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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姐弟相会 咫尺天涯

好好的睡一觉,养足了精神。

直至翌日下午四时左右,方始离开醉仙楼。

不单是阿坤、土确壁、廖添丁三个人,连飞鱼、丁二喜、陈玉梅也一并带去了。

还经过一番细心的易容、装扮。

廖添丁、土确壁与阿坤,梳着飞机头,穿上新洋服,黑皮鞋闪闪发亮,光可鉴人,再戴上一副金丝眼镜,更增添了几许书生气,不明就里的人,一定会误以为是达官贵人,富商巨賈之家的公子哥儿。

飞鱼、丁二喜、陈玉梅则打扮成仆从跟班的模样。

当然,他们六个人皆掩去了本来的面目。

骗过了熟识的人。

骗过了日本警察。

也唬住了辜害荣。

辜害荣仪表堂堂,神采奕奕,一双明亮的眸子充满智慧、狡黠与权谋,年约三十出头,事业已是如日中天,市井流言,说他之所以有今日的成就,完全是他与日人勾结,出卖台湾的结果,是天字第一号的汉奸狗腿子。

娶了个日本老婆,小巧玲珑,像依人的小鸟,正陪着辜害荣在各处查看。

一夜之隔,辜家张灯结采,已焕然一新。

宴客的桌椅业已排开,黑压压的一大片,确有百十来桌。

汉、和、洋、台各式料理都有,富豪之家的派头,果然与众不同。

晚宴的时间尚早,大批宾客未至,只有一些至亲好友,零零碎碎,陆陆续续的提前来到。

带来了他们的祝福、恭贺。

带来了他们的红包、礼物。

偌大的花厅之内,充满了喜气与欢乐。

恭贺之声更是此起彼落,几乎不曾停歇。

最忙碌的是辜害荣的老搭档大和鹄仔陈志诚。

他今天是帐房先生,所有的礼金、礼物全部要经过他的手。礼金不少,花花绿绿的钞票塞了半抽屜。

礼物更多,在陈志诚的身后堆了一大堆,都是字画、锦屏、古玩、中堂、匾额等价值连城的无价之宝。

廖添丁等人已到,人已进入花厅,甫一入门,便异口同声的大声嚷嚷道:“哇噻!好漂亮的房子,恭喜,恭喜啊。”

三人风度翩翩,衣著不俗,后面还有跟班的,把辜害荣夫妇给唬住了,以为是那一家的大少爷,一点也不敢怠慢,急忙迎上来,满脸堆笑的道:“谢谢!谢谢!不知三位公子是哪家公馆的大少爷?”

廖添丁道:“廖公馆。”

游木坤道:“游公馆。”

吴涂壁道:“吴公馆。”

假戏必须真做,口头恭贺不算,廖添丁还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大红包来,交给辜害荣。

什么廖公馆、游公馆、吴公馆,辜害荣彷若鸭子听雷,压根儿也不曾跟这三姓之人有过交往,但人家既然人到礼也到,自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忙道:“人来就好,不用客气。”

阿坤正经八百的道:“应该的,应该的。”

土确壁亦道:“一点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望勿嫌弃。”

辜害荣只好将大红包收下,紧走几步,转交给大和鹄仔陈志诚登录。

红包的确很大,厚厚的,至少比一般的要大二倍以上,大和鹄仔以为里面的钞票一定数不在少,讵料,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张大白纸。

白纸上写着有黑字,一共四行十六个字:

身上有枪

枪中有弹

声张即死

弹无虚发

阿坤、廖添丁等人,有意无意之间,还将藏在身上的抢亮给他们看。

有钱人似乎特别怕死,辜害荣夫妇、大和鹄仔陈志诚都吓傻了,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廖添丁面不改色的道:“辜大老板发什么呆,有贵客临门,也不请到你书房去泡一杯咖啡喝?”

土确壁随声附和道:“有一件重要的事,正要和辜大老板研究研究。”

辜害荣闻言,这才从惊骇中醒过来,结结巴巴的道:“哦,哦,请,快请到书房里坐吧。”

阿坤望了辜害荣的日本老婆一眼,道:“夫唱妇随,你也一起来吧。”

廖添丁以命令的口吻对大和鹄仔道:“还有你。”

三个知情的人,在半自愿,半强迫的情况下,由辜害荣领头,步出花厅,来到书房。

书房自然也是一流的,又宽又大,美不胜收。

在廖添丁的命令下,女主人不得不亲自动手,以咖啡飨客。阿坤、土确壁、廖添丁与辜害荣夫妇、大和鹄仔,面对面坐在新买的牛皮沙发上。

丁二喜、陈玉梅、飞鱼张木村则分站别处,小心戒备,以防万一。

喝了几口咖啡后,廖添丁才开口说话,先作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慢吞吞的说道:“前次拜访大和行,适逢辜大老板开会未归,失之交臂,今日总算得偿宿愿,我们是来找工作的。”

不论是辜害荣夫妇,或是大和鹄仔,都认定廖添丁此来不是抢劫,便是敲诈,任谁也没料到,他会是来找工作的。

辜害荣听得一呆,道:“我这里似乎没有什么工作适合诸位来干?”

“有,许多工作我们保证可以胜任愉快。”

“可否请廖壮士明示一言?”

“咱家带来的这几位朋友,可以为三位当保镖。”

“保镖?没有这个必要吧?”

“我说有这个必要。”

“是!”

这是命令,霸王强上弓,辜害荣只有接受的份儿。

到现在为止,大和鹄仔还搞不清楚,廖添丁究竟在打什么歪主意,以试探的语气道:“不晓得廖壮士想担任什么职务?”

廖添丁胸有成竹的道:“想抢你的饭碗。”

“大和行的经理?”

“是帐房先生。”

“哦!哦!”

现在,大和鹄仔有点明白了,惊得他面无人色。

土确壁道:“我当助理,不要薪水。”

阿坤道:“全部礼金归我们所有就可以了。”

真是高招,绝招,别人入厝请客,他们坐收红包,恐怕只有像廖添丁这样的天才,才能够想出如此绝妙的点子来。

辜害荣夫妇面面相觑,同样一脸无奈,欲语无言。

廖添丁冷声道:“但不知辜大老板可肯赏脸?”

