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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下一绝

凤凰城里有几家名酒楼,很多有钱人乐意光顾这些酒楼。

这些酒楼生意很好,从早到晚,满面油光的人在这里吃喝,吆喝声,划拳声不断。

这是忙碌生意。

但也有很轻闲的小馆儿。

譬如说徐大嘴的狗肉馆儿。

徐大嘴的嘴不大。

叫他大嘴,是因为他答应别人要求时很快,你要徐大嘴帮忙,没等你把话讲完,他那个“行”字已经吐口了。

徐大嘴的狗肉馆在很深很深的巷子里。

徐大嘴的狗肉馆很有名。

因为徐大嘴的狗肉馆很有名,所以到这里来的人都守规矩。

徐大嘴的规矩很怪,规矩有三条。

第一,来徐大嘴狗肉馆的人不能衣着光鲜,不能象个阔佬儿,吃狗肉付帐时一定要给碎银子,哪怕给一堆铜钱儿也行,但不能掏出一锭大银来付帐。如果那样,你准会被徐大嘴骂个狗血喷头。

徐大嘴不乐意见有钱人,他说他一见有钱人就心难受,尽管他自己也很有钱。第二,来徐大嘴店里吃狗肉的人不能多讲话。因为徐大嘴店里的人对你也不讲话,只是向你一笑,要付帐时都用手指比划。而且人人一样,都是一盘狗肉,一碗汤,多了不收,少了不补。你要再吃肉再喝汤只好等明日。

这样一来,讲话岂不是多余?

所以来店里的人都只静静地吃喝,没一个人大声吵嚷。

第三,来店里吃狗肉的人得受得住徐大嘴骂人,他越见人多就越生气,说这世道太坏,人不如狗,人吃狗实在不如狗吃人。如果狗吃人肉,他就杀人喂狗。

如果徐大嘴一骂,你生气回嘴,就再也没狗肉可吃了。徐大嘴会把你赶出去。而且他记性特别好,会让你这辈子吃不上他的狗肉,喝不上他的狗肉汤。

虽然徐大嘴有多么多毛病,来徐大嘴这里吃狗肉的人还是很多。

当官的来吃,把轿子停在胡同外面,在轿子里匆匆换上旧衣衫,旧鞋,打扮成个平民模样。一边换还一边骂徐大嘴,拿折腾老爷不当回事。但骂归骂,一想到徐大嘴的狗肉,腿象有根线牵着似的,直奔徐大嘴那狗肉馆去。

徐大嘴的狗肉是天下一绝。

徐大嘴一天只杀一条狗,这条狗是十天前买来的。

买下这条狗后,徐大嘴就每天喂它香料,给它酒喝。

狗不会喝酒,但徐大嘴有办法,他喂了三天后,狗一见酒瓶子就会乐得直点头。

然后徐大嘴就派人遛狗。

狗喝过了酒,就在院子里遛,不快走,快走窜血急。也不慢遛,遛慢了没什么效用,只是用人牵着,不缓不急地遛,遛上一个时辰,再回来喂它香料,喂它酒喝。

直到第五天起,香料便越喂越硬,熟的换成生的,越喂越少。狗饿急了,便给它喝酒。

第十天早晨杀狗。

徐大嘴杀狗的方法也很特别。

他先在大锅中装满酒。酒是香料酒,便有酒香料香飘溢出去,在巷子里曲折来回,全巷子里的人都知道徐大嘴又杀狗了。

徐大嘴让人在锅下放上了柴。

酒便慢慢温热起来。

狗被牵了来,又在身上抹了药。

一会儿狗身上的毛便掉光了。奇怪的是狗掉光毛还不死,也居然不怕冷,瞪着双醉眼看人。

徐大嘴在这屠狗锅边设了一个灵牌。

灵牌上写着“狗祖狗宗之位”。

灵牌前放了些祭品。

这是真的设祭,自然就有四晕八素,也有酒。

徐大嘴杀狗之前,就跪在地上向这面灵牌告祭:“人间什么最可亲,不是亲爹不是女人,不是金不是银,狗和人才最相亲。世人只杀狗,没人肯杀人,杀人的反有罪,杀狗的不受贫。颠倒了天理没人伦……”

