,这个小生命的父亲,就是龚丛林。

然而,纸不能包火。沈真真有了龚丛林的孩子这件事,终于传了出来。

最后,还传到了龚老板的耳中。

龚老板立刻吩咐手下,无论用甚么方法,都要将沈真真请回来。

结果,沈真真在一间茶室里,会见龚老板。

龚老板开门见山就说道:“妳已经怀孕?”

沈真真点头。

龚老板又道:“孩子是丛林的?”

沈真真也同样地点头。

龚老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道:“很好,很好。”

沈真真说道:“依我的看法,并不很好。”

龚老板脸色一沉,道:“妳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沈真真道:“因为这孩子虽是龚家的,但我却快要成为阎家的媳妇。”

“阎家?是那一家。”

“阎罗王的家!”

龚老板脸色不但更沉,而且露出了灰白之色:“妳以死要胁,有何所求?”

“有何所求?”沈真真哈哈大笑,道:“对一个寡妇而言,我尚有何所求?我爱丛林,但丛林却是被你逼死的。”

“胡说,我岂会逼自己儿子去死!”

“你若不野心勃勃,丛林岂会死在范小机的枪下?”

龚老板道:“但丛林现在还在世,他未死。”

沈真真冷冷一笑,道:“可是他已不能再生育,又与一个死人何异?”

龚老板突然放低嗓子,沉声道:“妳若需要男人,我可以给妳尽量安排,只要妳把孩子生下来!”

沈真真面色煞白,道:“你越说越不像话了,天下间那有父亲替儿子冠以绿头巾之理,同时你又将我看成是一个怎样的人?”

龚老板说道:“然则,妳真正所求何在?”

沈真真道:“要我把孩子生下,只有一条路。”

龚老板说:“妳说。”

沈真真道:“我最讨厌最憎恨的人,就是你,如果你要我一定把孩子生下,除非你先死。”

龚老板顿时哑然。

沈真真最后一句话说,是:“一个月之内,你若不死,我就去上吊。”

二十八日之后的一个清晨。

龚老板自缢于办公室之内,遗书只有几个字,上面写着:“沈真真,妳莫失信于老夫。”

没有人知道他为甚么自杀。

因为沈真真也失踪了。

八个月之后,龚丛林接到一件礼物。

一个小娃娃,是个男娃娃。也是他的亲儿子。但沈真真呢?

五月,扬州。

有一个妓女,忽然疯了。

她从厨房里,拿出一张菜刀,狂斩一个老嫖客。

“你逼死我丈夫,又来强奸我,斩你!斩你!”她不断挥刀狂斩不断地嘶喊。

结果,老嫖客死于刀下。

而这个疯了的妓女,终于被警卫队乱枪射死。

这个老嫖客,根本上没有半点地方得罪那个疯妓女。

他之所以被斩,也许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

他的相貌,有九分酷肖龚老板。

而那个疯妓女,就是沈真真。

又再过了半年。

大雪纷飞的一夜。

龚丛林遣散了父亲以前所有的一切部属。

他已厌倦了这种生活。

自从他被范小机枪伤之后,他对人生的观感一直在改变。

钱财与权力,本是他一直在追求的目标。

为了这目标,他甘愿以性命与良心去换取。

但他却不能否认,世界上已有太多的人,为了金钱与权力,而结果一无所得。

即使是龚老板,百战百胜,结果还是空手来,空手去。

那么,却又何苦由来呢?

现在,他觉得自己最大的财富,并不是金钱,更不是权力,而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骨肉。

他要尽自己一切的力量,去栽培下一代。

在离开这个城市的前一夜,他将自己最心爱的彩云刀,用黑漆髹掉,然后埋在唐残龙的碑前。

彩云刀已不再有昔日的光辉灿烂。

黑色的彩云刀,长埋在地底。而它的人生,也不再杀人。

人,毕竟还有良知,只可惜欲念每每将良知掩盖而已。

(全书完,helloworld666扫校,据香港《武侠世界》杂志第939-941期, 1977,古龙武侠网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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