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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城陷敌 医谷闻耗惊魂

蝴蝶城其实并不能算是个城,它只是一个小小的市镇。

这里只有三百多户人家,但却有九十二家商号。

蝴蝶城中的人口不多,但店铺却多得令人出奇。

这里最大的一家商号,是蝴蝶院。

蝴蝶院的老板,也就是蝴蝶城主。

蝴蝶城城主姓赵,名天爵。

赵天爵今年刚好六十岁。

他身长六尺二寸,年纪虽已一大把,但他的身材仍然像三十年前一样,丝毫没有改变过。

他仍然是以前那副样子,整个人就像铜筋铁骨铸造出来的。

他曾经有过无数次出生入死的经验,但近年来,他的生活似已渐渐从绚灿归于平谈。

这一天,蝴蝶城最少有一半以上的地方变成了泽国。

赵天爵在蝴蝶院的翩翩楼上,为这一场豪雨而感到烦闷。

他平时最大的嗜好,就是在晴朗的天气里,骑着快马,带着他的十二只久经训练的猎犬,到蝴蝶城外的郊野狩猎。

他的箭法,在蝴蝶城中,早已享有盛名。

今天的大雨,使他原本订下来的狩猎计划被逼取消。

但他很快就接获到另一个比狩猎更具刺激性的消息。

海魔船居然从海里钻上来了。

即使今天不下雨,赵天爵狩猎的兴趣恐怕也不会很大。

因为在蝴蝶院的后园子里,正摆着三口崭新的棺材。

棺材是黑色的,黑得就像是棺材里死尸的脸色。

赵天爵不喜欢看棺材,更不喜欢看死尸。

但在这一个倒霉的上午,居然有人把三口棺材运到蝴蝶院的后园外。

运送这三口棺材到这里的,是一个嘴里已经没有牙齿的傅公公。

傅公公是蝴蝶城西三里外—间义庄的看更。

他唯一的财产,就只有一条老牛,和一辆还算颇结实的木头车。

老牛拉动木头车,木头车上放着三口棺材。

三口棺材里俱有死尸,虽然已被带上一种防腐的粉末,但尸体的肉色已开始变成黝黑。

傅公公吃了豹胆熊心?他竟敢把这些东西运到蝴蝶院?

他是不是已经疯了?

傅公公没有疯。

如果说他疯,也许他是穷疯了。

他已有八天没有吃过饭,连稀粥都没有喝过一口。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熬过的。

就在他快要饿疯的时候,突然有人给他一大碗热腾腾的卤热面,还有一瓶白干,十两银子。

这三种事物在别人眼中,可能会觉得微不足道,但在傅公公看来,那简直是一笔惊人的宝藏。

他吃完这碗面,喝掉大半瓶酒之后,就遵照着一张字条上的意思,把三口棺材运送到蝴蝶院的后园子里。

经过一番精细的调查之后,赵天爵已可以肯定这三口棺材,是从三十里外一间长生店出的。

买棺材的人,是个头戴阔边草笠的男人。

他花了三百两银子买下这三口棺材之后,就用一辆马车把棺材运走。

长生店的老板可以肯定,买棺材的人绝不是当地的人。

赵天爵不喜欢看棺材和死尸,但当这三口棺材被送到蝴蝶院后园子外的时候,他却不能不看。

不但看,而且还要仔细地看。

第一口棺材放着的是一个男尸。

虽然他的脸色已变了形状,也变了颜色,但赵天爵还是一眼便已认出,他就是飞天狗皮群。

皮群的脸孔形状有点像狗,但他的轻功却极了得,于是被人称为飞天狗。

飞天狗不但会飞天,而且还会咬人。

但现在,咬人的飞天狗已经变成了一堆霉烂的腐肉。

在第二口棺材里放着的,也是一个男尸。

那是一个白发高冠的老道人。

这个老道人的手中,还紧紧的握着一柄拂尘。

赵天爵当然也认识他。

因为这个老道人,就是赵天爵从南海重金聘请回来两大高手之一的铁羊道长。

还有一口棺材,里面放着的却是一个女尸。

她的年纪比皮群大得多,但比起铁羊道长却又年轻了十多岁。

她的脸色也已变成黑色。但她还是活着的时候,本就是个皮肤颜色黝黑的女人。

她叫黑杀手,又叫黑芝麻。

赵天爵感到最心疼的,就是黑芝麻的死亡。

不但心疼,而且愤怒。

因为黑芝麻不但是他最信任的心腹,同时也是他最喜欢的女人。

三具尸体摆在蝴蝶院后园子外,已足足两个时辰。

赵天爵看得很仔细。

这三个人,都是驻守在蝴蝶城外的秘密杀手。

平时他们很少回到蝴蝶城。

赵天爵一直都与他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但近数十天以来,飞天狗、铁羊道长和黑芝麻,先后相继神秘失踪。

他们就像是气泡般消失掉。

赵天爵加紧派手下侦查他们三人的下落,但直到今天之前,仍然杳无音讯。

现在,他们回来了。

他们躺着回来,而且尸体更已变成腐黑之色。

赵天爵在雨中检视尸体,他可以肯定,他们都是死在同一个人,同一种武器之下。

他们的死,是否海魔教的杰作?

赵天爵一言不发,没有向任何人表示他的意见。

直到下午,雨势开始较弱。

赵天爵又再接到他手下的报告:

“海魔船已逼近本城只有半里。”

赵天爵闻报,露出了一个冷酷笑容,然后就把这三口棺木,用一只手举了起来。

他居然把三口棺木,用一只手举了起来,然后就向自己的卧室走了进去。

每一个人都看得有点呆了。

蝴蝶院不但是赌场、是酒家、是妓院,同时,也是赵天爵的家。

——他没有结婚,虽然他的年纪已不轻。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一直都不结婚,就像是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来历一样。

他为什么要把这三口棺木扛到卧室之中呢?