徐大嘴一边祭狗一边骂自己不该杀狗该去杀人。

但他从不杀人,只是杀狗,而且每天杀一只狗。

祭奠完了,徐大嘴照例向这一只狗叹一口气,把它牵过来,再喂上一瓶老酒。

狗喝过了酒,就醉得不能动了。

徐大嘴这才把狗放在锅里,用文火慢慢煮它。

煮到五六成熟时,徐大嘴就把狗捞出来,放到那二十年未换过的狗肉汤锅里炖。

这锅一直要到天黑时,才开。

开锅时,便是徐大嘴的狗肉馆开张的时辰。

从酉时至夜半,是狗肉馆的开张时辰。

深巷之中,总有许多人在徘徊。

这些人不是寻找赌场,也不是在等待女人,他们在等徐大嘴的狗肉馆开张,等徐大嘴的徒弟把那一只破旧得不能再破的饭馆幌子挂出来。

他们一见那幌子挂上,就匆匆忙忙奔狗肉馆去,去吃徐大嘴的狗肉。

一碗肉,一碗汤,还可以要一瓶酒,一碗饭。

有坐着吃的,也有站着吃的。有匆匆忙忙,三口五口就把肉吃了,也有细嚼慢咽,吃得斯文的。

徐大嘴常常在人吃得最高兴最快活的时候开始骂,骂的仍是那几句老话:人不如狗。

没人敢答讪,不管是什么人,没人敢对徐大嘴的骂声回话。

可今天不同了,坐在座上的人有五六个是江湖上的人物,还有一两个分明就是当今的官员,那举止做派没一处不带着儒雅之气。

徐大嘴不管这些,他照骂不误。

有人猛然喝了一声彩:“好!骂得好!”

这一声彩把人都喊愣了。

徐大嘴脸色一沉:“谁?”

就有一个人抬起了头:“是我。”

徐大嘴道:“是你喊好?”

那人笑得很亲切:“当然是我。”

徐大嘴问道:“你也说人不如狗?”

那人笑得格格响,这笑声中分明很有内力,“当然人不如狗。”徐大嘴有点愣了,他不知怎么办才好。他骂了十多年人不如狗,这十多年来吃狗肉的人也都不吱声,任由他骂,不管是不是人不如狗,十年无人吱声,也叫徐大嘴骂得嘴壮。人不是确不如狗么?人模狗样的,偏偏好吃狗肉。现在有人认可了他的话,这人可不象那些低头吃肉,闷头喝汤的人,吃得香喝得辣心里却骂他徐大嘴的娘,他也承认人不如狗。

可徐大嘴看他也有些不大善诚。

徐大嘴看看他,这人穿一身黑衣服,脚蹬一双千层底的布鞋,背上背一个布套,里面显是勾戟一类的兵器。这人的手指很粗很短,显然也是个武林人物。

徐大嘴突兀一问:“你是不是人?”

这一问问得很刁,如果答他是人,那么他也就不如狗了。如果他答他不是人。

他连人也不是,那他又会是什么?这一问该一下子难住了那人。

谁知那人答得很快:“我不是人。”

旁边那两个官员模样的人听毕竟噗哧一笑,这人真也糊涂,怎么竟然不再承认自己是人?

徐大嘴也一怔,但又问:“你不是人,你是什么?”

那人答道:“我是狗。”

旁边那两个官员笑得前仰后合,他们活了偌大年纪,虽然一辈子在上司面前做狗,但也从未想过一想,认为自己象只狗。而这个男人竟然能一口认定自己就是狗。这让他们听了很快活,也很开心。那两个官员已经忍不住了,放声哈哈大笑。

世上真有这种人,放着好好的人不做,竟愿意做一只狗?这人肯定有毛病。

那边有两个江湖人物听他自己说自己是狗,马上脸变了色,想起身悄悄溜出店去。

这自称是狗的男人只向那两人盯了一眼,那两人就乖乖地坐下,连头也不敢抬。

徐大嘴突然不讲话了。他不再骂人,知道他再一句也骂不出了。不继续骂,他肯定会塌台,但塌台也不骂了,他宁可塌台了。

他毕竟一边看着人的脸色,一边骂人,十多年了,骂也骂出了经验。

那男人很诚恳,他站了起来,用凛凛目光在店内四外张望一次,又慢吞吞地说:“我确实是只狗。”

他那样子很郑重,好象要认认真真同说他不是一只狗的人好好搿扯搿扯,好好分辨一下,让那人也心悦诚服地认定他不是人而是一条狗。他那神态好象只要有人敢说一个不字,便会扑上去。

没人吱声。

徐大嘴不吱声。

其他的人也知道有些不妙,也只是呆呆地看着这男人。

这男人走到那两个官员桌边,坐下。

两个官员的笑意还留在脸上,但也有一丝紧张,那笑模样就十分尴尬。

这男人笑着问:“你笑什么?”

那两个人讲不出话来。

当然不能说是在笑你,当然不能说是在笑狗,当然不能说这人是疯子,认为自己是一条狗。

无话可说。

那男人一叹,问道:“你属什么?”

那官员道:“属鸡。”

男人一笑,声音格格响,这声响弄得这两个官员脸色苍白,浑身震得难受。

“你属鸡,真不错。你呢?”

