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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铁佛翁战金至尊

二崖镇虽然并不辽阔壮丽,但却宁静整洁,绿荫夹道,加上四周水秀山明,更是令人觉得恬静幽雅,风物宜人。

在二崖镇东北,又有一座山崖,崖下林树苍郁,到了半山可见三五茅亭竹壁,一派清凉超俗的景色。

从茅亭转西而行,有一道小涧,只见涧水清凉,流声淙淙悦耳。

这时候,虽无阳光照射,却也再无风雨,在如此雅静的环境之下,正是诗人墨客吟哦一番的好地方。

就在涧水西方,此刻正有一个白衣儒士,不断摇头摆脑地吟哦着,但他语声嘶哑,嗓子又是十分低沉,旁人实在很难可以听得清楚,他吟哦着的到底是哪一首诗词,又或者是否兴致飞来,自行创作吟咏一番。倏地,一阵舒缓的乐声,从山下飘了上来。白衣儒士不再吟哦了,他嘴角露了出微笑,静心聆听着这悠扬的音乐。

这乐声他当然绝不陌生,那是二崖镇上弹得最好的一首琵琶。

对白衣儒士来说,这琵琶之声不但是二崖镇上最好的,就是整个广西,整个中原以至整个天下都没有任何人弹奏的琵琶可与之比拟。

这儒士大概三十左右年纪,长得星眉朗目,英挺不凡,当他听见山下传来琵琶声响后,立时面露喜悦之色。

他聆听了一阵,便展动身形,下山而去。

白衣儒士是沿着涧水而行的,而这条溪涧并不怎么曲折,他很快就来到了溪涧下的一座水潭。

这水潭四周怪石嶙峋,但在怪石以外,却又是另有一番新景象,只见数十株大树围绕着水潭生长,在山崖之间更有紫藤左绕右曲的垂挂下来。

但令白衣儒士最心醉的并不是这等幽雅景色,而是那动人的琵琶声响。

这琵琶之声并不急促,每一段节奏都是那么悠扬动听,乐章的格调,更是回旋婉转,就像是鸟语莺声,又似是绵绵细雨,一点一滴不断地叩着白衣儒士的心弦。

这琵琶之声固然奇妙温柔,弹奏琵琶之人,更是容貌清丽绝伦。

那是一个年华双十的紫袍少女,只见她眉目如画,肌肤莹白,虽然穿着一袭宽阔的长袍,但却还是掩饰不住窈窕身段那种娉婷之态。

这时候,她坐在一块扁平大石上,抱着琵琶轻轻弹奏,那种神态是娇柔雅致,风韵动人。

琵琶声伴着涧水淙淙之声响了很久,终于渐渐停了下来,白衣儒士这才深深吸了口气,赞道:“慕霞师妹,你这首‘翠屏秋月’真是太好、太美妙了。”

紫袍少女缓缓地在大石上站起,目注着白衣儒士微笑道:“只可惜它一点也不合时宜,若想要看秋月,最少还要再等百多天才行。”

白衣儒士笑了笑,道:“百多天不算甚么,只要是心爱所钟,就算是等一百几十载,那也是要等下去的。”

紫袍少女的脸立时红了,她跺了跺脚:“你又在发甚么神经?”

白衣儒士看见她有点生气的样子,说话便不敢再过份,连忙长长一揖,叹道:“师妹息怒,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几个月以来,我跟中原三大法师相处得太多了,说不定将来真的会患上神经病呢。”

紫袍少女“噗哧”一笑:“那三个怪物虽然疯疯癫癫,但武功却真还不错。”

白衣儒士道:“他们武功固然很好,但心肠更好。”

紫袍少女说道:“但那些不了解他们的人,却以为他们不是蠢材,就一定是白痴。”

白衣儒士道:“有时候,他们的确很蠢,但有时候却又会忽然聪明起来。”

紫袍少女道:“你说,这是不是大智若愚?”

白衣儒士摇摇头,道:“大智若愚是真真正正大有智慧,极度聪明之仕,而智智仁仁勇勇这三个人,无论怎样都不能算是大智若愚之辈。”

紫袍少女道:“那么他们三人该算是哪一种人?”

白衣儒士回答道:“一种极古怪的怪人。”

紫袍少女想了想,道:“不错,他们有时候很糊涂,但有时候却连最精明的人也会给他们弄得啼笑皆非,一筹莫展。”

白衣儒士道:“幸好他们心肠很好,并不是为非作歹之徒。”

紫袍少女道:“他们若是坏人,我爹也不会容许三人留在镇上。”

白衣儒士道:“但师父说,中原三大法师已准备离开这里,他们要闯荡江湖,抱打不平,替天行道,锄强扶弱,劫富济贫……”

紫袍少女皱着眉,道:“难怪有说近朱者赤了,一口气说出重重叠叠的词汇,正是他们的看家本领。”

白衣儒士微微一笑,道:“你千万不要误会,这几句充满侠义气息的话儿,全是三位法师对师父说,然后师父又再转述给我听的。”

紫袍少女叹了口气,道:“他们虽然侠骨柔肠,但却不知世途险恶,要是真的遇上大奸大恶之徒,必然会大大吃亏,甚至是被歹人加以利用。”

白衣儒士淡淡一笑,说道:“要是遇上大奸大恶之徒,就算是你也不见得可以逢凶化吉,这又何苦担心到别人的头上去呢?”

紫袍少女“嗄”的一声,然后瞪着他说:“你这下子可提醒我啦,谁知道你是不是个大奸大恶之徒?”

白衣儒士笑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事最可怕的就是当局者迷。”

这一句“当局者迷”,紫袍少女的脸庞又再红了,她鼓胀着腮,哼声说道:“你若敢再胡说八道,我以后永远再也不理睬你了。”

白衣儒士忙道:“师妹别生气,我不敢再胡说八道了。”他说得一本正经似的,但他装得越是正经,紫袍少女也就越发忍俊不禁,终于“嗤”的一声笑了起来。

白衣儒士看见她时嗔时喜,不禁看得有点痴了。

就在他看得出神之际,后面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紫袍少女一听这脚步声,便知道来者是谁,她黛眉一蹙,道:“宝象跑得这样急,不知道出了甚么事?”

宝象是白衣儒士的书僮,才十七八岁年纪,但身子却已胖大得很惊人。

紫袍少女的说话刚停下来,宝象已连跑带跌地出现了。

白衣儒士皱了皱眉,目注着宝象道:“有甚么事?”

宝象竖起了三只手指道:“那三个浑人——”他才说到这里,白衣儒士已陡地喝道:“住嘴,二崖镇上没有浑人,只有三位大法师。”

宝象咽了一口唾沬,只得改口道:“那三位大法师好生麻烦,今天居然抬了一个死人回来。”

白衣儒士一怔,奇道:“他们怎会把一个死人抬了回来?”

贤象道:“小的怎么知道?”

白衣儒士沉吟着,道:“师父呢?”

宝象道:“老太爷很生气,大骂三位法师胡作非为,甚么事情不好干,居然把这种晦气的事情带到青云馆来。”

紫袍少女叹息一声,道:“这三位大法师也未免是太胡闹了,难怪爹会这样生气。”

宝象嘀咕着道:“小的早就知道他们不是甚么好东西……”

“放肆……”白衣儒士面上陡地露出愤怒之色:“他们不是好东西,难道你又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好人了。”

紫袍少了他一眼,道:“师哥,你今天怎么总是骂着宝象?”

白衣儒士道:“他瞧不起人,这就是不可饶恕的罪孽。”

宝象垂着脸,说道:“小的下次不敢了。”

白衣儒士这才面色稍缓,但随即又神情沉重起来,道:“这件事情,只怕大有跷蹊,就算三大法师把一个死人抬了回来,其中必有原因,师父是明白事理的长者,断不会就此大动肝火。”

紫袍少女也同意白衣儒士的见解,立刻便问宝象:“师父除了大骂三位法师之外,还有甚么话说?”

宝象道:“老爷子骂得很凶,后来又叫快腿萧胜赶往大城里买副棺木回来。”

紫袍少女道:“然后呢?”

