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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客栈疑云 真假莫辨 放鹤惊艳 爱念丛生

且说“华山三醉”被一顶挽高髻,髻下散发披肩的八卦彩衣老道掌发玄门罡气,震得连连退后。

然而三醉身形定住后,面色灰白,蓦感胸头气血逆翻,一口真气压制不下,忽然同时哇的一声,张口喷出一口腥红鲜血来,身形又复摇摇欲坠,显然内伤受得不轻。

却闻高髻道人二次怪笑又起,随即一掌再度电飞而出,这一掌若能打上“华山三醉”重伤之余,眼看就要丧生在玄门罡气之下……

只见气流漩涌中,轰地一声大震,高髻道人被震退一步,目露惊容。

“大同一怪”湛无尘哈哈大笑声中,飞向高髻老道身前落下道:“人家自己窝内造反,要你这不事清修的牛鼻子插进一脚做甚么?我这老怪物虽然与六指老妇结有夙怨,也瞧得不顺眼,你这玄门罡气尚未练到家,要替人多管闲事还差得太远,赶紧夹起尾巴滚回西梁山,再练个十年八年再说。”

高髻八卦彩衣老道经“大同一怪”湛无尘一顿数说,那木然森冷的表情仍是未改,等湛无尘话音一落,立时吐出冰冷无比的声音道:“施主就是“大同一怪”湛无尘么?”

“大同一怪”哈地一笑,手指着鼻尖道:“我不是“大同一怪”还会有人假冒不成?”

高髻道人一言不发,双眸半闭半合,一袭宽大八卦彩衣在秋阳西风中飘荡起舞,湛无尘知这牛鼻子暗中蓄气,待要全力出击,不由微微一笑,目光转处“华山三醉”正在调息。

“阿罗尊者”眼光闪烁,面上阴晴不定。

湛无尘是何等人物?已瞧出“阿罗尊者”心意,他欲待八卦高髻老道罡气一出时,同时攻向“华山三醉”令自己无所防护,暗中肩头一耸,金睛苍鹰立时咕咕低鸣了两声。

这一动作使得姜虚与匡秀华两人莫名其妙?但知必有用意。

高髻道人冰寒如霜的脸色上,此时已涌上一阵红晕,宛若玫瑰。

湛无尘陡然眼内迸射精光,心中大惊道:“不好!这牛鼻子尚练得太阳罡:q,幸亏尚未能运用由心,否则我这老怪物岂不要灼成飞灰?先发制人,后发受制於人……”心念一定,电闪出手,两指迅若星飞戳向道人的“天突穴”上。

道人眼见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太阳罡炁尚未佈满周天“大同一怪”却猝然发动,知心意被他识破;低哼一声,身如飞矢地平平飘后五丈。

他还想竟其全功,哪知“大同一怪”这一发动,便如附骨之蛆般追扑向前,肩上金睛苍鹰亦突然离肩飞扑“阿罗尊者”。

这一着,逼得高髻老道连连飘后,东闪西挪,不敢还击“大同一怪”。

太阳罡炁难发难收,在未能佈署周天时,勉强发出,固然湛无尘难挡一击,然而自己亦须走火入魔,挺而走险,为人家的事,本犯不着,老道生性阴沉,略一思忖利害得失后突然反身电飞掠去无踪……

突然一声嘷惨声起,只见那只金睛苍鹰振翅噗噗飞回“大同一怪”肩头,一只钢爪抓住一团血球,鸣了两声,铁喙一啄吞了进去。

“阿罗尊者”一目已失,殷红血液涔涔溢出,痛得几乎发昏,狂吼了一声道:“湛无尘,佛爷与你誓不两立!”转身一跃,隐入密林丛杳去。

“大同一怪”湛无尘目送着两人身形消失后,微微叹息一声,他奇怪自己何以前后判若两人?

