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娘也在笑,但她的笑容充满了无可奈何。
月下婆婆道:“看来,我这个老太婆的脑袋必然是稳如泰山的,人头长廊用不着我这副不中用的脑瓜子。”
白世儒拉开吕足金,对月下婆婆苦笑道:“吕足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前辈,真是万分该死!”
月下婆婆摇摇头,道:“她并不该死,该死的是天恨帮的混蛋!”
常挂珠道:“既知天恨帮的混蛋该死,就不该拦阻咱们前往东坑!”
月下婆婆道:“你们真的要到羊牯坑东边?”
常挂珠道:“是的。”
月下婆婆道:“不怕危险?”
常挂珠道:“怕危险的就不来!”
月下婆婆沉吟半晌,终于点点头,道:“好,你们跟我走!”
常挂珠立时为之精神一振,吕足金却问道:“还要不要砍掉一颗脑袋才能前往东坑?”
月下婆婆笑了笑,道:“你以为这里真的有什么人头长廊吗?”
吕足金干咳一声,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月下婆婆道:“杨大官人只喜欢搜罗神兵利器,又怎会对砍下来的脑瓜子有兴趣了。”
吕足金不觉恍然道:“原来你是骗人的。”
月下婆婆笑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吕足金道:“是羊牯坑。”
月下婆婆正容道:“你知道就好了,无论是谁来到这里,都很容易会变成羊牯的。”
肥娘淡然一笑,道:“连钱有多也不例外?”
月下婆婆哈哈一笑,道:“别提这位钱老儿了,他以‘九省棋王’自居,但遇上了杨大官人,还不是为之缚手缚脚吗?”
肥娘道:“杨大官人除了棋艺高明之外,别的本领好像也十分厉害。”
月下婆婆道:“当然厉害,否则恨帝也不会视之为心腹大敌了。”
“恨帝也来了?”肥娘吃了一惊。
“不知道。”月下婆婆道:“东边形势吃紧,但恨帝是否已经亲自来了,老太婆却不怎么清楚。”
常挂珠道:“前辈听过桃源金殿与金殿桃源这两个地方吗?”
月下婆婆道:“那是慕容老人的老巢,近来不知道怎样了?”
常挂珠叹息道:“已尽落于奸人之手了。”
月下婆婆讶异地问道:“是怎么一回事?”
常挂珠道:“是天恨帮的杰作!”
月下婆婆脸色一沉,怒声道:“太可恶了,再闹下去,中原武林还有一寸乐土可以剩下吗?”
常挂珠道:“前辈此言,绝非杞人忧天,晚辈也有此同感。”
鲍正行却大不以为然,道:“战阵方兴,鹿死谁手之数谁能妄下定论?但自古有云:
‘邪不能胜正’,是以咱们最后终必能诛灭奸邪,造福苍生百姓!”
常挂珠盯着他,干咳着道:“如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真难相信这番话居然会出自老五之口。”
舒一照笑道:“所以嘛‘狗嘴长不出象牙’这句话并不一定完全对的。”
鲍正行勃然道:“你敢骂我是狗?”
舒一照道:“俺只是说你长出象牙来了。”
月下婆婆轻轻挥了挥手,道:“在这关口上,大家别再作这无谓之争了,还是跟我前往东坑吧!”
羊牯坑这地方,若单是听这名字,绝对很难想像得到,它居然会是一片极其辽阔的地方。
月下婆婆带着众人往西往东走,总共经过了两个池塘、三座林子,经过了几十幢大大小小的房合楼台殿阁,才来到了羊牯坑之东。
至于东坑这地方有多大,众人还是无法知道的。
月下婆婆把众人带到东坑一座八角亭下,便没有继续向东前进。
常挂珠道:“这便怎样了?”
月下婆婆道:“西坑之人,只可到此为止,再往东行,必须先得到杨大官人允许。”
常挂珠皱了皱眉,道:“这么说,咱们岂非要待在这里吗?”
