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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中原寻经

欧阳锋与慕容筝在这冰洞里待不多久,便身上奇寒,两人在下面哆嗦不已,看看实在受不住了,就四周寻找,想找一处地方,哪怕是有一块小小的土地也好。能在上面稍一站足,不至于这冰气透心。但寻来寻去,到处都是亮晶晶的冰壁、冰块,却哪里寻得一块土地?两人又冷又饿,冷得大劲儿了,就觉得出肚子也是添乱,竟咕咕地叫了起来。

欧阳锋看看慕容筝,慕容筝也看看欧阳锋,两人无奈,都去对白面罗煞修罗儿讲话。

欧阳锋说话时,自是不如慕容筝有些底气,他没有一丝武功,又是一个男人,自比女人更不能耐这冰冷。

他哆哆嗦嗦道:“老前辈,有没有地方让我们去暖一暖?”说时竟吞吞吐吐,几个字吐出,结结巴巴,不成话语。

慕容筝在一边也是着忙,觉得这冷气正在一点点透胸而入,待得冷气入胸,人岂不就是一个死?她也好言以对,向白面罗煞一揖,说道:“前辈功力非凡,自是能在这冰洞内安然无恙,可我与欧阳公子眼见得要冻僵了,望老前辈成全。”

白面罗煞修罗儿一叹:“冰凉大世界,人心本当然。若非知时事,冷热安能全?”

她一诵念此句,欧阳锋便是心里一怔,他心道:看来,哥哥的师父是告诉我,人在这冷冷热热中都得过活。若非迫不得已,她大约也不愿意受这冰冻之苦。如果能知得人本来不能占得天下事儿全,在苦楚之时居安思危,这冷冻之苦就也熬得住了。

欧阳锋一思得此处,就心里豁然开朗,心道:我在这苦苦冰洞,就如是在炎炎夏日,如此思想,自会是甘之如饴。他至此便悟得一个武学上的深奥道理——能忍人所不能,便能得人所不得,方才能成为一代大家。

但慕容筝却不如欧阳锋聪明,她心道:这老女人又疯又痴,自是能在这冰洞里居住,我要在这里待久了,冻也冻死了,她就大叫道:“冻死我了,冻死我了!”

谁知那银发女人对慕容筝却不甚理会,她一跃而下,抓起欧阳锋,反身跃上冰块。欧阳锋一到了这冰块之上,顿时浑身寒栗,颤抖不止。

他大惊道:“前辈,这冰块儿也是一块冰,冰洞内四处的冰怎么没有恁地奇寒?”

白面罗煞冷冷一笑:“这是一块千年玄冰,平常冰雪,哪有它这般奇寒?”

欧阳锋直哆嗦,他身无奇功,自然没有充沛内力来抵御这寒冷,当下忍受不住。

慕容筝在下看得欧阳锋十分难受,心中大是惊奇,心想:我也是在这冰洞里,他也是在这冰洞中,怎地他就如此受不了?莫不是这块透明晶莹的大冰有什么稀奇古怪之处?她伸手触摸,这冰块冰气彻骨,倒让她心下骇然。

欧阳锋实在受不住,他想马上跳上去,白面罗煞突然问道:“我听得镝儿说,你不愿读书,总想纵横江湖,快意恩仇,可你得知道,习武总是受苦,比如这一块玄冰,虽是彻骨奇寒,却是习武人的宝贝。你若能在这玄冰上待得两个时辰,便是你能忍苦习武。”

欧阳锋见说,便强忍奇寒,在白面罗煞的身边坐下。他曾洗过热水,知道热时的滋味。但何尝体味过这奇寒彻骨,弄得心也不跳的苦楚?他一坐定,一股寒气便自尾闾穴透入,入大椎,走脊骨,进脑中,沉五腑,弄得他几成冰人。他情知自家无能,不能让一股暖气游走内庭,用一股内力护住他的心脉,弄不好就是一死。但他心性倔强,心内暗下决心,拼着一死,也要在这块冰上坐它两个时辰。