“华山三醉”这时已调息均匀,飞步上前拱手道:“湛老师,蒙以德报怨施救,永铭五内,我等先行赶返华山,再去金陵栖霞山相助掌门,湛老师义薄云天,敝派没齿不忘。”

湛无尘微笑道:“我这老怪物自与孩童日夕为伍,孔孟仁义,诗云子曰,常挂齿边,先前还当它儿戏,藉做护符,后来不觉沉浸其中,深感儒学伟大,暴戾之气也渐渐於兹消失,醉老叟们,你们不要谢我这老怪物,只要以后行事应天顺人,本着恕道就够了。”

“华山三醉”一脸赧然,唯唯应诺,同施一揖,疾转身形如飞离去。

这时,湛无尘望着“鬼牙掌”姜虚笑道:“如今五陵墓隧内藏有“玉虚秘笈”之事人尽皆知,群欲攘有,怎么姜老师还好整以暇离开“落星堡”难道“落星堡”已有万全防护么?”

姜虚笑道:“不瞒湛老师,这五陵墓隧藏珍传言,以在下臆测,本属虚无缥缈,奈江湖声息相闻,以讹传讹,竟将它当做一回真事,敝堡主匡超二十年来曾三次私探墓隧,意在探明有无其事?非敢妄生贪念,只以墓隧按周天躔度而设,迷踪幻杂,不果而废,大概姜太公望设下疑阵,是为保全帝王遗体,并无甚么秘笈等物在内,故敝堡处之泰然。”

湛无尘眉头一掀,道:“那么匡老儿为何遣长孙骥往栖霞山?”

这一问题使姜虚不禁怔住!

匡秀华已接口笑道:“那不过是”栖霞老人“在举世中最知道五陵墓隧中之秘蕴,他又精擅星宿躔度方位之学,所以派长孙骥去,家父此举实是明智,老前辈不可多疑,不知老前辈瞧见了长孙骥没有?“

湛无尘望了匡秀华一眼,笑道:“我老怪物怎么会见着他?看样子,长孙骥必是姑娘心目中爱侣吧?”

匡秀华不由玉颊绯红,然而心头舒畅无比。

湛无尘继又正色向姜虚道:“姜老师,湛无尘并非当年的湛无尘,贪嗔妄欲,一概抛弃,倘若参与其事,也不过是好奇而已,不过,江湖传言,墓隧藏珍之事除了匡堡主外,就数姜老师知情,此行江南,恐怕姜老师不得片刻安宁咧,还得当心一、二,老朽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着,身形已飘出去七、八丈外,眨眼,便即无踪。

枫叶漫空,满天逐红,西风萧索,秋阳已是傍山,两人均是怀着沉重的心情返转利通客栈,随意索用一点饮食后,在暮雾深浓中登骑驰去。

五日后,姜虚与匡秀华已自抵达徐州,连日来日夜兼程,餐风露宿,姜虚还不要紧,但可把姑娘累坏了,一进店房,姑娘就倒在榻上舒畅筋骨。

“鬼牙掌”姜虚坐在榻侧案旁,案上一盏油灯显得有点昏黄,几味小菜,一壶云竹叶青,轻酌浅嚐,但他眉眼中深藏着不安。

途中五日来,连续发觉有数批可疑人物蹑在其后?等他一发觉以后,即又神龙一现瞬即无踪,再来对他们亦有不利企图;他深感惶惑,苦思其理,但又不得其解?

匡秀华皓腕枕首,星眸半闭,直似解脱束缚一般,浑身舒畅无比。

姑娘感觉姜虚闷声咀嚼,不发一语,与日来行迳大不相同?平时有说有笑,旅途一点均未觉得枯寂,她知姜虚有沉重的心事,她想问,可又懒得开口,她不愿牺牲这片刻所得之恬适,索兴侧着娇躯紧闭双眸,西风吹振窗纸沙沙声,节奏有韵,不禁如入梦境。

不知多少时候,姑娘耳听得窗外有人弹纸,轻轻低语:“姜老师!”

她睁开一线眼帘,却见姜虚似乎一怔!回首望了自己一眼,恐自己听见神情。

姜虚蹑着脚步,凑近窗口低问了声:“谁?”