月下婆婆道:“我已无法再向前行,但诸君想怎样,却大可自行定夺。”
常挂珠还没有开口,吕足金已抢着说道:“这还用想吗?自然是一直冲过去再说!”
肥娘却摇了摇头,说道:“不能冲过去。”
吕足金一愕,肥娘接着又道:“来者是客,咱们可不是来攻打羊牯坑的,所以,咱们只可以慢慢的走过去,以免发生误会。”
鲍正行咧嘴笑了一笑,道:“言之成理!”
月下婆婆忽然叹了口气,道:“你们不愧是江湖上的好儿女,接下去的事情怎么办就得靠各位自己努力了。”语毕,掉头折返西坑,瞬即身形消失得无影无踪。
八角亭下,就只剩下了这群江湖儿女,其中一个还是躺在担架上的。
鲍正行忽然说:“俺早就觉得,沈总调度是个很有福气的武林福将。”
舒一照奇道:“他如今躺在担架上什么都不知道,又有什么福气可言呢?”
鲍正行道:“这才是福气之所在,咱们走路走得连腿都软了,但他却悠哉悠哉,既不花费半点气力,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还不是福气十足吗?”
舒一照想了想,居然点了点头,道:“亦是道理!亦是道理!”
就在这时,八角亭外一片竹林后,忽然来了八个黄袍僧人。
众人大奇,鲍正行首先迎了上前,合什叫了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请问诸位大师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为首一名僧人,年纪最大,约莫五旬左右,闻言微微一笑,道:“洒家刚才大便,从茅厕出来,如今带着七名弟子操他奶奶个熊去也!”
鲍正行一愕,继而大笑,说道:“这么洒脱的光头和尚,俺已久未逢之矣,来来!咱们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喝个够本如何?”
黄袍僧人摇摇头道:“出家人不可喝酒,不可吃肉,也不可杀生,施主这番好意,贫僧敬谢不敏。”
鲍正行又是一怔,道:“佛门戒律,大师全都遵守?”
黄袍僧人忽然喋喋一笑,粗着嗓子答道:“戒律?有什么鸟戒律可守?洒家喜欢干什么便干什么,就算是人血也照喝不虞!”
鲍正行哈哈一笑,道:“大师可认识‘茹毛饮血鬼独夫’练老宫主吗?”
黄袍僧人的声音忽然又平静下来,道:“练老施主虽曾喝人血,心肠却不是坏的。”
鲍正行瞧着黄袍僧人,奇道:“大师言行,奇哉怪也。”
黄袍僧人“呸”一声,道:“洒家说话就是这样的,正是一截斯文,一截粗鲁,干你祖宗鸟事?”
说完,袍袖一扬,带着其余七个黄袍僧人向前直去。
鲍正行呆住,半晌才问常挂珠道:“这和尚好古怪,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常挂珠摇摇头,道:“不知道。”
方孟海却插口道:“家师曾经说过,江湖上有一个武功极厉害的和尚,他的脾性就是这样的。”
肥娘倏地目光大亮,道:“是不是鬼神和尚?”
方孟海连忙点头不迭,道:“对了,就是鬼神和尚!”
肥娘吸了口气,道:“鬼神和尚,一半是鬼,一半是神,可说是个奇和尚。”
鲍正行道:“但照俺看来,与其说他是奇和尚,不如说这和尚不伦不类。”
肥娘说道:“偏偏这个不伦不类的和尚,乃是少林第一奇僧了陀大师唯一的传人。”
“了陀大师?”常挂珠吃了一惊,失声道:“这和尚可乖乖的不得了,他武功犹在咱们之上!”
肥娘冷笑道:“你说错了。”
常挂珠奇道:“难道了陀大师的武功,居然还及不上咱们吗?”
肥娘道:“当然不是。”
常挂珠更奇道:“既然不是,为什么说俺错了?”
肥娘道:“你应该说,了陀大师的武功,远远在咱们之上!”
