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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剑影鞭丝,苍星银月殒落;风住尘香,孤鸿落花飘零

车进太平门,只见金陵旧都,气势果是不凡,时方清晨,街道上已是热闹非常,戴梦尧不禁心神一松,赶着马车混在杂乱的人群中,此时车内传出儿啼,陆飞白笑道:“是孩子们该吃点什么的时候了,咱们也该打个尖,歇息歇息了。”

戴梦尧回顾左右,并无注意他们的人,也笑着点了点头,车往庙南的大街缓缓走去,停在一间并不甚大的客店门口,店里的小二赶紧过来接马招呼,满脸带着笑容,车子一停,车帘一掀,却走下来一个年轻的妇人,一走下车,就伸了个懒腰,眼睛一飞,竟是个美人,只是眉目间带着三分淫荡之色,她朝着戴梦尧娇声一笑,说:“嗳唷,真把我累死了。”接着朝四周略一打量,又笑问:“这就是江宁府吗?怪不得这么热闹。”

戴梦尧又是一皱眉头,并未答话,却朝着正在呆望着的店小二说:“快准备两间上房,给牲口好好的上料。”店小二是干什么的,他一眼就看出这一伙人透着奇怪,男的不但穿着打扮奇怪,而且背后还背着剑,再加上还有个女的,却又生得千娇百媚,荡态撩人,又俱都是一口纯粹的官话,可是奇怪是奇怪,却更不敢多啰嗦,就连平常说惯了嘴的一些客套,都紧紧地收在腹里,喏喏连声地张罗去了。

陆飞白跳下车来,随着戴梦尧走进店里,此时那俏妇人已带着两个小孩走进屋里,戴梦尧回头一望陆飞白,低声埋怨道:“我早叫你不要用这个女人,看她的样子,迟早总要生事。”陆飞白笑了笑,说:“不用她怎么办,难道咱们还能抱孩子,除了她有谁肯跟咱们跑这么远的路。”戴梦尧没有说话,两人走进屋里,店小二已把洗脸净口的水送上来了。

他们擦了擦脸,吩咐店小二送上些酒菜,又叫店小二也送些吃食给邻房里的那个俏奶妈,正想稍为歇息一会,忽然外面有人在大声吆喝,接着就有人来敲房门,戴陆不禁一惊,蓦地站起。

敲门之声愈大,陆飞白去开了门,只见门外站了两个皂隶,一付盛气凌人的样子,冲着陆飞白大声说:“你们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陆飞白不禁大惊,以为他们已知自己的身份,略一迟疑,正在寻思应付之策,那店小二却贼眉贼眼的跟了过来,陪着笑说:“爷们请多包涵,这是店里的规矩,见了生客不敢不报上去。”说完又打着千走了。

陆飞白这才松了口气,知道这又是些想打个秋风的公差,想到“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话的是确论,嘴里却说:“咱们带着家眷到南边去寻亲,请两位上差多多关照。”

哪知那公差却又喝道:“尔等身上带着兵刃躲躲藏藏的,分明不是好人,快跟我们到衙门里去问话。”陆飞白听了,不觉大怒,剑眉一竖刚想发作,忽地有人跑来,冲着他说:“呀,这不是陆二爷吗,怎么会跑到这儿来,”接着又对那两个公差说:“这两位爷是我的熟人,我担保他们出不了错。”那两个公差对望了一眼,笑着说:“既然是孟大爷的熟人,那就怪我们多事了。”说完竟笑着走了。

陆飞白定睛一看,并不认识此人,但只得应酬着说:“许久未见了,您好?”心里却在奇怪着,此人怎会认得自己。

戴梦尧一直站在那里一言未发,此时走了过来,笑着说:“老二还记不记得,这就是北京城里振武镖局里大镖头银钩孟仲超。”陆飞白听了,也自想起,赶紧拱手说:“幸会,幸会,请里面坐坐。”

三人寒喧了一会,孟仲超突然说:“两位既然到了南京,不可不去看看宝马神鞭,我也知道二位此次南来,实有难言之隐,但宝马神鞭义重如山,也许二位见了他事情更好商量。”