“是我……”窗外应了声道:“唐环。”

姜虚哦了声道:“唐老师,姜虚就来。”说时,蹑着脚步启门,又虚掩着门户。

匡秀华对姜虚这鬼鬼祟祟举动不觉心疑?这唐环似乎在何处听见过?但又想不起来,不禁振身离榻,学着姜虚模样蹑出门外。

闪身簷下,即瞥见姜虚与一瘦长汉子在一株树下低声谈话,厚厚的云层遮掩了下弦月的光辉,只瞧出两具身形,其他则模糊不清。

只听得唐环道:“小弟途中听说姜老师与匡大姑娘东来,先还不信,无意发现姜老师落脚店中,所以深宵约见。”说至此音调放得低无可低……

“小弟听得有人对姜老师有不利之举,似乎欲取得五陵墓隧秘密。”

姜虚问道:“唐老师从何而知?”

“小弟也是在商邸客栈中,听得邻室人语,你我交情匪浅,是以一路蹑着其后。”

“那么唐老师可发现是甚么人物?”

唐环摇首低声道:“这些人行踪诡秘,认他不出,何况他们落在云龙山旁一大庄院内,行动就在明晨或是明晚,姜老师还得当心,小弟因有要事赴鲁,只怕未能相助,还请见谅。”

姜虚道:“唐老师说哪里话来?深宵示警,已感厚天隆谊“落星堡”之事也不敢牵累贤弟,哼……先下手为强,姜虚这就去云龙山,瞧瞧是甚么人敢在虎口拔牙?“

唐环道:“这也好,恕小弟未能相助了。”

匡秀华听得此处,赶紧掠向房内而去,尚未跨进门内,夜风送来姜虚语声道:“唐老师回去请致候堡主夫人安好,这些年来,匡堡主已有悔意,恐将有破镜重圆之日……”之后渐无所闻……

匡秀华听得不禁芳心一震!忖道:“姜叔叔口气,似乎是说爹,怎么我还有母亲?母亲不是早就亡故了吗?”

心中茫然不解?继续念道:“哼!自己两岁时便无母,记忆模糊,园中墓塚未必是真,稍时自己套问姜叔叔就知道。”

想到此处,突似有所觉,竟腾身一纵,掠在榻前,照原式卧下,眼帘微启一线……

只见姜虚已现身门口,神色似乎微微一怔!倏又电闪入来,停在姑娘面前,张口欲语,沉吟一下,两指迅如星飞般向姑娘睡穴点去。

匡秀华猝不及防,为他点中便昏睡过去,及至匡秀华醒来,已是阳光耀眼,猛然发觉自己并非卧於客栈中,原来睡在一处小庙后厢,墙壁已颓圮一半,天光涌入,不禁芳心一怔!

坐了起来,只见迎面墙上黏着一方白纸,上有密麻笔迹,认出是姜虚手笔,大意谓:我俩已在危中,不得已愚叔先下手为强,鹿死谁手?尚可难料;请姑娘候至午时,不见愚叔返转,可迳赴曲阜寻孔二先生……

字体潦草,匆促草就,亦未说明何故,更未说出他何去,宛如一本无字天书,所得的只是一片空白。

匡秀华只觉脑中一片混乱,她不禁咀咒姜虚昨晚猝点睡穴,又不告而去,然而哪知姜虚此举必然是危险万分,不得已而为之。

壁角姜虚替她留下水壶、一包卤菜、馒头,她倚壁而坐,取来食用,心中默默忖思着;她性格刚强,不让鬚眉,她绝不为姜虚离去留下自己孤独而有所悲哀,只是思考姜虚何去?有无危险?自己是否留下查探施救……

孔二先生是甚么人?昨晚唐环之名耳闻甚熟,却想他不起是何来历……还有堡主夫人究何而指……

她下了决定,还是留下查探姜虚下落,昨晚唐环曾言,云龙山旁一处庄院字眼,姜虚必是去该处,万一不济,那只有先去金陵觅寻长孙骥,再结伴去寻孔二先生。

她双眼凝向墙外阳光、风沙、黄土丘陵、半凋林树叶,心情似铅石般的沉重,郁闷落寞。

半晌,她长长地吁叹了一声,墙外阳光方位,已逾午时,她立起身子掠出墙外,发现此处是一片起伏岗陵,黄腾腾地只有九株短小丑陋的树木,秋风起处,卷起漫天匝地黄尘,不胜荒凉。