常挂珠吸了口气,才说道:“常言有道:‘名师出高徒’,了陀大师既然是少林第一人,鬼神和尚自然也绝不会是个弱者了。”
肥娘道:“弱是不弱的,但脾气却是古怪透顶,连说话也是一截斯斯文文,另一截粗劣得无以复加。”
鲍正行笑了笑,道:“俺喜欢这和尚粗劣的那一截。”
常挂珠冷笑道:“你这个混蛋本来就喜欢别人放屁,别人放的屁越臭越响,你就越是倍加欣赏!”
吕足金已大不耐烦,不禁吼叫道:“管他娘是放屁还是撒尿,老娘在这里站得连腿都软了,再站下去,只怕会变成一块石头?”
常挂珠瞪了她一眼,说道:“如此最好!”
吕足金怒道:“为什么最好?”
常挂珠道:“这附近什么都有,就只是少了一尊石像!”
吕足金更是怒气上冲,肥娘却把手一横,沉声说道:“这时候大家别再绊嘴了,还是先找到钱有多,和唐二十四少爷再说。”
方孟海道:“月下婆婆已走了,如今咱们应该何去何从?是不是一直再向东边走?”
鲍正行道:“这主意不好,该向东南走才对!”
吕足金道:“何以要向东南走?”
鲍正行道:“你没有看见鬼神和尚带着七个弟子走往东南方吗?”
吕足金道:“鬼神和尚往东南方又怎样?咱们为什么跟着这八个不伦不类的出家人?”
鲍正行道:“这和尚刚从茅厕大便完毕出来,便匆匆赶路,前面必然大有一番热闹景象。”
舒一照抚掌笑道:“这一次老五言之成理。”
吕足金冷冷一笑,道:“咱们千辛万苦来到羊牯坑,究竟是为了找人?还是为了瞧热闹?”
舒一照道:“找人兼瞧热闹,两者都同样热闹。”
吕足金啐了一口,正要骂人,肥娘却道:“反正还不知道钱有多和唐二十四少爷在那里,先跟着鬼神和尚走走,也是好的。”
舒一照与鲍正行同时发出一声欢呼,众人立刻跟着肥娘,往东南方那边走过去。
羊牯坑有多大?
这答案真不简单,就算有人说它比整座洛阳城还大,也是绝对不过分的。
虽然由于要扛着沈必理,众人前进速度阻慢下来,但单是东南方这一条铺满着鹅卵石的石路,就已使众人足足花耗了一顿饭时光左右。
在这一段路途上,方孟海一直紧紧跟随着楼丹枫。
她已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了。
自从她亲娘自尽身亡之后,她就一直那么闷闷不乐。
方孟海很担心,但除了小心看顾她之外,也没有什么办法可想。
鬼神和尚终于又再出现在众人的眼前了。
他看来和刚才没有什么分别,仍然是那副随时都可以忽喜忽怒,忽然斯文忽然粗鲁不堪的样子。
众人是在一个小小山坡下找到这个出家人的。
他是少林寺了陀大师的唯一传人,武功之高,自不待言。
鲍正行一看见了他,就大步大步赶了上前,合什着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鬼神和尚看着他,眉头紧皱地说道:“究竟谁是和尚?是你?还是贫僧!”
鲍正行咧嘴一笑,道:“僧即是俗,俗即是僧,鬼即是神,神即是鬼,大师又何必如此执着呢!”
“放你妈的鸟屁!”鬼神和尚脸色一寒,沉声道:“佛门禅机,并不是你这种冤大头也懂得的,既不懂就该闭上鸟嘴,以免贻笑大方!”
鲍正行嘻嘻一笑,道:“大师言之成理,可是嘛!言之成理也即是言之不成理,大师……”说到这里,忽然怔住,再也说不下去。
因为就在这时,鬼神和尚的身子突然仆前,而且一仆就直扑了下去。
也直到这时候,鲍正行才看见,鬼神和尚的背心,其实早已插着了一把长长的尖刀。
肥娘脸色倏变,道:“咱们再往前面瞧瞧!”
吕足金也在叫嚷着:“这鬼神和尚的七个徒儿哪里去了?”