辜害荣倒也是个明白人,情势如此,不答应等于是自寻死路,与日本老婆互换一道眼神,勉为其难的道:“好吧,从此刻起,客人送来的红包全归你们所有。”阿坤道:“爱说笑,抽屉里的钞票也必须全部交出来,就算是你辜大老板对义军的捐献吧。”

辜害荣只有苦笑,无言对。

土确壁道:“内收的钱也应该包括在内。”

辜害荣的日本老婆道:“什么叫内收?”

廖添丁冷笑一声,道:“笨啊,没水准,连这个都不懂,内收的意思就是你们收了红包,没有交给帐房先生,登录在帐簿上虽有登记,钞票却在你们夫妻口袋里。”

辜害荣摇头道:“没有,所有的贺仪全部归陈经理掌管,我们夫妇一文未收。”

土确壁道:“没有最好,否则,一旦查出来,当心受罚。”

廖添丁举起杯子,将剩余的咖啡全部喝下去,道:“咱们先小人后君子,有几句丑话,愿意先说在前头,三位最好不要有报警、脱逃,或者向外求援的打算。”

阿坤威胁道:“如其不然,只要有半点风吹草动,你们三个人就会吃花生米。”

土确壁道:“不论何时何地,绝对不可以故意甩掉保镖,倘若明知故犯,同样难逃一死。”

大和鹄仔陈志诚硬着头皮说道:“总要上厕所吧,尤其是我们辜夫人,一个妇道人家……”

廖添丁道:“厕所当然可以上,但须事先报备,有保镖跟着,在外面站卫兵,小号五十秒,大号五分钟,逾时受罚。”

辜害荣苦着脸,道:“时间太短,恐怕不够用吧。”

阿坤道:“娘哩,不会叫你老婆少吃少喝点,或者使点劲,加加油。”

土确壁道:“要沉着,要镇定,和平常一样,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快快乐乐,嘻嘻哈哈,周旋于众多宾客之中。”

廖添丁道:“如果有人问起我们的身份,就说是你从鹿港来的亲戚。”

阿坤道:“宾客之中,若是有那特别有钱的大富翁,别忘了替我们介绍介绍。”

土确壁道:“军政警各界的要人,江湖豪客,最好也引见一下,日后义军倘若打了一大胜仗,一定会给你们记一个大功。”

阿坤补上一句:“说不定还会颁一面勋章呢。”

辜害荣苦在心里,有口难言,只有频频颔首称善,多一个字也不敢乱说。

廖添丁站起身来道:“丑话已经说过,是福是祸,就看三位是否肯严格遵守。”

阿坤说的更清楚:“肯遵守就是福,大家平安无事,宾主尽欢。”

土确壁道:“不遵守的就是祸,免不了会鸡飞狗跳,闹出人命来。”

辜害荣战战兢兢的道:“我们三人保证严守不逾,也希望你们大家切勿伤害任何一位宾客。”

廖添丁道:“放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咱们闲话少说,我这个帐房先生该走马上任,各位也该各就各位了,免得群龙无首,影响了贺客的兴致。”

果然,迅即离开书房,又回到了客厅。

廖添丁接下了帐房的工作。

阿坤土确壁在清查帐目。

辜害荣夫妇脸上的笑容重现,立即投入如涌的宾客之中。只是他们的身边多了一位保镖,如影随形,寸步不离。大和鹄仔则留在土确壁身边,等候他核对帐目钱钞。

阿坤存心触陈志诚的霉头:“喂,姓陈的,你有没有揩油?”

大和鹄仔呆了一下,急声分辩道:“没有,绝对没有,辜老板对我恩重如山,怎么敢,也不知道该如何揩油?”

阿坤冷言冷语道:“爱说笑,以多报少,偷斤减两,或者干脆纳入私囊,不上帐,办法多得很,陈老板乃是识途老马,何必谦虚。”

大和鹄仔一脸尴尬,未置一词。

土确壁已将帐目钱钞清理完毕,道:“陈老板不愧为是理财的专家,一切皆正确无误。”

廖添丁道:“没揩油就好,麻烦陈老板,帮忙将这张桌子抬到大门口去吧。”

大和鹄仔一怔神,道:“干嘛要抬到门口去?”

阿坤道:“连这个也不懂,真是二百五,门口收礼才方便,大家有目共睹。

土确壁的话更露骨:“就好像售票收票处,不论大鱼小鱼,一条也漏不掉。”

大和鹄仔陈志诚支支吾吾的道:“这样恐怕不好吧,辜先生是有身份的人……”

廖添丁截口道:“箅了吧,有身份的人更喜欢钱,胃口更大。”

“起码不宜过份招摇。”

“不这样如何能捞进大把钱。”

“多点少点,辜先生并不介意。”

“妈的,你昏头啦,我介意,钱是咱们的,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大和鹄仔再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来,只好俯首应命,帮忙将桌倚搬到门口去。

此刻大约四点半,客人有渐渐增多的趋势,廖添丁刚刚大笔一挥,写了“收礼处”三个大字贴好,便有生意上门。

三人分工很细,土确壁负责收礼,廖添丁负责记帐,阿坤专门管钱。

来人是个乡巴佬,可能是辜家的鹿港的老街坊,手里提着一只鱼篓,里面还装着几条活鳗,土确壁打开红包一看,马上凉了半截,无精打采的念道:“李阿土,三元。”

钱少也得记帐,廖添丁写完后,习惯性的说了一声:“谢谢。”

马上又小声的补了一句:“才怪。”

阿坤收钱入屉,嘟喃一句:“小气鬼!”

其实,三块钱已是厚礼,在当时,一般婚丧喜庆,差不多仅区区几毛钱而已。

乡巴佬还没有走,提起鱼篓晃一晃,往桌子上一放,道:“活鳗三条,海蚵一斤,鲜虾二十尾,请写清楚。”

廖添丁笑在心里,照写不误,道:“写好了,老先生请便吧,小心走好,别弄倒鱼篓,跑了活虾。”

乡巴佬冽开大嘴憨笑道:“少年仔说笑了,小老儿还硬朗得很,跌不倒,这就送去给阿荣吃。”

合该他要出糗,砖地本来就滑,不晓得那个孩子丢一片香蕉皮,乡巴佬又是赤脚,诸般巧合,凑在一起,一脚踏上去,状如坐飞机,当场摔了个四脚朝天。

鱼篓翻了,一地海蚵,活鳗乱爬,鲜虾是乱跳,乡巴佬满地乱捉,形成一出活生生的精采闹剧。

闹剧结束了。

客人渐渐增多了。

礼金的数目却迄无起色,依旧是三块两块的小儿科。

更严重的是,送礼物的比例相当高。

而且,多数是洋服华履,有头有脸的阔佬。

阿坤哭丧着一张脸,道:“惨啦,惨啦,长此下去,势必灾情惨重,吃不到几条鱼,却弄了一身的腥。”

廖添丁心思敏捷,一颦眉间便有了主意,道:“没有关系啦,山人自有妙计。”

土确壁道:“什么妙计?”