四外杳无人烟,只有荒窳颓败的山神祠孤零零地矗立其中,匡秀华无分南北东西,振衣疾驰而去;奔出了五、七里,途中才遇着乡民。

停步询问云龙山途径,乡民望了匡秀华一眼,觉得姑娘孤身一人在荒郊野岭中奔走有点奇怪?方道:“姑娘,你走岔了,这是九里山,在徐州正北。”

说着顿了一顿,又道:“姑娘恐是外路人,这九里山就是韩信大败楚霸王之处,江南数省无人不知……”

匡秀华似乎嫌这乡民太唠叨,柳眉紧蹙,星目蕴含怒意。

那乡民瞧出姑娘神色不对,又见姑娘身背长剑,不禁吓得一哆嗦,忙道:“瞧姑娘的走法,恐怕要走到微山湖去,应该回头走,南奔跨过徐州,才是云龙山。”

姑娘谢了一声,转身疾奔,踏入徐州已是申初时分,她心中忖道:“不知姜叔叔回转客栈去未?顺途探望一眼也好。”

大街上行人熙来攘往,走在客栈不远,只见一人在店门外伸首张望,神情似为焦急,忽然发现了姑娘,急急奔了过来,喘气道:“姑娘可来啦,叫小的等了好久。”

姑娘见是小二,只道是姜虚出了甚么事?不禁一惊!问道:“是不是姜老爷子……”

话尚未了,小二结舌急道:“对啦,就是姜老爷子吩咐小的在此等候姑娘。”

姑娘道:“姜老爷子现在何处?”

小二道:“姜老爷子吩咐小的午时起就在门口等候姑娘,他说如见姑娘来,就请姑娘在云龙山“放鹤亭”等他,切勿走动。”

匡秀华心中甚急,暗道:“姜叔在堡中人最机智,料事如神,就算定自己必来客栈,他如此相嘱,必然事关凶险,防自己涉入困危中。”

匡秀华道谢了一声,匆匆赶去。

徐州古名彭城,又名铜山,但该地土着仍喜称徐州府;徐州府虽地处江南山明水秀不远,然该处既无青山,又无绿水,只是黄腾腾一片岗峦起伏,将徐州环於其中。

东门外黄河故道,除非是春氾,只是一片黄河底,与清朝乾隆留於此处的四字考语“穷山恶水”极不吻合;然亦有可圈可点之处,其处就是云龙山;徐州自古即为兵家必争之地,昔人有诗云:龙吟虎啸帝王州旧是东南最上游青峰四围迎面起黄河千折挟城流炊烟历乱人归市杯酒苍茫客倚楼多少英雄谈笑尽树头一片夕阳浮城南云龙山,山势雄伟,峰峦秀枝,石磴迂回,登高远眺,群山在目,城郊如画,上有兴化寺,因有山石琢半身大佛像,又名石佛寺,山巅为放鹤亭,苏东坡曾为之作记,至今传诵不绝。

一抹夕阳,匡秀华在放鹤亭中枯候姜虚不至,芳心不由焦急,频频眺望山径,忽见暮霭苍茫中有三条人影疾向放鹤亭掠来,身法快速,眨眼掠进亭中。只见这三人中一人,约莫四旬开外,做商贾装束,一是生相诙谐,方面大耳的十五、六岁小和尚,咧着嘴角,另外是一器宇轩昂,朗眉星目,面如冠玉的武生公子。

三人进入亭中,发现匡秀华姑娘独自坐在亭中,不禁一怔。

那武生公子多望了姑娘两眼,姑娘不禁柳眉带煞,目吐冷电,睁眼怒视。武生公子似知自己有点忘形,面上一红,急别面回顾,笑道:“陈兄,你瞧此是本朝乾隆皇帝勒石题诗,笔劲雄浑,龙飞凤舞,实为不可多得之佳作,此位皇帝倘或不是君临天下恐怕也是仿效我等志在山水,流浪江湖了。”说着负手长吟道:云龙山上试春衣,放鹤亭前日暮稀,一色杏花红十里,状元归去马如飞。

抑扬顿挫、铿锵有致,那商贾装束的中年人,不明他此时此地如何还有此闲情逸致?却不知他在掩饰窘态,随口敷衍了几句。

只有小和尚已瞧得一清二楚,不由咧着嘴望着武生公子直笑。

武生公子益发面红耳赤,瞪了小和尚一眼。

小和尚仍是咧嘴直笑亦不理会,说道:“依小和尚看来,这兴化寺主持方丈形色可疑,他一见陈兄那面色微变,目光流转,说不了几句,便暗下逐客令,莫非他也是“金刀铁猿”孟振飞的羽党?”