慕容筝触手便退,心知这玄冰厉害,她一见欧阳锋竟能在玄冰上凝坐不动,心内大是焦急,就叫道:“你傻了,这是玄冰,你一点功夫也没有,别说两个时辰,就是半个时辰,你也就冻成了僵尸!”她话语声极大,在洞内嗡嗡响个不绝,但欧阳锋闭目凝神,不去理她。

一个时辰,难捱难耐;两个时辰,要人性命。欧阳锋面色由青变白,再由白变青,双唇失血,没了一丁点儿血色。寒气已浸透他全身,身心已不知寒,独有寒气在咽喉,在上腭,直顶向天灵。

他已失去知觉,心头却尚存一点儿快意:谁说我习不得武,平常人坐在这玄冰之上,怎能坐它两个时辰?我欧阳锋能,别人不能,独我能做。

他一时昏厥,再无知觉。

待得他醒来,洞内已大是异常,火把插在冰壁之上,吱吱响着,却也烧得不易。眼前冰下,站着哥哥欧阳镝与慕容筝姑娘两人四目,正凝神定睛,望着自己。

欧阳锋不知为何,他的胸中有一股热气,四肢百骸,舒服无比。他的后背,有一股时时透入来的灼热,让他心里懒懒洋洋,连话儿也不愿意说。这时,欧阳镝说道:“二弟,多亏师父。”慕容筝也眼儿瞪圆,却一句话也没说。这时,白面罗煞沉声道:“镝儿,我看他志气极高,骨骼清奇,如他习武,将来成就,并不在你之下。”欧阳锋一听此话,恰如醍醐灌顶,心内大是得意,他又冰雪聪明,忙转身而起,向白面罗煞一跪,大声道:“欧阳锋愿意习武,望师父成全!”

欧阳锋不知江湖渊薮,以为只要自己情愿,哥哥的师父就是师父,这有什么打紧?他亦不知白面罗煞修罗儿为何十余年间不出冰洞,也不知哥哥所学毒杖功夫都是阴毒狠邪的邪派功夫。

白面罗煞一笑,说道:“镝儿,要不要我收你二弟为徒?”

欧阳锋看着哥哥,心内暗喜,哥哥的师父不曾峻拒,就是甚为中意自己,问哥哥主意,哥哥一向知自己心思,怎会不答应此事?谁知欧阳镝一听得师父此话,顿时大惊,跪倒在冰上,大声道:“师父,我欧阳家一脉香火,全靠二弟承祧,弟子随师父去报师门深仇大恨,就让二弟自去,别入我门派才是。乞师父恩准!”

欧阳锋心下好大不明白,既是他师门有深仇大恨,择机而动,寻到仇敌,杀死他就是了。又何必一谈起此事,就神色俱变呢?我要是向他师父习武,却又碍着欧阳家香烟甚事?难道入她师门,就像是入了古庙清庵,终身不能娶妻生子不成?

慕容筝见他们议起此事,觉得插言不便,遂不作一声。

欧阳锋等哥哥说话,但欧阳镝只是凝望师父,不理欧阳锋。欧阳锋心想:凭你一身奇功,做得西域大漠第一高手,一条毒杖在手,天下去得。可我却是奇惨,大漠之上,受一女人侮弄,白驼山庄,让人家弄成木俑。人生一世处处受人掣制,又何谈做人?你不愿要你师父教我,这也罢了,我不会找别人习武?但心下极是悲伤,也明明知道,连自家哥哥的师父都不能教自己,再寻他人,谈何容易?