宝象道:“萧胜很快就把一副棺木买回来,接着老爷子就把那个死人放进棺木里,叫三位大法师把它远远带走,以后永远再也不要回来。”

紫袍少女大奇,道:“这倒古怪,爹从来都不是这么绝情的人。”

宝象道:“老爷子把三位法师赶走后,就叫小的找寻你们,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们说。”

白衣儒士一顿左足,怒道:“你真是个笨人,说来说去,其实这句话才最重要,但却偏偏到最后才说出来。”

紫袍少女吸了口气,道:“不要骂了,爹从来都不是大惊小怪的人,他说事情很重要,那就一定绝不寻常,咱们马上回去再说。”

白衣儒士点点头,两人也不再说话,匆匆施展八步赶蝉轻功,向二崖镇飞掠而去。

宝象也在追赶,他也学过八步赶蝉这种轻功,但他人又肥内力又浅薄,自然落后甚远。

转瞬之间,两人已消失了踪影,宝象急得满头大汗,正要再发力穷追,背后忽然有人笑嘻嘻的说:“宝象哥哥,你跑得这么快,急死奴奴啦。”

这人语声甜美,笑声更是宛若银铃一般,宝象不由怔住,回头望去。

只见在背后说话的,是个年纪十九二十左右的妙龄女郎,她明眸皓齿,笑容可爱,身上还穿着一套质料高贵,颜色鲜艳夺目的衣裳。

宝象看见自己背后居然跟着一个这样美丽的女郎,不禁为之傻住了。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道:“你是谁?为甚么要跟着我走?”

妙龄女郎嫣然一笑,道:“我为甚么不能跟着你走?”

宝象道:“你怎知道我叫宝象?”

妙龄女郎笑了笑,道:“我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宝象道:“你还知道甚么?”

妙龄女郎道:“我知道你家公子姓沈,叫沈匡湖,而他的师父,是青云馆的主人,江湖上的朋友都叫他‘铁佛翁’董崇安。”

宝象一怔,道:“你怎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妙龄女郎淡淡地一笑,道:“这又不是甚么大不了的秘密,我知道又有甚么稀奇?”

宝象道:“你叫甚么名字?”

妙龄女郎一拨腮边长发,道:“女儿家的名字,是不能随便乱说的。”

宝象道:“那么小的告辞了,否则公子会不高兴。”

妙龄女郎嫣然一笑,说道:“你不要再跟着沈匡湖了,他老是喜欢骂人,尤其是你这位宝象哥哥,他对你实在是太不客气了。”

宝象吃了一惊,连忙双手乱摇,道:“我叫你一声姑奶奶好了,这种话,你是万万说不得的,若给别人听见,那可是天大的麻烦。”

妙龄女郎道:“你年纪已不小啦,怎能老是跟随着那种公子哥儿?须知宁为鸡口,莫为牛后,就算沈匡湖平时肯指点你三招两式武功,日后你的成就也一定不外尔尔,我劝你还是不如早早另投明师,保证不出三年,你一定可以击败沈匡湖,也好让他知道,宝象哥哥是不容欺侮的。”

宝象面色大变,急忙用手掩着耳朵:“你不要再说,我不听,我不听!”

妙龄女郎一直都是笑容可掏的,但这时候却忽然面色一寒,冷冷道:“好一个死心眼的奴才,你既然不想听,那么也不必活下去了。”

宝象虽然掩着耳朵,但这两三句说话,他仍然是听得见的。

他一听之下,心中便怒火陡升,怒道:“你我无怨无仇,为甚么你偏偏要来害我?”

妙龄女郎冷冷一笑,道:“你这个杀千刀的奴才听住了,像你这种庸才,就算有个天下第一高手亲自教你武功,你还是朽木不可雕的,刚才本姑娘只是逗着你高兴,你若对我千依百顺,那还罢了,谁知你是个完全不识时务的狗奴才,留在世间也只是浪费米饭而已……”

宝象怒不可遏,喝道:“野丫头,你再不住口,我……我就揍你!”

妙龄女郎嘿嘿一笑,道:“你是甚么东西?居然也敢说揍我?”

宝象怒道:“你若不是女流之辈,我……我早已经把你打得头焦额烂,体无完肤。”

妙龄女郎“哦”的一声,道:“原来你是不屑跟女子动手,真是大英雄,大豪杰的本色啊。”

宝象道:“宝象不是大英雄,也不是大豪杰,但却还有几根硬骨头。”

妙龄女郎冷冷一笑,道:“好!本姑娘就看看你的骨头究竟有多硬。”

冷笑声中,突然一掌推出去,直拍宝象的胸膛。

宝象虽然不愿意跟女子动武,但这时候为势所逼,已无法不奋起应战。

妙龄女郎这一掌平推过来,气势并不如何惊人,宝象心想:“毕竟还是女流之辈,这算是甚么功夫?”

谁知妙龄女郎这一掌才推出去,她的左腿也接着飞踢起来。

宝象急用手挡,但妙龄女郎这一踢之势才踢出一半,又已缩了回去,宝象挡了个空,心已知不妙,正要变招自保,妙龄女郎的右掌已插向他的咽喉。

这一掌疾迅无比,而且狠毒异常,宝象惊呼一声,想要闪躲已是太迟。

他以为会遭受到重创了,但妙龄女郎这一掌并未真的用力插下去,只是用指尖在他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下。

饶是如此,宝象也已给吓得面无人色,他急于拿稳了桩,两手向前左右挥舞,在这一瞬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几招动作是甚么功夫。

等到他两手停顿下来的时候,那妙龄女郎已消失了影踪。

宝象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然后又左顾右盼,四周再也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他暗暗叹道:“虽然只是女流之辈,但武功真还不赖,幸好她只是志在唬唬吓吓宝象,否则刚才一掌用力插了下来,这下子恐怕就得完了。”想到这里,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但在惊惶之余,又为之暗自庆幸。

他害怕再遇上那妙龄女郎,当下不敢停留,匆匆返回青云馆。

可是,他却未能瞧见,当自己的脖子给妙龄女郎划破了一点点肌肤,他的一张脸庞渐渐呈现出灰黑之色。

二崖镇虽然不是大地方,但青云馆却占地甚广,所以曾经有人这样说:“一座青云馆,已占了二崖镇的一半。”

这话虽然夸张一些,但青云馆门庭极之深广,却是事实。

只是,青云馆并不代表富贵门楣,它没有红墙碧瓦,也没有慑人的豪华气象,从古拙的两扇大门一直穿过前院,花园,以至每一座亭台楼阁,每一幢高高矮矮的房舍,看来都是那么沉实朴素,甚至有点像深沉的庙宇。

这也难怪,“铁佛翁”董崇安本来就是一个不尚奢华的人,倘若青云馆布置得太金碧辉煌,那反而不像是铁佛翁的地方了。

认识董崇安的人,都知道他崇尚佛学,虽然他一直都没有出家为僧,但是从三十岁那时候开始他就只吃素菜,戒除腥荤。

铁佛翁是吃素的,他最不想看见的事情就是流血。

幸而,他从未禁止青云馆中任何人喝酒吃肉,就算有人捧着一大碗狗肉在他面前大快朵颐,他也不会稍有微辞,或者是面露不悦之色的。

正如他的弟子沈匡湖说:“师父是个明白事理的长者。”铁佛翁自己吃素,但却从不叫别人一起奉陪,他甚至笑道:“倘若有一天老夫出家削发为僧,总不成叫弟子和女儿也一起当和尚、做尼姑罢?”