武生公子迟疑须臾道:“晚间去兴化寺一探,即知端倪,可惜长孙贤弟因急欲护送阎帮主去云台山求回春妙手梅伯样治疗毒伤,临行之时语焉未详,只说“金刀铁猿”孟振飞不是去中原,亦非迁居西梁山,只是来徐州隐遁云龙山左近,参悟半页新得手之五陵墓隧九宫躔度方位图,不然……”

他只顾滔滔不绝说下去,匡秀华听他言及“长孙贤弟”四字不禁一怔,又闻五陵墓隧图,更是一惊,本已向亭外眺望的眼光,不由霍地转身移往武生公子身后。

中年商贾见状,忙道:“此地非谈话之所,我们前往山后商谈吧。”

武生公子忆起还有少女在亭中,说不定她就是孟振飞的党羽,他不知何以自己忘形至此,俊脸又是一红,答道:“好,我们走。”

同中年商贾出亭之际,又偷觑了匡秀华一眼。

小和尚随着两人身后,笑道:“俺小和尚眼力奇佳,那位女施主定不是孟振飞手下,何以你们两人胆小如此?”

一路嘟嚷着,三人疾驰如飞,转眼即没入夜色苍茫中。姑娘不禁发了半天怔,忖道:“方才那武生公子所说的是否是长孙骥……哼,一定是他,长孙複姓极是罕见,除了他还有谁?这三人定是长孙骥之友,我不免相随他们身后,说不定姜叔亦是去甚么“金刀铁猿”孟振飞处。”

此刻,寒星满天,下弦月透散一片淒凉,秋虫鸣泣,山风疾吹,

姑娘薄薄罗衣略生寒意,匡秀华更出离去之念,方待要向三人驰去方向探出亭外,忽闻一声佛号响在耳侧,不禁大吃一惊,霍地旋身,只见一粗眉浓眼的高大僧人立在亭外,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身后插着一柄短月牙铲。

只听那僧人说道:“夜露风寒,女檀樾留连亭中,敢情何故,可否见告老衲?”这僧人声如洪钟,嗡嗡生鸣,挺立夜风中,宽大僧袍拂拂作响,宛如一具铁塔,望而生畏。

匡秀华怒叱道:“姑娘高兴在此就在此,你管不着。”

那僧人不禁一怔,忽莞尔一笑,道:“老衲寒云,职居兴化寺监院,本不应该唠叨女檀樾,只因日来敝寺遭宵小骚扰,女檀樾一人在此可疑,老衲职司所在,故而动问。”

姑娘轻笑一声道:“那只怪你们不守清规,才遭武林中人之嫉,怨得谁来。”

寒云僧人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目泛怒光,连道:“好,好,老衲饶舌,冒犯了女檀樾,恕老衲告退。”

说完,双掌合十,躬身一揖。

匡秀华自觉言语过重,似乎过意不去,正想说两句道歉的话,忽觉一股强猛绝伦的潜劲,汹涌而出,直向自身逼袭而来,不禁怒喝道:“贼秃,竟敢暗算姑娘?”

只觉这僧人逼出的潜劲暗蕴禅门金刚掌力,不敢硬封,喝声中人已“嗖”地拔起,凌空一翻,电射落在寒云僧人身后。寒云僧人似风车般一转,迎面而立,哈哈笑道:“姑娘好俊的轻功。”