欧阳锋已是无奈,便讪讪地下了玄冰,同慕容筝去站在一起。他既知不能向白面罗煞习武,便不愿再在那玄冰上久呆。他想到刚才自己跳上玄冰时,慕容筝向自己大声吼叫,那神情颇是关切,就心头一甜,看看慕容筝,却不说话。

白面罗煞修罗儿坐在玄冰之上,低声道:“镝儿,你过来。”欧阳镝一纵身,飞身上去,正跪在师父面前。

白面罗煞道:“镝儿,你说的那一本中原武功秘籍《九阴真经》,我再三思量,非拿到它不可。师门仇敌的功夫极强,你我师徒二人齐心,怕也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也十余年不出江湖,想必武功更是高强。我如身无疾病,或可与他一斗,但沉疴难除,胜负终难预料。你去一趟中原,寻得那个什么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阳,夺来经书。那时,我师门大恨或可得报。天佑你我,也未可知。”

欧阳镝俯首听命。

白面罗煞修罗儿对慕容筝姑娘一笑:“姑娘,你是江南人氏,见惯了江南秀丽,实在经不得大漠风寒。你随镝儿南去,让他也一路照应你些。”慕容筝心头大喜,想不到会有如此安排,如她能随欧阳镝去江南,自是再好不过。她不用一人孤单行走大漠,也不用惧怕那些白驼山庄的人前来扰她。她向前一礼道:“多谢前辈成全!”

欧阳锋心却极快,他心道:你自己去江南,还有慕容姑娘做伴,一路山山水水,有说有笑,却让我呆在这冰洞里,天天陪着你师父不成?他心下委屈,也有一些惧意,既怕与白驼山庄的人争缠,也怕面对这冰冰冷冷的白面罗煞。他大声叫嚷:“哥哥,你去中原,路也不熟,还是我带你去的好。”

欧阳镝不知他心意,漫不经心道:“你还是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多则一年,少则半载。”

欧阳锋更是不情愿,在冰洞中呆上半日,在他像是一世,其苦难堪。他怎能在这里呆上一年半载?他急中生智,说道:“哥哥,你去中原,须认得几个中原人物,不然你一出现,人家以你为怪,与你为敌,那却麻烦了。”

白面罗煞听得他话,心中大以为然,暗忖:这欧阳锋精明伶俐,胜镝儿百倍。他二人又是兄弟,自然会戮力同心,与中原武林人物交往,有欧阳锋的智性,再有镝儿的功夫,或可取得那本《九阴真经》,这岂不是更好?一念至此,她轻声道:“欧阳锋,你认得中原武林人物?”

欧阳锋心想去中原,自是不会谦逊,他说道:“我上次去临安,也见了几个一流人物。在说书肆中,有一个东海桃花岛岛主,这人武功奇异,不类中原人物。更有一个一俗和尚,他有一身功夫,与黄药师相比,更是略胜一筹。他出手点指,用一根手指与人对敌,功力非凡。我看他仙风道骨,修养也是一流,他是云南大理人氏……”

白面罗煞听得欧阳锋说起这一俗和尚,银发蓦地一振,嘶嘶轻响,复又轻轻披落。她声音颤抖:“你说的这一俗和尚,他是云南大理人?”欧阳锋道:“不错。”白面罗煞又急急道:“他善点指功夫?”欧阳锋应是。白面罗煞修罗儿道:“他像有多大年岁?长相如何?”欧阳锋心内诧异,忙道:“他面貌清癯,骨骼极爽,有五十、六十年纪。雅好音律,又善弈棋。比那东海桃花岛岛主黄药师更是让人钦敬。”

白面罗煞修罗儿长发一振,飘飘然皆如箭矢,飘向脑后。前面却露出一张骷髅似的脸来,她咯咯怪笑,一飞而至,两手抓紧欧阳锋的前胸,声音促急,凄凄惨惨:“你看我,你看着我,我有几十岁?”

欧阳锋不知头绪,弄不懂这白面罗煞修罗儿为甚问出此话,看来,她与那一俗和尚似曾相识。但她两人一在云南,一在漠北,怎么会有机缘相识?但看着白面罗煞神情激动,就知其中定有缘故。

白面罗煞修罗儿问道:“他是不是如此出指?”她身姿一动,两手伸出,像是佛指拈花,又像是少女思春,把弄花萼,神情既顽且嬉,倏忽神色一变,变得庄重严肃,出指峙如岳,绝然大家风范。她的手指一点一戳,变化奇妙,怪招妙式,层出不穷。她一边出指,一边向欧阳锋问道:“这和尚是不是如此出指?”

