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屋里道：“不稀罕。”
萧无愁道：“那也好，各人自扫门前雪。”
只听砰的一声，草屋的木门关上了。
这是表示不再理会。
既然人家已关上了门，再自说自话也没意思，萧无愁只好闭上嘴。
没有说话，只有想心事了。
这到底是两个什么样女孩子，住在这荒山旷野里，这个谜他一定要解开。
尤其一阕箫声居然吓跑了那个铜面人，这件事简直不可思议。
他一定要守下去，守出一点眉目。
就算不吃不喝，他估计自己至少也可支持三天。
不过就这样守在人家门口，实在有点滑稽，自己也觉得好笑。
此刻，他倒希望有人撵他。
若是那少女撵他，就好发生冲突，就好借题发挥，就好试探一下对方的武功门路。
他当然知道，这少女有身武功。
中原九大门派的武功，他没看不出来的。
除非是醉花宫的武学甚少为世人所知，好像空中楼阁，虽然壮丽宏伟，却从来没有人能一窥堂奥。
想起醉花宫，他心中动了一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红日已上三竿，木门好像轻轻响了一下。
有步履声走了过来。
萧无愁沉住气，只当不知。
竹篱里面忽然有人道：“拿去。”
萧无愁掉头一看，真是那青衣少女，手中托着一只漆盘，上面是把红泥小茶壶，一只茶杯。
这是意想不到的事。
萧无愁站起身来，从竹篱上结果漆盘，含笑说道：“谢谢。”
那少女不响，绷着脸。
萧无愁将漆盘摆在石阶上，满满斟了一杯，黄澄澄的松萝茶，漂浮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他一口饮尽，叫道：“好茶，好茶……”
那少女冷冷道：“里面放了毒药。”
萧无愁不理，再斟一杯，又一口饮尽。
那少女道：“喝完了快滚。”
萧无愁照旧不理，又斟满了一杯，渴时一滴如甘露，这样的好茶，真有提神醒脑之效。
喝下三杯，精神为之一振。
那少女冷哼一声，掉头又进了草屋。
少女的心，海样深，替人端茶送水，又不给点好颜色，这为什么？
还有半壶茶，萧无愁准备留着慢慢品尝。
他先只打算熬上三天三夜，这样一来，就算熬个七天七夜也不成问题。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已是中午时分。
木门又轻轻一响，那少女又走到了竹篱边。
“拿去。”
这次是只有盖的大竹篮，萧无愁接了过来放在石阶上，立刻有股香喷喷的鱼香肉味冲进了鼻子。
揭开篮盖，是四色菜肴。
一盘红烧鱼块，一盘八宝鸡丁，一碟镇江肴肉，一碟金钩白菜，外加一盂饭，一碗一筷。
荤素齐备，色香俱佳。
又要撵人，又备下这样好的招待，谁还肯走？
萧无愁笑道：“有没有下毒？”
那少女道：“砒霜！”
萧无愁大笑：“像这样的饭菜，就是吃死了也划得来。”先拣了块鸡肉放在嘴里。
那少女道：“哼，馋相！”转身又进草屋去了。
好菜，可惜没酒。
萧无愁用茶当酒，饱餐了一顿。
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样的日子也很惬意，只是到了晚上怎么办？
难道那少女会请他进去睡觉？
当然不会有这样的事。
对方不会，他也不会，他宁愿谁在露天下，这长条石阶正好就像张床铺。
想到床铺，他有些倦了。
于是他就在石阶上盘膝而坐，背脊靠着竹篱，闭目养神来了。
他闭上了眼睛，但没闭上耳朵。
在方圆五丈之内，就是沙尘落地之声，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知多了多久，他发觉有个人到了前面。
他知道这人是谁，他没动。
对方已拔出刀来，刀光已指到他的胸口，他还是没动，连眼睛都没睁。
对方冷冷道：“哼，你不怕死？”
萧无愁笑道：“有毒的茶我也喝了，有砒霜的饭菜我也吃了，我还怕什么？”
对方道：“。”
萧无愁睁开眼睛，赞道：“好刀！”
刀还指在他的胸口，刀柄在青衣少女的手里，刀锋在斜阳下，碧光一闪一闪。
