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头老四和劈头老五都在回眸楼上。
他们都在可卿的屋里。
他们是在真正地狎妓冶荡，因为他们拿来了一千两银子，他们住在可卿的屋里，劈头老五同可卿在一起，劈头老四同另一个妓女梅子在一起。
他们什么都不在乎，因为他们准备死。
他们要女人作陪，每天从天亮起就喝酒，一直喝到拿不住酒杯。他们的手在抖，他们抱女人时手很紧，因为留恋这最后的快活。
他们是丐帮劈头，他们不怕死，但害怕死前的寂寞。
他们不愿寂寞地去死。
他们两人在回眸楼上，是两块钓饵，是准备好让牟熊来杀的。牟熊派人当众杀死他们，孝衣令召集来的北方天下三十八万徒众的一百零八家分舵筐头儿便会替他们复仇。
有劈头老大和劈头老二，只要这两兄弟还活着，他们的仇必然会报。
孝衣令一行，牟熊必须为丐帮六劈头尝还血债。
正是夕阳西下时。
回眸楼开始热闹起来了，来了一拨拨趁夜寻欢的客人，招呼声，笑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劈头老四与劈头老五仍在喝酒。
他们在喝一坛熊酒。
这是劈头老五从走进回眸楼就一直留着的一坛酒，他与老四相约，临难之前喝这一坛熊酒。
熊酒是秋阳之日，山梨落地被太阳晒热野熊吃它入腹之后发酵，又马上杀死野熊取出腹中山梨而酿的酒。熊酒的劲儿大。
劈头老四道：“五弟，干！”
劈头老五也举杯道：“好，四哥，干！”
两杯酒下肚，腹内如烧烈火，劈头老四和劈头老五这两个血性汉子豪兴大发。
劈头老四道：“五弟，丐帮在我鱼漂儿前辈手中，何等气概！真让我心里快活。可自从让这个牟熊做了总筐头之后，我们丐帮便没什么好日子过了。岂不叫人懊丧？我听说鱼漂儿前辈也好酒量，天下没人喝酒比她喝得快的。她一饮酒，又善操琴，唱一曲《将进酒》，让人血脉贲张，直欲上疆场与敌人一搏。你我为什么不学学鱼漂儿前辈，也比比谁喝酒喝得快？比比谁唱《将进酒》唱得好？”
劈头老五道：“好，四哥雅兴，兄弟自当奉陪。”
两个人比谁喝酒快。
然后就唱，唱这一曲《将进酒》。
劈头老四与劈头老五都是鲁莽汉子，性情中人，自然也不懂什么诗词歌赋，但因为这一曲《将进酒》是丐帮总筐头儿鱼漂儿心里的曲子，每每静夜中宵，一人操琴而唱的长歌，便使得这丐帮总舵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了这一支慷慨悲歌的曲子原是先前唐朝大诗人、游侠李白所作的一曲长歌。所有的丐帮之人都心仪鱼漂儿的风采，自然人人会唱这曲长歌。
于是，二人击节而歌：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劈头老四与劈头老五正凝神唱，心中也有一股悲壮之气油然而生，这时，面前突然站了一个老人。
这老人戴着面具。
老人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两人唱。
看来这人来者不善。
劈头老四与劈头老五生死不惧，何惧一个静静站立的老人？即或他就是牟熊派来的勾魂无常，也打消不去他们二人的慷慨悲歌。
“……钟鼓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为何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劈头老四与劈头老五歌罢，一股激情犹在心头激荡不已，鱼漂儿前辈长歌此曲，以曲言志，果然悲壮。他们歌此一曲，又畅饮此一坛美酒，此生不虚了。
老人的声音很平静。
“丐帮当乱，让你们想起了鱼漂儿。”
劈头老四与劈头老五心头一惊，便知此人一定是个江湖高手。他必是牟熊派来杀死他们二人的杀手。
劈头老四与劈头老五互望一眼，兄弟之心相通：就是技不如人，也要拼力一搏。
老人看定可卿与梅子。
“男人们做事，你们为什么不走？”
梅子是妓女，能嗅到生杀之气，就慌慌张张地走了。可卿没走出去，只是稳稳坐在那里。
老人问可卿：“你为什么不走？”
可卿一叹：“我往哪里走？这就是我的屋子，他们是我的客人，连你进来，也算是一个客人，客人不走，主人往哪里走？”
老人道：“好！不走就不走。”
老人又双目凛凛，直视着劈头老四与劈头老五。
老人道：“你们都是鱼漂儿的人。鱼漂儿不在了，但你们仍是她的人。”
老四与老五不讲话，他们在等待，不知道这个老人与鱼漂儿有什么恩怨。