欧阳锋一见大惊,白面罗煞的这一路指法恰恰是一俗和尚所用指法。欧阳锋点头称是。

白面罗煞修罗儿低头凝思,嘿然不语。过得炷香功夫,她才沉声道:“原来,他做了和尚,原来他做了和尚……”言下之意,是恨是憾,实是难以说清。

欧阳镝心下明白,也不由悚然,原来师门的仇人却是一俗和尚。师父念念不忘的,不是一个和尚,却是一个大理皇室的段家公子。如今,公子没了,却有了一个和尚,法名叫做一俗。欧阳镝自从受师父教诲,心里就装着一个翩翩公子,听得仇人出家,也大是怅然:人家出了苦海,入了佛山,你再与人家寻仇,劲头就弱了不少。

就见白面罗煞修罗儿仰天而呼:“段公子,段公子,你怎么入了古庙,成了清灯缁衣之人!?”呼罢,从空空骷髅眼眶中却流出热泪。

欧阳锋不知她与一俗和尚有些什么恩怨,见她悲伤莫名,不由大是罕然。

白面罗煞修罗儿道:“镝儿,你就带你二弟去中原好了,你带着他,也可有个关照。”

欧阳镝连忙答应。

三人准备停当,走出冰洞,经大漠,穿石丛,过漠北,进中原。这一日就来到了汴梁。

汴梁已成北地大都,人员辐辏,街镇热闹。天街行市,人簇拥如蚁,沿街皆成街肆,十分繁华,大有胜过江南形胜,六朝故都之概。

三人行,自是听欧阳镝主张,要行即行,要止便止。但一到了汴梁,走入长街,欧阳锋就变了模样。他左看右瞧,一会儿嘟嘟哝哝,一会儿又手舞足蹈。欧阳镝与慕容筝都惊问他,他念念叨叨,说那一排小小的鸽笼子样的小屋,是天子考士人的地方。又看着一块牌匾,嗟叹不已,说这是当朝四大家苏黄米蔡的真迹。先时欧阳镝与慕容筝还对他敷衍答对,后来见他疯疯癫癫,徘徊留连,索性再不理他。

三人进了一家酒楼。

汴梁酒楼,天下驰名。这“听雨楼”是当年太祖未发迹时曾在此处呆过,好好的一个汉子,也为这听雨楼做些杂事。当时这楼不叫听雨楼,叫做“京华楼”。一日傍晚,太祖做完杂事,躺在柴房,忽听得楼外淅淅沥沥一阵子雨点儿轻响。太祖就翻身坐起,对身边伙伴道:“起来起来,下雨了,下雨了。”时是春日,未曾见雨,听得有雨,岂不稀罕?当下柴房内人尽皆坐起,全来听雨,推开窗牖,都是一愣:皓月当空,漫天星辰,却哪里去寻一滴雨丝?众人生气,睡得好好的,你偏说是下雨,要我们听雨,搅了别人的好梦,你真真是该死!众人一哄,便喊道:“揍他,揍他!”太祖也是茫然,不知刚才自己是真地听到了雨声,还是梦见了下雨。众人正要饱以老拳,却听一人喊道:“听,真地下雨了!”众人再看,好端端的夜空,月亮仍在,星辰密布,却淅淅沥沥有了雨声。众人吃惊不小,都出门去,仰天观雨,闹了半夜。回到柴房,人人入梦,梦里也有雨声。待到第二日,与人说起夜来听雨,时人全都不信,争得面红耳赤,皓皓明月,一碧星空,哪里来的雨?活是一群疯子,活是痴人说梦!所有的人都跟着太祖受人嘲笑。等陈桥兵变,太祖黄袍加位,当时人都忽然醒悟:原来赵匡胤是真龙天子,他说有雨,定是有雨,时人愚钝,哪里省得这许多?后来,人们便再也不叫这楼为京华楼,叫它“听雨楼”。

