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儿走在街上。
她的脸上很淡然，没有快乐，自然也没有哀伤。
她没有快乐是因为世上的一切事都无所谓快乐，她没有哀伤是因为她离开林子和可卿了，离开了那个可憎厌的青楼。
很可笑的一个地方，竟然叫回眸楼。这种地方，她走时义无反顾，回眸做什么？那里有什么可留恋之处？
想起了林子与可卿，伞儿就冷冷一笑。
她在回眸楼前坐上了一乘轿子，这是一顶很华贵的小轿。
两个大汉抬着她，在街上疾走。
月亮照不见路的小巷很深，小轿拐拐折折，最后来到了一座大宅院前。
大院里很静，小轿就直抬进去。
抬进了大厅，抬去了内室。
这内室很豪华，屋子里是黄金的世界，黄金的蟠龙靠柱，黄金的虎皮交椅，黄金的酒具杯盏。
连那个踞坐在交椅上的男人也一身黄衣服。
小轿停下了，四名大汉垂头而立，等候主人吩咐。
主人只是挥了挥手。
大汉们就下去了。
主人把黄金杯子放在桌上，倒上了一杯酒，笑吟吟地问道：“三妹，为什么不出来喝一杯？”
一个女人笑得很娇柔，声音极为甜美：
“为什么不喝？”
就从轿子里走出了伞儿。
伞儿变了。
她由一个很娴淑的女人一下子变得很妖娆，媚人入骨。
她向着黄衣男人笑：“五哥近来有什么好消息？”
“也没什么好消息。只不过那个肖二娘已经做了你五哥的第九个老婆了。”
伞儿一笑道：“恭喜五哥。”
龙五一笑道：“听说你在青楼上？可能是天天只见新人笑，夜夜不闻旧人哭吧？”
伞儿眼儿一斜道：“哪个是新人？哪个是旧人？尽胡扯……”龙五道：“当然那些大肚子肥脑袋的男人是新人，而五哥我才是旧人了。”
伞儿道：“你旧？你旧个鬼！”
龙五道：“我一见到你，就忘了我有九个老婆了。”
伞儿在打扮她自己。
她熟悉这里。
她把那个黄金装饰盒打开，用菱花镜照她自己，黯然道：“五哥，我瘦了，是不是？”
龙五一笑：“那我可没看到。”
伞儿把头发披散，她披散头发那模样很是迷人。
龙五涎脸在她身前身后笑。
她阻止龙五道：“凡事不可太贪，你决不能娶十个老婆，如果你娶了十个老婆，事儿也就做到头了。”
龙五道：“我不娶十个老婆，如果你嫁给我，马上要我杀了这个肖二娘我也干。”
伞儿不动，她只是看着龙五身后。
他身后站着的正是肖二娘。
这是很玲珑小巧的一个美人，比伞儿冷艳。
她痴痴地站着。
龙五回过了头，阴森着脸：“你站在那里做什么？为什么不走开？”
肖二娘走了。
伞儿格格笑。
男人一听到这笑声都会很动情。
龙五道：“你已经大功告成，为什么不回去？”
伞儿仍在笑。
龙五道：“莫非你真喜欢那个狼崽子？”
伞儿不笑了。
她也说不清，她是喜欢林子么？不然为什么她不逃走，不隐匿起来？她为什么还要在那个青楼里呆那么多天等林子？
她是因为喜欢林子而呆在青楼，还是因为她喜欢青楼那热闹？伞儿无语。
她也不想向人讲，尤其是向这个狂傲自大的龙五，什么也不想说。
龙五道：“你可以在我这里住，我为你收拾一间屋子，让你吃得住得好好的。”
伞儿摇头。
龙五吃惊道：“你还要走？”
伞儿道：“五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龙五笑道：“什么事？只要五哥能办到的，一定答应你。”
伞儿不笑了，脸上掠过了一丝残忍：“杀人，杀死林子，杀死那个狼崽子林子！”
龙五道：“为什么要杀他？”
伞儿的脸色很冷：“你干不干？你不干，我可以找别人。”
龙五道：“我干。我干，是因为我不愿意听你说那个别人。”他和伞儿都清楚，那个别人指的是谁。
林子走出了青楼。
现在的林子象换了一个人，他脚步很轻快，眼睛里闪着光。
他经受过母狼的爱抚，才长成了这么大的一个狼孩。他经过可卿的抚慰，已经很有信心了。
他一定要找到伞儿。
他决心去酒楼找。
他曾经去过的酒楼，他与伞儿去过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找到伞儿。
他找到了一个他不想见的人，这人是北方丐帮总筐头儿牟熊。牟熊的身边总有那三个人，苦头儿，冤头儿和憨头儿。