老人一笑道：“可惜，鱼漂儿的本事你们却一点儿也没有。”劈头老四和劈头老五神色变得愤然，他们不能容忍别人讥诮鱼漂儿。
老人道：“鱼漂儿喝酒喝得很快……”
老人手一动，一杯酒已经倒进嘴里。
老人很快，劈头老五和老四根本没看清他是如何把这一杯酒倒入口中的。
老四失声道：“你喝得也很快。”
老人点颔道：“不错，我也很快，但不如鱼漂儿快，也不如米离快。”
米离是鱼漂儿的师父，传她寂寞剑的师父，也是她心心相印的情人。自米离死后，鱼漂儿眼中不复再有中意的男人。
劈头老五心细，注意到这老人讲到鱼漂儿时那神情语气颇有些变化，知道这老人必然同鱼漂儿极有渊源。
他知道鱼漂儿，知道他喝酒不如鱼漂儿快。
老人手极快，从背上拿出一只琴囊，置琴于案上，双手轻抚，双目凝定，便低声唱了起来。
他唱的竟也是这一曲《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
劈头老四和劈头老五心中暗暗吃惊。
这个老人竟能把李白这一曲慷慨悲歌，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曲子唱成了悲凉，哀婉的调子。
他是什么人？
据说鱼漂儿前辈当年也以这一曲悲歌，唱得丐帮中人人人凄然泪下。那曲调也悲伤凄凉，让人愁肠百结，哀心渐成寸断。
琴声戛然而止。
劈头老四和劈头老五惘然若失。
他们不知道琴声带走了什么，只知道他们现在很迷惘，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老人道：“鱼漂儿唱《将进酒》时，从不用手掌去敲桌子。”劈头老五和老四很尴尬。
老人又道：“鱼漂儿也从不坐在这里借酒浇愁，也不坐以待毙。”老四与老五神情一震，老人竟然知道他们是在这里等死。
老四昂然道：“丐帮劈头以死赴义，以死赴难。劈头不怕死。”老者一叹道：“可惜你们已经不能再死了，你们的劈头老大和老二已经都死了。”
老四和老五都吃惊地看着老人。
老人一叹道：“也许你们不相信，但我可以告诉你们，老大死于云飞山庄，是和云涛云老爷子一起死的。老二死在树林子里，是和赌痴卢春在一起。”
老四和老五流下了泪。
他们知道老人这是实话。
老人道：“你们不能再死了，如果你们再一死，孝衣令便没了主人，牟熊就很可能会快活地在北方武林称霸了。”
老人冷冷说道：“你们已不能再死了，你们没权利死，必须活下去。”
老四和老五互相望了一眼。他们心情很沉重。他们不怕死，但他们没权利死，必须活下去，还有十几天，他们一定要出现在丐帮的孝衣令大会上。
“可惜他们已经不能不死了。”
声音刚落，屋里便多了一个人。
这是个很粗壮的男人。
这人很威武。他长得也很奇特，一双手很大，很粗，象一只握紧的大锤。他的脑袋也很大，很圆，双眼圆睁，象两只铜铃。他的胡须向外扎撒着，象炸开的刺球。
这人站在老四和老五面前，虎虎生威。
老人看看这个人，突然轻轻一笑。
“是虎四？”
那人点点头，声音象重鼓：“是虎四。”
老人也很吃惊，他看着这个头大如斗的人。
十二天下之中，有一句话是“虎狠龙傲，鸡牛不靠”，这人是虎四，自然是人人闻之色变。
传闻之中，虎四曾生生剥下一个人的人皮。
传闻之中，他曾一个人追击三千余里，杀死笑天风侯星，那个笑天风侯星据传是轻功第一的高手。
谈起十二天下，真是人人谈“虎”色变。
劈头老四和劈头老五知道，他们今天已经是凶多吉少。
他们不怕死，但他们不想死。他们丐帮六劈头兄弟之中已有四人喋血，必须待一百零八家分舵的筐头儿到来，等到那时，他们才会向牟熊讨还血债。
他们决不容许牟熊带领丐帮去残杀北方武林中人。
但他们没活路了，他们的煞星来了。
这人是十二天下中的虎四。
老人竟然不慌不忙，坐了下来，眼光冷冷看着虎四。
“听说你杀了笑天风侯星？”
虎四一点头道：“对。”
“杀得好！”
老人一赞：“笑天风奸人妇女，掠人财物，是个武林败类，你杀死了他，想必会人人称快。”
虎四听这一赞，脸上也有了一点儿得意之色。
老人一叹道：“可惜你又要杀人了，要杀丐帮中人人钦敬的劈头兄弟，这会不会让天下人齿冷？”
虎四道：“这二人助那一个狼崽子作孽，偷走丐帮总筐头儿的寂寞剑谱，还杀死丐帮中自己的劈头兄弟老六，这种人，不杀了他，留着他做什么？”
老人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偷了剑谱？”
虎四道：“老四，老五，我只问你们，剑谱是不是在你们手里？”老五昂然道：“寂寞剑谱当然在我手里，不管你怎么说，我也不会把它交给你。”