说着,双掌一上一下抖腕猛出一招“降龙伏虎”风声呼呼,快逾闪电。

匡秀华身才站地,寒云僧人已双掌劈出,避无可避,哼得一声,略撤半步,双臂“野马分鬃”迎着来掌撞去。

蓬地一声,姑娘登时震得退出三步,手臂疼痛如折。

寒云僧人大喝一声道:“女檀樾,还是相随老衲返寺吧。”人如追风掣电般,欺近姑娘身前,巨灵手掌倏然抓出。

匡秀华心惊胆颤,身形一挪,移形换位,让开抓来一掌,却被指风扫向肩头,踉跄迫出一步。

姑娘气得满脸通红,右手一挽,身后长剑脱鞘而出,一道匹练生出飞弧寒光,攻向寒云僧人而去。

寒云僧人闪身飘后一步,呵呵笑道:“姑娘不怕做孽么?”说着月牙铲已横飞而出,幻起一片铲影,震得姑娘长剑。

匡秀华知道寒云僧人腕力奇猛,哪里敢挡锐锋,长剑一引,弧向侧方,震腕之间,攻出三招,只见朵朵金星飞涌而出,奇诡不凡,她把其父“生死笔”法用在剑上。

寒云僧人心中甚惊,姑娘哪来这么玄奥的剑法,一时之间被姑娘迫得连连后退,手忙脚乱。

月牙铲展开雄浑奇招,但被姑娘制了先机,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何况又是“生死笔”法精奥的招术,随手一击,神奇莫测,剑气逼人,如非是寒云僧人数十年内外双修的纯精功力,早落了败着。

转眼十数照面过去,寒云僧人渐转镇静,铲影如山推出,挟着一片凌厉的劲风。匡秀华渐渐守多攻少,女性先天气质较弱,不禁娇喘频频,后力不继,无法发挥剑招的威力……。

寒月迷濛,山风劲疾,寒云僧人眼内射出异样光芒,姑娘见得不由机伶伶连打几个冷颤,猛生逃走之念。

寒云僧人好似瞧出姑娘的心意,急出数招,雷厉电闪,口中响起:“阿弥陀佛!”洪亮的佛号,但闻佛号一落,山石之后“嗖”窜出五个僧人,将匡秀华团团围住。

姑娘被寒云僧人数招凌厉掌风相迫,不由体痠神疲,正欲点足掠起,不料五僧已阻住逃窜之路,厉叱了声:“贼秃,姑娘与你拚了。”

莲足急点,拔起三、四丈高下,单剑一挥,舞起片片剑浪,悬空急扑而下,耳中只闻得寒云僧人厉喝了声:“丫头找死!”

只觉一股威猛无俦的劲风撞来,胸前如中万斤钢鎚,长剑脱手飞出,娇躯如断线之鸢般翻了出去。

姑娘半空中张口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神智昏迷,只听得几声断喝,身躯一震,之后便不省人事……

不知多少时候,姑娘耳内闻得人声喁喁,只觉身躯如在云雾中飘浮,眼皮欲睁乏力。

她极艰难的睁开眼帘,只是一片模糊不清,隐约知道身卧榻上,室中情景无论一物一窗,均幻生两三虚影。

姑娘又闭目养神,心中默想道:“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如落在兴化寺贼秃手中,恐怕要遭到侮辱,这样不如死了比较好。”

不由悲从中来,两颗晶莹的泪珠由她长长的睫毛中溢出。

莲虽出污泥而不染,匡秀华深明此理,固然她在堡中放荡妖冶,但均知她是朵有刺的玫瑰,沾惹不得,她亦清白自守,尤其见了长孙骥后,一往情深,将前时的不良习性均尽歛束,万里觅踪,不想落此下场,不禁兰肠九折,寸寸而断。

突然,耳旁响起一柔和爽朗语声道:“姑娘,你伤痛好些了吗?”

匡秀华入耳惊心,忙睁开双眼,只见榻旁立着一条人影,面目模糊不清,然彷彿是放鹤亭所见那武生公子模样,心想问他是谁,却嘴皮颤了颤,说不出话来,眼皮也是沉重发痠,不由自主的渐渐闭合。

但听那武生公子叹息道:“唉……想不到姑娘竟伤得这么重,只怪在下迟来了一步,尚幸姑娘服用少林独门灵药“保命固元”丹,才能保全残生,不过七日之内,不能妄提真气,如非必要,切莫动弹。”

匡秀华字字入耳,忖道:“这人说话,句句真挚动人,似乎锺情於我,但我又何能移情於他,身受救命大恩,真不知如何答报。”

心中暗叹了声,她突然感觉浑身奇痛如割,胸口郁闷,直觉一腔久凝的伤血喷出口外,她知道万不能喷出,否则,便将瘫痪终身,如同废物,强予抑住,不禁面色大变,冷汗涔涔而出,银牙发噤。

只听得武生公子搓手顿足,自言自语道:“这怎么是好,这怎么是好?”

