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在傍晚抬到了大门前。
怎么是梦中么？依稀仍是那个黝黝的慕容山庄，仍是那些看门的人，是慕容一揖老总管在笑，他说道：“少夫人回来了？”
后来的仍是那两个胖胖的抬轿子的大汉，他们仍是把肖依刚坐过的轿子一只手抬起，两人如飞地进去了。再看身前身后，都是从前的丫头，那一个红衣的凤儿不是在那条路上吊死了吗？她怎么依依地笑着，仍在眼前站着？那个贴身的瘦丫头，肖依总叫她“冰人”。她也在焚庄的火中烧死了，只有肖依还活着，所有的庄内人都是死了，那是真的，人怎么会都出现了？莫非是在地狱里吗？
一揖老总管说道：“少夫人，你回来了，少爷等你，等得好久。”只有一揖老总管叫慕容青少爷，莫非那从前的一切都是梦，而如今的事儿却是真的？
她急步走上了台阶，一直走到屋内，绕过回廊，听得见那只鹦鹉在叫：“夫人回来了，夫人回来了！讨打，讨打！”
原来那只鹦鹉只会叫肖姑娘，是慕容青教它许多天，它才会叫“肖夫人”的，一当它叫“肖夫人”，肖依便娇声叫它：“讨打，讨打！”
它也学会了，就直接叫：“肖夫人，夫人回来了，讨打，讨打！”肖依回头看看鹦鹉，心里想道：原来鹦鹉也在这里，看来真的是我作梦了。
一直走到了内室，她忽地听到了一阵子琴声。
那是悠扬的琴声，是慕容公子的琴声，慕容公子在奏一曲《英雄无悔》。他的琴声仍是那么悠扬，仍是那么平静，很少心事。
是他回来了，还是肖依本来就是作了一场很久很长的梦？
肖依咿呀一声推开了门。
她看到了慕容青，她马上断定他就是慕容青，他身着那件以前时常穿着的衣服，那是一件很白的白长衣，是杭城的马二嫂的手针，那是他最喜好穿的衣服。
他没回头，只是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声音很平静，像平时，像她只是走出去了一个时辰，去上庙上香了，或是去哪一家亲眷家走动归来。
肖依说道：“你走去了哪里？我找了你许久……”
他仍是没有回头，说道：“你总是找我，人家会怪你的，怪你总是找自己的男人，连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
忽地，他回头了，看着肖依笑了。
仍是那么迷人的笑，仍是那个能说会道的慕容青，他抓着肖依的手，轻声说道：“你回来了，我真的很盼你回来，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一时见不到你，就心慌得不得了。”
肖依任他抓着自己的手，她很少说话，从前她也很少说话，慕容青也不管她说不说，只是一味地自己说，说得情意浓浓，一直说着。
肖依看看室内，室内仍是那样子，没一点儿变化，她的剑在墙上挂着，她的衣服在壁柜里放着，还是那样子放着。真的有过什么人焚庄吗？有过一个龙十八焚庄吗？她怎么记着有一个龙十八，而且是女人令主派人去杀那个龙十八的人，把十八寨的人马都杀光了？如今怎么慕容山庄仍复在，而且看老总管与那些家人一个个都笑容满面，都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事一样。
是她记错了，是那个令主从未出现过？
肖依对慕容青说道：“你是不是那个令主……”
她真的难以说清，当她看着慕容青的脸上有一种疑惑的表情时，她心里更糊涂了。
慕容青说道：“肖依，你好好坐着，怎么你一去几个时辰，竟是消瘦了许多？”
她看着铜镜，真的她很消瘦，是她的梦作得久了，还是她真的有过那生生死死的经历？
忽地，老总管说道：“少爷，龙十八来访！”
慕容青笑一笑，说道：“龙十八？他来做什么？”
老总管笑说道：“我看他带了许多人来，那些人抬着一只只箱子，箱子都是黄白之物。”
慕容青大笑，说道：“不求人，不起早，他一定有求于我。请他进来吧。”
龙十八是一个健壮汉子，他的身子比慕容青还高许多，肖依看着他是一个死人了，但如今他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让肖依怎么能信？
龙十八笑说道：“慕容公子，我来求公子，有一事相商。”
慕容青说道：“不知道龙大爷有什么事要说？”
龙十八哦一声，说道：“哦，公子不必客气，不必叫我什么龙大爷，兄弟们抬举我，叫我大哥，那就是抬举我了，慕容公子名震天下，我与慕容公子怎么也不能论交，只是敬奉称公子一声，算是恭敬，不知叫什么好，只好冒昧叫公子了。”
慕容青看肖依的脸色有一点不豫，便说道：“龙大哥有什么事，请说吧。”
