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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白驼山主

那声佛号有如举世警钟,虽然在这万狼齐嗥之时,也清晰可闻,在耳边不停回荡。

关梦萍睁着惊骇的目光望去,只见那些蠢动的狼群,全都伏卧下来,从狼群之中,一个身穿褐色袈裟的老僧缓缓走了过来。

那老和尚生得长眉垂颊,隐隐泛出红光的脸孔上,一条条的皱纹错综盘结,一股慈祥和蔼的神圣光芒自那些皱纹里浮现出来。

关梦萍愕然望着那老和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

那老和尚轻轻拍了拍向朝他扑去的灰狼背脊,沉声道:“阿迦摩台,摩迦摩台,阿度摩台,支钵噜摩钵,曩谟粹都帝,娑缚怛噜……”

他说的乃是梵语的大陀罗尼咒,庄严低沉的声音仿似低郁的雷声,那条灰狼夹起尾巴,伏在地上。

这番令人骇异的景象映入关梦萍的眼中,直惊得她几乎跳了起来,她神智一震,脑海里灵光突现,脱口呼道:“原来是他!”

敢情那个长眉垂颊的老和尚,正是她昨日黄昏在百里居走进绿洲时,所见到的那个趺坐湖边大石上、已经僵硬了的老和尚。

“阿弥陀佛!”那老和尚双掌合起,站在沙丘之上,沉声道:“女檀越受苦了!”

这寥寥几句话里所蕴含的慈悲之情,使得关梦萍听了心里一酸,只觉眼前这老和尚是自己唯一可依赖的亲人,唯一可以信托的救星。

她伏倒沙地上,哭道:“老神仙,求你救救我……”

那老和尚长眉一扬,大袖轻拂,一股轻柔的和风自袖底卷起,把关梦萍扶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道:“女檀越勿惊,老衲空空,是青海巴颜喀喇山法云寺主持,并非神仙……”话声微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昨晚在寒潭之边,受檀越三拜,老衲已经误了仙业……”

关梦萍惶恐地道:“是小女子该死……”

空空老和尚目中射出烁烁锋芒,投向那蔚蓝的苍穹,沉声道:“兰因絮果,均有前定。另一方面则是当时女檀越曾要求一事……”

关梦萍道:“小女子当时不知道……”

空空老和尚自袖中伸出枯瘦的右手道:“女檀越请先服下这颗丹药,昨夜风沙,女檀越被飓风吹出百里之外,幸得老衲尚有这些畜生可以驱役,否则还不好找到。”

关梦萍真不敢相信自己一夜之间竟被飓风吹出百里之外,可是空空老和尚说的话是如此坚定,使她不能不相信。

空空老和尚将左手的水袋和右手中的丸药交给关梦萍,道:“女檀越,请将孩子交给老衲,服下丹药以助气血运行,否则天风强劲,烈日灼热,最易伤人!”

关梦萍毫无戒备地把手中的婴儿送过去,接过对方递来的水袋和那颗丸药。

空空老和尚抱起婴儿,两道长眉斜斜倒起,目光凝聚在百里雄风双眉间的那颗红斑上,叹了口气道:“此子杀孽之重,真是罕见,可是根骨之奇,却也是老衲百年未见的!”

那婴儿说也奇怪,睁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老和尚,毫无害怕之情,嘴里发出含糊的咿呀儿语。

空空老和尚伸出枯瘦的手掌轻抚着婴儿的头颅,脸上露出微笑,低声道:“为了你,老衲只好多耽搁尘世二十年,唉!天意如此,老衲又有何言?”

关梦萍服下丹药,听了老和尚这番怪异的言词,道:“老神仙,你……”

空空老和尚呵呵一笑道:“女檀越有此佳儿,这一生所受的苦难都已值得了!”