众人立刻匆匆到处找寻,而且很快的已有答案。
小小山坡之后,还有另一座同样的小小山坡。
在这第二座山坡之上,横七竖八地躺满着人。
都是死人。
刚才还一直跟着鬼神和尚走的七个和尚,现在都已断了气,没有一个可以继续活着。
除了这些和尚,还有十一个死人。
这十一个人,只有一个给常挂珠认了出来。
“潘五郎!”常挂珠在其中一具尸首面前站定,两眼直勾勾地瞪视着那个死人,道:
“俺认得出,这家伙就是‘冷血毒心索命客’潘五郎,他有—个弟弟潘十郎,乃是卑鄙下流的采花大盗!”
“潘十郎!”白世儒陡地省悟。
常挂珠点了点头,道:“对了,这两个混蛋都不是人,甚至连猪狗也不如。”
舒一照看见遍地都是死人,不禁为之苦着脸,道:“这便如何是好?”
常挂珠紧皱着眉头,说道:“连鬼神和尚也打不过边些狗头崽子,那就真真不怎么好玩了。”
鲍正行说道:“鬼神和尚并不是打不过他们,只是跟这些杂种王八同归于尽罢了。”
常挂珠“哼”了一声道:“这也已很不简单!”
鲍正行道:“潘五郎也是天恨帮中人吗?”
常挂珠道:“这又有什么稀奇的?说不定这里很快又会有天恨帮的混蛋掩杀过来!”
吕足金望着他,冷笑道:“你莫不是有点害怕了?”
“不是有点害怕,而是大大的害怕!”常挂珠冷冷的说道:“有你这种不知轻重的女子,别说是天恨帮,就算是三几个黄毛小子杀将过来,咱们也会为之阵脚大乱。”
吕足金大怒,却忽然一手把白世儒揪将过来,喝道:“你这个老大是干什么的?老是瞧不起老娘!”
白世儒脸色发白,忙道:“大家都是自己人,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而伤了和气。”
吕足金还想发作,肥娘已把她一手拉开,道:“这里形势十分凶险,你知道不知道?”
吕足金怔忡了片刻,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就算本来不知道,这地上的死人也会说出,这地方已变成了人间的地狱了。”
肥娘说道:“你能够明白这一点就好了。”
常挂珠摊了摊手,道:“咱们现在怎么办?继续向前走?还是改道而行?”
肥娘沉吟半晌,道:“倘若继续向前进,说不定会遇上天恨帮中人。”
吕足金叫道:“如此最好,大不了轰轰烈烈打它一场硬仗,瞧瞧天恨帮的杂种是否有三头六臂。”
肥娘摇摇头,道:“要打硬仗,并不是单凭一股怒气便可以获得胜利的,一个弄不好,掉进敌人布下的陷阱,那便大大的惨哉也!”
方孟海听得不住点头,道:“肥姊姊言之成理,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肥娘说道:“鬼神和尚带着七个弟子赶到这里,与潘五郎那一伙高手一决高下,结果弄得同归于尽,由此可见,天恨帮与羊牯坑这一场争夺战,实在是十分惨烈的。”
常挂珠吸了口气,缓缓道:“惨烈之战,武林中屡见不鲜,想不到在羊牯坑也发生了。”
鲍正行却忽然忧形于色,道:“连鬼神和尚也已牺牲,倘若钱有多跟天恨帮的喽罗火并,只怕……只怕……”
“怕个鸟屁!”吕足金道:“钱有多是个老骗子、老江湖、老狐狸,无论是谁想要他死,都是绝不容易的事。”
忽听一人怪声笑道:“还是吕家妹子最懂事!不愧是肥娘的金兰姊妹!”
方孟海一听见这人声音,立刻就高兴得直跳了起来,大声的道:“是钱大哥来了!”
“九省棋侠”钱有多果然真的在羊牯坑里。
他人未到,笑声先到,但等到他看见鬼神和尚已死之后,脸上就再也没有半点笑容了。
方孟海神情沉肃地盯着钱有多,道:“这里形势很不妙吗?”
