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有人要将世人划分成两类，那么世界上只有下列的两种人。
一种是聪明人。
而另一种，就是笨蛋。
在武林中，聪明的人很多，但笨人却更多。
而且，有人看来似乎聪明绝顶，其实却是个如假包换的大笨蛋。
同样的，有种人看来好像仅胜白痴一筹，但他根本上一点也不笨，而且能够聪明地去控制自己的一生。
真正聪明的人，当然能够得到更多的快乐，更多的幸福。
而那些笨蛋，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愚昧，拼命地去追求金钱与权力，终于一无所有。
龙城璧是雪刀浪子。
司马纵横则是猎刀奇侠。
这两个人虽然并非生长在同一时代，他们的性格和遭遇也各有不同，但他们最少有一样是完全相同的。
那就是他们都嫉恶如仇，绝不怕死。
咬死母狗的笨蛋。
无论是怎样看去，阿痴都绝不像个呆子。
他的年纪不算大，约莫三十五六岁。
他的身体看来很壮健，但偏偏走路的时候总是弯下了腰好像是个驼子。
但就算是个驼子，走路的姿势也没有他那么难看。
他五官端正，唇上有一撮小胡子，轮廓本来很潇洒，但是他平时很少说话，只懂得向别人笑。
傻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那种表情就像个大傻瓜。
如果你一定要逼他说话，那么阁下的耳朵就难免要活受罪。
他的声音连驴子叫都不如，又像喉咙里有十几根鱼骨哽咽着似的。
他有时候胆大包天，连最凶恶的狗都会被他反咬上一口。
据说天霸赌庄最凶恶的一条母狗，就是给他咬死的。
狗咬他。
他也咬狗。
狗没有咬死他，但他却咬死了狗。
你说这人是不是个呆子，是不是个笨蛋呢？
天霸赌庄是个赌钱的地方。
这里赌的都是大钱，押小注的赌客，根本就不敢跑到这种地方来丢人现眼。
天霸赌庄的一草一本，都受到严密的保护，更莫说是那条母狗。
倘若这条母狗是给别人杀死的，“凶手”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但阿痴例外。
他在赌庄里已工作了三年，从来都没有犯过任何错失。
狗咬他，他痛疯了，反而把狗咬死。
这种事，连天霸赌庄的庄主原天霸也是第一次“大开眼界”。
原来这条母狗去咬阿痴，竟是原天霸指使的。
因为有人向他告密，说阿痴懂武功。
原天霸虽然一点也不相信，但他仍然利用这条母狗去“试一试阿痴的武功”。
结果，母狗不敌。
但阿痴真的懂武功吗？
原天霸大笑，笑得几乎半天都阖不拢口。
结果，他没有怪罪下来，反而赏了阿痴十两银子。
当天晚上，他就把告密者的门牙，全部打碎！
八月十四日，子夜。
月已圆，皎洁而明亮。
明日就是中秋节，也是臭樊的四十八岁生辰。
臭樊的身体其实并不臭，他每天都最少洗澡两次。
但他的脾气却臭极了。
在天霸赌庄中，唯一敢顶撞庄主原天霸的人，就是臭樊。
臭樊姓樊，名字是一善。
但他绝不是一个善男信女，在天霸赌庄中，无论是谁得罪了樊一善，吃他三拳已是最轻的惩罚。
当然，他还未至于连原天霸都敢揍，但言语间的顶撞，却是经常发生。
他是赌庄的总管。
燕云十四大盗现在已各散东西，而且其中有一半已躺在棺材里。
也是昔年名震江湖“燕云十四大盜”首领。
他杀这七人，因为他们想反叛臭樊，另立他人为燕云盗寨的首领。
臭樊，就是把那七大盗亲手杀死的人。
他们七个人加起来的力量，竟然还及不上臭樊的一只左拳！
可是他们没有成功。
（二）
虽然已届中秋，天气还是相当炎热。
臭樊不怕老虎，昔年他在东北一带，最少打死过十只吊睛白额虎。
但秋老虎却是他最怕的。
明明是秋天了，秋风还是没有吹到，气温总是热得令人难以接受。
在这种时候，当然最好把身子浸在一个注满冷水的大浴盆里。
今天他已是第三次洗澡。
水冰凉。
臭樊哼着一首藏谣的曲子，感到舒服极了。
但就在他感到最惬意的时候，浴室的木门忽然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洞。
木门上的洞是圆的。
但圆洞里忽然又露出了一双眼睛，而这双眼睛居然是四四方方的。
臭樊差点没有从浴盆里赤条条的跳出来。
但他到底没有。
因为他的身子刚想动，咽喉前忽然就有一把晶莹的长剑拦住他的去路。
“坐下，别动！”