欧阳锋熟知当朝典故,一见得这听雨楼,不由心内大喜,对欧阳镝与慕容筝道:“上这座楼,上这座楼!”说罢,便抢步先上。二人随他身后,入得楼来。

楼上有一大匾,上书三个大字:听雨楼。这字体遒劲有力,气势非凡。欧阳锋道:“这三个字,是东坡居士所书。”楼上窗牖精巧,红漆厚厚的,十分耐看。粉墙上,有一些挂着的字板,专为那些酒酣饭饱的文人墨客所备。上面龙飞凤舞,有着早先的题字。字涸墨陈,是有了时日。欧阳锋一一看去,有的嗟叹,有的嘲笑,不一而足。

他喃喃念诵:“有雨无雨,说是有雨,偏无语;看天瞅天,云得天下,总该得。”欧阳锋念毕,品评道:“这句也是一般,只说得一个太祖听雨的故事,还有些讨好奉承之意。这人文品太弱。”再看下面,又念:“说雨时,听风时,愿知天时;讲风至,揽风至,谁能携风?”欧阳锋叹道:“这人比起刚才那一位,就不一样了。这一位清风傲骨,所以,诗句也来得高些。”

慕容筝见他摇头晃脑,知他又像在大漠上夜半吟诗,对着一爿残月发呆,活活是一个痴子。心内好笑,但因她也是一个才女,对着这木板上的诗句,也在默念,心下暗暗品评。

欧阳镝是一个武学行家,却自幼就失怙,居家渡日,维持生计,全靠他这一个长兄。所以,他从不曾认真读书,对那木板上的诗句孰优孰劣,也说不出主见。他只好先坐下来,向四处扫视。这楼铺面极大,二楼之上,轻闲地就摆上了二十四张桌子,长凳整齐,桌面清洁,确是一个好去处。这时不是吃饭的辰光,客官也不太多,除了他们三人,只有东南角楼窗处,有一桌人,坐得紧紧簇簇,人人低头向杯。三人上楼,欧阳锋评说诗句,他们都未在意。欧阳镝细细一看,就看出了蹊跷,这座中八人,人人都身有武功。八人七男一女,分成两面对坐,十分拥挤。欧阳镝看得奇怪,一张桌子,宾位在上,主位在左,陪座在右,对面下手。这本是寻常之理,这八人却都在左右挤着,空着上面宾位,也没一人肯坐在下手。八人之中,左边的四个都身穿着破烂衣服,上手的背上缝着九个小小口袋,下面的依次是八个口袋,最末的一个也是六个口袋。这四人衣服肮脏破烂,又有臭味儿。对面的三男一女却衣着光鲜,全身皆是锦绣。两边的人都呆呆坐着,桌上有三只酒坛,满桌佳肴。欧阳镝看出,这八人低头向杯,既不吃酒,也不言谈,显得是在等人。

欧阳锋转了一圈儿,也来入座,兀自向慕容筝讲诗辞歌赋,讲文章佳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慕容筝打起精神,与他讲话。

此时,听得楼板踢沓踢沓声响,就从楼下走上两个人来。欧阳锋抬头一看,不由得心中大喜。这两个人他全都认识,一个是在临安鸿雁楼上做大勺儿的苏叫化子,一个是扯他入皇宫御厨的洪七。

欧阳锋与两人久已睽违,一见两人上楼,就想打个招呼。但欧阳镝一扯他,让他不能出声。苏叫化子与洪七两人不看欧阳锋等,直奔东南角那八人走去。

欧阳锋看着苏叫化子和洪七,心里暗暗纳闷,这苏叫化子一点儿精神头也没有,怪的是他穿着件天下最奇的衣服。这件衣服是天下最破的,肩头补绽足有寸厚,脏得看不出布色。这一件衣服也是天下最漂亮的,单是右胸的一枚指扣、一条链子,还有两块坠玉,都是上好的货色。奇的是,这一件衣服是从中间缝起来的,左边一半儿破烂不堪,右边一半儿富丽堂皇,穿在苏叫化子的身上,让人看了惊讶不止。苏叫化子穿了这一件宝贝衣服,眉头不展,愁在眉梢。他与洪七都去那桌边,苏叫化子一屁股坐在上座上,不吭一声,洪七却去下手坐下,向左边右边的八个人一一见礼。

