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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个穷老秀才

(一)

在飞驼阁门外出现的人,当然就是彭五绝。

他仍然只有一撇鬍子,但却并不滑稽,而是给人一种森冷可怕的感觉。

阿畸突然鼓起勇气,对屠手道:“那个大汉已死在他的两根手指之下。”

阿畸忽然又道:“是不是每个找老鬍子的人都是坏蛋?”

屠手道:“我不是坏蛋,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不太聪明的笨蛋而已。”

阿畸笑了笑:“我宁愿和一百个笨蛋在一起,也不喜欢看见一个坏蛋。”

屠手柔声一笑:“你说得对,笨蛋虽然笨一些,但他们不会存心伤害别人。”

阿畸皱了皱眉,道:“那个大汉虽然凶巴巴的,但我看他并不像个坏蛋。”

屠手道:“你看谁最像坏蛋呢?”

阿畸沉默着,没有出声。

但他的目光,只盯在一个人的脸上。

那人就是彭五绝。

彭五绝虽然并不能算是很富有的大老板,但他现在的气派却比许多大老板都大得多。

他并不是自己走到飞驼阁,而是坐在一顶舒适的竹轿上,由两个黑衣壮汉抬着出现的。

他的目光巡视四周片刻,才缓缓说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飞驼阁竟然这么早就炖好了甘香美味的鱼翅?”

没有人开口回答他。

回答他的只是有一把剑,一把又锋利又轻薄的快剑。

剑光一现,就彷似天上惊鸿,已钻进这间酒家之内。

彭五绝的身子没有动。

但在前面替他抬竹轿的黑衣壮汉,忽然就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这把剑立刻又再回到鞘中。

彭五绝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果然不愧是杀手之王,不但剑好,剑法更好!”

——杀手之王就是司马血。

——但刚才出剑的人,却是屠手。

但真正的事实却是这样的:

屠手已死,他早已在杀手之王司马血的剑下死去。

现在出剑刺杀黑衣壮汉的“屠手”,是司马血戴上人皮面具冒充的!

(二)

虽然天色明亮,但飞驼阁里的每一盏灯都已燃点着。

司马血花了五千两银子,一定要这间酒家提早营业。

他本来准备招待阿畸的。

飞驼阁虽然经常有武林人物来来往往,但这里的老板绝不是武林中人物。

他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最关心的当然是怎样赚钱。

五千两并不是一个小数目,早一点启市却又何妨。

但他却想不到,俭记客栈的老板居然也会在这个清晨大驾光临。

飞驼阁已充满一种萧索的杀气。

彭五绝的十个手下,现在只剩下了九个。

司马血突然冷冷一笑:“你们大概已知道,我是不会杀掉轩辕机的了?”

彭五绝沉声道:“狮王堂主估计错误,门主闻讯,已把他降职处分。”

司马血道:“老狮这一条借刀杀人之计,原本不错,可惜,他还是算漏了一件事。”

彭五绝道:“哦?”

司马血道:“他早就知道屠手已死在我的剑下,却故意给我一个机会冒充屠手,乘机造谣,欲置轩辕机于死地。”

彭五绝道:“但老狮却没有想到,你对轩辕机这个忠耿的老镖头极为了解,你深信他绝非湘北惨案的主谋者。”

司马血冷笑道:“他本来就不是个如此残酷的人。”

彭五绝轻轻一咳。

“所以你非但没有准备刺杀轩辕机,反而赶到这里,准备相助轩辕机,对付本门!”

司马血冷冷地道:“轩辕总镖头满门惨遭毒手,他岂会是这件事的主凶呢?老狮也未免太天真了。”

彭五绝道:“他本来就是个老天真、老糊涂。”

司马血冷笑道:“老狮千不该、万不该,他最不该做的事,就是投靠在无敌门下。”

彭五绝道:“这不能算是错。”

司马血道:“哦?”

彭五绝目中的神色更森冷:“神刀堡、八义楼和万鼎镖局就是不肯加盟在本门旗下,所以才会有那样悲惨的下场。”

司马血冷冷道:“狮王山庄背弃盟友,与无敌门朋比为奸,老狮的下场也不见得怎样好。”

彭五绝道:“最少他现在还活着。”

司马血道:“哼!但他又还能活得了多久?”

彭五绝道:“你既不愿去杀轩辕机,你的性命就会比他更早结束。”

司马血道:“无敌门要找轩辕机,所为何事?”

彭五绝道:“他本是漏网之鱼,焉能不杀?”

司马血道:“这就是你们斩草除根的一贯手法。”

彭五绝不再说话了。

他突然伸出左臂,向下一沉。

这个手势的意思他的手下全都明白。

彭五绝已准备把司马血杀掉!