臭樊的脸色，登时比天上的月亮还要雪白。
他做梦也想不到，在这个浴室里，原来早就有人埋伏着。
这把剑是从左边伸过来的。
剑快，握剑的手相当稳定。
臭樊并不傻，虽然只是一幌眼的时间，他已察觉得到，这把剑最少有八成把握可以把臭樊变成死樊。
他不怕臭。
但却怕死。
而且怕得要命！
在二十年前，臭樊是一个绝不怕死的人。
正因为他不怕死，而且一百二十八式飞豹神拳快得令人吃惊，所以他赤手空拳就打出了自己的江山。
燕云盗寨并不是他创立的。
创立燕云盗寨的，是个道士。
这个道士当然不是真正的道士，他有八个妻子，只可惜全部都是“废物”，别说儿子，便连屁都没放出一个。
当然，谁才是真正的“废物”，人人都心中有数。
但是这个道士最倒霉的，还是误交损友。
他一直都很看得起臭樊，而且让他坐上燕云盗寨的第二把交椅。
可是，有一次这个道士洗澡的时候，背上突然被人重重的打了一百二十八拳。
这一百二十八拳打下去，风流道士立刻就变成了一个“呜呼道长”，一命呜呼去了。
当年的臭樊，干劲冲天，很快就成为燕云盗寨的第一把交椅人物。
但现在呢？
他的年纪大了，小腹也开始向外微微凸起，尤其是近年来在天霸赌庄的优悠生活，已使他觉得自己的性命越来越宝贵。
越是珍惜自己性命的人，当然也就越是怕死。
所以，他在浴盆里乖乖的坐下，不等到绝对有利的时候，绝不出手。
浴室的木门，忽然轻轻的被推开。
外面有一个人，一个五十来岁的白衣人。
他的眼睛是四四方方的。
臭樊知道，这个人曾经易容，他的眼睛本来也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分别，但现在他的眼睛却和任何人的眼睛都不一样。
臭樊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
但他却知道这个人是谁。
因为这人的手中，握着一把桃木剑。
臭樊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阁下就是……木剑先生百里鹏？”
白衣人冷冷的点了点头。
“不错，我就是百里鹏。”
臭樊忽然觉得浴盆里的水实在太冷，冷得令他有点颤抖。
另外握着一把长剑的人，臭樊连眼角都不敢瞧他一眼。
虽然臭樊在江湖上的名气已很响亮，但若和眼前的木剑先生百里鹏相比，那简直是不值一提了。
臭樊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百里鹏先生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下来……”
百里鹏淡淡一笑，一双四四方方的眼睛却射出令人不寒而果的光芒。
“拿下。”
他忽然掏出了一个细小的瓶子。
臭樊不敢不拿。
百里鹏冷冷道：“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要你去毒死一个人。
臭樊深深的吸了口气。
难道百里瞒来到这里，竟然是想毒杀原天霸？
但百里鹏立刻就否定了他这个想法。
“我要杀的人，并不是原天霸。”
臭樊暗中松了口气。
但百里鹏接下来的话，却令他感到极度的意外：“我要杀的人，是阿痴，三天之内，阿痴不死，就你死！”
臭樊真的楞住了！
名震天下的木剑先生百里鹏，竟然要毒杀阿痴这个又呆又钝的笨蛋？
这真是一件令人难以想象的怪事！
正当臭樊还在发楞的时候，百里鹏和那个神秘的剑手已像轻烟般消失在浴室之中。
他们的轻功，臭樊就算在梦中也没有见过。
臭樊咬咬自己的指头，现在是不是在做梦？
指头一咬，痛澈心肺。
他绝非做梦，那瓶毒药还在他手中。
（三）
——“三天之内，阿痴不死，就是你死！”
臭樊绝对不敢怀疑这一句话的真实性。
百里鹏并不是个江洋大盗，他是个武林大豪。
臭樊现在的大老阁，是原天霸。
原天霸在江湖上当然是一号了不起的人物，但他若和百里鹏相比，仍然差了一大截。
臭樊很了解原天霸。
但他却不了解阿痴。
同时，他更无法明白，百里鹏何以要对付一个这种毫无脑筋的笨蛋？
不过，他已决定，就算百里鹏要他去杀一千只猪，他也绝不会只杀九百九十九只。
他绝对要服从百里鹏的命令，虽然他和百里鹏之间根本就毫无关系。
他只明白一件事——
不毒杀阿痴，他自己就会死。
臭樊要杀阿痴。