他低头瞥了在怀里的百里雄风一眼道:“老柄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女檀越是否能够答应?”。

关梦萍从空空老和尚的神情上,已可知道他将要说什么话。

她望了望那四野的狼群忖道:纵然他不是神仙,可是能够使得狼群听命,能够凌虚蹑行十丈,这种功夫已至超凡入圣的境地了,若是他要收风儿为徒,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她受中原武林追缉,身历无数险难,尤其昨晚眼见自己的丈夫死去,又看到海天双奇、不老神仙、盘星伽等人绝世的武功,使得她更加晓得将来要报仇的困难。

所以她点了点头道:“老神仙不论有什么吩咐,小女子都会答应。”

空空老和尚肃声道:“昨晚老衲本当涅盘西归,却正好又闻百里檀越遭受到偌大的冤屈而死,群魔乱舞,人间正义已荡然无存,使得老衲心中愤慨之情油然而生,误了仙业之期……”

他轻叹口气,又道:“老僧本已跳出尘凡之外达四十载之久,如今为了此事,却又要重履凡尘了。”

关梦萍想到丈夫之死,眼圈一红,道:“若是老神仙垂怜,能收风儿为徒,先夫黄泉之下当亦感激您老人家恩德……”

空空大师闭上眼睛,喃喃地道:“百里雄风,嗯!好一个豪气的名字!”

他睁开眼来,道:“此子与老僧也正是有缘,老僧之意,是想先将此子交与敝友绝尘居士施以淬骨之法,替他从小打下根基……”

关梦萍惊道:“绝尘居士?那被称为天下第一奇人的绝尘居士是你的老朋友?”她脸上泛起兴奋之色道:“那么您老人家便是传说已经仙去的圣僧了。”

“阿弥陀佛!”空空老和尚摇头道:“空了乃是老僧的师兄,并非是老僧……”

他抬起头来,仰望着烁烁的阳光,又道:“老衲与绝尘居士已经约好,于日正当中之际,将此子送去青海日月山……”

“啊!”关梦萍惊道:“这么快啊!我……”

空空老和尚歉然道:“老衲虽然是空门中人,但也知道亲情难离,无奈绝尘居土今日申时便将坐关三年,而且那淬骨之法与佛门醍醐灌顶不同,必须在婴儿出生后十个时辰之内施术,否则……”

关梦萍暗暗咬了咬嘴唇,忍下心底的伤感,她晓得自己只要再多看孩子一眼,便舍不得将他就此交与陌生人带去。

她自囊中把那块锁片形的玉石拿了出来,缓声道:“这是他爹爹以生命换来的,老神仙拿去挂在他的胸前,将来……”眼圈一红,两行清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空空老和尚虽是世外之人。早已跳出是非恩怨的圈子之外,但是他却知道一个女人在遭到丧夫之痛后,又被迫将刚出生的婴儿交与别人,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他接过那块玉石,叹了口气道:“老衲将孩子送去后,立即回来安置女檀越,此地有野狼两千,老衲命它们守护你,日落时分,老衲便可自青海日月山回返……”

从玉门关至日月山少说也有七、八百里路,空空老和尚说仅需一天不到的时间往返一次,真使人听了不敢相信。

可是关梦萍眼见空空老和尚潜修于寒泉之边,又眼见那些野狼听命于他,所以对老和尚所说的话毫不怀疑。

她默然道:“老神仙就走吧!”

空空老和尚望了望手中玉石,将之塞在袍里,目光投向云天深处,感叹地道:“眼见江湖又是一番混乱,天道循环,老衲又复何言……”

他脸上泛起一丝迷茫之色,如同电光似的一闪即没,转首道:“光明之前,必有黑暗,夫人只要熬上一十八载,终能见到天日,唉!老僧又饶舌了……”

话声一了,大袖微拂,已抱着婴儿,飞出十丈之外。

关梦萍怔忡片刻,暗暗思忖着空空大师的那几句话,一时未曾留意空空老和尚就此离去,等她被群狼嗥声惊醒,空空老和尚已经远去。

她高声喊道:“老神仙,你……”

关梦萍颓然坐了下来,一股空虚涌上心头,混杂着伤感与疑惑,不晓得是什么滋味。

她喃喃地道:“十八载!十八载!他说什么熬上十八载,才能见到天日?”

她沉思了一下,脸色突然一变,脱口道:“他是说要经过十八年才能再见到孩子?”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使得她浑身发抖。

她喃喃地道:“不,我不能够让他把孩子带走十八年……”她脸上一片死灰,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高声道:“还我孩儿,还我孩儿……”

她的神智本已被一连串的事情刺激得很不稳定,这下又突然受到这个打击,心神立即更加混淆不清,错乱起来。

阳光下一条短短的身影,不停地晃动着,关梦萍俯首望着自己的影子,张开双臂,不断呼喊:“孩子,你不要走,来吧!你是娘是乖宝……”