蓦然……

武生公子大呼道:“小禅师,你来得正好,这位姑娘伤势恐又发作了,尚有何法可想么?”

她在极难受中,料知那生像诙谐,咧嘴嘻嘻直笑的小和尚到来,须臾,忽觉有只手掌,往自己两腿一按,将下颚骨卸下,倾上两颗丹药。

那丹药入喉即化,一缕清香琼浆玉液飞窜五脏六腑及周身百穴,只觉奇痛渐止,转觉舒畅异常,不禁睁开双眸望了室中情景一眼,这次瞧得比较清楚了,虽然未如往常一般,但仍较瞧出一个大概轮廓,果然是放鹤亭所见三人。

那武生公子神情甚是忧急,关怀备至,见得姑娘面色转好,启口星眸,不禁露齿松然微笑,商贾装束的中年人两眼凝视着姑娘脸上,一言不发,只有小和尚笑嘻嘻地说道:“想不到江南武林,到处卧虎藏龙,连地频城郊之云龙山兴化寺主持方丈,也是个身具禅门真传,内外兼修的江湖高手,与陈兄所疑颇相吻合。”

武生公子问道:“这还有甚么可疑,他们昨晚对孤身少女亦能下杀手,便知寺中僧人尽是不守清规之徒。”

小和尚咧着嘴,向武生公子眼睛眨了几眨说道:“两事不能合为一谈,因为今晨去寺中随喜或瞻拜大佛的善男信女极多,小和尚与陈兄夹杂在众人丛中,那住持一见到我等,就神色有异……”

武生公子接口道:“二次入寺,分明另有企图,住持神色有异,理所当然,哪有甚么稀罕的事?”

小和尚嘻嘻望着中年商贾笑道:“大概白兄心气我们没有替姑娘报得大仇,才有此激愤之言。”

中年商贾只略展了展眉头,并不做答,武生公子不禁俊面一红,小和尚又自说下去:“那住持见我这小和尚并不感到奇怪,但见了陈兄后,目内露出怨毒之色,似乎对陈兄有着深仇大恨。小和尚暗中纳罕,不禁开了那住持一个玩笑,暗用禅门掌力将殿阶上一座石鼎,逼使其逐渐倾斜。住持立时发觉,只淡淡一笑道:“阿弥陀佛,善哉。”两掌往外一翻,虚空一托,石鼎立即一正,小和尚用尽真力劲推,只丝毫不见动弹。想小和尚对功力尚不能算是登峰造极,但在少林中除了数位长老掌门师兄,及达摩三院藏经楼罗汉堂等十数位首座大师外,还未有人能敌,可见兴化寺住持方丈当年实是一名武林高人,江湖巨憝,陈兄你可认出住持是谁么?”

中年商贾正待开口,那小和尚又问道:“陈兄急於要寻“金刀铁猿”孟振飞,其中必蕴有一桩大事,可否为小和尚一说?“

只见中年商贾淒然长叹了一声,道:“二位可知道有一席禹明,人称“湘江一鹗”的这人么?”

此言一出,不但武生公子及小和尚惊愕不已,连睡在榻上匡秀华姑娘听得,也为之一震。

这“湘江一鹗”席禹明可算是江湖怪人,行事介於良善与残忍之间,行踪独行诡秘异常,见过他的人并不太多,却武功极高,犯在他手中的人,如他认为罪大恶极,便慢慢折磨而死,非弄得形销骨立,死而后已不可。

如认做尚可宽谅者,亦必自残一臂,或自毁一目,才予放生,后来突销声匿迹,有二十年不闻席禹明之名,江湖中渐佚其人。

“落星堡”堡主匡超当年未成名时,曾遇上“湘江一鹗”席禹明,费尽机智诈勇,才在席禹明手下逃出,匡超常乐道其事,故匡秀华知得。

尚有席禹明一桩震惊武林的事,就是独闯少林,集少林菁英连番阻截,依然毫发无损,从容逸去,虽然两无损伤,但席禹明这种豪气胆量,至今脍炙人口。

这时,中年商贾眼中顿露黯然之色来,道:“席禹明就是陈某先师。”

小和尚这时笑容全歛,惊诧道:“怎么席老前辈亡故了么?”