龙十八说道：“听说公子这里有从苑九那里拿来的武林秘籍，不知道能不能让龙十八开一开眼。”
慕容青笑笑，说道：“不行，龙大哥也不是不知，在这里有七大门派的人看守着秘籍，他们都是各大门派的要人，不让他们知道，秘籍是拿不出来的，请恕在下难以从命。”
龙十八叫一声：“来人！”
便上来了一行人，抬上了一些箱子，一共是十八只。
龙十八说道：“在下有十八寨子，算是每一寨对公子有一点儿孝敬，望公子笑纳。”
慕容青笑一笑，说道：“好，好！来人！”
上来了慕容一揖总管，慕容青说道：“老总管，拿东西来！”
也抬上来了十八只箱子，那十八只箱子都是小小的箱子，比那龙十八的箱子小。
就是像龙十八这样的手段，他也不知道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抬上来做什么，只是见慕容家人把那十八只小箱子都放在大箱子上，一个箱子上放一只。
慕容青说道：“请看一看！”
打开第一只箱子一看，原来是两只龙眼大小的珠子，慕容青说道：“这是水火二珠，如果龙大爷不再提那无趣的要求，我便把这两粒珠子顶龙大爷的一箱子酬谢，给龙大爷。”
这一下污辱不小，龙十八怒道：“真的不肯开面儿？”
慕容青笑一笑，说道：“我也想看一看秘籍，如果你有什么法儿，正正当当的拿出来秘籍，我也饱一下眼福。”
龙十八怒气冲冲地走了，慕容青对肖依说道：“什么人都想看秘籍，我怎么能答应？秘籍只能封死在慕容山庄，传出去必乱！”
灯仍亮着，肖依看着慕容青，慕容青在扯着肖依的手，她的手在抖。
她仍想不明白那些鬼划魂一般的事儿。
她亲眼看着那几个十八寨的寨主死了，莫非龙十八不知？不对啊，龙十八也是死人，他怎么会不知？只是她肖依不明白了，想不透究竟为什么龙十八会再来讨那秘籍，莫非是在阴间吗？
慕容青说道：“肖依，我们睡吧，好不好？”
突地，肖依叫道：“不行，我要看一看你的秘籍，我要看一看！”她拿出过一部秘籍，那是一部《九阳折梅手》，为了救慕容青，她求过那几个看守秘籍的人，他们答应她的，给了她一部秘籍。她也认得那些看守秘籍的人，他们是少林的和雨大师、江南江门的江非公子、武当派的非人道长、峨嵋派的灵秀姑娘、北方一盟的钟思玉、慕容山庄的慕容霜姑娘、华山派的许思独。
慕容青略无迟疑，说道：“好啊，我带你去。”
她半信半疑，心道：如果有被杀死的人，至少和雨大师是死了，还有非人道长也死在女人令主的手上，他们都是死人，决不可能复活。
她看到了那院子，院子依旧，根本就没有火烧过的痕迹，从屋子里走出来七个人，肖依一看便傻了：他们正是那七个人。
慕容霜在笑着，她根本就没疯，只是对着肖依笑。还有那个灵秀姑娘，仍是那么郁郁不乐。非人对着肖依一眨眼，那个和雨大师对着肖依一揖。
远远地看着他们，肖依忽地毛骨悚然，她大声道：“不对，不对，我看不对！”
她拚命跑回来，扑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大哭起来。
一切都是梦么？如果一切都是梦，那她的师兄还应该在少林寺，孟死不会死。她恨不能马上去少林寺看一看，看师兄是不是还在那里面壁。
她哭过了，再看她的被子，正是那鸳鸯戏水的被子。
但忽地她想到了那被子上有一处破绽，是她亲手缝的，她抓起被子，找那缝补处。
找不到，找不到。
好慌乱，但她的心里忽地一阵子狂喜，她竟因为那过去的一宗宗、一件件大事都是真实而狂喜。
再看看，就看出了许多的破绽：屋梁是新的，再怎么掩饰，也无法掩饰屋梁的那白楂儿。桌子也是新的，虽说是故意弄成了旧的，但那桌子的油漆味儿去不掉。
慕容青进来了，他坐在桌旁，抚琴一曲，琴声悠扬，直上屋顶。肖依看着他，仍是那个慕容青，但他的儒雅之气里多了一些秀媚，多了一些温婉。
慕容青抚完了琴，对肖依说道：“夫人，我们歇息吧。”
肖依躺在床上，屏息看他。他也许会脱下长衣，让她再看到那很健壮的身躯。慕容青的身子从前是那种很健壮，但你从他着衣上绝看不出很魁梧的那种男人。
慕容青脱下了一半衣着，说道：“闭了灯，好不好？”
慕容公子永远是那么害羞。肖依能听得见他脱衣服的轻微声响，那声响沙沙，一直响在肖依的心窝。
直到慕容青到了她身旁。
肖依叹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再不复是原来的慕容青，在你的身上，已经有了一种香气，你知道不知道你身上有一种香气？”
慕容青不动了，他的手慢慢停在肖依的身上。
肖依说道：“我告诉你，你身上的香气是处女的香味儿。”