九个黑衣人。

九把刀。

虽然他们的武功,任何一人都绝非司马血的敌手,但此刻他们九刀出鞘,还摆下一个诡异的刀阵,这种力量就绝对不能小觑。

彭五绝的眼睛一直盯着司马血。

他要亲眼看见司马血死!

但这九个黑衣人的刀阵能否结束司马血的性命?

阿畸一直站在司马血的背后,那十二碗鱼翅使他整个人都充实起来。

但一个人的胃若是太充实,反而连活动的能力也会大大地打了一个折扣。

阿畸虽然站着,却不想动。

他不想动,别人却有动他的主意。

飒!

两蓬刀光急骤齐落。

左边一蓬刀光,向司马血的脸庞削过去。

但是右边的一刀,却居然是向阿畸下手。

阿畸只不过是个可怜的书僮,但黑衣人的刀却绝无半点怜悯之心。

司马血的眸子里,陡地闪过一丝愤怒的神色。

他的剑又再出鞘。

碧血剑就像是一道飞虹,划空而过。

一道飞虹瞬即一分为二,向两旁飞射出去。

剑影一闪再闪,两声闷哼同时响起。

阿畸仍然站在司马血的背后,动也不动。

但想动他的人又反而已倒卧在血泊之中。

九个黑衣人,少了两个。

彭五绝忽然长叹了口气,道:“你们都给我退下。”

剩下的七人立刻退下。

司马血冷冷一笑:“你们最好莫再逼我出剑。”

彭五绝突然笑了起来,道:“他们的确不配与你交手,就连我也未必是你的敌手。”

司马血道:“你想试一试?”

彭五绝摇头,道:“我既然对自己没有信心,又怎会冒这个险?”

司马血沉默半晌,才道:“既不愿冒险,又何必来这里,让他们白白送死。”

彭五绝冷冷道:“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请说。”

“龙城璧快要成亲了。”

司马血霍然抬头,眼色有点变了。

彭五绝淡淡地说下去:“但新娘子并不是杭州唐家二小姐,而是本门的第一号大美人天冰公主。”

司马血神色凝重,冷冷地道:“你若敢在我的面前撒慌,就算将来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杀你。”

彭玉绝脸上的肌肉彷彿跳了一跳。

司马血的语气更重,再道:“我一定杀你!”

彭五绝忽然觉得自己的气势太弱,居然给司马血压得喘不过气。

他以前一直都没有这种情况出现过,就算在无敌门主跟前,他也不会如此懦怯,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快点离开飞驼阁,快点远离司马血这个比冰还冷,比野兽还残酷的杀手之王。

他真的走了。

他临走的时候,还没有忘记司马血的说话。

他忽然有点庆幸的感觉。

他庆幸自己并没有在司马血的面前撒慌。

龙城璧真的快要成亲了,新娘子就是无敌门主的干女儿天冰公主。

天冰公主当然就是鲍天冰。

(三)

飞驼阁又再回复了原来的平静。

但这里已平添了三具尸体。

司马血又把一张银票放下,交给飞驼阁的老掌柜。

“给他们每人一副上好的棺木,余下来你们平均分配。”

老掌柜拿着那张银票,一双手不断地在发抖。

他在飞驼阁已工作多年,从未有这么早起床,也从未见过五千两的钱票。

但他知道这张银票绝对能够兑现。

他只是有点奇怪,这个奇怪的顾客何来这许多银子?

老掌柜并不是江湖人,也不是一个赌徒。

如果司马血告诉他,自己曾经一口牌九就押注五十万两,恐怕立刻就会把他吓得昏倒过去。

但现在老掌柜也在担心自己随时都可能晕迷不醒。

五千两银子买三口棺材,最少也还可以剩下四千多两,这四千多两由店伙平均分配,每人可以得到好几百两……

几百两银子在大财主的眼中看来,当然只是一个小数目。

但在穷人来说,那已是一笔足够令人惊心动魄的巨大财富。

司马血和阿畸又再回到那条小巷里。

阳光已升起,雾也渐渐消失。

司马血已把脸上的人皮面具解下。

他不再以“屠手”的身份出现,反正无敌门已知道屠手已死,现在来到飞驼城的人,是杀手之王司马血。

巷子里又湿又冷。

司马血的脸色忽然变了。因为他看见面摊前竟挂着一具尸体。

他立刻问阿畸:“你是否认识他?”

阿畸没有答复,却忽然大声啕嚎痛哭起来。

除了悬挂着的一具尸体外,卖酱肉面的人也已死了。

卖面者是死在一堆又干又冷的面团上的。

他只是个小商贩,他做的生意都是穷人才光顾的。

这人看来并无可疑之处,没有值得被人杀害的理由。

但悬挂在面摊上的那具尸体,司马血一眼就已看出他绝不是平凡的人!

这人年纪已很老,脸上的神情混合着惊悸和愤怒之色,但却没有挣扎的迹象。

他不必挣扎,因为致命伤是在他的咽喉上。

他捱了一掌。

掌印还清晰地留在他的脖子上,而这一个掌印竟然有四种不同的颜色的。

一掌就已致命。

这是什么掌法?

