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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下奇会

在汴梁城西,有一个花园,花园叫凤园。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一个很不平凡的地方。

凤园普通,是因为它的主人并不是当朝官宦,也不是江湖人物。它的主人叫凤凰,是男人,还是女人,谁也不知道。有人认定是个女人,但也有人认定是个男人。在大宋天下,一个女人做得了什么事?

但凤凰不是官宦世家,不是武林人士,不是江湖豪客,所以凤园寂寞,非常寂寞,平日极少有人前来这儿留连,凤园里也从来没有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那热闹。

凤园也不平凡,从凤园大门进去,便到了一个码头,入园即近水,远远望去,凤园很大,却只是一片湖泽,所有的楼台亭榭都是在那水上建构而成,颇为壮观,华美。那些楼台亭榭都修筑得十分小巧华美,远远一眺,若如仙阁琼台,让人生顾盼之思,让人生企羡之心。

有很多大宋的功臣世家想占下这凤园,但他们一有了这个念头之后,便被人阻止了。阻止他们的人想必是比他们势力更大官势更强的人,阻止他们的人言词委婉,让他们隐隐约约地知道凤园不可图,如果图这凤园,日后自己的日子肯定要十分难过。官场上的人都是明白人,他们自然不再敢染指凤园,猜测凤园是皇家的人在主持,甚至有人认定这凤凰,一定是个女人,是天子宠幸的女人,所以从此对这凤园不敢闻问。

凤园很平静。

只是在荷花绽开,满园芬芳之时,时常见到一些女人在园内荡舟。小舟很小,只能载两三人,这些女孩子三五只舟相跟着荡,在荷丛菡萏间游戏,时或可以听见她们那娇柔羞怯的呼声,也时或可以听到一曲悠悠扬扬的琴韵,这曲子听起来不象世间俚曲,倒象是从天上清清爽爽地飘下来的。

有人见过凤园的那些女孩子,据说她们都很美。

这一天很不平常,凤园来了客人。

客人有八位。

先来的是一个瘸子,他坐着一辆华贵的马车。

马车停在大门口。

园门的几个守门大汉眼睁睁地看着这辆马车,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拉车的四匹马,一色的踏雪乌雅,白雪似的马蹄,一身软缎子般的黑毛,亮而光滑。这马车跑了很远的路,马儿身上却没一点灰尘,连那雪白的蹄上也见不到一点儿灰垢。

马是好马,好得让灰尘只能在车后很远处飘飞,绝赶不上马车。车子是用一整块玉石雕成的,这车就很怪,黄金车轮和车轴上,嵌着一块雕成的玉石。

玉石雕的是八仙之一脚瘸铁拐李,可怪的是车身玉石雕成铁拐李的拐,铁拐李的葫芦,铁拐李的衣服袍子,却没有铁拐李的人头。如果这个坐车的瘸子坐在这玉石上,他那沉沉的屁股正坐着铁拐李那大得吓人的葫芦肚上。这葫芦肚被弄成了一大一小两个坑坑儿,瘸子坐在葫芦的大坑儿上,赶车人坐在葫芦的小坑儿上。

只有这赶车人把马车驱驰如飞,你才明白,铁拐李的脑袋这时才有了,瘸子的头正好在玉石车身上,他的脑袋就成了铁拐李的脑袋。

瘸子姓玉,天下所有对珠宝钻石美玉感兴趣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个玉瘸子,他是天下第一个珠宝钻石美玉的经手人,他是玉瘸子。

玉瘸子没商店没铺面没字号,他只是玉瘸子。

他来这凤园做什么?

玉瘸子慢慢下了车,走到门口。

凤园的守门大汉成一横排,站在门边,都瞪眼看他。

玉瘸子从怀里掏出帖子。

帖子也不平常。这帖子是长六分、阔三分的对折金箔,金箔上印满了花纹,花纹上处处是翩翩飞翔的飞天玉姿,金箔里面只有一句话,是刻在金页面上的字:

“凤园有你想买的和你想卖的最好东西,你来不来?”

刚一看,似乎这句话也不稀奇,有东西可买,有东西可卖就是了。但仔细一想,便知这其中颇多蹊跷,有你想买的不假,也有你想卖的就不对了。我想卖的东西在我自己手里,怎么会在你凤园?