赵天爵的卧室很宽敞。

在墙壁上,总共挂着十二把剑。

这十二把剑的价值,从来没有人能估计出来。

名剑,本就是一种无价之宝。

平时有空,赵天爵总喜欢把这些剑拿出来,仔细慢慢地欣赏。

他把这些剑抹得很干净,堪称一尘不染。

但现在,对于这些名剑,他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他的目光,只集中在墙角的一个铜瓶身上。

这一个铜瓶子的制作,相当精巧,但却已尘垢堆积,与墙上那十二把一尘不染的剑,恰恰成为一个强烈的对比。

赵天爵长长的叹了口气,突然伸手把铜瓶子向后大力一推。

他这一推之力并不轻。

但铜瓶子没有被推跌,只是向后移动了少许。

当铜瓶子被推后之际,那幅悬挂着十二把名剑的墙壁同时向左移动,而地上一块名贵的波斯地毯也露出了一个缺口。

赵天爵缓缓地从那个缺口钻了进去。

前后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赵天爵已从这间卧室里消失,连那三口棺材也已不知所踪。

接着,墙壁和地毯又回复到原来的位置,和以前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改变。

但蝴蝶城主赵天爵和那三口棺材,却已从此在世间之上消失。

黄昏。

滂沱大雨早化为丝丝小雨。

到了黑暗即将来临的时候,一抹斜阳,却从西山之巅悄悄地透出。

彩霞殷红,夕阳照在海魔船上,看来是那么壮丽,又是那么神秘。

这一艘船,已从东海来到了蝴蝶城里最宽阔的一条街道。

海魔船居然就停在蝴蝶院的外面。

但蝴蝶城好像已经自行崩溃。

城中的人,士无斗志,海魔船竟然没有遭遇到任何的抵抗。

海魔船的声势,虽然异常庞大,但在此之前,又有谁能料到,它在进入蝴蝶城的时候,居然没有遭到抵抗呢?

赵天爵的手下仍在。

但赵天爵却不见了。

蛇无头不行,蝴蝶城中又有谁能代替赵天爵发号施令?

海魔船现在已不像一艘船。

它只像一间屋,一座堡垒。

它又像是一只庞然巨兽,静悄悄地伏在蝴蝶城中最宽阔的一条街道上。

蝴蝶院本是一个很热闹的地方。

但当海魔船来到蝴蝶城之后,这里的顾客都已走得干干净净。

原本蝴蝶城最热闹的地方,忽然间就变得冷清清的。

就在黑暗开始吞噬大地的时候,海魔船的船舷旁,突然冒出了一个锦袍老者。

他的身材也许瘦削一点,但他并不因此而给予别人一个瘦弱的感觉。

他的眼睛,正逼视着蝴蝶院门前的一块横匾。

他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道:“赵天爵真的逃走了?”

他的说话刚响起,立刻有人回答:“回禀教主,赵天爵已逃之夭夭,城中每一个角落都找不着他的影子。”

回答锦袍老者的人,是个年纪大约三十出头,身穿杏袍,腰悬长剑的文士。

锦袍老者,赫然正是海魔教的教主贺誉。

贺誉默默地凝注着杏袍文士,半晌才道:“你可知道本教主为什么不再停留在沙一杀的那间小客栈?”

杏袍文士微微一笑,道:“教主此举,莫非是存心暂时放过沙一杀和彭家父子么?”

贺誉淡淡地一笑,道:“老夫正有此意。”

杏袍文士道:“但属下不明白教主何以要暂时放过这几个叛将?”

贺誉道:“本教最大的敌人,并不是沙一杀,更不是彭家父子。”

杏袍文士微微点头。

贺誉又缓缓地道:“赵天爵一直都与本教为敌,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杏袍文士摇摇头。

贺誉轻轻一叹,半晌才道:“你听过黑芝麻这个人的名字没有?”

杏袍文士道:“当然听过,她是赵天爵最宠信的一个风流女杀手。”

“风流女杀手?”贺誉的脸忽然一沉道:“你什么时候听人说她是个风流女杀手?”

杏袍文士忙道:“那只是坊间市井的一般传说。”

贺誉冷冷一笑,道:“以后你不知的事情,最好就别妄下判语。”

杏袍文士的神态有点窘,但他仍然勉强一笑,道:“属下记住了。”

贺誉长长地吸了口气,道:“黑芝麻并不是个风流的女人,她既不风流,更不下流。”

杏袍文士静静地听下去。

贺誉续道:“虽然她的肤色并不皙白,但除了这一点之外,她实在是个很漂亮动人的女人。”

杏袍文士道:“她现在的年纪听说已不轻。”

贺誉道:“不错,她已超过四十五岁了。”

杏袍文士道:“黑芝麻这个女人与赵天爵又有什么关系?”

贺誉淡淡地道:“赵天爵是她的同门师兄,他们两人的武功,同出一源。”

杏袍文士“嗯”一声,道:“他们的师父是谁?”

“八绝上人。”

“八绝上人?”杏袍文士的脸色变了:“北天山八绝谷的谷主?”

“不错。”

杏袍文士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这是个性情孤僻,武功绝顶的怪人,他已有数十年未曾在江湖上露过面。”

贺誉悠然道:“八绝上人早已变成了一堆白骨,又岂会再在江湖之上露面?”

杏袍文士一怔。

“八绝上人已死?”

“不错,”贺誉冷冷一笑:“自从八绝上人死后,感到最伤心的人,就是黑芝麻。”

杏袍文士道:“黑芝麻的身世很神秘,她的真实姓名一直都没有人知道。”

贺誉道:“她本是一个孤儿,若不是八绝上人把她收养,她早已葬身于狼腹之中。”

杏袍文士道:“黑芝麻一直不嫁,赵天爵一直不娶,难道与八绝上人的死亡有关?”

贺誉淡淡一笑,道:“你没有猜错,在师父大仇未报之前,他们是绝不会嫁娶的。”

杏袍文士道:“其中又有何缘故?”

贺誉道:“八绝上人的武功如何,你可有听闻?”

杏袍文士道:“据说他昔年曾与北极异人风雪老祖拼过三次,结果都是不分高下。”

贺誉缓缓地点头,道:“风雪老祖的武功如何,相信你更清楚吧?”

杏袍文士道:“属下的叔父,就是死在风雪老祖掌下的。”

贺誉道:“八绝上人的武功,也和风雪老祖不相上下,由此不难想象得到,他的武功确有不凡之处。”

杏袍文士道:“但他死后,赵天爵与黑芝麻何以不能嫁娶?”

贺誉道:“黑芝麻不嫁,是因为她曾誓言,师父之仇若不能报就永不婚嫁。”

杏袍文士道:“而赵天爵呢?”

贺誉道:“赵天爵不娶,是因为他想得到八绝神功秘笈。”

“八绝神功秘笈?”杏袍文士道,“那是八绝上人写的?”

“不错,”贺誉淡淡道:“八绝上人临死之前,把这一本秘笈交给天山醉神君狄不平,并嘱附黑芝麻与赵天爵两人,在师父之仇未报前,不能谈婚嫁,否则,这一本八绝神功秘笈,就会由狄不平加以烧毁。”

杏袍文士道:“狄不平很听八绝上人的说话?”