被人杀死,悬挂在面摊上的人,就是吴老秀才。

吴老秀才是司马血一直想找寻的人,因为他知道吴老秀才一定会知道轩辕机的下落。

轩辕机与吴老秀才是八拜之交,但他们的性格却大不相同。轩辕机武功相当高,而吴老秀才却尤在他之上。

但吴老秀才不喜欢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他只想做一个平凡的人。

他在骆驼城这条穷巷里渡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谁也不知道这个是吴老秀才,就是数十年前曾在江湖上争夺过武林盟主宝座的五行掌圣吴铁魂。

但数十年前争夺武林宝座那一战,他败了。

他败在东方无忧的掌下。

那一次,东方无忧也没有成为武林盟主,他们都失败了。

但他们的未来却不相同。

吴铁魂经此一败,就悄然退出江湖。

当时他还很年轻,还没有三十岁。

但东方无忧却再接再厉,精研武功,终于在二十年之后,成为了武林盟主。

吴铁魂决心要把以往的一切忘记,甚至连自己的武功也想忘记。

但他没有忘记,而且还忍不住时常暗中苦练武功。

可是,他一直都没有再度重现武林。

他的勇气,已在年轻的时候就埋葬掉,一直到老年之后,还是没有恢复过来。

凭他现在的武功,已足以再在江湖上闯一番事业。

但他仍然寂寂无闻地耽在这条贫穷的小巷中,他给人的印象,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学者,又是个以缝制衣服过活的老裁缝师。

但司马血早就知道一切真相。

轩辕机被无敌门逼得走投无路,他唯一还可以信赖的,就只有吴铁魂一个人。

司马血没有猜错。

轩辕机也没有看错人。

吴铁魂没有出卖他,他宁愿死,也不肯把轩辕机的下落说出。

结果,他死了。

他是死在一种极可怕的武功下。

司马血盯着吴铁魂的伤口看了半天,双眉越皱越紧。

阿畸也在看。

虽然他的心情很难受,但他并不如外表般愚蠢。

他要凭这个伤口的线索,找出杀死吴老秀才的凶手。

就算把他的身体割开一千块,一万块,他都要替主子报仇。

他是个可怜的人。

但可怜的人也有勇敢的一面。

他一面看,一面咬着自己的下唇。

唇已沁出血。

但他还是无动于衷,就像一具木头人似的。

木头人看见死尸,当然不会有任何的反应。

但木头人也绝不会把自己的嘴唇咬穿,任由鲜血奔流到下颚,然后又再滴到脚尖上。

阿畸的眼睛里,已露出一种怨恨和恶毒之意。

司马血知道,他一定会替吴铁魂报仇的。

但阿畸懂武功吗?

他能报这一段血仇吗?

司马血叹了口气,他没有想下去。

他本来是以屠手的身份,来到骆驼城刺杀轩辕机的。

但现在却刚好相反。

他不是来杀轩辕机,而是来帮助他的了。

可惜他还没有看见这个不幸的老镖头,一直隐伏不出的吴铁魂就已惨遭毒手。

天下间能找得到吴铁魂的人绝少。

能够杀得了吴铁魂的高手更少。

但吴铁魂已被人找到,同时更已被人杀死。

风更冷。

冷风中,司马血问阿畸:“你是否在恨我?”

阿畸摇头。

司马血道:“难道你没有怀疑我?”

阿畸道:“你绝不是凶手,你一直都在我的身边。”

司马血道:“如果我没有把你带到飞驼阁。这条小巷里所发生的事你一定可以看得很清楚。”

阿畸惨笑一声,喃喃道:“看得清楚又有什么用?他也岂非看得很清楚吗?”

说着,伸手一指,指向那个卖面者。

卖面者的胸膛上满是鲜血,一把明晃的尖刀几乎直没入柄。

虽然他的眼睛还是瞪得很大,但他已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

司马血叹了口气:“杀人灭口,是江湖上司空见惯的事,这位兄台也未免死得太不值了。”

阿畸凄然一笑:“就算当时我在场,又能怎样?连吴老先生都不是凶手之敌,凭我三脚猫的本领,自然也难逃凶徒的毒手。”

司马血承认这是事实。

阿畸又咬着牙,冷冷道:“虽然我不是凶手之敌,但只要我查出凶手是谁,他的日子也绝不会好过!”

司马血闭上了嘴。他知道阿畸这种人只要下了决心去干一件事,就永不更改。

但他更知道,阿畸就算再练三百年武功,也绝不会胜过谋杀吴铁魂的凶手。

他已几乎可以肯定是谁……

司马血忽然想起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都是他的朋友。

那是龙城璧和卫空空。

他们是否都在骆驼城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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