铁佛翁不但明白事理,而且涵养极佳,绝对不会随便乱发脾气。

但这一天,青云馆里上上下下每一个人都知道,董老爷子曾经大动肝火,把中原三大法师赶了出去。

这只是在不久之前发生的事,但等到沈匡湖和董慕霞回来的时候,青云馆里又已发生了另一件更严重事情。

铁佛翁正在练武厅上,跟一个来历不明的锦袍老者苦拼内家掌力。

铁佛翁是沈匡湖的授业恩师,更是董慕霞的父亲,他们都知道,铁佛翁武功深不可测,一般武林高手绝对接不住他三招两式。

但那锦袍老者显然不是寻常人物,只见铁佛翁不断狂攻猛打,但锦袍老者仍然一掌一掌地接了下来。

沈匡湖心中一凛,暗道:“这老者武功极高,可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铁佛翁蓦然看见沈匡湖和女儿一起回来,立时喝道:“你们先退出去,待我收拾了这老贼,再跟你们慢慢细说。”

那锦袍老者冷冷一笑,道:“谁是个贼,大家心照不宣好了。”

铁佛翁一面应战,一面冷冷笑道:“你要取万熙贤的东西,该往天目山去找,怎么居然翻到老夫的巢穴来?”

那锦袍老者嘿嘿冷笑,道:“董老爷子,你不要装蒜了,你今天若不把东西拿出来,金某誓不干休!”

铁佛翁怒道:“金至尊,你欺人太甚了!”说到这里,从兵器架上抄了一杆银枪,霎眼间,只见千百道银光在空中暴闪,立时把锦袍老者逼退了七八尺。

金至尊脸色一沉,也从身上撒出了兵刃,他的兵刃不是一件,而是一双足有两尺长的金箸,看来就像是炸油条或者是用来煮面的筷子。

铁佛翁沉喝一声,银枪再度疾攻。

这一轮疾攻,有若长江大河滚滚而下,金至尊虽然已把金箸撒在手中,但一时间还是只能连连闪避而已。

铁佛翁要抢制先机,枪下绝不容情,转眼之间,两人交手又已六十余招。

若是寻常之辈,早已给铁佛翁这一轮急攻杀得手忙脚乱,甚至一败涂地,但金至尊是武林中极厉害的黑道高手,他一身武功固然深不可测,临敌经验尤为丰富,这时候眼见铁佛翁既已抢占了上风,他也就索性一味稳守,别看这双金箸份量远逊银枪,当金至尊只求自保之际,居然也能使出类似刀法中“铁门闩”的招式,铁佛翁虽然以“兵中之霸”的长枪疾攻,依然无法伤得了敌人分毫。

这时候,沈匡湖和董慕霞仍然站在练武厅外观战,他们并未听从铁佛翁之言离去。

董慕霞越看越是颤胆惊心,不由自主地握紧着沈匡湖的手。

沈匡湖忽然给师妹握住了手,不由心中一荡,怔怔地瞧着董慕霞的俏脸。

董慕霞却似浑然不觉,只是紧张地问:“叫金至尊的是甚么人?”

沈匡湖吸了一口气,道:“他是一个大恶人,只要是有钱可赚,甚么勾当也照做不虞。”

董慕霞又道:“这金至尊的武功很厉害吗?”

沈匡湖道:“他能够跟师父暂时打成平手,当然绝非弱者。”

董慕霞心中一凛,道:“我爹会不会有危险?”

沈匡湖沉吟半晌,最后却还是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候,董慕霞忽然尖叫起来,目中露出了惊惶之色。

因为她看见宝象回来了。

在二崖镇,人人都知道沈公子的书僮宝象又白又胖,但如今,在宝象白脸庞上,竟然笼罩着一层极可怕的紫黑之气。

“宝象!”董慕霞失声惊呼,她甚至怀疑这人究竟是不是宝象。

在她的心里,实在绝不愿意见宝象变成这副样子。

她只希望这是自己眼花缭乱,认错了人。

但眼前这胖子不是宝象又是谁?她失望了,回来的正是宝象。

董慕霞放开了沈匡湖的手,她看见宝象脚步踉跄,好像连站也站不稳了,正想上前扶他一把,沈匡湖已陡地喝止:“不能扶他,他身上全是剧毒!”

宝象惨笑一声,不断地点头。

董慕霞又惊又怒:“宝象,是谁下的毒手?”

宝象张开了嘴,但他还没有说出半个字,喉咙里已涌出一滩瘀腥的血浆来,就再也支持不住仰天栽倒在地上。

“宝象!”董慕霞的身子在发颤,声音也同样颤抖得很厉害。

沈匡湖拉住了她,不让她走过去。

“他已经死了。”沈匡湖的声音也是极其难过,但却比师妹镇定得多。

董慕霞的眼睛里噙着泪花,悲声说道:“他还只不过是个大孩子,是谁这么狠毒,用这种灭绝人性的手段来对付他?”

沈匡湖沉声道:“师妹,你不要难过,咱们一定可以找到凶徒,为宝象昭雪冤仇的。”

就在这片刻之间,练武厅内的激战已然有了变化,只见金至尊左臂之上血流如注,显然是中了一枪,但铁佛翁的情况更加不妙,原来就在董慕霞为了宝象而发出惊呼之际,铁佛翁略一分神,金至尊立刻趁机把其中一根金箸脱手射出,果然一箸就射入了铁佛翁右边的胸口之上。

沈匡湖看见师父中了金箸,这等伤势着实非同小可,当下再不犹疑,立刻展动身形,向金至尊疾标了过去。他还未曾接近金至尊,铁佛翁已厉声喝道:“匡湖速退,你不是这老贼的对手!”

但沈匡湖救师心切,哪里管对方是何方神圣,只听得“铮”一声,一股寒芒突然自左向右,自上至下斜斜地削向金至尊胸腹要害。

他这一剑出手奇快,而他所用的剑,也是奇特异常,刀是采用西域一种上佳玄铁,由关外剑名匠方公剑亲自铸造的,这把剑既软薄又锋利,不用的时候还可以卷起藏在袖中,而使用的时候更是方便灵捷,只要顺势挥手,剑锋立刻可以弹射出来,端的厉害之极。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间,软剑已划在金至尊的胸腹之间,只听得“嗤”一声响,金至尊的胸口已给划开了一道口子。

沈匡湖一出剑划中了敌人,不禁精神立刻大振,正要再进招,却见一道金光突然有如蛇儿般缠了过来。

原来沈匡湖在兵刃上占了便宜,金至尊一时不察才会给他的软剑划破了衣服,但当这一剑划在金至尊身上的时候,金至尊也已尽量把身躯向后斜弯开去,所以最后虽然还是中剑,但却只是损毁了衣服而并未受伤。

金至尊是黑道上成名已久的一等高手,如今眼见连铁佛翁董崇安都要败在他一双金箸之下,忽然间却竟给一个武林后辈划破了自己的衣服,纵使未曾受到甚么伤害,也已使得金至尊惊怒交集之极。金至尊本来就是个凶残暴戾的大魔头,平时就算有人多瞧他一眼也会惹来杀身之祸,沈匡湖道一剑之仇,他自然是非报不可。

金至尊手中还有一根金箸,虽然比软剑略短,在他手中施展起来,这根金箸就像是一条凶猛恶毒的金蛇,一下子就向沈匡湖咽喉扑疾过去。

“匡湖速退!”铁佛翁知道金至尊这一箸非同小可,但自己身受重伤,正是自身难保,只好大声喝退徒儿,希望他可以逃过这场劫数。

但金至尊杀机已动,沈匡湖眼看再也无法闪躲开去。

然而,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半空突然飞来一道银光,只听“叮”一声响,金至尊的金箸立刻被这银光震荡开去。

金至尊不禁为之面色骤变,过了一会,他已看见那道银光是甚么东西了。

原来那是一枚拇指头般粗细的钢丸。

能够用这种钢丸凌空震开自己这一箸的人,自然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了,这人功力之深,肯定绝不会在铁佛翁和自己之下。

是以金至尊为之震骇住了,但更令他难以置信的就是发射钢丸的人,原来竟然只是一个长发披肩,年纪轻轻的妙龄女郎。

金至尊呆住了,沈匡湖和铁佛翁也是满脸惊诧之色。

谁也很难想象得到,一个如此年轻的女郎,竟然可以用钢丸震开了金至尊的金箸。

激战立刻停顿,练武厅内只有那妙龄女郎甜美的笑声。

金至尊眉毛一扬,抱拳道:“姑娘好俊的功夫!”