戴梦尧略一寻思,问道:“这宝马神鞭又是何人,听来甚是耳熟。”

孟仲超哈哈笑道:“二位久隐京城,想不到对江南侠踪如此生疏,您难道不知道江湖人称‘北剑南鞭,神鬼不占先’,南鞭就指的是宝马神鞭萨天骥了。”

陆飞白好胜心重,接着问道:“那么北剑又是指的谁呢?”孟仲超又是一阵大笑,说道:“除了星月双剑,还有谁能当此誉。”

戴梦尧微笑着说:“孟兄过奖了,倒是我有听人说起,南京镇远镖局的总镖头萨天骥不但掌中丈四长鞭另有精妙招数,而且骑术精绝,善于相马,若真是此人,确是值得一见。”

孟仲超一拍腿道:“对了,就是此人,我看二位不如搬到镖局去住,也省了好多麻烦,何况镇远镖局在江南声名极大,江宁府里也有照顾,二位若要前去,我先去告诉他一声,北剑南鞭这次能得一聚,真是武林中一大盛事。”

戴梦尧望了陆飞白一眼,沉吟了许久,慨然说道:“好吧,只是麻烦孟兄了。”孟仲超连忙说道:“哪里的话,既是如此,我先告辞了,二位请马上就来,镇远镖局就在城南,一问便知。”说完拱了拱手走了。

戴梦尧等他走了,掩上房门,对陆飞白说道:“咱们这样无目的乱走,也非良策,宝马神鞭既是名重武林,想必是个角色,咱们不如在他那里暂且耽一下,再慢慢打算打算。”陆飞白自是点头笑着说好。

师兄弟二人正在笑谈,多日来的紧张奔驰,今日才得稍息,此刻忽又有敲门之声,不等回应,却就推了门进来,戴梦尧抬头一看,见是那他素所厌恶的奶妈,眉头又是一皱,起身整了整衣服,说:“我随便出去看看,老二你去不去。”

陆飞白笑着摇头说:“我累得要命,还是在这躺一会儿的好。”戴梦尧自管去了,那奶妈本俏生生地站在门边,戴梦尧出去时她轻轻一闪,眉目向陆飞白一飘,娇笑着说:“唷,你们还喝酒来着,怎么也不叫我一声。”说完袅袅婷婷地走到桌边,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干了,陆飞白见到,却笑着说:“原来你也会喝酒,那我倒又找着了一个酒友。”停了停,他又问道:“孩子呢?”

那奶妈倒了一杯酒,送到陆飞白的面前,口里说道:“他们累了这么多天,都早就睡了。”

陆飞白人本不羁,接过酒杯也一口喝干了,那奶妈见他如此,横波一笑,百媚俱生。

原来那奶妈姓夏名莲贞,在娘家本就不贞,嫁到夫家复又在外面勾三搭四,被夫家休了,清初礼教甚重,被丈夫休了的妇人休想再嫁,正好这时戴、陆托客店里的小二找一个妇人,随他们远行照料小孩,香河县虽大,却无一人愿意跟他们离家奔波,店里的小二本就认识夏莲贞,这才将她找了来,她在香河县无法再住,再加上她本是个胆大的女流,有此机会,自是愿意,戴梦尧先是不愿用她,但行路匆匆,又不能等,只得罢了。

陆飞白生性外和内刚,看起来甚是和气,一路上夏莲贞就不断挑逗他,陆飞白也没在意,可是夏莲贞却误会了,以为陆飞白对她亦是有意,此刻她转了身,回到桌边,又斟了杯酒,正待送去,忽地外面戴梦尧高声叫道:“老二,快出来。”陆飞白不知出了何事,匆匆去了。

走到门外一看,只见戴梦尧正和孟仲超以及另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把臂走了过来,看见陆飞白,孟仲超就笑着说:“喏喏,这就是星月双剑里的二侠银月剑客陆飞白。”那汉子向前走了一步,满脸堆笑说:“大名早已如雷灌耳,听见孟兄说贤昆仲驾到,来不及等就跑来了。”说完哈哈一阵大笑。

