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是要命的事。
铜面人偏偏就在这个时刻出现了。
凭萧无愁的功力,只要有半个时辰的憩息就可复原,甚至一盏热茶的时刻也好。
铜面人就是不给他这点时刻。
因为他此刻本就是来要命的,至少是来要剑的。
他说过,他为了这柄剑花费了十年岁月,他当然不会给萧无愁任何喘息的机会。
这机会来得不易,他付出了代价。
血的代价。
刚才在萧无愁和谢东山手下连死带伤的黑衣人,没有五十至少也有三十,用这么多的血才换来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当然,这不是他自己的血。
一将功成万骨枯,任何成功的人都不必自己流血。
历史上所有勋业彪炳,名垂青史的人物,他们的丰功伟绩都是用别人的血汗,别人的头骨建筑起来的。
铜面人当然不必流血。
既然是用血换来的这个机会,他当然不能错过。
他抡刀在手,嘿嘿冷笑:“萧无愁,是你自己送过来,还是要我来拿?”
萧无愁道:“拿什么?”
铜面人道:“你不懂?”
萧无愁道:“你想要剑?”
铜面人道:“你除了这支剑,就只剩下一条命,还有别的什么?”
萧无愁道:“萧某人这支剑与命相连,你想要剑,除非先要了萧某人这条命。”
铜面人大笑,笑的得意之极。
“你以为我不要命?”
“你当然会要。”
“这就对了。”
“可惜萧某人还有口气。”
“我知道,你在说话,你当然还有口气,快死的人都有口气,不过这是最后一口气……”他纵声大笑:“这口气管个屁用。”
这当然是不管用的,不但铜面人知道,萧无愁也知道,知道得更清楚。
就因为他清楚,所以他到此还没拔剑。
但这口气他一定要拼完为止。
铜面人跨进一步,刀头已扬起,冷冷道:“快,拔出剑来。”
萧无愁道:“你要我拔剑?”
铜面人道:“不错。”
萧无愁道:“为什么?”
铜面人道:“我想赢得漂亮一点,你也可以死得漂亮一点。”
他自信胜券已在握,要想胜得光彩。
用这柄昊天刀对付一个双手空空的人多没意思,昊天刀必须对付雕龙剑,这才显得威风;同时萧无愁也不算是束手就毙,这样岂非两全其美?
萧无愁道:“很好。”
铜面人道:“我的耐性有限,你若再不拔剑,很不漂亮的事我都做得出。”
萧无愁道:“你当然做得出。”
铜面人道:“你若是故意不肯拔剑,想利用我多说几句话的机会恢复元气,这主意就打错了。”
萧无愁道:“我不会。”
铜面人道:“那就拔剑吧。”
萧无愁不响,缓缓拔出剑来。
铜面人道:“嗯,这还像条汉子。”
萧无愁道:“你先别高兴,萧某人这支剑不一定就是你的。”
铜面人道:“不一定?”
萧无愁道:“萧某人至少还有三成功力。”
铜面人冷笑。
萧无愁道:“三成不到,两成总是有的。”
铜面人再冷笑:“不管你有几成功力,你估计一下,能在我手下走过几招?”
此人出刀又猛又狠,接他一招已容易事。
萧无愁道:“我一招都不必接。”
铜面人道:“不必?”
萧无愁道:“你真的想要这支剑?”
铜面人道:“你这话问得真奇怪,我怎么不想,我想了十年,几乎做梦都在想。”
萧无愁道:“以后你可以不必做这种梦了。”
铜面人道:“当然,我得到这支剑以后,一定高兴得睡不着觉,那里还会做梦。”
萧无愁道:“不对,你好像梦还没醒。”
铜面人道:“哦?”
萧无愁道:“你说的好像全是梦话。”
铜面人一怔:“哼,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无愁道:“此刻萧某人也许接不下你一刀,但要折断这支剑却是轻而易举的事。”
就凭两成功力能不能折断这支剑?
他是不是还有两成功力?
铜面人呆了一呆:“你说什么?”
萧无愁道:“我绝不会让这支剑落在你手里。”
铜面人叱道:“你敢,你若是敢折断这支剑,我就立刻把你剁成肉泥。”
萧无愁道:“你唬不住我。”
铜面人大叫:“我把你剁了煮,煮了吃。”
萧无愁道:“随意。”
铜面人忿然喝道:“好,我就拼着不要这支剑,先剁了你再说。”
他说要剁,人却依然没动。
此人心机深沉,他存心试试萧无愁的反应。
萧无愁当然不会轻易折断这支剑,此剑一毁,等于他生机已绝。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这样做。
但铜面人的这种恫吓之言,却恼了谢东山。
他已歇息了片刻,他一直不曾说话,此刻已稍稍恢复了一点元气。
突然奋起一剑,照定铜面人兜胸刺了过去。
他攻出这一剑,已不打算再攻第二剑,因为他知道,绝没有再攻第二剑的机会。
这一剑不成,他必然会死在昊天刀下。
因此这一剑攻出,他已罄其所有,能使出多少力道就是多少力道。
孤注一掷,往后的事连想都不用想了。
但他只不过歇息了片刻,能使出多少功力?