贺誉道:“狄不平是八绝上人的私生子。”

杏袍文士道:“然则杀八绝上人的又是谁?”

贺誉的瞳孔慢慢地收缩,他看着杏袍文士的时候,笑容已凝结得比冰还冷。

杏袍文士不敢再说话。

贺誉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地说道:“八绝上人是老夫杀的,他与老夫对掌,结果他的掌心却吃了老夫一枚毒镖!”

杏袍文士垂下了脸。

贺誉的说话很坦白。

当年他的武功并无把握能胜过这八绝上人,但八绝上人却没有料到,贺誉竟会来一记“掌里藏镖”,结果他被暗算,终于毒发而死。

现在,黑暗已完全统治大地。

贺誉昔年的手段,岂非也像今夜的天色同样黑暗?

夜已深。

在蝴蝶城外的那间小客栈,灯光似乎比平时黯淡了不少。

沙一杀虽然断了一条腿,但他的行动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海魔船虽然已离开这里,但战争尚未结束。

龙城璧的责任是保护彭家父子,离开这一个是非之地。

但他很快就发觉,海魔教已经埋伏着不少高手,暗中监视着小客栈里的一切动静。

龙城璧是一个浪子。

一个不怕艰难,也不怕死的浪子。

世间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的热情。

他决定要办的事,就算困难再大,他都绝不畏缩。

但他现在不能走。

因为彭大鹰并不在这里,而且司马血已接受了赵天爵的聘请,龙城璧倒想陪一陪司马血。

赵天爵的确曾付出过一笔可观的酬金,要他去杀一个人。

赵天爵要司马血去杀的人,并不是桑七星。

但龙城璧没有向司马血追问。

司马血要杀的人是谁?

现在,除了他和赵天爵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

龙城璧唯一担心的人,是唐竹权。

他知道唐竹权已经到了蝴蝶城。

八姑妈虽然没有叫唐竹权去找彭大鹰父子,但龙城璧却知道这个唐少爷一定会亲自出马。

唐竹权虽然并不孝顺,但一提起了喝酒和杀人这两件事,他总是特别精神爽利的。

夜已更深。

在小客栈旁的那座猪舍,忽然传出一阵猪叫的声音。

猪舍传出了猪叫,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但沙一杀的脸上,却突然露出意外的神色。

龙城璧淡淡一笑,道:“这一头猪叫得很特别。”

沙一杀叹了口气,道:“那不是猪叫,而是彭大鹰的呼叫讯号。”

龙城璧的眼睛陡地一亮。

“彭大鹰在猪舍里?”

沙一杀摇头。

“他并不是在猪舍里,而是在猪舍之下。”

沙一杀一面说,一面带着龙城璧和司马血两人,来到了猪舍,而小鹰也紧紧跟随着。

猪舍里传出微弱的烛光,里面果然有人。

原来在猪舍之下,赫然有一条狭窄的地道!

这一条地道的存在,当然是一个绝大的秘密。

但沙一杀却不惜在龙城璧和司马血的面前,把这一个秘密暴露了出来。

由此可见,他对这两个年青人已相当的信任。

事实上,雪刀浪子和杀手之王都是值得信任的人,虽然他们的作风有时候未免狂放得令人为之侧目。

在地道里扮猪叫的人,是一个比猪还更肮脏的青衣人。

他的头发上,居然还沾着若干臭气薰天的猪粪。

龙城璧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个人就是彭大鹰,更知道他的武功已被尽废。

这一点,是他从小鹰口中探听得来的消息。

看见彭大鹰之后,他知道小鹰并没有说谎。

彭大鹰以前也许有很不错的武功,但现在,他却比一个普通的农夫还更不如。

这是贺誉对待叛逆者的一种手段。

彭大鹰露出了一个干涩的笑容,对龙城璧和司马血道:“两位大概就是雪刀浪子和杀手之王?”

龙城璧感到有点意外。

他不明白彭大鹰是怎样知道自己和司马血的身份的。

但他仍然点头,表示彭大鹰的猜估并没有错。

彭大鹰轻轻地叹了口气:“赵城主能够得到两位的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只可惜彭某现在已成为一个废人,诛灭海魔教这番盛举,彭某实在有心无力了。”

他一面说,一面带众人走进猪舍下的那条秘道。

秘道并不宽阔,只能容一个人勉强前进。

沙一杀走在最后,他必须把猪舍回复原来的形状,以免留下令人可疑的痕迹。

秘道狭长,而且里面的空气又湿又焗,龙城璧和司马血的背上都已冒出了汗。

足足行走了一顿饭时光,秘道突然逐渐宽敞,隐约间远处还传来灯光。

灯光渐渐明亮。

狭长的秘道,已走到尽头。

龙城璧和司马血都看见了秘道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石洞。

石洞里有三口棺材。

棺材的旁边,有两个人。

其中一人,赫然就是杭州唐家的大少爷唐竹权!

唐竹权!

这个神出鬼没的大胖子,居然比龙城璧和司马血更早一步到了彭大鹰的藏身之所。

这一个无酒不欢的唐大少爷,今天居然没有喝酒,他全身上下,连半点酒臭的气味也没有。

司马血淡淡一笑,频频道:“难得!难得!”

唐竹权怪眼一翻:“老子为了八姑妈的这趟差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这里,你们倒轻松得很。”

龙城璧的目光,只落在唐竹权旁边另一个人的身上。

五年之前,他曾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的。

那时候,龙城璧的名气,还不及今日之盛。

但这人在江湖上却早已是个大名鼎鼎的大人物。

他就是蝴蝶城主赵天爵。

巨洞之中,灯光辉煌,每一个人的脸都被灯光照得发亮。

但赵天爵的脸,却是愁眉深锁。

龙城璧忽然道:“赵城主,海魔船是否已到了蝴蝶城中?”

赵天爵道:“不错。”

龙城璧道:“你打算放弃蝴蝶城?”

赵天爵一阵苦笑:“难道你以为凭蝴蝶城的力量,可以抗拒海魔教的侵犯?”

龙城璧淡淡道:“蝴蝶城的真正实力怎样,没有人会比赵城主更加清楚。”

赵天爵道:“这一点理所当然。”

龙城璧目光闪动,道:“但据在下所知,赵城主麾下,最少有三百个剑法和轻功都堪称一流的高手,就算海魔教的气势再盛,也未必就能轻易闯过这三百高手所组成的剑阵。”

赵天爵傲然一笑:“龙大侠对于本城的实力,倒似是相当了解。”

龙城璧道:“除了这三百个剑手之外 蝴蝶城中还有不少深藏不露的高手,集合他们这一股力量,还有谁能轻易攻破蝴蝶城?”