这帖子很金贵,是讲明了两点:一是凤园很认真,用金箔打就了帖子。人家这一份认真,就足可以证明准备充分,心思不凡。二是这帖子很珍贵,非寻常人可为。据传唐时嫁文成公主与蕃王松赞干布对那庚贴才是用金箔打制而成的。那是两国之间的大事,用金箔做帖子是郑重,而这凤园的请客,竟用这么一张帖子,岂不让人震惊?!

好在玉瘸子不震惊。

他见过了天下最美的东西,他还会吃惊么?他不会再吃惊了,他只是觉得奇怪。

奇怪的是他从来也不知道这凤园的主人是谁,也不知道凤园的主人要向他卖什么。他更好奇的是,他要问一问凤园的主人他会知道玉瘸子一些什么事,他们要买玉瘸子些什么东西。

玉瘸子就来了。

他递上帖子,守门大汉就闪开了路,还了他帖子,让他进了门。

一进门,当头就是水榭,水榭不长,尽头处是一个泊舟的搁板,有几个女孩儿在水榭边静坐,见玉瘸子过来,就有一个女孩儿一笑,挽牵小舟,请他登舟,然后上船,摇橹荡舟,慢慢荡向远处。

第二个来到凤园的是一个落魄书生。

这人只穿一件长衫。长衫很旧,洗的变了颜色,能把白色长衫洗成这种不灰不白的颜色,说明这人很穷,日子很不好过。

他也来到这凤园门口。

看园门口的大汉不理睬他。

这人看着门楣上的“凤园”二字,竟然痴痴呆呆地发怔,口中喃喃念叨起来:“不对,不对,这一笔端庄,是女人,是女人。不对了,不对了,这口形张狂,不象女人……”

看园口的大汉不理睬他,只要他不走上凤园的台阶,仍然无人理睬他。

可他偏偏走上了台阶,来到了门前,要闯入园去。

大汉们拦住了他。

大汉一吼道:“你要干什么?”

这落魄书生一伸手,他手里竟然也有一张帖子,一张用薄薄的金箔打成的帖子。

“我想进凤园做买卖,你看我可不可以进去?”

大汉傻了,这个连一件长衫也买不起的人竟然也是这次凤园的八大客人之一?

偏偏他手里就有一张珍贵无比的金箔请帖。

大汉们只好肃然一揖,请他进园。

这一回,七个坐在栏杆上的女孩儿眼睛都直了。

她们的眼睛瞪得很大。

对面的这个男人不光不瘸不瞎,而且应该说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很耐看的男人。

男人好看很容易,你粗粗看他一眼,他好看就是了。但耐看可不容易,他让你越看越喜欢看,他是那种经过风月,识得女人风趣的成熟男人。

七个女孩儿都拥向他。

七个女孩儿都愿意为这个男人挽舟。她们情不自禁地拥上去,情不自禁地都想为他操舟,反同时,她们又都想起了她们是女孩儿,就又都怯怯地笑,互相推搡着要别人去操舟。

男人眉心带笑,向女孩儿们说道:“你们是不是不愿意为我操舟?如果你们不愿意,告诉我向哪里去,我可以自己弄舟。”

女孩儿这次声音倒很齐:“不,我们愿意。”

男人笑了:“好,那就请你们来一位姑娘帮帮我。”

女孩儿最后推出一位来。

这是她们七个人中神情最羞涩,年纪最小,又最俊俏的女孩儿,她叫碧叶。

碧叶脸红红的,她被推出来,那神情象被推上祭台的羔羊。

男人一笑,身子向前走动,象要平平直落入湖中,但没一丁点儿声音,眨眼之间,就站在了船上。

船儿不动,只是慢慢显出了吃水的痕迹。

这男人显然有一身奇异的功夫。

男人站在船上,再也不回头看碧叶一眼,也不理会女孩儿们向碧叶做鬼脸那娇嗔神态,只是盯着远远那亭台楼阁。

凤园的亭台楼阁都在那一片浩淼的湖水之上。

船慢慢向湖中荡去。

第三个到来的是一个和尚,这是个不笑的和尚,和尚很胖,很高大。

第四个到来的是一个老婆婆,一个咳声不止的老婆婆,连那划船女孩儿都在为她担忧,划船女儿担心她可能会咳死在这只船上,不等到了凤园,她就会死去。

但她没死,只是闭着眼咳嗽,咳嗽之后,就闭着眼睛喘,喘的时候少,大多时都在咳。这划船的女孩儿很受罪,她宁肯自己死了,也不愿听到这一声一声的咳嗽。

第五个到来的人是一个孩子,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孩子。这人很踞傲,对门口的大汉先来一顿训斥,然后掏出那一张金箔请帖来,大模大样地坐在船上。