如果这件事有人知道，相信必然令人会有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就是“宰鸡用牛刀”。
但阿痴是不是一只鸡？
就算是鸡，又是否真的是只“傻鸡”呢？
三天的时限，眨眼即过。
臭樊已决定在第三天的晚上，毒死阿痴。
前两天，阿痴一直都很忙碌，因为侍候原天霸的老仆病了。
臭樊居然无法接近阿痴。
但到了最后一天晚上，机会终于来了。
因为原天霸认为阿痴笨手笨脚的，服侍自己甚不称意，于是把他调了出来，让他到厨房里工作。
臭樊在厨房里找到了阿痴。
阿痴虽然笨得出奇，但他工作倒算勤快，所以厨房的总管对他很不错。
当臭樊找到阿痴的时候，阿痴正在炒冷饭。
他喜欢吃炒饭。
一只鸡蛋。
一撮葱。
再加一点盐。
阿痴吃鸡蛋炒饭，仿佛就已经是一种了不得的享受。
头脑简单的人，他对物质享受的要求总是不会太高的。
臭樊去到阿痴的身边，笑道：“又吃鸡蛋炒饭了？”
阿痴瞪着臭樊，忽然又一阵傻笑。
臭樊用鼻子嗅了一嗅，道：“好香，好香。”
阿痴抹了一把鼻涕，也道：“好香，好香！”
臭樊道：“你去多拿一只碗来，我也想吃一点。”
阿痴裂嘴一笑，点了点头，立刻就摇头摆脑的到碗柜里，找一只粗瓦碗。
他刚转身，臭樊已把那瓶毒药放进饭里。
阿痴多捧一只碗，兴致勃勃的回来，把冷饭炒得更香。
他盛载了半碗给臭樊，然后自己那一碗却装得满满的。
臭樊一怔。
“你为什么只给我半碗？”
阿痴傻笑道：“就算你是皇帝老子，也只能吃半碗。”
臭樊淡淡一笑：“想不到你竟然是个如此吝啬的人。”
阿痴道：“我要工作，吃不饱就什么事都办不来，而你却不同。”
臭樊道：“我有何不同之处？”
阿痴又傻傻的一笑。
他忽然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臭樊。
“你只吃半碗便已足够，吃下这半碗饭，你就会去见一个人。”
臭樊一怔：“是谁？”
阿痴又笑了。
这种笑，倒像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看见一个傻子然后才发出来的笑。
但他这一次所露出来的笑容，绝不是傻笑。
他钱笑着，淡淡地说出了两个字：“阎王！”
臭樊楞住了。
他在刺那之间，突然惊觉到一件很可怕的事！
阿痴并不是个真的笨蛋。
他也许比绝大多数的人还更聪明。
但臭樊仍然没有真的感到害怕，因为他相信凭自己的武功，可以强逼阿痴把这碗有毒的炒饭吞下。
他一想到其中的利害，立刻就动手。
他要制住阿痴的穴道。
可是，他的算盘打不响。
因为他的手刚扬起，突然就感到上半截身子，完全陷入麻痹的状态。
他这一惊，实在是非同小可。
他想制住阿痴的穴道，想不到事情居然恰恰相反。
阿痴居然比他更快出手，把他的穴道制住。
在这种情形之下，臭樊唯一还可以利用的，就是他的一双腿。
可是，他的腿忽然也完全虚软，劲道全失。
阿痴居然用一只铁制的饭勺，把臭樊的一只膝盖敲碎。
臭樊大叫。
阿痴点住。
可是，他甚至连大叫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因为他的哑穴也同时被阿痴点住。
臭樊的脸色登时变得就像个臭鸡蛋。
（四）
臭樊的脸色虽然像个臭鸡蛋，但他却认为自己其实是个大笨蛋。
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犯了个何等严重的错误。
百里鹏是个什么人？
需要动用到百里鹏来对付的“阿痴”，又岂会是个平凡的角色。
不过阿痴装傻的本领实在高明，他在天霸赌庄的时日也不算短，但居然一直都没有露出过任何破绽。
臭樊实在很想知道，阿痴这个人的真正来历。
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知道。
因为阿痴已把一口炒饭，喂进了他的口中。
炒饭虽香，但臭樊吃下一口之后，以后就再也不必吃饭了。
连阿痴都有点意外。
这种毒，实在太厉害了！
他本来不想杀人。
自从三年前他在天霸赌庄工作开始，他已厌倦了杀人这种令他恶心的事。
以前，他会杀人。
而且数目不少。
他究竟是谁呢？
他真的叫阿痴吗？
当然不！
他真正的姓名，是铁凤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