欧阳镝见这十人坐定,原先的八人也都是一语不吭,后来的这苏叫化子突地东嗅西嗅,说道:“好酒,好酒,这是五十年陈的女儿红,我得好好地喝上一杯。”说罢,便去抓酒杯,如长鲸吞水一般,连连喝下了九杯酒。

坐在左右的八个人都看着他喝酒,没有一个人声语。等他喝得差不多时,一个锦衣人说道:“帮主,你老人家看……”他一语未竟,就见苏叫化子大声嚷道:“别叫我帮主,你们别叫我帮主。做你们这帮主有什么好?你们天天打架,什么一会儿是锦衣派了,一会儿是污衣派了,弄得我老叫化子头疼。你说说,单是这穿衣服,我就叫你们弄得难受,我活在这世上,有一件衣服遮羞也就是了,偏偏得穿一会儿什么污衣,再穿一会儿锦衣,谁记得这些?你看,我老叫化子有了一个新招法,好不好?我用不着记着什么时候穿污衣,什么时候穿锦衣,我只是穿这一件衣服,一半呢,是你污衣派。另一半呢,是你们锦衣派。这样大家都不吃亏,是不是?”他盯着八人,再说道:“可是,我穿这件衣服也不好,走在街上人人都看我,像是看着一个怪物。这不好,这不好……”

苏叫化子很是烦恼,他一连声地叹气。

锦衣派的老大就道:“帮主,你这样穿衣,本来就不行。”未待这老人说出个道理来,苏叫化子就勃然大怒,他怒道:“你说什么?这样不行,那样不行,我做什么还行?”这老人见苏叫化子大怒,就十分惶恐,忙说道:“我说这样不行,是说帮主的衣服不合规矩。帮主……”

苏叫化子一听得他说自己的衣服不合规矩,就气哼哼地道:“我怎么不合你们的规矩了?曹老大,你说,这一半衣服是不是锦衣?你看,不光是锦衣,而且是很漂亮的锦衣呢。对不对?这一条链子,这两块坠玉,还有一枚指扣,都是好货色,花了我五十两银子,你知道不知道?你说,我这是不是锦衣?”

这曹老大吃他逼不过,只好应道:“帮主,你这衣服是锦衣,而且也真是像我们锦衣派的帮主。但是……”

苏叫化子大声道:“好,好,像就像了,是就是了,喝酒喝酒,既是你锦衣派没什么事儿了,自是最好。我说于大头,你们污衣派不是也有什么说道罢?”

右边的一个男人三绺长须,他站起来说道:“帮主,属下也觉得曹兄弟所见极是。帮主如此穿衣,污衣不像污衣,锦衣不像是锦衣,我们丐帮弟子看了,都是不明所以。还望帮主另想一个万全之策才是。”

苏叫化子哭丧着脸,说道:“算了算,想什么万全之策,你们一个叫我穿破衣服,一个叫我穿好衣服,我过几天就糊涂了,还不如这样痛快。”说罢,苏叫化子愁眉不展。

一时八人就纷纷出声,劝说苏叫化子穿污衣锦衣,说得热闹。

这边,欧阳锋与欧阳镝慕容姑娘三人早已经听得明白,这苏叫化子是不耐烦听他们罗嗦,他也不愿意换衣服,所以做这个丐帮帮主也有些难受。但不知他们八人齐齐地在这里等苏叫化子,是不是就只为了这一件事儿,为他穿什么衣服而忙?