牟熊在笑：“不知道这几天，狼崽子在忙碌什么？”
冤头儿嘻嘻而笑：“他大概是丢了人，心里不是滋味，想来酒楼上喝酒解闷的吧？”
林子站住了。
他心猛地一跳，小慧，朱慧，那个肯与他相依为命的朱慧没了，是不是落在了他们手里？
是不是伞儿……
他不敢想下去。
牟熊道：“如果我是你，就去丐帮分舵一次。我知道那里有一个你很想见到的人。”
林子道：“好，我去。”
苦头儿道：“痛快！”
四个人就下了酒楼，向外走。
他们没能走出街巷。
街巷正中，站了一个人。
这个人身穿一身黄衣服，冷冷地盯着他们每一个人。
这是十二天下中的龙五，龙在天。
龙五很狂傲，冷冷鄙视着这五个人。
牟熊话语一沉，道：“你能不能让开路，让我们过去？”
龙五道：“对你们这几个讨饭的，我不感兴趣。你只要把这个人留给我就行了。我跟这个人有一笔帐要算。”
牟熊道：“他杀死了丐帮中人，丐帮自然不会轻饶了他。我把他带回丐帮分舵，谁也拦不住我。”
龙五冷冷一笑道：“有意思，就凭你们这几个人？”
苦头儿道：“我们这几个人怎样？你没看在眼里么？”
龙五长声而啸，内力极强，声似龙啸在天。
“好，我就来会会你们这群要饭的。”
龙五的侮慢激恼了讨乞人。
他们从不称自己是要饭的，他们称自己为讨乞人。他们认定讨乞是一种很可得意的事业。是“好汉子不愿干，赖汉子干不了”的一种事业。他们自称：“吃开口饭的”，他们从不称自己那行业是“讨饭”，而称其为“吃大户”“拿大家”。
苦头儿脸色阴沉，冤头儿更是愁眉紧蹙，憨头儿的脸上也见了怒气，三人身形攒动，将一个龙五围起来，要对龙五下手。
头儿摇摇头道：“苦难终究有个头儿，只要你不死你能等。”憨头儿怔怔地念：“人太憨，未必就不是福气。”
冤头儿也一叹道：“冤也有头，债也有主。”
话音一落，三个人就扑向龙五。
这是一场好杀。
龙五身形很怪，滑似泥鳅，但又动作刚猛，两手成龙形三十六式，式式嘶嘶生风，直扑三人要害。
苦头儿遥摇出指，想用点穴功夫制住龙五，但因龙五速度太快，就无法随着他而出指，常常一指指去，无甚功效。憨头儿的神拳极刚猛，他出拳长势，力道沉重，让龙五的龙形三十六式主要用来敌他。冤头儿忸怩作态，身子滑近龙五，用小擒拿手抓龙五。
林子站在一边，瞧着厮杀。
他知道龙五以一敌三，能与苦儿三人敌手，确乎不易。
牟熊在观看四个相斗，也在监视着林子，以防他逃脱。
龙五一声长啸，猛然将冤头儿抓起，飞扔出去。又回头一肘，撞到了憨头儿，他面对苦头儿，一步步逼上去。
龙五向前走了三步。
苦头儿不知不觉，被龙五逼退三步。
牟熊长笑连声，人已落至龙五面前。
“果然好手段。”
龙五盯着牟熊，双目之中的光似狼似隼。
二人对峙。
龙五突然微笑道：“果然不愧是三十八万众的筐头儿，龙五告辞了。”
他转身而去。
牟熊望着龙五的背影，怔怔而立。
他为什么不与牟熊动手？是因为他惧怕了牟熊么？他一战而败丐帮的苦头儿、冤头儿和憨头儿，功夫着实惊人，为什么与牟熊一战看上去实在不可避免，他却一笑而退？
狼孩林子盯着牟熊道：“我们是不是也得动动手？”
牟熊哂笑道：“何必着急？”
冤头儿也浪笑道：“你丢的不是女人吧？这么魂不守舍，丢的一定是女人。”
苦头儿笑时脸色铁青：“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们去为你找一找。丐帮三十八万众的眼睛能找得出海底针。”
林子的声音涩锈似铁：“你们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牟熊道：“你想见见她么？”
林子果然见到了人。
这是一个女人，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她独自坐在一间囚室内，坐在一团潮湿的草上，正在那里用草棍摆测着什么。
她在测什么？为谁在卜测？她想测命运，占吉凶，还是想要测她什么时候可以走出这间潮湿的囚室。
她不是伞儿，她那身形不象伞儿。