赵城主沉默下去。

龙城璧又道:“在下倒想知道,赵城主何以轻易放弃蝴蝶城?”

赵天爵忽然冷冷地盯着他。

“打硬仗虽然痛快,但吃败仗是一件痛苦的事。”

龙城璧目光一落:“难道你为了害怕吃败仗,就宁可甘愿把蝴蝶城双手拱让给别人?”

赵天爵冷冷一笑,道:“贺誉虽然得到了蝴蝶城,但本城的实力,却仍然保持完整。”

龙城璧笑了。

“在下早就知道赵城主绝不是个容易轻弃基业的人,刚才的说话,请赵城主切莫记在心上。”

司马血缓缓地道:“赵城主的计划,莫非是先把海魔教的人引进蝴蝶城,然后再慢慢把它击破?”

赵天爵道:“海魔教并没有真正占领蝴蝶城,他们只是坠进了一个大网!”

他的双拳渐渐紧握,目中露出了坚决的神色。

龙城璧的心中,很希望赵天爵能战胜海魔教。

赵天爵虽然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却总比贺誉这个老魔头好千百倍。

蝴蝶城一旦落在贺誉的手里,唇亡齿寒,第一个最受到严重威胁的就是医谷!

医谷!

这一个神秘的山谷,谷中有多坐高手?多少神医?

没有人能知道。  但由于医谷本身就是一个医药经书的大宝藏,所以江湖中不少邪恶的组织,都曾经打过医谷的主意。

海魔教进军蝴蝶城之后,下一个目标是否就是医谷呢?

虽然目前来说还是言之过早,但谁也不能抹煞这一个可能性的存在。

龙城璧的猜测,绝对合理。

就在这个时候,许窍之来了。

×

×  ×

许窍之。

名满天下的医谷谷主,竟然也在这一个巨洞之内出现。

江湖三大奇侠,已有两人在此。

还有偷脑袋大侠卫空空,他又在什么地方?

许窍之第一句说话就已经把卫空空的下落说了出来:“卫空空在雾萍小筑。”

龙城璧、司马血、唐竹权三人的眼睛同时一亮。

雾萍小筑就在医谷之中。

许窍之淡淡一笑,目注赵天爵道:“如果咱们没有料错,海魔教将会在三天之内,大举进军医谷。”

赵天爵点点头,道:“贺誉这一着,早就在赵某人意料之中。”

许窍之道:“冷碧桥的伤毒,当真如此严重?”

“冷碧桥”三字一出口,龙城璧的脸色首先变了。

他瞪着许窍之:“什么?冷碧桥仍然活着?”

许窍之淡淡道:“江湖上一万人中,最少有九千九百人以为冷碧桥已经在八年前死在黄山五毒的毒掌之下。”

龙城璧道:“难道事实并非如此?”

许窍之道:“冷碧桥不错是受了伤,而且伤势不轻,但她并没有死。”

龙城璧道:“这到是一件令人感到意外的事。”

唐竹权揉了揉胖大的肚子,道:“冷碧桥是什么东西?”

龙城璧淡淡一笑,道:“冷碧桥并不是东西,而是一个女人。”

“女人?”唐竹权裂嘴一笑:“他奶奶的,老子可未曾听过她的名字!”

龙城璧笑道:“你对女人的兴趣一向都并不大。”

唐竹权冷哼道:“女人又不是酒,有什么好值得研究的。”

但他随即又接着问龙城璧:“冷碧桥是个怎样的女人?”

龙城璧叹息一声:“她是二十年前武林中十大美人之一,她不但貌美如花,却也毒如蛇蝎。”

唐竹权似懂非懂,非懂又似懂地点点头:“原来是个心狠手辣的蛇蝎美人。”

龙城璧接口道:“昔年少林寺的千字辈高僧,竟有三人受不住她的诱惑,自动把自己的一身内功,贯输到她的身上。”

唐竹权矍然动容,道:“好厉害的妖女。”

龙城璧叹道:“自此之后,冷碧桥就成为了江湖上最凶残最厉害的女妖精,她对武林灾害之烈真不下于洪水猛兽。”

唐竹权道:“冷碧桥又和贺誉有什么关系?”

龙城璧道:“贺誉一直暗恋冷碧桥,直到八年前,冷碧桥与黄山五毒发生激烈的火并,结果她身中毒掌,几乎就此死掉,但贺誉及时赶到,把她的性命救回。”

许窍之缓缓接道:“冷碧桥中的是下崖蛇焰手,除了下崖蛇尾草之外,别无其他解药可救。”

唐竹权道:“如今已事隔八年,她倘若仍然能够活着,想来贺誉必已找到了下崖蛇尾草?”

许窍之摇摇头,道:“下崖蛇天竺极西的一个荒芜之地,除了医谷第一号神医时九公之外,谁也没有到过那个地方。”

唐竹权道:“黄山五毒能练成下崖蛇焰手,难道他们也没有到过那个地方?”

许窍之道:“黄山五毒是在无意中得到一本练功秘笈,才练成下崖蛇焰手的,但他们只懂用蛇焰手,但却无解药。”

赵天爵悠悠一笑,道:“普天之下,只有两个人能把冷碧桥身上的毒解除。”

唐竹权的眼睛立刻睁大:“谁?”

“时九公。”

“还有一个呢?”

许久已没有开口说话的彭大鹰突然缓缓接道:“那是我!”

——彭大鹰不但是个富翁,同时也是一个下毒解毒的名家。

——蜀中唐门使用暗器毒物的本领天下第一,但若论解毒的本领,彭大鹰的本领恐怕犹在唐门之上。

彭大鹰的声音有点激动,他喘着气续道:“十五年前,时九公曾赠送了三种稀世罕有的药物给彭某,其中有一种就是下崖蛇尾草。”

龙城璧恍然大悟。

贺誉一直都向彭大鹰压逼,目的就想得到下崖蛇尾草。

唐竹权道:“那个女妖精中了毒掌八年,又没有蛇尾草作为解药,何以仍然能够活到现在?”