钱有多叹了口气,答道:“不算很妙,但也不见得很快就会给天恨帮可以一口吞掉。”
方孟海道:“杨大官人呢?”
钱有多道:“他正在吃羊肉。”
“什么?”鲍正行大感奇怪,道:“他是羊牯坑的主人,居然也吃羊肉吗?”
钱有多眨了眨眼,道:“为什么不吃?他可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是羊牯。”
方孟海道:“钱大哥什么打算?”
钱有多叹了口气,道:“这就是天下虽大,难有容身之所了,愚兄以为,跟杨大官人商量一下,也许可以暂时在羊牯坑栖身一时,暂避灾难,孰料羊牯坑也已杀得烽烟四起,真是始料不及。”
方孟海道:“杨大官人足智多谋,应该会有抗敌良策吧?”
钱有多道:“杨大官人虽然是个厉害之极的智多星,但天恨帮中人也不是个呆子,总之,这场灾劫,只怕是很难避免的了。”
常挂珠神情凝重,道:“鬼神和尚怎会在羊牯坑内的?”
钱有多道:“说来话长,且跟着老夫回到‘聚羊厅’再说。”
众人听见“聚羊厅”这三个字,都不禁为之一阵怔忡,接着,有人哑然失笑,有人面露忿然之色,也有人高兴得叫了起来。
这个高兴得叫了起来的是鲍正行,常挂珠忍不住瞪着他,道:“咱们马上就要变成‘聚羊厅’里的一群羊牯了,你为什么这样高兴?”
鲍正行道:“管他羊牯不羊牯,咱们经历这许多风波,就是要找寻这个地方,如今终于找着了,为什么不能高高兴兴呢?”
钱有多点了点头,道:“说得好,咱们是应该该高高兴兴的。”
常挂珠冷笑道:“否则,也就不像是羊牯了。”
“聚羊厅”并不宽敞,但厅前的一座花园却大得惊人,简直可以容纳千军万马在园内一并厮杀。
许多人都感觉得奇怪极了,为什么有偌大的地方,所建造的厅子,居然那么细小。
根据杨大官人的解释,是:“有资格进入聚羊厅的人太少了,既然如此,这厅子造得再大,也是枉然之至。”
这种解释,一百个人之中最少有九十九个不能接纳。
但杨大官人也不在乎别人接纳不接纳,反正这厅子是他自己的,就算他把厅子建造得比一口井还细小,别人也是无可奈何的。
但这“聚羊厅”总算还可以把肥娘一干人等完全容纳。
杨大官人今天很客气,不断叫肥娘:“坐呀!坐呀!你吃不吃羊肉?”
肥娘看着他,又看了看他面前的一张梨木圆桌。
圆桌上有一只圆碟子,碟上有羊肉。
一块羊肉。
杨大官人的筷子正指在这块羊肉之上,两眼却直视着肥娘的脸。
肥娘固然很胖,杨大官人也不见得比她瘦了多少。
肥娘看着这块羊肉,半晌才对杨羊山说道:“这碟子好像只剩下一块羊肉而已。”
杨羊山微微一笑,道:“不是一块,而是一大块。”
肥娘一怔,道:“这块羊肉,看来最多还不超过一两重。”
杨羊山道:“你认为一两重的羊肉很细小?”
肥娘道:“就算不能算是很细小,也不算是一大块。”
杨羊山笑了笑,道:“但在蚂蚁的眼里,一两重的羊肉,就和咱们眼里的一幢房子没有什么分别。”
肥娘目光闪动,忽然若有所思,道:“咱们是不是一群蚂蚁?”
杨羊山道:“不错。”
肥娘道:“你呢?”
杨羊山道:“当然也和你们一样,只是一群蚂蚁里的小蚂蚁。”
肥娘道:“羊肉又是谁?”
杨羊山道:“羊肉在坑外。”
肥娘把目光一闪,道:“你是说天恨帮?”