这个官员似乎才想起来了他自己。他……他怎么竟也属狗。

他想撒谎,但他又没撒谎:“属狗。”

那男人又轻轻一叹,象放了心:“你也属狗?你可不是一条好狗,顶多也只是一只赖皮狗。不象我,我是一只好狗,十二天下的唯一一条好狗。”

那官员没听懂,徐大嘴脸色变了,变得很难看。

那男人对这属鸡的官员道:“你说,狗饿急了时,吃不吃鸡?”他的手倏地抓过去,抓起了那官员的一只胳膊。

他象在赞叹:“你这只手可真白净,不知道要盘剥老百姓多少银子才能保养成这样?”

那只手被他用粗短的手指抚摸着,在咔咔响。

那官员脸抽搐起来,痛苦使他的脸扭曲得很难看。

男人把他的手放在桌上,又去抚摸他的胳膊,一直摸到他的肩胛,他象是一个多情的女人抚摸情郎。

那官员放声一吼道:“你……你……我是通判……”

通判是宋时的州官之一,是知州都监之下的一名要员,那人原来是凤凰城内的通判大人。

但这男人笑嘻嘻地对这官员道:“通判大人,想你平时肯定喜欢有狗替你拍拍吹吹,一路吹打了。你看我这手段,侍候大人是不是够尽心尽力的?”

一边那官员见这男人抚摸通判大人的手,竟然以为他是好习飞之乐,就嘻嘻笑不以为然。待得见这男人一路摸上去,通判大人那胳膊象被剔没了骨头,软软地瘫成了一堆肉放在桌上,这才大吃一惊,吓得屁滚尿流。

这男人好半天才抚摸过了通判。

经他这么一抚摸,通判大人半死不活,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那男人回头来对这官员一笑道:“大人也是通判么?”

这官员头摇得象拨浪鼓:“不,不,不,我是知州,我是知州。”那男人一笑道:“哎呀,原来是父母官大人,真是失敬了失敬了。”

这州官竟牙齿咯咯响起来。

他说了一句话,还吞吞吐吐:“我……我也是狗,我属狗,是狗。”

那男人笑了:“大人何必当真,大人应该属龙属虎属鸡,最起码也该属个兔子什么的,为什么要属狗呢?”

那大人点头如啄米:“我是属狗,是属狗。”

男人脸色一变:“我专门杀属狗的,你不知道么?”

叭——,他手一伸,倏地由官员的咽喉探进去。这一拳探得很猛,手就从脖颈后伸出手指,向回一捞一扯,扯断了筋,扯断了气管和脉血管。

头象一堆乱麻,歪在一边。

知州死了。

“别动!”

没人敢动。

他一一看过去。

狗肉馆里有十几个人。

他一一问这些人属什么。这些人平生头一次很踌躇,你又要快点说,又要在这十二属中挑一个让这个满身杀气的人满意的属相来,这就很难。

他属狗,又专杀属狗的,眼也不眨杀了知州,一州之父母官,他也敢杀。

决不可说自己属狗。

“属蛇。”说这个的认定蛇与狗不犯相。蛇不咬狗,狗也不惹蛇。

“属兔。”兔也比狗好,不惹狗事,狗也不吃它。

“属马。”此人认为狗不与马犯忌讳。

十二属相之中,都讲遍了,独没有人讲他属狗。

这男人竟也没忘记回头,问了徐大嘴一句:“你属什么?”

徐大嘴惊讶地看他,好半天才吐出一个字:“狗!”

原来徐大嘴也属狗,他天天杀狗,天天骂人不如狗,他也属狗。

那男人愣了,没想到徐大嘴也属狗:“你也是只狗?”

徐大嘴很懊丧:“你是条真狗,我是条假狗。”

那人笑了:“你这只狗只会杀狗,不会杀人。我这狗只会杀人,不会杀狗。”

徐大嘴咧了咧嘴,算是笑。

那男人看着徐大嘴:“我本想杀了你。”

徐大嘴瞪眼看着他。

“我改了主意,我不知道狗肉这么好吃。我要让那些龙虎兔子都吃吃狗肉,让他们再也不骂臭狗。”

徐大嘴听明白了,这只狗要牵着他,让他去为别人炖狗肉。

他没吭声,只要命还在,就不用吭声。

那男人向众人道:“我本来不想杀你们,可一想你们这些混蛋竟然眼巴巴地在这胡同口等着吃狗肉,我心里就难受。我一定要宰了你们……”

他话声一落,便目露凶光,一个个看过去。

所有人都低着头。

他有点发愁:“本来少来几个人,还可以少杀几个,这么多人,让我先杀谁?你说是先杀兔子还是先杀虎?”