陆飞白也赶紧抱拳施礼,想到此人必就是名动江南的宝马神鞭了,说道:“阁下想必就是萨大侠,小弟怎敢劳动大驾。”孟仲超在旁接着笑道:“大家都是自己人,我看还是免了这些客套吧。”

萨天骥一把抓住了陆飞白的手,大声笑着说:“你们到了南京,怎么还住在客店里,真是太瞧不起小弟了。”不等回答,回头大声叫着小二,说:“快把这两位爷台的东西收拾好,送到我的镖局去。”又回过头来,对星月双剑说:“我早已吩咐局里准备了酒筵,替两位接风,我们先赶去喝两杯,东西叫他们送来好了。”说完拉着陆飞白的手就往外走。

陆飞白看到萨天骥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知道此人是个豪爽汉子,也就不再推辞,戴梦尧回身嘱咐了店小二几句,也跟着出了大门。

镇远镖局靠近水西门,离六朝金粉所聚的秦淮河也不太远,门朝北开,门前挂着黑底金字的大招牌,气派果自不凡,他们到了门口,早有镖局里伙计过来接马伺候,进了大厅,酒宴早已备齐,他们都是英雄本色,也不多谦让就坐下喝起来了。

酒是花雕,虽和北方喝惯的高粱风味迥异,但却酒力醇厚,后劲最足,星月双剑本都好酒,酒逢知己更是越喝越多,不觉都有些醉了。

孟仲超忽然哈哈笑道:“北剑南鞭,今得一聚,我孟仲超的功劳不小,你们该怎么谢谢我。”戴梦尧接着说:“久闻萨兄以狂飏鞭法,称霸江南,今日确是幸会。”

孟仲超忽然一拍桌子,大声说:“对了,对了,北剑南鞭,俱都名重武林,今天你们不如把各人的武功,就在席前印证一下,让我也好开开眼界。”

萨天骥性本粗豪,又加上七分酒意,听了立刻赞成,笑着说:“苍穹十三式兄弟听到已久,今日能得一会,我真是太高兴了。”说完竟自脱去长衫,走到厅前的空地上,准备动手了。

陆飞白看上去虽甚和气,但个性却最傲,看了萨天骥这样,也将长衫脱去,手朝桌面一按,人从席面窜了过去,戴梦尧看了,大为不悦,但也无法。

陆飞白尚未落地,萨天骥手朝腰间一探,随手挥出一条长鞭,长逾一丈,鞭风呼呼,宛如灵蛇,陆飞白腿一顿挫,人从鞭风上越了过去,抽出长剑,头都不回,反手一剑,又是一式“天虹倒划。”

萨天骥听见风声往前一俯,堪堪避过这剑,乌金长鞭往回一抡,“狂风落叶”,陆飞白人在空中,招已遽出,鞭风已然卷到,躲无可躲,孟仲超在旁惊呼一声,以为此招已可分出胜负。

哪知陆飞白长剑乱点,“漫天星斗”,剑剑都刺着萨天骥的鞭身,恰好将鞭势化了开去,孟仲超不禁又叫起好来。

萨天骥觉得鞭身一软,长鞭往下一垂,忽地鞭梢反挑,搭住陆飞白的长剑,竟自黏住。

原来萨天骥自幼童身,从来以内力见长,此番他又想以内力来克住陆飞白怪异的剑法,何况陆飞白人尚未落地,自是较难运力。

哪知“苍穹十三式”剑法自成一家,天下的剑派除了天山冷家兄妹的“飞龙七式”之外,就只星月双剑的“苍穹十三式”能身不落地,在空中自由变化招术,当下陆飞白知道自己身无落脚之处,与萨天骥较量内力,自是大为吃亏,突生急智,将剑把一松,人却借着一按之力,越到萨天骥的身后,并指如剑,“落地流星”,直指萨天骥的“肩井穴”。