廖添丁没答话,取出一张大红纸来,提笔就写:

一、恳辞花圈、花篮、屏幛、匾额、古玩、字画等物。

二、请付现金。

主人谨启

这是什么话,天下哪有这样的主人,强迫客人不得送礼物,一定要送现金。

阿坤却十分欣赏,鼓掌叫好道:“赞!好主意,谁要是再拿礼物来,就叫他带回去。”

土确壁道:“带回去再换现金来。”

阿坤左顾右盼道:“老大,你看贴在哪里比较好?”

廖添丁道:“越醒目的地方越好。”

土确壁仔细观察一下,见大门入口处,摆着一对大花圈,道:“就贴在这里吧,此乃必经之地,想不看也不行。”

阿坤道:“干脆再写一张,一边贴一张,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英雄所见略同,廖添丁马上动手去写,甫写了一半,辜害荣忽然来到门口,睹状大惊失色的道:“使不得,使不得,这事万万使不得,一旦张贴出去,我辜害荣将无地自容,再也见不得人。”

廖添丁冷笑道:“见得见不得人是你家的事,与我何干?”

土确壁道:“总不能为了你的面子,影响到我们的收入。”

阿坤道:“收入太少,辛辛苦苦的,这一场戏就白演啦。”

辜害荣一愁莫展,愁眉苦脸的道:“那该怎么办?”

廖添丁冷哼一声,道:“怎么办?你自己看着办吧。”

跟在身后的飞鱼也是一个智多星,点子不少,道:“我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不知辜大老板意下如何?”

辜害荣道:“快说出来听听。”

飞鱼沾沾自喜的道:“客人礼物照送,帐房也照收照录,辜大老板只要折付现金就解决啦。”

真亏他想得出这么绝的妙计来,礼物本来就是人家辜家的,现在却要花钱买回来。

然而,辜害荣并未拒绝,欣然答允。'

因为他别无选择,不答应也不行。

廖添丁道:“咱家也不反对,但礼物一到,就必须立刻支付现金。”

辜害荣道:“这不成问题。”

“成问题的是,礼品的价值没有一定的准儿,倘若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吵得面红耳赤就没意思啦,会破坏咱们彼此的形象。”

“有一个人很内行。”

“谁?”

“大和鹄仔”

“他是你的人,难免会偏袒,有失公正。”

“若估价太低,三位有权拒绝,将礼物带走。”

“嗯,这还像句人话,带不走还可以砸掉,青青菜菜,马马虎虎,就让姓陈的做你的代理人吧。”

土确壁道:“别忘了,多带些现钞来。”

阿坤道:“金子银子也可以,还有,花厅里的那一大堆礼物……”

廖添丁接口道:“算啦,咱们大人大量,既往不究,以前的东西,就由辜大老板内收啦,你快请回,叫大和鹄仔赶快走马上任,礼物太多,大家都不方便。”

眼见廖添丁将告白撕毁后,辜害荣才放心的离开。

大和鹄仔陈志诚很快便来报到。

腋下挟着一个皮包,皮包内装着不少钱。

还算顺利,在没有重大争执的情形下,将礼物收回,付出现金。

天色渐渐晚了,台北的上空,彩霞满天。

宾客慢慢多了,辜家的门口,车水马龙。

阿坤、土确壁、廖添丁、大和鹄仔也跟着忙碌起来,受礼的受

礼,记帐的记帐,收钱的收钱,估价的估价,手忙脚乱,忙得一塌糊涂。

忙虽忙,却忙得兴高采烈,忙得精神抖擞。

辜害荣夫妇也来到门口,亲自迎迓。

刑警大队长安部二郎到了。

小队长佐佐木紧随在后。

日军大佐宫泽喜三到了。

还带来了四名武装卫士。

兄弟会的会长山本刀之助到了。

樱花俱乐部的石太郎带伤赴会。

飞鹰帮的神鹰黄猛、苍鹰马正雄、秃鹰唐林木到了。

牛鬼神蛇帮的牛魔王朱星羽、吸血鬼赖皮、赌神包赢、地头蛇徐憨彪等人也到了。

一时之间,辜家群英聚会,冠盖云集,几乎带括了军、政、警各界的达官显要,社会名流,乃至成名的帮派份子。

由此也足以证明,辜害荣交游甚广,三教九流,无所不交,上层社会,下层社会,俱有来往,称得上是一位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

辜害荣很上路,没有忘记廖添丁的指示,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忘为双方稍作引见。

廖添丁等人的易容之术的确不含糊,又会装,很有绅士派头,连佐佐木、石太郎、唐林木这等熟透了的熟人,照样看不出半点破绽来。

趁客人稀少的时候,阿坤忽然对大和鹄仔道:“妈的,你们简直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给看扁了。”

这话突如其来,陈志诚听不懂,愣道:“把谁看扁了?”

阿坤指着土确壁道:“连牛鬼神蛇帮的那四个混混,都是辜家的座上客,为何没请我们四海帮的吴老大?”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说下去。”

“吴老大,还有你们两,目前警方缉捕甚紧,是怕……”

“怕什么?”

“怕发柬邀请,引起三位的误会,更怕警方设下埋伏,破坏了彼此的感情,所以,辜先生思虑再三,未敢贸然投帖。”

廖添丁哈哈一笑,道:“结果咱们还是来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缘份吧?”

大和鹄仔嘻嘻傻笑着,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言词来应对。土确壁忽道:“怪事,有两位贵客,该到而未到。”

廖添丁道:“那两位?”

“一位是兄弟会的副会长,板田有信。”

“另一位呢?”

“黑龙会的会长犬养幸助。”

提起了犬养幸助,廖添丁马上又想到了胞姐金莲,在心中暗自默祷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保佑我姐姐能随犬养来此赴会,让我们姐弟见一面。”

是巧合?

还是真感动了天?