第六个人是个年轻公子,一身白衣服的年轻公子。这人用一柄象牙扇子,那扇子精雕细划,扇面上划下了几千个密密麻麻的小字。这公子从里到外,没一点儿布缕不是白色,连脚下的鞋子绗线也是用的白丝线,这人每走一步,就看一眼脚下。他总是皱眉,象是不满意,尽管他很小心,但他的脚下总有灰尘。

第七个人是个女人,一个戴面纱的女人。她不讲话,好象是怕凤园上下有人会认出她似的。她一言不发,只是把她的金箔请帖拿出来,向大汉们亮了亮,就昂然而入。这女人很华贵,有一股让大汉们不得不低头恭敬揖让的气势。

第八个人呢?

第八个人没来。

他没在凤园的大门口出现。也许他不会来了,也许他出了什么意外。也许他不想来,反正告诉应该是来八个人,最后却只来了七人。

七个人如今都坐在这水榭中的房间里。

每一个人都有一处独自的房间。每一个人都发觉他这一组房间与周围的那一群房间只能隔水相望,却无法去那儿。每一个人所处的这房间里都有极其华美的饰物,都有极其俊美的女孩儿在肃立侍侯。

他们都在桌边、屋内找到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

这凤园的主人象知道自己的嗜好一样熟悉他们每一个人。

他们很舒服,很惬意地坐在这里,象在自己家里。

他们在等待。他们的好奇心已经越来越浓了。他们想见见凤园的主人,想知道这么奢华的安排,这么巧妙的聚会是为什么?是什么人办的。

他们在等待,等待着见到主人。

玉瘸子坐在屋里。

他很吃惊,虽然他脸上没有一点儿惊奇之色。他已经有了一种本领,越是贪婪地想得到什么,他面对那东西时的神情就越冷漠。

这间屋子他很熟悉,象熟悉他自己一样。

屋子有一扇门,门是用白玉做成的,玉门要叩才开。轻轻叩玉声响过七次,门就开了。门内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扇屏风一架宫灯,都是用玉琢的。这门内的一切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玉器。玉瘸子熟悉这些,是因为他的家中,那一间密室也同这里一样,房屋一样大小,屋内的东西也一样形状,屋内的摆设也一模一样。

但这里的玉器绝不会同他的一样。他的那一套玉器是神刀罗琛雕成的,可是神刀罗琛已经死去三十年了。

他睁开眼睛,看一眼他面前桌上的玉宫灯,他马上又闭上了眼。

他的心在跳,跳得很厉害,因为他马上明白了,这宫灯的式样,雕刻如同他那宫灯一样巧妙。

莫非是死去的神刀罗琛又活了过来?莫非是凤园闹鬼,鬼从他玉瘸子家里把这套东西统统搬到了这里?

玉瘸子跳起来,看桌子。

玉桌子,应该有两个坑,这两个坑是他用铜盏砸的,他也有发怒的时候,他一发怒,玉桌子就有了两个坑。

他惊讶地张大了嘴,这张桌子也有两个坑,两个和他那桌子一模一样的坑。

玉瘸子不由脸色变了,他不禁毛孔悚然。

他想惊叫起来,想赶紧从这鬼园子里逃走。

但他没喊出来,没站起来时,就听到一个很娇美很温柔的声音:“你等久了吧,真对不住。”

这是个女人的声音,一个让人一听就心神一荡的女人的声音。

玉门被轻轻地叩了七次,进来了一个女人。

这是一个美女。依玉瘸子的话说,这是一块好玉。

她穿着薄如蝉翼的轻纱,静静地站在玉瘸子面前,说道:“我叫画眉,你可以叫我眉儿,也可以叫我画眉,随便你。”

玉瘸子的目光很挑剔,行家看玉时,也是寻找瑕疵的。

玉瘸子在心中一叹,这女人无瑕疵,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如果硬要挑剔点什么的话,她的面颊有点瘦。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毛病,燕瘦环肥,都是一美。

玉瘸子问道:“为什么弄这么一间屋子?”