她身形踉跄的走了几步,向着自己的影子追扑过去,呼道:“孩子,别跑!你别跑呀!娘带你到黄龙上人藏宝之地去,让你学成天下第一武功。”

她就在炽热的阳光下追逐着自己的影子,在黄沙上不停地绕着圈子……

那些野狼全都睁着眼睛,戒备地望着满头大汗、却不停追逐自己影子的关梦萍。

一连绕了二十多个圈子,关梦萍始终没有捉到自己的影子,她又急又热之下,一股血气上冲,顿时眼前一黑,昏倒于地。

就在这时,在远处突然出现一排影子,细碎清悦的驼铃声颤曳在空中,给这炙热的正午,添了些微的凉意。

那些野狼一听驼铃之声,齐都昂首望天,发出了狂嗥,转眼之间,那两行驼影行近,可看出每匹骆驼之上都坐着一个身穿白色长衫、腰系金色丝带的人。

他们见到这遍野的狼,毫无惊惧之色,随着骆驼缓缓行近之势,他们自驼峰上站了起来,各举起一只银笛,放在嘴里。霎时尖锐的银笛声相合在一起,汇成一曲悦耳的声音。

蓦地,两声震耳的大吼自驼群里发出,白影一晃,两只全身银白、长满长毛的雪猿,有如疾电迅雷,朝狼群扑去,白影至处,数只野狼各带着一片血水,倒飞而起。

那两只雪猿一进入狼群,正如狼入羊群一样,转眼之间,倒下一大片,狼尸满地,血染黄沙。

就在两只雪猿又要追扑退避的狼群的时候,一声低沉的大喝从那二十匹骆驼之后的辇车里传出:“回来!”

那两只雪猿发出两声厉啸,咧开血红的大嘴,御风飞跃而回,像两枝脱弦的箭,落在辇车之旁。

骆驼之上立着的二十个白衣人,全都停止吹笛,脸色发青地望着辇车。

“唉!”自那漆着金色图案、车门上绘有一匹白驼的黑色辇车里,传出沉郁的声音:“你们这些蠢材,难道不知道夫人睡了么?竟敢将雪猿放出?”

车上门帘一掀,从里面跨出一个约三十岁左右、长得极为俊逸的男人来。

他发束金环,身穿一件金黄色的棉袍,腰束丝带,足蹬一双镶着金边的鹿皮短靴,一身打扮虽全是金黄之色,却未使他看来显得庸俗,反而另具一股尊严威武之态。

此时太阳将至中天,他的脸庞映在日光之下,泛出一层浅银色,那冷峻的眸子隐隐透出湛蓝的光辉。

一抬头,他看到那些蠢蠢欲动的野狼,挺直的鼻梁边,泛起两条残忍而冷漠的弧线,那薄薄的嘴唇一掀,露出雪白的牙齿,道:“这些畜生该死,竟敢挡住我宇文天的去路……”一侧首道:“龙弟,你过来!”

车后一匹白色单峰骆驼上跃下一个年约二十的瘦削青年,应声道:“姊夫,有什么事?”

宇文天道:“你刚将‘白驼掌’学完,现在有个好机会让你练习一下……”

那个皮肤黧黑、瘦削矮小的年轻人呵呵笑道:“姊夫的意思是叫我到狼群里去练拳,这真是……”

宇文天目中神光一现,诧异地道:“咦!大漠中狼群凶狠残忍,向来是不管人兽,一见便无幸免,怎么今日这些狼群如此沉静?莫非它们受人之命守护着什么?”

敢情那些狼群此刻围成五道圆圈,将关梦萍围在里面,全都爪牙对外,好似晓得这一队白驼行列不是好惹的,所以不采取主动攻击。

宇文天看了一下,也没看到关梦萍卧倒于地,他冷冷笑了笑道:“龙弟,在一刻时光里,看你能不能穿破那五狼阵,走进里面看看究竟有什么!”

梁龙呵呵一笑,摸了摸鼻子,道:“我才不相信这些野狼是受人训练过的,姐夫,你瞧我的!”