廖添丁一念未了,猛听咚!的一声,面前桌上已经多了一把刀。

一把古色古香,紫檀木刀鞘,刻有精致花纹,且镶有翠玉宝石的日本武士刀。

是由一位系着金黄色腰带,绣有九条黑色的龙的黑龙会九段高手带来的。

此人的身后,另外还站着四个人。

一位九段高手。

两位八段武士。

另外还有一位十段高手,此人甚是魁梧昂藏,生相威武膘焊异常,长了一脸的络腮胡,毛茸茸的,不注意看,连嘴巴都找不到。

第四位是个女的。

赫然正是廖添丁朝思暮想的胞姐廖金莲。

此刻的廖金莲已非昔日的乡下姑娘,不仅穿金戴玉,雍容华贵,而且体态丰腴,婀娜多姿,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贵妇人。

只是,在眉宇之间,有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幽怨与哀愁。

“阿姐!阿姐!”

廖添丁在心里狂喊,此时此地,事实上也不允许他们姐弟相认。

何况此时的廖添丁,并非本来面目,廖金莲根本认他不出。做了一个深呼吸,稳定一下激动的情绪,廖添丁握着毛笔道:“请问这位贵客尊姓大名?”

不待那位十段高手开口,辜害荣抢着说道:“这位是黑龙会的会长犬养幸助阁下。”

一扭头,又指着廖添丁,对犬养幸助道:“这是一位近亲,远从中部来的。”

犬养幸助挺有礼貌的,趋前握住了廖添丁的手,连说:“幸会!幸会!”

来而不往非礼也,廖添丁也只好皮笑肉不笑的回应道:“幸会!幸会!”

“贵姓?”

“丁!”

“中部那里?”

“清水!”

清水二字,彷若一把利剑,刺穿了廖金莲了的心,浑身颤抖了一下,将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投注在廖添丁的身上。

正欲出言搭讪,却被犬养幸助挽着离开了。

姐弟俩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竟然一言未接,上天也未免太残忍了。

望着姐姐远去的背影,廖添丁问辜害荣道:“辜大老板,可知这位姑娘与犬养会长的关系?”

辜害荣沉思一下,道:“据说是八姨太。”

做人家的细姨,已是天大的不幸,如今居然排名第八,况且还是一个日本鬼子,廖添丁痛如刀绞,伏在桌上,泪下如雨。土确壁拍拍他的肩胛,小声道:“兄弟,英雄有泪不轻弹,此非其时,亦非其地。”

廖添丁的反应好快,强将满眶的热泪忍住,揉一揉双眼,道:“没有,是蚊子飞到眼里去了。”

阿坤噤声道:“想个法子,跟廖姐说几句话嘛。”

廖添丁道:“恐怕很难。”

土确壁道:“传一张字条过去,应可神鬼不觉。”

廖添丁叹息道:“可惜姐姐大字不识半个。”

阿坤一愣,道:“这怎么办?”

怎么办?

麼添丁不知道!

只有天知道!

犬养幸助身边的武士刀,的确不错,阿坤拔出来一看,立有一道慑人的寒芒激射而出,光亮如镜,闪闪生辉,赞不绝口的道:“好刀,好刀,这一把刀一定值不少钱吧?”

大和鹄仔端详了一下,道:“刀是不差,但千里马还必须伯乐来欣赏,除非是大行家,或者是特别欣赏的人,一般而言,也值不了几个钱。”

土确壁道:“说个数字吧。”

大和鹄仔道:“顶多百八十块。”

廖添丁取过武士刀来,还刀入鞘,重重的往桌上一放,没好气的道:“妈的个巴子,少坑人,三百块老子也不卖,留着做纪念品啦。”

有一个沉稳的声音接口说道:“这一件瓷器也值得收藏,是日本官窑烧的,已有百年历史。”

说话的人是板田有信。

送来的礼物是一只尺许高的釉彩花瓶。

乃女板田惠子就立在老父身后,与母亲偎依在一起。

小妮子风采依旧,清丽脱俗,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不停的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像是一名女侦探,也不知道她在寻找什么?土确壁存心想消遣板田有信:“要送就送一对,怎么送一只?”

阿坤也猛敲边鼓道:“是啊,好事居双,讨个吉利嘛。”

弄得板田有信好不窘迫,讪讪的道:“日后重返日本时,一定设法再买一只补送来。”

“折付现金也可以。”

廖添丁本想这样说,但话未出口,辜害荣便丢来一个告饶求情的眼神,只好临时咽下肚去。

辜害荣连声致歉道:“开玩笑,开玩笑,纯粹是开玩笑,板田兄望勿介意,请,快请里面坐。”

一则心存歉意,再则客人已渐稀少,又怕廖添丁他们另生枝节,话落,亲自陪着板田有信夫妇父女,往大门之内行去。

花瓶估价两百,甫银货两讫,紧接着又来了一位熟人。

是彰化富商洪茂川,连小老婆也一起带来了。

出手还不算寒酸,上了一百元的礼。

廖添丁猛然想起,日前洪茂川尚有二百五十元未付,正在动脑筋,看有何奇策妙计,将欠债讨回来,洪茂川已搂着小老婆的杨柳细腰,入门而去。

天色将晚。

辜家里里外外,亮起了一片灯海,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在灯下,土确壁正在拆启一只用浆糊封死的红包。

里面不空。

不是钞票。

是一张纸。

纸上面还有字:“恭贺华厦落成,花十郎敬贺。”

花十郎就站在他们的面前。

无独有偶,心电感应,任谁也没料到,廖添丁整人的伎俩,竟会被浪人花十郎学去。

阿坤出言糟蹋道:“岂有此理,没钱就别来,这算什么嘛。”

花十郎一点惭愧的意思也没有,没理找理道:“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花十郎可是好心好意的来帮忙的。”

土确壁怒眉双挑的道:“狗娘养的,你一毛不拔,算是帮那门子的忙?”

花十郎硬是有理道:“有钱帮钱场,没钱帮人场。”

廖添丁发火道:“放屁,这是入厝,办喜事,又不是演马戏,卖野药,用不到不相干的人来壮势助威。”

“要,很需要啊。”

“要闲人来干啥?”

“帮忙吃呀。”

“鬼扯,吃也要人帮忙?”

“这你老兄就不懂了,有钱的人家喜欢比阔气,像辜大老板,如果不能筵开百桌,是很失面子的事。”

“如此说来,辜家还应该谢谢你才对?”

“别客气,免啦。”

廖添丁脸一沉,道:“花十郎,你说实话,是不是又在闹穷?”