虎四冷哼道：“我杀了你，自然有了剑谱。”
老五笑道：“你杀了我，只会得到一具尸体，哪里来的剑谱？”虎四道：“你不说，我有办法让你们死不得，活不成。”
老四与老五身子一抖。
他们明白虎四这一话的意思。
“虎狠龙傲，鸡牛不靠。”是说这虎四对人十分残忍，让人很是畏惧。
活人入了他手，比进地狱还难受。
老四和老五一声吼，两个人齐身纵飞，直扑向虎四。
他们这一招用尽全力，想一举击伤虎四。
虎四冷冷笑着，让老四的拳头打在头上。
他有机会给老四一拳，又给了老五一拳。
老四和老五都叭叭摔在地上。
虎四看着他的那只手，这只手很大，手指很粗。
他只用了三成力道，就把老四和老五打得胸间胁骨折断了三四根。
虎四冷冷道：“跟我走，不然我就杀了你们之中的一个。”
老四和老五互相看看，不讲话。
杀就杀，杀死谁都是一样。这一眼在嘱咐，如果有机会，千万别忘了孝衣令。
可卿突然站在了虎四面前。
“你为什么这么爱杀人？”
虎四突然盯住了这个女人，他头一次见到女人护着男人，拼死护着男人。
他有点惊愕，男人可以护着女人，女人怎么能护着男人，拼死护着男人？而且这女人是一个青楼女人。
他可以杀死这两个丐帮劈头，但他不能杀死一个青楼女人。他甚至可以杀死那个在一边静静而坐的老人，也不能杀死这一个青楼女人。
虎四冷冷道：“你让开，我要带走这两个人。”
他记住了三月羊那笑眯眯的哀求，她求虎四哥把这两个人带回去，交给她，因为她答应了要替丐帮做一件大事，替他们找到那本寂寞剑剑谱。
三月羊轻易不求四哥，一求四哥时，必定是大事，难办的大事。虎四答应了她，虎四每一次都答应她。
可卿仍然不动：“他们是好人。”
老人突然一叹：“名动天下的十二天下中竟然也有这一号人物，对青楼女人叱来喊去的，这岂不让天下人耻笑么？总听人家说：十二天下，旁若无人。难道就这号人物，也值得傲睨天下么？”
虎四盯着老人：“但愿你不被人耻笑。”
虎四慢慢走向老人。
老人仍坐在凳上。
老四与老五都为老人捏一把汗。他们不知道老人的功夫如何，怕虎四一出手便会伤了他。
老四和老五急忙凑近过去。
老人笑道：“我不想与你动手。”
虎四傲然道：“我也不愿跟你动手，我一动手伤了你，你会有什么好？”
老人道：“我的话你听错了，我是怕伤了你。你虽然是十二天下中人，但无甚大恶，我为什么要坏你性命？”
虎四惊讶地盯着老人，突然哈哈狂笑起来。
虎四止住了笑：“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前辈大侠宋超？你是丐帮前任总筐头鱼漂儿？你是凌云阁主严释？你是玉面狐狸陆灵生？”
老人道：“我谁也不是，可我能杀死你。”
虎四冷笑，他当然不信。
老人道：“我让你用上十招，如果你十招杀不死我，劈头老四和老五就让我带他们走，如何？”
虎四冷冷望着老人，以为老人在说梦话。
就是鱼漂儿活着，也不可能十招之内不与他虎四动手，如果她不动手，十招之内，无论他的“虎爪十六步”或是“虎拳二十四式”都可以击伤她。
可这个老人竟然敢让他十招。
虎四道：“好，就十招。”
老人凝目注视着虎四的拳头。
虎四握拳，自然象一只小钵般大小，这拳打在哪里，也有开碑裂石之力，这老人能不让拳头碰在他身上么？他有这种能力么？
虎四一拳出去，是一式“猛虎出柙”！
随后便是十式虎拳，源源不断。
老人身形飘忽，象鹤引鹰扬，飘忽焉退却，又飘忽焉向前，身子在飘动中千奇百怪，不类人形，刚刚让过了七拳之后，砰——，一声大响，虎拳击在老人肩上。
老人一脚用力，这一拳力道不象被引入了地下，老人身子轻轻晃了一晃，又站住了。
老人吐气开声道：“你没打伤我……”
这声音低沉浑厚，竟似有极深内力。
虎四住了手：“我打不伤你？”
虎四知道，老人的话是实话，如果他动手，多半不敌。
老人道：“你可以走了。”
虎四道：“你擅‘百兽舞’？”
老人点点头：“百兽之性，皆为保己，所以我不常伤敌，只要你有一丝人情。”
虎四走了，转身走去。
他临走时看也没看劈头老四与劈头老五，他知道他带不走他们了，没法儿完成三月羊对他的嘱咐。
但他很用心地看着可卿。
他想对可卿说上几句话，但他只是盯着可卿看，这话终于没有讲出口。
他是不是想说可卿是真正的女人，是能够舍命为男人的女人？世上的女人大多依靠男人，很少有女人肯为男人舍命，愿意为男人舍命的女人很少。
虎四没遇上过这样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