正是时,天下大派,最大当属丐帮。丐帮自古就分成两派,一派是污衣派,一派是锦衣派。污衣派的主张是,你既是乞丐,就是吃的讨饭,穿的破衣,住的草屋,没有这些,你还是什么乞丐?但锦衣派却不如此认为,他们以为,做乞丐本来已是亏事,吃的不好,住的也不好,可总得有一样是好的,得穿一件好衣服。俗话说人是衣服马是鞍,这衣服光鲜,也让人高看一眼。污衣派便笑他,既是化子,就总是化子,穿上好衣服,又有什么用?再说你一个化子,哪里一躺就是住处,哪里一讨便是吃的。穿一件好衣服怎么办?躺躺不得,住住不得,真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了。两派争吵已久,却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如此定下规矩,帮主要一段时间里穿锦衣,一段时间里穿污衣,以示帮主不偏不倚,一样看重这锦衣污衣派。

苏叫化子是一个耐不得这些麻烦的人,他做帮主本来就不是十分情愿,哪里还愿意守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他对着这八个人说道:“我不愿意做你们的帮主了,我要走了,我得走,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

说完这话,苏叫化子慢慢站起身来,伸伸懒腰说道:“我看,你们干脆另找一个帮主,我记不住你们这些罗嗦,什么污衣啊净衣啊,我记不住。”

他起身要走,一时急坏了这八人。八人的手脚也快,都齐齐站了起来,拦在苏叫化子面前。苏叫化子大怒道:“哎哟,你们是不是要我的命?”一说话,人身子一滚,便欲逃走。但八人都动,把他逼到了一张桌子前。苏叫化子一纵身子,又飞到了他的座位上,对众人道:“你们为什么不坐啊,四处跑什么?为什么不坐下好好喝酒?”他看着洪七,洪七在乐。苏叫化子道:“你小子乐什么,要你也做一做丐帮帮主看看,看你不愁歪了脑袋才怪。”说罢,长长地叹了口气。

欧阳镝看得明白,这苏化子的武功只怕是在他师父之上,他这一滚,实在神奇无比,是他不愿意伤了这八人的自尊,才又回到了他的座位上去了,不然此时他早已经离开这听雨楼了,众人哪里去找他的踪影?当下心里甚是佩服。

正在热闹的时候,从楼下传来了一声叫喊:“铁掌帮上官帮主到!”就听得楼梯脚步格格响,有那么八九个人一齐走上楼来。一边走还一边说笑,说得高兴,快活。走到了楼上,看到了这两桌有人,欧阳镝这三人还罢了,一看对面的东南角的那一桌,就沉吟了,一个人道:“帮主,我们是不是换一个地方?”便见中间一个人道:“换是不必换了,我们坐在这里就是。”这人一声答应,便去这西北角挨近欧阳镝三人的地方寻张桌子,用衣袖扫扫本来无甚灰尘的凳子,请上官帮主坐下了。然后再喊来店家,要酒要菜。等店家人走去,这九人静静坐着等菜。

欧阳镝看得明白,这九人中,至少有七个人是武功高强之辈,他们中间的那个刚猛汉子看来就是什么上官帮主了。他足足有四十岁年纪,他的手很黑,也虬筋暴突,显然是练有什么古怪掌法。这些人本来一上楼是有说有笑,但一到得楼上,见了这一桌丐帮之人,便一个个沉默缄语,再也不出一言了。坐在中间的那个上官帮主只是说了一句话:“快吃快上路!”然后再也不出声,只等来菜。一时菜来,便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只有那个上官帮主不吃饭,只是呆呆看着众人吃。别人也不去理会他,待了一会儿,店家拿来了一坛酒,放在了他的面前。这上官帮主就打开酒坛,深深吸了一口气,就要放怀大饮。

恰在这时,从门口冲进来了个小小的孩子,这孩子显是穷丐,穿一件破衣,手也肮脏,一时冲到了这上官帮主面前,想冲过去,到那边丐帮人的桌上去讨要东西吃。谁知他跑得匆忙,一过时,把这上官帮主手臂一碰,竟然把一只酒坛碰掉,酒坛眼看得要掉在地上了,小孩子吓得大声叫了起来,不知所措。睁睁看着这酒坛要掉在地上,竟然没人能救,这上官帮主突地一声笑,用脚一踢,就把这一坛酒踢了起来,酒坛平空飞起,向他的头上飞来,他伸手一接,把它接住。

一边的大汉一声怒吼,一把就把小小孩子抓在了手里,他声吼道:“你干什么,忙奔丧啊,你亲爹死了不成?”小孩子嗫嗫嚅嚅,说不出话来,一味地叩头求饶,吓得要命。

这一边的大汉看着这要酒的人没有说话,知他是愿意自己重重地揍这小孩子一顿,就站起身来,大声道:“我不打死你,你还会乱闯!”