花十郎苦笑道:“有钱谁愿意出洋相。”

阿坤大怒,连三字经也骂出了口:“干你娘,一个对时不到,你就把一百五十块钱花光了,你他妈的好会玩啊。”

花十郎闻言心头猛一震,目光从三人脸上一扫而过,惊诧讶异的道:“你们怎知我花十郎身上有一百五十块?莫非……”

土确壁作了一个禁声的手势,道:“小心祸从口出。”

阿坤道:“做间谍的人是不该沉不住气的。”

至此,花十郎已恍然于胸,连连点头称是。

廖添丁将花十郎叫到一边去,压低声音道:“可曾找到黑川熊的家?”

“还没有。”

“军械库有无头绪?”

“已经找到一个目标。”

“大不大?”

“很大。”

“在哪儿?”

“锡口(松山)车站附近。”

“是否已将里面的情况弄清楚。”

“还早,家字才只有上面一点。”

“赶快找一个鬼子兵做朋友。”

“不用廖老大操烦,已经钓上一个。”

“请他去上馆子,逛窑子,吃花酒,抽花烟,只要能套出情报来,都成,花销实报实销。”

“就是因为花销太大,所以才闹穷,连晚饭还没吃哩,想来辜家揩一顿。”

土确壁眼一瞪,道:“少臭盖,吃、喝、嫖花不了这么多,大概是去赌了吧?”

花十郎难为情的笑笑,道:“嘻嘻,只去玩了一下下,手气太背,两三下就清洁溜溜了。”

廖添丁命阿坤给了他一百块,道:“过去的姑且放你一马,不再追究,以后禁止涉足赌场。现在,有一件特别任务要交给你去办。”花十郎追问道:“什么任务?”

廖添丁指着远处的一张桌子,道:“那边,石太郎坐的那张桌子,看到没有?”

“看到了。”

“石太郎的右边,第三人位,有一位满脸络腮胡子,像黑猩猩的男人。”

“有。”

“他是黑龙会的犬养会长,他身边有一个女人,对不对?”

“对,好帅的妞儿。”

“想办法接近她,传一句话过去。”

花十郎误会了,卫生眼球一转,诡笑道:“怎么?廖老大看上了这个小妞,想……”

话被廖添丁打断了,给了他一个“水煎包”,叱道:“混蛋,少乱开黄腔,她是我姐姐。”

“对不起,对不起,不知者不罪。”

“别尽耍嘴皮子,快去办事。”

“廖老大还没有说,叫我传什么话过去?”

“告诉我姐姐,说有一位清水的同乡,欲与她一见。”

“就在此地?”

“嗯,请她出门来即可。”

“还有没有别的话?”

“没有了。”

“小凯司,包在我身上,廖老大在外面等着吧。”

花十郎走了。

来了一位娇客。

乃板田惠子是也。

这小妮子天真无邪,清纯可爱,挂着一脸的甜笑,一照面就娇声娇气的道:“请帮个忙好吗?”

模样实在太可爱,声音也实在太清脆,银铃也似的,阿坤忍不住模仿她的腔调道:“请问是什么事呀?小生能帮得上忙吗?”

板田惠子指着桌上的帐簿,笑盈盈的道:“我想借帐簿看一看。”

廖添丁一怔,道:“你看帐簿作甚?”

土确壁同样对她的要求,感到十分诧异,瞎猜道:“是不是怕别人的礼物礼金太重太多,使你们板田家没面子,想再追加一些?”

阿坤开门见山的道:“要补就补现金好啦,越多越好,礼物太麻烦,不切实际,或者送我们一个香吻也可以。”

这小子脸皮真厚,枪子儿也打不穿,口说不算,真的将嘴噘了起来,露出一副十足的猪哥相。

真羞得板田惠子脖根子都红了,啐骂了一句:“讨厌!”兀自翻开帐簿,一页一页的翻看起来。

客人太多,礼簿共有三册,板田惠子很有耐心,一册一册的翻下去。

不知为何,随着她翻看的速度,本来就存在于她脸上的那股子幽怨、哀伤之气,越发凸显、浓烈。

廖添丁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在找什么?”

板田惠子边看边说道:“找一个人。”

“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

“老的还是少的?”

“少年仔。”

“他的名字是……”

“廖添丁。”

廖添丁愕然一愣,欲语未语,阿坤诡笑一下,抢先追问道:“这个少年仔是干什么的?”

板田惠子一本正经的道:“是一位游侠。”

阿坤用眼角瞟了廖添丁一眼,道:“姑娘高抬他了,据我所知,姓廖的小子是一个扒手、强盗,甚至土匪,在台北干了不少骇人听闻的大案子。

板田惠子嫣然一笑,道:“是别人误解他了,廖添丁的行为虽然不无可议之处,其志节却甚为圣洁,是一名爱国份子,非常人所能及。”

土确壁深深为惠子姑娘的言词感动,亦为廖添丁有这样的一位异国红粉知己心喜(古道幽蘭按:原書爲“知己喜”),正容道:“说了半天,姑娘还没有说你们是何关系?”

板田惠子爽朗的吐出来两个字:“朋友。”

阿坤最喜欢捉狭,道:“是情人吧?”

“还不到这个程度。”

“那是男朋友?”

“也还有一段距离,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别急,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纸,相信你们的距离很快就会拉近,感情也会坐飞机,直线上升。”

“公子说笑了,连他的人都找不到,还谈什么距离拉近,感情升级。”

廖添丁从未被别人这样赞许过,尤其是一位异国女孩,感到格外温暖,字斟句酌的道:“板田姑娘找错了地方,你怎么会想到,廖添丁会跑到辜家喝喜酒?”

惠子姑娘笑道:“素闻辜先生交游甚广,三教九流的人他都有来往,故而过来查一查,碰碰运气。”

阿坤与廖添丁互换一道眼神,道:“姑娘运气不好,廖添丁人未到,礼也未到。”

板田惠子还是不死心,道:“现在外面的风声很紧,他不敢用真名,也许用了假名。”

土确壁道:“用了假名,更加无从查起,你应该到人群里找才对,在这里不可能查出结果来。”

客人已坐满,酒菜将要上桌,有人将催客开筵的鞭炮点燃,劈劈啪啪的响个不停。

阿坤嘻皮笑脸的道:“要开席啦,快去吧,再晚了找不到位子坐,你老爸的那一只古董花瓶就白送啦。”

满怀希望而来,结果却一无所获,找不到心上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好怀着一颗失望的心,茫然而去。

炮竹声中。

硝烟弥漫。

菜已上桌。

酒已开瓶。

花十郎去而复返。

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一只左眼肿起来老高,好似一个发面小馒头。

廖添丁关心的是他们姐弟相会之事,无心顾及其他,一照面便说道:“见到我姐姐没有?”