妙龄女郎淡然一笑,道:“这不算甚么,皮毛功夫而已。”

金至尊脸色一寒,冷冷道:“姑娘可是青云馆中人?”

妙龄女郎摇摇头,道:“我家距离广西很遥远,这青云馆嘛,我还是第一次进来。”

金至尊眉头一皱,铁佛翁已站了出来,大声说道:“老夫董崇安,是这里的主人,昔才承蒙姑娘仗义相救小徒,老夫十分感激,但这毕竟是青云馆的事,青云馆中人当可自行解决,姑娘若有要事,老夫委实不敢强留,请恕老夫有事在身,无法相送……”说到这里,重重咳嗽一声,然后又对董慕霞说:“霞儿,送客!”

董慕霞知道父亲一来生性倔强,不愿别人插手帮助青云馆,二来他也是担心这女郎不知天高地厚,倘若因为自己的事而惹上了金至尊这个厉害的大魔头,对她这一个女儿家来说,那可是天大的麻烦。

这妙龄女郎出手救了沈匡湖,董慕霞的心中自然也是十分感激,但父亲既已这样说,她也只好准备把这女郎送出青云馆外了。

可是,董慕霞却又担心父亲和师兄的安危,父亲胸前中了金箸,固然形势恶劣,师兄沈匡湖看来也绝不是金至尊的对手,想到这里,她已决定先行对付了金至尊,然后才依从父亲的命令,把这妙龄女郎送出馆外。

但就在她心念电转之际,妙龄女郎已淡淡地笑道:“当晚辈还远在洛阳的时候,便已听人说过青云馆的董老爷子是个铁佛翁,也是个老顽固,就算是跟杭州老祖宗唐老人相比亦不遑多让,如今一见,果然是丝毫不假!”

铁佛翁一愕,抱拳道:“姑娘此话怎讲?”

妙龄女郎眼珠子一翻,道:“董老爷子武艺卓绝,那是众所周知的,但金老魔如今占了上风,此刻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眼下唯一可以击退这老贼的人,似乎就只有晚辈一个,而晚辈也从来没说过有甚么要事,但董老爷子却偏要说甚么‘不敢强留’,这不是太荒唐了么?”

铁佛翁是青云馆之主,可说是从来也没有人敢这样抢白他一番的,但这位妙龄女郎却是毫不客气侃侃而谈,铁佛翁虽然涵养甚佳,这时也不禁为之面上变色。

但他身受重伤,而且沈匡湖的性命又是这妙龄女郎所救的,所以虽然给抢白了一顿,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反而呵呵一笑,抱拳道:“姑娘骂得好,骂得有理。”

妙龄女郎“嗯”一声,道:“董老爷子言重了,你是武林前辈,我这个黄毛丫头又怎敢骂你来着?再说,我也不是甚么好人,虽然刚才用钢丸救了你徒儿一命,但那只是一时技痒而已,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我也许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理哩!”

沈匡湖眉头一皱,心想:“这女儿家虽然身怀绝顶武功,但却怪里怪气的,可不知道她是甚么门路的人物?”

这时候,只听见铁佛翁又是呵呵一笑,道:“姑娘妙人妙语,正是:‘笋因落箨方成竹,鱼为奔波始化龙,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趱旧人。’倘若犬女劣徒有你这等神采,老夫就算是折寿十年,也是心甘情愿。敢问姑娘贵姓?”

妙龄女郎道:“晚辈姓楼,是黄鹤楼的楼,我叫楼雪衣。”

“好美的姑娘,好美的名字,”铁佛翁道:“听姑娘的口音,似是北方人氏,倒不知道令尊大人怎样称呼?”

楼雪衣听见最后一句说话,脸色立时为之沉了下来,道:“他早已死了。”

金至尊突然冷笑,道:“就算是个死人,也总该有个名字。”

楼雪衣的脸色更寒冷,她冷冷地盯着金至尊,冷冷地笑道:“金盛云,你好大的胆子!”

她这“金盛云”三个字甫出口,金至尊的面色忽然就唰地变得苍白起来。

“你……你到底是甚么人?”他好像给人重重击了一拳似的,连声音也变得有点沙哑起来。

楼雪衣冷冷一笑,道:“金盛云,你不必知道我的真正身份,反正你不是早已目中无人,要在江湖上自立门户的吗?”

金至尊听到这里,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你……你是不是想要那鹿皮手套?”

楼雪衣冷冷道:“鹿皮手套的事,不必你来费心,现在,我只想跟你算一算旧帐。”

沈匡湖心中一怔,忖道:“这位楼姑娘年纪轻轻,但金至尊对她却是越来越忌惮,在这一老一少之间,又还有甚么旧帐必须清算?”

只听金至尊沙哑着嗓子,道:“你凭甚么资格来向老夫翻算旧帐?”。

楼雪衣面罩寒霜,左手倏地一翻,立刻亮出了一面黑色的玉牌来。

黑玉牌甫亮出,更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

金至尊这位江湖巨擘,一代枭雄,竟然不由自主地双膝一屈,在楼雪衣的面前跪了下去。

他跪的也许不是楼雪衣这个人,而是她手里的一面黑玉牌。

但姑勿论如何,金至尊这一跪,毕竟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的。

然而,楼雪衣却是例外,她两眼直视着屈膝跪下的金至尊,脸上的神情简直就是无动于衷。

“金盛云,你还认得这块令牌,总算老眼尚未昏花。”

“楼堂主,属下这十余年来,一直悬念着老盟主对待属下的好处,若不是老盟主突然神秘的失踪,属下也绝不敢在外面胡混。”

楼雪衣冷冷道:“既然连你也知道自己胡混,那就好办了,本堂主念在上天好生之德,今天饶你不死……”

“多谢堂主不杀之恩!”金至尊连忙说。

“且慢高兴,”楼雪衣却立时叱道:“虽然死罪可免,活罪却是难饶,你若是诚心悔改,就请自剜双目,再断右臂,从此以后退出江湖!”

金至尊倏地霍声站起,惊怒交集地说:“不!除了老盟主之外,谁能这样惩罚金某?”

楼雪衣陡地喝道:“斗胆,楼雪衣既已成为本盟刑堂堂主,就有这份权力。”

金至尊“呸”的一声,道:“金某只知道,本盟刑堂堂主是严铁臣。”

楼雪衣冷冷道:“严铁臣犯了门规,早已给碎尸万段,否则这面‘黑煞天刑玉令’也不会轮到本堂主来执掌。”

金至尊闻言,不由面色一变,但反应得更剧烈的,居然是铁佛翁董崇安。

“胡说!严铁臣怎会是甚么刑堂堂主。”铁佛翁的声音听来也是又惊又怒。

楼雪衣却没理睬他,依然只是冷冷的瞧着金至尊。

只见金至尊脸色铁青,突然抱拳说道:“芳驾既然拥有黑煞天刑玉令,金某也不愿与你作对,今天就只当我没有来过青云馆好了!”说着,金箸虚幌一招,身如怪鸟向北方急飞出去。

楼雪衣冷笑一声,却也没有追赶,只是冷冷叫道:“今天本堂主心情不坏,这笔帐就暂且记下了,日后自当再行追讨!”

就在她说完这两句话的时候,铁佛翁已倒了下去。

“爹……你不能死!”董慕霞惊呼不已。

楼雪衣也上前瞧瞧铁佛翁,只见一根金箸正竿竿插在他胸膛上,鲜血兀自不断从伤口流出来。

她突然用手张开了铁佛翁的嘴巴,把一颗红色的药丸抛进他口腔之中。

沈匡湖忍不住问:“楼姑娘,这是甚么药?”

楼雪衣道:“千年雪参丸,世上只有十颗,如今就只剩下九颗了。”

董慕霞忙道:“这岂不是很珍贵的药丸吗?它是否可以起死回生?”

楼雪衣冷冷一笑,道:“一个人若是真的死了,就算用尽天下间最稀罕、最珍贵的药材,也决不能让死者复活过来,你爹若是已经死了,我也不会白白浪费这颗千年雪参丸。”

她显然又在抢白一番,但董慕霞却是毫不在意她的说话,只是关切地问道:“那么,我爹是不是有救了?”