萨天骥正自全神对付陆飞白由剑尖渗出的内力,突觉手中一松,正觉惊讶,右肩已是微微一麻,高手过招,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萨天骥微一失着,即已落败,心中虽是不服,但也无法,长鞭一挥,黏在鞭上的剑直飞了出去,陆飞白跟着窜出去,去势竟比剑急,将剑拿到手上,又斜飞出去数尺,才轻飘飘落到地上,身法美妙异常,宝马神鞭称霸江南,二十余年未逢敌手,如今在十招之内就此落败,心中实是难受已极。

陆飞白仗着身法奇诡,侥幸胜了一招,对萨天骥的难受之色,并未觉察,抱拳微笑道:“承让,承让,萨兄的内功确实惊人。”

萨天骥只得强笑了笑,没有说出话来,孟仲超察言观色,恐怕他二人结下梁子,忙跑来笑着说:“南鞭以雄厚见长,北剑以灵巧见长,正是各有千秋,让我大开眼界,来来来,我借花献佛,敬二位一杯。”

戴梦尧人最精明,知道萨天骥已然不快,再坐下去反会弄得满座不欢,当下站起身来,微笑说道:“我已不胜酒力,还是各自休息了吧。”

此时突然有个镖局的伙计跑了进来,打着扞说:“两位的行李及宝眷都已到了,现在正在南跨院里休息。”戴梦尧正好就此下台,说道:“今日欢聚,实是快慰生平,此刻酒足饭饱,可否劳驾这位,带我到南跨院去看看。”说着走了出来,萨天骥忽然大笑了几声,说道:“那时如果我用‘旱地拔葱’躲过此招,再用‘天风狂飙’往下横扫,陆兄岂不输了。”接着又朝戴梦尧说:“来来来我带你去。”

戴梦尧也觉此人豪爽得可爱,笑着跟他走了出去,孟仲超朝陆飞白看了一眼,将陆飞白脱下的长衫抛过去给他,于是大家都走了出去。

因为大家心里都有不愉之事,当天晚上的晚饭,就草草吃过了,孟仲超是个没遮奢的汉子,看到这个情景,喝了几杯酒就走了。晚饭过后,戴梦尧和陆飞白被安置到南跨院相邻的西间房里,戴梦尧一路上奔波劳碌,俱是他在操心,此刻虽尚未有目的之地,但终算离了险境,心情一宽,很容易就入睡了,陆飞白却不知怎的,在房中思绪反复,心情不宁已极,陆飞白不禁大奇,须知内功深湛之人,多是心如止水,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稍变的,即是稍有杂念,微一调息,即可平伏,陆飞白此刻却是心乱如麻,不能自已,陆飞白自是万分诧异,廿余年来,这种现象倒是第一次发生。

他开窗外望,只见群星满天,虽无月亮,院中仍是光辉漫地,他长叹了口气,盘膝坐在床上,屏息运气,做起内功来了。

那夏莲贞本是淫娃,在香河县几乎夜无虚夕,如今久旷,一路上奔驰,因为太累,倒还能忍耐,如今一得安定,再加上江南的春天,百物俱都动情,何况她呢。

她斜倚床侧,身上只穿着一件鲜红的肚兜,身旁的一双孩子,鼻息均匀,都入睡了,她只觉春思撩人,红生双颊,跑下床去,喝了一杯冷茶,仍是无法平息春夜之绮念。

忽然,他听得邻房似有响动,渐渐响声不绝,她知道邻室的陆飞白定尚未睡,她想到陆飞白对她和气的笑容,再也无法控制欲念,起床披上一件衣裳,悄悄地开门走了出去。

陆飞白窗尚未关,夏莲贞从窗口望里去,只见陆飞白外衣已脱,端坐床上,体内发出一连串轻雷般的响声,知他尚在练功,却也不顾推门走了进去,轻声娇笑道:“这么晚了你还练功夫,也不休息休息。”

陆飞白正在练习“天雷行功”,“天雷行功”本是长白山不传之秘,练到火候,举手投足,皆可伤人,只是陆飞白廿余年来俱是仆仆风尘,从未能勤练,此时他正是吃紧当儿,突听夏莲贞所说的话,真气一泄,只觉四肢一软。