林子的心里一松，伞儿没落在他们手里，如果伞儿落在了他们手里，单是这潮湿的囚室，就会把伞儿苦死。那时他愧见伞儿。只要伞儿用那双大大的眼睛瞟着他，他就会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她是谁？
女人也停了手。
她曾发誓，她不再面对着这面囚室的门，除非让她走出去不再回来。现在她觉出了怪异，因为她的心在扑扑激跳。是谁来了？难道是林子？
她猝然回头。
她马上满面泪水。
她是小慧，是那个在徐大嘴的狗肉馆里猝然失踪的小慧。
林子也心头一热。
牟熊在身后慢慢说道：“故人相见，为什么不进屋去，好好聊聊？”
林子的脸上很漠然，但他向前走，一直向这间囚室走去。
小慧喝了一声：“站住！”
林子站住了。
小慧幽幽地说道：“这间囚室很结实。”
林子又向前走了两步。
小慧道：“他们抓住我没用。只要你告诉他们，你心里的女人不是我，而是那个青楼里的女人，他们会让你走的。”
林子又向前走。
小慧继续讲，已经满脸是泪水了：“他们会让你走。我不是你心上的女人，我不是你心上的女人……”
林子已经走到了囚室内。
他站在小慧面前，双眼明净如水，直凝视着她。
“小慧，你好么？”
小慧的声音哽咽：“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
林子猛地抱住她。
他需要这个女人，他喜欢这个女人，他抱住小慧时，他才知道他既是一个男人又是一只野兽。当他与可卿在一起时，他知道他是一个可怜的需要母爱的狼孩儿。他与伞儿在一起时，他更多地想起了他的过去，想到了他不是一个很高贵的人，想起了他很少温暖，想起了他与这个高贵世界里的女人间有许许多多的距离。
林子回过头来，问道：“我们可不可以走开？”
牟熊道：“我们救了你的女人，又帮你找到了她，你总该谢谢我们。如果我们还惦念着劈头六弟的性命，你已经该死在这里了。”林子看着牟熊，问：“你想怎么样？”
牟熊道：“请你留下两样东西？”
林子问：“要什么？”
牟熊长吁道：“寂寞剑，寂寞剑谱。”
林子看看小慧，又看看牟熊，突然说道：“你把门关上吧。”他抱着小慧，坐在潮湿的地上。
小慧眼里闪着泪花儿。
“你为什么不走开？你如果走了，他们也不会杀死我。”
林子道：“你记住，你不是狼孩，不该坐在潮湿的地上。”
小慧道：“我想试一试。如果我不试一试，哪一天你想进树林子里去住，我该受不了啦。”
林子惊讶地看着小慧。
她在想这个？她想同他进树林子里去住？她不惜同他去做狼孩儿？她不顾一切随他走，这让他心里又惊又喜。
伞儿会跟他进树林子里去住吆？不会。他会从心底里不安，不等伞儿叫苦，他就不忍心让她受这委屈。她是一个很尊贵的女人，她得到的总是明媚的阳光，锦衣玉食，男人的笑脸。她至死也不会成为一个狼孩儿。可卿会同他进树林里住么？也会。她是青楼女人，她用她的爱心爱林子，用她的爱让林子明白了母狼同女人一样有博大的爱心。他依在可卿的身边，象又依偎着母狼。母狼不是他的伴侣，可卿也不是他的伴侣。他不会问可卿愿不愿意随他去树林里，可卿并不愿活在树林里，只有朱慧愿意同他去树林子里。
他心里涌上来一阵热浪，他明白这是人类的情感，不是狼的情感。
“你为什么背对着门？”
“我想我可以等你来救我。”
林子心一怔。这就是女人，她把一切都寄托在男人的惦念上了。“你用草棍在地上摆什么？”
“我在摆测命，算我的命，算你的命。”
“你算得怎么样？”
“你的好，我的命不好。”
林子冷然一怔，看着朱慧。男人的心思瞒不过女人，小慧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在这几天里并不是始终在想着她。她心里象针在扎，当然了，他还有另外的女人。
林子紧紧抱住她：“胡说！你的命不好，我的命就也不好。你的命好，我的命当然就好。”
小慧的脸闪光了，泪水又流了下来。
牟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囚室外面。
这一次只来了他一个人。