楼雪衣道:“要看情况而定。”

沈匡湖道:“这是甚么意思?”

楼雪衣道:“倘若这里是医谷,又有天下第一号神医时九公坐镇的话,董老爷子也许还会有一线生机。”

董慕霞听见这两句说话,差点便没有昏倒过去。

沈匡湖急忙把她扶看,然后才对楼雪衣说:“但你为甚么又用那样珍贵的药丸来救我师父?”

楼雪衣瞧了瞧沈匡湖,又瞧了瞧董慕霞,脸色忽然又冰冷了许多,过了半晌,她才冷笑道:“董老爷子虽然大限已至,但这颗千年雪参丸,最少也可以让他苏醒过来,咱们也好听听他老人家有甚么遗言。”

沈匡湖面上倏地露出了愤怒之色,道:“就算他老人家有甚么话要说,跟你这外人也没有甚么相干。”

楼雪衣的俏脸立时一阵煞白,但她随即冷笑道:“你怎知道我跟董老爷子没有相干?”

沈匡湖面色一沉,道:“我是他的弟子,慕霞师妹是他的女儿,你呢?”

楼雪衣哂然一笑,忽然道:“我是董老爷子的女儿。”

沈匡湖怒道:“胡说!你姓楼,师父姓董,你怎会是他老人家的女儿?”

楼雪衣冷冷地说道:“我是他的私生女儿,所以才跟我娘姓楼,难道这不可以吗?”

沈匡湖明知道她是故意顶撞,正是没话找话说,死也不肯认输,但一个女儿家,居然敢厚着面皮连这种话也说出来,这就不能使他不为之“佩服”极了。

遇上了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沈匡湖只好避之则吉,不再跟她说下去了。

而董慕霞为了父亲严重的伤势,已是悲伤欲绝,无论楼雪衣说甚么,她也提不起劲来反驳。

就在这时候,铁佛翁已缓缓地张开了眼睛,苍白的脸庞也渐渐浮现出一丝血色。

“爹……”董慕霞两颊之上已淌满泪水。

铁佛翁凄然一笑,环顾两旁,目光忽然停留在楼雪衣的脸上。

“这位姑娘……你……你是长乐盟中人吗?”

楼雪衣点点头,道:“不错,晚辈如今身任本盟刑堂堂主之职。”

铁佛翁睁大了一双眼睛,又道:“你老实一点告诉我,到底严铁臣是不是上一任的长乐盟刑觉堂主?”

楼雪衣道:“是的。”

铁佛翁长长的叹了口气,道:“老夫早就知道他有事情瞒着我这个老朋友,但你若不说,老夫就算死落黄泉,也猜不到他原来已加入了长乐盟。”

楼雪衣道:“董老爷子好像很瞧不起本盟中人。”

铁佛翁道:“长乐盟雄据北方年逾百载,盟中人材济济,高手辈出,董某又岂敢瞧不起贵盟中人?只是……哎,这十余年来,贵盟中人所干的事情,好像是一件比一件凶狠,一桩比一桩恶毒,似非我辈中人之所为……”

楼雪衣冷冷一笑:“许多以侠义自居的名门正派,他们所干的事情比诸本盟恐怕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奇怪的是,这些沽名钓誉之徒,他们的侠名却是历久不堕,甚至有如世袭一般连子子孙孙也成为江湖上的名侠。”

铁佛翁眼色一变,沈匡湖忍不住瞪着楼雪衣道:“你少讲几句话行不行?”

楼雪衣冷冷一笑,却也不再说甚么。

铁佛翁喘了一口气,然后目注着沈匡湖和董慕霞,道:“你们可知道严铁臣是谁?”

沈匡湖摇摇头,董慕霞轻轻说了一句:“女儿不知道。”

铁佛翁长叹一声,道:“严铁臣,就是与爹相识数十年的生死之交,现在江湖上的朋友,都叫他渭水老人……”

沈匡湖和董慕霞同时大吃一惊,“渭水老人”这四个字,他们是经常听见铁佛翁提起的,但他们怎样也料不到,曾经在长乐盟任职刑堂堂主的严铁臣,原来竟然就是渭水老人!

沈匡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渭水老人是否真的曾经加入了长乐盟,依弟子看还大有商榷之处……”

铁佛翁摇摇头,道:“匡湖,这件事你是不必怀疑的了,为师其实早已听人说过此事,但一直以为是恶意中伤严老人之言而已,如今看来,当真是空穴来风,必非无因……”

楼雪衣本已缄默不语,但听到这里又忍不住冷冷笑道:“本盟纵有千般不是之处,但刑堂堂主向来只管自己人的事,谁若犯了门规,刑堂堂主必定严惩不贷,所以老盟主曾经说过:‘即使本盟上上下下全是坏人,但刑堂堂主却一定是大公无私的。’只可惜严铁臣最后还是背叛了老盟主,所以才得到了惨淡收场。”

铁佛翁说道:“严铁臣如何背叛了老盟主,姑娘可否赐告给我这个垂死之人知道?”

楼雪衣沉吟了一会,道:“这本来是长乐盟重大的秘密,但如今严铁臣既已伏诛,就算说出来也不妨事。在五年前,西域密宗高手纳布喇嘛带着八个徒儿,从嘉峪关进入中土,这九名喇嘛这次来到中原的目的,是要向本盟盟主讨取一篇极珍贵的经文,这篇经文,对老盟主来说,可说是全然没有半点用处的,但对于信奉喇嘛教的人来说,它却是万金不易的至宝。

“老盟主在二十年前曾经远赴西域找寻一把价值连城的宝剑,原来那宝剑一直藏在大招寺一个老喇嘛的房子里,这个老喇嘛不懂武功,人又胆小,所以寺内上上下下,谁也瞧不起他。”

铁佛翁道:“老夫年轻之时,也曾到过大招寺,它在拉萨城内。”

董慕霞道:“拉萨城是甚么地方?”

铁佛翁道:“拉萨城是喇嘛教圣地,而大招寺乃是唐代文成公主时代建造的,那一年,你爹到达拉萨的时候,刚好是十月十五日,那一天正是文成公主生辰之日,各地藏人和中外商贾都云集在大招寺,场面真是热闹极了,原来当年文成公主远赴西域,全力倡兴咱们汉族的文化,使那里的人能够认识到礼仪之邦的优良传统,就在那时候,你爹已经知道,有一把名叫‘映月剑’的宝剑,已辗转流入拉萨城里,甚至还很可能就在这座大招寺之中。”

楼雪衣点点头,道:“不错,那一把宝剑的名字正是‘映月’,二十年前,老盟主在拉萨城里逗留了七八个月光景,但还是找不到映月剑的下落,不禁为之心灰意冷,谁知世事着实奇巧,就在老盟主决定要离开拉萨的前一天,却无意间在大招寺门外遇见一个老喇嘛,那老喇嘛一看见了他,就紧紧握着他的手,用生硬的汉语对他说:‘我病了,没有人愿意照顾我,他们都只盼我早点归登极乐世界。’老盟主安慰道:‘你不会死的,你曾经到过中土吗?’老喇嘛说:‘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情啦,中土的女子真好,又白净又漂亮,我真的不想回来了。’”

众人听到这里,心中都想:“这老喇嘛原来是个好色之徒。”

只听见楼雪衣又接着道:“那时候,老盟主刚喝了不少酒,听见老喇嘛这样说,也不禁为之兴致勃勃,于是这两个异域相逢的一僧一俗,就在大招寺门外谈起女人经来……”

铁佛翁忍不住叹息一声,道:“在巨刹门前大发谬论,真是荒唐!”