花十郎道:“见着了。”

“可曾将话传到?”

“对不起啦,失礼,我……”

“你没有完成任务?”

“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还挨了别人的揍,是不是?”

花十郎抚着红肿的左眼,忍着痛楚,苦兮兮的道:“奶奶的,黑龙会的人好凶,醋劲也好大,刚刚凑过去,正准备咬着廖姑娘的耳根子,说几句悄悄话,那个犬养幸助便打翻了醋坛子,一拳打过来,当场元宝翻身,滚出去一丈多远。”

阿坤道:“好里加在,那个狗养的是十段高手,没一拳打死你已属万幸。”

这事对廖添丁关系重大,不禁大发雷霆道:“笨蛋,饭桶,这么点小事你都办不好,我看你是狗掀门帘儿,全凭一张嘴,除了骗吃骗喝之外,一无是处。”

花十郎吓得浑身一颤,低声下气的道:“廖老大请勿发火,放过今天,还有明天,我花十郎人格担保,一定把这件事办好。”

廖添丁脸一沉,道:“如果办不好怎么办?”

花十郎肯定的道:“办不好就提着人头来见你。”

廖添丁沉吟一下,道:“姑且听信你一次,去白吃白喝吧。”

花十郎正饿着,闻言如获大赦,当即悄声退走。

筵席已开,没再见送礼的客人上门。

阿坤将所收的现金整理好,交给廖添丁。

廖添丁道:“多少?”

阿坤色喜道:“不少,接近一万。”

土确壁笑呵呵的道:“马马虎虎啦,折腾了大半天,总算没有白忙。”

阿坤食髓知味,意犹未尽的道:“客串帐房先生,蛮不赖的,既安全,又高级,稳赚不赔,我看咱们干脆改行好了,今后凡是富豪之家的婚丧喜庆,全由咱们来包办,一网打尽吧。”

廖添丁道:“好啊,这个主意不错,比抢劫、敲诈好听、方便、少事又实惠。”

大和鹄仔陈志诚这时插言道:“三位也请入席吧,辜先生特别留了一桌西洋料理火鸡大餐等着哩。”

土确壁道:“谢了,我们宁愿去吃牛肉火锅。”

阿坤道:“别忘了告诉辜大老板一声,谢谢他们夫妇的热诚招待。”

廖添丁接着说道:“也谢谢他们夫妇捐献的钞票,以及日本武士刀,但愿这一把武士刀将来能多砍几个汉奸,多杀几个番仔。”

将丁二喜、陈玉梅、飞鱼张木村召回,随即没入苍茫的夜色中。

三天易过,转眼即到。

土确壁与飞鹰帮的老三秃鹰唐林木约定的期限,再过一小时便告届满。

换言之,在一小时之内,假如土确壁拿不出一万元的现金,那么不但经营多年的赌场将归飞鹰帮所有,醉仙楼亦将被迫易主,使四海帮走上破产的路。

唐林木似乎业已认定,这一仗笃定稳赢,连招牌也已经制作完成。

招牌横宽丈八,高约四尺,“飞鹰赌坊”四个大金字闪闪发光,两旁还各画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大老鹰。

只要时辰一到,便会拆下四海帮的店招,将飞鹰帮的招牌挂上去。

而且,也拟好了计划,完成随时接收醉仙楼的一切准备工作。

甚至,连一长串鞭炮都已事先吊好。

万事齐备,就待时辰来到。

或者吴涂壁携款而至。

或者土确壁率众投靠。

事实大谬不然,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来了。

土确壁、丁二喜未至。

廖添丁、游木坤却来了。

秃鹰唐林木往二人身后一望,道:“吴老大没有来?”

廖添丁爱理不理的“嗯”了一声,未正面作答。

秃鹰唐林木又道:“你们不在一起?”

廖添丁不耐烦的道:“不在。”

唐林木贼眼一翻,道:“两位想必是来替吴老大还债的吧?”

阿坤一开口就没好话:“爱说笑,非亲非故,亦非八拜金兰的生死之交,干嘛要替他还债,又没有神经病,也不是冤大头。”

秃鹰唐林木阴笑一下,道:“可知吴老大往何处去了?”

廖添丁面无表情的道:“听说正在到处调头寸。”

唐林木鬼头鬼脑的道:“可有进展?”

阿坤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年头人情如纸张张薄,世态如冰片片凉,找人借钱谈何容易啊。”

唐老三闻言窃喜不迭,道:“不知两位来此有何贵事?”

廖添丁道:“一来是想参观一下贵帮的接收盛况。”

阿坤道:“二来是想来玩玩。”

秃鹰道:“玩玩?玩什么?”

廖添丁笑道:“赌场只有一门生意,没有人会来这里抽花烟,喝花酒。”

唐林木一怔神,道:“两位想玩什么?”

阿坤不假思索的道:“据说唐三爷对轮盘很有研究,咱们投其所好,就玩玩轮盘吧。”

秃鹰很自负,傲然道:“换换口味也可以,麻将、牌九、骰子等等一概奉陪。”

廖添丁淡淡一笑,道:“哪里,客随主便,不敢喧宾夺主。”

秃鹰唐林木暗自好笑,以为逮住两只自投罗网的肥羊,当场满口答应,领着二人,上了赌台。

先由阿坤来玩。

结果连输三把。

廖添丁道:“笨啊,你这是灯蛾扑火,等于来送礼嘛。”

阿坤道:“人家飞鹰帮招兵买马,正准备要扩大地盘,送个红包也是应该的,再说超人一等的赌技,都是输钱输出来的,不输点钞票,赌技如何会长进。”

廖添丁说阿坤笨,其实他自己也高明不到那里,连战皆北,钞票只有出,没有进,要什么不来什么,始终押不中红心。

秃鹰唐老三的手好似魔手,随心所欲,运用自如,想要啥,就有啥,吃大赔小,万无一失。

廖添丁当然明白,唐林木凭藉的并非赌技,而是功力,藉着深厚的内家功力,来遥控轮盘的点数。

这是诈赌,却不着痕迹,任谁也抓不住他的把柄。

廖添丁输出了火气,也激发出他放手一搏的豪情,虽已在暗中较过了劲,却并无致胜的把握,暗道:“妈的,舍不得儿子套不住娘,老子今天跟你干上了。”