中年商贾悽然道:“不错,他老人家亡故了,可怜死得不明不白,误中慢性毒药而死,当时不曾发觉,一月之后方觉有异,那时已来不及,致使骨销形化。“

武生公子大惊道:“令师猜出是何人下的毒手么?”

中年商贾一脸悲哀之色道:“唉……先师发觉时,已是声音瘖哑,四肢不能动弹,陈某连问数声何人所害,先师只是摇头,陈某逼不得已,举凡武林中知名之士一一报出,说到孟振飞三字,先师眼中露出愤怒之色,故陈某知孟振飞必然知情,说不定就是孟振飞暗下慢性剧毒。”

武生公子及小和尚闻言,就知“湘江一鹗”席禹明,平日行事太绝之报,但当着中年商贾之脸,不好形於颜色,小和尚沉吟须臾道:“孟振飞与令师之间可有仇怨否?”

中年商贾用着灰黯的目光,望着窗外秋风振树,卷扫落叶久之,才徐徐做答道:“此是一桩极其微妙而难测的事,先师为人乖僻,故与武林同道不相往来,连居处极少人知,但“金刀铁猿”孟振飞与先师可算生平知交,每二年中孟振飞必去先师处相聚三日、一旬,二月之前孟振飞就去先师处一次,但只留住一日便匆匆别去,是以不无可疑之处。”

小和尚一脸凝重,急道:“陈兄你可知道令师为着何事才为人所害?”

中年商贾目中神光闪闪,高声答道:“二位不是听长孙少侠说,孟振飞避迹云龙山左近,为的是参悟半幅五陵墓隧躔度秘图么?这半幅秘图就是先师所有,先师死后,那半幅图页遍觅不见,可见先师确为孟振飞所害。”

室中寂然无声,只有匡秀华思绪潮涌,忖道:“不料五陵藏珍,在江南道上,引起了一场罕有的杀劫,他们所说的长孙少侠必是长孙骥,有心问问他们,只是碍於出口。”

想着,不禁望望武生公子一眼,武生公子虽在凝听中年商贾说话,但双目不时注意在姑娘脸上,一见姑娘双眼望他,不禁俯身下来,悄声问道:“姑娘可觉好些了么?如有相求之处,只管说出,在下力之所及无不效劳。”

匡秀华见这武生公子目中泛出异於寻常光来,她知这种目光是代表着渴求希冀异性对他有所好感,她在“落星堡”中司空见惯,不禁面上微微一红,摇了摇头,闭目不语。

这时又听小和尚问道:“这半幅秘图令师从何得来呢?”

姑娘星眸一睁,避开武生公子目光,凝在中年商贾的脸上,中年商贾虽甚不愿答覆此事,但一想到独自一人难报大仇,有求於人,不能不答,勉强答道:“那是先师从“栖霞老人”处盗来,得手之后,陈某见他老人家似乎神色不安,后来决定藏至秘处,亦不再出江湖。”

小和尚似乎在忖思此事其中究竟?忽然说道:“看来,这半幅秘图显然是假的,令师显然冒着极大凶险在“栖霞老人”处盗出这图,必怀有不可告人的意图……”

说此,小和尚发觉言语对席禹明大不敬,恐使中年商贾难堪,疾转口道:“但不知孟振飞为何知道令师藏有此图?”

中年商贾道:“陈某倒不重视这图失去,因为先师对陈某说过,此图是一无用废物,陈某此来就是为报先师形销骨化之仇,尚有最切齿痛恨的,陈某为先师设灵之期,两位师弟竟被人暗害肢残身死,将首级置於灵案之上……”

说到此处,忽闻窗外起了一声阴恻恻的语声道:“有甚么可切齿痛恨的?席禹明行事恶毒,该当遭报应,姓陈的,你也有你的报应。”

室中三人闻言色变,一声大喝,电闪穿窗纷纷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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