夏莲贞扭着走到床边,两只充满了欲念的俏眼狠狠盯着陆飞白,陆飞白看见她深夜走了进来,自是惊诧,但仍未在意,朝她一笑,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陆飞白的一笑,是他素性如此,从来都是笑脸向人,但夏莲贞欲火焚身,只觉这一笑有如春日之风,吹得她欲火更盛,装作无意将披着的衣服掉到地上,粉腿玉股,蛮腰丰乳,立刻呈现在陆飞白的眼前。

陆飞白虽是铁血男儿,但他正值壮年,“饮食男女”本是人之大欲,如何能够禁得,再加上夏莲贞颊如春花,媚目动情,他只觉心神一荡。

夏莲贞见他未动,缓缓地走向前去,两只勾魂荡魄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突地往前一扑,一把搂住陆飞白的肩膀,娇喘微微,张口咬住陆飞白的颈子。

陆飞白人非木石,此刻也是四肢乏力,轻轻伸手一推,却恰巧推往夏莲贞身上最柔软的地方,心神又是一荡,夏莲贞就势一推,将他压在床上,陆飞白此刻正是理智将溃,多年操守眼看毁于一旦。

两人翻滚之间,放往床边的剑,忽地铛的一声,掉在地上,陆飞白蓦地一惊,须知他毕竟不是好色之徒,受此一惊,理智立刻回复,随手一推,将夏莲贞推到地上,厉声说道:“不要胡闹,快回房去,不然……”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刚才的情况,觉得自己也非完全无错,凶狠的话再也说不出口,走下床来,直向门口走出。

夏莲贞欲性正自不可收拾,被他一推,先还茫然不知所措,再听得他厉声说话,不禁又羞又怒,伸手一撑地上,想要站起,却正按到落在地上的长剑,须知人在性欲冲动之时,最无理性,任何事都可做出,夏莲贞咬一咬牙,将长剑抽出,两手握住剑把,向陆飞白连人带剑,刺得过去。

陆飞白头脑亦是混乱异常,甚是矛盾,他听得身后有人扑来,再也未想到夏莲贞会用剑来刺他,却以为她又要前来纠缠,转身正想骂她,哪知夏莲贞正好扑上,又是用尽全身力气,陆飞白毫无所备,长剑正好由他的左胸刺入,穿过胸膛,鲜血溅得夏莲贞满身,陆飞白凄厉一叫,一代人杰,却葬送在一个淫妇手上。

戴梦尧正在熟睡,被陆飞白惨叫声惊醒,大为惊骇,急忙跑下床来,大声叫问道:“老二,什么事。”来不及去开房门,双臂一振,穿过纸做的窗户,飞了出来。

夏莲贞要刺陆飞白本是一时冲动,并非真的想杀他,此刻只觉又悔又怕,听见戴梦尧一叫,更是骇得魂飞魄散,连爬带滚,躲到床下去了。

戴梦尧一进房门,只见陆飞白倒在地上,鲜血满身,身上的剑,尚未拔出,知道事情不妙,急得声泪齐下,将他一把抱起,嘶声叫着:“老二,你怎么啦。”

陆飞白此刻已命若游丝,张眼看到戴梦尧,眼中不禁流下泪来,他只觉呼吸渐难,张口正想说话,却只说了一个“夏”字,双目一闭,竟自去了。

星月双剑自幼在一齐长大,四十余年多,患难相依,生死与共,戴梦尧再是沉稳,也不能保持冷静,他不禁放声痛哭,捧着陆飞白的尸身,只是说:“老二,我一定为你报仇。”

他将陆飞白的尸身,轻轻放到床上,将尸身上插着的剑抽出,呆呆地看着陆飞白的尸身,血泪俱出,倏地把脚一顿,挥手一挥,将床上的支柱,斩断了一根,呛说道:“今夜我不杀萨天骥,誓不为人。”

原来陆飞白临死前话音不清,戴梦尧误认所说的是“萨”字,戴梦尧怎会想到夏莲贞一个毫无拳勇的女人会杀死陆飞白,须知陆飞白身怀绝艺,寻常人根本不能近身,若非高手,怎能将剑由他的前胸刺入。