眼看一剑刺来,铜面人倒是吃了一惊。
这软绵绵的一剑,他根本没放在眼前,吃惊的是他万没料到谢东山竟然如此不知死活。
“来得好,我就先劈了你。”
铜面人暴喝声中,身子微微一偏,脚踏中宫,照定谢东山搂头就是一刀。
这一刀凶狠狠,来势凶猛无比。
刀光一闪,对准了谢东山的天灵盖,眼看刀至血崩,将被活生生劈成两半。
在这个间不容发的时候,谁救得了他?
萧无愁不能,他的剑没有力,纵然他能出剑,已是来不及了。
想不到这位江南侠士死得如此凄惨。
千里原来,竟没有见到李冰冰一面,死了岂能瞑目?
突然,一道金光电射而至,当的一声,绞住了铜面人手中的昊天刀。
没看到人,只看到这道金光。
金光灿烂耀眼,像是从天外飞来。
铜面人只觉虎口一麻,禁不住愕然大惊。
目光接处,但见一只带链的金色虎爪,竟在刀锋上绕了三匝。
顺着金色的链条看去,这才发现一个人,这人站在一丈以外,面如紫铜,虬髯戟张,凛凛如天神。
铜面人猛吸了口气,奋力夺刀。
吭当一响,一震而开。
来人哈哈大笑:“不错,不错,能在某家这只虎爪下夺回兵刃的,江湖上还不多见。”
原来这人真是黑虎黑云彪。
他在那小客栈里喝了一阵闷酒,越喝越闷,性子一起,就拎起酒壶,一路找了上来。
一大壶酒,他在路上已喝得精光。
醉意醺醺,把只大酒壶摔在山沟,此刻夜风里还荡漾着一股浓浓的酒气。
铜面人厉声叱道:“你是谁?”
“看某家像谁?”
“像只醉猫。”
“不,醉老虎。”
“哼,在别人面前你也许是头老虎,在我眼里你只能算只猫。”
“你跟别人不同?”
“很不同。”
“你可知道你在猫眼里算什么?”
“什么?”
黑云彪纵声大笑:“算只耗子。”酒助豪兴,他已恢复了往日的雄风。
铜面人怒道:“黑云彪,你这是自找麻烦。”
看来他早就知道来人是谁,故意发问,只不过想摆摆架子。
谁知却讨了个没趣。
他也许从来没有见过黑云彪,但他不可能从来没有听过西凉黑云彪的大名,见到这只金色的虎爪就够了。
这种奇门兵刃,天下只此一家,绝无分店。
黑云彪道:“为什么?”
铜面人道:“你好好的在西凉称霸,何苦来淌这场浑水?”
黑云彪道:“淌不得吗?”
铜面人道:“划不来。”
黑云彪大笑:“某家虽是一头老虎,却生成牛脾气,专干划不来的事。”
铜面人叫道:“这么说你是存心来找岔子?”
黑云彪道:“屁话,某家不是来找岔子,难道是找你入伙不成?”
问的多余,答的干脆。
铜面人怒极而笑:“很好,很好……”
黑云彪目光一转,发现萧无愁和谢东山两人业已盘膝入定,两支长剑横放在膝头上。
他顿时感到自己责任重大,纵然拼了性命,也不能让这两人受到半点伤害。
他瞪着铜面人,冷冷道:“很不好。”
铜面人道:“什么不好?”
黑云彪道:“因为某家要找你拼命。”
铜面人道:“胡说八道,本人跟你素无瓜葛,你为何要找本人拼命?”
黑云彪道:“因为某家不想活了。”
他信口瞎说,目的只想稳住场面,好让萧无愁和谢东山恢复元气。
铜面人却怔住了。
不管怎样强悍狠毒的角色,面对着一个不想活的人,多少有几分畏惧。
何况这个不想活的人,却是鼎鼎大名的西凉一霸。
黑云彪一向以骠悍勇猛传闻江湖,在平常情况下已经是个危险人物,一旦不想活了这还了得?
他故意狂笑:“来,咱俩拼一拼。”
铜面人道:“哼,疯老虎。”
他终于承认黑云彪是头老虎,而且在言词中已隐隐显露怯意。
但他心里却禁不住气恼万分。
眼看一柄想了十年的雕龙剑即将到手,眼看一个绝难化敌为友的死对头,就将在自己的昊天刀下身首异处,那知满怀高兴,片刻化作泡影。
错过这次机会,以后那里去找?
他越想越恼,目光鲜明,打从青铜面具的洞孔里,几乎喷出火来。
黑云彪环眼怒睁,也瞪着他。
四目直视,就像两只愤怒的公鸡,颈项上的毛都翘起来了。
拼是不拼呢?
这一拼将是什么结果?