没人敢应声。

那两个江湖人知道不妙,想悄悄溜出去,因为他们想起来了这人是谁。不是十二天下中的十一月狗,谁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自认是狗?他们没溜成,但也知道不是这条狗的对手,只存一线侥幸,只要他没先上手杀自己,就等待。

等待就有机会。

这时,一个趴在桌子上的醉鬼突然醒了。

他睁着惺忪的睡眼,对这男人说:“我也属狗。”

苟先生眼睛睁得很大。

他这时不愿意见到这个人。

这人是林子,狼孩林子,被他咬下一口血淋淋肉的林子。

苟先生盯着他,象看一只怪物。

林子慢慢走过来:“我这只狗也爱杀狗。”

苟先生头一回不格格地笑了。

就是这个林子,竟然敢向名动江湖的十二天下挑战。

他活腻了?

林子冷冷道:“你咬了我一口,我也一定要咬你一口,让你也尝尝被狗咬过的滋味。”

苟先生格格一笑,笑得有点儿紧张:“你想杀狗?你没那本事。”

林子道:“我一定要杀了你,除非你告诉我谁是三月羊。”

苟先生笑道:“瞎了你的兔眼,你就是当面见了,也认不出她就是三月羊。她把你宰了,你进了地狱,还以为她是人世间的第一大好人呢。”

苟先生很得意,得意地哈哈大笑。

林子很认真:“那我只好先杀了你……”

苟先生道:“你不妨试一试。”

林子动手了。

没人见过林子杀人。

他的速度太快,身子一动,象一片旋飞的树叶,裹着苟先生身形,苟先生一动他便随之动,苟先生身停他便停。

没人看得清林子如何出手,只见他如影随形,人同苟先生一齐转。

只见到苟先生不停地向空中出招,一招一式都用尽了气力。

苟先生又停住了。

林子轻轻飘落在他对面。

人们这才看清,苟先生象徐大嘴要扔入炖锅的狗,醉得咻咻喘,浑身没一点儿衣褛。

地上飞散着一些条条缕缕的衣条儿。

突然,徐大嘴喊了一句:“疯狼爪!”

这是疯狼爪,传说于几百年前就已绝迹的一种江湖绝技,这绝技施来人如疯狼,每逢杀人必先把那人弄得十分狼狈,惨不忍睹后方才下手。

没想到,这个狼孩林子竟然会疯狼爪。

苟先生突然一吼,双爪直抓向林子。

只要让他抓中,哪怕只抓到皮肉,也可以用力一探,扼喉断筋,一杀毙命。

但他的左手一旋,右臂便被带飞了,身子在空中旋了几个圈儿,突然右肩上十分疼痛。

一回头,林子口里还咬着一块苟先生的肩头肉。

苟先生惊异地看着林子。

林子正在咬,在嚼那一块血淋淋的肉。

他竟然把那块肉嚼出声,咯吱咯吱响。

有两人哇地吐了,他们刚才吃得太饱,他们不敢看了,不敢看又想看,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象林子这样的人,嚼咬着人肉,生人肉,嘴角滴血。

马上所有的人都呕吐了,连那两个江湖人。他们握剑的手松开了,他们知道自己很孱弱,现在连自己都杀不死。

只有苟先生和徐大嘴没吐。

但林子把嚼咬的人肉吐出来,吐在手心里,细看一看,象看看是不是狗肉,是不是人肉,然后又扔回嘴里嚼,嚼得很香,很响,终于喉咙间一响。

他竟把苟先生的那一块肩头肉咽下去了。

他这一吐一吃,把苟先生也弄得吐了。

苟先生吐得很苦,吐得很干净。

最后,他蹲在地上吐。

他吐得站不起来了。

林子慢慢向他走来。

他没劲,但决不是等死,他在等机会。

他根本没机会,他还有机会么?

在林子走向苟先生时,徐大嘴动了。

他身子疾直如箭,一直射向林子。

苟先生也在这时跳了起来,双爪直伸向林子。

但他的身子在半空中僵住了。

他的脸色很惊讶,他慢慢回头去看徐大嘴。

徐大嘴的一柄刀剌进了他的胸腔里。

苟先生没想到这个怕死鬼会向他出手,他喃喃道:“想不到,你不是只狗,你是只……”

苟先生倒下了,是被那怕死的徐大嘴杀的。

林子走了,是徐大嘴让他走的。

徐大嘴脸上满是热情的笑:“你为什么不走?你有那么多的事儿要办。你去吧,他们来,不会找我麻烦,再说还有这么多的证人,我可以去城里领赏呢。”徐大嘴笑得很温暖。

林子走了,他杀死了一只狗,但不是羊。

这是一只十一月狗,而不是三月羊。

他要苦苦寻找的是三月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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