南跨院这一番乱动,早已惊动了多人,戴梦尧走出房门,刚好有一镖局里的趟子手闻声跑来,看见他手执长剑,满面杀气,不由大惊,连忙跑去告诉萨天骥,萨天骥自是莫名其妙随着那趟子手走到南跨院,只见戴梦尧赤着双足,衣衫不整,看见萨天骥目眦俱裂,话都不讲,长剑连递三招,剑剑都是朝着萨天骥的要害动手。

萨天骥糊里糊涂吃了三剑,左避右躲,嘴里大声喝道:“你在干什么,疯了吗?”

戴梦尧口里答道:“跟你这种无耻小人还有什么话说?”手里可不闲着,长剑由上到下,带着风声,直取萨天骥,剑到中途,忽然化做三个圈子,分取萨天骥六阳、乳穴三个要害,这正是“苍穹十三式”里的绝招“顷刻风云”。

萨天骥不觉大怒,骂道:“你这忘八旦,怎么疯了。”双脚踩着方位,“倒踩七星步”躲过此招,右掌一圈,掌风将戴梦尧的剑势压住,左手一拳,拳风呼呼,直打面门,戴梦尧也觉此人内力实是深厚,身体右旋,将拳风避去,突地剑交左手,萨天骥方才一掌一拳俱都无功,知道今日此战,实非易事,突见他剑交左手,左手亦变拳为掌,急锐地向他手腕切去。

戴梦尧左手一缩一伸,不但化了来势,而且反取萨天骥的右乳,萨天骥长啸了一声,只见他拳势一变,忽掌忽指,在戴梦尧的剑光中递招,丝毫不见示弱,须知宝马神鞭享名多年,实非倖致,败给陆飞白,只是一时大意,戴梦尧虽然剑气如虹,招招俱下毒手,但也一时奈何萨无骥不得。

此时镖局里的镖师以及趟子手也全闻声而来,团团围住他们两人,但是俱都没有插手,原来萨天骥最恨群殴,讲究的是单打独斗,要有人帮他,他反会找那人拚命,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气,再加上两人俱是冠绝一时的高手,动得手来,分毫差错不得,别人就是要插手,也插不进来。

这里两人正作生死之搏斗,躲在床下的夏莲贞悄悄地溜了出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往房里溜去,院中的人都被这百年难得一见的比斗所吸引,竟无一人注意到她。

她走进房内,悄悄地解下了肚兜,抹净了身上的血迹,将满沾着血的肚兜,塞在床后,忽然她发觉正在睡觉的两个孩子却只剩下了一个,三岁大的尔格沁尚在熟睡,那比她大四岁的熊倜却不知去向了。蓦地外面又是一声惨呼,她奔至窗口一望,只见院中大乱,戴梦尧已不知去向,萨天骥怔怔地站在那里,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上前去搀扶他的人,都被他挥手赶走,夏莲贞不知在这转瞬间生了何事,又不敢问。

萨天骥脑中正在思索:“如何戴梦尧不分皂白就来找我拚命,而陆飞白却始终不见呢,照理说,戴梦尧在这里作殊死之斗,陆飞白是不可能不露面的呀,莫非……”想到这里,萨天骥将脚一顿,忽忽跑到陆飞白的门口,推门一看,灯光正照在僵卧在床上的陆飞白的尸身上,白色的衣服,沾满了血迹。

萨天骥又是一顿脚,自语道:“我真该死,陆飞白怎会死在这里,戴梦尧定是以为我杀了他,我又怎会那么急燥,没问个清楚就动上了手呢?如今这么一来,大家都会疑惑我是凶手了,反让那真的凶手逍遥法外。”他望了陆飞白的尸身一眼,暗忖道:“但又会是谁杀了他呢?他内外功俱都已臻上乘,又有谁能有这力量,难怪戴梦尧会疑心我,现在戴梦尧身受重伤,又带着一个小孩,恐怕难逃活命了,这难道是我的过失吗?”他听得吵声很大,回头看到门外已挤满了人,大喝道:“你们看什么看,都给我滚开。”