杨羊山哂然一笑,缓缓道:“又岂仅只有天恨帮而已。”
肥娘眉头一皱,道:“难道除了天恨帮之外,还有别的帮会门派想打这里的主意?”
杨羊山淡淡道:“当然有。”
“有多少?”
“那也不算很多,大概十七八路人马左右。”杨羊山一面说,一面把碟子上最后一块羊肉挟起。
肥娘忽然笑笑,道:“这块羊肉很香,我想试试。”
杨羊山淡淡一笑,把筷子向前一伸。
肥娘也向前踏出两步,把短短的脖子尽量伸前。
但那块羊肉忽然已抛进杨羊山的嘴里去。
羊肉的确很香,但肥娘除了可以嗅到它的香味之外,已无法尝试一下它的肉味是否真的又香又甜。
若换上别人,一定会感到既愤怒又尴尬。
但肥娘既不愤怒,也没有半点尴尬,她只是静静地瞧着杨羊山的面颊。
杨羊山在吃羊肉时,两边面颊不停地抖动,等到他把羊肉完全吞进肚子之后,他才淡淡地笑了笑,对肥娘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肥娘也淡淡地笑了笑,然后隔了半晌才慢慢的说道:“我若要吃这块羊肉,就该早点开口,更尤其是应该在你第一次邀请的时候便扑了过来。”
杨羊山缓缓地点了点头,微笑道:“对了,你若要吃这块羊肉,就该早一点立下决心,拿定主意,你却一直迟疑不决,坐失良机。”
肥娘道:“良机一失,羊肉就会在眼前跑掉了?”
杨羊山悠然道:“不错,一且良机消失,任何物事都会在眼前消失。”
肥娘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一点也不像个精明的人。”
杨羊山说道:“但照我看,一个人精明与否,实在并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福气。”
“福气?”肥娘眨眨眼。
“不错。”杨羊山眉毛一挑,淡淡道:“一个精明的人,固然会比糊涂的人优胜,但有些人虽然糊涂,却天生下来便命中注定福气十足,而这一种人,往往会在糊里糊涂情况之下,把最精明最老辣的对手击败。”
肥娘微一耸肩道:“倘若福气十足的人,一旦败在精明老辣的对手之下,那又该怎样解释才对?”
杨羊山说道:“这太容易了,那是因为有福气十足的人,还欠了一点点火候之故。”
“一点点火候?”
“嗯!”杨羊山搔搔头皮,干笑着道:“欠了一点点火候,那就不是十足十啦,既没有十足的福气,那就最多只有九成九,唉!
这叫做百密一疏,终于还是难免为奸人所乘,想逃避也逃避不了。”
肥娘闪瞟他一眼,笑道:“大官人解释得清楚极了,但我还是有点不懂。”
杨羊山凝声道:“你还有什么不懂之处?”
肥娘道:“羊牯坑如今正面临强敌,大官人何以在这聚羊厅内悠哉地品尝羊肉风味?”
杨羊山又是悠然一笑,道:“你在怪责杨某过于轻慢了?”
肥娘摇了摇头,道:“岂敢!岂敢!肥娘只是感到奇怪而已。”
杨羊山忽然脸色一沉,道:“天恨帮既然来了,羊牯坑中大大小小的羊牯自然是要舍命奉陪到底的,实不相瞒,这几天以来,羊牯内已损折了不少武功高强的老羊牯,女羊牯和嫩羊牯。”
鲍正行叹了口气,道:“刚才又有八个秃头羊牯给干掉了。”
杨羊山的脸色忽然变了,眉峰之间甚至倏地现出了杀机。
“鬼神和尚死了?”他紧蹙着眉,目注着钱有多问道。
钱有多干咳着,隔了片刻才缓缓地点了点头,黯然道:“不错,还有他的七个弟子,都在春雨坡那边牺牲了。”
杨羊山倏地用力一拍桌子,骂道:“这秃颅为什么不早一点跟我说?”