话声一完,他有如旋风似的冲进狼群里。

宇文天负起手来,嘴角噙着一丝冷煞的微笑,看着粱批施出“白驼掌法”,在狼群里大展神威。

“咻!”一枝响箭划空而来,接着在大漠的尽头起了—阵急促的蹄声,出现一排骑影,向这边飞驰而来。

仅仅一眨眼的功夫,黄沙滚滚里,五十余骑人马已距这两排驼队不足十丈。

宇文天侧首一看,只见那驰来的快马上,全都是穿着黑色紧身衣衫、披着红色大披风的彪形大汉。

他们肩上背刀,刀柄映着阳光,幻起烁烁的光华,整齐而划一,与猎猎飞起的披风相映,形成一幅豪壮英武的“大漠飞骑图”。

宇文天皱眉道:“驼奴,你去问问那些人来干什么的?”

那左边骆驼上的一个白衣人恭敬地应了一声,右手一拉缰绳,吆喝一声,骆驼飞驰过去,向那批奔驰而采的人马迎去。

宇文天注目陷身狼群里,满身浴血的梁龙,高声道:“龙弟,已经过去半炷香时间,还不快点?”

梁龙连飞七掌,劈碎七匹野狼头颅,进入第三重狼圈里,大声道:“我已经劈了八十七匹野狼,呵呵,现在是第九十六匹!”

敢情他说话之际,已连施三招杀手,拳劲风飞,有如迅雷疾发,连劈九匹野狼。

宇文天却皱了皱眉道:“你左手该用‘银树飞花’,右手该斜切六寸,变‘龙城飞驼’为‘瀚海无涯’,咄!大白,你要做什么?”

他叱喝一声,侧首对那带着一个黑衣骑士回来的驼奴道:“他们说什么?”那黑衣骑士一脸虬髯,相貌威猛至极,他看到在那遍野的狼群里冲刺奔行的梁龙,脸上起了骇然之色,竟忘了向宇文天行礼,以致那站在宇文天背后的雪猿低吼一声向他扑了过去。

这虬髯大汉见宇文天将雪猿叱住,赶忙躬身道:“在下神骑队第一大队金轮将樊威,奉瓢把子龙老爷子之命,恭迎白驼主至敝寨休息,龙老爷子已设宴为山主洗尘……”

宇文天嗯了一声,道:“龙峰呢?”

金轮将樊威惶恐道:“瓢把子因为患病在床,不克远迎,尚祈山主恕罪!”

宇文天冷冷道:“我自百灵庙回来,连遇十八红巾队与沙漠灰狼客,都说龙峰是个枭雄,果然……”

樊威惊惶地道:“山主何时驾返白驼山,瓢把子并不知道,直到红巾队与灰狼客被山主歼灭于大漠之后,龙老爷子才晓得……”

宇文天突地冷哼一声,没见他如何作势,已飞身跃进狼群之中。

他潇洒地在狼群中一转,便已挟着关梦萍出来。

梁龙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道:“我真没想到这些野狼拼死维护的是一个女人,所以一时疏忽,差点被那只大灰狼给毁了!”

宇文天也想不出为何那些野性难驯、凶残狠毒的野狼,会守护着一个妇人。

他冷冷地道:“这些野狼从此不会出现于沙漠了!”

原来那数千匹野狼,在这一刹那工夫,不知为何,竟都倒毙于地,连嗥声都没有发出。金轮将樊威脸色大变,眼见这些平日横行于大漠的狼群,在一瞬间被宇文天以无形无影的奇技杀死,他心头猛跳。全身打了个哆嗦。

宇文天向樊威寒声道:“因内人害喜,我要赶回白驼山,不能到你们寨里去了,回去转告龙峰,叫他在一个月之内,偕同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铁血盟’盟主耶律奇,到我白驼山神驼宫来!”话声一顿,又道:“你去吧!”

金轮将樊威抱拳一拱,飞身上马,退回马队。

马队蹄声奔雷似的,又消失于大漠远处……

宇文天低头望了望关梦萍,心头突地一震,只觉这妇人虽然一身血污,但却另有一种使人心动的风韵存在,尤其那如帘子样的两行黑长的睫毛更是美丽。

他在想着:假如她睁开眼来,那将是怎样的一种情形,那秋水盈盈……

皱了皱眉头,他想起神驼宫里的数十佳丽,那些蓝眼勾鼻的西域美女已使他有些厌倦了。

他侧首一看,只见梁龙正凝望着自己。

梁龙道:“姊夫,这不关我的事,要看姊姊怎样……”

“什么事啊?天哥。”一个娇柔媚人的声音自辇车里传出,门帘一动,探出一张美艳无比的脸孔来。

宇文天笑道:“倩雯,你怎么醒了?”