果然是柄好刀。
那少女道：“我看你只有一宗本领。”
萧无愁道：“什么本领？”
那少女道：“赖皮。”
萧无愁故意皱起眉头，道：“这宗本领还是急草就章，今天才学会的。”
那少女忽然笑了。
一笑收刀，刀已入鞘。
萧无愁跳下石阶，拍拍胸口，道：“好险，萧某人这条命总算捡回来了。”
那少女道：“别装模作样。”
萧无愁道：“这还不险，刀在你手里，你只要轻轻一送，我胸口上不就是个大窟窿吗？”
那少女道：“你明知我不会杀你。”
萧无愁道：“我怎么明知，连你是谁我都不知道，万一你……”
那少女道：“我可知道你是谁。”
萧无愁道：“哦？”
那少女道：“一个江湖浪子萧无愁。”
萧无愁道：“不错。”
那少女道：“穷得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支马马虎虎还过得去的剑。”
萧无愁道：“你认得这支剑？”
那少女道：“雕龙剑。”
萧无愁道：“这支剑只算马马虎虎？”
那少女道：“怎么，你以为是独一无二吗？咱们家的剑库里随便挑一支都比这好。”
萧无愁道：“你们家？”
那少女道：“主人的家也是我的家。”
萧无愁道：“你家主人是谁？”
那少女道：“这个你就别管了。”
萧无愁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道：“我不说。”
萧无愁道：“不说，哦，我知道了。”
那少女道：“你知道？”
萧无愁道：“一定是个很难听的名字，你怕说出来我会笑话，其实我从来不取笑别人。”
那少女道：“胡说，我叫紫霞，这名字难听吗？”
这名字当然不难听。
萧无愁大笑：“好，好，一道紫色的霞光。”
紫霞一怔，立刻明白过来，叫道：“哼，我上了你的当。”
萧无愁道：“上了什么当，这样好听的名字不让别人知道，不是埋没了吗？”
紫霞道：“这名字真的好听？”
萧无愁道：“好听得很，又美丽，又响亮，还有几分诗意，替你取这个名字的人准是满肚子学问。”
紫霞双目一亮：“哇，你说对了。”
萧无愁道：“对了？”
紫霞道：“名字是我家小姐取的。”
萧无愁心中一动，笑道：“哦，这就难怪，箫吹得这样好，学问一定呱呱叫。”
他故意试探一下。
紫霞道：“箫里面也听得出学问吗？”
这无疑是承认了。
吹箫的少女就是她说的小姐。
萧无愁道：“当然，箫不但听得出学问，也听得出一个人的人品、气质、武功……”
紫霞道：“是不是也听得出美丑？”
这是每个少女最关心的事？
萧无愁道：“是的，不过只听得出内心的美丑，外表却听不出了。”
紫霞道：“为什么？”
萧无愁道：“因为这是听，不是看，外表包括容貌、丰神，只看得出，听不出。”
紫霞道：“你好像也很有学问。”
萧无愁道：“我要是很有学问，就不会穷得什么都没有，变成个江湖浪子了。”
紫霞道：“因为你高兴做个浪子。”
萧无愁道：“哦？”
紫霞道：“因为成了江湖浪子，就可以在江湖上到处找麻烦。”
萧无愁大笑。
紫霞道：“而且胆子越来越大，现在居然找到咱们头上来了。”
萧无愁道：“言重了。”
紫霞道：“你一直赖着不走，这不是找麻烦吗？”
萧无愁道：“在下只不过听到一阕箫声，对你家小姐起了无限的敬意。”
紫霞道：“敬意？”
萧无愁道：“是的，一股由衷的敬意。”
紫霞道：“这敬意里面是不是包括一份怀疑，想打听打听咱们的底细？”
这是当然的事，任何人都有这种想法，对一个人起敬，当然也想瞭解对方的身份。
萧无愁笑了。
他不否认，他对这一主一仆两个少女的确有份怀疑，但绝对没有丝毫敌意。
甚至刀尖指在他的胸口，他动都没动一下。
他信任对方，他一眼便已看出，这个少女绝对没伤害他的意思。
对一个陌生的少女如此信任，这不但须要很大的勇气，也须要敏锐的观察能力。
要不然他敢用生命冒险？
紫霞也笑了：“你承认？”
萧无愁道：“是的。”
紫霞道：“嗯，很坦白。”
萧无愁道：“是不是有奖？”
紫霞道：“好，有奖，再供应你一顿饭菜。”
萧无愁道：“还不饿。”
紫霞道：“你要什么？”