钱有多道:“鬼神和尚才知道天恨帮杀将过来,立刻便要出战,谁也没法子可以阻拦得住。”
杨羊山气呼呼的说道:“这个既不像鬼不也像神,更不像个出家人的和尚,简直没有把我当作是朋友!”
钱有多道:“他的确没有把大官人当作朋友,他只当你是主人,救命恩公!”
“放屁!”杨羊山又再用力一拳打在桌面上,咬牙的道:“他是了陀大师门下弟子,就算我救他一百次一千次也是应该的。”
鲍正行怔怔地瞧着他,皱眉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杨羊山道:“没有了陀大师,早在二十五年前杨某就已死在武当派牛鼻子剑阵之下。”
鲍正行道:“大官人跟武当派的道士有仇怨?”
杨羊山道:“那也不算是什么仇怨,只是一时之气,大家有点误会。”
鲍正行道:“这误会严重吗?”
杨羊山道:“不太严重,也不算轻,但武当派却用了两座剑阵要杀杨某。”
鲍正行道:“杀得了还是杀不了?”
常挂珠“呸”一声,骂道:“当然是杀不了,否则你现在还会对着杨大官人说话吗?”
鲍正行耸肩一笑,道:“说不定俺现在看见的是个鬼魂,亦未可料。”
常挂珠脸色一变,喝道:“闭嘴,别在那里给老子丢人现眼。”
杨羊山却挥了挥手,道:“不打紧,不打紧!总之,杨某这条命是了陀大师救回来的,也正因为这件事,了陀大师脱离了少林寺,其后鬼神和尚也来到了这里潜修佛法。”
舒一照“哦”一声,道:“在这羊牯坑里潜修佛法?”
鲍正行却道:“鬼神和尚真的懂得念佛经吗?”
杨羊山叹了口气,道:“鬼神和尚虽言行怪异,但对于佛学极有研究,连了陀大师也十分赞许。”
常挂珠道:“连了陀大师也十分赞许,这就真的大不寻常啦!”
杨羊山脸色倏地一寒,说道:“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到头来还不是死在春雨坡了?”
常挂珠道:“这都是天恨帮可恶!”
杨羊山两眼一瞪,道:“天恨帮固然可恶,鬼神和尚更可恶,他若不是独断独行,就绝不会在阴沟里翻船,死得不明不白。”
常挂珠道:“鬼神和尚先行向大官人请示,那又怎样?”
杨羊山道:“杨某决不会让这八个秃头羊牯冲出去!”
常挂珠叹道:“也许鬼神和尚就是看穿了这一点,所以偏偏不向大官人请示,便带着七个弟子杀将出去!”
杨羊山仰首叹了口气,道:“莫非这就是天意了?”
“天意!天意!真是天意!”鲍正行喟然地说。
吕足金早已听得大不耐烦,一跺粗大的右脚,道:“老是哭丧着脸又有什么屁用,既然天恨帮咄咄逼人,咱们就跟这些狗杂种倒路尸乌龟王八蛋拼个天崩地裂,水落石出。”
白世儒听得不住摇头,道:“你后面那一句话用得不大恰当……”
“一刀砍翻他娘的十九代祖师爷就最恰当!”吕足金“哼”声道:“到了这关口上,咱们还能退让下去吗?”
杨羊山怔怔地瞧着她,又看看她腰间插着的足金金刀。
“你就是‘江东老娘’?”
吕足金一拍胸口,大声应道:“好说!老娘就是吕足金!”
杨羊山“啧”一声,淡淡道:“你也可算是个女中豪杰了。”
吕足金道:“过奖之至。”
杨羊山道:“老娘之见,咱们是否该当与天恨帮展开殊死之战?”
吕足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难道大官人还有别的途径可以选择吗?”
杨羊山道:“最少还有一种。”
吕足金道:“是哪一种?”
杨羊山道:“可以跑得掉的就跑。”
吕金足陡地一呆,道:“是什么意思?”
杨羊山道:“庙是跑不掉的了,但和尚却还有腿,大可以一溜了之。”
吕足金吃了一惊,道:“你不想要羊牯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