画眉一笑:“让你觉得象在家一样。”

玉瘸子释然。这么说,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都是与他那房里的一样,并不是从他那里弄来的。但他马上又心中沮丧,有这一套与他一模一样的玉器,他那一套就再也不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精品了,他玉瘸子再也无法向世人夸耀了。

玉瘸子冷冷一笑道:“要我来买什么?还是要我来卖什么?”

画眉也笑,笑得让玉瘸子明白了什么是女人的妩媚:“让你来买东西,也让你来卖东西。”

玉瘸子一怔,他不明这句话的意思。

画眉说得很仔细,也很认真:“我们想让你出面,为凤园卖东西,也想让你出面,为凤园买东西。”

玉瘸子突然哈哈大笑,凤园想做什么?想要他玉瘸子做中间掮客?他们是不是找错了人?他玉瘸子只雇别人做生意,从来也没有被别人雇佣过。你听说过老板雇佣人,但你听说过老板被人雇去做佣人吗?

玉瘸子是大老板,而且是天下珠宝钻石玉器的最大的老板。

凡他经手过的玉器,在不惹眼处都刻一只脚。这是玉瘸子的标志。凡是有玉瘸子这只脚的标志的珠宝玉器一出手,就可以多卖上五分利。

但玉瘸子出手的珠宝玉器没一样假货。

有人竟想打他的主意?这就让玉瘸子不禁大笑起来了。

但画眉不笑,她并不认为她那主意很可笑。

她为什么不笑?莫非她认定她这个荒唐的主意很可能会被接受?她认定玉瘸子会放着天下第一的老板不做,去做她这个凤园的奴才?

玉瘸子道:“我为什么来买你们的东西?你们有什么东西可卖?”

画眉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纸,这是一张薛涛笺。

笺上用一笔娟秀的小字写出:

一渤海火龙珠

二火烧杯

玉瘸子马上一阵子心跳。

这短短的几个字不啻在玉瘸子耳边响了一声雷。

渤海火龙珠,一颗赤阳神珠,有人说,将此珠放于干燥物什上,无论是日照还是摩擦,都可以引火。将此珠掖藏于怀内,可以百毒不侵,冬着单衣也不觉寒。这时一粒奇宝。火烧杯,据说是帝喾时代的一只烧杯,说是上古时人就会烧瓷,竟然烧出了崩瓷状的一只烧杯,烧杯的瓷裂纹状象是各色各形的火,那形态奇异生动。有人传言,无论你将火点燃,烧成什么形状,都逃不开火烧杯上那火势的描画。这确确实实是一件极为奇异的古物。

玉瘸子不笑了,他的脸色肃然。

“如果我说得不错的话,渤海火龙珠如今是江南豪富武林世家江门的家传之宝。江门没被武林人扫平,这渤海火龙珠自然不会落到江湖人手中。那只火烧杯,是天龙掌门人东方既白的喜物,无论你花多少银子,这两件东西都不会被拿出来卖的。”

画眉嫣然一笑,她转身走出门去。

再进门来,手里就端着一只玉盘子。盘子里放着的,是那两件宝物。

画眉道:“你可以好好看一看。”

玉瘸子的脸色很不好看。

这确实是那两件宝物。

他沉吟半晌,终于开了口:“我想买下这两件宝物。”

画眉一笑道:“当然玉爷会买,我想玉爷也会买下这两件东西。”

玉瘸子说:“我想见见凤园的主人。”

画眉神色郑重:“我就是凤园的主人。”

玉瘸子笑了,笑很自信:“我只听说凤园的主人是一只凤凰,可你告诉我,你只是一只画眉。”

画眉道:“你见不到凤凰。世上有几个人能见到凤凰?传说古时的大禹见到过凤凰,秦穆公见到过凤凰,以后很少有人见到过凤凰了,你不是秦穆公,也不是大禹。”

玉瘸子想起身就走,但他看着桌上那两件宝物,舍不得宝物,他从来不让宝物在他眼前溜走。

他终于问道:“这两件东西,你想卖多少银子?”