灯再亮了，是慕容青点亮了灯，他再也不是他了，只是一个“她”，或许应说是一个她。
慕容青说道：“我愿意与你在一起。”
肖依说道：“你已经不是一个男人了……”
未等她说完，慕容青便吼叫道：“我是，我永远是你的男人，男人有什么了不起？我是慕容家最伟大的人，我就是慕容家的长子，我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慕容子孙！”
肖依看着她，忽地说道：“你弄了一些假相，那个龙十八并没有死，他来烧庄也是你的主意。”
慕容青说道：“不错，我要亲自杀他，便是要江湖人不疑，不知道龙十八原本是我的人。那些看守秘籍的傻子，有的死了，有的走了。我得了秘籍，我得了天下！”
肖依忽地流泪，她想起了孟死，想起了慕容霜，当初是慕容霜扯着她的手，在那苑九的坟茔里与她一起度过那些可怕的夜晚的，她对慕容霜有很深的情感。
她轻声说：“你弄疯了自己的妹妹！”
慕容青大笑，说道：“那又怎么样？就是我的父亲在世，他也会夸我，祖宗也会以我为荣！我就是天之娇子，我就是慕容氏的好子孙！”肖依有些悲伤，原来嫁与了一个疯子，看他疯疯张张，竟不拿亲妹妹的疯癫为念，一心要做武林第一人，真是可悲，可笑！
慕容青忽地说道：“我是男人，做了女人，便同时有了男人女人的体味，那真个是滋味儿无穷。你愿意不愿意体味一下我做女人，你做男人的味道儿！”
肖依忽地大笑，她说道：“慕容青，你已是一个疯子，你别想叫我同你一起做疯子！”
肖依拿起了她的剑，再在这屋子里还有什么是她的？没有了，她竟发现她一无所有。
她用剑挑碎了那鸳鸯被子，说道：“鸳鸯双飞，都是梦。你休再找我，我再也不会与你在一起了。”
肖依走了，只剩下了慕容青，她坐在桌旁，以手支颏，在那里傻傻地流泪。
她没了肖依，像是没了看他演戏的人，心里空落落的。
紫衣女慢慢走进来，她依在慕容青的身旁，说道：“你没养大她，她不会在意你。你养大了我们，无论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我们都是一样的。”
紫衣女说完，她回头扯过了青衣女、红衣女，还有那几个女人，她们是十一异衣女，青衣女轻声说道：“我告诉了小丫，告诉了她你是谁，是怎么回事。”
慕容青忽地止住了泪，她叫道：“为什么要告诉她？她还小，她一定很伤心，告诉她做什么？！”
青衣女跪下了，她说：“小丫说，她将来长大了，一定要跟着你，不嫁人。我听了她的心里话，才告诉她的。”
小丫走进来了，她的眼里也满是泪水，她轻声说道：“令主，我当你是父亲，当你也是母亲。”
是慕容青救她出来的，她能活下来，是慕容青救了她。
小丫忽地抱住了她，哭着说：“你别成亲，你也别跟臭男人成亲，没人像你这么好，你能跟我们在一起，我们姐妹十二人，都是你的女儿，都是你的孩子，对不对？”
紫衣女扯着红衣女的手，十二个女孩子站在她的周围。她轻声说道：“我带大了你们，我亲手给你们做衣服，给你们煮饭，我亲自梳你们的头，我看着你们长大，如果没有你们，我怎么活？”
他泪水如泉。
天更黑了，在慕容山庄里，坐着一群如雕如塑的女人，她们围着一个女人，所有人的纤手都在轻轻抚摸着她，对她轻声诉说着她们的情意，她们的绵绵情意，她们长大了，已经知道怎么做人了，再也不是小时那可娇可爱的模样了，但她们知道恨谁，知道爱谁。
慕容青轻声说：“你们为我，累了那么多天，修了一个与从前一模一样的慕容山庄，我谢谢你们！”
紫衣女说道：“你别谢我们，我听说那个绿仙儿把七大门派的人都杀了，她正要与你决一死战。”
慕容青的眼里忽地闪着一丝惆怅，绿仙儿也是她的人，是她的帮手，如今她要对自己宣战了？
她轻声说：“她也是你们的恩人，你们不必去理她，我自与她算账。”
紫衣女说道：“不管是谁，只要她仇恨你，我便杀她！”
她对令主说道：“你好好睡吧，你一觉醒来，我便回来了。”
女人令主说道：“不行，你不是她的对手，你不能去。”
人都看着紫衣女，紫衣女笑了，她说：“好，就依你，你多少天没睡了，好好睡一觉，我们看着你，好不好？”
她点头，便在十二双细嫩的手的抚摸下，睡着了。
慕容青在睡梦里，梦见了肖依，肖依对她说：“你不是一个女人，你仍是一个男人。”
她怕，她用劲儿捂着她的胸，怕肖依看到她的双乳，如果让肖依看到她的乳与肖依的差不多大，肖依会笑她的。但肖依说：“人生无常，何况是性？你能与我一起走，我让你看看我的师兄们。”
他看到了那些人，都是肖依的死去的师兄们，他们都变成了女人，每一个人的乳都很大很突，她笑了，说道：“原来并不是我一个人这样子……”