楼雪衣恍如未闻,继续缓缓接道:“两人这一谈,大家都有相逢恨晚之感,就是这样,老盟主暂时打消了离开拉萨的念头,一连二十多天晚上,都找老喇嘛谈天说地,他们从女人经谈到花果山上的猴子,从西域名酿谈到十字坡黑店贼婆娘的洗脚水,甚至有时候老盟主教他吟唐诗,唱京戏,而老喇嘛则教他怎样适应蒙古游牧民族的生活,原来这老喇嘛年轻的时候,曾经在蒙古包里住过几年,所以别的功夫不行,摔跤的功夫却学了几手。

“可惜那时候老喇嘛老了,而且又有病在身,不能跟老盟主较量较量,只能告诉老盟主有关游牧民族的生活万式和习惯,老盟主越听越是出神,最后终于亦忍不住击掌赞叹:‘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真乃壮哉!’老喇嘛不懂前面两句说话的意思,但‘真乃壮哉’这四个字却很明白,于是也学着老盟主的样子击掌大叫:‘真乃壮哉!真乃壮哉!真乃……’但他才叫了两句,第三句便再也接不下去,忽然就此晕迷不省。

“老盟主费了很大功夫,也足足过了一整天才能把老喇嘛救活过来,但这一救其实也只能使老喇嘛久延残喘,再多活三几个时辰而已……”

楼雪衣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一会,原来董慕霞听到“久延残喘”这四个字,再看看身受重创的父亲,立时忍不住悲声哭泣起来。

等到董慕霞哭声渐止,楼雪衣再接续说下去:“老喇嘛醒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叫老盟主背着他回到大招寺,那时候又是夜色苍茫的晚上,老盟主背着老喇嘛来到寺内一间狭小的房子里,只见房内堆满了铜铁杂物,看来就像是一房子的垃圾,但谁也想不到,老盟主找寻了很久的那把映月剑,竟然就埋藏在这房子里。

“老喇嘛对老盟主说,这把剑是一个汉人赠送给他的,这汉人本是中原武林中大大有名的绝顶高手,但却给十三个厉害的仇家联袂追杀,经过长达两载的明争暗斗,这汉人终于在关外把最后一个仇家也杀了,但他经过连场激战之后,也已身负重创,一条性命再也难以保存得住,所以就索性把映月剑送给了老喇嘛。

“老喇嘛虽然并不是个学剑的人,但他也知道这把剑珍贵异常,所以一直都很小心地把它收藏着,直到他临终之前,才肯把它送给老盟主。除了这把映月剑,老喇嘛又把一篇用藏语缮写的经文赠给老盟主,还务请他无论如何小心保存,千万不要让它损毁了。

“当时,老盟主最重视的,自然是那一把映月剑,至于那篇经文,他虽然一直也很小心保存,但对他来说,这毕竟是无用之物,所以日后也渐渐对它淡忘了。

“但到了十四年后,却有两个喇嘛来到中原,他们找到了老盟主,直接问及那篇经文,原来那篇经文,是西域圣僧禅迦渡喇嘛在五百年前亲手所著,对于信奉喇嘛教的人士来说,它的价值比起映月剑还高出不知多少倍,老盟主几经考虑之下,终于答应这两名喇嘛的要求,跟密宗第一高手纳布喇嘛进行交易。

“一年之后,也就是距今五年之前,纳布喇嘛果然带着八名弟子,从嘉略关进入中土,他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禅迦渡那篇经文而来,他们一行九人,入关之后行踪异常隐秘,正是日居荒山,夤夜方始赶路,可是,就在他们入关后的第八天,纳布喇嘛突然腹泻不止,病倒在黄河边二郎山麓之下。

“纳布喇嘛乃密宗顶尖高手,就算挨饿一两个月也不会病倒,众喇嘛心知不妙,终于发觉纳布喇嘛其实并非生病,而是中了奇毒。中原武林擅于用毒的人物虽然不少,但有本事连纳布喇嘛也毒倒的高手,却绝不会多,众喇嘛知道强敌必然就在附近暗中伺窥,无不提高警惕,果然,就在这一天晚上,突然杀出了一群黑衣杀手,这群杀手个个身怀绝艺,而且最少有七八人是施放歹毒暗器的大行家,九喇嘛苦战之下,只有一个叫拜勒的喇嘛负伤逃脱,连纳布喇嘛也难幸免。

“拜勒喇嘛历尽千辛万苦,才总算找到老盟主哭诉此事,老盟主闻讯大怒,急派盟中长老高手彻查,终于查出了这件事,是由渭水老人严铁臣暗中主持的。

“严铁臣知道阴谋败露后,就连夜奔逃,老盟主最恨此等不忠不义之人,当然不会把他放过,经过十二天追杀,终于在朱砂峰上,由本盟总护法缠上了他,两人混战之下,结果双双跌落万丈深渊之中。

“当时,陕北铁海棠、天目山万熙贤及雁荡怒金刚巢虎啸也在附近,这三人是严铁臣的好友,严铁臣被追杀之初,便已知道这三人每年重阳佳节,都会在朱砂峰下聚集,所以便一直望朱砂峰逃奔而去,说来也真是巧合,严铁臣才赶到朱砂峰,本盟总护法也刚好缠了上来,两人就在朱砂峰上展开激战,而他俩激战之地,是在一块十分险峻的石笋上,所以铁海棠等人虽然目睹渭水老人陷于苦战之下,却是谁也无法上前相助。

“最后,总护法和严铁臣是同归于尽,但事情却还犹有余波,想那纳布喇嘛为了一篇经文,不辞劳苦间关万里而来,自然是对它十分重视,而在这九名喇嘛身上,也必然怀有极珍贵的宝物准备送给咱们老盟主,如今严铁臣已死,那些宝物却是不知落在何方,是以老盟主又要大费功夫,务求把那些珍贵的宝物找回来。”

楼雪衣把渭水老人严铁臣如何伏诛之事娓娓道来,虽然她声音甜美,但这等内情着实还是激烈紧凑,扣人心弦的。

铁佛翁听到这里,不禁长叹一声,道:“老严一生正直,颇负侠名,谁知到了晚年,还是糊涂起来。”

沈匡湖皱着眉忽然对楼雪衣说道:“金至尊这魔头,何以在今天杀入青云馆来?”

楼雪衣盯了他一眼,道:“这件事,你何不直接问自己的师父?”

铁佛翁叹了口气,道:“到了这等地步,老夫也不想再隐瞒下去了……咳咳!咳咳……”

董慕霞看见父亲咳嗽得厉害,忍不住道:“爹,你身体要紧,不要再说了。”

铁佛翁苦笑一声,说道:“霞儿……爹现在若还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董慕霞心中一酸,极力忍住泪水,让铁佛翁继续说下去。

铁佛翁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才接着说道:“就在今天上午,二崖镇上也是杀气腾腾,原来严铁臣有个徒儿,从天目山千里迢迢来到了这里,这小子叫彭破山,虽然他的武功平庸,却有一身硬骨头,在不久之前,他曾经上过天目山万家庄,谁知道还没有踏入庄门就已迎面撞见了庄主万熙贤。

“除了万熙贤之外,又有十几个万家庄的高手狼狈地涌了出来,彭破山还兀自懵然不知发生何事,万熙贤乍逢故友弟子,也是不禁一怔,但随即喝叫着说:‘破山,快跟着我走,庄里来了厉害的敌人!’

“彭破山向来十分尊敬万庄主,也很仰慕他的万氏剑法,但那时候万熙贤也和他的手下一样,脸庞和身上都挂了彩,显见他所言不虚,万家庄里真的来了一批极厉害的敌人。

“就是这样,彭破山就跟着万熙贤一起逃亡,但他们才逃出三十里,敌人就已追了上来,万熙贤苦战之下,终于还是难逃劫数,但他在苦战之前,已先行把一只鹿皮手套交给彭破山,并叫他火速把手套送到二崖镇,交到老夫手上。

“彭破山带着鹿皮手套,立刻连夜兼程来找老夫,但他进入广西之后,就发现有人到处打听他的下落,他知道自己有了危险,便悄悄地把鹿皮手套埋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然后才再上路,但到了今天,敌人还是缠了上来,原来是神弓帮的苏希哲想打鹿皮手套的主意。

“但苏希哲这一次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虽然他的武功远在彭破山之上,但人算不如天算,偏偏给海蛟岛的三位法师遇上了,这三人虽然行事荒诞不经,但在处理这一件事情却是颇有分寸,苏希哲打不过他们,只好落荒而逃,而三位法师接着就把受伤晕迷的彭破山背了回来。

“彭破山转醒后,就把万熙贤遇袭和鹿皮手套之事向老夫说出,老夫知道,那鹿皮手套一定有着非同小可的秘密,所以才会惹起苏希哲的垂涎,常言有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彭破山的处境实在十分危险,老夫后来便想出了一条计策,故意当众喝骂三位法师,说他们抬了一个死人回来,并喝令他们抬着棺木把死人远远带走,由于老夫事前已悄悄向三位法师解释,他们也就跟看老夫一起演戏,把一口空棺材抬出青云馆外。

“但这条计策,却又瞒不过金至尊那老魔头,金老魔也不知道是甚么时候潜进来的,他知道彭破山未死,甚至以为鹿皮手套已经落在老夫的手上,所以便出手相逼,老夫自然不肯答允,所以终于挨了这一根要命的金箸。但是老夫绝不后悔,就算是事情重演一遍,老夫还是要跟金老魔再次拼命的……”

沈匡湖道:“这样说,彭破山仍然在这里了?”