他对林子笑：“一个男人如果有了一个心上人，那就是为自己的脚上加了一副镣铐。”
林子无语。
他不想听，也不愿听牟熊的罗嗦。
一个男人如果真喜欢上了女人，谁又劝得住他？
牟熊道：“其实你与丐帮本无大仇，我也可以告诉丐帮上下人众，说劈头老六并不是你杀的。但你得交出寂寞剑，交出寂寞剑谱。”林子冷冷道：“我一直诧异鱼漂儿前辈为什么不把这一柄寂寞剑传与你。现在我明白了，丐帮三十八万众跟着你这个混蛋走，又怎么会不走上邪路？”
牟熊道：“你以为她会安什么好心待我？她把一只小筐传给我，让我成为三十八万众的丐帮总筐头，可她不传我寂寞剑与百兽舞，我拿什么去对付天下豪杰？我用什么在江湖上再扬丐帮声威？”
林子道：“我有一柄寂寞剑，你可以把它拿去，只要你杀了我的项上人头。”
牟熊笑道：“林子兄弟，你何必这么认真？我只是想要你把寂寞剑还我，把寂寞剑谱交与我。那样我保证让你们自由，我还可以帮你杀死三月羊。”
林子心跳了：“你知道谁是三月羊？”
牟熊大笑道：“当然知道。如果你答应了我，我马上可以交给你她的项上人头。”
林子在沉吟。
他在等什么？他为什么不把寂寞剑交出去？他自从得到了寂寞剑之后，就从来没有遇到什么好事。他被诬杀死了老爷子的小公子林乐儿，被诬杀死了丐帮的劈头老六，又被十二天下、丐帮和啸林山庄三路人马追杀。他要这柄寂寞剑做什么？
这是一柄给人带来厄运的剑。
林子道：“鱼漂儿师父的剑谱上曾留有遗言，说这柄剑的传人必须认定他此生已历千辛万苦，此剑今后再也不会让他比以前更苦了，方可接受此剑。这一条，怕牟总筐头就不大合适。”
牟熊哈哈大笑道：“有什么不合适？你以为我这个丐帮总筐头不苦？十年来，我想掐人喉咙，我想捏碎人的腕骨，我不能动，只好赔笑脸，你说这苦不苦？你一肚子火气，偏偏又不能发作。你说这是不是人世间最苦的事儿？”林子细想想，觉得他的话也对。
小慧在一边插言：“你要这柄寂寞剑做什么？”
牟熊赔笑道：“我要让丐帮更兴旺。这样才不负鱼漂儿师父的一番心意。”
小慧冷冷道：“你会横行江湖，纵欲杀人。”
林子不语了。
他又想起来了，牟熊有一颗兽心。
牟熊仍在笑，他知道他没很大的希望，但他仍然在笑。他的本领就是笑，很快活很惬意地笑，让人认为他活得好，对自己充满信心。
虽然这时他恨不能宰了林子，宰了小慧。
“我可以让你们一辈子快快活活。我从啸林银庄拿到了近一百万两银子，我可以把这些都给你。你只要带这些银子到江南去，一辈子会有享用不尽的财富。”
林子道：“我忘了告诉你，我是啸林山庄的人，你抢走了啸林山庄的财富，得为这个付帐。你杀死了许笠翁，又栽赃与我，这也是一笔帐，你得好好算一算才行。”
牟熊冷笑道：“你也是啸林山庄的人？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不明白？啸林山庄正在找你。你答应那个老和尚在一个月之内去啸林山庄，告诉他你找到了那个孩子。现在你恐怕一辈子也回不去了。再过几天，那两个老和尚就会找遍天下。他们不会要你别的，一颗人头而已。”
林子怔住了，他当然不会忘记他与枯木大师那一场恶斗。
那一战，他刺破了枯木大师的袍袖，但他知道，那不是他胜了，而是枯木大师没有苦斗之心。
时已近月，他如何能赶回山庄去，向枯木大师分说？没有小公子林乐儿，他对枯木大师又能讲些什么？
牟熊道：“如果你传与我寂寞剑法，给我这一柄寂寞剑，我会让三十八万丐帮人为你寻找那个失踪的小公子。你看如何？”
林子想这不错，三十八万众的丐帮人一齐寻找小公子林乐儿，不愁寻不出一个结果来。
林子在沉吟。
牟熊面有喜色。
他差不多可以说动这个狼孩林子了。
小慧扯住林子，吼喊道：“不行，不行！你没看出他这只是劝诱之计么？”
林子突然望定牟熊：“我想知道丐帮五劈头哪里去了。”
“他们去南方，办一件大事儿去了。你如果传与我寂寞剑法，大约用不了一个月，就会见到他们了。”
林子怔怔地看着牟熊，未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