他出手便打。

突地,那上官帮主出手一抓,抓住了小孩子的衣襟,这小孩子的衣襟早已糟朽,一抓就哗地一声,都撕得碎了。这孩子声带哭腔,叫道:“你赔我衣服,你赔我衣服!”

那大汉叫道:“你弄洒了我们帮主的酒,没要你赔就不错了,你是不是要讨打?”正要动手,忽然那上官帮主叫住了他。

这帮主蹲下身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言下甚是和气。这孩子见他蹲下身子,对自己和颜悦色,就再也不叫了,他轻轻地说道:“我叫做裘千仞。”大汉道:“好名字!千仞千仞,是不是很高啊?”这小孩子见问,就道:“我不高,我第二高,我哥哥叫做裘千丈,他比我还高,我妹妹叫做裘千尺,她就比我矮。”

一边的欧阳镝正在想,如果那大汉真的动手打这小孩子,说不得他就要出手了,更有另一边的那苏叫化子已经眼睁睁地看着这大汉出手,一根筷子拈在手上,一出手时,筷子飞过去,那大汉的手臂就得对穿上一根筷子。但好在这帮主突地和颜悦色,对孩子讲话也和和气气的,苏叫化子与欧阳镝都是松了一口气。

这大汉道:“我叫做上官威。这名字却没有你的名字好。”这上官威回头道:“贾三兄弟,你去对面铺子买一些衣服,要上等的货色。”

贾三没听明白,问道:“帮主,给谁买衣服,莫非你老人家的衣服脏,要换一换么?”

这上官威道:“胡说,我要换什么衣服?你看这孩子,看裘千仞裘公子的衣服,被你撕破了,你去买一套好衣服来,给他换上。”

贾三不明底里,但一听得帮主有命,也不敢再问,只是如飞一般地去了。这上官威对小孩子道:“你的哥哥妹妹在哪里?”

一说此话,这孩子就落泪了,哽咽道:“他们,他们都……给人家干活……”上官威的脸色仍很和气,说道:“你们在谁家干活?”裘千仞道:“他们在张大善人家。我哥哥给人家做小活儿,我妹妹在他家当丫头。”上官威道:“他叫个张大善人,对你们必是好的了?”一说此话,这个叫做裘千仞的孩子竟然哭了起来,哭声嘤嘤细细,好不伤心。这上官威道:“我叫人把你的哥哥、妹妹都叫了来,好不好?”

这孩子大惊道:“不行,不行,他们来了,张大善人会打他们的。”这上官威道:你哥哥在他家干活,他给你哥哥多少银子?”孩子道:他不给银子,给吃饭。”上官威点头,他又问道:“我把你哥哥找来,让他帮我干活,让你的妹妹也来,帮我做事儿,给他们每月白银三十两,好不好?”

这裘千仞都有些呆了,他看着上官威,慢慢说道:“你骗我?你是在骗我……”

上官威道:我为什么要骗你?”一回头,向身边的大汉伸手,那大汉就拿出一锭银子,上官威把这一锭银子放在他的手上,说道:“这是五十两大银,你拿去给你哥哥、妹妹看,他们会不会愿意跟你来?”

这裘千仞小小孩儿,从来也不曾见过这么大的银子,当下心里又惊又喜道:“我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来。”

上官威道:“你去,对那个张大善人说,让这孩子的哥哥、妹妹都来,带他们回帮里!”那人忙起身去办。

欧阳镝三人越来越不明白了,这人难道是一个走到哪里就施舍到哪里的活菩萨不成?他为什么如此?另一边的苏叫化子等人也是纳闷,他如此做,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