两个人都没把握,都摸不清对方的深浅。
黑云彪久历江湖,成竹在胸,他叫归叫,却不肯轻易出手,因为这关系三个人的性命,他的目的只想拖,时间拖得越长越好。
若是对方出手,他只好不惜一战。
主意既定,见机而作,连生死都不牵挂。
铜面人却拖不得,他利在急战,若是不战,只有掉头快走,万一等到萧无愁和谢东山两个人体力尽复,岂非是前功尽弃?
他在考虑,是战是走?
他不是一个随便放弃机会的人。
那柄雕龙剑此刻就横放在萧无愁的膝头上,相距不到两丈,在昏暗的夜色中,青光夺目。
这无疑是股强烈的诱惑。
铜面人手中的刀在颤动,从青铜面具的洞孔里,射出的鲜明目光更炽烈。
看来他不想走了。
突然揉身而进,一刀划了过来。
看不出刀在那里,只见到一片刀幕,只听到一片刀风,刀罡弥漫,好像死亡之神挟着充满天地间的一股肃杀之气倏然而来。
强劲、诡异、刁钻,不可思议的一刀。
这一刀的威力、气势,就有如雷霆闪电,一齐凌空搏击而下。
万籁已俱寂,万木已无声,只有刀声。
天地变色,星月无光,只有刀光。
黑云彪愕然惊退了两步,右臂一甩,虎爪呼的一声,飞旋而出。
他虽然有份惊愕,但绝没气馁。
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虎爪已冲破了刀罡。
但绵绵密密的刀影却裹住了虎爪,黑云彪抡动手中链条,感到十分吃力。
金光闪耀,刀影重重,劲风虎虎,激荡成气,四周草木飘摇。
黑云彪额头已开始沁汗。
忽然吭当一声,虎爪被弹出了刀幕。
黑云彪大吃一惊,正待收回虎爪,弥天的刀影已经兜头盖了下来。
他败了,败在昊天刀下。
落败的结果如何?
他将付出生命的代价,断头、流血、分尸,一切人生最悲惨的后果。
但他不在乎,他早就准备了承担这种后果。
但大叫:“萧兄,谢兄,某家完啦!”叫声中一头撞了过去。
他知道逃不掉,索性迎上去落个痛快。
一死何足惜?要死得硬朗。
他本就是条硬汉。
这一头撞上了什么?是不是撞在刀口上?
黑云彪本来就是这个意思,那知偏偏奇怪,这一头居然撞空了。
他冲出十几步,什么都没撞着。
睁眼一看,刀风已止,刀影已灭,铜面人已落在两丈以外,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他分明胜券在握,为何急急落荒而去?
就算他不想杀人,难道连梦想了十年的一柄雕龙剑也不要了?
要不然就是害怕黑云彪这颗脑袋。
坚如铁石的一枚金色虎爪他不怕,怎么会怕上了一颗脑袋?
黑云彪捡回了一条命,却感到意外的惊讶。
这时只听萧无愁吁了口气,忽然长身而起,道:“怎么回事?”
他中气充沛,看来体力已复。
黑云彪道:“逃了。”
他怕萧无愁误会是他打走的,赶快补充说“怪事,某家输了,他赢了,他却逃走。”
萧无愁道:“哦?”
就在这时,他好像听到了什么,面容一肃,凝神谛听起来。
谢东山忽然睁目:“箫,那里来的箫声?”
果然有人吹箫,箫声在夜空中回荡。
箫声低沉,不绝如缕,忽然在左,忽然在右,忽然好像在九幽地府之下,忽然在高空云表之上。
如幽咽,如泣诉,如梦如幻,若有若无。
谢东山站了起来,道:“莫非这家伙是被这箫声吓跑了?”
萧无愁点了点头。
他相信,铜面人仓惶遁走,必是跟这箫声有关。
但这箫是何人所奏,箫声断续,忽远忽近,到底人在那里?
箫声音韵高雅,必是此中圣手。
黑云彪道:“某家不懂音律,只觉得蛮好听的,但不知这又什么可怕?”
他奇怪的是铜面人怎么会被吓跑了。
萧无愁不响,听得甚是入神。
谢东山道:“这吹箫的想必是位绝世高人。”
黑云彪道:“高人干的事总是古里古怪,半夜里在这荒山旷野吹起箫来……”
他笑着接道:“某家是个俗人,只喜欢喝酒。”
谢东山道:“不,黑兄乃是当世豪杰,今夜要是没有黑兄,在下已成了刀下之鬼了。”
他顺便一提,以示谢意。
黑云彪道:“豪杰个屁,某家刚才也是死里逃生,要不是……”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对铜面人突然而去的真正原因,还有些怀疑。
现在他已知道,铜面人果然身手不凡。
一个身怀如此武功的人,怎么会胆小如鼠?
两人说话,萧无愁一直没有接腔,此刻忽然道:“我去瞧瞧。”
瞧什么?当然是去瞧那个吹箫的人。
说完,人已疾掠而起。
他轻功超绝,人去如烟,半空里划起一道青灰色的弧影,飞越林表而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