人都渐渐走了,院中又恢复了平静,萨天骥仍站在房中思索,夜已非常深,隔壁的房中,忽然有孩子的哭声,他想:“呀,这一定是他们带来的另外一个孩子了,我该去看看他。”

于是他走了过去,轻轻地推开房门,他看见夏莲贞正坐在床上,抱着那女孩子,夏莲贞看见他走了进来,只望了望他,没有说话,那孩子哭声仍然未住,萨天骥忽然觉得非常谦疚,心里想道:“呀!我不该乘着戴梦尧心乱而疏忽的时候,重伤了他,如今他带着只有七、八岁的孩子逃亡了,若他一死,那孩子怎么办呢,现在还剩下的这个,我该好好的照顾她。”

他走到床边,拍着正在啼哭着的孩子的头,轻切的说:“不要哭了,从今我要好好的看顾你。”他低着头,从夏莲贞敞开的衣襟里,看到一片雪白的皮肤,他不禁心跳了,四十余年来的童子之身,第一次心跳得这么厉害,他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好好地看顾你们。”

此时一片愁云笼罩镇远镖局,每一个房间里,都有好几个人在谈论着今天晚上所发生的事,他们都认为他们的总镖头心太狠,手太辣,乘着戴梦尧被扰乱的时候,却下毒手伤了他,何况总镖头还杀了陆飞白呢,为了一点胜负,就去杀人,大家的心都寒了。

原来刚才萨天骥和戴梦尧打得正是激烈的时候,院里的声音,吵醒了正在熟睡的熊倜,他爬了起来,看见睡在身边的奶妈已不见了,就跑了出来,院中正围住一堆人,人堆里剑气纵横,他从小就受着太子府里武师的熏陶,知道有人在那里比斗,就悄悄地从人堆里挤进去,一看却是他最喜欢的戴叔叔正和人打架,他就蹲在旁边看。

他看了一会,觉得他戴叔叔还没有打败那人,心里很急,原来熊倜自小就胆大包天,专喜欢做些冒险的勾当,力大无穷,又从星月双剑那儿学上些拳脚上的基本工夫,现在他想到,戴叔叔还打不赢,我去帮他忙,他想到就做,站了起来,这时萨天骥正背着他,他就跑过去想一把抱住萨天骥的腿,让戴叔叔好打得方便,此时戴梦尧势如猛狮,将“苍穹十三式”里的微妙招数都使了出来,萨天骥正感不支,忽地他听得背后有人暗算,双肘一沉,身形一弓窜了上去,熊倜一个扑空,往前冲到戴梦尧的剑圈里,戴梦尧正是一招“北斗移辰”,剑势由左方到右方划了半个圈子,忽从圈子里将剑刺了出来,蓦地看见熊倜冲了进来,不由大惊,剑式已出,无法收回,左手一用劲,猛打右手的手腕,长剑一松,铛然掉在地上。

萨天骥正在戴梦尧的上面,看见戴梦尧这样,心生恶念,想到:“反正今天你不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两脚一沉,往外一蹴,戴梦尧心神正乱,防避不及,这两脚正正踢在他的后心上,只觉胸口一甜,哗地吐出一口血水。

须知萨天骥素以内功见长,这两脚更是平生功力所聚,就算是一块巨石,也会被踢得粉碎,况血肉之躯,戴梦尧知道已是不保,想着非但陆飞白的仇已不能报,自己也眼见不支,惨啸了一声,抱起正在惊愕中的熊倜,一言不发,鼓起最后一丝力量,双脚一顿,飕地窜到墙外。

他一阵急窜,也不知跑了多久,脚步愈来愈慢,出了水西门,即是莫愁湖,此刻但见水波静伏,已无人迹,戴梦尧放下熊倜,在湖边坐了下来,试着运气行功,但是真气已不能聚,他知道自己命在顷刻,他唯一不能瞑目的是熊倜,又想到他一个稚龄孺子,连遭惨变,茫茫人海,何处是他的归宿,自己和陆飞白飘泊半生,落得如此收场,不禁流下泪来,熊倜看见他如此,孩子气的脸上也流出成人的悲哀,扳着戴梦尧的手,呜咽着问道:“叔叔,你怎么啦?是不是倜儿不好,害得叔叔难过。”