赵天爵道:“贺誉虽然没有下崖蛇尾草,但海魔教中仍有不少灵丹妙药,可以暂时保住冷碧桥的性命,但她却已成为了一个瘫痪之人。”

唐竹权哼一声:“害人的女妖精,正合当受此报应。”

许窍之叹一口气,道:“近几年来,海魔教已多次邀请时九公前往东海为冷碧桥医治伤毒,但像冷碧桥这种人,若把她治好,将来又是江湖上的一场浩劫,是以时九公绝不肯前往东海。”

唐竹权哈哈一笑:“时九公这个老怪物倒还颇有点见地,他若治好冷碧桥,说不定她立刻就会拿时九公开刀,试一试自己的武功是否已经恢复。”

他说这几句话时,脸上的神态很滑稽,彭小鹰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起来。

但龙城璧和司马血的脸上,却是毫无笑意。

这并不是一件值得发笑的事,唐竹权的说话并不荒唐,以冷碧桥凶残暴戾的性格,瘫痪了八年之后若一旦复原,说不定真的会把治好她的人一掌劈死,以消除闷气。

许窍之忽然长长地吸了口气,道:“海魔教今次自东海大举进师蝴蝶城,是具有多种目的的,赵城主、彭家父子,沙帮主以及医谷的时九公,都是贺誉的主要目标。”

赵天爵轻轻一咳,道:“赵某鉴于敌方来势太过汹涌,所以并不打算来一个硬碰硬,我已把蝴蝶城中全部精英高手,调驻在一个隐密的地方。”

龙城璧目光一闪,道:“这一支精兵,对于歼灭海魔教这一个邪恶的组织,具有极重要的作用。”

许窍之缓缓道:“赵城主早已与敝谷有所协定,咱们联手对付海魔教。”

唐竹权笑道:“这一战必定十分灿烂可观。”

许窍之背负着双手,脚踱着步,道:“海魔教虽然高手如云,但他们想一口气攻破医谷与蝴蝶城,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赵天爵冷冷地道:“总有一天,贺誉将会面临到最无情的反击,那时候,就是海魔教的末日。”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突然黯淡下来。

他的目光,直盯在那三副漆黑的棺木之上。

黑芝麻已经死了。

就算他能够歼灭海魔教,为师父报却毒镖深仇,并得到八绝神功秘笈,那又如何?

五月初八,风和日丽。

雨后天晴的景色,总是比平时美丽得多。

在蝴蝶城西南二十五里外,有一个小小的市集。

这个地方的名字叫方家集。

方家集里绝大多数的居民都姓方,但百掌镖局的总镖头却例外。

如此一个小市集,居然也有镖局?

不错。

这里有镖局,而且规模还不小。

百掌镖局的总镖头,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独臂汉子。

他姓宰,名字是德苗。

但江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叫他宰一刀。

他用的兵器是一把薄而锋利的快刀。

他宰人从来只用一刀。

一刀便已分胜负。

当然,他从未败过一次,自从百掌镖局成立以来,还未曾有人能接得下他的第一刀。

江湖传言,宰一刀其实只懂得两招刀法。

第一招,是最可怕的一招。

这一刀出手,敌人的脑袋立刻就会被他的刀锋捣个稀烂。

他的刀就像是一个钻子,无论是谁的脑袋,只要他一下杀手,刀锋就会像钻子般钻到对方的脸上、额上,或者是后脑之上。

从没有人能避得过他这一招刀法。

而他的另一招,却是“砍手式”。

“砍手式”这一招刀法不会致命,但却能把敌人的右腕,在一刀之内,砍了下来。

宰一刀的刀法,是天下间最残酷的刀法。

他出道仅十八个月,就已经砍下了整整一百个人的手掌。

就在他砍下第一百只手掌的时候,他创立了百掌镖局。

他选择方家集这个地方开设镖局,许多人都认为并非明智之举。

就算宰一刀的本领再大,又有谁会跑到这种地方来找他保护货镖呢?

在百掌镖局的左邻,是一个养鸡鸭的小农庄。

养鸡鸭的,是一对年纪已很老迈的夫妇。

就在这一天的下午,小农庄外突然来了一个头戴阔边草笠的白衣汉子。

虽然他这一顶草笠帽边很阔大,但仍然掩盖不住他的一头长发。

他长发披肩,步履沉实,但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脸。

在方家集这种小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这样子的人,自然难免令人为之侧目。

但没有人理会他。

这种人,很可能是个流浪汉,而流浪汉的脾气,通常都不太好。

这是一般人的见解。

无论他是流浪汉也好,是个叫化子也好,甚至是阎王老子派来的催命煞星也好,只要不沾惹他,就不会有麻烦。

所以,看见这个白衣汉子的人尽管为之侧目,但谁也没有停下来再观察他的行动。

少管闲事,是明哲保身的不二法门,这一个道理,他们都很明白。

小农庄的一双老夫妇,早就已注意到这个白衣人的行动。

他们只盼望这个人不会来找自已的麻烦。

只可惜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实在太多。

他们不希望与这个白衣汉子打交道,但白衣汉子却偏偏一步一步地向小农庄逼近。

这一双老夫妇,在方家集已居住了六十多年。

这里的人,都称呼他们方老爹,方大嫂。

方老爹对方大嫂低声说道:“千保祐,万保祐,望菩萨保祐,他别拍咱们的木门。”

但他的祷告还未说完,白衣汉子偏偏已走到小农庄的木门前,轻轻地敲了三下了。

方老爹打个眼色,暗示方大嫂千万莫开门让他进来。

但白衣汉子又再敲门。

他再度敲门的力度大了一点,仍然是连敲三下。

但这一次,他竟然是用一只手指来敲的,而且每敲门一次,木门上就被戳穿了一个小洞。

方老爹夫妇看得呆了。

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人这个样子敲门的。

门上被敲穿三个小洞并不打紧,但若再不开门,一旦给他连门都卸了下来,那倒是更麻烦的事。

方大嫂叹口气,低声对方老爹道:“看来这一块木门绝对阻不了他,常言有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已穷得连鸡鸭都快饿死,难道还怕他来抢劫?”

方老爹的身子在发抖。

他虽然不是个武林中人,但从门上那三个小洞看来,这个白衣汉子的武功显然很厉害。

这种江湖煞星,把他放进屋子里固然不妙,但若给他闯门而进,激怒了他,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诚如方大嫂所说,他们除了有几十只鸡,几十只鸭子之外,可谓一贫如洗,就算这个白衣汉子真的是个强盗,也只好认命了。

但方老爹的心里,又有另外的一种想法。

白衣汉子既然是个武林高手,他绝不会找到自己这等贫苦人家来下手吧?