铁佛翁道:“是的,他就在书轩后的密室里,他虽然伤的不轻,但却并无性命危险。”

楼雪衣冷冷一笑,道:“万熙贤交给彭破山的鹿皮手套,应该就是纳布喇嘛此行之中最珍重的异宝。”

铁佛翁眼色一变,骇然道:“姑娘何出此言?”

楼雪衣冷冷道:“因为老盟主已查出,当日在二郎山麓下袭击纳布喇嘛的人,万熙贤也是其中之一。”

铁佛翁神情矍然,道:“哦?真有此事?”

楼雪衣道:“老盟主是神通广大的武林奇人,他老人家确定了的事情,可以说是从来也不会弄错的。”

铁佛翁叹息一声,道:“倘真如此,万熙贤也可算是利令智昏了。”

楼雪衣道:“能令万熙贤心动的,绝不会是金钱。”

铁佛翁想了想,点头道:“不错,万家富甲一方,而且老万也并不是个贪财之人,所以,那鹿皮手套必然隐藏着极重大的秘密。”

楼雪衣道:“但无论怎样,这手套是属于那些喇嘛的。”

沈匡湖冷冷一笑,道:“只怕是属于老盟主的罢?”

楼雪衣摇摇头,道:“不,老盟主在半年前已决定,把那篇经文送回给那些喇嘛,而不收取任何报酬。”

沈匡湖道:“老盟主何以忽然变得如此大方?”

楼雪衣脸色一变,冷笑道:“你若不了解一个人,就不要凭自己的猜想来妄下判断,老盟主绝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势利小人!”

沈匡湖正待反驳,铁佛翁已经着手说道:“大家不要争执了,那鹿皮手套是应该交还给密宗喇嘛的。”

沈匡湖道:“师父请放心,弟子一定会把鹿皮手套交还给密宗喇嘛。”

铁佛翁叹了口气,道:“但照现在的情况看来,这鹿皮手套已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连神弓帮苏希哲那样的人也起了心,不惜千里南下追寻,还有金至尊,这恶魔也是绝不容易对付的。”

楼雪衣道:“其实老盟主要彻查此事,绝不是为了要得到鹿皮手套,他老人家的心意,晚辈是最清楚不过的。”

铁佛翁道:“老夫曾经听过一项传说,谓江湖上近来出现了一股神秘的组合,为首之人号称‘伏魔圣手’,专门向长乐盟的人作对,是不是真有这一回事?”

楼雪衣点点头,道:“不错,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铁佛翁道:“那伏魔圣手到底是何方神圣?姑娘可否赐告一二?”

楼雪衣道:“晚辈若知道他的来历,圣手门也不可算是一个神秘的组合了。”

铁佛翁闻言,不禁微露失望之色,楼雪衣望了他一眼,接着又道:“晚辈虽然对伏魔圣手这人所知不多,但是有一点却可以肯定的,就是圣手门中人的行事手段,比起咱们的长乐盟还要凶狠千百倍。”

铁佛翁咳嗽一声,忽然道:“金至尊背叛贵盟,是否跟伏魔圣手有关?”

楼雪衣道:“这是很有可能旳,但目前咱们还未能加以证实。”

铁佛翁道:“刚才金至尊说老盟主曾经神秘失踪,是否真有其事?”

楼雪衣道:“十五年前,老盟主曾经为了要找寻一种药材,所以离开了总坛一年,金至尊就是在那一年相继离开长乐盟的,那时候,他还不是叫金至尊,而是叫金盛云。”

铁佛翁道:“金至尊离开贵盟之际,姑娘尚还年幼,你又怎知道跟老夫动手的人就是贵盟的金盛云?”

楼雪衣道:“早在半年前,晚辈就已在姑苏城内见过他,那时候,晚辈的身边还有一位盟中长老,他一眼就已认出,这个叫金至尊的恶霸,其实就是本盟的金盛云,但那时候咱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所以并未露脸揭破他的庐山真面目。”

铁佛翁说道:“但是今天姑娘还是来了。”

楼雪衣道:“晚辈不能不来。”

铁佛翁道:“是为了金至尊?”

楼雪衣摇摇头,道:“不是,晚辈并未料到金盛云会出现在青云馆内。”

铁佛翁道:“那么,必然是为了鹿皮手套了?”

楼雪衣仍然摇头,道:“也不是为了鹿皮手套,晚辈根本就不知道彭破山会带着鹿皮手套进入广西。”

沈匡湖望了她一眼,冷笑道:“难道你是为了要救我,才进入青云馆的?”

楼雪衣面色倏变,怒道:“姓沈的,本堂主适才用钢丸救你一命,那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但俗语说得对,‘施恩莫望报’,本堂主绝不会把这件事情老是挂在嘴边,并不稀罕你来报答,但你怎么说也不该对我这个救命恩人冷言冷语,再三讥讽呀,亏你们自诩是侠士、君子,到了这种重要的关头上,却居然一下一下的自掌嘴巴,我若是你,立刻就要找个洞穴把头脸钻进去,以后再也不敢见人!”

沈匡湖的脸色也变了,变得阵红阵白,却是再也不敢反驳。

董慕霞也横了他一眼,随即对楼雪衣道:“你骂得很对,我师哥有时候就是这么死心眼儿,其实,各门正派既有害群之马,被人视作邪魔外道的帮会组合又何尝没有善良的人?”

楼雪衣立刻高兴起来,点头不迭地说:“董小姐说得一点也不错,就像老盟主,他就是一个心肠绝对不坏的人。”

铁佛翁望了楼雪衣半晌,忽然道:“姑娘跟贵盟盟主之间怎样称呼?”

楼雪衣回答道:“这答案简单极了,他是盟主,我是刑堂堂主,就是如此而已耳。”

铁佛翁道:“但听姑娘适才所言,似乎对贵盟盟主的事情,知之甚详。”

楼雪衣笑了笑,道:“老盟主对我很好,那是事实,因为他老人家也是我的干爹。”

铁佛翁道才恍然。

董慕霞却说:“楼姑娘,你还没有说来到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为了甚么?”

楼雪衣隔了半晌,才缓缓地说道:“你们是不是一定要知道?”

董慕霞道:“楼姑娘若是有难言之隐,我们自然是不敢勉强的。”

楼雪衣叹息一声,道:“是老盟主派我来杀一个人的。”

董慕霞吃了一惊,道:“老盟主派你来杀谁?”

楼雪衣道:“一个吃里扒外,暗中勾结圣手门的叛徒。”

铁佛翁喟然道:“贵盟之中良莠不齐,若是管治不严,或者是不得其法,叛变之事必然倍加容易发生。”

楼雪衣摇头道:“老盟主要晚辈杀的,并不是本盟中的叛徒。”

铁佛翁奇道:“既不是你们长乐盟的叛徒,又何必派遣你这位刑堂堂主来到广西充任杀手?”