画眉轻轻一叹:“如果你愿意为凤园做事,这两件宝物可以送给你。”

玉瘸子怀疑他听错了,他不相信他自己的耳朵。

落魄书生走进了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很空落,没什么家俱,只有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摆在屋中间,屋四面是台子,台子上摆有九九八十一个烛台,烛台上有烛,烛都点燃着。四面都有蜡烛,他身后是门,门在他进来之后关好,当他稳稳坐在石头上时,门这一侧才轰轰然升起一排蜡烛,也是九九八十一根蜡烛。

奇异的是这九九八十一根蜡烛都一样高。

这只有他的童儿小慧小聪两个人才可以办得到。

但在这间和他练功密室一模一样的屋子里,一切都宛如家中,一切都同秘室里一样,蜡烛燃烧着,坐着的石头也是一模一样的。他把手伸出去,摸四边的字,也是一边一个字,这四个字是:心如止水。

他很惊讶,但他不动声色。

他如在家中,他现在如果是在他的秘室之内,他会做什么?

他突然一声啸吼,以指化剑,在空中凌纵,飞身来去,使出了他的独步天下剑法——逍遥剑。

“神仙乐逍遥,

把酒酹滔滔,

江橹纵飞远,

白云唱松涛。

相机邀云汉,

不负大风高,

心如止水静,

锋镝逐波潮。

…………”

这是剑歌,也是剑诀。他用毕四四一十六句剑诀,剑光摇曳,划一屋烛光,所有蜡烛皆落地而灭。

曹植七步成诗,做绝句一首:这落魄书生一十六句诗毕,以剑削三百二十四支蜡烛,支支削头留身。

就有人轻轻一叹道:“好剑!真是好剑!”

落魄书生也不回头,他慢慢走过去,在那块石头上坐下,然后才抬头看进屋之人。

这是一个女人,一个一身翠色的女人。

这女孩子很美,是翠得欲滴的美丽。

“你叫什么名字?”

“翠鸟。”

天下竟然有人叫翠鸟,是那种小巧而伶俐的鸟儿吗?

她点点头。

她叫翠鸟。

落魄书生一笑:“我要见凤凰。”

翠鸟一笑:“你只可能见到翠鸟。”

她走上来,偎向男人。

这是一个柔若无骨的女人。她的身体能弯曲自如,能从常人想不到的地方弯曲过去。让人以为女人柔如蛇,也艳如花。

翠鸟的脸色很红。

落魄书生一笑:“你想引诱我?”

翠鸟已经在呻吟:“何必引诱,就是让你死在这温柔乡中,对凤园又有什么好处?”

落魄书生一振,她的话很对。就是弄死了他,对凤园又有什么好处?

他的身子缓缓移过去,抱住了翠鸟。

翠鸟抬起头来,眼睛在说话,两片颤抖的唇在述说着饥渴。

落魄书生笑了,他明白女人的呼唤。

于是,他与翠鸟就卷入爱河之中。他们没沉溺于爱河里,是因为落魄书生的座下有一块方方正正,写着“心如止水”的石头。

他们的欢乐很持久。

落魄书生问:“你们要我来买什么?”

翠鸟闭着眼,体味着快乐,她此时不想讲这件事,但男人的热烈是身体,却不是心,所以她只好回答:“要你来买武林至尊的权势和地位。”

落魄书生一惊,但双手仍很温柔,在呼唤女人的欲望:“用什么来买?”

翠鸟道:“用你自己。”

落魄书生怔怔地看她,他不明白翠鸟这一句话的意思。

“如果你每行一件事都听翠鸟的,或者说是听凤园的,你就可以做得成武林至尊。”

落魄书生一笑:“如果我做什么都听你们的,我是什么武林至尊?我只不过是凤园的奴才就是了。”

翠鸟一笑道:“不错,凤园的奴才就是武林至尊。”

落魄书生一叹:“我明白了,你们要我把自己卖给你们。”

翠鸟一笑不语。

落魄书生很吃惊,虽然最近江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吃惊的了。他在心中思忖:这翠鸟显然并不是凤园之中的大人物,凤园的主人是谁?他为什么有这鲸吞天下的野心?就凭翠鸟这样依依可人的女孩子么?象翠鸟这样的女孩子,虽然很可爱,但也不能让心如止水的他为凤园卖命。

他缓缓说道:“如果我说的得不错,你不是凤园的主人。为什么不叫你的主人出来?”

翠鸟的动作很慢,她尽力让她的丰腴和俊俏留在落魄书生眼里。

她穿好了衣服,慢慢走了出去。

落魄书生在等,他要等这个凤园的主人。

他收到这张金箔请帖之后,一直在打听凤园的主人是谁,但他没有成功。

也许,他马上就会见到凤园的主人?