戴梦尧英雄末路,看了熊倜一眼,只见他俊目垂鼻,大耳垂轮,知道他决非夭折之像,心中不禁一宽,拿得他的手,慈祥地说:“叔叔马上就要死了,从今你只有一个人了,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你怕不怕。”

熊倜摇了摇头说:“我不怕。”想了想,忽然扑到戴梦尧的怀里,哭了起来说:“叔叔,你不要死嘛!你不要死嘛!”

戴梦尧长叹了口气,把熊倜扶着坐好,看了很久,正色说道:“你爱不爱你爸爸。”熊倜哭着点了点头,戴梦尧又问道:“你爱不爱你的陆叔叔和戴叔叔。”熊倜也哭着点了点头,戴梦尧接着说:“你要记住,你的爸爸和戴叔叔、陆叔叔是被满州人和一个叫宝马神鞭萨天骥的人害死的,你长大了,一定要为他们报仇!”熊倜哭得更厉害,戴梦尧忽地厉声喝道:“不许哭,给我跪下来。”熊倜惊慌地看了他一眼,抽泣着止着了哭,跪在他的面前。

戴梦尧挣扎着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了二本册子,慎重地交给熊倜肃然说道:“你要发誓记得,这两本书是我和你陆叔叔一生武功的精华,你无论在任何困难的情况下,都要把他学会。”讲到这里,他想到熊倜只不过是个九岁大的孩子,让他到何处去求生呢,他不禁将口气变得非常和缓,拍着熊倜说:“你懂不懂。”熊倜哭着说:“叔叔不要气,倜儿知道,倜儿一定会把武功学会,替叔叔及爸爸报仇。”

戴梦尧此时呼吸已是异常困难,听了熊倜的话,脸上闪过一丝安慰的笑,说道:“这才是好孩子,你是记着,是满洲人和萨天骥害得我们这样的,你记得吗。”熊倜坚定的点了点头,他紧抱着那两本册子,已不再哭了,他觉得他好像已长大许多,已经大得足够去负起这份艰巨的担子。

戴梦尧踉跄着站了起来,走到湖边,俯身搬起了一块大石块,转身对熊倜挥了挥手,说:“你走吧,不要忘记了叔叔的话。”熊倜又哭了起来,又不敢哭出声来,低下头哭着说:“我不走,我要陪叔叔。”

戴梦尧仰首望天,但见苍穹浩浩,群星灿然,心中凄惨已极,缓缓地将那块大石系进衣襟里,狠了狠心,大声喝道:“快走,快走,走得愈远愈好,你再不走,叔叔要生气了。”

熊倜爬了起来,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戴梦尧一眼,戴梦尧又朝他挥了挥手,看着那弱小的身影渐渐走远,水涛拍岸,如怨妇低泣,戴梦尧转身向湖,觉得已有寒意,胸中的石块,更见沉重,沉重得已将他窒息,他双臂一振,只窜了丈许,就扑地落入湖里,湖中水花四溅,又渐渐归于沉寂。

天上的银月苍星,亘古争皓,地下的银月苍星,却永远殒落了。

熊倜无助地望前走着,只觉前途一片黑暗,他想回头跑去,抱着戴叔叔痛哭一场,又是不敢,他觉得无依无靠,稚弱的心里,惧怕已极。

又走了一会,他仿佛看见远处竟有灯火,连忙加快往前走去,他拭干了眼泪,把戴梦尧给他的两本册子,仔细地收在怀里。他本是百世难遇的绝顶聪明之人,经过的灾难,又使他成熟了许多,他知道要想为自己的父亲和戴叔叔报仇,就要活下去,为了“生”,他愿意做出任何事,虽然他不知道怎样生存,但是他发誓,他要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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