就在他的心中卜卜乱跳的时候,方大嫂已走上前把木门开启。

白衣汉子的白衣并不很白。

严格的说一句,他这一身白衣差不多已变成了黄衣。

人在江湖,风尘仆仆,再纯洁的人也难免被染上垢污,又何况是衣裳?

方老爹的心在跳。

方大嫂的胆子虽然比丈夫大一点,但她现在的一颗心却跳得更厉害。

因为她已看见这个白衣汉子的脸!

阔边的草笠向上掀起,冒出了一张青白的脸。

这人的年纪并不大,但脸上却已有太多的皱纹。

皱纹并不可怕,也绝对不会令方大嫂心跳。

但这个白衣人的脸上除了皱纹之外,更有一道长达五寸的疤痕,由左耳一直横过面颊,几乎伸展到喉头之上。

若果在三十年前,方大嫂看见这张脸一定会被吓得昏倒过去。

但她现在的年纪已有一大把,胆量总算比以前大了不少。

她居然还能鼓起勇气首先说话:“这位相公敲门,未知有何贵干?”

方大嫂是个目不识丁的人,她能够说出这两句说话,连她自己都觉得十分得体大方。

白衣汉子露出了一个平淡的笑容,缓缓地道:“我姓白,白无浪。”

方大嫂勉强一笑,道:“原来是白公子。”

白无浪摇摇头。

“我不是公子,而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方大嫂陪笑着:“公子说笑了。”

白无浪的脸突然沉下。

他冷冷一笑,一双眼睛发出逼人寒光,直盯着方大嫂:“我是个说一就一,说二就二的人,我为什么要跟你说笑?”

方大嫂给白无浪这几句话吓呆了,一时之间,嘴里竟然什么说话也讲不出来了。

方老爹虽然胆子细小得可怜,但在这个时候,他也不能不站出来,代替妻子对白无浪说话。

“这位白……白先生,想必是从外地来到这里?”

方老爹一面说,一面牙齿震得格格作响。

白无浪淡漠地点点头。

方老爹喘一口气,道:“白先生莫非是想找一间客店歇歇脚?”

他伸手向左一指,道:“从这边走,不远处有一间悦宾楼……”

“我不喜欢住客栈。”白无浪截然道:“今天晚上,倒要打扰两位,希望你们能腾出一个地方让我住一晚。”

方老爹的脸立刻又青又黄。

他看见白无浪的相貌,便已暗暗叫苦,这种人,准是江湖上的魔王煞星,如何能够让他在屋里睡上一晚?

“白先生,这里的地方又臭又脏,只怕……”

“没有什么怕不怕的,”白无浪冷冷一笑,道:“你可知道我昨夜睡在什么地方?”

方老爹苦笑。

他并不是能知过去未来的神仙,又怎会知道白无浪昨夜睡在哪里?

白无浪冷冷说下去:“昨夜我睡在一间客栈里。”

方老爹一怔,道:“既然你昨夜睡在客栈,今天又何以例外,莫非……”

他言下之意,再也明显不过,分明是指白无浪已身无分文,虽然昨夜住在客栈里,但今天却再也付不起房钱。

白无浪的瞳孔慢慢收缩,阴冷的目光却逼成一线地直盯着方老爹的脸:“那一间客栈,没有床,只有棺材。”

方老爹浑身打了个寒战:“白……先生说笑吧?”

白无浪突然吊着嗓子怒道:“我早就说过,我不喜欢说笑!”

方老爹垂下脸:“是!是!”

白无浪的目光遥注着远方,缓缓地说道:“那间客栈,本来就是专给死人居住的。”

方老爹沉默半晌,终于恍然大悟。

“难……道白先生……昨夜睡在义庄之中?”

白无浪点点头,道:“睡在棺盖上总比睡在棺盖下好得多。”

这一点方老爹倒很明白。

因为睡在棺盖上的是活人,而睡在棺盖下的却必已是个死人无疑。

面对着这个连棺盖都敢睡在上面的人,方老爹的两条腿又虚软了几分。

他忽然又看见了白无浪的腰间有一把剑。

这一把剑只有一尺七寸,剑鞘是用豹皮精制的。

但豹皮和剑锷之上,都染满了已经干透了的血。

方老爹敢肯定,那些血一定是属于人类的,而绝不会是野兽的血。

白无浪不像个猎户。

一点也不像。

他只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手。

想到这里,方老爹差不多又几乎晕倒过去。

——他虽然已活了一大把年纪,而且,养了几十年的鸡鸭,但如果有人告诉你,他连一只鸡鸭都未曾宰过,你会不会相信?

然而,那是事实。

方老爹怕血,就算要宰鸡鸭,这个责任也是落在方大嫂的身上。

此刻他忽然面对着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子,又怎教他不为之方寸大乱?

白无浪一点也不客气。

他简直就把这个小小的农庄,看成是自己的家一样。

方老爹夫妇两人不敢待慢这一个“客人”。

不速之客也是客,而且这种客人万万不能开罪。

白无浪忽然掏出一锭金子,摆在一张已残旧得几乎快塌下来的木桌上。

方老爹夫妇看得一呆。

白无浪的神色仍然是那般冷漠。

他忽然又说出了两个字:

“拿去。”

方老爹夫妇同时一呆。

他俩面面相觑,彷彿在问自己的老伴:“我的耳朵是否出了毛病?”

白无浪忽然一拍桌子:“怎么还不收下,难道嫌少不成?”

方老爹吓了一跳。

他又望了老伴一眼,才伸出一双发抖的手,震巅巅地把那锭金子捧在手上。

方老爹暗暗叫道:“我的妈啊!这锭金子少说也有二十两……”

二十两金子,对于方老爹夫妇来说,简直就是一笔连做梦都没有看见过的惊人财富。

白无浪冷冷一笑,道:“这二十两金子,你并不是白拿的,所以你绝对不必说半个谢字。”

方老爹的手颤抖得更是厉害。

虽然他和方大嫂般目不识丁,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八个字,他还是听人说过的。

这一来,他真是又惊又喜又是担心。

他正在担心白无浪会提出某种可怕的条件。

但白无浪的要求,却令他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这二十两金子,是我向你买一只鸡所付出的代价。”

“买一只鸡?”

“不错。”

方老爹瞧了瞧手中的那锭金子,一双眼睛发直地连眼珠子都不曾动一下。

这锭金子重甸甸的,绝对是真金,假不了的。

它可以买多少只鸡?