赌性大发之下,欲罢不能,掏出一大把钞票来,押在“四”上。

阿坤道:“四者死也,不吉,注定要输,改押六好啦,六六大顺嘛。”

廖添丁怒道:“放屁,别忘记,唐老三上次就是在‘四’上面发大财的。”

阿坤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上次是丁二喜做庄,这次是三当家的,情况不同。”

廖添丁道:“谁都一样,你少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的威风,我说四是个发财的号码绝对错不了,不信就等着瞧。”

阿坤牛性大发,一点也不肯示弱,道:“偏不作壁上观,我双枪坤仔宁愿自己押一把六,碰碰运气。”

通!一声,当真掏出一大把钞票来,押在六上。

哥俩真真假假,乱嚷嚷一通,谁也弄不懂虚实如何。

顿使唐老三如坠五里雾中,眉头一皱,道:“两位的赌注似乎都不小?”

廖添丁冷然一笑,道:“嫌多咱家可以抽一点回来。”

秃鹰唐林木大笑道:“廖朋友说那里话来,开赌场的人永远没有拒绝赌客下注的权利,也永远不会嫌赢进来的钞票太多。”

阿坤道:“不嫌多就好,请动手吧。”

赌注俱已下好,唐老三喊了一声:“离手!”

抓住轮盘,用力一拨,立如飞轮般快速旋转起来。

其快如飞。

嗡嗡作响。

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出任何号码来。

唐林木未出力。

廖添丁未使劲。

阿坤也不曾搞鬼。

直至轮盘速度大减,号码已清晰可见,廖添丁才暗中出手,发出一般暗力。

马上感觉到,唐老三也使上了劲。

而且,力道奇大,来势甚猛,很有在“一”号上便煞车的可能。

论功力,讲修为,廖添丁绝不在唐老三之下,可是,唐林木占尽地利之便,距离比廖添丁近得多,两相比较,很明显的处在下风。

阿坤一见情势不妙,忙疾伸右手,握住了廖添丁的左手。

立有一股热流源源输入,由于阿坤助了这一臂之力,颓势随即扭转,原本要静止的飞轮,又开始缓缓移动。

滑过了一。

溜过了二。

擦过了三。

眼看就要停在四上。

四是大注,是廖添丁的注,秃鹰死也不肯在此栽跟斗,使足了吃奶的劲,总算过门而未停。

停在五上,对唐老三自然最为有利。

阿坤、廖添丁却不干,硬是强行推过去。

几番拉锯。

多次摇摆。

最后,大家皆气衰力竭,指针停在六上静止不动了。

六是阿坤的注,秃鹰以为是一个小注。

孰料,哥俩演了一场闹剧,唐老三上了恶当,误中了陷阱。廖添丁的那一大把钞票,只是一堆面额不大的小票面,总数尚不足三百元。

阿坤的注,表面上也有不少小票子,然而,小票子的下面,却藏有百元大钞。

秃鹰唐林木仍被蒙在鼓里,吃进五家的钱钞后,轻轻松松的道:“游朋友,算算吧。”

阿坤故作神秘状,道:“还是请三爷自己算吧,免得疑神疑鬼。”

“小子,少卖关子,报个数目出来。”

“我阿坤大人大量,小钞不计,单算百元大钞即可。”

“几张?”

“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张。”

“什么?一万块?”

“不信三爷可以自己算,刚从银行换的,新钞,连号,末二位数从〇〇到九九。”

一万块不是一个小数字,足足可以买下一栋漂漂亮亮的大房子。

何况必须一赔五,要赔人家五万块才能摆得平,饶他唐林木乃是飞鹰帮的第三号人物,也不禁惊得瞠目结舌,傻住,愣住,说不出话来了。

好半晌,方始恶狠狠的道:“你们好毒辣的手段,原来是一个陷阱。”

阿坤冷笑道:“这叫做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秃鹰唐林木咬牙切齿的道:“你小子好狠的心,好大的注。”

廖添丁拿他自己的话来扣他:“你说的,庄家没有拒绝赌客下大注的权利。”

阿坤神气八啦的道:“废话少说,拿钞票来。”

“拿你的头!”

“拿你的命!”

“拿你去见阎王!”

话是飞鹰帮的人说的,一下子涌上来十几条大汉,余音未落,已如潮水也似的从四面八方攻过来。

招式比雨点子还要密。

其势有如暴雨狂风。

阿坤吼道:“妈的,要钱不给,你们想以多为胜,杀人灭口?”

廖添丁叱道:“堂堂飞鹰帮,虚有其名,原来是一群不要脸的家伙!”

“滚!”

“躺下!”

“一边凉快去!”

说准还真准,二人联手合击,如虎添翼,其势如涛,其快如电,举手投足之间便将飞鹰帮徒众的疯狂攻势化解。

真的,滚的滚,躺下的躺下,都到一边凉快去了。

秃鹰唐林木同样没有讨了好,吃了阿坤一拳,挨了廖添丁一脚,后退三步,撞在墙上。

不禁激起了唐老三的万丈杀机,下令道:“请他们吃花生米。”

吃花生米就是要大家拔枪杀人的意思。

有枪的人只有三个。

三个人的枪都没有拔出来。

因为双枪坤仔拔枪的速度太快,三人仅拔出一半不到,阿坤的子弹已至,打穿了手,打坏了枪。

阿坤不为己甚,立即将枪插回腰际,杀气腾腾的道:“唐老三,你如果不服气,咱们一对一,决斗!”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唐林木纵然自知不敌,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干,咬着牙齿道:“好啊,唐老三爷正想领教一下你双枪坤仔的枪法。”

“拔枪!”

“拔……”

一语未毕,异事陡生,猛听有人断喝一声,“住手!”接见有四枚寒星电闪而至,分袭二人双手。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还没有弄清楚情况,砰!砰!砰!砰!