那个娇美女子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头上步摇一摇颤,红唇微绽道:“你手上挟的是谁?”

宇文天道:“是从狼群里救出来的一个女人!”

“哦!”梁倩雯道:“一定很漂亮吧?”

宇文天假装投听到她的话道:“她大概是被昨晚的飓风刮到这里,幸而未死,所以……”

梁倩雯蛾眉一扬,妩媚地道:“我问你,她是不是很漂亮?”

宇文天笑了笑道:“天下还有谁比你更漂亮!”

梁倩雯一咬红唇道:“真的么?”她哼了一声道:“你们男人说话都是言不由衷!”

宇文天尴尬地道:“如果你这么介意……那我把她扔在这里不管。”

“算了!”梁倩雯道:“我快要生产了,就叫她陪陪你也好!”

“不!”宇文天摇头道:“这个我可不敢……”

“那么!你将她带进来。”梁倩雯道:“就让她陪陪我吧!”

宇文天耸耸肩膀,将关梦萍放进辇车里。

梁倩雯笑了笑道:“委屈你跟龙弟坐在一起吧!”

宇文天眼见那张如花的脸孔没入车里,立即恢复原先的冷漠,身形一动,跃上辇车后的一匹白驼上,大声道:“启程!”

梁龙吁了口气,也跃上另一匹白驼。

驼铃响起,两只雪猿立即跃回驼队后面的铁栅内。

日正当中,地上一片狼尸,凝结的鲜血已变成紫黑色,一阵风吹来,掀起一阵阵的腥臭之气。

铃声远了,消失于漫漫黄沙中……

大漠又回复原先的冷寂,像是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

随着寒冬的过去,日月山上的春天已经来临了。

湿润的泥土里,渗出生命的泉源,植物蓬勃地蔓生着,那碧草、绿树、花卉都显示出大自然无限的生机。

一条瀑布自藤蔓杂树里流了下来,像是一条银龙,张牙舞爪的奔腾而下。

瀑布冲激着错综罗列小溪边的大石,飞溅起细碎的水珠,顺着蜿蜒的小溪流去。

小溪如带,流过一丛翠竹修篁,绕着日月山庄,注入庄后面的一个小潭里。

山风吹来,庄前的两株古松发出低吟之声,混合着竹林的短啸,构成一阕悦耳的天籁。

日月山庄里,缓缓走出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他身穿一袭灰褐色的布衫,手里拿着一枝血红色的七孔长笛,向着庄外行去,随着他的行动,那枝七孔笛闪耀着火红的光芒。

他结实的肩背与健壮颀长的身体,给人一种强烈:的感受,仿佛他能够承受任何加诸于他身上的负荷,而不致担负不起。

踏着沉稳的步子,他穿过稀疏的竹林,迈向横架在小溪的木桥。

“风哥!你等等我!”在他身后响起了呼叫之声。

这年轻人身形一顿,犹疑片刻,掉转头来。

阳光自竹林穿过,细碎而斑驳的光影投射在他的脸上,但是却丝毫不影响他的俊逸。

一双斜飞的剑眉、挺直的鼻梁、饱满丰润的朱唇,以及那对带着梦幻似蒙蒙薄雾的眸子,使得他具有异于常人的高雅俊逸之相,尤其在眉心的一块红痕,更使他显露出神秘慑人的气质……

他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身着紫色夹袄、下穿一条绣着绿梅的鹅黄裤子的少女飞奔而至。

那少女头上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清秀的脸靥上洋溢着天真的微笑,露出编贝似的玉齿,唤道:“风哥哥,你到哪里去?”

百里雄风皱了皱眉,道:“晓霞,你跟着来干嘛?”

白晓霞已奔至小桥边,她的鼻翅一翕一张的,吁了口气道:“我听你吹笛子去。”

百里雄风哼了一声,道:“你每次都是这样,老拣着我在练功夫的时候来找麻烦,你的功力还不够,不能听我的‘魔笛五阕’,还是回去吧!”