方老爹算不出。

一千只?三千只?还是一万只?

方老爹真是算不出。

但这个姓白的“武林人物”,居然花二十两金子来买一只鸡。

难道他以为这间小农庄的母鸡会生金蛋?

但白无浪却补充了一句:“我只要一只公鸡,越强壮的越好。”

现在方老爹的心情,比起四十年前娶老婆的时候还更紧张。

方大嫂不敢怠慢,立刻从鸡笼里抓着一只平时最凶恶的一只公鸡。

这一只公鸡的啼声特别响亮,走路时的姿态也特别威武。

她把这只公鸡抓到白无浪的面前。

白无浪看了它一眼,淡淡道:“这一只鸡很不错,的确值得上二十两金子。”

方大嫂讪讪一笑,想说一声“白先生说笑了”,但这句话她刚想出口,立刻又猛然省起白无浪不喜欢说笑,于是又把这句说话生生的吞回到肚子里。

白无浪忽然轻轻地吸了口气,道:“把这一只鸡向上抛。”

方大嫂一呆。

她就算再生多八个脑袋,也不会想得到白无浪为什么要她抓一只鸡,然后又要把它往上抛。

她也不敢问白无浪,依言用尽全身气力,把公鸡向上一抛。

咯咯咯咯!

这一只公鸡的啼声果然威猛。

它在半空中啼叫,在半空中飞翔。

当然,鸡永远是飞不起的。

但就算它是一只鸽子,甚至是一只兀鹰也好,它也一样不可以振翅高飞。

因为就在方大嫂把它向上抛起的时候,白无浪突然跪在地上,然后就是一道刺目的剑影掠过。

嗤!

剑锋快如电闪。

鸡啼声仍在耳边,但白无浪的剑尖已从它的左肋下刺出,然后剑锋又再从鸡头之上透穿过去。

这一剑,绝对致命。

别说这只不过是一只公鸡,就算它是一条狮子,恐怕也得立刻倒了下去。

方老爹夫妇看得一阵心惊胆颤。

但他们却又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白无浪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白无浪的脸色依旧是那么冷漠。

他忽然捡起地上的公鸡,仔细地看了几眼。

过了片刻,他缓缓地说道:“把这一只公鸡送去给宰一刀,然后向他讨些赏钱。”

方老爹夫妇更加有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讨赏钱?”方老爹忍不住道:“凭这一只死鸡就可以向宰……宰总镖头讨赏钱?”

白无浪淡淡地道:“不错,你若不同他讨些赏钱,那是你自己的损失。”

方老爹实在想不出这是什么道理。

他也不敢存有奢望,他只希望把这只死鸡送给宰总镖头之后,事情就此一了百了。

他已拥有二十两黄金,别的财富他再也不想贪取。

知足者贫亦乐。

方老爹的确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他这种人,寿命往往都会比别人长久一些的。

凡是了解宰一刀的人,都知道他平时很喜欢吃鸡。

当他看见了鸡的时候,就像是鸡看见了蚯蚓般,非要吃个痛快不可。

当他看见这只死鸡之后,他的脸色立刻就变得像个臭鸡蛋。

方老爹夫妇在百掌镖局的大厅里垂手肃立,连气都不敢吭出来。

他俩都已看见,这个宰总镖头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倒像是这只死鸡咬了他一口似的。

宰一刀的脸色,不但难看,而且很凝重。

百掌镖局有六个镖师,他们都在镖局大厅之内。

这六个人中,性子最鲁莽,但武功也最高的一个镖师是樊逵。

樊逵有七尺六寸高的身材,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条巨熊。

他忽然吼起来,走上前一手就揪住方老爹的衣服:

“你好大的胆子,这一只死鸡算是什么意思?”

方老爹的脸都黄了,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宰一刀立时喝道:“樊镖师,别难为他。”

樊逵气呼呼地道:“这厮好生无礼,竟然把一只死鸡捧过来,还像煞有介事般……”

“住口!”

宰一刀又把樊逵的说话喝止下去。

樊逵的脸阵红阵白,终于还是退开一旁。

宰一刀长长地叹息一声,然后问方老爹:“他仍然在老丈的家中?”

方老爹恭声道:“他声言要在老汉的家中渡宿一宵,此刻自然仍在农庄内。”

宰一刀道:“他除了要老丈送鸡之外,可还有什么话对你说?”

方老爹沉吟半晌,才呐呐地道:“老汉不敢说。”

宰一刀神色肃穆,缓缓地道:“这一个人的来历绝不简单,他曾经说过什么话,老丈不妨直说,我绝不会怪你的。”

方老爹喘一口气,道:“他叫老汉把这只鸡送过来了之后,不妨向宰总镖头讨些赏钱。”

樊逵的脸色又变了。

“讨赏钱?讨个屁讨个鸟!”

宰一刀怒喝道:“樊逵,你疯了?怎可以在老人家的面前如此放肆?”

樊逵再碰一个钉子,果然不敢再开口骂人。

宰一刀忽然又叹了口气,对樊逵道:“吩附帐房的陆管事,取三锭十两重的黄金出来。”

樊逵吓了一跳。

“三十两金子?”

“不错,这是我赠给方老丈的。”

方老爹夫妇两人,又再次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他们的眼睛不瞎,耳朵不聋。

但他们又怎能相信,宰一刀竟然会为了区区一只死鸡,就给他们三十两黄金的打赏?

那简直是不可能,也不能置信的一回事。

难道自己是在梦中?

可是,当那三锭沉甸甸的黄金塞到方老爹手中的时候,他们终于证实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二十两加三十两,总共就是五十两。

方老爹在一天之内居然能赚到五十两黄金,恐怕他会三晚都阖不上眼睛睡觉。

但无论怎样,这一对孤苦伶仃的老人,总算在晚年的时候发了一笔大财,他们以后的日子,是比以前过得舒服多的。

人生在世,不幸的事情虽然不少,但当运气来临的时候,就算关上大门也是一样阻拦不住的。

夜已深。

方老爹和方大嫂虽然都躺在床上,但他们都没有阖上眼晴。

他们真的睡不着觉。

那五十两金子,他们已收藏在一个最秘密的地方。

白无浪这一晚真的睡在小家农庄之内,他睡得不是床,而是禾秆草。

他一躺下去,就似已睡得很香甜。

方老爹和方大嫂都渴望今天晚上,不会有特别的事故发生。

他们默默地在祝祷,希望一切都平安大吉。

他们的祝祷似乎有点生效,这一个晚上,总算是平平静静的度过。

但明天又将如何?