暴响之声传处,双腕已被暗器击中。

鲜,真鲜,是四枚葡萄,普普通通,可以吃的葡萄。

小兵立大功,效果则与飞镖无异,二人手腕一麻,拔枪的手为之一滞。

来人好快的动作,从飞鹰帮的弟兄,众多赌徒的头顶上一掠而过,飘落现场。

发话、出手、行动,同时进行,干净俐落,美妙绝伦。

是一条高头大马,粗壮结实的汉子,一双虎目,炯炯有神,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仪。

“二当家的。”

“二当家的。”

飞鹰帮的弟兄一齐拱手为礼。

阿坤、廖添丁在辜家曾与此人有一面之缘,认得是飞鹰帮的老二苍鹰马正雄。

秃鹰唐林木刚刚叫一声:“二哥!”以下的话尚未出口,苍鹰马正雄便截口道:“三弟,我们可以输钱,不能输人,更不能将本帮的纯正形象破坏,身为江湖人,务必要遵守江湖规矩,同道之间恩恩怨怨,绝对不许拔枪。”

唐老三气忿忿的道:“二哥,廖添丁与双枪坤仔欺人太甚,施诈术,设陷阱,无所不用其极,而且数目太大……”

苍鹰马正雄打断他的话,朗声道:“好汉做事好汉当,数目再大我们也必须面对现实扛下来!”

猛听一声洪钟也似的声音划空而来,道:“这还像句人话,马兄不愧为是飞鹰帮的二当家的,果然提得起,放得下。”

话落人现,是四海帮的老大土确壁吴涂壁。

丁二喜、陈玉梅、飞鱼张木村紧跟在后。

后面还有一大群人簇拥而来。

更多的人布置在赌场四周,已将此处团团围困。

飞鱼接口说道:“只怕不扛下来也不行,此地我们老大已宣告封锁,赌债未清之前,谁也别想开溜。”

秃鹰唐林木吹胡子,瞪眼睛的道:“干你娘,姓吴的,你前债未清,少在这里说风凉话,当心风大闪了舌头。”

土确壁不以为然道:“三爷开什么玩笑,吴某的欠债已清。”

唐林木怒极而吼道:“放你妈的狗臭屁,钱在哪里?”

廖添丁道:“在你口袋里。”

“你……”

“你可以在应赔的赌帐里扣下一万元。”

“哦!”

“但必须将字据交出来。”

阿坤瞪着一双卫生眼球,凝视着苍鹰马正雄,拿起那一大叠大钞,抖一抖,弹一弹,神气活现的道:“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光说不练没有用,马二爷快拿出四万元现钞来,才可以挽回飞鹰帮破烂的形象,耍嘴皮子毫无用处。”

苍鹰马正雄不失为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确有偿债之心,奈何钞票不争气,倾其所有,连同赌场内的资金都计算在内,也不过才凑足一万元。与字据一起交给了阿坤。

阿坤没有收,转交给土确壁,道:“吴老大,这一票是你的,收起来。”

土确壁将字据当场撕毁,指着现钞道:“上一次输掉的现金只有八千多……”

廖添丁道:“多出来的是红利,就赏给弟兄们分红吃吧。”

土确壁为人甚是海派,对手下异常宽厚,当即取出两千元来,交给飞鱼、丁二喜、陈玉梅分给大伙儿花用。

马上赢得四海帮徒众的掌声,爆出来一片欢呼。

“谢吴老大!”

“谢廖老大!”

“谢双枪坤仔!”

“吴老大万岁!”

“廖老大万岁!”

“双枪坤仔万岁!”

这言词,这举措,气焰万丈,欢声雷动,无异是无数的利箭,刺伤了飞鹰帮徒众的心,一个个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跛了脚的鸭子,垂头丧气,奥恼已极。

阿坤寒着一张脸,道:“马二爷,还有三万块,快拿来呀。”

苍鹰马正雄歉然一笑,很不好意思的说道:“抱歉,现在身上不方便。”

“什么时候才方便?”

“尽快。”

“尽快是多久?”

“快则三日,慢则五天。”

“可以,当初吴老大也挂过帐,姑且网开一面,但是……”

“但是怎样?”

“照规矩来。”

“照啥规矩?”

“写字据,提供担保品。”

“马某愿以人格担保。”

“这年头人格贱得很,不值钱。”

飞鹰帮人多势众,财大胳臂粗,素以台湾第一大派自居,执江湖之牛耳已久,做梦也没料到,处心积虑这安排好的这么一条毒计,结果非但未将四海帮吞而食之,反使自己阴沟里翻了船,一头栽进去,在大庭广众之前丢人,丢丑,出洋相。

马正雄正不知是照着阿坤的条件来办,或是放手一搏,决一死战,犹豫不决间,土确壁忽道:“游兄弟,马二爷一向言而有信,既已一口答应,想必会在三五日之内自动清偿,绝不会食言而肥,立字据,提供担保品的事就免了吧。”

廖添丁道:“吴兄之言不差,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马老二不是罗汉脚(独自一人),也不是无名小卒。”

马正雄闻言心下稍稍一安,一颦眉间计上心来,道:“干脆这样吧,选一个日子,三位请来本帮跑一趟,一则清偿债务,再则我们黄老大对三位心仪已久,很想聚一聚,咱们痛饮三杯,好好沟通一下。”

土确壁心里雪亮,所谓沟通,无疑是想要并吞四海帮的同义字,当下冷然一哂,一语双关的道:“不必,多年的臭水沟,只怕会越通越臭。”

阿坤直截了当的道:

“把钞票送到这里来就可以了,少噜七八嗦,节外生枝。”

廖添丁道:“想拍马屁,套交情,等债务还清以后再谈,免得大家心里犯嘀咕。”

马正雄碰了一鼻子的灰,悻悻然道:“那么,咱们再玩几把如何?”

“玩什么?”

“骰子、轮盘、梭哈,都可以。”

“都不好,已经玩够了,没兴趣。”

“只玩一把怎样?”

“对不起,买空卖空的事,索然无味,除非二当家的能拿出现款来。”

“廖朋友知道,马某现在身上不方便。”

“那就请马二爷有钱的时候再来吧,

“如此,马某就告辞了。”

“不送!”

话不投机半句多,马正雄招招手,立与唐林木率众离去。

阿坤真绝,嚷嚷道:“喂,别忘将你们的招牌带走。”

秃鹰唐老三正巧行至招牌前,此刻看在眼中,无异是一大讽刺,不由得心火大发,举脚一阵乱踹,随即四五分裂。

廖添丁道:“还有鞭炮,带回去放吧。”

飞鹰帮的人未将炮竹带走,当场取火点燃。

也不知是庆祝他们铩羽而归?

还是为四海帮大获全胜而庆?

总之,一场龙争虎斗,就在炮声硝烟中宣告结束。

古道幽蘭OCR於二〇一六年十一月十日戌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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