白晓霞眼圈一红,嘟起小嘴道:“你一定是嫌我没爹没娘,所以老欺负我。”

百里雄风脸色一黯,星眸闪出一道慑人的神光,随即退去,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晓霞,你还有爷爷照顾你,我才真是无爹无娘,除了晓得我姓百里外,连爹娘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仰首望天,黯然道:“我才是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孤儿……”

白晓霞道:“我们都是孤儿,应该相处更加融洽,而你却老是对我冷冰冰的,从小到大,我就很少看到你笑……”

百里雄风缓缓收回视线,凝注在她的脸上,淡淡地道:“我生性如此,无法更改……”

白晓霞一怔,重重地哼了一声,把大辫子一甩,反身就走。

百里雄风望着她那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摇摇头,一股寥落的情绪泛上心头,喃喃低语道:“有谁能够了解我?”

他走过木桥,顺着小溪走去,来到二块突出的断崖之上,耳边飞瀑汹涌,水声淙淙,清晰地传了过来。

百里雄风昂然立在断崖上,目中一片茫然,仰望着苍穹里一片孤独的白云怔怔地出神。

他叹了口气,道:“就像那朵孤独的云,有谁能够知道我内心的孤独?”

湛蓝的苍穹里,云絮渐淡,终至无形无影,消失于缥缈之中。

百里雄风茫然道:“又有谁晓得那片云从何来,往何处去?”

一时之间,无限的孤寂与寥落充塞心头,他曼声吟道:“万恨千愁,将年少衷肠牵系,残梦断,酒醒孤馆,夜长滋味,可惜许枕前多少意,到如今两总无终始,独自个,赢得不成眠,成憔悴。”

“风哥哥!”身后传来白晓霞的声音,道:“你又触景生情了?”

百里雄风没有回头,缓缓坐了下来,用手中血笛轻轻的敲击着面前的一块碎石,继续吟道:“添伤感,将何计?空只恁,恹恹地,无人处思量,几度垂泪。不会得都来些子事,甚恁底死难摒弃?待到头终久问伊看,如何是?”

歌声一歇,他无力地垂下了头,泪水沾满腮际,缓缓地落在襟上。

无限的哀愁随着泪水流出,他在伤感之中听到背后传来饮泣之声。

缓缓回过头去,白晓霞正自掩面低泣。

百里雄风擦了擦眼泪,苦笑道:“晓霞,你在哭什么?”

白晓霞抬起头,那含着泪水、微带红色的眼睛射出两道温柔而带有奇异色彩的光芒,凝注在他的脸上。

百里雄风心中突地一震,掠过一种奇妙的感受。

他怔了一下,微笑道:“晓霞,你平常跳跳蹦蹦的,顽皮得要死,怎么今天倒在这里陪我流起眼泪来?”

白晓霞痴痴地望着他道:“风哥,你是不是心里感到很空虚、很寂寞?”

百里雄风又是一怔,笑道:“小孩子懂得什么空虚、寂寞?别胡说了!”

白晓霞哼了一声道:“你老拿人家当小孩子,人家都已经十五岁了,哼!你也只比我大了两岁,却总说人家是小孩子!”百里雄风全身一颤,忖道:她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终日瞎闹、满山乱蹦的小丫头了?

他深吸口气,平抑住心头的情绪,笑道:“人家已经十五岁了,关你什么事?反正我说的是人家,也不是说你,又要你来替人家辩解干什么?”

跳了跳脚,白晓霞卟哧一笑,死劲地甩了甩那两条大辫子,道:“我不来了,风哥哥你老是逗人家!”

“哈哈!”百里雄风满怀的伤愁都被她那天真娇憨的样子驱散,笑着道:“羞羞羞!这么大的姑娘家,又是哭来又是笑……”说着,他便准备起身走开。

若是往常,白晓霞一定跳起来拉住他,可是今天却不一样。

她默默地望着他,幽幽地道:“风哥,我晓得你心里那份难以排遣的哀愁,你不要当我不晓得,我只是想使你能够高兴一点……”

她那低幽而富感情的语声,使得百里雄风的笑容渐渐褪去。

他的脸色忽转端凝,缓缓伸出手去抬起她的下巴,沉声道:“晓霞,你不会知道的,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了解我的心,你毕竟年纪还小。”

他轻轻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珠,柔声道:“你不要走,我吹笛子给你听。”