黎明,当阳光照在方老爹眼睛的时候,白无浪已不在那堆禾秆草之上。

方老爹到处找他,但找不着。

白无浪在哪里?

微风轻吹,晨光曦微。

阳光虽好,但宰一刀的脸色却一点也不好。

通常在这个时候,他大多数都会在镖局的大厅中,喝一壶浓茶,吃一些由刘厨子精制的包点。

但现在,他并不在镖局中。

他此刻身在一个小小的山岗上,而且还面对着一个可怕的对手。

这个对手就是白无浪!

白无浪昨天送给宰一刀的礼物,是一只鸡。

宰一刀当然没有忘记这只公鸡是怎样死的。

一剑从左肋穿上,直贯咽喉。

用这种剑法来杀一只鸡,就等如是用大铁锤去杀一只蚂蚁一样。

公鸡死了。

它是死在一种极可怕的剑法之下。

宰一刀是名震江湖的独臂刀客。

他用的兵器是一把薄而锋利的快刀。

他宰人从来只用一刀。

一刀便已分胜负。

他从未败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接得下他的第一刀。

然而,天下间绝对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当然也没有十全十美的武功。

宰一刀的刀法,无疑已足以在江湖上称雄一方,但他的刀法仍然是有破绽的。

他虽然知道自己的破绽在哪里,但直到现在,他还是没办法把这个破绽堵塞住。

如果有人看穿了他刀法上的破绽,而且出手又比他更快的话,他就只有一条死路可走。

那一只公鸡,宰一刀已在深夜三更的时候,悄悄地把它埋掉。

一只死鸡,居然要劳动到宰总镖头把它埋掉,这种事说出来绝不会有人相信。

然而,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当宰一刀埋葬这一只死鸡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苍凉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埋葬一只鸡,而是在埋葬着自己。

刀在腰间。

宰一刀对于自己的刀法,一向都很有信心。

但今天例外。

他没有信心能胜过眼前的白无浪。

连一点点的信心都没有。

但他仍然来到此地。

他不愿意逃避任何人、任何事。

白无浪望东而立,脸上露出了一种肃杀的笑意。

“宰一刀,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他忽然首先开口说话。

宰一刀缓缓地从怀里取出一柄小刀,一封短笺。

那是昨夜四更的时候,白无浪用飞刀递柬的手法送到宰一刀卧室中的。

白无浪的轻功,已达到了来去如飞的境界。

宰一刀接到这封短笺之后,果然就单刀赴会,来到这一个小小的山岗之上。

他忽然把手按在刀柄之上。

白无浪冷冷一笑:“听说宰总镖头的刀法很绝。”

宰一刀道:“你想试一试?”

白无浪摇头:“不想。”

宰一刀感到有点意外。

白无浪淡淡地说下去:“因为咱们一旦动手,就势必有人倒下去,我不想你死,也不想死在你的刀下。”

宰一刀道:“阁下的说话很坦白。”

白无浪道:“在下本来就是个坦白的人。”

宰一刀道:“既然如此,倒不知道阁下相约宰某到此,是何用意?”

白无浪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你有几多个儿子?”

宰一刀的脸陡地发青。

但他随即回答道:“一个。”

白无浪陡地大笑。

他笑得很狂,很放肆。

宰一刀怒道:“这有什么好笑!”

白无浪的笑声仍不歇止,过了许久,他才道:“宰总镖头是个风流人,又岂止有一个儿子?”

宰一刀的神情变得更是难看。

白无浪又笑了好一阵,才缓缓地说下去:“在方家集,你有一个儿子叫宰一清,但在扬州,你还有另一个私生子叫宰维智。”

宰一刀的身子开始发抖。

显然,白无浪的说话就像是一支箭,深深地插在他的心坎里。

白无浪忽然从靴中一个小暗袋里,取出一枚戒指。

那是一枚玉戒指。

戒指上镶着的一颗碧玉,比拇指头还大,而且色泽碧绿可爱,乃是价值不菲的珍品。

看见了这一枚戒指之后,宰一刀就像是被人在胸口上重重地打了一棒。

白无浪又笑了。

他的笑容神秘而愉快。

“这是宰维智的戒指,是他二十岁生日的时候你送给他的。”

宰一刀的脸开始扭曲。

但他仍然要保持冷静。

冷静。

绝对的冷静。

面对着白无浪,就算自己完全没有出错,也随时会面临到死亡的威胁。

倘若自己有丝毫的错误,那更是非死不可。

宰一刀不能算得上很怕死,但也绝不是个视死如归的人。

最少,他目前还不想死。

他有两个妻子,一个在方家集,另一个却在数百里外的扬州。

他并不是个很老实的人,却也不能算是太过风流。

在那个时候,拥有三妻四妾的人多得很,而宰一刀却只不过比普通人多一个妻子而已。

当然,一个人的艳福越大,他的麻烦事也总会越多。

宰一刀有两个家,两个妻子,还有两个儿子。

可惜这两个家的距离实在太远,而且他也不想别人知道自己有两个家。

可是,白无浪居然已查出了他的这个秘密,而且他送给宰维智的玉戒指,也落在白无浪的手中。

白无浪冷冷一笑:“你的第二个儿子,已被我囚禁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宰一刀怒道:“我不相信。”

白无浪道:“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说话,但你的第二个儿子,可能就会因此而给你害死!”

宰一刀的额上满是汗珠。

过了许久许久,他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要怎样?你想得到些什么?”

白无浪立刻道:“我只要一个人的脑袋。”

宰一刀的脸色一变:“我的脑袋?”

白无浪摇头。

“不是要你的。”

“那么你要谁的脑袋?”

“那人既是你的救命恩人,同时,也是你现在唯一的大老板。”

宰一刀陡地提高声音,大声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我岂能出卖他?”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白无浪已将手中那枚玉戒指抛起,然后又是剑影一闪。

好一枚玉戒指,立刻就被分切成十二小块。

宰一刀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剑。

当白无浪的剑回鞘之后,他呆住了。

他现在最少已明白了一件事。

白无浪的剑,一定比自己的刀更快。

不是快一点点,而是快不知若干倍!

太阳渐渐升起。

白无浪走了,但宰一刀仍然僵立在那个小小的山岗之上。

白无浪临走的时候,只说了两句话:

“你若不出卖赵天爵,就得出卖宰维智。”

白无浪的背影瞬即消失得无踪无影。

草地上,只留下那一枚已经碎裂成十二小块的玉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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