楼雪衣苦笑一下,说道:“老盟主也曾对晚辈说过,我这一次的任务,不但是杀鸡用牛刀,而且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铁佛翁更是奇怪,问道:“老盟主派你去杀掉人家的叛徒,的确可算是有点多管闲事,但杀鸡用牛刀这句说话又该如何解释呢?莫非这个该杀的人完全不懂武功吗?”

楼雪衣道:“说他是完全不懂武功,那是不对的,但计算起来,这叛徒的武功最多也只能算是第四五流的角色而已。”

沈匡湖忽然面色骤变,大声道:“原来是你,原来是你杀了宝象。”

董慕霞却大吃一惊,忙道:“不,楼姑娘又怎会把宝象杀了?这是不可能的事,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董小姐,你说错了,”楼雪衣冷冷一笑,声音却平静得出奇:“在江湖上,甚么事情都可能会发生,老盟主要我杀的叛徒,正是沈公子的书僮宝象!”

沈匡湖瞪着眼,道:“楼堂主,你刚才救了在下,就算是我欠你一条性命好了,但这绝不能跟宝象之死混在一起,我欠你的,我会偿还,宝象为何要死在你手上,也请你解释清楚!”须知宝象是他最喜爱的书僮,现在乍闻楼雪衣是杀害宝象的凶手,自然难免激动起来。

楼雪衣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沈公子,咱们都知道,你是一个很孝顺父母的人,但你可知道府上已有圣手门的人混了进去?”

沈匡湖怒道:“胡说,我不相信。”

楼雪衣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沈匡湖道:“只要是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他对楼雪衣又再不客气起来。

楼雪衣没好气地冷笑一声,道:“好,我不跟你说。”

沈匡湖怒道:“但你现在想不说也不行。”

楼雪衣冷冷道:“既然我的说话,你连一个字也不相信,我又为甚么要在这里白费唇舌?”

沈匡湖额上青筋倏现,道:“但你却杀了宝象。”

楼雪衣冷冷一笑,道:“这是老盟主下的命令,就算宝象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大好人,我也会依照老盟主的命令把他杀了再算。”

沈匡湖怒声道:“宝象当然是好人,我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

楼雪衣哼一声,道:“天下间每个儿女都是在父母面前一点一点慢慢地长大的,但做父母的也不能绝对保证儿女们永远循规蹈矩,一辈子都不做坏事。”

沈匡湖陡起暴喝一声:“你这岂不是在强辞夺理吗?”

楼雪衣寒着脸,道:“我今天是再讲道理不过的了,却没想到你这人只会护短,根本不愿意正面来研究事情的真相。”

沈匡湖呆了一呆,正要反驳,楼雪衣已把一叠信笺迎面向他掷了过去。

“你自己慢慢瞧清楚,这些都是宝象勾结圣手门的证据!”

沈匡湖拆开那些信笺,才看了一封,面色已变得极其难看。

楼雪衣道:“这是宝象跟‘黑蝎’秦老么暗中传送消息的证据,在一个月之前,本盟长老容野叟在长安城外把秦老么擒下,咱们已证实他是圣手门下‘黑蝎队’的总领队,但他口硬骨硬,连一句话也不肯说就自断心脉死了,容长老很生气,亲自搜尸,结果就搜到了这一批信笺。”

董慕霞也凑了上去,看了一回,面上也不禁露出了惊诧和难以置信之色。

“这……这真是宝象的笔迹!”

沈匡湖气得脸色铁青,忽然标到宝象尸身旁边,董慕霞又是吃了一惊,急忙叫道:“他尸体上有毒,你搜不得!”

楼雪衣却说:“不怕,搜一搜宝象的尸身,是决不会沾上剧毒的。”

她的话才说了一半,沈匡湖早已动手向宝象搜尸。

过了片刻,沈匡湖从尸身上搜出了三张银票,两锭黄澄澄的金子,还有一本薄薄的拳谱。

董慕霞上前一瞧,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是三千两的银票!”她失声叫了起来。

沈匡湖已气得面如死灰之色,咬牙道:“每一张都是三千两,合共就是九千两了,这奴才好大的胆子。”

董慕霞道:“那一本簿子又是甚么东西?”

沈匡湖怒道:“这是百毒穿心拳的拳谱。”

铁佛翁也是神情黯然,叹道:“其实,为师早已觉得宝象近来行动有点怪异,但怎样也猜想不到,这奴才竟然跟圣手门有所勾搭!”

董慕霞走到楼雪衣的身畔,说道:“楼姑娘,你刚才到说圣手门已有人混进了沈家,这是不是真的?”

楼雪衣冷冷地说道:“此事千真万确,若要埋怨,就只好埋怨金陵沈家有太多的产业,家中有着令人为之目眩的金山银海。”

沈匡湖嘿嘿一笑,道:“我爹可不是个昏庸的人,圣手门就算想打沉家的主意,恐怕也会像苏希哲今天一般,赔了夫人又折兵!”

铁佛翁摇摇头,沉声说道:“匡湖,你绝不可以小觑了圣手门,须知道连长乐盟也为之大感头疼的敌人,必然具有可怕的潜力和手段,只要稍有半点疏忽,这些恶势力就会乘虚而入,别的也不说,就说你身边的书僮宝象,若不是楼堂主点破,你现在还绝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啊!”

沈匡湖心中一寒,忙稽首道:“师父教训的是,弟子会记住了。”

铁佛翁眉头一皱,道:“你爹虽然武功才智两皆卓绝,但明枪易挡,暗箭难防,眼前最急要的事情,莫过于先行把内奸揪将出来,以免伏魔圣手有可乘之机。”

沈匡湖道:“但师父你老人家……”

“别在师父面前苦嘴苦脸!”铁佛翁倏地喝道:“人生在世,谁能无死?就算为师还能再活十年八载,咱们终须还要分手的,大丈夫做事该权衡轻重,然后循着正确的途径勇往直前,若是拖泥带水,前惊后怕,又岂是好汉本色?”

沈匡湖又给师父教训了一顿,不禁为之面红耳赤,诚惶诚恐地说:“弟子知道了。”

铁佛翁道:“既然知道事情孰轻孰重,还不起程赶回金陵?”

沈匡湖一凛,望了董慕霞一眼,欲言又止。

楼雪衣知道他的心意,便说:“你不必担心,我会在这里陪着董小姐,一直等到你回来的。”

沈匡湖正要说出一个“谢”字,铁佛翁却已然挥手说道:“霞儿不必留在这里,你也陪匡湖一起去!”

董慕霞吃了一惊,忙道:“不!女儿怎可以在这时候离开青云馆?”

铁佛翁道:“正因为时势如此,你更不能留在这里,须知为了鹿皮手套,青云馆已成为了是非之地,你多留一刻,也就更多一分危险。”

董慕霞拼命地摇头,道:“不!女儿要陪着爹,女儿不怕危险。”

铁佛翁凄然一笑,道:“你真的要陪着爹?”

董慕霞道:“是的。”

铁佛翁叹了口气,道:“可是,你能陪着爹的时间已不会太多了……”说到这里,面上已泛起了一片异样的金芒,连两眼也同时凹陷了下去。

“爹!”董慕霞大吃一惊,哭道:“女儿要你陪着我,永远也不要分开……”

铁佛翁抚摸着她乌亮漆黑的头发,气若游丝地说:“不行了,真的不行了,你就跟着匡湖去金陵罢……”

董慕霞瞧见父亲这副样子,不禁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她拉着楼雪衣的衣袖,泪如泉涌地哀求:“救救我爹!救救我爹!求求你千万不要让他死……”

楼雪衣没有回答,她甚至拧转了身子,充耳不闻。

但沈匡湖却看见,这位刑堂堂主的眼睛已经红了。

铁佛翁真的不行了,就算是天下第一号神医时九公在此,恐怕也同样要叹一句回生乏术。

“楼姑娘……彭破山仍然活着,也只有他才知道鹿皮手套藏在甚么地方,匡湖,你……带她到密室去,那鹿皮手套万万不可让圣手门抢走了……”铁佛翁用尽了最后一口气把话说完,接着就溘然长逝。

外面忽然又下雨了,雨点淅淅沥沥的,在这时候听来更是倍添凄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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