萧无愁道：“这个……”
紫霞眼珠一转，道：“若是你想见我家小姐，今天不是时候。”
萧无愁道：“为什么？”
紫霞道：“没空！”
萧无愁道：“怎么没空？”
紫霞道：“没空就是没空！”
萧无愁道：“好，我等，等下去。”她神色倔强，口气坚定有力。
这意思是说，见不到人，他绝不罢休。
紫霞道：“哼，无赖！”
萧无愁道：“随你怎么说。”
紫霞道：“好吧，你明天再来，我家小姐也许会答应你这个要求，见见你这个江湖浪子。”
萧无愁道：“明天？”
紫霞道：“一夜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萧无愁道：“说的是，在下就在这里等一夜。”
紫霞忽然脸色一沉：“不行，在天色入夜之前，你必须离开这里。”
此刻一轮红日将下，入夜已经不远了，为什么要他在入夜之前离开？
萧无愁心中一动，忽然道：“好，在下遵命，立刻离开就是。”
他居然这般听话起来。
紫霞反倒奇道：“你答应得好爽快！”
萧无愁道：“爽快也不好？”
紫霞道：“不好，太爽快了必有诡诈。”
萧无愁道：“有什么诡诈？”
紫霞一双漆黑的眼珠溜溜直转，道：“你别想骗人，你必是准备在这附近躲藏起来，然后暗中偷窥。”
这女孩也不笨。
萧无愁道：“是又怎么，难道我不赖在你家门前，连躲起来都不行？”
他说得振振有词。
紫霞不禁低头沉吟起来。
萧无愁道：“怎么？”
紫霞皱着眉头：“真拿你没办法。”
萧无愁耸肩大笑。
紫霞沉声道：“别笑，你躲起来也可以，不过有件事你得小心在意，若是惹恼了我家小姐，你这个江湖浪子就没得混了。”
萧无愁道：“有这样严重吗？”
紫霞道：“严重得很。”
萧无愁道：“你说。”
紫霞道：“你记住，今夜不论发生什么事请，你都不许现身，也不许插手。”
萧无愁道：“哦。”
紫霞道：“记住了没有？”
萧无愁道：“你这项警告到底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家小姐的意思？”
紫霞道：“怎么，是我的意思你就不听？”
萧无愁道：“这倒不是。”
紫霞道：“不是？”
萧无愁道：“我只想知道，你家小姐此刻在不在这所草屋里，知不知道有个江湖浪子求见？”
紫霞道：“要是她不知道你就惨了。”
萧无愁道：“怎么惨了？”
紫霞道：“中午就没那顿饭吃。”
原来中午的那顿饭是主人的授意，要不然就吃定闭门羹了。
不说一饭之德难忘，至少这番美意令人感激。
萧无愁已不好意思再倔强下去。
他终于点了点头，笑道：“听你的就是，萧某人袖手作壁上观。”
紫霞道：“这好像是给我面子。”
萧无愁道：“听你的吩咐。”
紫霞笑道：“越说越客气了。”
萧无愁也笑了。
紫霞道：“我再说一遍，千万不要插手，若是手痒，就咬咬指头。”
萧无愁大笑：“好主意。他正待离开，紫霞忽又叫住道：“慢点。”
萧无愁道：“还有什么吩咐？”
紫霞道：“等一等。”她飞身进入草屋，片刻，手里拿着个油纸小包走了出来。
萧无愁道：“这是什么？”
紫霞笑道：“万一你嘴痒了就用这个。”掀开油纸一角，原来是两个大馒头和一些酱牛肉。
萧无愁道：“紫霞，你真好。”
紫霞道：“我没有别的长处，就是善伺人意，所以我家小姐挺宠我的。”
萧无愁道：“看来我得拍拍你的马屁了？”
紫霞道：“我不要。”
萧无愁道：“为什么？”
紫霞道：“拍马屁的人都不存好心。”
萧无愁道：“哦？”
紫霞道：“你要是想拍马屁，小心我飞起一脚，一蹄子把你踢的老远。”
萧无愁伸了伸舌头：“好厉害的马。”
紫霞道：“你才是马。”
萧无愁道：“我？”
紫霞道：“一匹没系缰绳的野马。”
萧无愁笑道：“差不多，不过不是野马，是匹天马，天马行空……”
紫霞道：“别吹了，快走。”
萧无愁举头望了望天色，点头道道：“好。”
红日下山，变得又圆又大，绚烂的晚霞像面七彩的巨纲张了开来，映在桃花林里，璀灿如锦。
可惜太红、太紫，片刻间将带来无边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