白晓霞默默地点点头,眼中毫无隐瞒的将心底的柔情流露出来,注视在他的身上。

似是在逃避什么,百里雄风转过身去,将紊乱的目光投向对面那一排高耸的山峰上。

连绵的峰峦似是根根插入苍穹的利剑,陡直而挺拔,险奇而峻伟。

浮云如带,缭绕在峰腰间,那隐约露现在茫茫浮云上的峰顶,覆盖着一层凌雪,映着阳光,反射出缕缕的光芒。

百里雄风轻轻的吁了口气,收回紊乱而茫然的视线,闭目冥坐,缓缓举起手中的七孔笛,双手捧起凑在唇边。

他那两道斜飞的剑眉如墨,眉心一点痕印如血,使他在端坐肃容时,现出令人震慑的威仪。

一缕跳动的音韵宛如来自虚无缥缈间,飘散于空中,转折了两次,悠然而停。

百里雄风沉声道:“为天下孤苦无依的亡魂而哀,请聆听一曲‘亡魂曲’!”

话声刚了,笛音尖锐地穿过九重云霄,那颤抖的音符似是一个凄苦的幽灵所发出的号叫,令人听了为之心酸。

清朗的乾坤,在这一刹,似乎都蒙上了哀愁,而显得十分阴沉。

白晓霞两眼睁大,呆呆地望着百里雄风,自两个大眼睛里,清泪缓缓流下……

袅袅的笛声变幻莫测,似是在面对死亡时,恐惧与哀愁都不能使自己脱出死神之手,终于一缕幽魂投向太虚,缥缈飞逝过穷山恶水,受到无限的折磨与苦难,辗转在阴风里挣扎,孤独而沉寂……

百里雄风衣襟被自己的泪水濡湿,他全身微微颤抖,那颤抖的音韵一连发出几个浊音,终于中断。

余音回荡在群山里,百里雄风擦了擦眼泪,面对着极北方,喃喃道:“魂兮归来,魂兮归来,爹娘!你们若是英灵不远,请越过千重山水,来一看孩儿……”

“唉!孩子。”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按在他的头上,接着一个慈祥的声音道:“你又在这里伤怀了。”

百里雄风知道身后来的是谁,他擦了擦眼泪,转身伏下,恭声道:“风儿叩见师父,请师父金安。”

在他身前站着一个年老的儒生,正直悠然捋着胸前那三绺花白长髯,慈蔼地望着他。

老年儒生脸上满是皱纹,岁月刻下的痕迹没使他的豪迈气慨稍损分毫,只加添了老年人所应有的慈祥之态。

百里雄风一拜下去,立刻被他扶了起来,道:“老夫是受空空神僧所托,将你交给晓霞她娘抚养,并非是收你为徒……”

接着他又呵呵笑道:“你若是我的徒儿,那岂不委屈了晓霞?”

白晓霞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满脸尴尬的百里雄风,心里顿时领悟过来,粉脸一红,她呼了声:“爷爷!”立即便飞扑进老人的怀里。

“哈哈!”绝尘居士笑道:“风儿你看,我这乖孙女儿也会害起羞来,真是叫人难以相信!”

白晓霞的头拼命地往绝尘居士怀里钻,不停地道:“嗯!我不依了,爷爷在取笑我,我不来了!”

绝尘居士笑道:“你不来了?哈哈,晓霞,那我们就走吧!”

百里雄风也不禁被老人这句俏皮话逗得笑了出来,道:“师父,你别逗霞妹妹了,她……”

“哼!”白晓霞没等绝尘居士答话,已自他的怀里探出头来,道:“我爷爷可不是你师父,你别想占人便宜,凭什么你要比我大一辈?”

绝尘居士道:“风儿,你师父空空神僧,技绝天人,确可称为当今天下第一绝顶高手,说起辈份还要比老夫高上半辈,至于老夫被称为第一奇人,乃是浪得虚名……”

百里雄风黯然道:“但是风儿在山上十七年,却从未见过神僧……家师一面,甚而连父母的姓名都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得知真相呢……”

绝尘居士叹道:“唉!孩子,你是性情中人,若是不知道父母何人,必定终白抑郁不安,但是你一旦晓得了令尊和令堂之下落,将会更……”

他似是察觉自己失言,话声一顿,道:“老夫悔将‘魔笛五阕’传授给你,以致使得你如此感伤……”

百里雄风咬紧绝尘居士刚才未完的话不放,追问道:

“老前辈若是知道家父及家母之姓名、下落,尚请能够告知风儿……”

绝尘居士摇头道:“十七年前空空神僧把襁褓之中的你携来,交与老夫施以魔宗‘淬骨’之法时,曾与老夫约定,十七年内绝不能对你说出令尊及令堂之下落,是故……”

白晓霞诧异地道:“魔宗‘淬骨’之法是将人之体质完全变换,爷爷您经常夸奖风哥禀赋好,原来他经过‘淬骨’大法……”

她又恍然道:“哦!怪不得我老是打不赢他!”