他闭着的眼在跳,他嗅到了一阵香气,这香气极淡,但很醉人,他听到了很小很小的铿锵之声,这是佩饰在身上的环佩在鸣响。他明白,走到他面前的又是一个女人。

莫非这凤园的主人就是一个女人?

他听到了一个极为媚人的声音,这声音低沉,好听,直如响在他心底里:“听说你想见我?”

落魄书生心神一荡,他没敢睁眼。

他时常见到这样的女人,很可能她的身姿动人之极,却相貌平平:很可能她的声音委婉动听,人却十分难看。这个媚人之声的女人,她长的什么样?他很害怕她长得难看。

“你是不是不想看看我,我只是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

他马上睁开了眼。

他看见了这个女人。

这是一个穿戴很特别的女人。她不象翠鸟,她只穿一条长长的湘裙,上衣是一件小衣。束腰极高,高得让他吃惊。他从没想到女人可以双腿如此颀长,而又肩胸生得这样好的。女人的发髻挽成一朵乌云,乌云坠在耳边,逶迤直至双胸,象两条盘缠的丝带,直拨双乳,及至双乳时,这丝带就没了,留无限韵味给人。

这女人的脸很明丽,有一种极高贵的神情。

落魄书生觉得中气在沉,沉向丹田,使他觉得身子在坠。

女人的手象玉,慢慢抚着鬓,鬓边是白白的皮肤,乌黑的发丝:“你为什么要见我?”

落魄书生笑了,笑得很放荡:“一见到你,我几乎要改变主意了。”

女人的眼睛幽幽的,很深:“你有了什么主意?”

落魄书生问道:“你让我做武林至尊,不知道你会给我什么好处?”

女人笑了,笑得很明朗。

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女孩儿,把一柄剑放在桌子上。

这是一柄鞘已陈旧的剑,剑鞘斑驳锈蚀,已经几乎脱褪尽了鱼皮,原来嵌在剑柄上的珠子也被人剜掉,这是一把锈剑吗?

落魄书生一笑,傲然道:“也许不用告诉你,我在十年前,杀人就不用剑了。”

女人象在低语劝他:“剑在眼前,为什么不看上一看?”

饶它是好剑,又当如何?他见过许多名剑,见过杀人如飞梭,来去任往还的宝剑干将莫邪;见过那一出剑必饮人血,人临危剑不拔自飞的湛庐神剑;也见过要离用来刺庆忌而终不用的壮士剑;也见过专诸藏之鱼腹的短剑。好剑他见得多了,这柄剑又好在哪里?

他拔出这一柄剑来。

剑无锋,剑尖已圆钝了,黑黢黢又没什么光彩。

剑身之上,却有两个大篆古字,一面一个字,这两个字是“天地”。

落魄书生脸色一变:“这是黄帝之剑?”

女人笑了:“黄帝战蚩尤之时,立于指南车上,用此剑拨云雾,拨迷津。这是上古神兵,佩带它的人,出入有王者之象。”

落魄书生道:“好剑,好剑!”

女人一笑:“如果你答应,就可以有用不尽的金银,也可以享受不尽女人的温柔。”

她的手一指,指风叭地击在墙上,那墙是中空的,声如用鼓棰击鼙鼓,咚地一响。

门就缓缓打开,从外面逶迤而入一十二个美艳女人来。

女人道:“你可以要她们中的任何人跟你去。让她们服侍你,你可以轻轻松松地活着,快快乐乐地杀人,做武林至尊,为什么你不干?”

落魄书生一一看去。

女人多了,眼光必然很挑剔。

他一一审视。

这些女人都是绝色女人,人人都很有神采,翠鸟在她们之中,排在第三位。

翠鸟低着头,明眸皓齿的翠鸟在这一群美女之中已经不那么惹人注目了。

落魄书生一笑:“她们都不错,可有一个人更好。”

女人道:“你说的是谁?”

落魄书生轻轻吐一口气:“你。”

十二个美女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落魄书生与这女人。

落魄书生想问她许多话,但他一句也问不出。如果他能只问一句的话,他早就问了。他无法一句话问明白这凤园的一切。

既然什么也问不出,就只好什么也不问。

落魄书生看着面前这个女人,他的目光沉迷了,他明白他已经要答应这个女人了。

这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精灵。

落魄书生叹一口气,问道:“你现在要我干什么?”

女人嫣然一笑,身肢很奇异地扭动:“我要你抱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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