绝尘居士白了她一眼道:“胡说!人生于世,天赋之禀性与智慧,岂是能用人力改变的?风儿只是因为在诞生之际,遭到大漠狂风侵袭,而致五阴绝脉受到伤害……”

“我是在大漠出生的?”百里雄风突地跪下,恳求道:“老前辈,求您告诉我……”

绝尘居士突然厉声道:“你在我身边一十七载,何曾见我做过背信之事!我与空空神僧约定不得泄露你的身世,现在岂能失信于他?”

他髯发飞扬,满脸泛现出威猛雄迈之气,但当他见到百里雄风惶然低头时,心中又不由一软,叹了口气道:“孩子!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也没知道多少,若是与你说了,不但没有好处,反而有害处!”

凝望前方那排高耸入云的如剑山峰,绝尘居士沉声道:“这世界上的事,哪有凡人所想像的那么美好?人之痛苦在于不能够随着自己的喜恶行事……”

白晓霞嗔道:“爷爷,您又在说些什么禅机了,风哥哥还跪着呢!您老人家该叫他起来了吧?”

“哦!”绝尘居士道:“风儿起来吧!”

百里雄风缓缓站了起来,喃喃道:“生命的本身就是一种负担,知识与欲望更是痛苦的泉源……”

绝尘居士一怔,随即颔首道:“风儿你已渐能领略出生命的意义了……”

他看了看睁大眼睛诧异地望着自己的孙女,笑了笑道:“这个是你不知道的,别这么望着我。”

白晓霞一噘嘴道:“哼!什么都是我不知道的,总有一天我要比你们知道更多!”

绝尘居士望着倔强的孙女,心中一酸,忖道:唉!她就跟她爹爹一样,从小就是这种脾气,以致沦入魔道,不能自拔……

想起离家十多年的儿子,与因此抑郁而死的媳妇,他的心底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感触。

“唉!我是老了!”一向坚强的他,忽然有了老迈的感觉,黯然忖道:人老了,便没有勇气再与命运抗拒了……

百里雄风问道:“老前辈,您在沉思什么?”

绝尘居士摇了摇头,自嘲地忖道:一个老人的寂寞,你们又怎能够明了呢?

他不禁想起那被自己逐出家门的儿子,深深地叹了口气,道:“风儿,你该奋发向上,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别辜负令尊给你取名‘百里雄风’的期许!”

他肃然沉声地又道:“大丈夫不但要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还要能常怀仁义之心,不受美色所惑,扬大鹏之志,作非凡之事……”

百里雄风肃穆地道:“风儿敬领老前辈教诲!”

绝尘居士两眼之中倏地射出烁亮的神光,凝注在百里雄风的脸上,沉声道:“你一生情孽与杀孽都重,须格外谨慎,以免陷身其中,终身遗憾……”

白晓霞皱了皱眉,顿足道:“爷爷您说什么情孽、杀孽的,怎么霞儿我一点也没有看出来?风哥哥不是蛮好的么?”

绝尘居士微哂道:“傻孩子,你又怎能看得出来!别闹了,我要听听风儿再吹奏一次‘魔笛五阕’的第三阕‘亡魂曲’,看看他有没有进步。”

百里雄风恭然捧起手中血红色的七孔笛,面对着前方如乱剑插立的山峰,盘膝坐了下来。

白晓霞哼了一声,道:“又要吹那难听的曲子,何不吹点好听的?”

绝尘居士皱了皱灰白的眉毛,吼道:“这魔笛五阕是爷爷成名天下的绝技,三十年前在海心山,宇内六大正邪高手与道家一位绝顶高人齐聚在一起,较武六天六夜,爷爷终以‘魔笛五阕’的‘残魂之章’击败其他人,赢得武林第一奇人之名,岂是白白得来的?你竟敢小视它?哼!血笛魔音之技,天下有谁不晓?”

百里雄风沉声道:“愿以‘安魂之章’遥慰九幽之下的孤鬼亡魂。”

幽幽笛音响起,无限的悲怆与沉郁充塞于空中,随着浮尘散布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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